时拂晓听罢直冒冷汗,想想在人间月例少的可怜的日子,她居然有这么豪气的时候。
“后来呢?你卖我没有?”时拂晓不由问道。
折允看着她,抿唇笑着摇摇头。时拂晓松了口气,他这要是点头了,估计她得心疼一宿。
折允接着道:“虽然没有卖你,但是我答应你,可以借给你看。你听罢后很高兴,还说你仙府还有很多好看的话本,我愿意借给你,那你也愿意借给我。如此这般,我们便算是相识了。”
“之后的几十年间,我便常去云生结海楼借还话本。我们越来越熟悉,聊得也越来越多。各类话本,你总有许多有趣的见解,每次我离开流芳派,回来后你都缠着我,让我给你讲讲外面的世界……旁的女修,说来说去便只有修行,而你,虽困守于此,眼里却装进了整个世界的颜色,再加上很多东西你从未见过、体验过,他们在你眼里蒙上了一层想象的色彩。在你眼中,仿佛流芳派之外,草木被风拂动的样子都是优雅的舞蹈。”
折允温柔的神色中,漫上了一层深切眷恋:“也不知从何时起,我越来越期盼去云生结海楼的日子,越来越想见到你,甚至想每一日都能见到你,盼望时时刻刻你都能在我的眼前。”
“终于……”折允看向时拂晓的眼睛,月色下,他的眼神越发深邃,仿佛藏着沉淀百年的故事,他嘴角漫上一抹浅笑:
“我鼓起勇气,向你表明了心思,我生怕你拒绝,生怕一腔真情得不到你的回应。幸好……听我说完后,你脸颊绯红,你对我的心思是一样的。可是你又告诉我,你只有一千年的寿命,这份情意,你怕是无福消受。”
时拂晓听着折允讲述这些,就好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却也不知不觉沉浸在了他的讲述中,就仿佛看话本时,看到一对有情人,却因命运的捉弄而无法在一起,心间不免有些酸涩。
她不自觉地问道:“后来呢?”
第7章 时拂晓:总有刁民想害朕
折允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影子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睛,他微微叹息:“你还是拒绝了我,你说我是流芳派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纵然有情,但你寿命短,又学不了仙术,怕是与我无法站在一处。”
时拂晓听罢直蹙眉,当初的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按理来说,既知命短,就更应该抓住仅有的时间好好在一起啊?为什么要拒绝?这么期期艾艾,婆婆妈妈?
折允一声长叹:“此后,我们便还像从前那般。直到十八年前,九乌之战前夕,你托人找我到云生结海楼,你告诉我,时掌门终于找到了补全你命格的方式,待降服魔王归来,你的命格就能补齐,到时我们就能在一起。我问你是什么方式,你却告知我不便言说。”
“可怎知……掌门夫妇仙逝于那场大战,而你从此后也下落不明。”
折允声音渐有哽咽:“我找了你整整十八年,天上地下,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可是哪里都没有你。你的气息仿佛消失在了四海八荒。如今看你好生回来,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折允说得确实真挚动情,若当成话本看,她会酸涩,会感动,可一想到对方口中的人是自己,她就怎么也共情不起来,反而觉得有点点尴尬,不知如何面对。
比起折允这番深情,更让她关心的是,当年她的神仙爹爹,居然已经找到了可以补全她命格的方法。但是……到底是什么呢?
时拂晓正想着,却见折允一步上前,如昨夜那般扣住她的双肩,对她说道:“你不在的这十八年里,我没有一日过得心安,没有一日不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你在的时候,我没有更有勇气一点?这样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现在你回来了,我不管你命格能不能补齐,也不管你还剩下多久时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余下的岁月,让我来照顾你,我也会尽力调查时掌门留下的一切,找到那个能补齐你命格的方式。”
时拂晓面上神色更加不自在,商兀凝的面容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用力挣脱折允的双手,后退一步:
“抱歉师兄,过去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在人间最绝望之际,是商兀凝救我了,她的恩我必然会报,有些事情既然已经答应了她,我便不想反悔。”
说着,时拂晓就想关上窗户,折允却上前一把推住窗户:“那我呢?我们过去几百年的情义便就此不作数了吗?”
时拂晓蹙眉咬唇,说实在的,她觉得有些奇怪。
折允说得一些事,做法选择,不像是她会做的。即便她失了记忆,莫非前后性格也会有这么大差异吗?
首先,因自己命不久矣而拒绝心爱之人这种事,时拂晓就不会干。无论眼下情形如何,既然喜欢,当然是先弄到手再说啊。
她也不会拒绝之后,还和拒绝掉的那个人如从前那般相处,没道理拒绝了人家还给人家希望。
她对流芳派一片陌生,过去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说难听点,旁人怎么说怎么是,她又如何辨别真假?
一个陌生人,忽然跳出来,对你说曾经与你多么相爱,还说要照顾你的后半生,你敢信吗?做买卖还得考虑下对方的人品呢,何况是终身大事!
想着,时拂晓问道:“若我曾经对你真的情义深厚,必然与你有些物件往来,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说的话吗?”
