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的白月光来找我了》作者: 裁云刀 文案 沈如晚向来冷心冷肺。 她曾灭家族、弑师尊、杀友人,一身骂名;后来退隐红尘,却又人人称颂。 她都不在乎。 她一生中只有两次温情。 第一次,是为一个少年天才,人如寒山孤月、剑比紫电青霜,高高在上,甚至没和她说一句话,却妆点了她半生仙梦。 第二次,是为一个落拓剑修,他倦怠又洒脱,嬉笑怒骂,世事洞明。他浪迹天涯,却时不时来寻她,静饮半杯清茶。 第一次温情结束于十年前。 少年天才堕魔叛门,她奉命追杀,万里奔赴,将从未出口的情愫一剑斩断。 而第二次温情结束于现在。 芙蓉帐暖,一晌贪欢后,落拓剑修紧紧搂住她,似笑似叹,凑在耳边,偏执般一遍遍唤她的名字,而她忽然发现,他心口狰狞的剑伤—— 是她留下的。 -阅前指南- 1.sc,1v1 2.双向白月光,双向奔赴,谁都不虐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如晚,曲不询 ┃ 配角: ┃ 其它:=作者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仇人(x)爱人(√) 立意:对待感情一心一意,每份感情都应被妥善郑重地对待 第1章 风卷莲动船(一) 沈如晚注意到曲不询,是他在对街看了她三天。 修为越高,对他人的注视也就越敏感,沈如晚尤甚。 到她这样的层次,直觉从不出错。 三天里,曲不询清晨就来,傍晚即归,独坐在对街的酒楼上临窗的桌边,面前只一银盏,安静地自斟自酌,每当他放下银盏前,便会隔窗朝她所在的小楼露台看上一眼。 只一眼,绝不多,短暂到根本不容任何人分清这一眼究竟是为什么,即使是沈如晚也不能。 但这不是她额外注意曲不询的理由。 如果一个人天生美貌,她是很难不对旁人的注视和痴迷眼神习惯的,而沈如晚恰好就是其中最有理由习以为常的那种人,她对此既不如何自傲,却也不会拼命否认。 她之所以注意曲不询,是因为每当注视他,她总会无端想起一个故人,她曾经的同门,蓬山十八阁公认的大师兄,曾经的修仙界年轻一辈第一人,长孙寒。 然而就在十年前,长孙寒灭杀蓬山某家族满门上下后,堕魔叛逃,震骇整个修仙界,甚至引来蓬山掌教亲自过问。长孙寒在宗门的悬赏追杀下逃窜整整十四州,血溅大半个修仙界,最终伏诛。 十年前,长孙寒是整个修仙界谈之色变的大魔头,但年轻的修士们来了又去,风云人物总是不长久的,到如今还总在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整夜难眠地想起这个人的,恐怕也只有沈如晚了。 当一个人只在夜深人静时,咬牙切齿地想着另一个人,那她多半爱他,又或者恨他,而对沈如晚来说,两者兼有。 她自觉这两者中无论哪一个,她都理由充分: 知慕少艾,喜欢上全宗门乃至全天下最皎皎不群的天才师兄,再正常不过; 道义为先,憎恨心狠手辣、令宗门蒙羞的堕魔大恶人,更是挑不出毛病。 然而有意思的是,无论从前还是如今,所有认识她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个猜到这件事——一个都没有。 他们的理由当然也很充分,充分到沈如晚自己都觉得他们才是对的: 她拜入蓬山门下整整二十年。 前十年,她和长孙寒没有半点交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后十年,长孙寒已成冢中枯骨,而她退隐小楼,不问世事,就连昔日同门也鲜少知道她寻了一处繁华大城,过上日上三竿才起,每日只有玩乐的颓废养老生活,风云已成往事。 但这都不算什么。 最戏剧性的另有其事—— 十年前,当长孙寒堕魔叛门,远遁三万里、血溅十四州,无人能阻时,是沈如晚亲自奉命执剑,把昔日白月光斩落归墟,让他尸骨无存的。 这些加在一起,无论让谁来看,都不会认为沈如晚对长孙寒有点什么超出寻常同门的情谊。就算沈如晚亲自承认,恐怕他们也只会震惊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的!” 这确实奇怪,也确实发生了,而更会让人不解的是,即使这一切都发生了,十年至今,沈如晚仍然时不时地想起长孙寒。 “年少心动,总是难忘。”唯一还有联系的旧友邵元康曾经总结,“也不算什么刻骨铭心,可就是忘不掉那种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的感觉。” 沈如晚想到这里,忍不住皱眉。 她是那种愁苦来时宁愿横眉而非叹气的人,就好像这样能体味出她心头一二分不服气,还不算对谁低头认输,总要再做出些反抗。 当麻烦来自某些特定的人时,她可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当这愁苦来自世事和命运,她又能去反抗谁呢? 自然,痛过恨过之后,所有的不服气也只能体现在这轻轻的一皱眉了。 沈如晚走到窗边。 临街的屋舍总是吵嚷,小楼林立,视野也不算开阔,其实不是幽居归隐的好地方,但举目朱楼画阁,繁华热闹,别有一番人间烟火气。 沈如晚生在长陵沈家,长在蓬山第九阁,多的是仙气、灵气,唯独就差这么点烟火人间气。住在这里对她的修行或许没什么增益,但每日晨起,听见外头熙熙攘攘的小贩叫卖声,她才真切地感觉自己活着,在这十丈软红里终归有了一点牵绊。 其实本来也该是这样,她想,修仙修仙,不过多些神通手段,延绵几十年寿元。 神通再高高不过天,不得长生,不得逍遥,又算什么仙?何苦远居仙山,隔绝尘世,视凡人为尘埃蝼蚁。 况且,神通易学,贪欲凡心却是一点也不少。 她想到这里,轻轻冷笑了一下,却不愿意再想下去,又把心思收回来,看向楼下,酒楼掌柜老实巴交的女婿慢悠悠驾着牛车,满载美酒回来了,那酒坛子一个堆一个叠得高高的,看着就叫人担心。 对街,酒楼之上,银盏见底,落定桌案,曲不询蓦然抬头,隔着幽窗长街、朱楼画阁、人间烟火,他只管看她。 沈如晚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搭在窗台上的手也微微收紧了,抬眸,却仍是冷冷的。 雕窗画阁,朱颜姝色,神若霜雪。 他看她,目光如电,似有剑气奔临。 她也分毫不让,幽冷岿然。 彼此目光触碰,有警惕有打量有揣摩,唯独谁也没有一点意外,不像是对视,倒像是交锋。 沈如晚确定从未见过他,细看这眉眼也半点不似长孙寒,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也一颤,像是谁伸手,轻轻拨了那么一下,再也安分不下来。 恰似故人来。 忽地,楼下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互相碰撞,随后便是不约而同的大呼小叫,猛地盖过一街喧嚣。 沈如晚顿了一下,率先挪开目光,垂眸一望,原来是牛车和对面的驴车擦撞,牛车上高高叠在一起的酒坛晃晃悠悠,最上面的两坛猛地一歪,连坛带酒摔了出来。 就知道这么摆要出事。 她微挽宽袖,指尖微动,拨一道灵气过去,稍稍护一护,至少别让坛子碎了,不然对面掌柜得心疼死。 然而她指尖灵气尚未拨出,楼下又是一阵惊呼,一抬眼,对窗里,曲不询也已不再看她,搁了杯,单手在窗台撑了一下,竟就这么从窗里一跃而下。 衣袂微动,落地无声,连微微晃一下也没有,闲闲伸手,左右一捞,那两坛酒便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里,只顶上红纸微湿一角而已。 就算不曾展露灵气,也已经是凡人眼中的武学高手了。 惊愕过后,一片喝彩。 还有些好热闹的最爱起哄,挤在人群里大呼“大侠好身手”,此起彼伏,闹成一团。 他也不尴尬,就闲闲地站在那里,自如得很,甚至还勾了勾唇,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过奖,过奖。” 其实做了好事被喝彩两句再正常不过,沈如晚也不觉得做好事反倒要谦卑连连。 可不知怎么的,她垂眸看他在人群里意定神闲地站着,轻轻哼了一声,“骚包。” 其实她声音很轻很轻,只有一点声息在唇边拂了一下而已,别说是街上喧嚷的人群了,就算此时她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只怕也听不见。 然而话音方落,就见曲不询蓦然抬头,直直朝她望来。 背后说人,沈如晚这回底气倒没方才那么足了,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避开,神情也淡淡的,向后退开一步,一伸手,雕花窗“啪”地合拢了。 徒留他站在街心,凝望那扇已经关拢,半点缝隙也不留的雕窗。神色难辨。 作者有话说: 一些辅助阅读的提示: 1.低魔世界观,不是升级流 2.慢热,比较长 第2章 风卷莲动船(二) 第二次见曲不询,纯粹是一场意外。 见他,只是正事里捎带的巧合,沈如晚也没想到。 * 一个人想在红尘俗世里过日子,就离不开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修仙者过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日子,乍入红尘,难免要被街坊邻里过度热情的好奇心吓退,任凭修士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自己的事,和一群陌生人有什么关系? 沈如晚在俗世里待了十年,仍不太习惯,但已经经验丰富,通晓许多规避麻烦的小技巧。 比方说:有一份在周围人眼里说得过去的正经营生,能省下很多没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份营生到底能不能挣钱、挣到的钱能不能养活自己,那外人便不太追究了。 因此,在周围街坊邻居眼里,沈如晚所住的这座两层高的小楼,还有个更合适的称呼——沈氏花坊。 “沈姐姐,过些日子就是谷雨了,不知你可有什么安排吗?” 清明过后,春和景明,临邬城也一日热闹过一日,每天都有许许多多来自远近城镇的人涌入,连带着沈如晚的小楼也多了客人。 章清昱坐在她对面,掸了掸素面裙边的水露,朝她抿唇一笑,“你也知道,我们东仪岛上向来有大祀谷雨的风俗,谷雨当日,人人都要戴朱颜花。偏偏今年天气也怪,岛上种的朱颜花还没开便蔫了不少,我舅父担心到时花不够分,想请你去我们岛上指点一二。” 东仪岛在临邬城外不远,清晨出发,午后便能到,岛上民风淳朴,很是安逸。 岛上最有名望的就是章家,当家人是章清昱的舅父章员外,平时东仪岛上有什么大事,总是章家出头组织。 便譬如东仪岛向来有“小清明、大谷雨”的风俗,岛上居民每到谷雨时便阖家出动祭祀,人人佩戴一朵本地名葩朱颜花,比过年还隆重。 自然,越是临近谷雨,东仪岛居民便越是看重本地培育的朱颜花,今年天候古怪,若到谷雨时拿不出足量的朱颜花,还怎么祭祀? 章清昱会来找沈如晚,也绝非病急乱投医,沈氏花坊在临邬城里颇有名望,传闻坊主沈姑娘出自莳花世家,家传二十八种名葩花谱,什么样的香草仙葩落到她手里都能争奇斗艳。 ——这当然都是好事者荒诞不经的杜撰。 沈如晚拜在蓬山第九阁门下,最擅长的便是木行道法,便是要她培育那些真正的奇珍仙葩也能信手拈来,普通凡花更不在话下。 从前章家便与她打过几次交道,对她的本事十分信服。 “舅父让我和沈姐姐说,若沈姐姐愿意去我们东仪岛上指点一二,只要谷雨那天能顺利用上朱颜花,章家必有厚谢。”章清昱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平平直直地把话完整复述给沈如晚听。 章家是临邬城周边有名的殷实人家,在东仪岛上更是说一不二,既然说是“厚谢”,这报酬就一定不轻。 然而沈如晚闻言,神色也只是淡淡,没去管那份潜在的厚礼,反倒把目光往章清昱身上落了一圈。 章清昱今年也不过十九岁,眉眼细细,带着一股书卷气,颊边还带着点微圆的弧度,正是青春最鲜丽的年纪,然而她神色里却总藏着深深的焦虑,眉毛微微蹙着,平添几分思虑过甚的愁意。 沈如晚的目光落在章清昱的鞋子上。 “今日怎么从岛上过来的?”她问章清昱,“你一个人过来,他们竟没给你联系好车马接你?” 从东仪岛到临邬城,先要乘船,待下了船,若能提前联系好相熟的乡邻,便能坐着人家的车马一路过来。章清昱脚上的鞋已被泥水洇湿,显然下船后走了好一段路。 再算算时间…… “寅正时你就出发了?”沈如晚一挑眉。 章清昱有些局促,贴在裙边的手微微掖了一下裙摆,抿唇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事关重大,舅父催得急,没时间找同路人载我,干脆就走了一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如晚不语。 寅正时,天都是黑的。 章清昱在东仪岛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她是章员外的外甥女,生父不详,跟着母亲姓章,长到七八岁时才来东仪岛投奔舅父,没两年母亲病逝,留她一个孤女。 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说起来是表小姐,其实也和半个大丫鬟差不多。 “章员外精打细算,真是会过日子的人。”沈如晚眉毛微抬,单看神色,仿佛没什么别的意味,但章清昱听着,别有一种嘲弄,“还特意叫你来请我。” 后半句重重落在那个“你”字上。 这话本来平平无奇,但章清昱听在耳边,莫名便觉局促,她绞着手,勉强一笑,“沈仙君,我平日在岛上,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您的来历本事,更不敢夸口高攀您,我……” 沈如晚凝眸看她一会儿。 离开蓬山足有十年,沈如晚几乎不再同昔日故人联系,平日也从不以修仙者自居,更不徒逞仙术,周围邻居只知道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有些神异手段的异人。 这种异人在民间数目并不少,大多是机缘巧合,得了某些修仙者的青眼,学来一二凡人也能掌握的异术,仍是肉.体凡胎,普通人见了引以为奇,却也见怪不怪。 如今还来往的人里,只有章清昱知道,沈如晚绝不只是习得一鳞半爪的异人,而是真正神通盖世的修仙者,在凡人眼里,是足够称一声神仙的。 “这些事,你便是说给旁人听,我也不怎么在意。”沈如晚打断她,“这临邬城里,没有人能让我悖着心意做事。” 神通莫测,自然随心所欲。 章清昱松了口气,转眼又苦笑,“我就知道,舅父无非是觉得您对我有些青睐,也许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愿意来岛上了。那点盘算,您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怕,章家能拿出来的谢礼,您也半点看不上的。” 这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章清昱隐约知道沈如晚有多大本事,连那些神通惊人的仙长也要对她服膺,沈如晚又怎么会看得上章家这种凡俗乡望拿出来的报酬呢? 章员外不知道沈如晚的身份,但总归知道异人大多性格狷傲,拿着真金白银也未必能请来,便把主意打到外甥女和沈如晚似乎有些亲近的关系上。章清昱明知道他的盘算并不靠谱,但寄人篱下,也只能惴惴地跑上这一趟。 沈如晚目光在章清昱素面无花、袖口打了精细补丁的衣裙上逡巡了片刻。 其实章员外的揣测也不算空穴来风,沈如晚对章清昱确实有几分照拂之意。 十来年前,章清昱只有五六岁,尚未来到东仪岛,跟着母亲生活,不慎被邪修掳走,章清昱的母亲叫天天不应,正遇上彼时还在蓬山轮巡执勤的沈如晚,便求沈如晚救救女儿。 维护蓬山远近的安宁、惩治邪修,本就是轮巡弟子的职责,沈如晚义不容辞,根据那一点信息,很快找到邪修,救出了包括章清昱在内的许多凡人女童和少女。 女儿找回来后,章清昱的母亲便求沈如晚带女儿回蓬山修仙。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惜章清昱资质不足,又绝不愿和母亲分别,一切便作罢。 一别经年,再相遇,便是十年之后。 昔日女童成了寄人篱下的少女,而当日正气凛然的少女修士,在世味百态里滚了一遭,终是带着震烁大半个修仙界的赫赫凶名,心甘情愿地隐没在红尘俗世里。 沈如晚想到这里,微微抿唇,冷冷一拂袖,“罢了。” 章清昱以为她是送客,不由局促地站起身。 “没让你走。”沈如晚瞥她一眼。 “啊?”章清昱微怔。 沈如晚微微沉吟。 “我还没去过东仪岛,不知岛上是什么风光。”她不咸不淡地说,“既然你来请我,去做客郊游一番,也未尝不可。” 章清昱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攥着衣角看过来,目光在沈如晚面上打了个转,忽然又抿唇笑了一下——沈姐姐是特意照拂她,这才愿意去东仪岛,却偏偏要说自己只是想看东仪岛风光,真是…… “你笑什么?”沈如晚睨她。 “没,我就是高兴。”章清昱唇角翘得高高的,眉眼愁意都在这笑意里散去,露出少女的轻快,“等沈姐姐到了东仪岛,我一定带你好好地逛遍好风光!” 还真是小女孩脾气——沈如晚别开眼。 从东仪岛到沈氏花坊,章清昱足足走了五个时辰,但从沈氏花坊到东仪岛,却只需要一眨眼。 沈如晚从不在周遭凡人面前夸耀自己的术法,但也从来不避讳使用。 正是她这种无所顾忌、只想过平静生活的态度,让所有看她孑然一身便觉可以占便宜的人纷纷在下手前便识时务地退走。 不过沈如晚根本不在意这些。 旁人的识趣,并不是她的幸事,而恰恰是他们自己的幸事。 沈如晚只是坐在那里,伸手在章清昱手腕上轻轻一搭,瞬息千里,转眼便至临邬城外的邬仙湖畔。 这还是重逢后,章清昱第一次见沈如晚施展这么惊人的术法。从前沈如晚顶多是用灵力代替劳力,坐在位置上,隔空倒茶煮粥,虽也惊奇,但怎么能和瞬息千里比? “沈姐姐,你如今的仙术是越发高深了。”章清昱前脚还在沈氏花坊里,转眼便站在城外湖边,怔怔然,回不过神来,不由道,“从前带我时……” 十来年前,沈如晚从邪修手里解救出还是女童的章清昱,可是带着章清昱在天上飞了两刻钟才到章夫人面前,哪有今日这瞬息之间换了天地的本事来得莫测?便是凡人也看得出差距。 不过说到这里,章清昱又回过神,自觉失言——都是神通,当年沈如晚还救了她,哪有当着恩人的面比较如今的神通孰高孰低的道理? “如今是见了世面,瞧不上我当年的遁法了。”沈如晚斜斜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章清昱慌得连连摇头,“只是没见过……是我没见识。” 沈如晚看她慌成这个样子,眉眼微扬,偏偏也不解释,就看她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的样子。 其实章清昱说的没错,当年沈如晚在遁法上的造诣远不如今日,只能带着章清昱凭虚御风飞上许久,哪像今日这般咫尺千里?十来年的光景,到底也不是虚度的。 不过沈如晚这人心眼挺坏,就爱看别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凑成她乏味无趣日子里的乐子。 她故意不接话,神色冷淡,“天色还未晚,应当有渡船,去东仪岛怎能不乘船看湖上风光?且等着渡船来吧。” 章清昱只道她是生气,急得支支吾吾,又不敢再说,只能一边应诺,一边偷偷摸摸看沈如晚脸色。 沈如晚只作不觉,施施然临眺湖光水色。 章清昱两只手并在一起,攥着衣角绞来绞去,惶惶不安,险些把素色裙面给绞成麻花,只觉和沈如晚并肩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呼吸都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视野极限处,一片孤帆从金灿灿水天之间悠悠驶来,章清昱简直觉得自己得救了一般。 “沈姐姐,渡船来了!” 沈如晚淡淡地“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章清昱想起自己还该在忐忑中,又蔫了。 沈如晚逗她逗得差不多了,待那渡船终于悠悠摆渡过来时,向前走了两部,朝章清昱扬扬下巴,语气倒也温和,“上船吧。” 章清昱从小在东仪岛上看人脸色,顿时松了口气,跟在沈如晚后面,朝摆渡人招手,“刘伯!” 沈如晚和她一前一后走上那渡船,朝船篷里走,还未坐进去,脚步便忽地一顿。 船篷已坐了个人。 倒也不是什么故人,只是这人前些日子在对面酒楼上接连看了她三天,也就忽然眼熟了。 船篷里,就在沈如晚驻足时,曲不询正好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 第3章 风卷莲动船(三) “曲大哥,你怎么在船上?”对视的是沈如晚和曲不询,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却是晚一步走进船篷的章清昱,她看见坐在船篷里的人,有些惊诧,“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要去临邬城吗?” 曲不询顿了一下,目光从沈如晚身上移开。 “我能有什么事?”他懒懒地往后一靠,斜斜地倚在船篷壁上,单手闲闲地敲了敲摆在身边的酒坛子,“买酒。” “你想喝酒,岛上就有啊?”章清昱更惊讶了,“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曲不询一口拒绝,“那不行。” “你们岛上的酒太淡,一点滋味都没有,喝了都不会醉。”他语气很嫌弃,“一点意思都没有。” 章清昱哑然。 他们岛上的酒有那么淡吗? “你会醉?”沈如晚站在边上,忽然问他。 曲不询抬眸看她。 “你这是什么鬼问题?”他嗤笑,“是人都会醉。” 沈如晚不置可否。 修仙者喝再多凡人的酒也不会醉,东仪岛的、临邬城的,全都一样。 她在他对面坐下,没说话。 “诶,可是这船分明是从岛上的方向来的?”章清昱跟着沈如晚坐下,想了一会儿,又讶异。 “是啊。”曲不询眉毛都没抬一下,“买完酒就开喝,懒得下船。” “啊这——”章清昱张口结舌,忍不住往外看一眼撑船的刘伯,得到后者微微点头,确认了曲不询话里的真实性,不由语塞。 沈如晚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旋了一周。 船篷里摆着的酒坛已空了一半,但身上没有半点酒气。 曲不询蓦然抬眸看她。 他目光如电,眼神清明,明明一副闲散的姿态,抬眼时却分明带着锐意,仿佛一柄利剑。 沈如晚与他目光相接,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忽然问,“你很喜欢喝酒?” 曲不询挑眉。 “是啊。”他说,反问,“酒不醉人人自醉,谁能不喜欢?” 沈如晚静默了一刹,没说话,侧着脸看向船篷外被落日渲染成一片红霞的湖水,莫名地想:长孙师兄从不饮酒,也不爱醉。 从前在蓬山十八阁中,第七阁专修食道,什么样的珍馐佳饮都能制成,第七阁酿出的陈酿号称神州第一味,纵使修为再高深,也撑不过第三盏,被好饮者趋之若鹜,沈如晚从没见长孙寒去过。 彼时,人人皆知蓬山首徒修身自持,一心修行,从不沉溺身外之物。 ——自然,在长孙寒堕魔叛门后,这些都成了笑话。 沈如晚想到这里,不觉便是一哂,其实追根究底,她和长孙寒不过是陌生同门,曾经千百次在人群里悄悄望他,也只能看见旁人都能看见的,人前人后本就不同,她又能有几分了解真正的长孙寒? 越想下去,便越觉得没滋味,倘若长孙寒没死,或许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以报当年一剑穿心之仇。 沈如晚微微抿唇,凝眸望湖水潋滟,神色越冷。 对面,曲不询如炬目光在她身上落定,顿了一会儿,蓦然收回视线,神色也冷冷的,提起身边的酒坛,仰首把那剩下半坛喝得一滴不落,空坛子重重拍在地上。 章清昱坐在边上,莫名觉得这船篷里气氛压抑之极,连呼吸也不敢出声。 小舟摇摇,行过水天,湖岸渐远,目光极限处,东仪岛的轮廓已在红霞满天里渐渐清晰。 “小章姑娘,两位客人,马上就到岛上了,咱坐稳咯!”刘伯在船头一声吆喝,小船稳稳地驶进渡口。 “沈姐姐,这就是我们东仪岛,我带你去章家,明日若你得闲,我就带你好好逛逛。”终于要下船,章清昱的神情也似松了口气,想了想,拿不定主意似的,又问曲不询,“曲大哥,你要下船吗?” 到地方就下船,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方才曲不询的话留给章清昱的印象太深,让她也不确定起来,指不定曲不询还嫌麻烦,非要在渡船上把酒都给喝光才乐意下船呢? 曲不询没回答。 他随意地一伸手,五指并扣,提着几个空酒坛的坛口,单手就全提了起来。另一手往地上一揽,把剩下两个满载的酒坛夹在胳膊里,起身站在船头,背着霞光直直朝沈如晚望来。 “你姓沈?” 神色笃定,语气断然,虽是问句,却没有疑色。 沈如晚抬眸望他,没答。 曲不询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虚虚抱着酒坛站在漫天霞光里,姿态分明松散,身形却高大挺拔如劲松,无形中便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沈如晚脸上,神色莫名,“我姓曲,曲不询。” 他说完,把船钱往船头一放,也没等沈如晚回应便转身,三两步下船,大步走远了。 沈如晚站在原地,看他高大笔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不语。 “真是个怪人。”刘伯没忍住说。 * 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沈如晚和章家打过几次交道,多半是和花卉有关的事,但她从来没有亲自来到东仪岛,对于岛上的环境乃至于章家的主要成员都不怎么了解。 “东仪岛地势平坦,耕作渔猎都很适宜,在这里生活,起码是不愁吃不饱的,最近几个月惯例是不出船打鱼的,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此时是万物生长之时,只有顺应天时才不会竭泽而渔。”章清昱自觉地给她解说,“所以沈姐姐你现在来岛上,会发现大家都比平时要闲。” 不需出船打鱼,少了一桩事,自然就有时间依照风俗筹备谷雨大祀了。 对于东仪岛祭祀的风俗,沈如晚倒是有些了解。 东仪岛坐落在邬仙湖上,传说此地本没有湖,气候干旱,周遭居民困苦不堪,有一位姓邬的神仙路过此地,于心不忍,便以一颗宝珠为酬,请来龙王常驻此地,顿时化平地为湖泊,泽被千里,为感谢神仙恩德,遂名为邬仙湖。 而东仪岛的谷雨祭祀,是祭祀龙王,祈求龙王保佑风调雨顺。 “其实还有一种说法是,龙王既爱明珠,又不愿意在此坐镇,邬仙人无奈之下,便从云端将宝珠往下一掷,宝珠顷刻化为湖泊,龙王舍不得宝珠,只得留在这邬仙湖里了。”章清昱说到这里,神情有点恍惚,“沈姐姐,你说这传说是真的吗?” 从凡人的角度幻想修仙者的神通,有时真能叫修士目瞪口呆,一方面震撼于“他们怎么能把我们想得这么神通广大”,一方面又瞠目于“我们都这么强大了,怎么可能会被一点小事难住”。 沈如晚难得来了兴致,当真思索了一会儿,“神州素有龙脉,真龙鲜少现世,但其寿元极长,根据典籍记载,如今至少也有三五条真龙在世,只是隐居各地长眠,不见真踪罢了。” 如果说邬仙湖底下真有一条神龙,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如果那位邬前辈恰巧知道神龙踪迹,自然是可以相请的。”沈如晚一边说,一边思忖,“至于能化为湖泊的宝珠,应当是一件稀世罕有的水行至宝——可他自己就能改平地为湖泊,还找真龙做什么?” 章清昱听得有趣,抿唇一笑,不无好奇,“那沈姐姐你能行吗?” 沈如晚微微挑眉。 隔行如隔山,沈如晚学的是木行道法,于水行上造诣不过了了,凭她那点水准,最多也就能在自家后院凭空生成一个池塘。 “我是不能的。”她淡淡地道,“但我可以让所有能做到的人都办不成。” 章清昱一怔,十来年前沈如晚荡平魔修巢穴的锐气模样猛然撞入她脑海,不由噤声。 自重逢以来,章清昱只知沈如晚当年在一众少年修士里超拔出群,但一直不知道这些年过后,沈如晚在所有修士里属于什么层次——现在她大约明白了。 然而还没等章清昱再说话,身后便有人一声嗤笑。 章清昱微微皱眉,回过身一看,不由抿唇,“……兄长。” 沈如晚早知道她们身后有人,但岛上本就人来人往,她也并不在乎旁人会否听见她的话,现在被人嗤笑,也不恼怒,只是转过身,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 章清昱别无亲眷,能叫上一声“兄长”的只有章员外的长子。 章大少二十出头,锦衣华服,神情很是倨傲,然而等到沈如晚转过身,他目光不经意往后者脸上一扫,那股倨傲之气竟然无端散去了七八成。 “这位是?”他看看章清昱。 “这是沈氏花坊的沈坊主,舅父特意让我请沈坊主来指点朱颜花如何成活的。”章清昱垂着头,声音里没了方才的鲜活气,一板一眼的,“我正要带沈坊主去客房下榻。” 章大少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顺着这么一思量,忽地觉出点不对劲,神色微变,“你早上出发,现在就带着人回来了?” 章大少是知道这次事情有点急,他爹根本没给章清昱联系车马,全靠章清昱自己赶路的,正因如此,今晚能看见章清昱回岛上,才显得如此诡异—— 就算章清昱出发得再早,路上再顺利,也绝没有这么快的,这根本不是常人能赶出来的速度! “沈坊主捎了我一程,故而回来得快上许多,本来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才能到。”章清昱垂着眼睑,双手束在身前,规规矩矩,“多亏了沈坊主。” 章大少的脸色顿时有些维持不住,从前听人说沈氏花坊的坊主或许是异人,他还不当回事,毕竟异人的本事也有大有小,可若是按照章清昱说的这样…… “原来是沈坊主,实在是闻名不如见面。”章大少把方才的倨傲之色收敛得干干净净,客气之极,“方才我太过失礼,请容我向坊主赔罪。” 前倨后恭,倒也精彩。 章大少客客气气赔罪,亲自跟过来吩咐仆佣收拾客房,忙前忙后,周到备至,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我这位兄长就是这么个性格。”待章大少离去后,章清昱和沈如晚并肩站着,微微苦笑,“很是傲气,脾气也很大,难免容易得罪人,但也有眼色、识时务,总体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坏人。” 倘若此刻章清昱身边的是除了沈如晚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这么直言不讳,但沈如晚超然世外,脾气也狷傲冷淡,反而能给章清昱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有些只能藏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吐露。 “前些日子还不知从哪请来一位游方术士,说是要在岛上建一座龙王庙,兴师动众的。”章清昱微微摇头,“沈姐姐,如果你在岛上遇见一个叫鸦道长的,那就是那个游方术士了。” 龙王庙? 沈如晚微微挑眉,不予置评。 她站在那里,沉默地听章清昱说话,直到三言两语后事情都说清。 “那曲不询呢?”她忽然问。 “啊?”章清昱怔了一下。 沈如晚偏头看她,“他不是你们岛上的人吧?” 章清昱点点头,“曲大哥是来岛上做客的,他身手很好,兄长对他赞不绝口,就请他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身手很好。 沈如晚咀嚼这几个字,忍不住有点想笑。 只怕章大少根本无法想象,曲不询的身手很好,和他理解上的身手很好,恐怕是天壤之别。 “原来是这样。”她慢慢地说,其实也不是真的理解了什么,只是想喃喃两句,纾解她的困惑。 像曲不询这样的修士,为什么会和章大少“一见如故”,特意来东仪岛做客呢? 第4章 风卷莲动船(四) “沈姑娘,这就是我们岛上种的朱颜花。” 东仪岛东岸,有一片沃土,专门种植朱颜花,由几位岛民负责。 谷雨祭祀龙王是东仪岛经年的风俗,岛上种朱颜花的经验非常丰富。 “往年都是这么种的,老一辈的种花人什么样的天时都见过,一代代传下来,就没见过这种事。”种花人一个劲叹气,“明明都是按照老规矩做的,应该没问题的,怎么就蔫成这样了呢?” 沈如晚跟在边上,静静听种花人琐细的陈述。 今天要下地,她也换了件轻便的衣服,箭袖素服,气势昭然,纵然看起来年纪轻,经验老道的种花人也对她很是客气。 “今年和往年的种法都差不多?”她在一丛发蔫的花苞前蹲下,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花苞,衣摆下端垂在地上,却没沾上任何尘土,“确定没什么大的变动?” 种花人没注意到她衣摆上的奇异,跟着一起蹲下身,愁眉苦脸地看着那簇眼看着还未盛开便要败落的花苞,一个劲叹气,“可不是吗?当真是一点也没什么不同。沈姑娘,你也是老道的种花人,你懂行,我才跟你说实话——今年天气是和往年有些不同,但压根没超出我的见识,按理说,按照我的法子,这花应当是能好好地开起来的。” 沈如晚立刻会意。 外行指点内行,在哪都是免不了的事,遇上麻烦,外行人鲜少能沉下性子去了解麻烦背后的深层原因,而只会责备内行水平不行、责令内行一定要解决问题。 种花人实在搞不清今年的朱颜花到底为什么开不了,章家人也根本不会去和他一起想办法,却能责怪和惩罚他。为了减轻惩罚,必然要把责任推到谁也无法控制的天气上,只要说朱颜花是受到了反常天气的影响,自然就不能全怪他了。 这事说不上谁对谁错,和沈如晚没什么关系的事,她一向不在意。 “这花种得挺好的。”她收回手,站起身,望着这一片花田,微微阖眸,听见生机灵气在花叶间轮转的轻吟,“你很用心。” “沈姑娘,你真是懂行的!”种花人一拍大腿,“总算是听见一句公道话了,我种花这么多年了,看花比看我家孩子都精心,结果这次花没长好,那一个个都在背后说是我没上心,真是气死我了!” 沈如晚目光慢慢看过整片花田。 种花人对朱颜花很是用心,问题并不出自培育方法,而在于这片花田的风水,东南二向的灵气就在花田附近交汇,周遭灵气混乱逸散,不至于伤人,但花花草草在这里很难活下去,此地的朱颜花竟然能结成花苞,本身就已经够让人惊奇的了。 “你们以前都是在这里种花的?”沈如晚微微蹙眉。 “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儿,谁去改啊?”种花人答得很理所当然,“以往在这儿种得都很好啊。” 这就奇怪了,一地风水轻易不会变,从前朱颜花怎么就能在这种灵气混乱的地方安然生长开花呢? “最近你们岛上有什么大动静吗?”沈如晚问他,“地动、丘陵崩塌,或者是最近有什么土木变动?” 她这么一说,种花人虽然不解其意,却也答得很快,“少东家带着不少人,在南边的小山丘上,要建个龙王庙呢,年初开始的,还挺耗时间的,到谷雨都建不成——沈姑娘,这和咱种花有啥关系啊?” 关系可大了去了。 沈如晚没回答,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目光在花田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这样吧,”她微微沉吟,报了几种常见的物事,“你去找找,最迟后天黄昏之前找齐,到时再来找我。” 种花人一愣,“这……” 请来的高人要用些偏方,这是他早有预见的事,可是沈如晚报出来的几个物事,有食材、有药材,甚至还要两只黄铜做的老香炉——这玩意和种花有什么关系啊? 沈如晚神色淡淡。 “你去找了,我自有用处。”她说着,垂眸理了理袖口,竟不再留在花田里,抬步便往外走。 “诶,沈姑娘……”种花人在后面张了张嘴,看着她的背影,又闭上嘴。 反正他是没辙了,高人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只管听她的,要真是出了事,错也落不到他头上了。 沈如晚走出花田,却没急着往章家的方向走,而是照着种花人说的龙王庙位置朝南走,一路顺着灵气流向找寻,果然在岛上见到一座小土丘。 光是远远的看着,就知道这段时间东仪岛上动静不小,不光新开了两条连通邬仙湖的沟渠,还挖开了边上更低矮的土丘,只剩下孤零零一座,高约三十来丈,若埋汰点说它是个大土堆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是几个月光景,动了些平时不住人也不耕作的地方,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些变动对于东仪岛整体风水的影响,可就大了。 沈如晚不远不近地驻足,遥遥打量这座仅存的孤丘。 她报给种花人的那几样东西,不是用来种花的,而是根据五行埋在花田四周形成阵法,重塑花田四周的灵气环境。 那几样东西里,有数年不会坏损的老香炉,也有芝麻这种埋在土里没多久就该腐坏的食材,故而这个阵法只是临时的,能撑到这批朱颜花开花,却救不了明年的花,治标不治本。 风水改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有城镇和建筑都会或多或少地改变当地灵气走向,只要及时适应就好。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罢了,总不能为了风水不变,就永远不变格局吧? 等事情结束了,提醒种花人明年换个地方种花即可。 “沈姐姐?”章清昱拎着个木桶,很是吃力的样子,从另一条路走过来,正好看见她,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儿啊?” “刚去了趟花田,听说这里在建龙王庙,顺路过来看一眼。”沈如晚简短地说。 “你对龙王庙感兴趣?”章清昱笑了,“我正要上去,后厨熬了绿豆汤给修庙的人消消暑,让我送上去。你要是感兴趣,我们一起走?” 沈如晚对龙王庙本身其实没什么兴趣。 在凡人中待久了,就会发现凡人们往往会笃信一些没什么根据的事物,比方说她在临邬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没发现城外的邬仙湖里有龙的迹象,更没有什么龙王在保佑周围风调雨顺,但凡人们就是深信不疑,为此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传统和风俗。 东仪岛要修龙王庙,也不过是凡人们夸张幻想的产物罢了。 不过她本来也没什么事,登高远眺也算消遣,点点头,没拒绝章清昱的提议,和后者并肩顺着山路而上。 “沈姐姐,你去看过花田了,今年的朱颜花还有救吗?”章清昱问她。 “有。”沈如晚言简意赅。 章清昱点点头,既不惊喜,也不如释重负,只是神色平平,得到答案就行。 她提着那么大的木桶很吃力,有点喘。沈如晚本事那么大、修为那么高,帮她提着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没有一点伸手的意思,章清昱也不觉意外,更没恼。 沈如晚最满意章清昱的就是这一点,为人做事很有分寸感,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故而以沈如晚的冷情,偶尔也愿意照拂她一把。 其实以沈如晚的修为和造诣,她完全可以纯凭法术让东仪岛的这些朱颜花直接盛放,甚至经年不败,只是她不乐意罢了。 多余的、与她无关的事,她不爱做。 “沈姐姐,我有点提不动,咱们歇一会儿可以吗?”走到半山腰,章清昱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 沈如晚本也不急。 章清昱把木桶放在山道边,揉着手闲聊,“今年要修庙,比往年还忙,偏偏朱颜花长得也不好,舅父实在是心情不佳,连带着岛上气氛都紧张了。沈姐姐你能来这里,实在是帮了东仪岛上下大忙了。” 