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悦的手慢慢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直到孙淼离开,她才动了动身体,踢开脚下的一块碎石。
***
林卓然握着本心剑,一个人走在瘴雾弥漫的山林里。
他的手在抖,手心里又都是汗,本心剑握得不稳,几次从他掌心里滑落。
“铮——”
林卓然拔剑出鞘。剑身上倒映出他的脸,一双眼睛因为盛满愤怒与不甘,而微微有些扭曲。
本心剑是他母亲的佩剑。林卓然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常坐在灯光下,而他则坐在母亲膝下,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剑身,然后轻声又温柔地告诉自己:“大道无常,唯问本心……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的父母,这一生都在践行着这两句话。林卓然也很努力地想要追寻父母的脚步。哪怕身死,也无所畏惧。只是现在,他忽然感到迷茫。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问问父母,他们这么做到底值得吗?这样做真的对吗?
林卓然情绪激动,胸口情绪肆意迸发,手臂大力挥动之下,剑气从剑尖横扫而出,而他憋闷在心中的质问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轰——哗啦啦——”
树木拦腰而断,巨大的声响消失过后,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值得的啊。”
林卓然怔然回头,发现孙淼就站在他的身后。
“师姐……”
林卓然别扭地拧过脸,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失态的样子。
孙淼笑了笑,走上前来:“林师弟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呢?你的父母都是优秀的剑阁弟子,他们为了百姓的安危愿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尊敬吗?”
林卓然看了孙淼一眼,低下头来闷闷地道:“可是……却有人轻薄非议他们……”
孙淼道:“那是他们不对。你的父母为了百姓牺牲了自己,这样的事有几人能做得到?他们连做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你的父母?你难道要因为那些人的话,就怀疑你父母的侠义之心吗?”
林卓然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可是……可是……”
他纠结地皱紧眉头,眼神隐隐震颤:“可是刚才那个魔修……”
孙淼温声劝慰:“前辈并不知道你父母的事,她说的话也不是在评判你的父母。若是她知道你的父母是为了保护百姓牺牲的,一定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林卓然的声音更低:“不是。”
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道:“她说的没有错,我修为低微,这样跑去找江师兄,我怕真的帮不上他的忙,反而还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意气用事,跑了出来。可是想想元悦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这才对自己的行为、甚至是父母以前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孙淼抬起手来揉了揉林卓然的头发,倏地笑了:“你我修为的确远不及江师兄,但若是因为修为不及,便生出退却之心,避战畏战,那才愧为我剑阁弟子,也不是我认识的林师弟了!”
听见孙淼的话,林卓然的眼睛忽然亮起。像是漆黑的夜晚被点亮了一盏明灯,不再犹豫、不再迷惘。
林卓然畅快地大声道:“不错!以我现在的修为确实不足以与师兄并肩作战,可我可以努力得地保全自己,尽力援助师兄……等到日后回到剑阁,再更加刻苦地修炼,争取早日追赶上师兄!”
孙淼赞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林师弟!”
“那你现在还要去找江师兄吗?”
林卓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这个……我听师姐的,这瘴雾诡异得很,我们还是先按江师兄的指示,回上林县等他吧。”
孙淼又揉了揉林卓然的头发:“好!”
孙淼记着元悦先前指点的方向,两人沿着那个方向一路下山,林卓然走着走着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个魔修?你认识她吗?”
孙淼顿了一下,摇头:“不认识。”
林卓然惊讶:“那你为什么……?那可是魔修啊!”
孙淼回头看了林卓然一眼,眼神柔和,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林师弟,你觉得魔修就一定都是坏的吗?”
“那当然!”林卓然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在灵域,不管是何种派系,符修也好,剑修也罢,只要是宗门之中开设灵域史学的,都会在课堂上讲述魔修的种种恶行。
什么以各种残忍冷血、惨无人道的方法进行修炼,将仇人的尸骨高挂于城头曝尸三天三夜……更有甚者,还会对仇人的身体进行炼化,让其生不如死、形同怪物……
这样的传闻听多了,林卓然这一代灵域修士对魔修天生没有好感,深恶痛绝。
看到林卓然脸上又出现愤愤不平的怒容,孙淼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我灵域正道之中尚且有一两个害群之马,难道魔域修士之中便不能有值得结交的人吗?善与恶难道可以如此简单地区分吗?”
林卓然听了陷入沉默,孙淼也不逼他,顿了顿转而轻松笑道:“林师弟,你还记得江师兄是如何成为我剑阁第一弟子吗?”
林卓然不假思索道:“当然记得!那是齐州一役,江师兄以一己之力尽退妖兽,成功救回齐州城外五个村子的百姓!”