折允眉眼微垂,叹道:“你一向守礼,除了话本借还,并无其他相往来的物件。要如何你才能信我?”
时拂晓看他这般,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她默了半晌,对折允道:“既然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九百多年,那么你说的话,想来终会有旁的佐证,信与不信,我日后自有判断。今日,还请折允师兄早回吧。”
说罢,时拂晓向折允福一福身子,关上了窗户。
折允看着紧闭的窗扉,颓然一笑,她的主见和聪慧,一如从前。
他抬头看了看白玉京上空的那轮圆月,轻轻一叹,越发觉得自己漂泊无依。入流芳派已有千年,如今已成为流芳派最受瞩目的弟子,可为何……他还是觉得,心中始终空着一块。
折允不再多想,捻了隐身诀,御云而去。
时拂晓回到房中,在桌边坐下,随手拿起一块糕点,有一口没一口的啃起来,心里细想着折允方才说的话。
姑且先当他说的话是真的,若他与自己有几百年的情义,明显和她更亲密,但为何,他会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反而是不认识她的商兀凝,不仅能及时的找到她,还知道她这些年过的辛苦。
商兀凝对折允那般着迷,为什么过去几百年间,丝毫不曾察觉过她和折允的关系?按理来说,越喜欢的人,越不是会时时在意他的动向吗?会连这么明显的变化都不知道?
且他们同在春在溟濛楼,今日院子外头路过那二位仙子也说,商兀凝仗着身份常常缠着折允,那应该常常见得到,可她为什么连折允常去云生结海楼都不知道?甚至从昨晚的话里来听,商兀凝都不知道他们认识。
要么……就是这俩人之间,有一个在对她撒谎,要么,就是他们都没有撒谎,但是这期间另有她不知道缘故。
不知不觉间,时拂晓已经啃完了一块糕点,又随手倒了一杯花果茶,双手捧着,小口细泯。
虽然她已经忘了过去,他们俩个人说的话都无法证实,但人是相处出来的,日久见人心,真心假意,总有看得明白的那一天。
这两个人到底是真心假意,倒还不是时拂晓最在意的。她最在意的,是今晚折允说,十八年前,她的神仙爹爹,已经找到了可以补齐她命格的方式,而且那时的她也知道这个方法。
也就说,如果她能恢复记忆,或者查到爹爹找到的方式,那么她就也有修习仙术的可能,也就可以摆脱数着日子等死的命运。
想到这儿,时拂晓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十八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折允方法是什么,卖哪门子的关子?
她记得商兀凝昨晚说,他们一家曾经在云生结海楼的仙府,自爹娘仙逝后便已封存,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过。说不定等她回去后,能从爹娘的遗物里,找到些线索。
不对……时拂晓猛地抬头,眼里流出一丝惊惧。
那天在乔府,商兀凝明明跟她说,她被送到人间,是因为不能修仙。怕魔王趁虚报复,才抹去她的记忆,将她化作婴孩,想让她在人间安度余生。
既然她在十八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补齐自己命格的方式,又怎么会任由旁人抹去她的记忆,然后送去人间无知无觉的等死?
一时间,这两日商兀凝在她心里留下的所有温暖,都瞬间冷了下来。就连这两日萦绕在自己心头,忽然变成仙女的喜悦,也尽皆蒙上了一层阴影。
时拂晓抚着心口,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折允和商兀凝的话,都有叫她疑惑之处,在弄清楚这些疑点之前,对这两人还是防备些好。
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那个抹去她记忆的掌命长老,她又该如何去找?
时拂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商兀凝的仙府地处较高,站在窗边,越过院落,正好可以俯视半个白玉京。朗月夜空下,云雾缭绕间,白玉京那些层峦叠嶂的仙府甚至壮观。
时拂晓想了又想。眼前的这座城,对现在的她来说,全然是一片陌生。出了这院落,她连路都不认识,又如何去找掌命长老调查过去的事?
她本想自己去调查,但眼下看来,还是只能先听商兀凝的安排——九日后成亲。
待她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白玉京,能正大光明的回到自己曾经的仙府,再慢慢去找寻十八年前的真相。
至少,她要知道自己去人间的真正原因,若能顺道找到补全命格的方法,对她来说也更好。
三日后,商兀凝于夜幕时分归来。
时拂晓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看书,忽然门被一把推开,吓得时拂晓一下子从贵妃榻上坐起来。
定眼一看,却见商兀凝一脸疲惫的走了进来,口中直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然后径直走到她的榻上,身子一仰躺了下去。
可把时拂晓吓得,心跳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呢。
时拂晓放下手中的书,走上前嗔道:“你这突然回来,都不敲门吗?可吓死我了。”
商兀凝轻哼一声,眉毛一挑,反问道:“这是我的仙府,敲什么门?”