先前她不过是问了沈如晚一句能不能救活朱颜花,沈如晚说能,她就深信不疑,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其中对沈如晚的信任,还是寄人篱下的心酸,即使以沈如晚的脾气,也对她柔软三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地说,“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也知道,一日捱过一日罢了。” 说到最后,明明语气平平,却也莫名有些怅惘。 章清昱微微讶异,从未听过沈如晚这样的语气,她从前和沈如晚也不过是救命之恩,细算来只是一面之缘,更不知这感慨从何而来。 以沈如晚的神通手段,也有经年后再回忆仍感怅惘的过去吗? 她垂眸想了一会儿,只做出没察觉沈如晚心绪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那我也要感谢姐姐,特意照拂我,帮了我太多。” 话音刚落,沈如晚还没开口,边上不知从哪传出一声哂笑。 沈如晚的神色猛然一冷。 她根本没察觉到周遭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三步并两步走到山道边缘,在下方约一丈高的地方看见曲不询。 他就那么随意地屈起一条腿,仰躺在山棱凸起的山石上,枕着一只胳膊晒太阳,嘴里还叼着根不知从哪掰来的草根。 沈如晚从上方低头看下来,正好和他仰躺着的脸对上。 目光相对,曲不询动也没动一下,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有意偷听啊,我先来的。” 沈如晚垂眸望他。 “既然知道自己是偷听,就闭上你的嘴。”她语气冷淡,半点不客气,“没有人需要你的反应。” 曲不询挑眉。 “真是对不住,”他一看就没什么诚意地笑了一下,“我实在忍不住。” 沈如晚神色愈冷。 “咳,那个,曲大哥,你怎么躺在这儿啊?”章清昱见这走向有点不妙,在旁边干笑,打断他们三两句就剑拔弩张的对话。 “闲着没事,出来看看风景。”曲不询散漫地说着,稍稍支起身,遥看山外湖光水色,“谁想到有人路过,专挑我头顶上聊天,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她都要找我算账。” 章清昱头皮发紧——怎么平日看起来洒脱不羁的曲大哥这么会气人啊?沈姐姐脾气本来就不好,针尖对麦芒,一怒之下出手可怎么办? 曲大哥虽然身手不错,但沈姐姐是仙君啊! “呃,曲大哥想到什么好事了?”赶在沈如晚开口前,章清昱硬着头皮笑问,“这么高兴,忍不住想笑?” “没什么好事。”曲不询坐起身,仰着头看她们,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就是觉得你爱把别人往好处想——别人要是真照顾你,你手里提着那么重的东西,她怎么连手都没伸一下?” 章清昱看他一笑就觉得不妙,想拦已经来不及,等曲不询说完,只能提高音量大声反驳,“曲大哥未免太偏激!我自己的事当然要自己做,沈姐姐偶尔帮我一把是情分,难道还要把我这一辈子都包揽吗?” 曲不询单手支着地面坐,盘腿坐在那,仰头看了她们一会儿,忽而洒然一笑。 “你说的是。”他居然从善如流,仿佛刚才嗤笑的人不是他,“实在对不住,是我太偏激了。” 态度迥然,章清昱不由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朝沈如晚看去,本以为后者应当还神色冰冷,却没想到沈如晚早已收敛了怒色,只淡淡地打量曲不询。 “你对我有敌意。”她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为什么?” 第5章 风卷莲动船(五) 从曲不询出声的那一刻起,沈如晚心里就对他升起一股忌惮。 她已有许多年没遇到过能完美隐匿气息,让她半点也没察觉到的人了。 这固然是她安逸久了,戒心没有十年前那么强,而曲不询又待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半点杀意,真正动起手来一切尚未可知,但沈如晚还是一瞬便回到十年前的那种状态,哪怕周遭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一闭眼便能闻见血腥气。 唯有当五指拢起,却捞了个空时,她才意识到,这已不是十年前,所有恨她、想杀她的人都死了,而那把震烁大半个修仙界的神剑“碎婴”,也早已经被她交还给蓬山掌教宁听澜,与她再无关系。 原来已经有十年那么久了,她想着,仿佛第一次正视这个数字,也在这十年里第一次问自己:十年过去,她还握得住剑吗? 不问则已,一问便成魔障。 曲不询隔空看她,背着光,神色难辨。 “你想多了。”他忽地一翻身,又重新躺了回去,两手交握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天碧云春水,“我就这脾气,谁来都一样。” 沈如晚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从酒楼初见起,曲不询对她就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审视里藏着掂量,只是不那么明显。 她确定从没见过他,更没和他结过仇,但“沈如晚”这个名字本身就藏着腥风血雨和数不清的麻烦。 “你有亲友死在我手里?”她问,“你们家祖坟被我掀过?还是有什么日进斗金的大生意断在我这儿?” 章清昱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都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恶人行径啊? 曲不询也侧目看她。 “我杀的每一个人、断的每一笔横财,我心里都有数,也从不后悔。”沈如晚淡淡地说,“不管谁想找我报仇,我都奉陪到底。” 曲不询枕着胳膊,微微眯眼,仰着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杀过的每个人,你都记得?”他冷不丁问。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看他,“对。” “所以你想找我报仇的话,我随时恭候。” 曲不询懒洋洋地收回目光。 “都说了是你想多了。”他哂笑,“我就一没钱没靠山的穷剑修,胸无大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有什么仇能找你报?” 无论曲不询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是真的没有杀意还是蓄意掩饰,沈如晚都不在乎。 她只是抬起右手,摊开五指,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你用剑?”她问。 “没错,”曲不询头也没回,“敢问有何指教?” “我从小就很崇拜剑修。”沈如晚细细地看过自己掌心的每一道掌纹,语气淡淡的,“后来我也用剑,我曾经最崇拜的剑修就死在我的剑下。” 曲不询没有说话。 “所以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点不耐烦地开口,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懒散不羁,“你这是在暗示我,你要干掉世界上每一个剑修吗?” 沈如晚垂下手,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想起故人,一点感慨罢了。”她无波无澜地说,“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无所谓。” 她说完,转身就往山上走,章清昱连忙提着木桶吃力地跟上,沈如晚头也不回,微微抬手,灵力微动,章清昱便觉手里的木桶轻飘飘浮了起来,半点也没有方才的费劲了。 曲不询仍双手交握抱在脑后,动也不动一下地直直盯着远处浩浩汤汤的湖水,仿佛那千顷碧波里有什么让人挪不开目光的奇异魅力。 直到沈如晚重新踏上山道,将要远去,他忽然又开口。 “喂,”他大声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倒霉蛋,他叫什么名字啊?” 沈如晚微微偏头,脚步一顿。 她垂着眼睑,眼睫也微微颤动,沉默,但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回过头,继续往山上去了。 曲不询面无表情地仰躺在山石上,刺眼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脸上,投下杂乱莫测的阴影。 * “沈姐姐,原来……曲大哥也是一位仙君啊?”章清昱跟在沈如晚后面,走了大半段,山顶就在眼前了,这才斟酌着用词开口,“我们原来都以为他只是身手很好。” 曲不询在东仪岛上的这段日子里,表现得一直都很好相处,没有半点异人甚至修仙者的高傲,包括把曲不询请来做客的章大少,也一直都以为前者只是一位武艺很好的游侠剑客。 “剑修就是这样,除了身手好,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沈如晚面无表情,“你们的判断也没错。” 章清昱哭笑不得,“沈姐姐你也用剑啊?” 这话不就把沈如晚自己也埋汰了?倒也没必要这么用力埋汰吧? “我用剑,但我不是剑修。”沈如晚纠正,“我是法修,剑修从修行根本上就和我不同。我学法术,剑只是我的工具,术法才是根本。剑修讲究以命入剑,修成一颗锋锐无匹的剑心,方能所向披靡。” 寻常修士用剑,根本无法和剑修相提并论。 剑修是真正把所有修行都放在斗法和杀人之上的亡命之徒。 “那这么说来,剑修在仙人们中,应当是人人畏惧了?”章清昱问她。 那也不至于,修仙界还是有秩序和道德的,剑修也不会胡乱杀人,修仙界也不会容许出现这种情况。当年长孙寒突然堕魔,灭人满门,立马就被蓬山下令通缉,格杀勿论,再怎么天赋卓绝、实力强劲,最终也要伏诛。 “如果单凭实力就能随意杀人,那大家都去做剑修了,谁还费那么大功夫炼丹炼器,抢一抢不就得了?”沈如晚慢慢地说,“很多修士并不擅长斗法,实力也并不强劲,但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修仙界才能安稳地绵延下去。” 那些能创造而非只会毁灭和剥夺的人,才是修仙界真正的基石。 这是沈如晚用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弯路,才慢慢领悟的道理。 所以剑修虽强,在修仙界的地位也就普普通通,如沈如晚这种精通木行道法、极其擅长培育灵植的修士,才是真正到哪都吃得开。 她虽然对剑情有所钟,但对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真心热爱。 章清昱听得半懂不懂,又有些疑惑,先前沈如晚说她不是剑修,比不上真正的剑修那么强大,但之前她又对曲不询说过,她最崇拜的剑修也死在她的剑下。 这难道是意味着……沈如晚的实力已经到了能无视剑修和普通修士用剑的鸿沟,强行碾压的程度? “我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沈如晚仿佛能洞察章清昱的心思,神情很淡,莫名有种几乎不会在她脸上浮现的疲倦,慢慢地说着,“我当年……也算胜之不武。” 她微微阖眸,鼻息间仿佛又从记忆里偷来那抹不去的血腥气。 此去经年,长孙师兄竟也已经死了十年了。 想到这里,最终又是幽幽一叹。 她不由又抬手,看纤细白皙的掌心横断的掌纹,在心里轻轻问自己:你还握得住剑吗? 问题既出,便知往日执念从未消解,魔障重生。 从前离开蓬山时,她曾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回修仙界,此后十年从未怀疑。 可当她站在这里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如晚莫名有种预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会回去的,为她所有尘封的疑问开释。 沈如晚凝视着自己的掌纹,神色漠然,默默地想,握得住要握,握不住,也要握。 登上山顶,远天邬仙湖水天一色跃然眼前,视野开阔,让人心旷神怡,章清昱匆匆拎着木桶去给忙着修龙王庙的岛民们分绿豆汤。 说来也实在是奇怪,在章清昱手里轻飘飘的木桶,被岛民们一接过去,立马就重得向下猛然一沉,接桶的岛民看章清昱拎着轻轻松松,以为不重,险些没反应过来,差一点就要把木桶从手里摔出去。 “真是奇了怪了,这么沉的桶,你怎么就拿得这么轻松?”岛民惊魂未定,看着章清昱脸不红气不喘的轻松模样直嘀咕,“难道我力气没你大?” 章清昱余光望向正远眺湖光水色的沈如晚,抿唇,礼貌一笑,没接话。 她一向拘谨客气,就算不搭腔也很正常,岛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抱怨两句就提着木桶和同伴们凑在一起,桶里配了一把大勺,一人一口,轮流喝得干干净净。 “现在龙王庙还只有个雏形,按照鸦道长的估算,谷雨前是肯定不能完工了。”章清昱走到沈如晚身边,有点遗憾地说,“沈姐姐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能看看完工后的样子就好了。” 沈如晚也不凑近,只是远远地打量目前龙王庙的雏形。 寺庙往往大同小异,并不离奇,就连修建者们的心愿也万变不离其宗。 眼前的龙王庙,除了刚刚架起的轮廓外,几乎没有一点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压根看不出就是这座庙让整个东仪岛风水都为之改变,差点连多年祭祀时用的朱颜花都不能如时盛开。 “你们岛上请来的这位鸦道长,还挺有精神的。”沈如晚意味莫名地感慨。 真是会来事,太能瞎折腾了。 章清昱没懂她话里隐藏的含义,闻言只是腼腆地笑了一下,“大兄很是推崇鸦道长的本事,一直说鸦道长是真正有大见识、大神通的奇人,距离升仙得道也不过差点机缘罢了。” 这话如果单单说给别人听,仿佛也没什么问题,但叫沈如晚这样的修仙者听见了,莫名就有种离谱的好笑,明明真正的修仙者已经在章大少眼前了,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不得罪而已,转头巴巴地推崇一个所谓快要升仙的奇人。 人永远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无论那是否真实靠谱,章大少承认沈如晚确实有点奇异,但就是更愿意相信鸦道长。 “其实大兄这么做,也不是有多信这邬仙湖里真有什么能保风调雨顺的龙王,”章清昱又为章大少辩解,“若能修成庙宇,起码几十年都能留在这儿,这是岛上大家都能一直看见的东西,以后每次来龙王庙,也就都会想起这是章家人带着大家修的,算是本地乡望的一桩功绩吧。” 如平时组织耕作、谷雨祭祀之类的事,固然也能展现章家的影响力,却是只在一时、谁也留不下来的。 “章家如今虽然殷实,但在东仪岛也就待了十来年,于东仪岛民们来说,其实算是新户,舅父总担心一两代后根基不扎实,人走茶凉,后代要被岛民们赶走。”章清昱抿着唇说,“若能主持一些大变动,大家也能一直念着章家的好。” 这还是沈如晚第一次听起章家的过去,她从前对此当然也不会关心。如果不是章清昱在这里,她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湖上小岛。 “我还以为章家至少在这里延续了几代。”她漫不经心地说,“既然这么殷实,为什么又忽然离开原先的乡土,来这里度日?” 章清昱轻轻摇摇头,“章家不是一直殷实的。” 起码在她外公那一辈,就是很普通甚至拮据的小户人家,到了章清昱舅父这里才忽然崛起发家。 这就让故事忽然带了一点传奇色彩的意味,沈如晚终于有点兴致。 章清昱抿着唇,正要继续说,目光在沈如晚身后一顿,垂眸招呼,“姚管家。” 第6章 风卷莲动船(六) “姚管家是我舅父的义子。”章清昱给沈如晚介绍,“他能力极强、机敏灵活,很得舅父看重。” 章家毕竟也是临邬城周围数得上的乡绅,在东仪岛上说一不二,当然也是要有管家分担府里的大小事的。一般来说,会成为管家的人,都是家主的心腹,若是那种绵延了几代的世家的大管家,必然是几辈人都跟着府里的家生子。 章家的情况特殊一些,发家的年岁还没那么长,不要说有什么家生子了,往上数二十年,章家人连给大户人家当管家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章家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担任此职——章员外发家以前,在临邬城有个老兄弟,后来命遭横祸,全家相继惨死,只剩下一个三四岁大的幼子,正巧那时章员外撞了大运发达起来,就把老兄弟的独苗接来,认作义子。 待到这义子长大成人,就正式做了章家的管家,成为章员外培养给章大少的左膀右臂。 “清昱小姐过誉了。”姚凛年纪其实不大,比章清昱大上两三岁,但长身玉立,眉眼细长,很斯文的长相,看着便让人觉得他很是靠谱。他朝章清昱微微颔首,“都是义父抬爱。” 沈如晚看他,莫名觉得他和章清昱有些相似,倒不在于眉眼五官,而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和气质。都是一样谦恭有礼、处处小心的态度,把自己的揣度和想法都藏在心里。 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在章家的处境又如出一辙,都是半亲半疏,既不能名正言顺地享受章家的少爷小姐待遇,又仿佛比寻常帮工更不同,不上不下的尴尬。 然而两人面对面站着,却仿佛十分生疏,连称呼也很疏远,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沈坊主,您先前问花农要的东西,府里都备好了。”姚凛偏过身,转向沈如晚,很客气,“还有些不确定的,也备上了,您什么时候要用,直接吩咐我便可。” 沈如晚挑眉。 她说给种花人的东西虽然都很常见,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全的,特别是东仪岛这种孤悬湖上的岛屿,和外界的交通没那么便利,物品种类也没那么多。世上永远是越繁华、交通越便利的大城市,物品种类才越是多。 她给章家人留了两天的时间,就是等着他们这两天乘船去临邬城把东西备齐的,结果竟然没用上? “你们东仪岛的储备,还挺丰富的。”她有点惊讶。 姚凛微微笑了一下。 “您列出来的东西品类有些杂,岛上确实没有储备。好在都不是稀罕物事,我差人即刻去临邬城买来,如今倒都侥幸备全了。”他轻描淡写,仿佛说出来的事不值一提,“您若方便,现在便可去查验一番。” 沈如晚的记性还没差到会忘记章清昱是怎么一个人走到临邬城的程度,现在姚凛却说差人备车马即刻就能在两地来回。 “这可真是不巧。”她语气平平,却无端显得咄咄逼人,“章清昱,你在花坊里对我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我还真相信你们东仪岛对我是真心信服尊敬,这才愿意跟你来看看,没想到你们章家人是压根没把我看在眼里——你来请我,连辆车都不备,还得我带你回去,这是诚心邀请的态度吗?” 章清昱一怔,下意识辩解,“沈姐姐,我不是……” 说到一半,又隐有所悟,收了声,一面惴惴,又朝姚凛看过去。 姚凛从沈如晚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露出一点了然,很快地看了章清昱一眼,转眼又收回目光,垂着眼睑,静静地听沈如晚意有所指的质问。 这不是在质问章清昱,恰恰相反,这是沈如晚为了章清昱在质问他、质问他背后的章家人,既然能即刻安排去临邬城的车马,为什么却让章清昱下了船自己走着去? 同样是为章家办事,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我考虑不周。”姚凛不急不徐地说,语气很谦恭得体,“事情匆忙,原先早已联系好车马,只是当时突发急事,我手忙脚乱,便把这事忘了,没来得及告诉清昱小姐,没想到酿成大错,怠慢了二位,绝非有意。待会我便去义父面前自请受罚。” 章清昱闻言,不由看他,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舅父临时差她去临邬城请沈如晚的时候,姚凛分明不在东仪岛上,而是去临城办差事,直到第二天才回来,那时她早已出发去临邬城了,就算姚凛再怎么周到,也来不及给她安排的。 可沈如晚这个贵客质问起来,姚凛也只能这么说,不然他又能怎么说呢? 做管家、义兄的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难道要对外人说是做舅父、做表兄的章家父子没这份心吗? 分明是家人,却也是外人。 她最明白。 “这样么?”沈如晚对姚凛的话不置可否,她说这些话本来就不是为了说给姚凛这个管家听的,管家说话不顶用,只有真正的主事人说话才有用,“那我就等章员外的消息。” 姚凛深深颔首。 “既然东西都已经备好了,多少也要去看一眼。”沈如晚也不纠缠,点到为止即可,不必动用任何武力,她也有的是办法让章员外按照她的心意做事,“姚管家若是方便,咱们这就过去吧。” “您请。”姚凛彬彬有礼。 沈如晚神色平淡,迈步向前。 姚凛退后她半步远,紧随其后。 朝山下走出三五步,他又脚步一顿,从容地转身,朝不知该跟上还是留下的章清昱微微颔首,“清昱小姐若是无事,不妨一起去。” 章清昱看了他一会儿。 “好。”她微微敛眸,轻声说。 章家对这批朱颜花是否能如期盛开确乎十分重视,对于沈如晚要求准备的东西,不仅在数量上翻了个倍,就连品类也十分齐全,她站在桌边,只需一眼,便知道他们多半是把临邬城里能买到的同品类的东西都买全了。 就譬如说沈如晚要求备下的一斤芝麻,不管是新芝麻陈芝麻,还是黑芝麻白芝麻,全都收在袋子里,每种少说也有五六斤,别说是这一期的朱颜花了,要是全都能贮藏好,用到明年去都行。 可惜,整体风水改易是个漫长而又浩大的过程,就凭东仪岛最近的这个折腾劲,到了明年,花田附近的灵气又要变化,沈如晚现在布置的阵法可没法变。 “这个,这个,我拿来有用。”沈如晚随手抓起几个袋子,看也不看剩下的一大堆东西一眼,“其余你们自个儿留着吃吧。” 姚凛看了看剩下大包小包的东西,神色不变,“沈坊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我一定尽快为您安排。” 沈如晚随手又把挑中的东西放下。 “不急。”她神色淡淡地说,“我是应章员外的请托而来的,动手做事前,自然先要当面见见主人,才好开始。” 姚凛立刻会意。 这是要章员外先对章清昱的事有个说法,然后她才愿意出手,这么大的事悬在眼前,章员外的态度绝对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沈如晚对着章员外是绝不会说自己是为了给章清昱出头的,而是意指章家慢待她,这当然也是事实。 “我明白您的意思。”姚凛没装傻,平静客气地承诺,“今晚一定给您一个交待。” 其实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待呢?最终受罚背黑锅的不过是姚凛罢了。 但沈如晚需要的只是让章家父子知道,她确实愿意照拂章清昱一二,而她的面子,谁也不能不给。 撇下两人,从二楼穿回屋的时候,沈如晚绕过走廊上的窗台,正好看见院子前后空无一人,而章清昱默默站在屋檐下,神情少见的寂然清冷。 姚凛从堂内走出来,和她并肩站在屋檐下,静静看檐上水珠凝结,倏忽坠落。 “你的这个朋友,”他慢慢地说,“倒是有些难得。” 章清昱没看他,只是安静地凝视那滴坠落的水珠落在地上,湮灭无声。 “我算不上是她的朋友,朋友是要交换的,而我什么也帮不上她。”她说,很轻,像一触就散的浮萍,“我这样子,注定不可能和别人做朋友的。” 姚凛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她。 但章清昱已往前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沈如晚站在窗边,看着姚凛静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地伫立了很久,终于回过身,穿过走廊走了。 她慢慢挑眉。 看起来,章清昱和姚凛的关系,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疏。 堂前燕低低飞了个来回,落在窗前悬挂的巢上,喳喳叫了两声,啼落檐上三两水珠,落在窗台上,洇开小小的水痕。 终归是春归大地。 沈如晚垂眸望着那圆圆的水痕,忽而微笑。 * 傍晚到了开饭的时候,沈如晚从客房里出来,却发现章家气氛有点怪,到点不开饭,忙了一天的帮工竟然也不急不催,反而围在一起聊天,说得热火朝天的,她都不需要着意去听,就能听见谈话声飘进耳边。 “听说是邬仙湖里有怪鱼!”往日这个时间点最忙的掌勺大婶,厨艺堪称一绝,几道拿手菜不比外面大厨差。今天却没在后厨忙前忙后,举着个锅铲,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来回擦着水,院子里属她嗓门最大,“阿桑他们根本没出船,就是在边上转了一圈,就被那个怪鱼盯上了,船都给撞翻了,差点命都没了。” “那船呢?”旁人的重点和掌勺大婶不一样。 “船当然是沉了。” “那还不如……算了,反正要是我在那,高低也要和怪鱼拼命,怎么也不能把船给丢了啊。” 这话得来一片嘘声,谁都知道这人说得很起劲,真要遇到危险,保准第一个跑。 不过这话也不是全无支持者,对于岛民来说,船确实比一两条人命更贵——只要这个倒霉蛋不是自己就行。 “那条怪鱼大得很,谁打得过啊?”掌勺大婶眉飞色舞,“听说有几百层楼那么高,眼睛比房子还大,那尾巴在水里一掀,整个邬仙湖的水都要抖一抖,阿桑能捡回一条命来,简直是福大命大。” 沈如晚听到这里,不由微微皱眉。 她知道凡人闲谈中最容易出现的“夸大事实”又出现了,虽然修仙者们在这件事上表现未必极佳,但至少不会在消息刚传递的时候就失真。 起码沈如晚虽然没见过那条传闻中的怪鱼,却真的见过修士御兽。 那种几百层楼高、尾巴一掀就能把邬仙湖的水都抖一抖的鱼,邬仙湖还太小,养不下。 她懒得动,也不想再听夸张传闻,站在原地不懂,神识微微一动,瞬间便扩张开来,汇成一线,转眼便到了东仪岛临湖处,扫了一圈,在人群最密集处停下。 “章老爷,这是湖仙显灵啊!一定是湖仙知道今年岛上朱颜花迟迟不开,警告我们来了,您有本事,可得赶紧想想办法啊。”有岛民说。 章员外挺着大肚子,一脸晦气地站在原地,这么大的事,他怎么都得出来镇镇场子的。 “你就放心吧!”章员外才不是真的相信什么湖仙、龙王的,他见识远胜过这些岛民,对异人和修仙者的世界有所了解,但也只能囫囵搪塞过去,“我已经请来高人,保证能在谷雨前让朱颜花都开花。” 这承诺总归是能让岛民们安心一些的。 “那这怪鱼要是再出来怎么办?”有人混在人群里怯生生地问。 章员外头都大了。 姚凛就站在章员外身后,闻言朝前半步,凑在章员外耳畔轻声说了两句,很快又退开。 章员外的态度忽然笃定了起来。 “大家放心。”他说,“怪鱼的事,我即刻就请高人来解决。” 沈如晚站在数里之外的章家宅院内,缓缓挑眉。 她神识探到,方才姚凛凑在章员外耳边说,“清昱小姐请回来的沈坊主,和大少请来做客的曲大侠,都是修仙者。” 这些事,以章清昱的性格,纵然和姚凛关系还不错,也绝不会说出来。 所以,姚凛不过凡人,又是怎么知道她和曲不询是修士的?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刚要把神识收回来,却不防,猛然撞上了另一道神识。 第7章 风卷莲动船(七) 神识是修士与凡人最显著的区别。 一旦引气入体,修士便能在泥丸宫中蕴养神识,纵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也能将周围事物探查得分毫不差。 每个修士神识所能探查到的范围极限都不同,具体因修为、自身特质而异。 沈如晚的修为相当深厚,神识也十分强大,方圆二十几里分毫毕现,整个东仪岛都在她的探查范围之内,因此足不出户探听湖边的对话,对她来说毫不费力。 以沈如晚在凡人之间多年行走生活的经验,神州修仙者数量虽多,但分摊到凡人中,又少之又少,整个临邬城也没几个修仙者,实力更谈不上几许,放在修仙界里都是一抓一大把的存在,和沈如晚实力差距之大,哪怕沈如晚一眼便能看出他们的身份,他们也半点察觉不到。 懒懒散散惯了,沈如晚一向随心所欲,反正也没人能察觉她的神识,虽有意收敛,到底没从前在修仙界生活时那么小心,不慎便与另一道神识撞上,脑中隐约有一声金铁之鸣,一股轻微的晕眩涌了上来。 神识相撞,双方实力无所隐藏,比什么忖度实力的试探都来得精准——对方起码是个神识不弱于她的修士。 沈如晚微微蹙眉,那点晕眩转瞬即逝。 在这东仪岛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只有曲不询了,或许也是发现气氛不对劲,用神识来一探究竟的。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彼此的一缕神识竟会那么巧地相撞,狭路相逢。 沈如晚任由那缕神识停在原地,捕捉到那头若有似无的忖度,和神识相撞时一闪而逝的错愕。她能清晰地察觉到另一道停驻的神识也并没有被抽走。 她忽而心念一动,神识化为刀锋,自下而上,流转如虹,朝方才感知到的那抹神识劈落。 对方早有准备,在她的神识锋刃落下之前便从容游转,不急不徐,显然神识强大,经验也极丰富。 沈如晚微微挑眉。 神识一转,在空中划了一道长弧,朝曲不询的神识追去。 一追一避,左冲右突,转眼便过了几十回合,两道神识俱成白刃锋芒,如两道流星,于无形处骤然相撞。 猛烈的晕眩一瞬涌上心头,沈如晚强打精神,重新凝聚神识,却没再攻击。 两人的神识都凝在原地,谁也没再动,许久,对面那道神识微动,被对方收了回去。 沈如晚任由他离去,神识还留在原地。 窥一斑而知全豹,曲不询的神识凝实强大、经验丰富且高明,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了,即使十年前还在蓬山声名大噪时的她,也远远不如他。 也就是这十年里她虽然退居临邬城,隐匿凡人之间,却并没有懈怠修行,才不至于在这次试探里露怯,自忖她固然没讨到多少好,曲不询也不比她更好。 小小东仪岛,居然引来两个神州最顶尖的修士,沈如晚忽地有几分想笑,怎么章员外的运气就这么好? 一缕神识还凝在数里之外,天上雾蒙蒙忽然降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岛民一哄而散,各自举着手头千奇百怪能遮雨的东西挡在头上,往家的方向奔走,浑然不知就在他们头顶上方数十丈高处,曾有一场修士间惊心动魄的斗法,来也无形,去也无形。 点滴的雨雾落下,却碰不到无形无质的神识,自顾自坠落,遍洒人间。 沈如晚站在庭院里,闻见袅袅饭菜香气,神识在遥遥数里之外悠悠旋了两圈,转眼便收回,她站在掌勺大婶面前,身后还排着一串人,她把手里的饭盒向前一递,神色淡淡,理直气壮,“每样荤菜都给我打一份,红烧肉再多点,多谢。” 她马上就要帮他们解决那条怪鱼,消灾解厄,多尝点好的,不过分吧? * 晚饭后,章员外果然匆匆忙忙地来了。 从前沈如晚也见过他,只是不爱和他打交道,态度很冷淡,再加上章员外有点叶公好龙,态度也未见得很热络,两人着实是不大熟。 也就是有求于人的时候,章员外才主动凑过来,一副热情无比的作态。 有用朝前,没用便靠后,哪怕沈如晚并不把章员外这号人看在眼里,也不愿意买他的账,故而当章员外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时,沈如晚只是坐在原地,垂眸看着手边的白瓷茶盏,没什么表情地把玩着,仿佛没听见章员外在同她说话。 章员外的笑容僵在脸上。 养尊处优十来年,他很久没遇见这样不给他面子的人了,叫他忍不住回忆起从前和沈如晚的一两次交道,实在是……他单方面很不愉快的经历。 “实在对不住,沈坊主,我也是刚听说,原来清昱去请您,居然没备好车马,实在是太过怠慢。”再怎么不愉快,章员外也只能假装无事,重新挤出笑脸,章大少同他说过沈如晚带章清昱回来速度胜过乘车来回的事,他是识时务的人,“姚凛,你过来。” 姚凛是同章员外一起过来的,自进门起,便垂手立在章员外身后,神色内敛而恭敬,什么情绪也看不出,很是斯文得体的模样。 章员外叫他,他便往前一步,垂着头,把之前就说过一遍的说辞又情真意切地重复了一遍。 沈如晚坐在那里动也没动,静静听他从头说到尾,一言不发。 抬眸,章员外脸上尽是焦躁,偏还不敢多说,反倒是姚凛眼神平静,不卑不亢。 她微不可察地挑眉,目光微转,恰瞥见角落里,章清昱不着痕迹地看向姚凛,嘴唇微抿,又很快垂眸静立。 “我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在章员外焦躁难抑的张望立,沈如晚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案上,“我只知道,当主人的若是足够上心,绝不至于叫我自己想办法带人来东仪岛。” 章员外无言以对。 这话不仅把他的措辞都打乱,连新的请托也压根说不出口了。 沈如晚目光动了动,看了章清昱一眼,后者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低着头说,“沈姐姐,我舅父真不是不上心,他早早就想请你来,但谷雨祭祀实在太忙了,舅父难免精力不济,没能顾上。” 姚凛和章清昱并肩站着,前者从余光里瞥后者一眼,眼底笑意一闪而逝。 “对对,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章员外未尝看不出沈如晚是在给章清昱出气,但他就算看出来又能如何?有求于人就是有求于人,往后未必不会继续有求于人,给个台阶当然麻溜下。 “我这外甥女最是体贴懂事,岛上许多事都要倚仗她,叫我都忘了她年纪也不大,到底是疏忽了,惭愧,惭愧。”章员外连连保证,“往后必定要亲力亲为,事事上心。” 沈如晚不置可否,但终究是在章员外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懒懒散散地点了头。 夜幕微垂,细雨蒙蒙里,章清昱支伞送沈如晚回客房。 “沈姐姐,多谢你。”她低着头,声音低低的,分不清是叹还是笑,“你能帮我到这个份上,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沈如晚也支着伞,在院外停住脚步,偏过身看去。 “那你现在高兴吗?”她问。 章清昱抬眸,对上她安静的目光,用力点头,唇角也漾出真心快活的微笑,“高兴的,特别高兴,舅父道歉又夸我的时候最高兴。” 沈如晚静静地听着。 其实她究竟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吗?章清昱在东仪岛的生活因为她的这番折腾而彻底改变了吗?也没有的。 若沈如晚做得再直接一点,勒令章员外以后善待章清昱,有她监督,自然一劳永逸,不会有人敢怠慢章清昱。 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却不一定最合适。 到底是在东仪岛生活了很多年,章清昱对这里、对章员外还是有感情的,纵然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终归是人生在世的最后一份牵绊,章清昱是没法面对仅剩的亲人的疏远和恭敬下的厌恨的。 沈如晚用了好多年才明白,斩断或不斩断,其实无所谓冷酷或软弱。 人活一世,不需要样样苛责。 “高兴就好。”沈如晚在夜色里静静凝视章清昱充满快乐、尤带天真和期待的笑意,也微笑起来,轻声说,“别的不重要,现在开心就是最好的。” 她看见章清昱这一刻的开心,就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有一瞬展颜,把许多年前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和委屈都在许多年后稍稍化解。 章清昱在门口和她作别。 沈如晚仍支着伞,在绵绵细雨中,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静静抬起头,看云破月来,清辉遍洒。 “七姐,”她轻声说着,不知是在同谁说,“今晚的月色,和蓬山一样美。” * 一夜春雨,早晨起来,草地泥土软软的,檐上水珠还在不慌不忙地坠,枝上鸟鸣声声脆。 东仪岛的路当然不可能都是青石板路,谁也没那么阔气,大手笔掏腰包给公家修路,章家或许有这个家底,但也不愿意。 因此,岛上绝大多数道路都是黄泥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行走在上边很是不便。一个人从这头走到那头是完全不必考虑如何使衣裤鞋子体面了,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麻烦虽多,却各人有各人的办法。 寻常农家渔家,也无所谓体面不体面,终归是衣鞋更值得珍惜,三月春寒还料峭,便已脱了鞋,裤管挽得高高的,光着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泥路,没事人一样过去了。 至于章家…… “沈姐姐,雨具我都带来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天色未明,抬头看去,天空还是阴沉沉的,章清昱踩着厚厚的木屐,一手握着把伞,因现在没在下雨,伞也没撑开,另一只手臂弯上则挎着个大提盒,看起来有些费力。 沈如晚站在走廊里等章清昱走过来。 昨晚听了一夜春雨,难得睡得很香甜,幻梦一宿,醒来都忘光,只隐约记得她梦见了从前刚当上蓬山第九阁的亲传弟子,族姐沈晴谙半夜来敲她窗户,带她爬上第七阁最高的百味塔,尝了一盅采月光而酿成的桂魄饮。 成功晋升亲传弟子的兴奋得意,志高意远的年少轻狂,志趣相投的欢悦满足,都融在那一盅桂魄饮里。 那时,沈晴谙是她最信任的族亲,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如晚想到这里,终究又忍不住轻轻蹙眉,不愿再想下去。 让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片段,不好吗? “我不用雨具。”等到章清昱终于走到她面前,沈如晚接过前者手里的提盒,一边打开,一边已先拒绝,“撑伞倒也罢了,其他的都太麻烦,我还不如自己用灵气把雨水隔开。” “我猜也是。”章清昱也不意外,看见沈如晚掀开提盒盖子,笑了起来,“里面就是蓑衣、斗笠和木屐,没什么稀奇的。” 沈如晚从前在蓬山时,从不用雨具,她从小就没这个习惯,修仙者不需要蓑笠这样的雨具,哪怕是刚刚引气入体的修士也能把雨水隔绝,更不要说修仙者常居之处往往都会设有大范围的避霖阵,连襁褓里的婴孩也不会淋到雨。 自然,雨具对修士来说便成了鸡肋,只有一些追求风雅的修士会在雨天支一把油纸伞,故而当沈如晚离开蓬山后,这些没怎么了解过的“鸡肋”,便忽然处处新奇,哪怕现在与凡人接触久了,雨具已不新奇,她也总想多看看,是不是还有没见过的奇妙形制的雨具。 章清昱带来的雨具,诚如她自己所说,都平平无奇,放在十年前能让沈如晚新奇地试一试,现在却已经玩腻了。 “其他的就不要了,伞给我吧。”沈如晚把提盒重新盖好,还给章清昱,两人一前一后,朝湖畔渡口走去。 要探查那条怪鱼,自然要去湖上。 “邬仙湖的鲢鱼滋味很不错,就是烧起来有些麻烦。”沈如晚一边走,一边琢磨,神色倒还淡淡的,“有鱼无菜,也缺了点意思。” 说到这里,正经过厨房,她便脚下一顿,客气地问掌勺大婶要了一篮子配菜。 章清昱看得瞠目,又忍不住发笑,“沈姐姐,你这是真没把那条怪鱼当一回事。配菜拿了一大堆,是去游湖呢,还是去除妖啊?” 沈如晚眉毛也没抬一下。