孙淼轻声道:“其实……当初击退妖兽回护百姓的,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
第17章 两个”元悦“。……
“怎么会……我记得那次救援,因为守城指挥不同意,最后只有江师兄孤身支援啊……”林卓然喃喃道。
他回忆起在剑阁史学课上听见的传闻与讲述,表情认真。
“当时,齐州、邕州、原州皆被妖兽突袭,镇守那三州的天剑派为保大部分百姓的安全,便将防护剑阵设于主城之中。
“只可惜防护剑阵覆盖的范围有限,镇守城池的修士又有限,因此防护剑阵只能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对于城外的村县百姓却无能为力……
“江师兄驰援齐州后,听闻此事,主动请战出城接应城外百姓。全因当时城外情况太过危险,负责指挥的天剑派长老认为镇守主城、维持剑阵才是第一要务,不同意分派人手。最后,是江师兄力排众议,立下生死状,才孤身前往城外救援……
林卓然的表情变得肃穆。
“齐州一役,江师兄的白衣都被染红了,成了血衣。他回来的时候,城中人几乎不敢相信。
“在江师兄的救援下,齐州城外五个村子的百姓多数活了下来。虽然也有一部分人被妖兽所杀,可是若没有江师兄,那五个村子的百姓怕是要无一生还,全都会被妖兽杀害……”
林卓然讲述完,孙淼和他久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脚下的草叶与枯枝被踩碎的细碎声响,以及山林中呜呜刮过、恍若哭泣的诡异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孙淼才收敛起悲伤的情绪开口道:“那一战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或者说,当时魔灵两域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
林卓然睁大了眼睛。
孙淼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字却咬得清晰。林卓然惊讶地看向她道:“师姐你怎么如此肯定?你那时也在齐州?”
孙淼道:“是。不过我当时还未入剑阁,只是跟随父亲与药师谷的师兄师姐们在齐州城中医治受伤的伤患。”
“江师兄回城后,我和父亲检查过他的伤势。他身上重伤十余处,浅伤数不胜数,实在很难相信,他到底是如何坚持着回来的。
“江师兄将那些百姓护入城中后,便因力竭而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幸好我父亲与一众师兄师姐尽心医治,才护住他的金丹与命脉无损。
“而即便在江师兄昏迷的时候,他也紧紧握着手中的簇星剑,始终没有松开。”
孙淼到现在都还记得江陵回来的那一幕。
他御剑凌空立于城门口,巨大的落日与滚滚腾起的硝烟在他背后形成一幅巨大的巍峨的画卷。
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了,黑发散乱,半是粘在他的额角脸侧,半是被风吹拂飘扬,远远望去,竟如一个血人,一个从深渊炼狱挣扎而出的修罗。
可他脚下又护卫着黎民百姓,浩荡的剑气与铮铮风骨让他披着霞光,恍若披挂着芸芸众生的希望!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孙淼手中握着银针,却也想像他一样,拿起长剑,守护一方百姓……
林卓然恍惚了许久,他的思绪仿佛跟随孙淼的话音一起,回到了那个残酷的战场。
他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迟疑地问:“师姐,你刚刚说……还有别人,那个人……是谁?”
孙淼弯起嘴角,目光柔和:“你知道魔域冬城的上一任城主吗?”
“魔域城主?竟然是魔域的人?”
孙淼点了点头,林卓然仍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是她与江师兄一起将那些百姓护送了回来?”
孙淼确认道:“是。是我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当时她在城里,远远地看见江陵的身影,以及站在江陵身后不远处,操持着巨大纸人抵挡兽潮冲袭的元悦。
药师谷与魔域有过几次交锋,她不会认错。
只不过,这一段历史并未被灵域详细记录下来。因此,许多灵域修士,包括剑阁弟子在内,都认为那场战役是江陵一人所为,所有功勋也都被记录在他一人名下。
此时被提起,林卓然隐隐约约想起来一点。之前他与江陵一起外出执行任务时,曾问起过关于齐州一役的细节。
当时江陵否认那一战是他一己之功,可林卓然却天真地以为,那是江陵谦逊,完全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林卓然汗颜:“这……这怎么可能?魔域的人……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
孙淼的声音响起:“所以,我不觉得魔修之中便无良善之人。若是仅凭她的出身就定下言论,未免太过武断。”
林卓然没有说话。他知道孙淼不会说谎,只是他心里很难接受。这与他十几年来形成的观念简直背道而驰。
他们总是在说魔域魔修如何道德败坏,如何丧尽天良、为天理所不容,今日才知道,魔修之中亦有人会为了生灵正道慷慨出手……
这……这……林卓然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师姐……”林卓然的声音都在发颤。
“所以你觉得,刚才那个魔……呃,我是说刚才那位前辈,也和那位冬城城主元悦一样?”
在意识到魔修一词不够尊重后,林卓然主动更改了措辞,而注意到这一点的孙淼浅浅一笑。
“不管怎样,她愿意为了查清异变而深入险境,仅仅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刮目相看。而且……”
孙淼的声音干净又坚定。
“她是江师兄的朋友。我相信,江师兄是不会看错人的。”
林卓然的手慢慢收紧,重新握紧本心剑道:“师姐,你说得对,刚才是我唐突了。不该那么冲动。我该向那位前辈道歉才是。”
林卓然话音刚落,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一道树影之下出现一道瘦长身影。
他定了定神,辨认出来:“是那位前辈。“
林卓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思量再三,决定主动上前打招呼。
他刚刚迈出一步,只听“嗖”得一声破风之声响起,紧接着是“铿——”的一声金石撞击声,本心剑被震得发出嗡嗡剑鸣,林卓然一下子沉下目光。
——要不是他拔剑迅速,那条骤然急出的枝条怕不是要将他捅个对穿。
林卓然握着本心剑的右手被震麻,虎口几欲开裂,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树影下的元悦,正要质问,被孙淼一把拽住:“林师弟,不对。”
不待孙淼再说什么,一道清亮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什么眼神啊?看清楚,我在这儿呢。和对面那个丑八怪那里像了?”
林卓然回头。
眼见又一个“元悦”出现在身后,并且正以一种十分张扬的姿势蹲坐在枝头,林卓然:“……”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