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这几个月,外语学得不错。所以,这么久没见,一点都没有想我?”
或许因为大海的滤镜原本就是悲伤的,几缕碎发轻触他的眉骨、脸颊和尖耳,有一种空灵而绝望的美。他的睫毛很长,能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阴影。长直发是银灰色,用海草松松地系在脑后,丝绸般在海水中起起伏伏。
因为没得到她的回答,他叹了一声。喘息间,吐出几个透明的气泡。
“小傻瓜,吓傻了?”
声线动听是其次,懒散语调里的从容不迫、诱惑与宠溺才是重点。范梨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第一次近距离地听异性如此对她说话,以至于脑内字典翻译速度都变慢了。
她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抱歉,看来是我认错人了,毕竟你的面孔看上去很陌生。”说是这么说,他听上去一点也不觉得抱歉,一点也不见外,把她脸颊边的碎发轻拨到耳后,依然用对情人的语调缓缓说道,“这位小姐,原谅我的鲁莽。重新认识一下好么,我叫星海。”
星海还是没得到范梨的答复,于是微笑道:“小姐,你的心跳好快,还流了不少汗。是不是因为藏了什么小秘密,有些紧张?”
这种莫名其妙测出别人心跳和流汗状态的特异功能,让范梨想到了初中班里那个转校生。她正在感慨事情的巧合性,却发现了一个细节:和转校生一样,他的鼻尖左侧也有一颗美人痣!
而且,他之所以看上去眼熟,是因为长得就像那个转校生的成年版啊!
这是……与神秘同学的惊悚海底重逢?
这时,一个尖尖的声音从身后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梵梨!梵梨!!”
似乎是在叫自己。范梨从星海的怀中挣脱出来,回头一看,第一反应是自己产生幻觉了——朝她游过来的,是一条美人鱼。
这条美人鱼尾巴是红黑双色的,由一条细长的荧光青线从中隔开;粗粗的棕色大辫子搭在一侧肩上,戴了满头的海星,像悬在棕榈树上的金色星河。她对范梨挥手,朝气十足,“梵梨梵梨”地喊个不停。但因为游太快,也没注意看路,她一头撞在礁石上,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亚子。
范梨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指着美人鱼,对星海颤声说:“她长了尾、尾巴……Fish tail, mermaid, scary啊!”
但她发现,星海的反应很淡定。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又看到刚才那条鲨鱼尾巴了。
原来,刚才她看到的不是鲨鱼尾巴,是星海的尾巴!
这个男孩子真的不是人,是条半人半鲨的美人鲨!!
虽然这美人鲨外形和谐美丽,就像从浪漫幻想影片里拍的一样,但她还是觉得头晕眼花,小心脏快破裂了。
见她一直失礼地凝视自己的尾巴,星海丝毫没感到冒犯,反倒微微一笑:“喜欢鲨族的男孩子么?”
“鲨……族?”范梨吃力地重复着这个外语单词。
听她冒出了古怪的发音,星海的表情像被按了一下暂停,随后笑容慢慢散去,面容仿佛被一层冰霜笼罩住:“别装人类了,你不一直游得好好的么。”
范梨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下半身,直接惊呆了——她的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也是一条很长的鱼尾巴!鱼尾巴是墨绿色的,有不易察觉的轻薄鳞片。动动下半身,那条鱼尾巴自然地左右摇摆,还荡漾起了轻微的水波。
然后,她伸手顺着鳞片摸了摸,冰凉坚硬,最后一根理智神经也断了。
“我的妈啊!!!”范梨跟摸到尸体似的抽回手,抱着头,恨不得一头撞在珊瑚礁上,赶紧从梦里醒来。
此刻,冒失的美人鱼也晕头晕脑地游过来,抓住范梨的胳膊说:“你是怎么回事,刚才怎么看报纸看得抽风了,转个身就消失,把我和我妈给急的啊……”美人鱼原本应该长耳朵的部位没有耳朵,而是长了一对与尾巴同色系的双色鳍,同样以一条荧光青线隔开,两只耳鳍还会随着她的表情轻微摆动。
范梨受惊过度,突然变得特别安静,只是复读机似的重复着她的话:“报……纸?你……妈?”
“你怎么了?”荧光少女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怎么痴呆了,别吓我……在报纸上看到不好的新闻了?”
“什么报纸?”星海抬头。
“《红月海晨报》,梵梨看的是头条,之后就脸色苍白地逃了。”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独裁官来访红月海这类无趣的政治新闻,不至于被吓傻吧。”话是这么说,星海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范梨的表情。
范梨很想知道,从晕厥在海里到醒过来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的信息都和荧光少女所说的不对称?现在她在海洋的哪个部分,为什么会突然长出尾巴,爸爸又在哪里,她该怎么把腿变回来,怎么回到岸上?!