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她神色寡淡,一点也看不出是在说享乐歪理的模样,若旁人远远见了,说不定还要以为她是在说些刻在经文里的箴言,“连吃也不上心,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章清昱抿着唇笑。 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沈如晚能不能解决那条怪鱼,若沈如晚认真起来,根本无需乘船,心念一动,立时便能飞到邬仙湖上,剑光之下,什么妖魔鬼怪除不掉? 不过是沈如晚如今意定神闲,懒得费那么大功夫,遂当玩一样慢悠悠来罢了。 两人走走停停,没多久便到了渡口,今日所有船只都收帆,昨天便说好,在怪鱼的事有眉目之前,能不出船就不出。 “也幸好最近惯例是不捕鱼的,老话说来叫,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章清昱说,“这要是换个时间,大家未必愿意,毕竟怪鱼不是天天会遇到,但饭总是要天天吃的。” 倘若沈如晚还初出茅庐,是个只会修仙、对人间世半点不了解的愣头青,也许会故作深沉地感慨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她已见惯了凡间事,知道对于没法修仙的人来说,单单只是在这红尘里挣扎着活下去,便已是不易。 “说的不错,”沈如晚提着篮子,伸手从章清昱手里接过伞,踏上船头,最后回身望后者一眼,轻声说,“人当然都要吃饭。” 倾身入船篷,她果然看见曲不询也坐在里面。 昨天姚凛对章员外说岛上有两位修士,章员外果然都请过来了。 曲不询独自一人,悠悠坐在一边,身边摆了两坛酒,却也没喝,只是稳稳放着。 她一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在她眉眼拂过,最后落定在她手里的篮子上,挑眉,显然是听见方才她对章清昱说的话。 曲不询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看着她,哂笑,“这不是巧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有菜,我有酒,看来今日咱们这一程,倒真是谁也不辜负。”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必要的题外话: 休渔期一般在5-8月,农历上是四月、五月、六月左右。 古代也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 ;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的记载,夏三月对应四五六月,和现代休渔期大体也是吻合的。 文里我把东仪岛的休渔期提前了一个月左右,目前剧情对应农历的三月,清明后、谷雨前。 第8章 风卷莲动船(八) 沈如晚微微一顿。 同样的话她才刚对章清昱说过一遍,要不是她可以确定当时并没有别人的神识在旁边窥测,她都要怀疑曲不询是在监视她了。 其实曲不询若真是在监视她,沈如晚倒是觉得正常,他从最初就对她隐有针对,昨日神识相撞,她还毫不客气地试探了他一番,今日相见,她还以为曲不询神色应当不太好看。 若真是那样,沈如晚也不在乎,她我行我素惯了。 可曲不询神色如常,谈笑自若,全然看不出昨日才和她互相试探了一番的模样,不免让人琢磨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在他斜对面坐下,篮子放在一边。 她伸手卷起船篷前的帘栊,船还未离开渡口,湖光水色已到眼前。 曲不询看她爱答不理,不由啧一声,也不在意,坐在原地没动,微微倾身,一把拨过剩下半边帘栊,遥遥一招手,系绳便自己松开了,这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忽地无风自动,朝湖中慢悠悠地荡了过去。 无帆无桨,竟比顺水行舟更快。 沈如晚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倒是因此想起来,微微蹙眉,“怎么章家没留个人划船?” 虽然修仙者自然有修仙者的办法,但章家请人帮忙也总得有请人帮忙的态度吧?什么都不管,全当甩手掌柜,真当修仙者是给他们家当长工的? 倒是曲不询忽地“哦”了一声。 “本来是有的。”他说,“我让人回家去了。” 沈如晚不由竖起眉毛看向他。 偏偏曲不询就好像压根没看见她的不悦,往边上一靠,两手交叠枕在脑后,面朝船篷外一片开阔的湖光水色。小舟摇摇,他也跟着一晃一晃,姿态相当悠闲,不像是受人请托除妖,倒像是专门来春日游湖的。 往日总是沈如晚在别人面前我行我素,任他人如何瞠目皱眉也依旧故我,难得有一天换成她坐在一边瞪着别人恼火,只想一脚把曲不询从船上踹下去喂鱼。 “随你。”她冷冷地说,“别划到一半甩手不干就行,我是不会管的。” 曲不询瞥她一眼。 “你放心,”他倚在船篷上,语气悠悠,隐有笑意,“我也没敢抱这指望。” 沈如晚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实在搞不清这人一会儿刁钻古怪针锋相对,一会儿又戏谑调笑半点不计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神色冷淡地转开眼,朝湖面看去。 曲不询在对座望着她。 “诶,”他闲散地问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沈如晚目光半点没往他那偏一下,凝视远天水色,仿佛压根懒得搭理他。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波光水影粼粼,是挺好看的,但看多了也就那样,千篇一律,但她就是半点也不错眼。 看起来沈如晚是绝不会再搭理他了。 曲不询耸了耸肩。 船行渐远,东仪岛的轮廓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成为茫茫波光里的一点黛绿山色,像金玉盘上的一枚青螺。满耳都是流水声,悠远静谧,仿佛所有烦恼都融进水声里,缓缓流走。 在缠绵的水声里,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沈如晚。”她说。 曲不询微怔,偏过头去看她,沈如晚仍靠在船篷边缘凝望远天湖光,露出半边如凝霜雪的脸。 沈如晚没去看他。 她没想搭理曲不询的,她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和曲不询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无端地想起长孙寒。 她想起曾经在蓬山,那么多次在人群里仰起头看他,鼓起勇气想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可到最后,总是没有机会。 直到她的剑锋穿过他的胸膛,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眼底神采渐渐消失,陷落在无边虚妄的归墟,他们都还是陌生人。 长孙寒识得沈如晚,却从没认识过她。 “好名字。”曲不询沉吟了片刻,说。 一股没话找话的滋味。 沈如晚把头靠在船篷边缘,这回是真的不想搭理他了。 曲不询微哂。 他靠在船篷上,拧着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忽地一伸手,把边上摆着的酒坛捞到手里,一把拍开顶上红纸,问她,“你喝吗?” 沈如晚终于从余光里分出一瞥给他。 “不喝。”她惜字如金。 曲不询也不意外。 他自顾自从边上掏了个碗出来,从酒坛里倒出半碗,托着碗底,伸手端到船篷外,一扬手,把那半碗酒全洒在湖面上。 “这一碗,请所有有缘的朋友,”他慢悠悠地说,“不管是孤魂野鬼,还是妖魔鬼怪,相遇就是缘份。” 沈如晚余光看他做完这些,没说话。 曲不询又从酒坛里倒出半碗。 “这一碗,敬湖底的鱼兄,虽然我们受人之托马上要来对付你,但结仇也是一种缘份,我们的缘份还挺深。” 他洒完那半碗,从容地收回手,正要给自己倒上,一抬眼,看见沈如晚望着他,挑眉。 “怎么?”曲不询懒洋洋地问,“你又想要了?” 沈如晚盯着他。 “我若是真想要,你舍得给吗?”她意味不明地问。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曲不询哂笑,果真倒了一碗,伸手递过去,却偏又不递到她面前,停在中间,虚虚地托着,似笑非笑看她,等她自己来拿,“只怕你不是真心想要。” 沈如晚淡淡地看他一眼,伸手去拿那碗酒,指尖搭在碗边缘,微微用力,那碗纹丝不动。 她不由抬眸看他。 曲不询不错眼地盯着她。 “不舍得就算了。”沈如晚也看他。 曲不询紧紧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哪儿能啊?”他笑了一下,握着碗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就是怕你不要。” 沈如晚端着那碗酒,和他对视,忽地也微微笑了一下,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对曲不询露出笑脸,他不由心头一跳。 一转眼,沈如晚便收起了笑意,转过头,手一伸,端着那碗酒递到船篷外,一翻手,那碗酒便慢悠悠地倾落在湖水里。 “这一碗,给刚才没抢到酒味的孤魂野鬼、妖魔鬼怪和怪鱼,”她语气平平,“明明说给一碗,实际只有一个底,做人要被骗,做妖做鬼做鱼竟还要被骗,怪可怜的,这次给你们补上吧。” 曲不询无言。 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还你。”沈如晚施施然收回手,把碗递到他面前,宛然一笑,“多谢了。” 曲不询难得见她一个好脸色,却还不如不见。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想了会儿,居然又给气笑了。 沈如晚才不去管他。 她悠悠地伸手,搭在扶手上,托着半边脸望着远处湖水悠悠,心情颇佳。 轻舟微荡,在潺潺水声里驶过横波潋滟,前方是一片荷叶碧色,三月季春,芙蓉未生,荷叶已连天,轻轻铺在水面上,新嫩如结绿。 曲不询托着碗,看她好几眼,一把提起酒坛,闷头倒酒。 他也不怎么痛饮,只是端着那碗,探身从船篷里走出去,盘腿坐在船头,远眺湖山,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谁也没提他们今天要来找的那条怪鱼,倒真像是约好一起郊游的。 沈如晚也没打算和曲不询商量。 她自己就能解决的事,不喜欢别人来指手画脚,曲不询不和她商量,她还有些满意。 她靠在船篷边缘,仿佛还在临眺水色,但神识已漫无边际地顺着水面铺开,捕捉到湖水中零星生长的珠藻游萍,也不拘数量,全都网罗,成为她的眼、她的手,漫游整个邬仙湖。 这是个极浩大的工程,需要极深厚的修为,和充沛之至的耐心,换作寻常修仙者,在第一步就被难倒了——这世上能不动声色地搜寻一整片湖水的修士,少之又少,更不会出现在东仪岛,被章员外所轻易请动。 倘若没有沈如晚这样的本事,便只能干耗时间摸清怪鱼出没的规律,守株待兔,想办法引怪鱼出来。在此过程中,没个三五回岛民遇害,那是找不出规律的。 再厉害一些的,在邬仙湖里上演一出翻江倒海,把邬仙湖整个掀上一遍,藏得再怎么深的怪鱼,也总得出来。不过这样一来,别说东仪岛要遭难,边上的临邬城也难以幸免。到那个时候,邬仙湖的神话传说,只怕又要加一个“某仙闹湖、水淹临邬城、活捉龙太子”的故事了。 沈如晚可以这么做,但不至于。 船头,曲不询喝尽了那碗酒。 “你一直都这样?”他侧着身坐在那,从沈如晚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表情。 沈如晚抬了抬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的侧影一眼。 “这样是哪样?”她反问。 曲不询笑了一声。 “就现在这样,别人对你有一点不和气,你就立马针锋相对地还回去,浑身都是刺,半点不让人。” 他也好意思问这种问题? 沈如晚把头靠在船篷上动也没动。 “我就这个脾气。”她冷淡地说,“谁来都一样。” 这话听着仿佛有几分耳熟。 曲不询没忍住回头看她,“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如晚,你可真是……”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半点也不吃亏。” 沈如晚看也没看他。 “你喜欢就多吃点。”她说,“我反正是不吃,谁喜欢,我都让给他。” “也是,”曲不询往后一仰,躺靠在船头上,正好对着她,“蓬山高徒,确实是吃不到亏的。” 沈如晚余光瞥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不装不认识她的样子了。 曲不询明明早知道她是谁,偏偏要装作不认识,现在他又自己说破。 莫名其妙。 “蓬山第九阁,碎婴剑沈如晚,谁能不认识?”曲不询懒洋洋地看着她,“那天忽然在临邬城看见你,我还吓了一跳,坐在你家对面观察了好久才确定是你。没想到你不在蓬山,倒跑到这种偏僻地方来。” 沈如晚没搭理他。 虚虚实实的,满口都是半真不假的话。 曲不询一定早就认识她,而且一定和她有些渊源,只是她不知道。 “能不能问问,”曲不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修为那么高,名气那么大,为掌教宁听澜立下那么多功劳,干嘛不留在蓬山?这不比待在这种凡人小地方来得舒服?” 沈如晚被他烦到,抬眼问他,“那你呢?以你的修为,你也可以回到修仙界,被任何一个宗门世家奉为座上宾,你又为什么在这儿?” 曲不询像是知道她会这么问。 他笑了一下,“我?天为被,地为床,四海为家。那什么奉为上宾,能有什么用啊?” 沈如晚没反驳。 “那我们的想法就是一样的。”她说,“确实没什么意思。” 曲不询仰头靠在船头看她。 江影波光,微风轻浪,声声动人。 “喝酒喝酒。”他忽地起身,从船篷里拎起酒坛,默不作声地又倒了一碗,偏过头重新坐回船头,背过身,端着碗一口一口,只留给她一个宽阔高大的背影。 沈如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翻了个白眼。 脑海里忽有水流轻音,湖底的珠藻顺着暗流涌动。 她微微挑眉。 终于找到那条鱼的踪迹了。 船头,曲不询忽然回头。 “诶,你的菜什么时候烧啊?”他问她,“我的酒都快喝完了。” 沈如晚冷淡地看他。 “和你有关系吗?”她反问。 曲不询自来熟的劲,简直浑然天成。 “怎么没有呢?”他懒散地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态度,看了一眼她篮子里的菜,“你这是要炖鱼汤?我来给你抓一条?” 沈如晚凉凉地看他一眼。 她想要炖鱼汤,还需要别人来帮她捉鱼? 她没说话,曲不询就当她没意见,一伸手,从剑囊里掏出一把短匕,在舟身上划了一道,一松手,匕首便掉进湖水里,转眼沉没。 沈如晚冷眼看他。 曲不询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叫刻舟求剑。” 沈如晚懒得理他。 满口胡言乱语。 她微微阖眸,湖底几株微不可见的珠藻忽地无限疯长,从四面八方筑成弥天巨网,只留一面缺口,转眼收拢,猛地一收—— 原本风平浪静的湖水猛然剧烈翻腾,如蒸如沸,纷乱的水珠乱溅如雨,落在舟面船篷上,小船在风浪里摇摇晃晃,上上下下逐浪飞帆,却如有神助般安安稳稳,连船篷里摆着的一坛酒也半点没翻。 一条二十来丈长的鲢鱼被无数珠藻织成的巨网包裹,从无边湖水里猛然浮出水面,恰停在小小渡船边,动弹不得,倒把渡船衬得娇小玲珑起来。 不过找了半个时辰,就从邬仙湖里搜到了目标,这效率连沈如晚也觉满意。 她心情颇佳,唇角微微翘起,抬眸细细打量那条鲢鱼,目光却忽地凝注。 鱼嘴边,金光隐隐,竟插着一把匕首,看起来分外眼熟,分明是方才曲不询掷下的那把。 她猛然偏过眼。 曲不询懒洋洋地坐在船头,舟面被溅起的水花浇了个透,独他身侧干燥如常,半点水渍也没有。 见她看过来,他挑眉,一招手,那鲢鱼便凑得离船更近了,鱼唇上的匕首垂落,正对着方才他刻在船身上的那道划痕。 曲不询一把拔下那匕首,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唇角勾了一下。 “这个,就叫愿者上钩。” 第9章 风卷莲动船(九)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半晌。 她可以肯定,曲不询发现这怪鱼的时间和她只在毫厘之间,谁先谁后不得而知,只是猜不透他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从茫茫湖水里找到这条鱼。 曲不询伸手,敲了敲那鲢鱼的鳞片,声音清越,如击金铁。 “鱼来了,”他问,“可以开饭了吧?” 沈如晚挑眉。 “不可以。”她拒绝得理所应当,“这是我的鱼。” 曲不询从牙关里抽了口气。 “我们俩一起找到的,总也有我一份吧?” 沈如晚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 “一起找到的?”她似笑非笑,“你怎么证明啊?” 曲不询微怔。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匕首落在鱼身上,必定能把鱼带上来,但现在匕首被他拔下来了。 他语塞,看了看沈如晚唇边的轻嘲,忽地一哂。 “行,那我再插回去。”曲不询拿着匕首作势就要往鱼身上捅。 那巨大的鲢鱼本来被珠藻紧紧束缚着,从湖底猛然被提溜到湖面,动弹不得,不防看见这人拿着匕首又凑近,吓得狂甩鱼尾,一个劲扑腾,卷起一阵阵的白浪,朝小船上掀来。 沈如晚猝不及防,随着摇晃的船身歪了身形,一手撑在船篷上坐稳,脸色猛地一沉,两个指节并扣,在船面上敲了三下。 一敲,船身忽正,在风浪里岿然不动。 二敲,巨鱼垂首,被猛然按进水里,又被猛然提起,动弹不得。 三敲,风平浪静,水波无声,仿若方才的风浪都是场错觉。 三敲之后,怪鱼动也不敢动,风浪也平息,就连曲不询也坐在船头,收了匕首,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沈如晚看见他就烦。 她伸手抓起身侧装满配菜的篮子,往他身上一扔,“不会做就滚。” 曲不询一招手,稳稳地接过那菜篮子。 “那你就找对人了。”他说,“论这个,这条船上,谁滚都不会是我滚。” 这条船上拢共就两个人。 不是他滚,岂不就是说她该滚了? 沈如晚耐心告罄,冷冷看过去,船底珠藻上寒光闪闪,转眼爬满舟面。 曲不询两手一抬。 “不说了,这回真不说了。”他保证。 沈如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抬手,珠藻慢慢消退,又重新缩回舟底。 曲不询半笑半叹,垂着头,把那篮子里的配菜处理干净,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匕首,往湖水里一掷。 下一瞬,水面上有一道金光骤然破开水波,直直朝曲不询飞来。 他头也没抬,懒懒散散地抬手,那只被他掷入湖水的匕首上扎着两条不大不小的鲢鱼,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那两条鲢鱼还没死,烤串一样扎在匕首上,鱼尾仍有力地一摇一摆,尾巴上的水珠飞得到处都是,有两滴险些落在沈如晚的裙裾边,却在坠落的一瞬便被蒸成水雾,眨眼间不见了。 沈如晚就坐在那,支着侧脸,看曲不询拎着那两条鱼到水边,拿着那匕首杀鱼,鳞片一点点刮下来,正对着那巨大的怪鱼,吓得那条怪鱼瑟瑟发抖,在湖水里颤了又颤,却被千条万絮的珠藻巨网紧紧束缚着,身形纹丝不动,只带起湖面微微清波。 一圈圈涟漪从怪鱼身旁推开,撞在稳如泰山的小船上,又消散。 “开了灵智的凡鱼,倒是很难得。”沈如晚目光落在那条怪鱼身上,逡巡一番,慢慢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珍稀异种,没想到只是普通鲢鱼。” 在修仙界,越是品种稀缺的异种,便越是容易修出灵智,受上天所钟爱,甚至能修行,有属于本族的天赋手段,是人类修士所不具备的。 妖类开智不易,年岁极长,而普通凡种想要开智为妖,又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从这邬仙湖底抓出一条鲢鱼妖,着实让沈如晚有些意外。 “天道公允,总有一线生机,凡种俗类也有自己的机缘,总不能因为不会投胎,就注定低人一等。”曲不询把那两条鱼处理好,不知道从哪扒拉出盐糖来,看着盆里两条鱼,忽而一叹,“可惜,少了葱姜,去不得腥。” 沈如晚默不作声。 她翻掌,慢慢地递到他面前,摊在曲不询眼皮子底下,纤细白皙的一只手,皓腕凝霜雪,指上薄薄一层剑茧,很是好看,可唯独掌心什么也没有。 曲不询一怔,不解其意。 “手是挺美的。”他说,“可也不能当饭吃啊?” 沈如晚淡淡瞥他一眼。 那纤细的指间忽然窜出些鲜亮的新绿,柔软纤长,垂在白皙的掌心,赫然是一把新生的小葱。 “你这还挺方便。”曲不询笑,伸手笼住那把葱,一用力,便拔了下来,打了个结放在盆里,“想吃什么,自己就能当场催生。” 哪有他说得那么容易。 真是隔行如隔山,外行总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沈如晚,也只能纯凭法术催生出几种灵植,其余必须有媒介,如种子或花瓣,否则所生即为虚妄,充其量就只能拿在手里把玩一番而已。 只有沈如晚递给曲不询的这种葱,是她没有任何媒介,纯凭神通催发,且能吃能调味,与真正的葱无异。 曲不询在木行一道上是个外行,没法体会到她这一手究竟有多超乎寻常,在木行道法上又是何等造诣非凡。 沈如晚翻了个白眼,不免有种明珠暗投之感。 她五指一收,指尖那点残存的绿意便又消散了,化为灵气,归于天地。 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剑修。” 剑修懂个锤子的术法。 曲不询抗议,“这就有失偏颇了吧?你自己也用剑啊?” 沈如晚气定神闲。 “我可不是剑修,用剑而已。”她说,“我是法修。” 曲不询看她一眼。 对,她是法修,但是一个以用剑闻名修仙界的法修,绝大多数只闻其名的人都以为她是剑修。 他把配菜和鱼都准备好,灵气微蕴,从盆地灼烧起来,水雾氤氲,炖起鱼汤。 动作很是麻利,看起来平日里没少做。 沈如晚静静看他做这些,挑眉,想到他方才说的“四海为家”,又觉这才正常,云游四方的修士总得有这么两手。 鱼汤小火慢炖,呲呲地响着,曲不询便把头转过来,重新往后一靠,倚在船头,打量起那条被缚的鲢鱼来。 “虽然灵智不高,但毕竟灵智已开,应当不会忽然习性大改,去袭击岛民的船只。”他望着巨鱼,敲了敲船板,“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就宰了炖汤吧。” 那条巨型鲢鱼吓得直想往湖底窜,奈何浑身爬满珠藻,被束缚得紧紧的,别说逃走了,那全身上下,只剩尾巴尖能一个劲地扑腾,在水面上拍打起孩童戏水般的水花。 沈如晚无语。 无论修仙界如何物竞天择,有一条公理却是人人认可的:所有已开灵智的妖兽,便可视为修士,与人无异,作恶者固然要铲除,但若是不曾作恶,便可顺其自然。 就连修士们平时炼丹炼器,也并不以妖兽身上的部件为主材料,更不会以开了灵智的妖兽为食材——既然灵智已开,七情并全,与人无别,那吃妖兽血肉,又与食人何异? 那些专门挑着开智妖兽下手的修士,在修仙界都被定义为邪修,毕竟,能对那些思维、说话与人无异的妖兽敲骨抽髓,未必就不能对人动手,谁叫人身上也有许多妙用无穷的器官呢? 蓬山第四阁专精御兽,其中便有一脉是专门饲养可供食用或药用、器用的灵兽,那种灵兽先天不全,纵有灵气,却终身难开灵智,与眼前的鲢鱼妖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曲不询对那鲢鱼妖没有半点杀意,目光也清正,根本就是故意说来吓唬那灵智不足的鲢鱼妖的。况且,他要真要宰了鲢鱼妖炖汤,刚才就动手了,哪用再去湖里捉鱼? 一个真敢说,不怕她把他当成邪修; 一个也真敢信,果然是灵智不够,傻头傻脑。 沈如晚朝着两者翻白眼。 她沉吟了片刻,缓缓伸出手来,朝那鲢鱼妖微微招手,让后者漂得更近了些,指尖轻点,在鲢鱼妖背鳍上轻轻点了一下。 鲢鱼妖眼前刹那如有白虹坠落,就连思绪也忽而清明了起来。 “哟,大手笔。”曲不询挑眉。 沈如晚这是给鲢鱼妖再次开智,达到正常人的思绪能力。虽然效果不能持续很久,但即使时效过了,鲢鱼妖也会比之前灵智更高。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并不是单纯修为高就能办到,必须对此有所研究,有过几次经验,这才能一次成功。在这过程中,稍有不慎,妖兽便会被摧毁灵智,甚至直接猝死。 沈如晚显然驾轻就熟。 这回他总算识货了。 沈如晚分给他一点余光,轻描淡写,“熟能生巧。”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出自蓬山第九阁,专修木行道法,平时根本没什么给灵兽开智的需求,有什么必要对这件事熟能生巧? 但他目光在她身上微微转了一圈,没问出来。 “说说吧。”曲不询伸手,也敲了敲鲢鱼妖的背鳍,一副拷问犯人的模样,“为什么要去袭击船只?” 第10章 风卷莲动船(十) 即使被沈如晚再次开智,鲢鱼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和常人无异,现在它的心智如孩童,既不懂很多修仙界约定俗成的规矩,也不懂处世的道理,只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它打不过眼前这两个人,为了不被吃掉,当然得听话。 “不,不是故意。”鲢鱼妖开口,声音很低沉,有点像从腹腔里发出来的声音,但措辞就像稚童,“灵气,方向变了,有晚霞,要去修练。” 沈如晚微微皱眉。 虽然鲢鱼妖说得七零八落,但她略一思忖,已然是听懂了:平日里鲢鱼妖顺着灵力流向浮到水面上来借晚霞之气修练,没想到邬仙湖内灵气流向忽然改变,顺着灵气一路浮上来,竟然和归家的岛民撞上了,被当成是袭击。 她把鲢鱼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微转,看向曲不询。 曲不询也正偏过头来看她。 目光相对,心照不宣。 一地地脉灵气不会轻易改变,更不会如此突兀快速地改变,除非有人大手笔改动了地形地势。 在这碧波千顷的邬仙湖上,最有可能造成这样巨变的,不就是东仪岛自己吗? 一座龙王庙,改换了大半个东仪岛的地势,已然造成岛内灵气流向巨变,若说会影响到东仪岛外的环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 这一座龙王庙,又不是真的请来了一尊真龙,竟令千顷邬仙湖为之改势,至于吗? 鲢鱼妖有没有说谎,这几乎是一眼可辨的事,别说鲢鱼妖没这个智力水平,就算是它有,这个谎言也是稍作验证便能戳破的。 曲不询低头看那鲢鱼妖。 “你可想好了,要是被我们发现你在说谎,你就在这邬仙湖里,可逃不掉。”他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鲢鱼妖的鱼脑袋。 鲢鱼妖急得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没有,没有说谎。” 看起来当真是不像谎言。 曲不询抬头望向沈如晚,两人对视一眼,不语。 “你先回去。”沈如晚沉吟片刻,抬手,鲢鱼妖身上的珠藻巨网飞速消退,转眼变成一小片浮萍,漂在水面上,“验证过后,我再来找你,若你说的是真的,这事便不怪你。” 她说着,轻轻一招手,让鲢鱼妖坚硬的鱼鳞抵在船边,她从船篷里走出来,俯下身,纤细白皙的手指抚在其中一片鱼鳞上,微一用力,竟直接把那坚硬无比的鱼鳞硬生生拔了下来。 鲢鱼妖吃痛,凶性激起,尾巴一甩就要剧烈挣扎,然而仿佛身上有一股山岳压顶的巨力,将它牢牢地镇压在原地,半点也动弹不得。鲢鱼妖僵在那,鱼目也仿佛有灵,哀哀地看着沈如晚,呜呜咽咽。 沈如晚把玩着那鱼鳞,如脸盆大小,触手极沉,坚硬如铁,只怕寻常刀剑不仅不能在这鱼鳞上留下痕迹,甚至还会因此损坏。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鲢鱼妖的伤口,那道因鳞片被强行拔下而簌簌流血的伤口转眼便愈合了,“受人之托,总要留个凭据,让人相信我真的找着你了。” 这鳞片是留给章员外和岛民们看的。 沈如晚轻轻拍拍鲢鱼妖的背鳍。 “下次见面,如果你是无辜的,我再送你一份机缘。”她说着,站起身,垂眸淡淡地望着鲢鱼妖,“你可以走了。” 鲢鱼妖浮在水面上,巨大的鱼目静静地看着她,像是想要记住她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猛然摆动鱼尾,潜入水面之下,消失不见。 沈如晚盯着只剩涟漪的湖面看了一会儿。 回过头,曲不询坐在船头,高大宽阔的背影笔挺,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若有所思。 她微微皱眉。 曲不询目光探究。 “你对这个鲢鱼妖还挺好的。”他说,“又是开智,又是送机缘。” 沈如晚站在原地,对上他探询的眼神。 “你想表达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也没什么。”他挪开眼,重新靠坐回去,懒散地倚在那,一条腿支着,“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和传闻中的样子,不太像。” 沈如晚知道传闻中的她是什么样的。 冷血、狠辣、无情、没有人性,又或者在她离开蓬山后,有人说她不慕名利、急公好义。 她都不在乎。 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留恋,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她就像是一盘沙,曾有风来,把她的一切期待和欢悦都吹散了,只剩下枯燥的生活。 她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等下一阵风的到来。 要么,吹走她剩下的所有;要么,把她曾经失去的都带回来。 沈如晚站在船板的最边缘,远远望向交融在白云深处的湖面。 “我从来没听说过你。”她说。 在临邬城隐居的这十年,沈如晚几乎和修仙界断开了一切联系。 她不再和旧识通信,也不去融入周围的修仙者圈子,更不怎么打听修仙界发生的事,她能记起的只有在她退隐之前的消息。 曲不询这个名字,她从前没有在任何传闻里听见过。 要么是曲不询成名较晚,在沈如晚退隐后才有了名气;要么就是他行踪来历神秘,不打算扬名。总之,以他的实力,只要他没有刻意掩盖,就一定或多或少有名气。 曲不询轻声笑了。 “闲云野鹤,无名之辈。”他说得很轻松,甚至有些快活,翘着腿吊儿郎当,“你没听说过就对了,要是名气太大,我还嫌烦。” 沈如晚目光一点点落在他身上。 她没忍住想,曲不询和长孙师兄当真半点也不一样。 在那些因久远而愈发明灿的回忆里,长孙寒永远是背脊笔挺板正如青竹,意态清正,人如寒山孤月,剑比紫电青霜,从她踏上这条修仙路的那一天起,便成了无数憧憬里最幻梦的存在。 “想什么呢?”曲不询忽然叫她,“鱼汤都好了。” 沈如晚的思绪被他打断,转头看过去。 曲不询盘着腿坐在那盆鱼汤前,手里拿着双筷子搅来搅去,半点不讲究。 别说什么寒山孤月了,浑身一股子四海为家,下一刻就能浪荡天涯的游侠气。 在旁人身上找已故之人的影子,本来就是缘木求鱼。 沈如晚轻轻地抿唇,习惯性地蹙眉,又很快散开,坐到他对面,手往篮子里一伸,才想起她只带了一副碗筷。 碗,曲不询自己也有一个倒酒用的,但筷子只有一双,现在就在曲不询的手里。 “喏,你的。”曲不询麻溜地夹了一条鱼出来,倒了半碗汤,连着筷子一起递给她,“我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爱讲究,筷子给你先用,你用完再给我,这总行吧?” 沈如晚微怔。 她垂眸对着那递到眼前的碗筷看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了过来。 接过那碗汤的瞬间,她心里忽然想,曲不询不会是想给她下毒吧? 其实沈如晚不怕毒,到她这种修为,鲜少有毒能伤到她,更别说要她的命了。 她垂着眼睑,浅浅地尝了一口鱼汤。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慢慢地尝味,入口便神色忡怔,久久不语。 “蓬山第七阁有一味名肴,叫做‘湖上初晴后雨’,正是一道鲢鱼汤。”曲不询沉吟了片刻,仿若随口道,“我侥幸学到一鳞半爪,也有许久没动手了。你是蓬山高徒,应当熟悉此味?” 沈如晚没说话。 何止是熟悉。 族姐沈晴谙当年拜入蓬山第七阁,学的第一道名肴,就是这道‘湖上初晴后雨’。 那年沈晴谙反反复复练了一遍又一遍,做出来的鱼汤能填满一条小溪,没处解决,就送给亲朋好友吃。 沈如晚和沈晴谙关系最好,每天早也是鱼汤,午也是鱼汤,到了晚上,还是鱼汤,一天三顿,偶尔再加个夜宵,吃到她往后一进饭堂就要绕着鱼汤走。 十数年一弹指。 她已有十来年没有喝过这道鲢鱼汤了。 沈如晚怔怔地坐在那里,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十年前让她心力交瘁,可十年的折磨一旦成了习惯,便仿佛也苍白了起来。 除了忡怔和疲倦,只剩惨白。 沈晴谙后来就死在她剑下。 她亲手杀了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或远或近的所有族亲,和她曾经最憧憬仰慕的师兄。 她从不后悔。 沈如晚向来冷心冷肺,所有她认为应该做的事,她绝不后悔。 可偶尔,她也会想起从前。 那些被淹没在岁月里的小事,那些微小的不能更琐碎的细节,虚假又真切的快乐,还有那些包裹着谎言的温柔。 “很好喝。”她说。 曲不询微怔,挑眉,略带惊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直白地夸奖。 沈如晚把空碗筷推给他。 “很好喝。”她重复,“就是‘湖上初晴后雨’的味道,你的手艺很不错。” 她侧着脸,心不在焉地看着曲不询拿着她用过的碗筷,解决那剩下的半盆鱼汤。 时过正午,三两朵乌云飘到上空,湖上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曲不询还端着碗筷,碗里小半条鱼还没吃完。 他安安稳稳地坐在船头,动也没动一下。 修仙者本来就不需要避雨。 但沈如晚也不知道为什么,伸手从船篷里取出那把从章清昱那里拿来的油纸伞,轻轻推开,伞面微晃,支在两人正中,不偏不倚盖住她和曲不询。 曲不询挑眉看她。 沈如晚只是凝视湖面水花涟漪一朵又一朵。 “你请我尝了‘湖上初晴后雨’,”她说,“我就请你看一场湖上初晴后雨吧。” 第11章 风卷莲动船(十一) 章家的正堂里空空荡荡,只有沈如晚一个人坐在客座上。 偏厅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开始还极力压低嗓门,到后来情绪上头,再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吵得不可开交。 从沈如晚和曲不询下了船,带着那片坚硬巨大、绝非寻常鱼类身上拔下的鳞片回到章家,告知章家父子鲢鱼妖出现的原因后,这对父子就陷入了激烈的争吵,不得不匆匆去偏厅商量。 这一商量,就吵了许久。 曲不询压根就没在正堂里等,他把事情说完,并不打算留在这里等章家父子吵出个结果,起身就走。他只负责查明真相,怎么选都是章家父子的事。 只有沈如晚留在正堂等一个结果——她倒不是对东仪岛的规划有多上心,而是在之前的交谈中得知鸦道长这两天不在东仪岛上,今晚就要回来。 沈如晚想见一见这位落到东仪岛上来的“卧龙凤雏”。 她实在很好奇,这位特别能折腾的鸦道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沈姐姐,刚泡的茶,给你倒上吧?”章清昱提着一壶新泡的茶水,从门口走进来,对偏厅里传来的争执声半点也不意外。她脚步很轻,声音也低低的,“还有点心,你要吗?” 沈如晚把已经空了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点心就不用了。”她嫌东仪岛的厨子白案水平不够好,尝了一次便再不想吃了,“你舅父和表哥经常这样吵架吗?”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偏厅的方向。 章清昱抿了抿唇,垂头往空茶杯里倒茶,小声说,“其实当初大兄带鸦道长回东仪岛、要建龙王庙的时候,舅父是绝不同意的,从那时起就吵得厉害,大概吵了两三个月,舅父没拦住,反倒让大兄更坚定了,直接就带着大家开工了。” 从那时起,这对父子俩就没有完全不吵架的时候。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由不得章清昱不习惯。 沈如晚微微挑眉,感到十分有趣,“你大兄先斩后奏,章员外竟然就拿他没办法?章员外看起来可不像是从善如流、任人摆布的样子。” 她和章员外接触过几次,只觉这人性格刚愎,小心思很多,没多少能力,但又很在乎面子和自己的权威,这样的人做了父亲,只怕更爱强调自己对儿子的掌控和权威,不是什么慈父。 偏厅里,争吵声越发激烈。 “你小时候我就教你,这种游方术士的话都不能听,谁知道他们仗着那些歪门邪道,暗地里都藏着什么样恶毒的心思,你不沾不碰,什么事都没有!”章员外怒声斥责,偏厅传来他手一下下用力敲着桌面的声音,“你家境殷实,多少人都眼红得滴血,恨不得你赶紧死,你以为我是在小题大做?我告诉你,一个不慎,这是要家破人亡的!” 章大少并不服气,“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家里还穷着呢,你自己都在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章员外的声音陡然放大了好几倍,“我什么时候琢磨过这种歪门邪道?我从来就反感这种事,你记得个屁!没有,没有的事!” “我明明记得你当时和……”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章员外几乎是咆哮,“你那时候才几岁,你能记得什么?” 章大少似乎被父亲的态度吓住了。 他没有继续反驳。 章清昱又朝偏厅看了一眼。 “毕竟还是亲父子,舅父年纪大了,总是要盼着大兄好的,”她含混地说,“之前大兄态度特别坚定,舅父再怎么不乐意,终究还是支持大兄了。” 沈如晚端着茶杯轻轻笑了一下。 到底是寄人篱下,章清昱说话总是很委婉谨慎。只怕从前章员外同意建庙,并不是为了支持儿子,而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在年岁渐长、年富力强的儿子面前不得不退让。 “可我怎么觉得,你大兄不像是很坚定的样子啊?”她偏头看了偏厅一眼。 章清昱手里提着茶壶,也朝偏厅的方向望了一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终归是寄人篱下,不好开口。 走廊里脚步声错落响起。 姚凛的衣袂在正堂门口一闪而过,他循着争吵声走向偏厅,打断了父子间一面倒的争执:“义父,大少,鸦道长回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 一阵荒诞复杂、七嘴八舌的寒暄声后,章家父子步履匆匆地从偏厅走进正堂,身侧跟着一个道袍蓄须的中年男子,唇边含笑,看起来既和气,又有淡淡的距离感,仿佛出世又入世的高人。 “不好意思,沈坊主,劳您久等。”章员外连声道歉,客客气气的,完全看不出来刚才就是他把异人和修仙者说成是谋财害命的歪门邪道,“这位是鸦道长。” 