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梨气愤地挂断电话,第一时间联系了希天,让他给自己准备了前往临冬海是最快私舰。希天二话不说就去办了。因为研究过报告,梵梨知道,现在即便动用全海洋的资源,都无法阻止“梦幻玛瑙”的爆炸。如果公布了这个秘密,说不定会引起世界大乱。
就在她正在认真衡量是否要公开秘密的紧要关头,苏释耶接了她的电话。
“你是不是想炸了地球,换回深蓝?”梵梨急促地呼吸着,开门见山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它停下来。如果你需要,我的命是你的,不要再伤害无辜了!”
“这么快就知道‘梦幻玛瑙’的作用了?苏伊院士可真厉害。”
“苏释耶!!”
苏释耶笑了两声:“你放心,今天只是个测试,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测试?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研究过‘梦幻玛瑙’的最终引爆消耗能量么?那个量级需要赤红动用虚体之力才能完成。赤红如果变回虚体,会有多大动静,你是知道的。”
“是、是这样?”
“嗯。”
确实,赤红恨深蓝入骨,如果他变回虚体状,可能第一件事就是摧毁海族文明。可是,梵梨又有新的疑问了:“可是,赤红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以他的个性,没道理啊……”
“那当然是我和他完成了特定的交易,他现在是没办法回到虚体状的。地球很安全,你不用担心太多,求知欲旺盛的苏伊院士。”
“行吧,你真吓死我了……”梵梨拍拍胸口,“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圣耶迦那吗?”
“不在。”
“那等你回来联系我,我想再和你聊聊这件事。以后不要再自己做一些危险的研究,行吗?永远蠢蠢欲动的赤月帝王陛下。”
“嗯。”
“哎,我真是怕了你了。”梵梨吐了一口气,“我没别的事了,等你回来吧。再见。”
而后,苏释耶沉默了很久,久到梵梨都以为他已经切线了,他才轻轻地、低低地说了一句:“再见。”
挂了电话,梵梨本想掉头回圣耶迦那,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在舱内来回游动。她又拿出那份“梦幻玛瑙”的报告,再次研究了一个多小时,忽然发现,确实引爆梦幻玛瑙需要天文数字单位的能量,但是,根据她和夜迦推导出的公式,这个能量的消耗就像一个大型催化剂,可以是在十年里的任意时候“添加”进去,不一定得在最后这几天。所以,苏释耶的话不能成为“梦幻玛瑙”没被真正激活的佐证。
她又打了一通电话给苏释耶。但又一次进入了一直无人接听的状态。
他可能在忙吧,再等等好了……
梵梨没有回圣耶迦那,只想去临冬海再看看。而且,她始终觉得心里不安。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想,如果赤红真的没被苏释耶束缚住,他确实也不至于如此安静。她到底在不安些什么呢……
因为脑子用得太多,梵梨疲惫不已,靠在窗边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温度下降了很多,窗子凉得宛如冰块,让她在睡梦中打了个寒噤。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窗上结了冰,舰艇已经停在了临冬海的永冻冰山旁。
见她醒过来,警卫为她打开舱门,侍女为她披上了一件北极熊皮草大氅。她走出去,踩在一块浮冰上,摇了两下,踏上了永冻冰山下的冰原。
眼睛被白晃晃的一片刺得几乎睁不开,她在呼啸的风雪中行走,慢慢走到了冰山下。这里确实太冷,她不断往双手呵气,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苏释耶曾在这里吻过她。
当时,她只有十八岁的心智,被他那么缠绵而充满欲望地亲吻,那么容易就对他动了心。
唉,都是欲望惹的祸。不能再想了。还是找他讨论正事吧。
她拿出通讯仪,尝试联系苏释耶。
睡了一觉,她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只是心里觉得有什么压着,始终无法完全放松。
还是和之前一样,无人接听。
梵梨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堆白雾。正想挂电话,她却透过白雾,看见了不远处发光的东西。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冰山脚下,有一个通讯仪。她快步走过去,见它还在一闪一闪,冒着紫色的奥术波光。冰川就像一座为地球万物修建的美丽坟场,除了这个微小的机器,就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空旷。
梵梨下意识切了线。这个冰块上的通讯仪也不亮了。然后,她又拨通了苏释耶的电话。通讯仪又亮了起来。
此刻,她脑袋里只剩了一片空白。
“苏释耶。”梵梨原地转了一圈,想寻找他的踪迹,但除了水分子三位一体的水、冰、雾,她看不到一点点来自生命的信号。自从帝国政府把这里改造成了武器基地,就早就没有生物活动了。
“你在这里是不是?”她大声说道,“苏释耶,你在这里,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
“苏释耶!!!”她用最大声的声音,拼命喊道。
无边无际的冰原上,除了她自己的回声和冰刀挥舞般的风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糟糕的预感又来了。每次她的第六感都准得可怕,但没有哪一回像这次这样强烈,这样令她感到恐惧。
她觉得,苏释耶可能会出事。
这个设想只是闪现一下,都差点令她情绪崩溃了。不行不行,肯定不是的。他是那么强大的男人,当初被她放逐到深海,都很快满血复活了,他不可能有事的。
“你在哪里——!!!”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苏释耶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但是喊出来的声音已经在打哆嗦了,“苏释耶!!!!”