她……该不会是被转校生隔空传染精神病,产生幻觉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这小姐妹挺喜欢读报纸的,可能真的会为了一些时事新闻一惊一乍吧。”荧光少女挠挠头,又拉了拉范梨的手,“唉,梵梨,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回去我们再讨论,现在抓紧时间报名去。”
范梨看了看四周,只见不远处有一把椅子,看上去像是公园的长椅,但周围没有花草树木,只有软珊瑚和海葵随波摇曳,让人想起了春风中的麦田;上百只小鱼在枝桠般的珊瑚里穿梭,水声清冽,海光潋滟,神似换季时的细雨;狮子鱼长得尤其嚣张,破碎的旗帜般全身抖动,偶尔闪一下,发出更加响亮的水声……这里的生态如此曼妙,族群丰富,生生不息,延续到视域所见之处的尽头,变成了一些鱼和珊瑚的蓝色剪影。
景观很自然,但珊瑚布局和石子路明显是人为整顿过的。道路通往的尽头处,有一些建筑的影子。
这世界上居然真的存在海底文明。
呼吸时,双耳后面似乎有器官张开。范梨畏畏缩缩地摸自己耳根。果然,那里有两道长长的裂口,往里一些,还能摸到片状、丝状的东西,那触感之销魂,让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快掉在了地上。但这是鳃没错了。
对比三条鱼尾的鳍,范梨发现星海的鳍要多一些,尾巴更长,肌肉纹理、激素分泌也和她们俩差距极大。
据他自己所说,他是鲨族。果然和普通的海鱼不在一个级别。
看见范梨一直大大咧咧地盯着男孩子的尾巴,荧光少女觉得有些羞耻,只能对星海抱歉地说:“这位小哥哥,谢谢你照顾我这小姐妹,她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今天是有点不太正常……我,我带她走了啊……”
“没事。”星海回答着她的话,双眼却始终不离范梨。
被荧光少女拖走之前,范梨想起了关键信息,唤了一声:“星海。”
“怎么?”
范梨叫出了初中转校生的名字。
星海皱着眉说:“你说什么?”
范梨又叫了一次。但是,星海依然神情俨然,一头雾水的样子:“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看来是认错人了。可是,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范梨摇摇头,跟着荧光少女游走了。
而星海一直目送她们离去,眼眸冷淡,眉宇凝重,跟初见时比判若两人。
***4.3小剧场***
梨:“如果后文里出现“口口官”,别问,问就是闪闪漏掉“独裁官”中间那个和谐点了><”
夜迦:“噗,尊敬的口口官大人,晚上好。”
苏释耶:“……”
第3章 她的4.3亿年
沿着一条石子路,荧光少女带着范梨游向广场的方向。
范梨张嘴喝了一口海水,发现食道和连接鳃的呼吸器官是分离的。她还在研究自己新的身体构造,荧光少女凑近了,悄悄说:“你刚认识这个叫星海的鲨族小哥哥?”
范梨点点头。
“真的啊,那还真少见。你知道的,他这样的捕猎族是极少数。等开学以后,我们还会接触很多捕猎族,尽量避开他们,注意自己的安全。”
范梨不懂。她在海底入学了,怎么自己却不知道呢?
广场中央,人鱼来来往往,尾巴和海鱼尾类似,长度、颜色、形状、鳍数、摆动频率,等等,都各有特色。广场一头有一道石门,门前的人鱼大部分都年轻活泼,穿着款式相同的制服,抱书或背书包。
梵梨竭力思索想表达的句子。果然,脑中的字典再次翻开,在意识里播放出了发音。她不敢说太长的句子,生怕出现语法错误,只能指了指那些年轻人,试探着说:“都是学生?”
“当然啦,今天新生入学报到第一天呢。”
“难考吗?”
“你在问我咱们学校难不难考?”看见范梨点头,荧光少女双手捧脸,“天啊,音乐学院我都考了十一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轻轻松松双S进奥术学院吗?你是我们海洋族里的奇葩……不,是全海族的奇葩!你最好不要对自己的奇葩性有任何侥幸心理!”
范梨有点迷糊了,自己是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记忆吗?难道说,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里,她没有去读陆地上报考的大学,而是参加了海族大学的入学考试?所以,现在她叫“梵梨”。爸爸说,妈妈的基因和一般人不一样,可能就是她变成海族的原因。
梵梨正在费心思考,荧光少女却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是错觉?为什么今天的梵梨有点不太一样?从她认识梵梨以来,梵梨就很少把眼睛完全睁开过,沉默寡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深邃无情,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而现在的梵梨,明明是同一张脸,眼睛却像被名为“青春”的火焰点亮了,幽蓝明亮,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整个人都活灵活现的,散发着干净的少女感。
“梵梨?”荧光少女试着唤道。
“嗯?”梵梨把视线从周围的环境中挪了回来。
梵梨看上去真的可爱了好多,总是对四周的景物张望,连眼睛都大了一圈。连那一头以往看来干练的短发,都显得青春气十足。
“你……你是研究出了什么返老还童的魔药吗?”