沈如晚似笑非笑。 她半点也不在乎章员外心里怎么想,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毫不客气地朝鸦道长望去,从头打量到脚。 气息虚浮,毫无灵力,被章大少推崇备至、据说马上要飞仙的鸦道长,连修仙者的门槛都没踏入。 可他道骨仙风,神采奕奕,虽然五官并不俊美,但自有一种让人心生好感、不由信服的气质。 看起来便有些本事,又比沈如晚这个真正的修仙者更好打交道,无怪乎能把章大少忽悠得认为他是真正不世出的高人。 沈如晚见过太多这样的人,鸦道长并不稀奇。 她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顿时兴趣减了一半,兴致缺缺起来。 然而她兴趣渐消,方才打量鸦道长时,半点也不掩饰,目光好似一把锋锐的刀子,从头划到脚,能把人直直解剖开,称斤论两,分毫也逃不过她的忖度,看得鸦道长心头直跳——心惊肉跳。 “这位是?”鸦道长噙着笑问。 章大少在鸦道长面前很是殷勤,闻言便接话,“这位是沈氏花坊的沈坊主,我们岛上的朱颜花不知怎么今年长得不好,特地请沈坊主来看看缘故。” 鸦道长的神情微妙地顿了一下。 沈如晚瞥见这点不自然,心里雪亮。 东仪岛的风水灵气会因为格局的巨大变动而随之改变,岛上居民的生活劳作相应也会受到影响,鸦道长对此绝不是不知情的。 “居然还有此事。”鸦道长不过微顿,便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想必沈坊主在莳花上必是造诣深厚。” 沈如晚从桌上端起那刚满上的茶杯,漫不经心,“就东仪岛这点事,不需要会莳花,随便找个风水先生,一样能行。” 鸦道长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沈如晚来。 他当然知道在东仪岛上做出这么大的格局变动会引起风水灵力的变化,寻常只懂皮毛的异人也许能发现问题,却很难解决。 可看沈如晚的态度,又哪像是没法解决的样子? 修仙者能一眼看穿对方的根底,知道对面人是不是修士,异人和普通人可没这样的本事。 鸦道长只是得到了一些修仙者的机缘,并没有踏入那道门槛。 越是看不透,便越是浮想联翩。 鸦道长从上到下把沈如晚打量了个遍,笑容不变,“倘若真是这样,我倒是放心了,小章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我说?我也能帮你想想办法啊。这事现在解决了吗?不如我也去看看情况,也能给沈坊主搭把手。” 章大少还没说话,章员外就在一边张了张口,仿佛很想开口阻止,但很快又闭上。 “鸦道长,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天东仪岛出了件大事。”章员外索性把鲢鱼妖的事说给鸦道长听,“我想着,这龙王庙还没建成,就已经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还是干脆叫停,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鸦道长闻言,唇边笑意不变。 他没有立马说话,只是目光微转,朝章大少一瞥。 “爹!你怎么能这样呢?” 谁想到,方才还在争执中渐渐弱势,几乎被章员外训得不大说话的章大少,忽然又硬气了起来,“龙王庙都已经修了一大半了,就为了这点困难就废弃?不仅辜负了鸦道长的心血,就连岛民们也不会同意!” “你给我闭嘴!”章员外没忍住脾气,厉声呵斥。 章大少条件反射性地顿住。 他在外永远是一副倨傲的模样,可在章员外面前却气弱不止一筹。 “义父。”姚凛跟在章员外身后,适时开口,低声说,“大少毕竟也是为了东仪岛,忙了大半年,现在叫停,不好和大家交待。” 章员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只是实在受不了儿子违逆他的命令、非要和他唱反调罢了。 “风水改易,是我考虑不周,但诚如沈坊主方才所言,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员外请放心,我一定想方法解决。”鸦道长也保证。 鸦道长和姚凛一人一句,章大少失掉的底气忽然又足了。 他斩钉截铁,“爹,这龙王庙都已经修到这个地步,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是一定要修到底的!” 沈如晚已觉无趣。 章大少这么听鸦道长的话,坚定地想要建成龙王庙,其中未必没有在父亲面前挣出一份话语权的意思。没有什么比亲自办成一件父亲激烈反对的大事更能彰显他的话语权。 怪不得曲不询走得毫不犹豫,他来东仪岛的时间比她早,想必也见过很多次章家父子的争吵,知道吵到最后结果往往都是一样的。 热闹看够,没什么意思。 她起身,当着几人的面,旁若无人地理了理袖口,“我还有事,先走了。” 章员外追着在后面“诶诶”两声,沈如晚头也没回一下。 倒是章清昱借机跟在她后面,从正堂里走了出来。 方才在正堂里,你方唱罢我登场,章清昱就像是一道影子,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没有,几乎让人遗忘她还在屋里。 只有从正堂里出来后,章清昱方才像是影子忽然活过来了,走得远远的,在走廊拐角的尽头回看一眼正堂的方向。 “沈姐姐,”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东仪岛会有事吗?” 沈如晚偏头看去。 “谁知道?”她漫不经心地说,“如果鸦道长是一位在歪门邪道上别有天赋的高手,也不是不可能覆灭东仪岛。” 这话说得事不关己,很是冷酷,但章清昱却松了口气,她知道沈如晚其实是在安慰她,只不过沈姐姐总能把关心好意的话说成冷酷无情的模样。 章清昱想到这里,悄悄看向沈如晚。 当年沈姐姐救她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她还是稚童,和其他被邪修掳来的女童少女们挤在狭小的山洞里,一整天没吃东西,连如厕也只能在山洞里找个角落,各种难闻的味道混杂着,在惶惶不安里呜咽。 在那个山洞里,为人的尊严已完全消失,她觉得她们更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在恐惧和痛苦中等待屠刀落下。 就在那种死灰的恐惧里,沈如晚自云外来,容貌昳丽如芙蓉清波,剑光破雪,半山草木复生,一片荒芜忽成满眼青绿,那样强大的邪修也转眼死在剑光下,仿佛天光破云,把所有阴霾都照亮。 “各位受苦了,主使邪修已伏诛,我先带各位回宗门驻地,到时再一一联系亲眷,送各位回家。”剑光如雪的少女贞静沉稳、面面俱到,让人不由安心信服,她转头,目光在女童里扫了一圈,忽而展颜一笑,“哪位是小清昱?令堂还在等你。” 少女目光落在章清昱身上的那一刻,她只知道呆呆地回望,话也说不出。 那时沈如晚既温柔又体贴,很快就安抚了所有惶惶不安的心,成了大家都依赖的对象。 章清昱记了很多很多年,半点也没忘。 可十来年后,临邬城再相见,物是人非。 “想什么呢?”沈如晚忽然问她。 章清昱猛然回过神。 “啊,我在想,当年沈姐姐你救出我们的时候,所有人都特别特别崇拜你。”她说着,笑了,“我们都吓坏了,那时候觉得你就是仙女。” 沈如晚挑眉。 “我怎么记得当时有一个特别镇定的姑娘,”她不甚在意地说,“当时你们都吓坏了,就她特别冷静,到了宗门驻地还问我那个邪修的同伙有没有被抓到。她对我就很平淡。” 章清昱也想起来了。 当时有个被掳来的大姐姐特别镇定,一直在安抚大家,若非有她的安抚,大家未必能撑到沈如晚来救人。 章清昱诧异,“不应该啊?” 她分明记得,当沈如晚在人群里,朝她的方向回过头,展颜而笑,那个镇定的姐姐就站在她边上,目光直直地望着沈如晚,神色忡怔,专注到连呼吸也忘却。 这怎么会是态度平淡呢? 沈如晚却已经不再在意。 她顿住脚步,抬起头,朝楼上望去。 曲不询正倚在栏杆上,不轻不重地拨着灯笼穗。 背着光,看不分明他神色,只知道他在看她。 “又偷听?”沈如晚意味莫名。 曲不询也嗤笑。 他随手敲敲栏杆,“我先来的。” 谁也没把谁的话当真。 沈如晚抬步向前。 “走了。”她说。 章清昱朝曲不询礼貌地笑了一下,赶紧跟上。 楼台上,曲不询撑着栏杆,看她们走远。 许久,忽而一哂。 怪不得章清昱和沈如晚关系还挺好。 原来当年那个让沈如晚特意去救的小姑娘就是她。 他靠在柱子上,抱着剑,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天光破云。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轻笑,“还挺准的。” 第12章 风卷莲动船(十二) 黄昏时,沈如晚带着章家备好的材料去花田布阵,添了两个尾巴。 鸦道长听说她要去花田,非得跟着她。 “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得去看看,”他是这么说的,“只要沈坊主需要,我必然要尽绵薄之力。” 沈如晚看出他只是不放心,想要借此看看她的实力。 “不需要。”她说,语气平淡,平铺直叙,“我做不到的事,你肯定做不到。” 鸦道长险些被她气出个好歹。 “纵然我实力微薄,道友也不必这么说。”他相当恼火,却勉强维持笑容,最终只能露出一个充满怒火的微笑,“我知道之前惹出的麻烦让道友受累了,我向你赔罪。” 沈如晚走得漫不经心,看也没看他一眼。 “这你倒不必担心,”她说,“我不累。” 鸦道长连笑容也维持不住。 姚凛就走在他们身后半步,之前沈如晚要求的材料都是他备下的,来搭把手也理所应当。 他比鸦道长看得清明多了,沈如晚分明完全不在乎他们跟不跟着,只不过冷嘲热讽两句罢了,她就是这个谁也看不上的脾气。 目的既然已经达成,又何必再纠缠沈如晚? 他适时地插话,“沈坊主,是否需要告知周围岛民,最近不要到花田附近出现?” 沈如晚偏头看了他一眼。 “不用。”她简短地说,“很快。” 鸦道长似乎还想说话。 姚凛稍稍加快脚步,领先鸦道长半步,回过头,在沈如晚看不见的地方,朝鸦道长投去淡淡一瞥,凌锐如刀尖锋芒,半点也看不出平时恭敬内敛的模样。 鸦道长扫到这点锋锐,张了张口,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沈如晚在前面停下。 她朝鸦道长招手,言简意赅,“你过来。” 鸦道长摸不着头脑。 沈如晚从姚凛手里把东西一把提过来,塞进鸦道长手里。 “拿着。”她语气平平,十足吩咐的口吻,“我让你埋在哪,你就埋在哪。” 鸦道长手忙脚乱地拿着东西跟在她后面,还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就成了她的跟班了? 沈如晚走在前面,用脚步丈量花田,顺着灵气流向自东向西,一圈下来,不偏不倚,足尖正好踏在最初站立的位置。 “看明白了?”她问鸦道长。 鸦道长在心里翻她一个白眼。 不就是灵气流向冲突了吗?还要一副考他的样子,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但面上还是笑容温和,“果然是风水改易,灵气冲撞,难怪此处朱颜花不能成活,道友好眼力。” 他也能看出灵气冲撞,这有什么稀奇的? 难的是怎么解决。 鸦道长不是没有办法,但要花的精力和代价不小,他凭什么要为了一堆没用的花费那么多功夫?沈如晚愿意吃力不讨好,他正好看热闹,也能看看沈如晚的独家手段,偷学两手。 沈如晚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点算计,她既不怕他学,也不在意。 如果他能学去,下次做事情周全一点,也算他的造化。 鸦道长能看出这里的灵气流向,已经达到了她的最低要求。 沈如晚这些年见过太多处在不同层次不同水平的人,有些异人本身有些奇异的本事,却根本看不透灵气走向,完全无法感应到灵气,那种人显然是不可能理解东仪岛的问题的。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她冷淡的眼锋一下扫过去。 鸦道长愣住。 他……应该干什么吗? 沈如晚现在知道自己绝对不适合带徒弟了。 起码也是一个收获。 她敛眸。 “我让你埋在哪,你就埋在哪。” 鸦道长被她指挥得团团转,拿着个锄头,再怎么注意形象,也挡不住尘土飞扬,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后,看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气不打一处来:他是来偷师的,又不是来拜师的!凭什么要帮她干活? “沈坊主,这样就够了?”鸦道长还在笑,但笑容里满是质疑,他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把黄铜老香炉埋进土里,“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 就随便埋点东西在土里,就能解决灵气冲撞的问题了? 沈如晚没说话。 她垂着手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扫过鸦道长,不置可否。 鸦道长被她这么看一眼,无端恼火。 姚凛在旁边忽然俯身,“这株花是不是变精神了?” 哪有那么快? 鸦道长忍住白眼,凑过去看一眼。 刚抬头,他便忽然一愣。 眼前灵气已分,井然有序,哪还有半点灵气冲撞、风水不宁的模样? 鸦道长骤然回头去看沈如晚,她已经敛了袖口,转身朝田埂外走去,只留给他们一个独来独往的冷淡背影。 “她会阵法?”鸦道长猛地看向姚凛,难以置信。 姚凛微微垂首看花。 “正经踏入门槛的修士,总有一手。”他语气平淡。 “她还是个修士?”鸦道长瞳孔微缩,旋即神情冰冷,“你赶紧想个办法,把她弄走。” 姚凛轻轻抚了抚有些蔫巴的花苞。 “你急什么?”在鸦道长冰冷的瞪视里,他轻笑一声,“过了谷雨她就走了。东仪岛这点小地方,修仙者可看不上。” * 鸦道长是沈如晚带过悟性最差的学徒——虽然她总共也没怎么教过别人。 她默许鸦道长跟在边上看她布阵,先带他按照灵气流向分布走了一圈,再指点他在不同方位埋下对应的材料,一步步对应,换个稍稍学过一点阵法基础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学会她布阵的思路,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也能用同样的方式思考解决方法。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 沈如晚也没指望鸦道长能做到最好,但至少应当能及时反应过来她的意图,而不是等阵法都布下了,还没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是阵法高手,只学过基础阵法,有基本的推演能力,算是入了门,能解决寻常修士遇到的大部分阵法问题。 基础阵法流传很广,有心总能弄到一本,只要认真学过一遍,也不至于跟不上她的思路。 鸦道长连基础阵法也没学过,就敢出来大改一地格局,典型的管杀不管埋,沈如晚一点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给他。 鸦道长和章家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教也教过,劝也劝过,不愿再为这多余的事费一点心。 到谷雨祭祀时,她都没再见过鸦道长。 东仪岛不大,他们又都在章家下榻,一直遇不到,只能说明鸦道长在躲她。 曲不询站在屋檐下,和她并肩看岛民们三五成群地往西面空地上走。 东仪岛的谷雨祭祀并不排斥外人旁观,但有些风俗自成一体,外人挤不进去。 献上牛羊牲畜后,便是载歌载舞的狂欢。 “你就这么有自信?”他闲闲地问,“说不定是人家太忙了,根本没空搭理你。” 沈如晚余光冷淡地瞥他一眼。 她刚才只是在他问起对鸦道长的感受时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她不说话,曲不询挑眉。 “我也很忙,没空搭理你。”她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说。 曲不询微怔,旋即便是好笑。 他摸了摸鼻子,虚靠在门柱上,闲散地望着不远处岛民载歌载舞,眼尾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终是轻轻一喟。 “沈姐姐,原来你在这儿。”章清昱衣襟上别着一枝殷红的朱颜花,从后面走过来,岛上难得的节日,她也有点雀跃的喜气,“今年朱颜花开得很好,大家都很感谢你呢!” 朱颜花是在谷雨前两日齐齐盛开的,花开似火,满花田殷红,很美。 当时种花人和她一起站在田埂上,连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我种了一辈子朱颜花啊。”他哽咽着,却不是因为痛楚而热泪盈眶,“看到花开了,真好啊,年年看,看一辈子都是美的。” 又是一年花开。 沈如晚看着章清昱衣襟上的朱颜花,微微笑了一下,她自己衣襟上也别了一枝,也算入乡随俗地迎合岛上谷雨戴花的风俗。 “朱颜花有个别名,叫七日红。”她从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枝朱颜花,拈在指间,慢慢地说,“盛开时若江上云霞,殷红似火,花期短暂,只有七日,盛放七日后便要枯萎,所以叫七日红。” 章清昱唇边扬起一点浅浅的笑意。 “沈姐姐,连这个你也知道啊?”她很惊奇,“这可是东仪岛附近才有的称呼呀。” 沈如晚凝视手心里的朱颜花。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轻声说,微妙地笑了一下,“真巧。” 可是巧在哪里,她又不说。 没头没尾的。 连章清昱也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姐姐身上总有种很神秘的感觉,谁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又忍不住想探究。 可沈如晚说话,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听懂,又会不会回应。 章清昱目光落在曲不询衣襟上。 “曲大哥,你怎么没戴朱颜花啊?”她诧异,又有点为难,“……最好还是戴一下吧?就这一天。” 岛上提前一晚给所有人都发了一枝朱颜花,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有。 曲不询微怔,一摸衣襟。 “抱歉。”他说,“出门前忘了拿,待会就回去取。” 章清昱略一点头。 “沈姐姐,你说晚上就走,需要渡船吗?”她给沈如晚解释,“今天谷雨祭祀,刘伯也休息,渡船是不出船的,如果你要坐船,我提前去和刘伯说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沈如晚拒绝了,“难得休息一天,就让他安安稳稳地休息吧。” 渡船偶尔坐坐是闲情逸致,真正出行很是麻烦,怎么比得上瞬息千里的遁法?沈如晚是想回去,没想折腾自己。 “也好。”章清昱点点头,抿唇微笑,“下次我再去花坊拜访。” 曲不询抱肘靠在门柱上,一直没说话。 直到章清昱被人叫走,檐下又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忽然懒洋洋地开口,“走得这么急,一晚上都等不了,你很不喜欢东仪岛啊。” 沈如晚拈着那枝朱颜花,神色淡淡。 “你说错了。”她说,“岛本身没有错,只是岛上的人惹人嫌。” 曲不询假装听不懂。 “哦,原来你这么讨厌鸦道长啊。”他恍然大悟,在沈如晚翻他白眼之前,忽而又一顿,一哂,“这可不就巧了?我也一样。” 沈如晚终于纡尊降贵地投给他一瞥,意味莫名。 曲不询站直,伸了个懒腰。 “还得回房间找那枝朱颜花,免得见一个人就问我一遍怎么没戴花。”他笑了一下,转头看沈如晚一眼,“走了。” 沈如晚垂眸看着手中的朱颜花。 她指尖灵气微运,注入那花枝中。 绿芽新蕊,并蒂含苞,一念花发。 从那一枝朱颜花上,竟又斜斜地生出一枝新蕊来。 殷红似火,双生竞艳。 她抬眸,拈着双蕊并蒂的朱颜花,伸到他面前。 曲不询微怔,不由朝她望去。 天光如水,映在她颊边,眉眼淡淡,冰魂雪魄。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和她对视片刻,忽而一笑,伸手从那花枝上撷下一朵。 “谢了。”他说。 沈如晚收回手,重新把那枝朱颜花别在衣襟上。 目光放远,不远处,歌舞欢声。 曲不询拈着花枝,半晌没动。 檐下静谧,谁也没说话。 第13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一) 从东仪岛回临邬城后,沈如晚的生活又回归了从前那种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想见人的日子。 在周围街坊的传闻里,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个怪人。 有几分奇异手段、十二分怪人的脾气,美是美得如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可偏偏那个性格又冷冷淡淡的,扫你一眼,仿佛能把人称斤论两全都看透,叫人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更奇异的是,明明周围街坊都能看到,沈氏花坊平日里没什么客人,门庭冷清,沈如晚还经常连门都不开,可这花坊在临邬城里开了好些年,一点也没见沈如晚有哪天拮据度日。 也不是没有人对她起歪心歹意过,但往往还没到出手,自己就先大祸临头,十年如一日,沈氏花坊安安稳稳,歹人倒是栽了一批又一批。 敬而远之,没事可以聊两句闲篇,但绝不多嘴,这成了周围街坊和沈如晚打交道时的共识。 这样的日子虽然很蹉跎,但也确实是很舒坦的。 沈如晚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也懒懒的,推开窗,坐在妆台旁慢慢地梳着头发。 其实她不一定需要睡眠,对于修士来说,越是修为高深,所需的睡眠时间便越短,以沈如晚现在的修为,就算一旬只睡一晚也无所谓。 但到了她这个层次,进益不是靠苦熬时间就能实现的,要靠机缘和悟性。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她比谁都想提升修为,连睡眠时间也要缩短,省出更多时间打坐修炼,甚至还无比羡慕修为高的修士——不是羡慕他们修为高,而是羡慕他们不用花很长时间睡觉,可以省下更多时间来修练。 七姐沈晴谙总是对她咬牙切齿,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她沈如晚这种从不偷懒、满心满眼全是修练的人。 “你自己听听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现在想想,那时她确实有种狂热的修练热情,把其他一切欲望都挤压,连她自己回想都惊讶,无怪乎沈晴谙总是对她皱眉。 可是沈晴谙永远不会明白,那时她有多害怕。 沈如晚幼年时,父母便意外身故,她在长陵沈氏长大。 她姓沈,但不是沈氏的嫡系主支,没太多亲近亲眷,是沈氏按照族内的惯例,挑了一户从未打过交道的族亲收养照顾她。 养父养母和她的父母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养她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家里也有两个孩子,日子拮据,收养她能得到沈氏补贴的钱,匀一匀,自家孩子的日子便好过了。 刚被收养的时候,沈如晚不知道这回事,养兄明里暗里挤兑她是来家里吃白饭的,吓唬她不听他的话就让养父母把她赶走,她每天晚上躺在硬梆梆的床榻上都翻来覆去地担心明天会不会被赶走。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知道这几年真正养她的不是养父母,而是沈氏宗族。 她没去和人哭诉,只是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卯足了劲修练,抓住一切机会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天赋。 认识沈晴谙,是在她天赋展露、被沈氏看好未来之后了。 沈晴谙是沈氏的嫡支,父母在沈氏的地位很高,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从小就被大力培养,眼光也极高,根本看不上寻常人。非得是那种既聪明机灵,又有点天赋和本事的人,才能入沈晴谙的眼。 若非沈如晚费尽心思展露头角,她们甚至没有见面聊上一聊的机会。 认识得久了,沈晴谙知道养父母对她不好,气得用力拍她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宗族给他们钱,不是为了你对他们家那两个废物忍气吞声的!你当初就该禀报宗族,大不了换一家收养你。” 那时沈如晚的性格也没现在这么冷漠尖锐,寄人篱下久了,她既会说话,又会做人,人人都说她文静又大方,她听了沈晴谙的话,只是微笑,倒比沈晴谙更像个没事人,“换一家,就会比这家更好吗?” 沈晴谙于是忽然不说话了。 人人都有几副面孔,在沈晴谙面前当然个个识趣得体,在别人面前呢? “你这样,他们以后赖上你可怎么办啊?”沈晴谙看她就发愁,觉得她太好脾气,容易被无赖纠缠,“以后他们来找你,你不许理!搞不定就我来打发。” 沈如晚想到这里,木梳卡在发梢打结处,用了点力才顺下去。 其实她没有沈晴谙想的那么没脾气。 她只是从一开始就明白,变得强大之后,所有的困扰都将迎刃而解。 她还是个普通孤女时,就算能把自己的委屈诉说给别人听,也会有更多的人觉得她事多、不知足,哪怕换一家收养她,情况也未必能变好,她总不能一连换上几家吧? 等她强大后,自有人为她抱不平。 沈如晚站起身,随手把木梳往妆台上一掷。 当年她还是太有道德了,她皱着眉头想。 养父母来蓬山许多次,就是为了从她手里讨更多好处给亲生儿子,一字一句都拿捏着她在他们家待过的那几年,她不想给,又很烦他们在外面败坏她的名声。 现在回想,当初的烦恼都很多余。 只要强大了,不和别人发生利益冲突,自有人为她辩驳——后来她弑师尊、灭家族、杀友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干了,一身骂名,可一旦退隐红尘,忽然人人称颂,多的是人愿意说她好话。 人生百味,不如便做个冷心冷肺的人,也好过辗转反侧,意难平。 沈如晚扶着窗棂,看幽幽长街、来去人影。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她慢慢念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小楼下,忽有一声轻笑。 沈如晚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顿,蹙眉,倾身从窗口向外探去。 街口转角,曲不询挨着卖糖糕的老夫妇,坐在台阶上,拿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敲着核桃。 一把核桃敲完了,他把核桃仁倒进老夫妇的筐里,随手拂去核桃壳,抬头看她。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在这里见到曲不询,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蓝婶,”她忽然开口,隔着小半条街叫了卖糖糕的老太太一声,“我要一块加了核桃的糖糕。” 蓝婶一直在这附近卖糖糕,和她打过不少交道,听到她在楼上说话,抬起头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街坊邻里互相买东西当然也是要钱的,但不急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先给东西也是可以的。沈如晚手头很宽裕,花钱也大方,虽然平时喜欢一个人待着,不那么好亲近,但从不占人便宜,大家都喜欢做她的生意。 沈如晚在窗边点了一下头,“好,麻烦了。” 曲不询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半开的窗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日光照在窗框上的熠熠反光。他微微眯眼,偏头看向蓝婶。 “蓝婶,”他学沈如晚的称呼,“一份加核桃的糖糕多少钱?” 从蓝婶夫妇出摊时,曲不询便已经在街口了,闲来无事,就帮他们敲核桃,已经敲了一上午,蓝婶对他印象很好,“你也想试试啊?我们送一份给你好了,谢谢你帮我们这么多忙啊。” 曲不询笑了一下。 “不是。”他说,指了指沈氏花坊,“那是我朋友,钱我帮她付了吧。” 要不是在等人,谁会一大早就在街口什么也不干,就坐那等着? 蓝婶只觉果然如此,但又因为曲不询等的人竟然是沈如晚而吃了一惊。 “你和沈姑娘是朋友?”蓝婶惊讶极了。 沈姑娘那样的……也有朋友? 其实让蓝婶摸着良心说,沈如晚真是没有哪里不好,长得和年画上的仙女儿似的,有本事又有家底,品行处世上也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多的是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可是,她这性格可太冷了啊?就算有人敢亲近她,沈如晚也不见得愿意和人家打交道。 沈氏花坊在这条街上这么多年了,这还是蓝婶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沈如晚的朋友。 “是啊。”曲不询点了下头,看着蓝婶的表情,又挑眉,笑了一声,“她的朋友就这么稀罕?” 那可不就是稀罕死了? 朋友,哪种朋友啊? “这可真是没想到。”蓝婶摇头,“沈姑娘平时喜静,我们和她也不太熟。” 其实蓝婶快好奇死了,奈何也和沈如晚做了好些年的邻里,也不好一下子就问东问西,搞得太不体面,让沈如晚知道了,以后都不来她家买糖糕了。 “钱你就不用给了。”蓝婶长叹一声,为自己不能问清所有前因后果而深深惋惜,用油纸包着糖糕,递给曲不询,“你去给她送过去吧。” 曲不询也没推辞,谢了一声,从台阶上站起身,拎着那微微烫手的糖糕,在蓝婶止不住的张望中,慢腾腾地走向那栋身处闹市顾自幽幽的小楼。 大门紧闭,在过去的十年里,几乎从未在紧闭时被叩响。 曲不询抬手。 “笃,笃,笃。” 作者有话说: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苏轼《行香子·述怀》 第14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二) 三声叩门声后,一片安静。 曲不询挑眉。 他等了片刻,又抬手,重新敲了三下。 门还是没开。 对街蓝婶一直在张望,不由有点狐疑。 她还等着看看热闹,可看这架势,沈如晚一直不开门,两人怎么不像是朋友啊? 曲不询顶着周围街坊狐疑的张望,竟然还停在那里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他抬手,第三次敲响大门。 这回他才刚敲到一半,紧闭的大门忽然就被一把拉开了。 沈如晚站在门内,满头青丝随手一挽,衣裙素得仿佛明天就要飞仙,淡淡看他一眼,“急什么急?” 蓝婶伸着脖子,在心里“嗬”一声。 这还真是朋友,不然再没有这么随意的。 曲不询提着那包糖糕,耸了耸肩。 “这不是以为你故意不给我开门吗?”他理直气壮。 蓝婶赶紧在心里“唉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和沈如晚说话时这个语气。 其他人见了沈如晚,莫名就要被她那个气势脾气搞得气虚矮一头,哪像曲不询这随意的样子? 沈如晚冷淡睨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一转身,便径直往屋内走,全然不招呼客人,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可那紧闭的大门,在她身后大敞着,并没有关上。 曲不询就跟在她后面,慢悠悠地晃进门里去了。 蓝婶远远地看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大开的门后,转进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由用力一拍大腿,“哎呀,哎呀!” 沈姑娘这样的脾气,还真是有朋友的啊! 可沈如晚不觉得曲不询是她的朋友。 她也早就过了想有朋友的时候。 “糖糕放桌上。”她开了门,转身往花坊内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三两句话,“不要到处走动,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曲不询提着糖糕,看她纤细挺直背影穿过厅堂,在庭院芳草茵茵中停驻,垂着头一株一株浇花。 沈氏花坊身处闹市,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独占一隅,明明周遭吵闹喧嚣,走进花坊,却忽然像是闯进另一个幽静世界,一切忽然静谧。 从厅堂到庭院,尽是杜若蘅芜清芬,幽绿满眼,淡淡星蕊似点妆。 寻常香草丛生处大多有蚊虫环飞,但从门口一路走早庭院边,半点虫影也没瞧见,仿佛连虫蝇也知此地清幽,不愿来搅扰。 曲不询目光在四面墙壁上扫了一圈,果然在花叶后瞧见墙面上以朱砂勾勒的符篆画了一圈又一圈,有辟尘的、有驱虫的,还有静心清噪的,沈如晚嫌符纸麻烦,直接就画在墙上了。 都说大隐隐于市,她这隐是隐了,可又没隐全,只要靠近,谁都能发觉她的奇异。 她只是不在乎。 曲不询凑近一点,俯身凝视。 “你种的这些花花草草,好像和外面的都有些不一样?”他忽然问。 沈如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还拎着那包糖糕,一手托着蘅芜碧叶,打量起来的姿态很是似模似样。 “是么?”她淡淡地说了半句。 没有往下再说的意思,也不深究追问,一看便知敷衍。 曲不询拈着绿枝条,扭头看她。 “我最近正好也对花草感兴趣。”他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开口说,“能不能向你请教请教?” 沈如晚看他一眼。 他?对花草感兴趣? 她可真没看出来。 大概是这一眼里的意味实在太明显,曲不询扬眉,“怎么?我就不像是会种花的人?” 那可真是不像。 沈如晚怎么看他,都觉得曲不询生了一张绝对会把花养死的脸。 “有这么夸张吗?”曲不询抗议。 沈如晚不置可否。 她偏过身,慢慢走到庭院里,院墙高高,墙头上斜斜垂落一缕细细的琼枝,无花无叶,莹莹剔透,仿佛翡翠雕成一节柳鞭,光影流转,似有水露在其中缓缓流淌而过。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抚着那绿枝,声音既淡又轻,“草木有灵,却不是每个人都会珍重。” “不太珍重”的曲不询摸了摸鼻梁。 “你要养什么?”沈如晚问他。 曲不询看她——觉得他是花草杀手,她还要教他? “我是人,又不是花草,我怜惜花草,何必强求旁人?”沈如晚语气淡淡,“既然你要养,我先教了,总比你去别处听来乱七八糟的强。” 她目光望来,清淡如冰泉,“说吧。” 曲不询和她对视,却顿住,停了半晌。 “我也不知道。”他说。 沈如晚细细黛眉微微拧了起来。 “你也不知道?”她反问,“你就想养花,无所谓是什么花?” 曲不询沉吟。 “那倒也不是。”他摇头。 沈如晚不说话了。 她站在那里,抱着胳膊看他。 她不说话,曲不询倒觉得有几分尴尬了。 他解释,“我先了解如何种花养花,等寻到真正想要养的花时,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如晚倒被逗笑了。 “那你准备得还挺周全。”她一笑,没当真,但也不较真。 曲不询低头去看庭院里的花。 “细叶尖蕊,螺纹曲瓣,”他对着面前一株半开的花挑眉,“这到底是螺钿蔷薇,还是藏袖白棠啊?” 沈如晚听他说出这两个花名,不由微诧。 螺钿蔷薇和藏袖白棠是修仙界较为稀罕的两种灵花,功用极多,但极难成活,故而所知者不多。 曲不询还真是对花花草草做过功课的,不然连这两种花的名字都未必听说过,更别说从他面前的那株花上猜出这两种花了。 站在这株花前,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算半个懂行的了。 对花草有一定了解的人,总能博得沈如晚些许好感。 “都是,”她微微勾起唇角,“也都不是。” 曲不询回头看她。 “这里的所有花都是我从旧株上配出的新种,本意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不同植株的特点汇集在新的品种上。”沈如晚看着他面前那株花,慢慢地说,“这株确实是从藏袖白棠和螺钿蔷薇中培育出来的,当时想集这两种花的部分药性于一体,没成功。” 听起来很简单,其实是一件实打实的“逆天之行”,再造新生灵,称得上是木行道法延伸最极致的一种。蓬山第九阁素来以木行道法闻名于世,也只有最最顶尖的修士才能尝试,每一位都堪称是炼丹师追着求着的亲爹。 ——在修仙界,炼丹是一门前期投入极大,但水平提高后回报更大的学问,顶尖的炼丹师往往身家巨富,被无数人趋之若鹜,在哪都是被众人求着捧着的。 但顶尖更求顶尖,修仙界最顶峰的每一个修士都在为打破极限和藩篱而上下求索,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灵药,也许就能造就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丹药。 “你这真是退隐红尘?”曲不询挑眉,打量沈如晚,“我怎么觉得你是比退隐前更厉害了。” 沈如晚盯住他。 “你又知道我是比退隐前更厉害了?”她意味莫名,“你见过十年前的我?” 曲不询神色不变。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他反问,“咱们年纪相仿,你现在修为和我差不多。” 他的意思是,她不可能比他早十年达到现在的修为。 事实倒确实是事实,但怎么听怎么让人不爽。 “年纪相仿?”沈如晚看他一眼。 曲不询被她莫名奚落的眼神看得不自在。 “怎么?”他问她,“没想到?” 沈如晚似笑非笑。 “是没想到,”她说,“可能你显老吧。” 曲不询差点给她噎死。 其实曲不询剑眉星目,五官疏阔,单看并不精致,但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造就出一种别样的魅力。他这人看起来不羁,但并不跳脱,安静不语时,便觉沉冷厚重。 这样的人平时再怎么不着调,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轻浮的年轻人。 沈如晚很熟悉这种感觉。 每当她心血来潮对镜梳妆,想要梳个豆蔻年少时的发髻,便会在明镜里看见她自己,发髻还是豆蔻时的发髻,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容貌未改,朱颜未凋,但眼神变了。 “你是哪一年生的?”沈如晚问他。 曲不询报了年份,比她大四岁。 确实和她属于同龄人。 沈如晚又问他,“你的生辰是哪天?” 曲不询看她一眼。 “……你打算拿我的生辰八字下咒?”他仿佛很不确定地问她。 沈如晚要是会下咒,第一个就咒他缝上这张嘴。 “十一月初九。”曲不询到底还是懒洋洋地说了。 长孙师兄的生辰在三月。 