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卿后退了一步,随便挑了把椅子坐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叶昭炆,问他:“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受你这一跪?”
叶昭炆声音如同老妪一般,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知道我命不久矣,只是再见您一面。”
“见了又如何呢?”华卿的右手食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拍打着,“叶昭炆,当初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如今又这样陷在心魔里面,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昭炆也想问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他语带苦涩,对华卿说:“我后悔了,师父。”
“你我师徒缘分早已尽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师父了。”华卿冷淡道。
叶昭炆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下,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对华卿说,可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冷宫之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不大能听见,许久之后,他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可我真的太想要见到她了,起初只是一点执念,后来渐渐扩大,就成了心魔,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我从不奢望师父能够原谅我,只想临死之前,想与师父再赔个罪。”
他说着,在地上又磕了三个响头。
“此事……”若那个时候她知道这件事能够影响叶昭炆至深,无论如何也会与他说的,但现在都已晚了,千金难买早知道,华卿叹了一声,“我也有错。”
叶昭炆摇了摇头,他想华卿大概是知道那白衣女子的下落,可不管怎么样,这不是他联合外人要杀死自己师父的理由。
华卿身上一道银光闪过,她恢复那一年第一次在北汉冷宫中遇见叶昭炆的模样。
叶昭炆瞬间愣在原地,从那日在北汉冷宫底下,华卿与他说了那一番话后,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是每次这样一想,就觉得痛不欲生,所以从此这样的猜测就被他下意识否决了,可如今真相与他最不愿意接受的那一种可能重合在了一起。
他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好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华卿道:“当年我一道分-身路过北汉,见你在冷宫中可怜,便记在了心里,两年后见你还在冷宫中,生了收你做徒弟的心思,带你回了青柘峰,你从前当面问过我一次认不认识那白衣女子,因有些其他的原因,便没有如实告诉你。”
后来在叶昭炆叛出天黍门之后,华卿回忆了下,他其实问了自己不止一次,只是那时他说的比较委婉,她未能意识到他是在找她。
她那时也委实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道分-身竟然会对叶昭炆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叶昭炆仍跪在地上,他仰头怔怔望着华卿,眼眶泛红,仿佛下一刻又哭出来了。
他似乎听到了华卿的话,又似乎没有听到,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自己从前做的那一切好似一个巨大的笑话。
心中好像被细细的丝线勒紧,放在油锅上烹炸,又有无数虫蚁熙攘而来,将他这颗心咬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
果然如此……
他最不愿意相信的一切成了真实。
他该恨华卿隐瞒了自己这么多年吗?该恨她当年一走就再也不曾归来吗?
叶昭炆受了心魔连日的折磨,随着修为散去,此时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想着,若是当时与她坦白一切,若是好好待在青柘峰上等着她回来,若是他不被心魔控制,是不是,有一日他的师父也会与自己坦白。
她确实瞒了自己,可他也没有资格恨她,从来没有。
若不是他鬼迷心窍,他差点杀死了他这一生最想要见到的人,也差点杀死待他最好的人,怎么会落个今日的下场,叶昭炆咧嘴笑了一下,他心中执念已了,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长剑,拔剑便要自刎。
华卿抬手,一道银光闪过,将他手中长剑击落,长剑落在地上,放出叮当的声响,她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间的因果,已经斩断,从此以后,便不要再见了。”
叶昭炆如今修为全部散去,从此以后做个凡人。
可他心中清楚,对他的刑罚远远不止这样,他犯下不容饶恕的罪过,心魔并不是他能逃避惩罚的借口,若不是他心生邪念,怎么会将那把剑送进华卿的胸膛。
他注定此后余生都要被悔意折磨,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华卿不再管他,推开门,踏着月色,从宫殿中走出。
前方不远处,皇帝和国师站在石阶下,仰头呆呆地看着她,目光呆滞,仿佛丢了魂魄一般。
后面云栖池有些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第 71 章
天地间一片寂静, 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月光深深埋下, 他们只能望着她,失去所有言语的能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这人是谁?她从哪里来?