冷空气侵袭着她的皮肤,眼前连成片的雪白就像死亡的幕布,自始至终笼罩极地冰冷的白昼。在毫无生命的地方,人对时间流逝感是很迟钝的,可这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她越来越害怕……
此刻,一头小海豹不知道哪片海域游来,现在从海里的浮冰碎片里冒了颗头。它原本想爬到冰川上来,但看到了梵梨,便怯生生地钻到了海水里。它刚下去两秒,海水就变亮了一些。
梵梨揉揉眼睛,再看了一眼海水,发现它还混合着灰黑的深蓝色,不知下面有多深。
风是自我放逐的野兽,在冰川上凶猛地咆哮,刮得她耳朵都疼了。作为海族,这是她有生以来对水感到恐惧。随着预感增强,她愈发不敢下去。
直至海水再次变亮,泛着银光,规律地闪动,像心跳,又像那个再无人接听的通讯仪。
梵梨闭上眼睛,跳到了冰海里。
然后,眼前的奇景让她惊诧地睁大眼——海里的永冻冰山内部会发光,因此它全都变成透明的了。它是如此庞大,往下延伸到了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冻结成这样的体积,需要上千年的时间。它是临冬海的巨大心脏,光芒一明一暗,而且速度极慢,也像海族的心脏。
然后,就像预感告诉她的那样,她看见了下方冰山内部静静漂浮的影子。
那是苏释耶。
以往哪怕是在十多公里以外,他都能听到她的动静,而且警觉敏锐地将视线投向她的方向。但这一次,她快速向他游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她游到了他面前,隔着厚厚的冰山壁,把双手贴在上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本来神情只有一片宁静,但回头看到他,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也慢慢游了过来,开口说了一句话。
她什么都没听到。
就像他也没听到她的话一样。
“再说一遍,我听不到。”她拍了拍冰壁,但它纹丝不动。
他又试了试,但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摇摇头,用食指关节扣了扣冰山壁,又说了一句话。从他的嘴型,她看出来他在说:“太厚,听不到。”
“你为什么会在里面?”她拔高音量,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冰山壁上了,“你出来啊!!!”
苏释耶摇摇头,用嘴型说:“出不来的。”
“为什么出不来?!那里面太危险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你……你会……总之,你别以为你是以太之主就不怕,它有超新星的爆发力!!你快出来!!”
看她叽里呱啦又急又气地说了一通,苏释耶即便听不到,也能猜到她都说了什么。他浅浅笑了一下,隔着冰山壁,抬起双手,和她双掌贴在一起,然后说了一句话。
梵梨看懂了,但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有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预感。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嘴唇发白地摇头,“你要说,就出来说,我在外面听不到。”
他没再重复,只是微笑着,伸出修长的食指,在冰上写下了这句话。梵梨知道了,他现在一点邪能之力都没有了。不然,他会用邪能之术写出来的。
而在他写的过程中,“梦幻玛瑙”依然在闪烁,只是频次越来越慢,就像濒死之人的心跳一样。
然后,从他的笔画中,她再也不能逃避了。
那句话是:
忘了我。
梵梨懵了。
在冰川上,她的预感真的没有错。
所有强撑的防备,这一瞬间,全都如高楼坍塌。她用力捶打着冰山壁,只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被撕裂了:
“苏释耶!你给我出来!!你出来了以后我立刻就忘了你!!我再也不纠缠你了!再也不会求你和好!!我会和别人谈恋爱,一定会忘了你的!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再来管你!!真的,我再也不会主动找你一次了!!你赶快出来!!!”
梵梨开始用奥术攻击冰山。但是,在“梦幻玛瑙”内部作用力的保护下,它纹丝不动,连一块冰渣都没掉下来。
“你出来!出、来!你、出、来!”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发动一次攻击,哪怕每一次都是无用功,很快消耗她的精力,她也拼尽了全力,“出、来!你、出来!!”
“苏释耶!!”
“你为什么永远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不跟我沟通!!”
“自大!!自我中心!!”
“你说你不爱我,我真的信了!!爱一个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你不爱我就算了,我不稀罕!我找小鲜肉去,我不要你这老男人了!!你心机太重了!我早就受够了!!我要谈普通的恋爱,不要再继续被你折磨了!你给我出来,要发什么神经出来发!”
千年冰山中,海水缠绕着苏释耶暮雪般的发丝,一如缠在心头的无尽岁月。因为海水深沉,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慢镜头,用最后的生命力,在她被泪珠模糊的视域中留下最后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用嘴型传达出最后的话,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折腾了许久,她的精神力全都消耗光了,体力也严重不足,几乎要滑落到深海里去。但她的意识还像沸水一样跳动,无法得到宁静。她贴在冰山壁上,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红红的脸全都皱起来了:“你出来,只要你还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
苏释耶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睛因背对微光而深邃,但还是看得出红了一圈。
“我知道我不好,我配不上你的好,我真的知道,但是……”梵梨抽泣着说道,“哥哥,不要把我一个扔下来,求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啊……”
随后,深海里忽然有微弱而大片的荧光亮起,像千万点萤火虫在飞舞,又像亿万的星辰在旋转,眼前的男人一点点地开始消散。
虽然知道这个冰块是绝对不可能敲开的,但梵梨使劲拍打它,拍到手都红了、肿了、把海水染成红的了,也没能动摇它半分。
“苏释耶!!”
她贴着冰块嚎啕大哭,声音喊到沙哑,却无法阻止他的身影流沙般消逝。
苏释耶始终微笑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从容。
她不是离开他不能活。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没有他,她一个人过得很好。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他还在的基础上。不管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身份、甚至什么样的物种,哪怕只是一只寄居蟹、一条沙丁鱼,或是一片海草,只要他的呼吸还在,她就有再活一亿年、十亿年、一百亿年的勇气。
她不用和他在一起的。
只要他还在,她的精神世界就会长存,人生就永远有希望。哪怕他爱的是别人,哪怕永远忘记她,哪怕她连和他擦身而过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可是,她不能接受没有这个世界没有苏释耶。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除了这一条以外,她什么都接受。
荧光消失后,“梦幻玛瑙”不再冒光,周围一片深暗。像在尸体里彻底死去的心脏,像在宇宙里彻底死去的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