沈如晚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又在曲不询回答时涌起淡淡的失望。 其实她不知道长孙寒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 从前在蓬山的时候,她想方设法认识长孙寒,打听到长孙师兄和第十二阁的邵元康关系不错,她就趁着一次宗门活动和邵元康结识,帮了后者一点小忙,托后者介绍她认识长孙寒。 邵元康承她的情,组了好几次局想介绍他们认识,可惜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凑巧,缘铿一面。 有一次,邵元康告诉她,长孙寒生辰将近,打算和几个朋友聚一聚,她如果想去,可以跟着一起去。 沈如晚提前准备了半个多月,天天拉着沈晴谙看衣裙、看首饰、看妆发,拿出修练时的态度精益求精,烦得沈晴谙直翻白眼,“你已经够漂亮了,稍微打扮打扮就足够艳压群芳了,别折腾了行不行?” 可最后全都没派上用场,邵元康告诉她,宗门派给长孙寒一个临时任务,他赶不回来,没法如约赴宴,聚会只能取消。 那时沈如晚气得半个月吃不下饭,失望极了,干脆自己也报了个宗门任务散散郁气,轮巡蓬山附国,狠狠抓一波为非作歹的邪修发泄一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章清昱母女。 此去经年,人事已非。 “我累了。”沈如晚忽然说,“你可以走了,糖糕留下。” 曲不询被她的翻脸无情和喜怒无常惊到了,刚刚还好好地问他生辰,转眼就送客。 “……你刚才是算出来我俩八字不合?”他尝试发问。 沈如晚看他。 “这还用算?”她反问。 曲不询又被她噎到。 他没辙,叹了口气,把糖糕递给她。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接过那块还温着的糖糕,看他宽阔背影走到门边,又回头。 曲不询侧身看她。 “你知不知道……”他难得有些犹疑,顿了片刻,神色难辨,“有一种盛开时如月光的花?” 沈如晚捏着糖糕的手猛然一紧。 她心中几乎有种不敢置信的感觉,蓦然抬眸,目光锐利如刀。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迎着她的目光,他神色沉凝,半点也不避让。 沈如晚和他对峙许久。 她忽然收回目光。 “不知道。”她说,神色淡淡,仿若寻常,“从来没听说过。” 她转身,朝转角楼梯口翩然走去。 只留下轻飘飘的叮嘱。 “走的时候把门关上,今天花坊不开门。” 门边,曲不询目光紧紧追着她纤细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眼神幽沉。 作者有话说: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寻梦》 第15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三) 沈如晚不紧不慢地走到屋内,合上门,手里的糖糕已捏出五个指印,把她所有的故作镇定都衬成一个笑话。 她垂头盯着那糖糕上的指印看了许久,紧紧抿唇。 楼下,大门被用力关紧。 曲不询已走了。 沈如晚莫名想走到窗边看上一眼,可想了想,又没有动。 “盛开时如月光的花。”她喃喃。 她对曲不询说,没听说过。 其实不是。 她不仅听说过,而且亲眼见过花开。 十几年前,族姐沈晴谙在长辈的安排下接管部分沈氏族产。 沈晴谙是沈氏嫡支正经培养的弟子,可以说从她一出生测出天赋后,就被亲长寄予厚望,长大后接管族产是早早就能预计的。 沈晴谙也很争气,努力修练,在第七阁年轻一辈里数得上号,旁人说起长陵沈家的年轻天才,总会第一个提起沈晴谙。 如此优秀过人,接管族产,为沈氏做事,是顺理成章的事。 沈如晚十一二岁就认识沈晴谙了。 沈晴谙比她大两岁,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聊得来。那时沈如晚日子过得苦兮兮,一直在养父母家住,也没机会有什么朋友,遇到沈晴谙后,简直被又投缘又大方的小姐姐迷住了,见天地跟在沈晴谙后面“七姐”“七姐”地叫,被其他兄姐称作是沈晴谙的马屁精。 沈晴谙得偿所愿接管族产,沈如晚也高兴。 “那你来帮我好不好?”沈晴谙问她,“我也开始接管族产了,四哥他们都想看我笑话。” 沈氏内部也有纷争,能接管族产的嫡支弟子当然也不止沈晴谙一个人,互相竞争,明争暗斗很激烈。 沈晴谙请她帮忙,沈如晚绝对不会拒绝。 于是那一年的秋天,沈晴谙把她带到沈氏腹地,赏了满园花开如明月照清辉。 那是一种不需土、不需光、不需水的花。 沈如晚从来没想过,只许沈氏精英入内的族内禁地中,居然养着一群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只在时机到来的某一刻,从耳鼻口目中生出花枝,绽放出世上最美的花,辉映无穷,如月光遍洒。 “这就是沈氏目前最日进斗金的大买卖,药人。”沈晴谙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色,“将花种种在心脏上,花茎花枝爬满全身经络,汲取养分,最终在成熟时绽放,每一朵都是起死人肉白骨的顶级灵药,一个人一生能种两次。” 这种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 花开七夜,皎若月光。 沈如晚想到这里,把那块糖糕捏得坑坑洼洼全是指印。 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也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花。 倘若异境相见,她一定会惊叹于这种花的玄奇,那不是天生地长的灵花,而是顶尖修士通过木行道法培育出来的奇迹。 可是,不能是在沈氏禁地。 “他们,他们都是自愿的吗?”当时她结结巴巴地问沈晴谙。 沈晴谙用那种怜爱的眼神看她,慢慢地说,“我们总不能靠别人的奉献精神做生意啊。” 其实那时沈晴谙也很忐忑,故作镇定,很害怕她会勃然大怒、痛斥这事有多丧心病狂。沈晴谙希望她能接受,她们还是好得像一个人一样,齐心协力亲亲密密做事,把这桩生意办好,完成沈氏的期许。 沈晴谙是知道这事不人道的,也有忐忑不安,但就只是……没有完成沈氏的嘱托那么重要。 但沈如晚那时没看出来沈晴谙的忐忑,她只看出了沈晴谙的镇定和不以为然。 她觉得七姐陌生得叫人害怕。 “我,我不行。”她慢慢地摇着头,心乱如麻,“我不能帮你做这个,七姐,这是不对的。” 沈如晚踏上修仙路起便嫉恶如仇。 可当恶事来自于她自己的家族,来自于她最好的姐姐、朋友,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可她做不出决断,别人会抢先为她决断。 沈晴谙劝了她一会儿,大概是察觉到绝不可能说服她了,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她。 “你还记得刚才进门前,我给你滴血认主的那块符吗?”沈晴谙说,“那不止是进入禁地的通行符,上面还附有杀阵,专门给所有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准备的,一旦持有通行符的人不能和我们共进退,我们就会启动杀阵杀了他,以绝后患。” 玄色杀阵从沈如晚身上慢慢浮现,将她包裹着,紧紧环绕。 “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亲手种一次七夜白,十四日后花开,再亲手摘一次。只有亲手造就一次花开,才能解开杀阵,摘下的那朵七夜白是报酬,可以自己服用,也可以和家族换成钱。”沈晴谙神情陌生到像是另一个人,“你是第九阁的弟子,七夜白在你手里不需要十四天就能开花,你现在开始,晚上我们就能回蓬山了。” “如果你不动手,”沈晴谙看着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块玉珏,慢慢地说,“我会催动杀阵。” 沈如晚这一生心碎莫过于这一句。 后来无数午夜梦回,她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耿耿于怀地想,她把沈晴谙当作她最最好的朋友,可沈晴谙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朋友?沈晴谙对她那么照顾、和她那么投缘,她们彼此成长着走过豆蔻少年时,那些想想便会忍俊不禁的点滴,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沈晴谙真的在乎她,又怎么会想尽办法把她拉入这样的事,又怎么会用杀阵来威胁她?她在沈晴谙的心里,到底是朋友,还是跟班? 但这一切都再也没有机会问出。 她不想死,也不想亲手种下七夜白,所以即使她知道身上种下的杀阵威力极强,即使她知道周围轮巡的全是沈氏多年培养的心腹精英,她仍然动手了。 在那天之前,“沈如晚”这个名字仅限于第九阁内部,大家多多少少知道这一辈中有个很厉害的师妹,在木行道法上很有天赋。可在第九阁外,知道沈如晚的人不多,提起长陵沈家的天才,也很少会提及她,更从来没有人会夸耀她的实力。 连沈如晚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整日空对薜荔蘅芜的法修,在必要时,居然那么会杀人。 一开始她只想闯出禁地,谁也不想杀,可在禁地值守的守卫都来拦她,绝不能让她就这么闯出去泄露消息。她身上的杀阵已然被催动,她只擅长点到为止的斗法,没有太多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 有意无意都已不重要,她杀了很多的人。 意识消亡前,她想,她大概是走不出去了。 七姐会不会有点后悔呢? 再醒来,她已在蓬山。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沈氏上下俱灭。”掌教宁听澜亲自来探望她,俊逸清隽的眉眼间也写满了不忍,他安慰她,“不过你放心,我们在沈氏族地发现了那些药人,简直是丧心病狂!你不愿同流合污,反抗理所应当。如此极端情况下走火入魔也很正常,宗门不会因此处置你的。” 沈如晚坐在桌边,几乎要把那块糖糕揉烂。 在临邬城退隐了十年的沈如晚尚且不忍回首,退隐前的沈如晚又怎么去面对? “七,七姐……”她躺在病榻上,磕磕绊绊地问。 宁听澜似乎不怎么意外她的提问,“你说的是你的族姐沈晴谙吧?她也死了。应该就是她把你带进禁地的吧?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千万不要为她的事感到愧疚不安。” 沈如晚那时恍惚地靠在绵软的靠枕上,只觉自己的脊骨也无力得仿佛支撑不住。 “我、她是我……”她半天也说不出那个字。 “你不要为此自责,她也想杀你,当时杀阵不都已经催动了吗?”宁听澜安慰她,“她对你没有留情,你不应当为此内疚。” 沈如晚只觉恍惚。 她怔怔地坐着,忘了面前坐着的是蓬山掌教,最日理万机的人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恍惚。 “沈家的事影响极恶劣,考量之下,宗门暂时不打算公布药人的事,但宗门会为你作保,证明你是事出有因。”宁听澜坐在她病榻边,神色温和,“修仙界之大,利欲熏心、丧心病狂之辈如过江之鲫,少了沈家,还有更多。你有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从此,本该一生莳花弄草的法修沈如晚握紧赫赫有名的神剑碎婴,奉掌教宁听澜之命,惩奸除恶,成为蓬山对内对外最冷硬无情的那把剑。 沈如晚坐在小楼中,紧紧攥着那块已经冷掉的糖糕,神色冷凝,低声喃喃,“七夜白。” 她曾找寻过七夜白的踪迹和来历,想搞清楚沈家到底是从哪得到这种又邪性又奇迹的灵植,可惜信息太少,几番折腾,每每以为摸到头绪,最终却又一无所获,七夜白像是在世间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被她遇见过。 曲不询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的? 他问起七夜白,又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沈如晚面色沉冷如水。 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日光从半开的窗口斜斜地照进来,从桌边一路倾移到床边。 她一坐便是一下午,再抬头,竟已暮色四合。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幽黑的夜色。 半晌,忽而冷笑,不知是同谁说,“我早就退隐了,蓬山和修仙界如何,同我又有什么关系?纵是整个神州都成了七夜白的花田,也轮不到我头上。” 她说着,一转身,和衣便卧。 躺在床上,合上眼欲眠。 夜静无声。 到夜阑,辗转反侧,滴漏声寒,静谧夜色里,只听见一声声枕函轻响。 第16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四) 四月十九,气清云和。 邬仙湖风平浪静,波光似锦,孟夏日光洒落江面,清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只好躲进船篷里,遮一遮那满眼好晴光。 十年修得同船渡,渡客无事,好奇地望向同船人。 “沈坊主,你是特意为我们东仪岛的龙王庙建成赶来的吗?” 沈如晚倚在船篷边,罕见地穿了件鹅黄衫裙,着色鲜丽清亮,衬出她颊边清光如雪,消解了些许冷凝,看起来竟有些可亲,连同船的普通岛民也敢和她搭话了。 她端坐在船篷里,淡淡扫那人一眼。 “不是。”开口,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又立马回来,因鹅黄姝色而惹来的可亲也一瞬间成了错觉。 “哦,那,是我误会了。”岛民尴尬地笑了笑,“我看你今天这身打扮,还以为是来贺龙王庙落成的。” 其实沈如晚早就把东仪岛的龙王庙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口口声声说七夜白什么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可躺在床上接连几日,辗转反侧,简直要敲破枕函,每夜都听着残漏声睁眼到天明。 也许是已如死灰的凛然正气在她身上终究没冷尽,也许是七夜白曾经带走了她所有的血亲,又或许只是她作为一个研究木行道法的法修对于奇迹之花的本能好奇…… 思来想去,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她总要找到曲不询,问个一清二楚。 曲不询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来过沈氏花坊,沈如晚不知道他在哪,某日对镜梳妆,实在没忍住,关了沈氏花坊的大门,就来邬仙湖畔,坐上刘伯的船,重临东仪岛。 鹅黄衫裙,只是一个意外。 沈如晚承认她离开蓬山、退隐小楼是有些心灰意冷,但绝不是衣灰色冷,更不是只能穿素色衣裙。 当年在蓬山,她经常跟着沈晴谙在休沐时裁衣描妆,蓬山时兴的花样和衣妆,她们总是第一个换上。要说多响亮的名声倒也没有,但那时沈如晚认识很多同门,欢笑交游,做什么都有意思。 她还记得最初七姐手把手教她挑衣裙,与第八阁制衣的好几个师姐结识,五陵年少,落花踏尽。 再后来,沈氏一朝覆灭,旧识不可避免地从各方得知消息,还有几个曾一同游乐的师姐不敢相信,跑来找她问个究竟,字字句句,无非就是不愿信。 可沈如晚只能沉默。 “是。”她说,“我是杀了……沈晴谙。” “我知道大家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具体的事我不能说,也不想说。”她说,垂着眼睑,神色沉冷如水,“事已铸成,深究也是徒劳……就这样吧。” 曾经最关照她、每次都把师父亲制的法衣悄悄留给她的第八阁师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这样吧?沈如晚,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和沈晴谙关系那么好,你怎么可能杀了沈晴谙呢?” 可沈晴谙就是死了。 她是有意或无意根本不重要。 “沈晴谙想杀我,我想活下去,杀了她有错吗?”她霍然抬头,神冷如冰,“她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难道我就该放弃反抗吗?” “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说,字字如冰泉冷涩,“可今时今日,我也不后悔。” “沈晴谙怎么可能不在意你的死活?”师姐不敢相信,“她那个臭讲究的脾气,她眼皮子里除了你还看得上谁啊?她交朋友要是有那么三五分真心,只怕全都给你了。” 沈如晚也想知道为什么。 她还固执地不愿相信,但已在短短几日里学会逼自己接受,就像接受“太阳东升西落”“公道正义都是苍白的,世人都爱追名逐利”。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她恨沈氏,尤其恨沈晴谙。 若不心怀恨意,她又怎么去面对痛楚? 那件事后,旧友渐渐都疏远,沈如晚每见到那些熟悉的脸,就会想起从前。 有些人对她敬而远之,有些人对她深恶痛绝,剩下不远不近的,她主动疏远了,就像把过往都丢掷在身后,人生只剩向前。 细数来,鹅黄当真成了束之高阁的颜色,就像她渐渐黯淡的青春底色。 直到近日,春光无限好,她心念一动,忽而就拾起了明媚衣裙,却没想到被误以为是盛装庆贺龙王庙建成,一来一回,只剩下无语凝噎。 她不想说话,同船人也讪讪然,船篷里闷闷的,莫名压抑。 待到船行过半,撞入一片清幽碧色,荷叶连天,小荷才露尖尖角。 四月孟夏,芙蕖未开,蜻蜓已立。 “啊,邬仙湖的荷花竟也含苞待放了。”同船人满眼欣喜,不由轻声说。 言罢,才回想起船篷内还坐着个冷淡难亲近的异人,一时尴尬,已做好沈如晚不会搭理他的准备。 “青绿无边,是很美。”可沈如晚静静坐在船篷边上,轻轻拨开帘栊,竟然真的轻声应和。 同船人惊异地望着她,又不敢太明显,只是遮遮掩掩地问,“沈坊主,你喜欢荷花啊?” 若非很喜欢荷花,怎会忽然如此和颜悦色好亲近呢? 沈如晚余光瞥他一眼。 “不喜欢。”她神色淡淡。 同船人的话又被噎回去了。 他偷眼看沈如晚,不错眼地凝视远近连天碧色,晴光映在她眼眸,专注又静谧——这哪是不喜欢的样子? 真是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心里喜欢还偏要说反话? 他心里嘀咕着,也不敢说出来,只好继续把话都憋在心里,头探出船篷东张西望,干脆站起身来,站在船头四下张望,眼尖,忽地在满眼青绿色里看见一点异色。 “诶,那是谁家的船啊?这时节可不能捕鱼。”在东仪岛讨生活的渔民,早把天时和规矩刻在骨子里,大家都遵守的规矩,怎么能有人违禁? 一时间,船篷里另一个船客都被忘到脑后,直对着摆渡人吆喝,“老刘,快划过去看看,那是谁家的船?” 微风卷过莲叶,渡船悠游穿过碧色,一摇一晃,慢慢靠近那万千碧叶中的一点异色。 一叶小舢板悠悠荡在连天翠色中,有人抱臂而枕,仰躺在舢板上,懒洋洋地宿在轻舟上晒太阳。晴光耀眼,照在他身上,别有一种忧虑尽去的逍遥。 沈如晚坐在船篷里,拨着帘栊的手微微地攥紧了。 “曲老弟?你怎么在这儿躺着呢?”同船人已然瞪大眼睛,“你这是借了谁家的船啊?” 沈如晚听这人如是称呼曲不询,不由看了后者一眼,他倒是很能和各种人打成一片,章大少那种傲气横生的能称兄道弟,东仪岛的普通岛民也能自然地叫他一声老弟,半点没有修仙者的自矜。 曲不询懒洋洋地睁开眼,目光在渡船上扫了一眼,落在船篷里搭在帘栊上的那纤细的五指上,笑了一下,又收回目光,没动弹,就这么躺在舢板上,望着渡船上的岛民,“荷叶连天,难得好风光,怎能不来看一看?问了一圈,就把船借来了。” 对着能称兄道弟的曲不询,岛民的话就多了,“哎哟,那你可是来早了,再过一两个月,荷花全开了,满湖火烧红,那时候才叫好看呢,年年如是,年年都看不厌。” 曲不询就笑,“是吗?那我怎么也得在东仪岛待到荷花盛开再走。” “不过,”他说,“一个时节的芙蕖有一个时节的美,接天莲叶无穷碧,也很美。” 岛民显然对此没有太多感觉,但也尊重曲不询的爱好,“那你接下来还在这儿待着,晚上再回去?” 曲不询的目光落在船篷帘栊上那一点莹白指尖上。 “倒也不是,”他说,“我来赏景,顺便等人的。” “等人?”岛民不解。 这个撑船的刘伯倒是知道,“曲大侠这些日子天天都出船,已有半个多月了吧?我还以为你该等到了,没想到还在等。” 这话说的,曲不询看一眼船篷,莫名就有几分不自在。 他干咳一声,笑道,“快了。” 可不就是快了? 近在眼前。 刘伯和岛民俱是没懂,但看曲不询模样,毕竟不是他们岛上自己人,住上一段时间也就该走了的过客,便也没深究,似懂非懂地笑了笑,说些客套话,“那你忙,我们先回岛上去了,咱们岛上见。” 曲不询目光定在船篷上。 那轻轻攥着帘栊的手仍搭在那里,既没缩回去,也没有走出来的意思。万般好晴光照在那白皙的指尖上,像是抹了蜜的白玉,惹人遐思。 只有他知道,这一双霜雪初凝的手握起剑时有多强硬决绝。 他没说话,仰躺在舢板上,睁着眼看岛民站在船头,刘伯一撑船桨,渡船摇摇晃晃,绕过他身边,转眼便要远远驶开,朝东仪岛方向而去。 曲不询一动不动。 “沈如晚——”他忽然抬高声音,扯着嗓子喊她,“你还真跟着走啊?” 船头,刘伯和岛民一起回头,惊讶地看着他,目光一转,又看看船篷里。 曲不询没看他们。 他仰躺着,一手懒洋洋地伸在额前,眼睛微眯,凝视远天云岚,叹了口气。 “我在等你。”他说。 第17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五) 船篷里静谧,船头刘伯和岛民左看看右看看,难掩惊异。 这两人一个是四海为家的剑客豪侠,一个是临邬城颇有名望的幽居异人,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竟好似交情不浅? 可若两人真是朋友,怎么沈如晚始终坐在船篷里一声不吭,连走出来同曲不询说两句话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沈如晚坐在船篷里,微微蹙眉。 她没想到,她人还没到东仪岛,半路上便遇见曲不询了。 她还不想这么快见他,可现在不出去,倒显得她气弱。 沈如晚起身,一伸手掀开帘栊,从船篷里走出来,冷冷看过去。 “你等我,我就要搭理你么?”她反问,神色冷淡如寒霜。 昼光映水,淌在她盈盈裙裾边,嫩鹅黄愈发清妍,和她微微凝寒的容光相映,灼灼迫眼,晴光也黯然失色。 曲不询目光望来,凝了片刻。 “理与不理,自然都随你心意。我等我的,也随我自己。”他说着,一挺身从舢板上坐了起来,盘腿坐在船头,看着她笑了一下,“可你到底还是搭理了。” 现在若说她这就坐回船篷里去,未免就太刻意了。 沈如晚冷冷看他一会儿,微微提起裙裾,在刘伯和岛民低低的惊呼声里轻轻踏上眼前一片荷叶,轻轻盈盈如履平地般从渡船头转眼走到小舢板前,刻意放重脚步般,用力踩在船头,把舢板压地蓦然往下一沉,不高不低与水面持平。 曲不询坐在另一头,被她那头一压,这头船头都翘了起来。 他稳稳地坐着,仿若无事,一转头对正目瞪口呆的刘伯和岛民笑了笑,“两位老哥先走吧,我们有点事要聊,待会再回岛上。” 刘伯两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已经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打量着沈如晚的脸色,争相笑着点头,船桨飞摇,转眼就头也不回地往东仪岛上划去。 曲不询也不去看沈如晚,只管盯着渡船划得远了,目光一转,在漫天荷叶碧色上逡巡,没事人一样,悠悠闲闲赏着湖景。 沈如晚立在一片荷叶上,冷冷地看了他半晌,脚尖一点,终是轻轻踏上舢板,一抚裙裾,在他对面坐下。说来也奇,她一立上船头,船面便又不再倾斜,与水面齐平,稳稳地浮在水上。 曲不询转过头来,望望她,笑了。 也不说话,只是勾起唇角望着她笑,没头没尾。 沈如晚神色愈冷。 曲不询慢慢收住笑。 “我等你半个月了。”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沈如晚神色很淡。 “来又怎样,不来又怎样?”她偏过头,看向无穷碧叶,没什么表情,语气疏冷,“我来东仪岛,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曲不询又笑了一声。 “说得也是。”他并不反驳,反倒附和她的话,“也没准你是听说东仪岛的龙王庙落成,特意前来道贺的,你做什么都有你的决断。” 他把话说得这么顺,连理由都抢先一步给她找好了,沈如晚反倒有口气憋在那,咽不下,可也发不出,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她不说话,曲不询也不说。 他探身掬了把湖水,闲闲地往外一洒,水珠点点落在周遭荷叶上,让那碧绿的荷叶微微颤动,一动一动地,水珠从叶面上滑落,荷叶摇摇,又慢慢地站稳了。 他就再抛洒,于是荷叶又颤动起来。 一来一回,反反复复,悠悠闲闲的,竟也不觉得腻。 沈如晚无言。 无聊,她在心里翻白眼。 她淡淡移开目光,看了一圈,满眼幽绿,尽是人间孟夏风光,让人直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也有意趣。 “这里没虫?”她挑眉质疑。 作为整日与花花草草相对的木行道法行家,沈如晚是太清楚所谓“放舟莲叶间”能有多招惹蚊虫。诗家谈风月,总把置身香草花丛形容得无限美好,引人遐思仿效,可真正到尝试,才意识到,风月再好,敌不过虫蝇环伺。 可此时她坐在这里,周围静谧,不闻虫声,只剩水浪汨汨,声声如吟,风卷莲动,忽疑人间天上。 曲不询偏头看她,唇角一点笑意。 他伸手,拍了拍舢板内侧,懒洋洋地说,“和你学的。” 沈如晚蹙眉看去,在那内壁上看见一道浅浅刻痕,笔锋飞扬,画成一道驱赶虫蝇的符箓,前后深浅如一,符形不那么工整,可刻下符箓的手却很稳。 他竟学她,直接在船身上画了符箓,把周遭蚊虫全都驱走,留下满眼幽静。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 “你还挺会享受。”她意味莫名。 曲不询悠闲地敲敲船面。 “过奖,过奖。”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一抬手,小舢板微动,绕开风中微动的荷叶,朝藕花丛外飘飘荡荡,一路撞入疏阔湖水。 清风拂过,水面波澜横生,舢板晃来晃去,偏又安稳。 她坐在舢板上,眉头微锁,想了又想。 “你要找那种花做什么?”她忽而问他。 没头没尾的,但曲不询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忽地坐直,吊儿郎当的劲全都散去,微微向她倾来一点,目不转睛地盯准她。 “你知道那种花?”他不答反问。 沈如晚微微抿唇。 “我确实知道。”她平淡地说。 曲不询追问,“这种花叫什么?” 他平时看起来不羁,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沉下目光,便有一种冷肃沉凝的萧杀之气,无端慑人。 沈如晚静静地看他。 “你先告诉我,”她语气平平,仿佛主持宗门小考的管事在宣读考题,“你找这种花做什么?”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半晌。 “我找这种花,是因为我有朋友被种下过这种花,我还没和他说上话,那种花就在我面前盛开了,他就死在我的面前。”他慢慢地说,声音无比沉冷,“我要给他报仇。” 沈如晚心头一跳。 她想起了沈家禁地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药人,也想起曲不询最初对她若有似无的敌意。 沈氏覆灭于她,可她始终属于沈氏。 倘若曲不询是为了她后来奉掌教之命所除去的那些修仙界毒瘤而对她有敌意,沈如晚问心无愧,半点也不在乎,他要报仇,她也奉陪到底。 可若曲不询的仇怨来自沈氏…… 兜兜转转,恩恩怨怨,爱恨难辨。 羁绊难斩断,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作沈氏弟子。 沈如晚花了很多年去恨沈氏、恨沈晴谙,也恨她自己身上流着的沈氏的骨血,又花了更多时间同自己和解。过往难斩断,也不深究。 她绝不会把沈氏的罪恶背负在自己身上,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愧疚一生,但也不会漠然置身事外,对那些受害者的困境无动于衷。 沈如晚平静地坐在那里。 “要报仇,只要知道仇人是谁就行了。”她平淡地指出,“你有这个能力,也不像是不敢动手的人。” “是,报仇只需知道真凶,可我想要的还有真相。”曲不询不错眼地盯着她,“我要知道谁在研究这种花,谁又不知厌倦地拿别人的性命堆出花开。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这种痛苦里煎熬,每天都有无辜的人被抓走成为花肥,而我真正的仇人躺在别人的尸体上享尽荣华,我不乐意。” 沈如晚皱起眉。 “现在还有人在种这种花?” 可沈家分明早就覆灭了,又有谁能拿到七夜白的花种,做出和沈家一模一样的事? 当年沈家覆灭得太突然,一个活口也没有,全都死在她走火入魔后,一切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全都断得一干二净,沈如晚一点也没查到头绪。 再后来,线索藕断丝连,她倒是又找到了方向,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最后的知情人也自尽了。 直到沈如晚心灰意冷退隐前,她也再没查到七夜白的踪迹。 她以为这种花已在修仙界销声匿迹,成为她一个人的斑驳回忆。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气势凝而不散。 “当年我报仇时就想查明真相,可没想到对方背后还有主使,还没等我查到一点踪迹,就提前把线索斩断得一干二净,包括那些被我发现的那些人,一夕之间,全都被灭口了。” “被灭口了?”沈如晚重复。 曲不询慢慢颔首。 “对,有一批人负责灭口,还有负责追杀我的。”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我受了点伤,这事也就耽搁了。” 这么说来,曲不询所追查到的仇人并不是沈家,而是另一支种药人的势力。 神州之上经营这门抽髓扒皮生意的,竟不止沈氏一家,再往上竟然还有主使。 沈如晚默不作声。 曲不询是找到线索又被主使灭口毁掉,她却是自己走火入魔误灭了口…… 当年蓬山隐去沈氏的罪行,倒成了对她的保护,不然众口悠悠,指不定就有人认定她是为了灭口才做下这等惊世骇俗的凶行。 她沉默了许久。 曲不询不再多言。 他坐在那里静静等她愿意开口,姿态随意,但气势沉冷,不说笑时便如山岳倒倾,岳峙渊渟,浑凝萧肃。 沈如晚也慢慢向后靠在船头。 她眼睑微垂,眉眼间难得露出一点疲色。 “那种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她说。 第18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六) “七夜白?”曲不询微怔。 他很快想到,“你之前说过,朱颜花的另一个名字,叫七日红。” 先前沈如晚说起“七日红”这个别名时,意态莫名。 “怪不得。”他顿时把前后都想明白,“名字如此相似,难怪你说真巧。” 曲不询没说下去。 他想起沈如晚那时说起这名字时的神态,有喟叹,也有奇异,他拿不准她对七夜白的态度。 当年蓬山发下缉凶令,追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沈如晚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倘若你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帮你,你跟我回蓬山,我帮你洗清冤屈,不管多麻烦,我一定还你清白。”她颊边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雪夜里她手持昏黄青灯,神色幽冷如霜,“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 那一夜的风雪冷浸骨髓。 同样的话,在之前的一轮又一轮追杀里,被不同的人说起过,一遍又一遍,其中还有和他言笑晏晏的旧友,可最终揭开温情,都是欺骗。他们给他留下的最好结局,就是伏诛。 他大笑,声音穿过簌簌的风雪,在冷到骨子里的荒川回荡,像濒死前的狼嚎,几乎让人寒毛惊立。 “你真信我?”他问,像在看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寒夜里她眸光也如星星点点的雪。 “只要你说,我就信。”她说。 可他不信。 他也不敢再信任何人。 他打断她,“别啰嗦了,有意思吗?” 眼前眩晕般的黑影汇成光怪陆离,他强撑着握起剑,把所有刺骨的痛楚和碎雪一起埋葬在呜咽的寒风里,他朝她笑了起来,像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子,“我谁也不信,除非我死。” 剑尖在风雪夜色里指向她,黯淡的血污遮住剑光,却遮不住寒彻骨的剑锋。 “碎婴剑,你尽管来。” 其实在动手之前,他就隐隐有预感,他走不出这座荒原了。 触见隐秘,骤然被追杀,远遁三万里,血溅十四州,蓬山的缉凶令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对他那样迅如雷霆,认识或不认识的修士都想在巨额悬赏里分一杯羹,谎言和刀光剑影把他掩埋,两个多月了,他已是强弩之末。 在无边雪原上,看见她提着一盏青灯,踏着满途风雪,如一缕浅淡幽风吹入昏黑世界,他想,要是死在她的手里,倒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曲不询缄默许久。 沈如晚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沉默不语,她扶着鬓角,垂眸望着点点粼光的湖面,也沉默了一会儿,收拾好纷乱复杂的心绪,又重新说下去,“这种花以人身为花田,花开后即成药,药性不弱于几种起死人肉白骨的至宝灵药,只是功效单一了些,应用起来有局限。” 这些年来,她花了许多精力去探究七夜白,除了没有亲手种下一朵用以研究外,对七夜白可以说颇有了解。 “倘若不深究七夜白成活的条件,这种花就像是一场奇迹。”沈如晚说着说着,有些出神,她顿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真想知道是哪位前辈,能培育出这样的奇迹。” 曲不询不由偏过眼去看她。 沈如晚只是垂着眼眸,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她沉静不语时,便如春山云雾,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却又忍不住去想。 一剑穿心,坠入归墟前,他也曾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看她冰雪神容都解冻,眸光忡怔如凝泪,下意识伸手来拉他,指尖擦过他掌心,如他转瞬消逝的最后神智,成了一拂即逝的幻梦泡影。 曲不询坐在那半晌。 他霍然回头,直直看向她,“你对七夜白很了解。” 沈如晚抬头看他,微怔。 “对。”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忽然发问,一惊一乍。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你不反感它。” 原来是为这个。 沈如晚神色很淡,明知这问题背后还若有似无地藏着与道义有关的揣度,却没有一点犹疑,“花草无善恶,是用它做恶事满足自己利欲的人该杀。” 抛开那些借机行恶的人不提,七夜白就是一种奇迹般的灵植。 没有任何一个钻研木行道法的修士会对它无动于衷。 她不屑伪饰。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也行。”他笑了一下,腿一抬,又盘坐在船头,不再看她,悠悠望向平静湖面。 沈如晚皱眉。 曲不询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伸手往怀里一掏,竟掏出一包瓜子来。 他三两下拆开纸包,自己随手抓了一把,手一伸,把纸包托着半包瓜子伸到她面前。 沈如晚盯着那包葵花子看了好半天。 她不伸手,曲不询也不动,掌心托着那包瓜子,稳稳地伸在她面前。 沈如晚抿了抿唇,终于伸手,在他掌心虚虚地抓了一把,捞住零星几颗瓜子,拢在手里。 曲不询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 不过转瞬,他五指一拢,把那纸包合上,握在掌心里,从容地收回来。 轻舟微荡,碧水潺潺,谁也没着意去控制船行,不经意间舢板摇摇晃晃,竟又漂回了那片浩浩荡荡的连天荷叶旁。 沈如晚垂眸看掌心那几粒瓜子。 这样吵吵嚷嚷会出声的零嘴,其实她不怎么爱吃。 她不吃瓜子,曲不询却是真的吃,潺潺水声里时不时响起咔咔声,竟不觉吵闹,与水声浪声相和,莫名竟有种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之感。 沈如晚目光若有似无地朝他看了一会儿。 曲不询仿若未觉,依旧闲闲地望着远处湖面,动也没动一下。 她目光慢慢又移到掌心。 犹豫了片刻,她慢慢伸出另一只手,两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拈起一颗,微微用力,瓜子壳顿时分作两半,露出里面小小的瓜子仁来。 “你就是这么吃瓜子的?”曲不询回过头来看着她笑。 沈如晚莫名有些恼。 她蓦然把五指一拢,几颗瓜子都握在掌心,把手放了下去。 曲不询看着她,唇角一撇,没忍住,偏过头笑了。 沈如晚神色更冷。 她冷冷地朝他望过去,眉眼都有杀气。 曲不询赶紧止住笑。 不怎么忍得住,唇角还古怪地掀动了一下。 沈如晚一脚踹在他身下的船板上。 曲不询也没躲,顺着船板翘起的弧度,张开胳膊,往后直直仰躺过去,一翻身,就这么沉进湖水中去了。 沈如晚明知他修为不下于自己,根本不可能栽这么一下,还是稍稍一惊,向前微微倾身。 下一刻,曲不询便从湖水中冒出头来,反手握着把匕首,匕首上插着一节淤泥覆盖的莲藕。 对上沈如晚的目光,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一手搭在舢板边缘,微微用力,翻身便重新坐上了船头,浑身衣物干干净净,半点水迹也没有。 “幼稚。”沈如晚嗤之以鼻。 曲不询挑眉。 刚才那一出是挺幼稚的,他承认,可她气不过,一脚踹在船板上,难道就比他好到哪去了? 大哥别笑二哥。 他也不搭话,垂着头,慢悠悠地洗净那一节嫩藕,削开皮,露出白皙清嫩的藕,“咔擦”一声掰成两半,递给她一节。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那半截藕。 她五指纤细白皙,握在那节藕上,一时竟难分辨哪个更莹白。 “你为什么会来东仪岛?”沈如晚握着那节藕,问他。 曲不询眉毛一挑,就要开口,然而第一个字还没出口,就又被她下一句噎回去。 “不要跟我说四海为家那一套。” 曲不询看住她。 沈如晚神色微凝。 “你要找七夜白,为什么会在东仪岛停留那么久?”她语气淡淡的,眉眼微抬,“这里和七夜白有什么关系?” 总不能是曲不询在还不知道七夜白名字的情况下,就断定朱颜花的别名和它很像吧? 