“啊?”
“算了算了……”可能只是开学了,她心情好吧。毕竟这个姑娘除了读书也没什么爱好了。
荧光少女带着梵梨继续游动。她旋转着游,尾巴扭如舞蹈。
荧光少女旋转着游,尾巴扭如舞蹈。梵梨总想蹬腿游泳,但无奈没了腿,只能被荧光少女拖着,努力摇摆尾巴。鱼尾和水的摩擦非常小,每摇一下,她都能往前冲很长一截。她还没习惯如此游泳方式,只能鼓着双颊,在心中呐喊,加油!梨啊!你行的!扭啊!冲呀!啊,腰扭了……
她揉着抽筋的腰,跟个跛尾老太太似的前行,在广场边看见了荧光少女的同款妈妈。
母女俩耳鳍、鱼尾的颜色是一样的,但母亲身材明显发福。见两个女孩子过来了,这位妈妈过来挽住她俩的手:“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梵梨,刚才你跑到哪里去了?把我和当当都吓坏了。”
梵梨差点“噗”了。荧光少女的名字是当当?这名字好。买书打折吗,亲。
当当拨了一下自己的大辫子,骄傲地说:“妈,别担心了啦,我都已经八十九岁了,照顾好梵梨没问题的!”
“少吹嘘,我八十九岁时,你都会直线游泳五百米了。别说照顾梵梨,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年代不同呀,你们那个年代大家结婚都早,但你也没读大学不是。你看,我可是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姑娘。”
“就是读大学才让我心慌!我和你爸把你惯坏了,害你吃不得一点点亏!梵梨我觉得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她很理智。”说到这里,当当妈又对梵梨温言说道,“梵梨,上大学后,你们就要互相照应了。我可担心死了这女儿,她性格太冲,动不动就跟人发生摩擦,跟三十岁的小孩一样,唉!”
啥,三十岁的小孩?梵梨捶打着扭伤的腰,迷茫地点点头。
“又来了……”当当吹出一串不耐烦乱窜的泡泡。
当当妈推了一下女儿的脑袋:“大学可不比高中,要谨言慎行,不要得罪捕猎族和海神族,知道吗……”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梵梨和当当的身后,伸出双臂揽住两个女孩子,和她们互换位置,替她们挡住了什么,脸部的神经绷紧。
当当依然大大咧咧地喊着“是是是是是”。梵梨看了一眼当当妈看向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雄性海族,拿着一个有缺口的贝壳碗,到处向人伸手讨钱。他下半身没有尾巴,只有八条油腻腻的肉色触手;哪怕隔得很远,也能看到他蒜头肉鼻根部长着一颗肉瘤。
原来,海族里并不只有美人鱼、美人鲨,还有丑人鱿。在这全民美型的世界,他很适合高歌一曲:“丑八怪咿呀咿呀啊啊,啊啊啊,在这颜值的时代,我的存在,像意外”。
“梵梨,别看了,快走。”当当妈低声说道。
闻言,当当也跟着回了头,皱着脸,捏住鼻子,小声说:“怎么这乞丐今天还在这……”
当当妈护着她俩游远,躲在一片珊瑚后面,确认没有人经过,才握着梵梨的手说:“梵梨,你知道吗,每次看到这个乞丐,我就会特别担心你。你父母走得早,你还能学出这么拔尖的成绩,阿姨很为你骄傲。但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牢记:我们海洋族,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
父母走得早?怎么回事?她只有母亲走得早,爸爸明明活得好好的……
难道……
梵梨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但还是强装镇定:“嗯,好。”
“海洋族女孩子青春短暂,读太多书意义不大。奥术太容易触碰法律底线和政治敏感点了。你如果真心想从事这一行,那,阿姨还是那个观念——趁年轻,赶紧在学校里找个权贵公子嫁了,让丈夫的家族庇护你。”
其实听到第一句,梵梨就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想做的事有很多,也不介意把所有青春都投资在自己身上,这么早嫁人才是浪费大好年华呢。但对长辈她一向敬重,也就没吭声。
当当摇摇头:“妈,别劝她了,她就是个孤僻小孩,对谈恋爱没兴趣。”
“不找对象,那可真不行。”当当妈张了张嘴,看了一眼远处来回徘徊的鱿鱼乞丐,“这乞丐,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吧。他母亲也是你们大学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