时拂晓作势捏捏手骨,说道:“要不是我打不过你,你这般推门进来,我定要狠狠收拾你一顿才好。对了,这次去收获如何?”说着,在塌边坐下。
商兀凝得意一笑:“满载而归!且六日后都是你的。”
时拂晓笑笑,接着道:“你总算回来了,我有好些问题想问你。你之前说,我爹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补全我命格的方法,最后找到了吗?”她想听听商兀凝怎么说。
商兀凝微叹一声,拉过时拂晓的手,似安慰般的捏了捏:“你过去便被这件事所扰,如今还是逃不过。据我所知,是没有找到。”
这和折允说的不一样,是商兀凝在撒谎,还是她根本不知道,还是说是折允在撒谎?
商兀凝见时拂晓陷入沉思,坐起身,说道:“好啦,不要再去想这种渺茫的事情啦。”
随即,商兀凝狡黠一笑:“我从瑶台给你带了样好东西,猜猜是什么?”说着,商兀凝低头便去掏乾坤袋。
第8章 不就是块木头吗?嫁!……
乾坤袋只有巴掌大小,商兀凝却足足伸进去半只手臂。
时拂晓看着格外新奇,不愧是仙界的东西,这乾坤袋,果然是另有乾坤,不由问道:“你这小袋子里面,能装下多少东西?”
商兀凝边翻腾着找东西,边说道:“半个白玉京都装的下,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仙界人手一个。但是不能装活物,会迷失在虚空里。”
翻腾了好一会儿,商兀凝面上一喜,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对打着绳结,做成挂件的小海螺。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时拂晓,时拂晓接过,拿在手里把玩。
小海螺色如青玉,同人间见过海螺有些不同,上面没有花纹,乍一看,倒像是用玉雕琢而成。系海螺的绳子,也不是人间普通的绳子,色白,且有星星点点的小光点。
商兀凝摇一摇自己手里的海螺,解释道:“这是墨海的连枝螺,生来便是连枝一对。你肯定不知道,关于这连枝螺,还有一段令人叹惋的故事。”
说着,商兀凝自顾自的讲了起来:“传说上古时期,五大仙尊尚且在世。海螺本生来只有一只,可墨海孕育出了一对连生的螺,后来这对螺,修成了妖。
他们本来兄弟情深,可是,慢慢却有了分歧,一只想要得到权势,一统妖界,另一只却只想逍遥一生。于是,他们便分道扬镳。想要得到的权势那只,为了降服妖界的那些妖,不惜修习禁术,伤害凡人性命,吸食凡人魂魄以增强妖力。此事被五大仙尊知晓,自然不会容他,打散了他的妖丹,将他关入墨海水牢,受尽苦楚。
至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也知自己命不久矣,临死之际,最惦念的唯有自己的兄弟,才知他们兄弟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最饱满充实的。他便将所有想说的话,都留在了自己的真身海螺里。
他死后,他的兄弟找到了他的真身,听到了所有的话。他本已要元神尽散,可怎知,他的兄弟舍去一身妖力,保住了他的元神。但是,从此之后,他们兄弟二人,便只能永远做两只普通的海螺了,没过多久,便身死入了轮回。
可是不知为何,他们死后,墨海就开始出现更多的连生海螺。人们都说这是他们真挚的兄弟情义,在墨海凝结而成的留恋。后来,人们就管这种海螺,叫做连枝螺,意为同气连枝。”
时拂晓听罢这段故事,忽然觉得手里冰凉的海螺有了温度:“原来还有这样一段传说……挂在腰封上,还挺好看的。”说着,就拿着海螺往腰间去比。
商兀凝略一歪头,说道:“这连枝螺,可不止是好看那么简单。”
商兀凝抓起时拂晓握着连枝螺的那只手,放到她的耳边,说道:“你听好了。”
商兀凝将自己手里的那一只放到自己嘴边,说起了悄悄话。
她声音很小,却从时拂晓耳边的连枝螺里传了出来,时拂晓不由一惊:“啊这……”
商兀凝放下手,展颜一笑:“知道这连枝螺的作用了吧?我是想,等成亲后,你就回云生结海楼住了。白玉京很大,你不会仙术,用不了传音符,也不会御云御剑,如果你有事找我的话,岂不是得走一整天才能找到我。”
“但是有了连枝螺就不一样了,你要是有事找我,对着这连枝螺一喊,我就会即刻御云到你身边。怎么样?我贴心吧?”
“噔”的一声,时拂晓的心好像被什么打中,即便先前的猜测让她满心里怀疑,却仍然控制不住一股暖流漫上心头。
忽然,时拂晓心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但愿,待她弄清楚一切后,结果是商兀凝没有骗她。很多事情,希望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时拂晓冲着商兀凝一笑,扬一扬手里的海螺,说道:“你且放心吧,我定一日喊你十次。晨起喊你叠被,洗脸喊你打水,吃饭喊你布菜,看书喊你添茶,写字喊你磨墨……”
商兀凝伸手一推时拂晓肩膀,急道:“人间的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时拂晓听罢,笑倒在榻上,商兀凝赌气般的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眼角却看着躺在榻上的时拂晓,唇角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对了!”商兀凝似是想起什么事,正色道:“我不在这几天,折允师兄没有偷偷来找你吧?”
“没有!那肯定没有!”时拂晓斩钉截铁的回道,一点不带心虚的。
商兀凝松了一口气:“那天看他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他会趁我不在来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