曲不询顿在那里,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说,像是真真假假的抱怨,“只要和你透露那么一点,早晚全都被你扒出来。” 沈如晚哼笑一声。 “这你倒不必担忧,”她似笑非笑,“对你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我没兴趣。” “那我就更担心了。”曲不询又叹了口气,“我的每件事都不是鸡毛蒜皮的破事啊。” 沈如晚不客气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曲不询不再和她插科打诨。 他沉吟了片刻,沉声说,“不错,我来东仪岛并不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为了七夜白。” 沈如晚立刻凝眸看着他。 “我查了两年,终于查到一点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曲不询说,“我只知道七夜白或许便是在这里被培育出来的,告诉我消息的人是培育出七夜白的修士的徒弟,他们是半路师徒,相处没多久又分道扬镳了,当时七夜白并未被培育成功,因此那人也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 线索难寻,好不容易找到头绪,哪怕希望再渺茫,也得亲自来试试。 沈如晚微微前倾,惯常冷淡的目光也仿佛骤然亮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曲不询被她看得一怔。 转眼,他又想起沈如晚对研究出七夜白的修士的兴趣,一时无言。 “我和你一起找。”沈如晚说。 语气虽淡,却笃定之极,不容反驳。 曲不询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扫过。 “行啊。”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蓬山高徒愿意屈尊相助,我当然乐意啊。” “不过,”他说,好似很正经在讨论,“你应该不收我钱吧?” 沈如晚看了他一眼。 她垂眸,举起那半截莲藕,凑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喏,我的报酬。”她说。 作者有话说: 推推基友的现言暗恋成真文,她写文超好看: 《怂怂》/方潮生 【夜晚潮湿,空气寂静,但至少那晚我从21号楼落锈的窗隔着漫漫人潮,得以窥见了那月亮。 即使,那不是属于我的月亮。】 跨年夜,舒颂鼓起勇气在游戏内三生树边,给千山万屿放了一片沉默却又盛大的孔明灯。 她再次许了一次十七岁晚上许下过的愿望。 隔着漫漫人潮,她远远地偷看了他一眼,祈祷上天一定一定要格外偏爱他。 再次遇见,裴千屿不记得曾经遇到过她。 而舒颂的每次午夜梦回,都是懒洋洋地双手交叠在护栏上、漫不经心往下望的天才少年。 月光下他的脸忽明忽暗,神色冷淡,睥睨众生。 彼时,他是受人追捧的天之骄子,意气风发,散漫、随性,对一切事情都游刃有余,也是她心底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少女心事以潦草结局收尾,他轻飘飘的一句拒绝给这段感情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永远不知道,她究竟偷偷喜欢了他多久多久。 - 后来,裴千屿步步紧逼,而她被动地往后退。 他“不轻不重”地警告了舒颂身边的烂桃花,而那学弟一股绿茶味,转头就向她哭诉。 而舒颂听学弟发来的语音时,裴千屿就在她身旁。他忽然坐直了身体,语气什么温度:“当初怎么就没多疼疼我?” “怂怂。” 冷淡美丽的凤眼勾着一抹光,他拖腔拽调,细数她的举动还起了劲:“欺负我就这么能耐。” - “我清醒着放任自己沦陷,眼见着喜欢日复一日炽热,它随着那片孔明灯,灼烧、明亮,一日日生生不息,接天遮幕地流动成漆黑夜色的银河。 但他听不见。 那是深埋于心底,不为人所知的心事。” 暗恋就是,明明甚至一秒都没有拥有过,却好像已经失去过他千万次。 第19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七) 沈如晚没离开东仪岛多久,又主动到访,别人倒还没事,章清昱是最惊讶的。 “沈姐姐,你怎么来了?”章清昱主动问,“是有什么事吗?” 她直接略过了龙王庙落成的事,这是很明显的,沈如晚对此根本没有半点兴趣,更不会特意来到东仪岛。 沈如晚对章清昱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对一件东西很感兴趣,忽然得知它和东仪岛有点渊源,特意过来看看。”她简略地说,问章清昱,“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似有依据的奇闻传说——不要和我说邬仙湖和龙王的传说,肯定不是那个。” 章清昱听见奇闻传说,想起的第一桩自然就是邬仙湖和湖底龙王,这是周边口口相传的最大奇谭,然而沈如晚没说两句就先把这个排除了。 这要想别的,那可就有些难了。 沈如晚也不催,想了想,又补充,“倘若和七日红有关系的,你都说出来,有一个是一个。” 她不说朱颜花,偏说七日红。 章清昱哭笑不得。 这又不是大白菜,还要限定条件,东仪岛哪有那么多传说啊? “沈姐姐,你也知道,我不是东仪岛人,章家也不是本地人,很多掌故传闻,家里也没有个老人能讲给我听。”章清昱不由面露难色。 可沈如晚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过来,章清昱又不忍心叫她失望。 沉默许久,章清昱轻声说,“对东仪岛祖辈流传下来的传说,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听人说起过一些不是传说的旧闻,可能只有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全都说给你,沈姐姐你自己判断。” 沈如晚挑眉。 章清昱不是在东仪岛长大,章家也不是早就住在岛上的望族,那章清昱又是从哪得知这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 章清昱抿了抿唇。 “沈姐姐,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没什么好瞒你的——其实我和我娘都不知道我爹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从来不说自己以前的事情,就连名字也是假的,他说自己仇家不少,怕拖累我们。”说到身世,章清昱未免有些难堪,“我长大后常常觉得我娘糊涂,连对方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愿意在一起,骗子一骗一个准。” 说一句就先自己贬低两句。 若非平常总被人以此攻讦嘲笑,谁会句句谨慎? 既不伤人也不损害旁人利益的事,全是个人选择,结果自负,更不提章清昱连当事人都不是,旁观者又凭什么去攻讦嘲笑?不过是享受那点肆意贬低旁人的快感罢了。 沈如晚垂眸,淡淡看章清昱一眼。 “你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够了,”她说,“既往之事,何必细究?” 虽然没有哪一个字是安慰,但字字已写满安抚,足够章清昱听出沈如晚对她的身世并没有什么指点江山的打算。 “沈姐姐说的是。”章清昱不由抿着唇笑了一下,精神振奋起来,“扯远了,还是说秘闻。这秘闻其实是我从我爹那听来的,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爹娘都在,带着我去舅父家做客,饭桌上热闹,我爹就说起临邬城外的东仪岛。” 那时章家还没有发家,仍是临邬城里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可姑娘带着姑爷回娘家,还是能凑一桌大戏。硬脾气还爱发号施令的大舅哥,自作主张找了个夫婿的倔姑娘,再带一个来历诡异却真心爱妻子的新姑爷,一顿饭比戏里还热闹。 第一回 上门的新姑爷在饭桌上好声好气,为了妻子展颜,对大舅子多有讨好。 好在新姑爷走南闯北见过看过,没说多久,便和大舅哥相谈甚欢。 聊着聊着,做姑爷的顺口提起临邬城外的东仪岛,提起时也只当是谈资。 “我爹说,邬仙湖以前真的有龙的踪迹,邬仙湖的传说也大体都是真的,只是时间久远,大家都以为只是传说了。”章清昱在沈如晚面前总比在旁人面前更敢说,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沈如晚无论如何都不会嘲笑她的言论,“我爹还说,东仪岛就在邬仙湖上,风水极佳,在那个传说中,应当是水底龙宫的入口。若有什么法事,在东仪岛上便极容易成功。” 这也幸好章清昱是同沈如晚说了这话,若叫旁人听见她有模有样地说起什么水底龙宫、真龙,只怕笑也要笑死了。 沈如晚只是微微蹙眉。 上次她在湖里找那只鲢鱼妖的时候,基本便将整个邬仙湖查探过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龙宫,也没有真龙留下的踪迹。 但她想归想,却没打断章清昱。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爹其实是个异人,学过几手简单的法术,没什么大本事,半是卖身手,半是招摇撞骗,走江湖见过的人多,这才结了不少仇。”章清昱说,“我第一次听说朱颜花的别名叫七日红,就是当时我爹喝醉了告诉舅父,我爹的师父曾经就看中东仪岛的位置,在这里修行了一段时间。” 沈如晚眼神微凝,“你爹的师父叫什么?” 这个章清昱就不知道了。 “我爹和他师父,不像沈姐姐你们修仙者宗门里的师徒那样。”她解释,“我爹的师父最喜欢到处捡徒弟,随便教两手就把徒弟扔了。至少我记忆里,我爹早就不和师父联系了。” 这怎么听起来和曲不询说起的线索来历一模一样? 那位前辈真有这么喜欢收徒弟? 沈如晚匪夷所思。 “我只记得这些。”章清昱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我爹就和我舅父聊过这么一次,后来我爹娘带着我再来临邬城的时候,章家就已经发家了,也不知怎么的,我爹忽然就再也不乐意来了,连带着我娘也再不回娘家了。” 要不是后来父母俱亡,章清昱也不会再来临邬城,更不会在东仪岛上一待就是好多年。 沈如晚只觉古怪。 亲戚未发家时很是殷勤,亲戚发家后却避之不及,这怎么也不符合常理吧? 她没对章清昱说这话。 陈年旧事,还是家事,她不爱掺和。 “我怎么听说你为了那个小姑娘,给章家父子好一个下马威?”曲不询笑她,“这就是你的不掺和?” 沈如晚一顿,冷冷看他一眼。 “我爱怎样就怎样,他们高不高兴,难道我会在乎?”她神色冷,语气就越发冷硬,“管与不管,全看我是否乐意,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管得着吗? 曲不询没忍住一乐,唇一撇,唇角古怪地牵动。 这说着说着就冷脸,做了好事偏要说成是自己乐意,给她说破了她还不高兴,到底是个什么脾气? 他怎么记得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邵元康还说第九阁的沈如晚师妹梅雪根骨、玲珑心思,很是会做人,哪天大家认识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 邵元康怕不是认错人了吧? “对对对,你说的是,人生在世就要随心所欲。”曲不询应和得很丝滑,态度自然地点着头,“要是一不小心有人被帮到了,只能说是他们的造化如此,要感谢就感谢他们自己命好,和咱们绝无关系。” 话是那么个话,被曲不询这么一说,怎么就阴阳怪气的? 沈如晚斜眼看他,表情很自然,仿佛没半点别的意思。 她想发作都嫌小题大做。 “走了。”她神色冷淡。 懒得和曲不询多说。 曲不询看她纤细笔挺背影头也不回,站在原地半晌,摇摇头,半叹半笑。 沈如晚走到半途,站在门廊里转身。 “你之前说的那个培育出七夜白的前辈,叫什么名字?”她问。 曲不询看她。 “那人也不知道他师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师父常用的别号。”他敲了敲桌角,淡淡地说,“他师父自称华胥先生。” * 沈如晚照旧还是在章家下榻。 她来时并未知会,但章家父子怎么也不会拒绝接待,章清昱更是亲力亲为帮她把之前住过的客房又收拾了出来。 傍晚落霞笼罩云天时,她站在院里,手里还握着朱颜花的残枝。 朱颜花花期七日,自然是早就过了,一片花田只剩下花枝。 之前她同种花人说过,原先的花田不再适合种花,最好再觅一片新地。 种花人听是听了,但只听了一半,又重新定了一片地方种花,但原先种花的地方还是留了一半继续种。 “沈坊主,也不是我不信你的话。”种花人说起时,很是纠结,“可我们祖祖辈辈都再这里种花,我要是忽然改了地方……唉,总是心里不安。” 其实就是怕她怪罪。 但沈如晚又有什么好责怪的? 在凡人世界生活这些年,她早以习惯凡人诸事求稳、畏惧改变的习惯。 还是那句话,倘若她还是十来岁的年纪,当然会意颇不屑,认定凡人们都冥顽不灵,可她见过看过,知道一切畏惧改变,都是因为如今看似寻常的生活,都已是竭尽全力。 “你们有你们的顾虑。”她语气平淡。 该说的她已说了,这事和她的关系已经翻篇。 她现在想要的,仅仅只是一截朱颜花的花枝罢了。 走廊外有脚步声匆匆,刻意放轻了,但对她来说并没有区别。 那人在到她院门外时放慢了脚步,过了片刻才走到门口。 “沈坊主,我听人说你又来岛上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鸦道长唇边带着矜持的笑容,一团和气地朝她打招呼。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吧,10.3入v,当天零点三更 第20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八) 沈如晚拈着花枝,抬头看他一眼。 这人消息倒是挺灵通。 她对鸦道长印象一般。 “有事?”她语气冷淡,没什么和他你好我好客套寒暄的意思。 这态度横冲直撞的,鸦道长来之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真正见了面又发现这准备还是不够足。沈如晚倒也不是有多凶,她说起话来都是很平淡的,但别人见了她就是莫名气弱。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来拜会拜会,之前太忙,没什么机会和道友接触。”鸦道长神色不变,很客气,“这几日龙王庙就要正式落成,我也算是卸下一半的重担,想起前些日子道友带我布下的阵法,感觉甚是精妙,故而前来请教请教。” 沈如晚意味莫名地看他一眼。 龙王庙要建成了,想开始学阵法了,这突如其来的求知欲未免出现得太姗姗来迟了点。 “那就说说你的情况吧。”沈如晚抱臂看他,神色平淡冷漠,语气平直,“基础阵法学过吗?二十八种基础阵法能记下来吗?能对基础阵法进行几重演算?有看过偏门阵法拓展思维吗?” 鸦道长心神巨颤。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他只是想来探探底,不想被考啊! “呃,看、看过的。”鸦道长没控制住,开口就打了个磕绊,好在很快稳住了,“早就看过基础阵法,我全都会背,现在就能画出来。” 沈如晚冷淡的目光打量着他。 比她想的要好一点,鸦道长竟然是学过基础阵法的,入门二十八种基础阵法都会背。 “演算呢?”她问,不自觉回到蓬山那十年,仿佛还在宗门里检查师弟师妹的功课,“只会背没用,至少要学会简单的演算。” 鸦道长背脊发麻。 “会,都会了,就是有时候反应不过来,等我再多练练就好了。”他含糊地说,迅速转移话题,“在这方面比不上道友经验丰富,以后多多指教。” 沈如晚对他的“都会了”持有一定怀疑,她记得当初师尊安排她去教新来的师弟,她教完问师弟有没有学会,不清楚的可以再提问,师弟也是这么说的。 再后来,她给师弟安排了两个小测试练练手,师弟才支支吾吾地说不会。 全都听懂了,但就是不会搞。 鸦道长现在脸上的表情,以及说话时的动作,和当时师弟告诉她“都会了”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但现在沈如晚不是在蓬山,鸦道长也不是她的师弟师妹,他学会了几分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沈如晚没有关系。 反正——她漫不经心地想,万变不离其宗,阵法这门学问,其实就是在二十八种基础阵法上建立起来的。鸦道长学会了基础二十八种阵法,再稍微做一点演算,绝大多数情况都能应对,哪怕遇到难关,只要肯用心琢磨、苦熬时间,谁都能解开的。 “说来,我有些好奇,道友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本事,师承何处啊?”鸦道长目光在她脸上游弋,自己倒先极其自然地笑了起来,“我是侥幸被师父看中,学下一鳞半爪的手段,只是资质不足,始终迈不进灵气入体那道门关。当时师父就对我叹气,说等我成功引气入体了,再去蓬山找他。” 修仙者寒暄辞令里有一出叫“亮跟脚”,坦荡荡在陌生同道前摆出自己的师承来历,用以震慑对方。 倘若师承背景并不那么拿得出手,亮跟脚就完全是在自取其辱了。 非得是对自家背景来历极度自信的修士才会这么做。 蓬山弟子,当然是神州上下最有底气的修士。 鸦道长虽然还没踏入修士的门关,但若是有个等他引气入体就愿意正式收他为徒的蓬山师尊,无形中便增添了几分体面,至少在修为低微的散修面前不输什么了。 对沈如晚说起这些,无疑是一种无声的震慑。 沈如晚虽然多年不在修仙界,但亮跟脚总归还是熟悉的,听见鸦道长对她大夸特夸起那个在蓬山的不知名师尊,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十分古怪的表情。 “你说,你师父是蓬山弟子?”她神色古怪。 鸦道长把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喜。 他对沈如晚亮跟脚,不仅是想震慑,也是想探探沈如晚的底,倘若她听见他的来历后无动于衷,那他就得谨慎了,可若是她被震慑住,便能说明她来历其实平平,修为多半也不值一提。 看沈如晚这副表情,必然只是个修为平平的普通散修! 听到沈如晚语调古怪地发问,鸦道长忙不迭自矜地笑了笑,“现在还不是正式拜了师,只是我心中感激,以示尊敬。真正能称师尊,还得等我引气入体。” 沈如晚衷心希望,鸦道长的师父在正式收徒后,能好好教一教这个徒弟再放他出蓬山。 “也好。”她沉默了许久,微微颔首,“去蓬山修行一段时间,以后仙路都能顺一些。” 鸦道长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表情,发觉她冷淡神色下隐有情绪暗涌,半晌才干巴巴地挤出两句客套话,不由更确定起沈如晚就是个修为低微、没有靠山、师承不值一提的普通散修,对他亮出的跟脚又慑服又眼红、恨不能以身相待。 听听,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晦涩的嫉妒。 嫉妒他这个还没引气入体的普通人,竟然已经打通了往后仙路更长远的关卡。 鸦道长抑制不住唇边因得意而产生的笑意。 ——这个平平无奇的散修女一定想不到,再过两天,就连引气入体的难关,他也马上就要度过了。 到时,潜龙入海,修仙界早晚有他一席之地。 章家堂屋里空荡荡。 姚凛在浇花,那是章员外平时会客爱显摆的花,白瓷大盆,有点贵重。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做掉那两个修士?”他头也没抬地摆弄着花枝,问鸦道长,“你可还没踏入门关,不是修士。” 鸦道长在他面前又换了一副面孔,不耐烦地冷笑,“修士也分三六九等,底层修士屁都算不上,真正动起手来,死在异人甚至凡人手里的都大有人在。我已经试探过了,那两人都不是没什么来历,修为八成也低微。” 姚凛抬起头,似笑非笑看他。 “你就这么确定?” 鸦道长看他,慢慢地说,“要论心眼,你小子确实心眼多,可要是论起走南闯北的见识,你可就远远不如我了。” “神州最最顶尖的修士,有一个算一个,都争着往蓬山挤。蓬山有全天下最诱人的权势、宝物、传承,无论是追名逐利、求索实力、钻研法术,蓬山都是最合适的归宿。”鸦道长说着,想起自己光明远大的前程,不由愉快地微笑了起来,“会来这种凡人乡下地方的,能是什么厉害修士?” 鸦道长说到这里,耸了耸肩,“本来我也没想对那个沈如晚出手的,毕竟是修士,我还是有几分忌惮的,但谁叫她走了还要回来?连同那个曲不询,一直在岛上晃来晃去,恐怕也是在找那份宝藏,不能真让他们找到,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不过,就算我杀了他们,对他们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损失。” “毕竟,这两人就算再活一百年,也不会成为什么厉害修士的。” * 客院,沈如晚等来她真正要等的人。 “你阵法怎么样?”她问。 曲不询刚见到她,就得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问。 “还行。”他怔了一下。 他回答起来时,神色不见勉强。 沈如晚追问,“还行是什么水平?” 曲不询更是摸不着头脑。 “就是堪堪够用的普通水准,”他微忖着回答她,“基础阵法都懂,基本演算演变都会,一般的阵法问题花点时间都能解开,更深的就不会了。” 这答案还算让沈如晚满意。 倘若曲不询说的是真的,那他的阵法水平就同她差不多,比不上专研阵法的阵修,但应付平时的需求足够了。 若曲不询是鸦道长那个水平,遇上阵法满脸懵,那她可受不了。 “修士培养灵植、研究道法的地方,必然会有阵法护持,华胥先生研究的是七夜白,更得要阵法。况且东仪岛上并没有直接的传说表明华胥先生在此研究过,要么是你的消息来源不准,要么就是阵法将研究之地护持严密,没被凡人发现。”她淡淡地说,“无论如何,要找华胥先生的洞府,必然是要懂一些阵法的。” 这也算是对方才发问的解释。 曲不询走到她对面的位置,懒洋洋地一坐。 “这世道,散修可真是难混啊。”他闲闲地感慨,“想要混得好,就得什么都会一点。” 修仙界各类法术传承的基础内容,在神州还算是好获取,可总还是有学习成本的。 只有大宗门弟子能从小就全面受到培养,从中择取最感兴趣或最有天赋的方向,并且对各类道法都有基本了解、面面俱到。 沈如晚目光微抬,定格在他身上。 “所以,”她忽然问,目光冷淡如雪,“你这样的散修,为什么什么都会?” “曲不询,你真的是散修吗?” 第21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九) 天边残阳坠落, 淹没在昏黄的云际间,黑夜将至,可又没完全黯淡下去, 一半昏黑, 一半清晰。 曲不询神色不变, 只是一挑眉。 “我不能是?”他反问。 沈如晚定定看他。 他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 更没有扯一大堆理由来论证散修也能全面发展。 “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好奇而已。”她淡淡地说。 曲不询“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你对我好奇?”他问。 沈如晚顿了一下。 她垂眸,超乎意料地直白, “对。” 曲不询的动作也微微一滞。 “能不能问问,是哪方面的好奇啊?”昏光里他声音也似混不吝,“你是怀疑我调查七夜白图谋不轨, 还是对我好奇啊?” 其实主要是前者。 但曲不询故意抛出两个选项问她, 沈如晚皱眉。 “如果是后者呢?”她反问。 曲不询的侧影凝了片刻。 他偏过脸来看她,昏暗的暮色映在他眉眼, 仿佛把他眼底蕴含的情绪也晕染得晦涩难辨。 他说,声音倒还带笑, “那我可就糟了。” “糟在哪了?”沈如晚冷淡地问他。 曲不询看了她一会儿, 笑了笑。 可到底糟在哪里,他又偏偏不说。 “我真是散修,无门无派,无家无累,孑然一身,”他往后一靠, 姿态松散, 随手敲了敲桌案, “技多不压身,走南闯北见得多了,会的自然也就多了,没什么稀奇的。难不成散修就不能多才多艺了?” 散修当然也可以多才多艺、修为高深、实力强大。 神州人才辈出,岂独蓬山十八阁? 江海鱼龙,哪里又是不可能乘扶摇直上的? 蓬山确实一家独大,但也没法一网打尽所有人才。 沈如晚不语。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退隐小楼,看似清净,其实不好。”曲不询说着说着,居然还一股脑对她发表起意见来,“你要真是无欲无求也就罢了,可你偏又没放下,只是固步自封。说不定再过几年冒出几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你见了就觉得自己跟不上修仙界发展了。” 沈如晚一开始还凝神听他说,到后来没忍住便拧起眉头。 “我有问你的意见吗?”她声音乍冷,半点温度也没有,“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就是那种与不投机半句多、真正看不上的人连嘲讽也欠奉的脾气,高傲不言自明。她要是觉得他满口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早就一声冷笑了,何须动怒,不屑便溢于言表。 本来曲不询看透这一点,以他的现在的脾气,怎么都得轻飘飘笑一声,硬是把她这恼羞成怒给戳破。论起性情乖张,死过一回的人,又有什么顾忌? 沈如晚冷冷地盯着他,嘴唇也紧紧抿着。 曲不询沉吟了片刻。 “也是,任谁听到旁人贬低自己,总不会高兴,况且这些年你并没有落下什么,说你固步自封,对你不尊重。”他出乎意料地平静,“说人易,说己难,是我唐突,抱歉。” 沈如晚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心平气和地道歉,明明两人刚见面时还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他主动让步,她倒是怔住。 “算了。”她微微抿唇,顿了片刻,声音冰冷,“下不为例。” 曲不询笑了一声。 沈如晚别过脸,目光落在院里的野花上,没说话。 “也不早了,我该走了。”曲不询起身,低头看她一眼,“明早我去山上看看,你去吗?” 东仪岛就那么大,沈如晚猜他早已经整个都找过一遍了。 “可以。”她微微点头,“我也去。” “行,明早我来找你。”曲不询走到门边,又回头看她一眼。 沈如晚不解。 “还有事?”她问他。 曲不询转过身,“没有。” 屋门在他身后轻轻关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一关上门,月光也被关在屋外。 屋内一片昏黑,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一片静谧。 沈如晚伸手,指尖轻轻一挑,桌上的烛台便“啪”地一声轻响,燃起细细的烛火,照亮一室幽光。 她对着那幽幽烛火,忽地一怔。 方才和曲不询说话时,满眼昏黑,只能看见轮廓剪影,脸上表情不过看个大概罢了,可无论是她还是曲不询,谁都没有想起点灯。 * 晨光熹微,沈如晚推开窗。 站在窗前,天际还隐隐发白,庭院寂寂,只有鸟雀在树梢啼叫。然而修仙者听力极佳,能听见在一片静谧外,还有更远处忙碌的喧嚣,岛民们天不亮就起身,又是匆匆忙忙奔波生计的一天。 一座湖心岛上,也只有这么一片不被生计所困扰的静谧。 她听见走廊里有人走过,脚步声很稳也很轻,却也没有刻意压低,仿佛是特意留出能让她醒时听见但又不会从梦中被吵醒的声响。 虽然,沈如晚也早就不会再有那样沉酣的睡梦了。 她从窗边走向门口。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时,她正好走到门边,打开插销。 曲不询站在门外,看她开门,神色也不意外。 “还以为你要睡到日上三竿。”他随口一说,转过身向外走,“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叫醒你。” 他这是在打趣她之前在沈氏花坊里深居简出。 在修士之中,很少有人像沈如晚这样作息。修士往往精力旺盛,能做的事也很多,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在睡梦中,更不要说是沈如晚这种修为高深的修士了。 沈如晚和他并肩向院外走,神色淡淡。 “嗯,”她说,语气很平淡,“我改投梦魇之道了,最近在修练《寤寐经》。” 曲不询脚步一顿。 他偏头看她,微怔,仿佛有些不确定。 沈如晚步伐不停,直直向前走去。 曲不询在原地顿了片刻,转眼又跟上。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她,“所以你刚才是在开玩笑,对吧?” 沈如晚懒得理他。 她从眼角给他冷淡一瞥,让他自行领会。 曲不询没忍住,笑了一声。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开玩笑。”他看她。 这话说的,她怎么就不能会开玩笑了? 谁还不会开玩笑了? 沈如晚冷冷看他一眼。 曲不询一声轻笑。 “对不住,对你不够了解。” 穿过错落的屋舍,低矮的山丘就在尽头。 孟夏时节,草木丰茂,一片青绿色郁郁苍苍地覆盖着山丘,在远处湖光的映照下,像是盘中青螺。 “我刚来东仪岛的时候,周边几座小山丘还没被挖开,南面矮丘护住整个岛屿,地脉灵气遇山环行。”曲不询和她说,“你知道东仪岛上这群凡人是怎么在半年内挖开这些矮丘的吗?” 沈如晚挑眉。 虽然在凡人间待了十年,但她偶尔还是对凡人做事的效率没有准确概念,她认为这不能怪她,凡人与凡人之间的差别往往比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靠法术炸开。”曲不询说,“那个鸦道长虽然不是修仙者,但很有巧思,杂七杂八的本事不少。他做了很多药包,让岛民们埋在山丘上,然后催动法术,一座一座地炸开。” 换做是曲不询和沈如晚这样的修士,当然不需要这么麻烦,灵气催动间,这样的小土丘转眼便能炸开。 可鸦道长只是个没有灵力、未能引气入体的异人,能做到这一步,非得是头脑灵活、很有想法才行。 “他倒确实有点歪才。”沈如晚微微诧异。 她当真没有想到,学阵法学得一塌糊涂的鸦道长,在别的方面居然做得很不错,难怪敢主动请缨说动东仪岛岛民修建龙王庙。 可他有这样的能力,怎么就不能好好学学阵法再动手呢? 曲不询听她不解,沉默了片刻。 “沈如晚,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要求太高了?”他说,“这世上不是每个修士都能如你,什么都会,样样精通。” 他像是在委婉地指责她不食人间烟火。 “我的阵法并不好,我也没有对他高要求,”沈如晚不由皱着眉反驳,“他还不如我师弟刚拜师时了解阵法——你不要以为我师弟是什么天才,他在蓬山同期弟子里能排倒数。” 曲不询挑眉,“倒数多少?” 沈如晚的师尊在整个修仙界也小有威望,担任第九阁的副阁主,是很有名的木行道法修士,许多成名多年的炼丹师都与他交好,就为了能在需要时从他那拿到最好的灵药。 这样的灵植大师,门下的弟子怎么会差? 沈如晚一顿。 “倒数一千五。”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曲不询忍不住笑,“蓬山一年也就四五千弟子,倒数一千五,好歹也算中游。” 沈如晚拿自家师弟和鸦道长这个还没引气入体的异人比,真不知道是谁更委屈。 “你是往来无白丁,眼光太高。”曲不询语气轻松,“你觉得学来容易,旁人却要付出更多努力。蓬山弟子入门前三年,个个都要去参道堂考学,最终能列席闻道学宫的又能有几人?更何况散修想要学艺,路更难走。” 参道堂是引导蓬山新入门弟子了解修仙界、接触各类道法基础的地方,类似于学堂。凡是蓬山弟子,需在参道堂待上三年才能择选之后分入哪一阁修行。 至于闻道学宫,则必须是在离开参道堂三年后,通过具体修行道法的考核,才能进入求学,弟子数量较蓬山所有弟子的数量而言,少之又少。而在闻道学宫讲授的先生,则都是各阁的长老阁主。 沈如晚当年就是成功进入闻道学宫,这才被师尊看中,收入门下的。 虽然……最后她师尊绝对是后悔极了。 她想到这里,忽然抬眸。 “你对蓬山似乎很是了解?”她盯着曲不询,不无狐疑。 参道堂、闻道学宫,这都是在蓬山有过亲身经历的人才说得出的,外人就算打探得再详细,也难设身处地。 曲不询眉心微跳。 “你就不许我有几个蓬山的朋友?”他若无其事地反问。 这倒也说得通,倘若朋友聚会时有人一五一十提及,曲不询记住也很正常。 可沈如晚总觉未能释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问题上刨根究底,可有时和曲不询待在一起,总有一种从心底涌起的熟悉感,让她难以忍受地去探究。 “不对。”她斩钉截铁,“宗门从未公布每年新入门弟子的人数和在册弟子的总人数,寻常弟子根本不知道蓬山具体规模。你能说出蓬山每年弟子人数,这不是随便哪个普通弟子能说出来的。” 就连沈如晚自己,也是在听命于掌教宁听澜后,才能查看蓬山金册,得知宗门的具体情况。 曲不询认识了什么地位不低还大嘴巴的蓬山弟子,才从对方那里得知的消息? 说得严重些,这都能算得上滥用职权、泄露宗门信息了。 “既然你说你是从朋友那听来的,”沈如晚似笑非笑,“你倒是说说,你的这个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曲不询无言。 千算万算,没想到在这随口一提里露了马脚,她未免也太敏锐。 蓬山上下,有资格接触金册,随口说出宗门大致规模的,不多不少也就几百上千人,每一个都有名有姓,一旦说出姓名和所属阁,立马就能准确查到有没有这个人,编一个是不行的。可若是说个确有其人的,说不定沈如晚还刚好认识。 更何况,十年白驹过隙,他从归墟出来后,早已物是人非,蓬山的精英弟子,只怕也早就换了新人。 沈如晚凝视他。 “不可以说?”她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片刻。 “倒也不是不能说,”他忽然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就是面对你,不知道该不该说。” 沈如晚微微凝眉。 “那你考虑的结果呢?”她问。 曲不询笑了笑。 “我是无所谓啊。”他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那个朋友是谁。” 沈如晚盯住他。 “你就这么说出你朋友的名字,他不会介意?”她问。 其实曲不询不愿意告诉她,沈如晚才觉得正常。 有资格见金册的弟子私下里对亲近朋友透露一二,蓬山查得并不怎么严,可若是有人专程去追究,对方难免是要吃挂落的。她和曲不询才认识几天?他怎么可能把亲近朋友的名字告诉她? “早就死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还管什么介意不介意。”曲不询无所谓地说,“真要介意,他得从地底下爬出来找我算账。” 沈如晚眉头紧锁。 “死了?”她微怔,“那你说吧,我看看我认不认识。”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身上,渐渐凝住。 “我那个朋友,叫长孙寒。”他慢慢地说。 第22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 晴日高照, 直直照落在沈如晚白皙的面颊上。 她是那种骨相惊艳、世无其二的美,颊边骨肉匀停,绘成最曼丽又干脆的一抹线条, 仿佛含情, 但实在不多。 平日里, 她总是一副冷淡模样,仿佛脾气很不好惹, 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细看去,其实懒倦比冷淡更多, 她永远是了无意趣多于冷漠不耐,只要旁人不影响到她,便可相安无事。 可当曲不询说出“长孙寒”这个名字时, 这副懒倦无意趣的神态, 却仿佛被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变了。 沈如晚目光一瞬凝注, 死死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变成一片冰冷的空白。 这骤变不可谓不明显, 背后隐藏的态度似乎也不需过多赘述。 曲不询不知道为什么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微妙的尴尬。 他本来是想说出自己的名字,试探一下沈如晚对“长孙寒”的态度,倘若她还算温和,也许当年对他那点温存和信任还保留着,那也许往后他便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为当年的罪名做些辩白。 可沈如晚神色骤冷如冰……后面的话, 也实在没必要说下去了。 曲不询干咳一声。 “看吧, 我怎么说的?”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就说你未必愿意听吧。” 沈如晚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你的朋友是长孙寒?”她一字一顿,像冷涩的冰泉。 曲不询在心里叹气。 怎么她提起长孙寒的语气,竟和十年前对他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个人?难道是杀过一回的死人,便半点也不必再予温存了吗? “就算世人皆知长孙寒死在你剑下,你也不必对我这个多年前的长孙寒旧友斩草除根吧?”他懒洋洋地说着,仿佛浑然不觉她冰冷的神色,“长孙寒是长孙寒,我是我,纵然是曾经喝过酒的朋友,十年过去了,也早就成陌路人了,你放心,我是没功夫给他报仇的。” 沈如晚冷淡目光扫过他眉眼。 “一起喝酒?”她质疑,“长孙寒不喝酒。” 曲不询耸耸肩。 长孙寒是不喝酒,可长孙寒这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就知道,长孙寒还在的时候,你和他一定没什么交情。”曲不询口吻笃定,斩钉截铁,“你要是和他很熟就知道了,他这人,去了头就是个酒坛,嗜酒如命,只是在人前会装样子罢了。” 沈如晚简直难以置信! 她目光在他脸上不断逡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似乎想从他眼角眉梢找到些说谎的痕迹,可曲不询神色稳稳的没有半点波澜,根本不似作假。 若是曲不询随口说了长孙寒的名字来糊弄她……他也没必要和一个修仙界人尽皆知的大魔头扯上关系啊? “你——”她开口又顿住,心绪叠起,只觉得过去十年里受到的震动都没有这一刻多,她心情极度复杂地看着曲不询,“那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酒肆啊,喝酒认识的,把盏言欢,几杯下去就称兄道弟了。”曲不询张口就来,“当时长孙寒就跟我说,蓬山十八阁的首徒实在不是人当的,每旬先要去和掌教、各个阁主核对本旬的计划,辅助七政厅分派任务,在所有堂部阁中充当机动人员,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旬末还要辅助稽算堂核对开支……” 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得是真正接触过蓬山整体运行的人才能脱口而出的,就连沈如晚知道的也没有那么详细。 “你说事情这么多,全都要靠他这个蓬山大师兄协调,他要是不装得像样一点,你们谁会信服他?”