他们一概不知, 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华卿与叶昭炆说完那番话,也没想太多,便从宫殿中直接走了出来, 她本以为冷宫外面应该是只有云栖池一个人的, 谁能想到一出来就被四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 她看向后面的云栖池,无声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云栖池放下按在太阳穴上的那只手,对着华卿无声叹气。
刚才皇帝是听说了云栖池带着自己的王妃来到冷宫看望叶昭炆,他想着自己作为叶昭炆唯一的兄弟, 于情于理都应该过来看看,而国师则是听说皇帝都去了,而且他本来也在为这事头疼, 想着孟怀止作为华卿长老现在唯一的徒弟,或许对叶昭炆的心魔也有些了解。
同时国师也怕云栖池是过来帮华卿长老出气的, 再刺激叶昭炆两句,让叶昭炆直接嗝屁了, 可是大大的不妙。
国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结果到了冷宫外面,却发现云栖池站在冷宫外面,他的王妃竟然进去了。
这不是胡闹吗?一个陷入心魔中都快要死了的人, 岂是随便一个人都能靠近的,若是他心魔大盛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举,这偌大的宫殿说不定都能跟着付之一炬。
王妃不懂事,云栖池这么大的人,也是个修仙者,也不懂事吗?
国师当即便想要进到冷宫中看看里面现在是什么个情况,结果他气冲冲地一上前,脑袋就撞得生疼,这才发现此处落了一道结界,他根本进不去。
皇帝在一旁捂着嘴偷笑,他刚才也是像国师这样的。
国师眯着眼看向云栖池,这结界多半是他留下的吧,不是都说华卿长老的这个徒弟修为只有第一重的吗?现在第一重的修仙者随手都能做结界了?
国师的脑袋中瞬间被疑问填满,孟怀止真的只是华卿长老身边的一个小徒弟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不过说起来自己当初的眼光真好,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他天赋不错,可惜当时因为他骂了帝君,让他错过了这个机会,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会握着云栖池的手,对他说出三个字,我可以。
国师叹了一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海中全部清除了出去。
随后便是现在的这一幕,听到华卿推门传来响动,国师与皇帝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宫殿正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云栖池看到皇帝和国师来的时候,就怕华卿在里面对叶昭炆显露出当年的模样,出来的时候或许会忘记把面具给戴上。
现在果然应验了。
幸好他刚才让陪着小皇帝一起来的那些宫人们退下,不然的话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要因为华卿的这一张脸丢了魂儿去。
皇帝和国师在原地已经傻了好长一段时间,月色映在华卿的脸上,晚风拂过,衣袂飘飘,仿佛九天之上的仙人,他们连眼也不敢眨,生怕这只是他们做的一场梦而已。
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好像过了一声那么漫长。
华卿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还是应该赶紧闪身为好,只要叶昭炆不说,应该也没人能知道她的身份,就让她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吧,偏偏小皇帝这个时候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安安安……安王妃?”
华卿:“……”
这小皇帝是怎么认出来的?
别看皇帝画画得不行,但是对人的骨相很有研究,况且刚才他问过云栖池,云栖池承认是安王妃在里面,现在比较一下,能够确定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话华卿也没必要走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自己与叶昭炆的对话,不过听到的话国师应该不会是这个反应。
哦,不对,国师现在还没有反应。
华卿低下头,找出面具,重新贴在了脸上,再抬起头时,便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普通的模样。
国师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之前在上元派的时候,听从天黍门回来师兄说,他们在天黍门见了一位绝色美人,紫溪若是站在对方的身边,那便是萤火与日月。
国师当时觉得对方是在胡言乱语,还在梦里同那位假帝君吐槽了一番,可万万没想到,这才几天过去自己就被打脸了,他竟然会在人间界见到这样的绝色。
这样的美人很常见的吗?
不过孟怀止就是天黍门的弟子,或许当日同门师兄在天黍门见到的就是他的这位夫人。
想起自己之前为了维护紫溪说那位师兄的眼神不太好使,国师现在只觉得脸好疼。
抿了抿唇,使劲清了清嗓子,想要问问云栖池的这位夫人究竟是什么人,可是有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问这个问题的立场,他咳了咳,问华卿:“叶昭炆在里面怎么样?”