曲不询语重心长,“但是人装得久了总会累,也需要释放自己,长孙寒出了蓬山,当然就会放飞自我,狠狠喝个不醉不归。”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曲不询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她记忆中长孙寒卓尔不群形象碎裂的声音。 “那,那你和他关系好到能听他说起这些了,你竟然不打算为他报仇?”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直到说完第一句,后面的思绪才走上正轨,“这和你之前说的,为了给朋友报仇,不顾危险,多年追寻七夜白踪迹,似乎有些矛盾啊?” 若真是为朋友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何至于对长孙寒的死半点不在乎? 曲不询眉毛都没动一下。 “一个是生死至交,一个是酒肉朋友,能一样吗?”他反问,“长孙寒喝醉了什么都能说,这能怪我长耳朵了吗?” 沈如晚默默抚了一下心口。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她断然结束这个话题。 再说下去,她过去的二十年都要碎了。 “不管你要不要报仇,我都奉陪。”她说,“随便你。” 曲不询看她。 总算是不再细究方才的问题了。 “你就放心吧。”他漫不经心地说,“就算是长孙寒从地底下爬出来见你,他也不一定会找你报仇。” 沈如晚瞥他一眼。 长孙寒死的那一夜,他又不在附近,他又知道长孙寒不恨她、不想杀她报仇了? “我说真的,”曲不询看着她,笑了一下,“说不定他见到你时,只想三杯两盏淡酒,从早喝到晚。” 沈如晚无语,“够了啊。” 所以说“长孙寒是个烂酒鬼”这茬到底能不能赶紧过去了? 曲不询笑了笑。 “行,你不想提他,那就不说。”他悠悠地转过头,看向山丘外的满眼湖光,“我肯定不会为了他对你动手的,咱俩现在也是朋友啊。” 沈如晚微微蹙眉。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她冷淡地说。 曲不询偏头看向她。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没什么表情的侧颜,看细碎日光穿过树影照在她脸上。明明是孟夏正午的晴光,照在她颊边时却清冷如水。 她比十几年前更清减了。 从前她颊边还有丰润的弧度,笑与不笑时都温婉可亲,让人无端想亲近。 可如今,那一点惹人怜爱的弧度都淡去,她越发骨肉匀停,清瘦秀美,也越发冰冷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沾惹、生怕刺痛的美。 “行。”曲不询像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那我单方面承认你是我的朋友,这总行了吧?” 沈如晚语塞。 她紧紧抿着唇,不想再搭理他。 曲不询从余光里看她。 他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四周,转了一圈,随口说,“诶,你看,这块地方是不是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沈如晚抬眸,朝曲不询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原本应当是山石嶙峋的地方,此时竟好似被谁用巨剑一剑一剑凿平了一般。然而以每一道凿痕的长度和深度来看,根本不是以凡人之力能做到的。 虽然鸦道长只是尚未引气入体的异人,但法术玄妙,并不一定要修仙者才能办到,凡人或许会为之震惊不解,可沈如晚不信曲不询还要为此惊叹。 除非是没话找话随口瞎说。 她乜了他一眼。 曲不询望着那一片嶙峋凹凸的山体,面露思索。 原本他当真就是没话找话,可细想时,又觉得诡异,往前走了几步,“怪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来来回回看了两遍,也没看出怪在哪。 “你看,”曲不询转头,伸手朝上一指,示意她抬头看,“之前我在山上待过,可以确定这一面是凸起的,站在下面一点的位置,根本看不见上面的龙王庙。” 可是现在站在他们的位置往上看,龙王庙清晰可见,一眼望去竟没有半点遮拦,更不必说这一面山体都被凿开,自下而上毫无阻碍。 再低头向下俯瞰,屋舍村落错落分布,在整座岛上显得格外渺小,挤在一起环成一圈,最中心也最显眼的就是章家。 从龙王庙向下一路延伸到村落,畅通无阻。 这种走势极利于灵气地脉流送,对于手法有所局限、没法用阵法和法器改变灵气流向的异人和凡人来说,是最简便的令灵气流向按照规划改易的方法。 “以龙王庙建造迄今所造成的风水灵气流向改易而言,这一点小变化,算不上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沈如晚望着远处村落的方向,沉吟片刻,“他连周边山丘都挖开,甚至开出了新水渠,折腾一面山体也正常。” 曲不询没说话。 他久久地盯着山下的景象,慢慢说,“把他动过的地方连在一起看,龙王庙为起点,如果灵气足够,是能直接摧垮村庄的,甚至不需要修士引导。” 沈如晚不由看向他。 “东仪岛没有那么好的地势。”她平淡地指出,“如果东仪岛藏有那么强的地脉灵气,那现在住在岛上的就不是章家,而是某个中小型修仙宗门了。” 神州之大,也不是处处都物华天宝的。 修仙者无非看重“财侣法地”,东仪岛要真像是曲不询说的那样,早有修仙者为了这里蕴藏的雄浑地脉灵气而大打出手了。 曲不询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方才点了一下头,“说得也是。” 他站在原地,远远凝望那远方村落。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他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一个异人,纯粹忽悠凡人建造的龙王庙,为什么会兴师动众到这种地步,不仅整个东仪岛的地脉灵气为之改变,就连千顷邬仙湖也受到影响。这真是无意为之吗?” 其实这个问题沈如晚也想过。 “人就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自取灭亡的群体。”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像是在说一些漫无目的的宏大讨论,“有时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则不知道,但目的往往相同,而结果也总是相似。” 曲不询回过头。 明媚到让人禁不住闭眼的阳光透过头顶树荫照落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树影,恰如此刻她眼底复杂的情绪。 “你不能替代他们生活。提醒过了,这件事在你这里就到此为止,与你无关。”她说,“操心太多,容易老。” 曲不询看她。 修仙者会老吗?也是会的。可最怕的是,身未衰,心已老。 “我倒不是想多管闲事。”曲不询沉默了一瞬,神色如常,“我是在想,鸦道长这种只差一步就能踏入修士门槛的异人,来东仪岛说动章家修建龙王庙,到底是图什么?要是图钱,以鸦道长展现出来的东西,章家的财力还吸引不了他。” 不像是图财,章家再殷实,也只是普通凡人,拿不出能让异人心动的东西,更没法靠财宝让鸦道长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待上大半年来主持修建龙王庙。 要么就是报恩,可要是岛上真有人对鸦道长有恩,早就宣扬得连沈如晚这样的外人都该知道了。 “也不像是有仇。”曲不询自顾自说下去,目光一转,沈如晚虽然说着不想多管闲事,却果然在听他每一个字,他顿了一下,很快又如常地往下说,“我在岛上待了两个月,和鸦道长打过不少交道,有仇没仇的分别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有仇是什么样,没仇又是什么样?”沈如晚忽然问他。 曲不询一怔。 过了片刻,他才回答,“拿不起,又放不下,就是有仇。” 沈如晚凝神看了他一会儿。 “所以,”她说,内容与前言无关,仿佛那是一个自然淡去的插曲,“剩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东仪岛有利可图,但这好处并不来自章家和岛民,是吗?” 曲不询莫名失神片刻,转眼又若无其事,自然而然地接上她的话,“关于这个,我就在想,华胥先生不止一个徒弟,我找到的那个不过是他随手教了几招的半路弟子,尚且知道师父在东仪岛有过停留,那其他弟子呢?” 能培育出七夜白这样的奇花,华胥先生必然是一位修为深厚的顶尖修士,然而他随手教导的弟子水平却良莠不齐,实力差距如同鸿沟,会不会有人寻找师父废弃的旧洞府,试图从中找到一些华胥先生看不上的遗留? 顶尖大修士根本看不上眼的垃圾,也够异人和小修士稀罕了。 沈如晚很快想到章清昱提起的生父,也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师父在东仪岛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几乎有一半的把握,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就是那位神秘的华胥先生。 同样是了解师父的动向,同样是随口告诉外人,同样是师父随手一收的半路弟子。 再加上可能有相似经历的鸦道长…… 这联想让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位华胥先生,到底随手收了几个好徒弟?”沈如晚古怪地说。 作者有话说: “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出自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 第23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一) 东仪岛修建龙王庙已有大半年了, 期间无论是曲不询还是沈如晚都有不少机会进去参观,但巧与不巧,他们谁也没真正踏入其中看过。 “这可能就是一种别样意义的同行相轻。”曲不询踏过龙王庙高高的门槛, 似模似样地信口就来, “因为修仙者实质上拥有比拟于凡人传说中神仙的力量, 所以对于凡人所敬畏的虚无缥缈的神灵不屑一顾,哪怕个人的实力并不能支持修士做到传说中神灵所能做到的事。” 天南地北的凡人神话传说总是相似, 动辄是灭世天灾、开天辟地, 转眼又是打落天宫、孝感天地,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如出一辙的祈愿。 沈如晚站在龙王庙雕花的立柱前。 “你知道有一种偏门的修士叫做意修吗?”她随口说, “他们以幻想和故事为道法,对于他们自己想象出来的事物,只要他们自己真的相信存在, 所思便能成真。这是一种入门难、精进更难, 但极其强大的修行法,靠的不是资质和勤勉, 而是虚无缥缈的缘份和天赋,所以神州修士众多, 意修却极少。” 曲不询高高挑起眉毛。 这是沈如晚消遣时在偏门典籍里看到的。 “有时我听见凡人的传说就会想, 这会不会是意修的杰作?”她若有所思,“每一个基于自然和现实的传说,是先有故事,还是先有事实?” 但事实证明,神州意修的数量确实不辜负修行的难度,沈如晚这些年听到的绝大多数传说都千篇一律, 印证了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同样的愿景——无非就是功名利禄、风调雨顺、平安康健。 光是类似邬仙湖和龙王的传说, 她就听过不下三个。 “这故事里唯一有点新意的就是说东仪岛是水底龙宫的入口。”她点评。 曲不询脸微微朝着她侧过来, 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到这里,忽而一顿,“你说东仪岛是水底龙宫的入口?” 沈如晚偏过头。 “对,是有这么个传说。”她微微颔首。 曲不询缓缓转过来看她。 “我在东仪岛这些天,和很多人聊过天,把邬仙湖的传说翻来覆去听了无数个大同小异的版本。”他慢慢地说,“我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这一点。” 沈如晚微微挑眉。 她短暂地回想了片刻,其实这部分也不是她之前就听说的,而是昨天章清昱提起的,只是那时她把关注点放在了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可能就是华胥先生上,而忽略了章清昱所提及的传说部分。 现在再回想,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可能是华胥先生,那么他酒醉时提及的东仪岛的传说,很有可能就是从华胥先生那里听来的,也是追溯华胥先生在东仪岛上洞府的重要线索。 她蹙着眉回忆当时章清昱说的话。 章清昱说,邬仙湖真的有龙的踪迹,邬仙湖的传说也大体都是真的,东仪岛就是水底龙宫的入口,风水极佳,若有什么法事,在岛上便极容易成功。 曲不询扬着半边眉毛。 “就这邬仙湖,能藏真龙?”他怀疑,“要真是有龙,上个月咱俩早该发现了。” 这也是沈如晚的疑惑。 真龙没有,看上去像水底龙宫的建筑也没有,湖底只有泥沙,和一只鲢鱼妖,让人想信这离谱的传说也信不下去,反而是越想越觉得试图相信的自己太傻。 倒是曲不询思忖片刻。 “前半段姑且不提,后半段说东仪岛是水底龙宫的入口,风水极佳,利于法事——”他沉声说到这里,顿住,竟就站在那里,拧着剑眉沉思不语。 沈如晚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 她难得见曲不询这般正经思索些什么的模样,往日他纵然不是整日吊儿郎当,也总是一副懒散不羁、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可只有直直望向他眼底,才会发觉他满眼沉凝冷郁,在无谓无惧下,还藏着更深更沉的东西。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也许当真是长孙师兄的朋友。 那种从第一眼起便若隐若现的熟悉感,大概也从来都是由来有因,能成为朋友,彼此之间自然是有相似之处的。 这念头自然而然地出现,她既觉释怀,可又莫名怅惘。 或许,她从来没认真想过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找一个确切的理由,她也并不希望有这样有理有据的理由存在,仿佛把一切剖析得清清楚楚就会失去些虚无缥缈的希冀。 她心里空落落的。 曲不询在她身侧抬起头。 “找到了。”他忽而开口,声音沉冷,“邬仙湖灵脉源头,果然在这里奔流会聚。” 沈如晚微感恍惚,回神看他。 “灵脉源头?”她微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一顿,神识也向下探去,“在这座山底下?” 神识无形无相,是唯一可以无视任意五行阻碍的存在,无论是在空中、水中、土中,速度、准度和距离都不受影响,只有一些特殊的灵材能隔绝神识。 相较于神识来说,灵气跨越阻碍的能力就差远了,会受到房屋、山川的阻隔和影响,流向发生各种改变,从而发生风水改易。 准确来说,邬仙湖的灵脉源头并没有那么精准地藏在这座山底下,而是在整个东仪岛之下。但在东仪岛大刀阔斧地移山开渠下,这座山连同龙王庙,成了沟通千顷邬仙湖八方灵脉的唯一汇聚点。 先前沈如晚和曲不询没有发现,只不过是最近邬仙湖风平浪静,八方灵脉也平稳涌流,并未同时涌向东仪岛,除了灵气更浓郁些外,并不特别。 可一时风平浪静,不代表永远风平浪静。 一旦湖水汹涌、波澜狂起,八方灵脉都涌向这里,这小小一座龙王庙,又岂能承得住千顷灵脉汹涌? 到时庙宇摧垮、山峦崩毁,灵气狂澜奔涌,必然会一往无前地奔向东仪岛聚居的村落。 东仪岛上上下下俱是凡胎肉身,屋舍也都是寻常建筑,能抵得住灵脉一汇吗? 无需再多言,这不是“无意为之”能办成的事,无论是谁想要实现,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筹谋,差一点都不行。 鸦道长费尽心力在东仪岛上建这么一座龙王庙,绝不是无心之举。 不过…… 面甜心苦、图谋不轨的修士异人沈如晚也见过不少,可阵仗手笔这么大的,连沈如晚也是第一次见。 很难想象,能说动岛民办成这一“壮举”的,竟然只是个还没引气入体、连阵法都没学通的异人。 “只说他很会折腾,倒是我小瞧他了。”沈如晚想起之前对章清昱说过的话,沉吟了半晌,说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他确实是一位在歪门邪道上别有天赋的高手,真的有可能覆灭东仪岛。” 鸦道长也是有点真本事的。 明明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忽然来这么一句,倒像是一种别样诡异的笑话。 曲不询偏头看她,唇角竟不由升起笑意,忍俊不禁。 “沈如晚,”他越想越觉好笑,摇着头看她,“你这人真是……” 明明看起来冷漠疏淡,让人对着她不由思虑拘束,可有时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有种冰冷的促狭,但凡心肠柔软些、不忍见刻薄的人都难能体会。 但若是有谁凭她冰冷又略带刻薄的促狭就断定她内心冷漠不仁,那又错得离谱。 沈如晚横了他一眼。 要么不说,要么说完,就这么开口了又只说一半,真是讨人嫌。 “真是什么?”她非要追问。 曲不询可不敢直说。 说了她又要恼了。 “真是一语中的。”他肯定地说。 沈如晚想也知道他说的和想的不是同一句。 她轻飘飘笑了一声,不再问。 曲不询摸了摸鼻子。 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开口,“猜猜,让鸦道长处心积虑的东西到底藏在哪,要他用这么大的手笔去取?” 若是藏在岛上某一地点,大可直接去取,小小东仪岛俱是凡人,根本没人能阻拦鸦道长取走他想要的东西,甚至他无声无息取走后岛民都不知道。 除非,他没法直接拿走他想要的东西。 那潜在的可能就太多了,光是以沈如晚的经验,就能说出好些,比如藏在东仪岛下、地脉之间,必须让灵脉汇涌才能伺机进入;又或者是藏在某个玄奇洞府,必须要以强大灵力方能使之显现踪迹……没亲眼见证过,给出的猜测都不准确。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鸦道长并不在乎东仪岛上这么多条人命。 “既然他这么有把握,那就等等看好了。”沈如晚垂眸,淡淡地说,“就等到八方灵脉汇涌龙王庙的那天,一切自见分晓。” 曲不询偏头望向她。 话是这么说,可沈如晚提出这样的主意,只怕或多或少也是想把鸦道长的真面目揭晓,护住东仪岛。 只是沈如晚不屑口舌,也根本没耐心费尽心思说服章家又或是岛民,索性一劳永逸。 她这人,说的少,做的却多。好事是做了,可半点也不在乎旁人领不领情、感不感激,若去谢她,她还要说你是自作多情。 也得亏她实力强大,万事不靠他人,否则这样的脾气,只怕是常常要吃亏。 当年连邵元康都说“梅雪根骨、玲珑心思、很会做人”的师妹,究竟是怎么慢慢炼成这般冷硬带刺的脾气,经年后,判若两人。 “你若不想和章家人打交道,这事便交给我也不妨。”他说,神色平淡,仿佛什么也没多想多思,“我在岛上这些日子处得还不错,我说了他们至少信上三分。” 沈如晚静静看他一眼,垂眸。 “随你。”她说,“和我无关。” 曲不询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和她并肩走出龙王庙。 才走出没几步,山道上匆匆走出几道人影,打头的就是鸦道长。 看见他们从龙王庙里走出来,鸦道长脚步不由就是一顿。 “两,两位道友这是?”鸦道长堆起和气的笑容,仿若无事,“庙里柱子上的漆还没干呢,还没完全完工,现在来看还早了一点。” 曲不询挑眉。 “是么,我怎么听说小满那天还要组织祭祀、庆贺龙王庙建成?”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也就是后天的事,今日来看一眼,也不算早了。” 若说在这东仪岛上,鸦道长第一烦沈如晚,第二就是曲不询。 这人倒不是脾气有多横,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不羁后,总仿佛挂着若有似无的深深嘲意,让人莫名觉得在他眼里没有秘密可言。 越是有秘密的人,就越是不想靠近他。 “选定的日子,自然是最合适的,不过道友说的也有理,现在进去参拜一番,也未尝不可。”鸦道长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试探道,“既然两位已经进去看过了,觉得如何?” 曲不询轻笑。 “构思精妙,实在让人叹服。”他语气自然地说着,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不出是讥讽还是认真夸赞,“鸦道长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这才能修成这样精妙的庙宇。” 鸦道长盯着曲不询,捉摸不透这人是真看出来了,还是随口一说。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沈如晚,这时的打量便更认真了,他总觉得曲不询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笑里藏刀,但沈如晚就不一样了,她那副不屑伪装的高傲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 沈如晚抬眸,瞥他一眼。 “既不是给我修,也不是我来修,好与不好,你问我做什么?”她反问,半点不客气,“以后少来问我这种问题,我最烦讲客套。” 鸦道长又被她噎回去。 他还有点憋屈,纵然和你没半点关系,可你这不也主动来看了吗? 可没奈何,他再怎么暗暗奚落这两人,异人和修士的鸿沟仍然不容逾越,除非他机关算尽、提前布置暗算,否则当面交手,就是被修士摁着打的份。 曲不询在边上,没忍住,唇边露出点笑意。 她这个脾气、这个实力,搭配在一起,怼起人来,简直是无往不利,鸦道长明知道她脾气又冷又冲,还非得去试探她,完全是自讨苦吃。 曲不询是看明白了,要和沈如晚打交道,就得顺着来。 沈如晚谁也没看。 “走了。”她冷淡地说了一声,迈步向山下走去。 曲不询落后两步,朝鸦道长耸耸肩,三两步追上她,并肩走入山道。 鸦道长还站在原地,状似和善的笑容凝在唇边,幽幽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尽头,眼神冰冷。 第24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二) 章家后院, 姚凛背着手站在走廊里,这里很偏僻,主要是用来放置的仓库, 平时除却盘点和领用, 极少有人来。但作为章家的大管家, 姚凛在这里出入便极其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旦引气入体成为修士, 就有神识, 那两个修士不在场,不代表他们就没法知道你的动向。”姚凛站在廊下,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面的鸦道长,“你现在来找我,怎么知道现在他们的神识不在这里?” “我已经确认过, 那两人现在还在外面, 就算是修士,神识探查范围也有极限, 这么远的距离,一般小修士根本没法把神识伸到这里, 他们听不到的。”鸦道长不耐烦地说, “况且修士的神识也不是无穷无尽,没事谁会把神识到处乱放。” 姚凛不置可否。 “废话少说,那两个修士不能留了。”鸦道长皱着眉说,“今天我去庙里检查,正好看见这两人从庙里走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庙底的玄妙。我倒是不怕灵脉倒灌后出问题, 就怕他们在此之前对我动手。” 姚凛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打量鸦道长一番, 平静地问,“你想先下手为强?你凭什么对两个修士先下手为强?” 就凭鸦道长多年都没法引气入体的实力吗? 鸦道长脸色一黑,脸色不善地瞪了姚凛一眼,“普通底层修士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仗着资质好能引气入体罢了,其实脆弱到不堪一击,只要你会动脑子,完全足够将其毙命。” “时间匆忙,准备不足,只能借助灵脉倒灌一举除去这两人了。”鸦道长盘算得很快,“灵脉倒灌时,足以抵得上三个丹成修士全力一击。就算在蓬山,结成金丹的修士也没多少,个个都有头有脸。我才不信岛上那两个修士能结成金丹!” 鸦道长自从接触到法术起,便经年累月地追寻修仙界的消息,虽从未正式踏足修士的世界,但对修士的层次和常识所知不少。 修行如攀山,只有登顶山巅和正在攀登两种状态,其中的鸿沟便是金丹。 修士的修为达到极致,便会凝成金丹,这才算是真正走到了神州修士的顶尖。 整个神州无数修士,若要划分,便只有丹成修士和芸芸普通修士的分别。 偌大神州,总共能有多少丹成修士? 又会有哪个闲得发慌的丹成修士,会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乡下凡人地方来趟浑水? 可以说,利用龙王庙下的灵脉倒灌来对付曲不询和沈如晚,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鸦道长半点没担心过能否成功的。 姚凛打量鸦道长两眼。 “那你怎么保证这两人能配合你的计划?”他问,“你要是能拖到灵脉倒灌,也既不用担心他们俩破坏你的计划,可问题岂不就在于,你拖不到那时。” “我要是全都能做到,就等着让你吃白饭?”鸦道长反问,“说好了章家的产业和财物都归你,洞府里的东西都归我,什么都是我来,你就白得一份家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日就是小满,届时便会灵脉倒灌,你去把这两人稳住。我给你指个方位,引他们过去,捱到灵脉倒灌时,一切就都稳妥了。” 姚凛盯着鸦道长看了一会儿。 “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他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意味深长,“只要一切真能如计划进行,没什么不好的。” 鸦道长仿佛也有几分惊讶于他的好说话。 “希望你真能做到。”鸦道长冷哼一声,抬步就要往外走,忽而脚步一顿,一个箭步冲向半拢的屋门,猛地就要伸手拉门。 姚凛不止何时站在他身侧,动作只会比他更快,“啪”地一声重响,那本不多么坚固的木门便猛然合进门框里,死死地关上。 两人一个拉门把手,一个用力推上,僵持在那里。 鸦道长几乎要用眼神把姚凛射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的计划怎么能让第三人知道?要是事情败露,我得不到洞府里的东西,你难道就能在章家混下去了?” 姚凛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只有抵着木门的手稳稳地不动,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 “一个意外,我会处理。”他无可悖逆地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不会耽误计划,你可以走了。” 鸦道长恶狠狠地和他对峙。 姚凛的表情依旧没有一点变化。 鸦道长退让了。 “你最好能处理好。”他冷笑一声,“若是计划提前泄露,我随时都能离开这里,东仪岛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可你又能去何处容身?你最好想清楚。” 姚凛平静地看着鸦道长转身远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笑了一声,“东仪岛,又何尝是我们的家?” 他松开抵住门的手,神色莫名。 “章清昱,你可以出来了。” 木门猛然被推开。 章清昱甚至还没从屋里走出来就已匆匆开口。 “你之前和我说过,不会伤及人命的。”她猛然拽住姚凛的袖口,向来内敛温和的眼底此刻冰冷到极点,“你骗我。” 可奇异的是,她眼底尽是冰冷的怒意,却仿佛并不那么惊讶。 姚凛没有躲避或退后,他站在原地,任由章清昱用力攥着他的袖口,垂眸看她。 “没骗你,不会伤及无辜的。”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只想要个公道,再讨回属于我的东西,和你目的是一样的,你知道的。” 章清昱慢慢松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后退。 “我没法相信你的话了。”她一字一顿,“我听到你们还提到了沈如晚,我不会恩将仇报的。” 姚凛依然是那副平淡的语气。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的计划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会伤及无辜的。” 章清昱静静地望着他。 “不会伤及无辜,那么,不无辜的,是不是就要去死了?”她问,“你骗我说谁也不会死,其实你早就想好,我舅父和大兄是一定要死的,是吗?” * 章家客院比往日要热闹许多。 “五魁首啊六六六——你又输了,喝吧。” 院中,曲不询无言地收回手。 他伸手拿起眼前的茶杯,拎着茶壶倒满,一口饮尽。 喝完,一翻手,把空空的茶杯底给沈如晚看。 曲不询微微用力,把空茶杯按在桌上。 “你真是第一次玩划拳?”他没忍住,纳闷之极地问她。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可没这么说过,是你非要这么以为的。” 曲不询一时噎住。 ——还真是。 这事还得从他们离开龙王、慢悠悠地回到章家说起。 说好了要守株待兔,那么在灵脉汇涌之前,两人便没什么事可做。 曲不询无所事事,居然问沈如晚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干脆一起喝两杯。 沈如晚对酒没有任何偏爱,离开蓬山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酒了。 从前在蓬山时饮过些酒,也只是因为沈晴谙擅酿酒、更会品酒。有那么一个可以一起饮酒的朋友,才是她饮酒的意义,没有朋友了,便是有琼浆珍醪,又能有什么意思? 她自然要拒绝,可还没等她开口,曲不询又随口补上半句,“行个酒令,划个拳,打发时间啊,不然我俩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干聊天?” 沈如晚很想说,她没打算和曲不询面对面坐着干聊天,他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转悠一圈,而不是来烦她。 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模样。 “你和长孙寒当时就是这么喝酒的?”她问。 曲不询看她一眼。 长孙寒哪会喝酒啊?被她一剑穿心的时候,连划拳都没怎么玩过。 “是啊。”他若无其事地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喝?”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不喝酒。”她说,“你给我说说你们都是怎么玩的,如果把酒换成茶,我就来。” ——然后曲不询就坐在她对面,连喝了七大杯冷茶。 “你那么说,谁能想到你玩得这么熟练啊?”曲不询牙疼般抽了口气,“你看上去就不像是会这些的样子。” 沈如晚心情却颇佳。 她唇角带点笑意,悠悠地看他,“你看上去就很擅长。” 曲不询挑眉。 突然夸他,古怪,不像是沈如晚的作风。 沈如晚唇角微翘,“但你的水平显然配不上你的气质。” 她还以为曲不询一副酒中豪侠的样子,能有多擅长划拳呢。 “你和长孙寒划拳的时候,谁喝得多?”她好奇。 输家喝酒,谁输得多,喝的自然也就更多。 曲不询无言。 这问题到底能怎么答啊? “我。”他短短想了一瞬,很快便答,“我喝得多。” 曲不询的面子已经丢了,长孙寒的面子还能抢救一下。 沈如晚有些出神。 “他,真的这么爱喝酒吗?”她慢慢地问。 这个“他”当然只能是长孙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对。”他说着,笑了一下,有些复杂,“没想到吧?他在蓬山还是很能装样子的,这不就把你们都给骗到了吗?” 沈如晚微微抿唇。 如果长孙寒真的如曲不询所言那样……其实,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压抑自己的。 至少,她服膺长孙寒,从来都不是因为长孙寒有多克己自制、超然出尘,而是因为他能力卓然、持身正、除恶卫道,品性无可挑剔。 所以后来她听说长孙寒堕魔作恶,有多不可置信,又有多幻灭痛楚。 “说来,你似乎对长孙寒很关注?”曲不询冷不丁问她,“要不是我说长孙寒也玩过,你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吧?” 沈如晚微怔。 他太敏锐也太直白,竟叫她不知怎么回答。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沈如晚微微敛眸。 “对曾经的大师兄很好奇,所以就问问。”她平淡地说,“我对他不怎么了解,但还挺佩服他的。” 曲不询高高挑起眉毛。 “哦,”他顿了一下,像是短暂地凝滞了,“你是说,你佩服长孙寒?” 对别人说自己佩服一个死在自己剑下的大魔头,似乎是件很古怪的事。 如果对面那个听众还凑巧是大魔头的旧识,那就更古怪了。 沈如晚按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对。”是就是是,在这一点上她从来没什么好遮掩的,甚至于倘若有人直言不讳地问起她是否曾喜欢过长孙寒,她也会平静地回答是。 可莫名的,当对面的人是曲不询的时候,她又有些难得一见的迟疑了,话在唇边抵着,又轻轻咽了回去。 最终她只是轻声说,“他用剑很厉害。” 曲不询凝视着她,蓦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他声音干干的,“你之前说的那个你佩服又死在你手里的倒霉蛋,就是长孙寒啊。” ……就是他啊?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也没必要掩饰,“对,就是长孙寒。” 曲不询无言地坐在那里,半晌提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上一杯,很慢很慢地喝着,半天没说话。 沈如晚也静默了一会儿。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有些倦怠地说,“杀都杀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曲不询不说话。 他低着头,一个劲喝茶。 “那你呢?”沈如晚忽然问他。 曲不询一怔,抬头看她,“我什么?” “长孙寒是压力太大,那你又是为什么喜欢喝酒?”沈如晚望着他。 曲不询沉吟了片刻。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说,“谁能不喜欢?” 话语出口,他先一怔。 同样的对话仿佛早已上演过一遍,只是当时和如今的气氛截然不同。 沈如晚看着他。 “可你又为什么要醉?”她轻声问。 曲不询和她对视,头一次有些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唇角,像是一种敷衍。 他为什么要喝酒? 一半是为隐匿身份,让人没法把他和长孙寒一下子联想起来,还有一半,是为解愁肠。 与其说长孙寒死在她的剑下,其实倒不如说,长孙寒死于归墟,死在他重新醒来,决心抛弃过往的一切、换一种活法的时候。 “那不如你和我说说,你既然不喝酒,又是怎么对酒令这么熟练的?”他不答,转而问她。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 她竟真没追问下去,垂眸,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因为我姐姐喜欢。” 从前在蓬山,她跟着沈晴谙,在修行之余,鲜衣怒马,什么都试过,也什么都懂一点。 多少年过去了,哪怕她再也没碰过,再上手,还是懂一点。 曲不询有点意外。 他扬了扬眉,正要说话,却忽然顿住。 章清昱步履匆匆地从走廊走来,径直走到沈如晚的面前,神色焦急,“沈姐姐,我有事和你说。” 第25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三) 章清昱站在沈如晚面前两步远的位置, 神情迫切。 她拉开凳子匆匆地坐在沈如晚和曲不询身旁,“我现在总算是知道鸦道长为什么要在东仪岛修建那座龙王庙了。” 沈如晚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章清昱在她面前, 从来不会直接坐下, 总要寒暄客套好几句, 然后才拘谨地坐下。 她微微诧异地抬眸朝章清昱看了一眼,很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神色不变, “你说。” 章清昱紧紧抿着唇,仿佛很是忧虑。 “其实我们东仪岛上藏着一位修仙者遗留的洞府, 他随手收了个徒弟,把这件事告诉了徒弟。后来徒弟过得不如意,就打起了师父遗留的洞府的主意, 打算来捡漏。”她皱着眉说, “但这个徒弟本性又爱张扬,到处炫耀这件事, 一不小心被鸦道长听说了这件事,从他口中套出了洞府的消息, 鸦道长顺势把那个徒弟给杀了, 来我们这儿找洞府。” “修仙者的洞府外布有阵法,极其高深,鸦道长没法解开阵法,也无法靠蛮力破开,所以想出了极其阴毒的办法,修建龙王庙, 汇千顷邬仙湖八方灵脉于这一座庙底下, 等到小满那天破开龙王庙, 倒灌入岛上,顺势而下,正好能冲垮洞府外的阵法。” 章清昱说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惶恐,猛地拉住沈如晚的手,急迫地说,“沈姐姐,你一定要救救东仪岛!如果鸦道长的计划得逞,整个东仪岛,谁也活不下来!” 真是古怪。 章清昱什么时候和她这么亲密不客气过?只怕是她送给章清昱一根针,后者也要惶恐地推拒半天。别说拉着沈如晚的手了,就是并肩走,也总落后半步,谨慎惯了。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视章清昱。 “这计划真是丧心病狂。”她语气平淡地说着,“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鸦道长会告诉你吗?” 章清昱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是他告诉我的?他连整座东仪岛上的人命都不在乎,要是被我知道了计划,只怕立刻就要了我的命。这是我无意间知道的。” 沈如晚不置可否。 “无意中知道的?”她问,“怎么无意中知道的?” 章清昱抿着唇,忽然很生气的模样。 “沈姐姐,我说的都是真话,绝对没有在骗你。”