华卿从石阶上走下来,对国师道:“心魔没有了,不过修为散尽,以后只能做一个普通人了。”
国师哦了一声,有点明白叶昭炆为什么可以在华卿长老没来的情况下,依旧能从心魔中脱身了。
若是他陷入心魔当中,面前有这样一个绝色的佳人,想来也能从心魔中出来。
不过想想也知道,他多半是不会有这样的幸运的。
国师也非常好奇,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会选择与孟怀止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伙在一起,若是她愿意的话,想来修仙界修为最高深的修仙者都不会拒绝他的。
可不管怎么样,肯定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国师心中默默叹气,见过这样的美人,以后选道侣的时候眼光会不会受到影响啊,国师担忧地觉得自己说不好要孤独终老了。
华卿走到云栖池的身边,停了下来,对他说:“回去吧。”
云栖池嗯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去,身后又传来响动,华卿与云栖池都没有在意。
叶昭炆从冷宫中出来了,他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一般,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头发凌乱,被汗水或者是泪水打湿,贴在脸上,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伤痕累累,不难想象这段时间以来,他在这座宫殿中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叶昭炆他没换衣服,直接就穿了女装从冷宫里面走出来了。
皇帝心中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脏话好了,安王妃忘记戴面具出来就出来了吧?叶昭炆你个身上女装还没除去也跑出来了,北汉皇室不要面子的呀!
叶昭炆完全没有理会皇帝心中的控诉,他看向华卿的背影,又看了看云栖池,微微蹙眉,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华卿为什么愿意跟着云栖池一起来了北汉,还愿意扮作他的夫人,这其中肯定是有其他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他心中有些酸涩,也有些嫉妒,这个人在华卿的身边待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知道了华卿对自己隐瞒了十几年的秘密,凭什么呢?凭他在收徒大典上骂了帝君整整一页纸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就能挥笔骂上帝君几页,华卿能够再原谅他吗?
叶昭炆苦笑了一声,他心中明白,无论他如何努力,华卿都不会原谅他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华卿一声师父,却想到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资格了,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华卿跟那个孟怀止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许久后,叶昭炆稍稍回过神儿来,从石阶上走下,想要从冷宫中出去,幸好皇帝伸手及时抓住了他,不然他这副模样让宫人们见到了,明天早上这件事可就不一定得传成什么鬼样子了。
叶昭炆低头看了一眼皇帝拉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垂着眸子,冷声问他:“还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被无数的砂石磨砺过,沙哑又干涩,他们身上毕竟流淌着相同的血脉,皇帝听着心中一窒,缓缓开口,对他这位还不太熟识的三皇兄说:“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出去。”
他这位三皇兄小时候便是做女装打扮的,好不容易恢复了男身,这是在心魔中受了什么样的刺激,竟是又把自己给打扮成这副模样,皇帝心中叹气,他这皇兄总不会是有点特别爱好了吧。
叶昭炆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女装还没有换下来,他转身回了冷宫中,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男装,这才出来。
国师在冷宫外面站了一会儿也回去了,想着这也没自己什么事了,该帮紫溪把那件东西给找出来,顺便还要把叶昭炆的事与掌门说一声。
皇帝与叶昭炆并肩从冷宫中出去,大概明白叶昭炆以后都回不去修仙界了,皇帝抿了抿唇,想着此事对叶昭炆来说应该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想了想,问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啊……”叶昭炆仰头看着头顶的那轮明月,缓缓笑了起来,他对皇帝说,“出去看一看,走一走吧。”
皇帝没有开口挽留他,从某种角度来说,叶昭炆选择不留在皇宫当中,对他来说可能也算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刚下了朝,皇帝就把云栖池给叫进了御书房中,说起昨天在冷宫外面的所见,皇帝带着一丝戏谑说道:“皇叔你这可有点不厚道了,你都知道朕找了那么多年,也不跟朕说一声,朕又不会跟你抢的。”
皇帝自己当时都说过了他对那名女子也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恋,就是那一眼太让人惊艳,使他多年过去也未能忘记,也知道自己与她是天悬地隔。
对了,皇叔那个时候还说过他不配,他就说云栖池说那句话的时候很莫名其妙,原来如此啊。
云栖池则道:“我那时看那张画怎么知道你找的是她?”
凭良心来讲,如果谁能从小皇帝的那张画上看出半点华卿的影子,云栖池可以把帝君之位让出去给他。
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水平,想到华卿的真实模样,他莫名有些想笑,太后还以为她那侄女是天姿国色,配上云栖池是绰绰有余,殊不知自己才是夜郎自大的那一个。
拍了拍云栖池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说:“安王妃那样的人,皇叔可要好好护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