她说,“如果你不愿意帮忙,现在就离开东仪岛也可以,我心里是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所以才来和你说的。” 这世上任谁会过度自信地说自己是沈如晚的朋友,也不会是章清昱,谨慎和忖度早已刻进章清昱的性格里,成为她自我保护的一种习惯。 在沈如晚面前,章清昱永远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受过恩惠、且还要继续受恩惠的普通熟人。 沈如晚平淡地看她。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帮忙?”她问。 章清昱稍稍展颜。 “明夜就是小满,子正时,就是邬仙湖夜涌狂澜之时,届时灵脉倒灌,鸦道长会待在龙王庙里,那里似危实安,是岛上最安全的地方。”她细细地说,“倘若在此之前能布下阵法,改变风水,也许就能让灵脉汇聚点远离东仪岛,向岛外偏移,逃过这一劫。” 她攥着沈如晚的手,神色焦急,“沈姐姐,你那么擅长阵法,岛上的朱颜花都是你救下的,东仪岛这么多人的命,真的就悬在你手里了。” 沈如晚只是静静听完。 “可以。”她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章清昱立刻追问,“什么问题?” 沈如晚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抬眼,眸光淡淡,手也慢慢从茶杯上抬起。 “——你真的是章清昱吗?” 话音未落,眼前的章清昱忽然像是一具木偶陡然失去了控制,猛然僵硬在原地,眼底似模似样的神智一瞬消逝,变成鱼目般呆板的模样。 她僵硬地坐在对面,再也没有一点动作。 沈如晚微微抬起的手一顿。 她望着眼前呆板如木偶的章清昱,不由也露出一瞬间的忡怔。 她都做好问出这话后,眼前的“章清昱”忽然暴起伤人的准备了,不管接下来出来的是什么刀光剑影,她都半点不惧。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刚出口,“章清昱”忽然就不动了。 ……这是什么个意思? 曲不询在对面一直没说话。 “啧。”他懒洋洋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换了个姿势,单手抱肘,靠在石桌上饶有兴致地欣赏她此刻的表情。 沈如晚皱着眉看向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法术?”要不然以曲不询的性格,怕也不会这么兴致勃勃地看她发怔。 可她自小在蓬山求仙,见识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后来执神剑碎婴涤荡神州,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居然还会有在旁人面前发懵的时候? 曲不询悠悠掀唇一笑。 “我是知道啊。”他敲了敲石桌,“怎么,还有你不知道的法术呢?” 沈如晚先前才给他好脸色,看他这样,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她冷淡地说,“我自己也能解决。” 曲不询在心里叹气。 又来了。 他真有些好奇,沈如晚这人,事事求上,一生不知道“让”字怎么写的吗? 曲不询微微倾着身看她。 “行啊。”他眼神幽邃,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那我观摩一下。” 沈如晚当真伸手托住章清昱的下巴,神识自上而下一扫而过,却没发觉什么不对劲。 她蹙眉,偏头用眼尾望了曲不询一眼。 曲不询挑眉,似笑非笑。 沈如晚抿着唇,冷冷地移开目光。 她冷着脸,垂眸细细打量眼前“章清昱”的模样,神识再次扫过。 曲不询叹了口气。 他食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等她的结论。 “——是傀儡。” 曲不询唇边不由泛起一点无奈的笑意。 果然,她能猜着。 沈如晚的硬脾气,也确实从来都是底气撑着的。 “哟,”他非要闲闲地招惹她,“不愧是碎婴剑沈如晚,蓬山年轻一辈第一人,猜的还挺准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沈如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身上有很多名号,“碎婴剑”是最响亮的那个,但从来不包括“蓬山年轻一辈第一人”这个称呼。 曲不询耸耸肩。 她杀了他这个昔日的“蓬山年轻一辈第一人”,四舍五入,不就算是新任了吗? 沈如晚冷笑。 “一看就知道你是散修。”她说,“若一方大宗门是单纯以谁杀了谁、谁打败了谁论高下,那全神州便只有剑修能做首徒了?” 当年长孙寒能成为蓬山十八阁众所公认的大师兄,不仅是因为他实力出众,更重要的是他公明清正、无偏无私,既能以实力慑人,也能以处事服众。 蓬山上下事务繁杂,首徒素来有督揽全局的职责,权力很大,从前每一任首徒总免不了被暗中诟病为“暗中渔利”。 唯独长孙寒,从不插手实务,只作审查监督、日常调停,由是众人服膺。他在蓬山担任首徒时,宗门上下无所怨怼,多有信服。 故而当蓬山发下缉凶令时,众皆哗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甚至还有人纠集着去敕令堂为长孙师兄讨个公道,被宗门长老执事训斥责罚后才慢慢平息。 缉凶令发布时,长孙寒远在蓬山千里之外,宗门内弟子鞭长莫及,否则哪是他远遁十四州?只怕是被信服他的蓬山弟子护着不让敕令堂捉拿。 后来长孙寒死在她剑下,尘埃落定,那些信服长孙寒的弟子不管信不信宗门给出的罪名,也只能接受,但每次见到沈如晚,总归是面无表情地绕道走。 有人因为沈如晚这些年声名鹊起而玩笑般称她为新的“蓬山年轻一辈第一人”,若有信服长孙寒的弟子听了,就会把说这话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沈如晚不在乎,也并不需要这个称呼,可若一个人总因被旁人冠上的名号而挨骂,总不会太喜欢别人这么叫她的。 曲不询沉默。 “嗯,也对,我是散修嘛,”他很是正经地点头,“确实不懂怎么才能当首徒的。” 是不太懂,也就是亲自当过五六七八年罢了。 沈如晚看他。 总觉得他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里怪。 “不过你当时怎么没努力争取一下呢?”曲不询仿佛纯粹好奇般,随口问她,“世人皆知,你是蓬山掌教宁听澜最信任倚重的人,就连神剑碎婴都赐予你了,若是你努力一下,首徒也是手到擒来的吧?” 沈如晚不想听这些话。 她从宁听澜手里接过碎婴剑,从来都不是为了名利。 若说得大义凛然些,她是为了维护正道公义,让世间每一分蚕食公正的庞然巨物都崩塌;可若说得更直白一点,公道正义是她还留存的、紧握的、仅有的东西了。 她不能再失去它了。 可这话她当然不会和任何人说。 沈如晚神态淡漠地问他,“织坊给织工一人配一台织机,但织工离开织坊后就得把织机还回去,期间织机的任何正常、非正常损坏都要织工自己掏钱修。你觉得织工对此感到高兴吗?” 曲不询一怔。 从未想过沈如晚居然会这么说,居然把碎婴剑比作织机,还要抱怨一下自己承担的钱财压力。 他还以为沈如晚最忌讳在碎婴剑前谈名利。 她是那种一看便孤高自矜的人。 再一细想她举的例子,和碎婴剑对照着一比较,曲不询也没忍住,一乐:还真是。 他食指指节轻轻扣了扣桌面。 “我还以为,你对宁掌教很是恭敬信服、言听计从。”曲不询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凝在她眉眼,“没想到——你这是把他当老板啊?” 沈如晚没说话。 宁听澜对她有知遇之恩。 当年她走火入魔,本该是道毁人亡、绝无生路的,是宁听澜做主给她拨了一枚回天丹,助她打破藩篱、踏过门关,一举结成金丹,成为站在神州最顶峰的丹成修士。 宁听澜把碎婴剑交给她的时候说:“碎婴剑是世间至正至珍之剑,只有决心维护这天下公平正义的人才能握住它。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秉持此刻心境,惩恶扬善,忘却浮名浮利,成为蓬山最冷硬公正的剑。” 碎婴剑历来为蓬山掌教所持,虽为至宝,但象征意义却大过其作为神剑的本来意义,对外名声也并不算响亮。 直到碎婴剑被交到沈如晚的手里,锋芒到处一切休,这把藏于匣中的神剑才终于扬名万里,连带着“沈如晚”这个名字威震神州。 她从未求名利,可浮名已自来。 沈如晚交还碎婴剑、向宁听澜请辞时,对得起她手里的剑,对得起公道正义,也对得起她自己,可唯独面对宁听澜,她心怀愧疚。 她没能如当年所承诺的那样,手执碎婴剑直到她陨落的那一刻。 公道正义太重,她太累了,再也握不动了。 “问题那么多,你倒不如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傀儡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没答,转而有些不耐地说,“总是对我问来问去是怎么回事?” 曲不询被她怼回来,摇摇头。 她明显不想再说,他也不追问。 只是,当年他在如意阁柳家发现七夜白的隐秘、破开重围遁走,蓬山顷刻便发下缉凶令,柳家也当即便被灭口,这其中的速度和效率,越是了解蓬山自下而上结构的人,便越会暗暗心惊。 以他当年在蓬山担任首徒的经验,倘若没有掌教亲自发话,这一系列流程很难如此高效。 这些年他反反复复回想,最深最重的怀疑,便是在所有与七夜白有关的事中,掌教宁听澜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而世人皆知宁听澜对沈如晚另眼相看、倍加倚重,当年沈如晚奉命来追杀他,又究竟知不知道七夜白的事? 若非他问起时,沈如晚完整地告知他七夜白的特性,不似真正有利益纠葛的模样,曲不询半点也不敢冒险信她。 自十年前的那场追杀后,他也很难再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 曲不询垂眸默然。 过了半晌,他才忽地伸出手,在“章清昱”的脑后微微一探,指尖微动,竟像是打开座钟一般,拉开小小的机关门,从中取出了两块晶莹剔透、流光莹然的玉石。 “喏,”他把那两块玉石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这就是催动傀儡的东西。” 沈如晚对眼前的玉石当然不陌生。 “灵石。”她伸手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品质还可以,东仪岛竟然还有这东西。” 灵石是修士最惯用的灵材,阵法、机关、法宝,样样都用得上。灵石生于矿中,千万年方成,灵气自生,修士往往以灵石中所蕴含灵气的纯净程度来分上下品,其中灵气耗尽,便会化为齑粉。 从傀儡身上取出的两块灵石,能算作灵石中的上品了。 “我没见过这样的傀儡。”沈如晚喃喃,“能和我对话如常,好似真人,气息也像。只是不能学到本尊的性格,画虎不成。” 曲不询轻笑了一声。 沈如晚乜他,“知道就说,卖什么关子?” 曲不询耸耸肩,“这种傀儡只需要两块灵石,与真人无异,取一滴血,便能幻化出与本尊相似的容貌气息,读取本尊一定的记忆做出判断,与人对答无异,一次能坚持三个时辰。造价极高,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若有神识强大的修士操纵,便能远程操纵这傀儡,行动举止与真身无异,时间也可以延长至三十六个时辰。” “至于我知道这种傀儡,是因为,”他懒洋洋地说,“这是我一个朋友做出来的傀儡。” 沈如晚不无狐疑地看他,“也是喝酒认识的?” 曲不询一噎。 “……不是。”这回他是真有这么一个朋友。 “取出灵石后,傀儡的相貌会逐渐变回最初的样子。”他说着,伸手扶起那傀儡垂下的头,露出那张幻化消失后的脸孔。 目光刚触及那张脸,他便猛然一怔。 沈如晚已在边上轻轻“诶”了一声。 “我好像见过这张脸。”她微微皱起眉头。 就在十来年前,她救下章清昱的时候。 在那群凡人少女中,有一个特别冷静的女孩子,沈如晚对她印象很深,上次还和章清昱提到过。 那个少女的容貌,竟然长得就和眼前傀儡一模一样。 曲不询余光飘到她眉眼,瞥见这点皱眉,心里咯噔一声。 这下可是糟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推个基友的文 《当满级反派重生成正派后》by晚樾 满级大佬回新手村,自我互搏终极修罗场,亦正亦邪诡智多谋大女主,无三角无误会无火葬场,已经40万很肥啦,可放心入~ 贴下文案↓↓↓ 叶甚原本是画皮鬼,捡漏了本修仙秘籍《曲线救鬼指南》,力求曲线修仙,苟个长生不老。 鬼修急需煞气,她便伪装成女皇,与第一修仙门派掐得煞气冲天,将门派之首的阮誉连老家一块端了。 不料反派号刚刷到满级,修成了半仙,叶甚就被天雷劈到了过去的平行时空,更坑爹的是,那个反派自己,竟然同时存在。 《曲线救鬼指南》:打倒反派,把正派号也刷到满级,修仙达成√ 叶甚:……满级反(冤)派(种)竟是我自己。 她被迫捡起正派剧本,转头加入昔日对家的第一修仙门派。 还没入门,阮誉倒先顶着那张曾被她锤爆的蓝颜祸水脸,装成萌新勾搭:“姑娘,不如我们插个队?” 本着你装我也装的马甲精神,叶甚微笑不戳破,拉着他成功打入了对家地盘。 然后测慧根时,她天赋爆表,感应灵石突破上限炸了个稀碎; 入门考时,她又轻松夺魁,上杀高阶妖兽,下唬考生考官; 闭幕礼时,她在众目睽睽下,拔出了创教祖师遗留的剑。 …… 不就是反派转正派?本半仙黑白通吃,空降回到过去,洞悉将要发生的一切,何足为惧! 直到与阮誉双双掉皮后,叶甚才发现,曲线救鬼之路远远没她想得简单。 她失去的记忆、生前被害的真相、隐藏在反派背后的黄雀……皆埋于底。 于是终于彻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队友。 到底不是冤家不聚头,叶甚站在顶峰,向唯一实力能比肩半仙的那个死对头,主动伸出了手—— “阮誉,有幸同行否?” 第26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四) 曲不询真是没想到他这么倒霉。 从前他真的有个第十六阁的朋友, 修为不高,但最擅机关精巧,对此极度痴迷, 毕生精力就花在研制傀儡上了。眼前这种精巧似真人的傀儡就是最成功的作品。 当时傀儡不断改进, 朋友神识和修为都不够, 就求到他这里,请他帮忙试验。 长孙寒这个首徒在蓬山素有义薄云天之称, 朋友请他帮忙, 他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前前后后帮着试验了五次。 其中有一次, 正好有宗门任务需要用到这个傀儡,求到他面前,他只能把和其他同门约好的生辰小聚都给推了, 御使傀儡装作普通凡人少女被邪修掳走, 意图找到那群邪修集中关押凡人少女的窝点。 当时傀儡便已经很成熟了,邪修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 掳走了傀儡,却遇上一点意外, 没有把她们带回窝点, 而是半路先把她们放在上下无路的山洞里。 长孙寒没办法,只能操纵傀儡安抚凡人女童,一边计算着时间,倘若超过三十六个时辰,便将这计划作废,直接救走山洞里的女童们。 可还没等到三十六个时辰后傀儡失效, 便先等来了沈如晚。 曲不询想到这里, 不觉忡怔。 那是他第一次见沈如晚。 剑意如心念, 她有一把很美的剑。 在那之前,他也听说过她的名字,只是从来没见过她,更没想过这位因木行道法而小有名气的师妹,竟然有这么让人惊艳的剑意。 那是长孙寒第一次很想认识一个人。 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自揭身份,被当成是和其他被解救者一样的凡人,等到他想解释便已觉尴尬,再加上傀儡难得,若下次碰上邪修还能靠傀儡的容貌再故技重施,若当众揭开,难免走漏消息。他就没说开自己的身份,打算回到宗门再寻机会结识沈如晚,到时再坦白。 说来也是不巧,明明邵元康经常和他提起这位沈师妹,可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最终总是没能说上话。甚至有那么一次,他都站在沈如晚面前了,本打算开口,沈如晚却忽然被人叫走了。 命运如此,当真是缘分未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初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沈如晚的傀儡身份,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露了个底儿掉。 ……这都多少年了,为什么这种傀儡还在用同一张脸啊? 曲不询在心里狠狠叹气。 若他还是长孙寒,不过是赔个罪的事罢了,可他现在是曲不询。 “是吗?”他若无其事地问她,“你以前见过长这样的人?你不会是被别人用傀儡给骗了吧?” 沈如晚皱着眉,反反复复打量眼前的傀儡,难以置信。 她从前居然被骗过? 当时那个冷静自制的凡人少女,居然有可能是个傀儡?怪不得镇定自若,背后藏着一个修士,怎么可能不镇定呢? 亏她当初还很欣赏对方,甚至问过对方想不想试试拜入蓬山,那人告诉她,神仙再好,不如红尘热闹,婉拒了她——怪不得要拒绝她,对方本来就是修士了。 可对方明明是修士,又为什么要用傀儡扮成凡人? 看她一无所觉的样子,对方岂不是很好笑? 沈如晚越想越咬牙切齿。 “咳,”曲不询看她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心里一颤,干咳一声,试图分解两句,“不过也不一定是故意骗你,可能人家也有苦衷,不能当场告诉你身份,事急从权,也没办法。” 沈如晚冷冷一笑。 “你刚才说,这是你朋友做的傀儡?”她问,“这种傀儡很多吗?” 曲不询从归墟里爬出来还没两年,从前旧友多半过上安逸平静生活,各有散场,他还没搞清楚七夜白的事情,无意去打扰他们。 他也担心他们这些年会卷入这事之中,贸然联系,泄露了踪迹。 死而复生是他身上最最离奇的秘密,在有绝对把握之前,他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十年过去了,他哪知道这种傀儡到底有多少个? “应当不多。”他想了想旧友的性格脾气,并不爱拿自己的宝贝换功名利禄,多半只会做出几具傀儡,不至于在修仙界大肆流传,“连你也没见过,肯定不多。” 沈如晚当真不敢保证曲不询的推测是否有道理,她退隐小楼十年,和修仙界断得一干二净,倘若这十年里出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也没机会知道。 想到这里,她久违地生出些怅惘之意,不知这十年寂寂,究竟是值得,还是错过。 十年了,她忡怔地想。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抚那傀儡微垂的发丝,却忽然在傀儡的耳后望见了一个小小的烫金“辛”字。 ……怪熟悉的。 沈如晚对着那烫金小字看了半晌。 “你刚才说,这个傀儡是你朋友做的?”她语气如常,“你能确定吗?会不会有人学会了这种傀儡的制作法,又或者别人也研究出同样的傀儡了?” 曲不询没看见那烫金小字。 “确定,绝对错不了,就是他的手笔。”他随口说,“我很熟悉这傀儡。” 当时都是他亲自试验,比谁都熟悉。 沈如晚语调平平地“哦”了,把傀儡的头偏过来对准他,让他看那烫金小字,目光紧紧盯住他,一字一顿,“你这个朋友,叫童照辛?” 曲不询笑容一僵。 他万万没想到,旧友竟然会在傀儡身上留下私人记号,而且还好巧不巧地被沈如晚认出来了。 童照辛怎么还有这习惯呢? 沈如晚定定看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曲不询僵住。 “你,你和他有仇啊?”他试探。 沈如晚似笑非笑。 “怎么没有呢?”她语气轻飘飘的,“当年我杀了长孙寒,童照辛可是看我很不顺眼,到处给我使绊子,还用他的那些宝贝来换同门一起针对我。” 曲不询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旧友维护他,他自然不是不感动,可又牵扯到沈如晚,倒成了两难。 “那你——”他开口,又觉滞涩,“你没事吧?”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半晌。 “你还真是对长孙寒没什么深厚情谊。”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明明也是长孙寒的朋友,听到这样的消息,却问她有没有事。 曲不询无言。 他就坐在这里,也没法再去担心他自己啊? “我当然没事。”沈如晚漫不经心地说,“有事的是你的好朋友,我闯上门把他那些宝贝都给砸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老实了。” 童照辛自此之后便不再针对她做些小动作了,不过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童照辛发奋图强,名气渐涨,成了小有名气的机关师,而沈如晚早就退隐小楼,把往事断得一干二净。 曲不询哑然。 阴差阳错,在归墟熬了十年,出来里外不是人。 “你和我还真是挺有缘分的。”沈如晚轻笑,“一个朋友被我杀了,一个朋友和我有仇,什么时候对我动手,早点告诉我。” 曲不询无言。 “都说了你现在也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对你动手的。”他叹了口气说。 沈如晚难得笑盈盈。 “朋友?哪种朋友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生死之交,还是就像长孙寒那种死就死了的朋友?” 曲不询棘手极了。 ……这问题到底能怎么答啊? “那肯定是前者啊。”他煞有介事,“长孙寒哪能和你比啊?” 沈如晚轻笑。 她当然不会信这一看就玩笑的瞎话,只是玩笑到这里,也该够了。 “既然你很了解这个傀儡,那你知不知道,”她问曲不询,“为什么刚刚我只是问它是不是章清昱,它就忽然不动了?” 曲不询还真知道。 “这傀儡以一滴血为媒,能学人语、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窃来本尊三分记忆,鹦鹉学舌,却终究不是人。”他望了沈如晚一眼,“你刚才那一句,问她真的是章清昱吗,她搜索枯肠也答不上来,反倒把自己问住了。任这傀儡装得再怎么像,一旦被当面揭破,便会立刻僵死,再不能行动。” 沈如晚一时忡怔。 “你这么说,仿佛这傀儡亦有生命和灵魂一般。”她轻声说,“始知人之为人,先识己。” “道法玄妙,造化万千,或许在那短短三个时辰里,亦有羁旅魂灵驻足。”曲不询竟没反驳她异想天开,反倒说,“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谁又能说不是完整一生?” 沈如晚偏头望他,目光凝注,静静听他说完。 半晌,微微一笑。 曲不询对上她目光,忽地心头一烫,神色如常地挪开视线,垂眸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仰头一口便喝干。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若有修士操纵,应当能借傀儡耳目洞察周边。”沈如晚若有所思,“那取血幻化成本尊呢?背后操纵的修士能通过傀儡知道傀儡周边的情况吗?” 曲不询明白她究竟在问什么。 “你可以放心,不管这尊傀儡背后究竟是谁,从这个傀儡踏进院子里的那一刻起,每一件事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他平淡地说,“那人能一定程度上控制傀儡,但傀儡有自己的行事逻辑。” 背后之人可以命令傀儡以章清昱的身份骗沈如晚,但之后的事便由不得其控制了。 傀儡也不是万能无解的,像沈如晚这样一下便识破,正中命门。 沈如晚微微挑眉。 “你说,这个能拿出傀儡的人是谁?”她问。 在这座东仪岛上,无论到底是谁拿出了这具傀儡,都足够让人难以理解。 这不该是流落在东仪岛这样的凡人小岛上的东西。 曲不询盯着那具熟悉的傀儡看了一会儿。 “不管背后到底是谁,对方利用这具傀儡想要做的事是确定的。”他慢吞吞地说,“只要你真的去了龙王庙,看上去正经地在改变风水,那人会自己跳出来的。” 这座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修士,这千顷邬仙湖上也没有任何危险可以真正威胁到他们,一切的诡谲波折,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最终都将变成确定。 “现在就看你怎么选了。”曲不询闲散地往后一靠,“是先去找华胥先生的洞府,还是去龙王庙看这场热闹。” 沈如晚皱着眉望向他。 “这会儿你又不急着找到七夜白的消息给你的生死之交报仇了?”她话音重重地落在“生死之交”上,意味莫名,隐有讽刺。 曲不询凝眸看她。 她因他的说辞疑他、防他,他不意外。 可沈如晚又为什么难以释怀,以至于时不时刺他一下? 他不在意“长孙寒”这个朋友,却把别人认作是生死之交,她又为什么耿耿于怀? 长孙寒就死在她的剑下,对她来说又能有什么不同? “你很崇拜长孙寒?”他忽然问。 沈如晚一怔。 “没有。”她很快板起脸色,冷淡地看着他,“只是觉得他的剑法很好。” 曲不询追问,“可你之前说他是你最崇拜的剑修?” 沈如晚不耐烦,“他的剑法确实极高超,我也用剑,欣赏他实力高强有什么不对?这和我奉命追杀他也不冲突吧?” 曲不询耸耸肩。 原来只是觉得他剑法高超,他还以为…… 他指节轻轻扣着桌案,莫名不甘。 当年他见了沈如晚的剑意,便觉惊艳无比,纵这世间有再多修士的剑法比她高超,却也没有她瑰异绝伦,再难忘怀。 沈如晚起码夸他一句剑意卓然吧? “也是。”他莫名其妙地说,“长孙寒的剑意是挺无趣,冷冰冰的,光有个架子。” 心境变了,剑意自然也变了。 十年如一梦,任何一个人再看见曲不询的剑意,都不会再把他和当年出尘绝伦的蓬山首徒长孙寒联系在一起了。 沈如晚简直搞不懂他。 她提都没提剑意,这人怎么忽然就酸溜溜地贬低起长孙寒的剑意了? 长孙寒的剑意是她手握剑锋的初衷,她正式踏上修仙之路的那天起,便远远地心生向往。 怎么就冷冰冰无趣、光有个架子了? 曲不询懂个锤子? 亏他还是个剑修! 她想为长孙寒的剑意讨个公道,可又不想听他追问。 “你管他有趣没趣。”她冷着脸,“长孙寒剑法高超、实力强大,这不就够了?” “你会为了一个人剑法好,就维护他?”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心烦。 “你要是剑法很好,我也可以来维护你。”她说完,顿了一下,目光陡然冷锐,“……我没有维护长孙寒!” 但曲不询抓住了前半句。 “这可是你说的。”他表情古怪。 第27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五) “姚管家, 那两个人跟着清昱姑娘往山上去了,两个时辰了,没看见下山。”章家后院里, 有仆役打扮的岛民从走廊上奔来, 凑到姚凛身旁时, 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说, “鸦道长那边也已经动身出发了, 他绝对不知道那两个人也去山上了。” 姚凛还在俯着身看院子里的花。 “也不用这么小心,”他没有抬头, 仍保持着看花的姿势,“他们真要是注意到你了,你说得再轻声也没用。” 修士神识一动, 隔着再远的距离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凡人在修士面前如此无力,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修士的疏忽大意和漫不经心。 姚凛直起身,声音平淡, “你确定看见那两个修士去龙王庙了?章清昱就跟在边上?” 仆役点点头,“那两位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对清昱姑娘不是很热络, 但还是偶尔说上几句,确实是去了龙王庙。”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倘若那两个修士发现了“章清昱”的问题,以他们的实力,直接来问个明白就好了,何必虚与委蛇?而那种情况下,姚凛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待一部分真相, 尤其是鸦道长的事情, 什么计划都比不上活着更有希望。 “义父和大少呢?”姚凛问。 仆役把头埋得更低, “老爷和大少又吵起来了。” 吵什么? 无非仍是谁说了算,从鸡毛蒜皮的每一桩小事上分歧。 章大少是必输的。 他诚然是越来越年长了,能力也比章员外强一些,可主意没那么坚定,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章员外那么能狠得下心。 有时,人想要飞黄腾达、改变命运,不需要很多经验、运气和能力,只要足够狠心。 可狠心究竟又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当旁人都守规矩、讲道德、有底线的时候,那个尤其狠心的人便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恶棍;可只要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放下底线和道德,那第一个狠心的人忽然便什么也不是了。 章清昱就是不够狠心。 他也不够。 姚凛想到这里,伸手折下一节花枝碾碎。 可他比谁都有决心。 “你刚才说义父和大少吵起来了?”他回头看向仆役,“他们现在在哪?” 夜色已深,直通正堂的院子却还吵闹着。 仆役都噤声绕道,大气不敢出,只剩下章家这座大院的主人在激烈地争执。 姚凛踩着白瓷茶杯在地上打个粉碎的尾音走到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压低脚步、放缓动作,而是平静地伸出手,直接推开门。 屋里正在激烈争吵的父子俩都猛然回过头看过来。 看见是他,又都重新松了口气。 “大晚上的,有什么事?”章员外没好气地问,“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姚凛没有说话。 他反手把门关拢,没什么表情,再没了从前处处小心恭敬的模样。 章员外似乎微妙地察觉到姚凛的态度有些反常。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严厉地看向姚凛,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向后退了半步,“怎么不说话?” “鸦道长已经去龙王庙了。”姚凛说。 “鸦道长现在去龙王庙干什么?”章大少惊讶地问,“不是明天一起去祭祀吗?这深更半夜的,莫非龙王庙里还有什么要做?” 姚凛笑了一下。 “他本来就没打算等到明天。”他说,“邬仙湖的灵脉汇聚在龙王庙,大家也都没有明天了。” “你什么意思?”章员外猛地问他,“什么叫大家也都没有明天了?” 姚凛平静地看向将他养大的义父,“就像是从前姚家人都死了一样,章家很快也会这样。” 章员外的身子猛地往后一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厉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这里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你是从哪知道的?” 章大少左看看右看看,摸不清头脑。 “你们又在说什么?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他愠怒,看向姚凛时不自觉带了点恼怒的嫉妒,“什么事是他能知道,我不知道的?爹,你们还瞒着我什么事?凭什么瞒着我啊?” “闭上你的嘴!”章员外厉声呵斥,“这儿没你的事。” 章大少不甘地闭上嘴,狠狠地瞪了姚凛一眼。 姚凛安静地看着父子俩吵架,被章大少怒目而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时章大少终于发现些许不对劲,往日他虽然嫉恨姚凛太出彩,明明只是章员外的义子,却比他这个正经的大少更得力,家里家外的大小事都被姚凛安排得井井有条,衬得他十分无能,可他也清楚这个义兄,最是恭敬自持的人,谨守本分,不争不抢。 倘若在从前,他对姚凛不满怒瞪,姚凛必然会出口圆场,同时照顾到父子俩的情绪,而不像现在这般,仿佛看也没看见。 “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东仪岛上确实没人知道当年的事,但章家来自临邬城,姚家也曾是临邬城的大户,虽然过了二十年,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姚凛没去看章大少,只是直直地望向章员外,脸上没什么表情,“本来也没相信,但时间长了,你的反应也够让我知道这是真的。” “什么意思?什么姚家?”章大少一头雾水,“你家不是早就死光了吗?我爹看你年纪还小,上无怙恃,这才把你带回家里当义子养,还能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姚凛转头看向他。 目光冷如寒光。 章大少不由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他这才发现,当姚凛不再永远恭敬的时候,竟如此骇人。 “姚家人确实死光了,一月之间,阖家上下接连急病而死,只剩还不记事的幼子。”姚凛冷冷地说,“可这一场急病又是怎么来的?就在姚家阖家暴毙而亡的时候,章家又是怎么一夜之间从市井小民,崛起为本地乡绅的?章家在临邬城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就在姚家突遭横祸时决心搬到东仪岛的?” 章大少难以理喻,“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不会以为是我爹干的吧?他要有那么大本事,还在这儿窝着?你别是赖上我们了吧?总不能因为我们看你可怜,把你养大了,你们家当年出事就变成我们害的了吧?” 姚凛看了章大少一会儿。 “大少,”他摇了摇头,居然笑了起来,“你们父子俩还真是有意思,连叶公好龙,也能代代相传。你和异人异术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半点都不怀疑自家发家古怪么?你也说过,义父从前也痴迷于法术和异人,为什么如今却百般厌恶,不愿你碰?” “不是义父年纪大了,是他怕报应来了。” 章大少愕然。 “你说的没错,义父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在法术上完全是个门外汉,但谁叫他有个擅长法术的妹夫、你有个擅长法术的姑父呢?”姚凛慢慢地说,“义父从妹夫酒醉后听来的偏门邪术,就用在姚家身上了。” “我当时也没想过真的有效,我就是觉得新奇!”章员外的声音盖过姚凛的声音,“他说世上有一种能夺走别人家财运的仪式,是他师父想出来的,我好奇,他就写给我看,还把他师父亲手写好的仪式符篆送给我,后来我就想试一试,我看看他是不是吹牛,我没想到是真的。” 姚凛静静地听他说着,左一个没想到,右一个试一试,就在这些漫不经心的字眼里,葬送了那么多条命。 “我当时也是无心酿成大错,我知道姚家真的出事后立刻就痛悔不已了,为了赎罪,我把你带回来养大成人,我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栽培。”章员外说,“我是对不起姚家,但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是你自己悔恨,决定把我抱回来当义子,还是你妹夫发现你真的用上了那个仪式,勒令你停手,逼你把我养大的?”姚凛嘲弄地笑了笑。 章员外不吭声,在屋里慢慢踱步。 过了一会儿,他沉着脸问,“章清昱呢?她不敢来见我?” “我没让她来。”姚凛冷冷地望着章员外,“她总下不了决心。” “什么决心?”章员外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她父母双亡,要不是我这个舅父愿意养她,她还能去哪?她凭什么和你搅合在一起?吃里爬外,她对得起我吗?” 姚凛嫌恶地看着自己的义父,像是有一瞬被章员外的言语惊住,“当初章清昱一家在临邬城安顿下来,为什么忽然又远走他乡?” “一个结过仇的异人,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在一个地方也待不长,当然要到处流浪。”章员外梗着脖子说,“我本来就劝小妹,这人不是个能过日子的,她是被冲昏了头了,非要和那个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我就说她早晚要后悔!” 姚凛戳穿他,“是因为你妹夫让你停手,和你闹翻了,你心里记恨,故意把章清昱一家的消息说出去,引来了仇家,他们家不得不避难搬走。” 章大少在边上听得张大了嘴。 章员外终于不反驳了。 “所以呢?”他问,“你什么意思?你把章清昱给我叫过来,我倒想知道你们忍了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找我问罪?” 姚凛摇摇头。 “她不适合过来。”他说,“她还是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章员外猛然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姚凛看了章大少一眼。 “鸦道长已经去龙王庙了。”他说,“我把那两位修士也请过去了,现在山上应该很热闹。” * 夜幕里的龙王庙,却没有姚凛想象中的忙碌。 沈如晚和曲不询并肩坐在山巅上,至于晚一步出发的鸦道长,则没有半点踪迹。 从他们的角度往下看,月光如银,照在黑洞洞的大地上,一片死寂里,只有一小簇星火点点,很微渺,是屋舍里的灯火。 沈如晚盯着半山腰,那里有一簇小小的火光。 她看了半天,忽然开口,“你说他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是被阵法困住了,不走出阵法就不可能走到山顶?” 第28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六) 曲不询坐在边上, 半仰靠在草坪上,扬着头远远望着头顶繁星点点。 直到听她开口,他才懒洋洋地低下头, 和她一起凝视那一点小小的火光。 他沉思了一会儿。 “你刚才设了个多重变换的阵法?”他问。 沈如晚皱眉。 “三重。”她看曲不询, “比较基础的那种。” 她知道鸦道长的阵法水平不太理想, 只是看鸦道长能建成龙王庙,本事殊为不凡, 对鸦道长的阵法又重拾希望, 设个阵法试探一下,摸摸鸦道长的底, 当然也不至于设下太难的阵法——说实话,术业有专攻,以沈如晚业余的阵法水平, 太难的阵法她也出不了的。 曲不询沉默一会儿。 他不会轻易相信沈如晚的“比较基础”, 倒不是他自己解不开,但当年在蓬山接触过的修士五花八门, 知道正常修士的平均水平,绝对是达不到沈如晚的“最基础”的标准的。 二十八种基础阵法是第一重, 这是任何一个修士或凡人都能死记硬背出来的, 学会这些就好比剑修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并不算入门;二重变换是最简单的,一般来说所有阵道启蒙,讲完一种基础阵法,便会出一道二重变换的阵法来考察学生有没有真的掌握,若能解出, 勉强便算是入门了。 较难的二重变换到较简单的三重变换, 差不多就是神州修士的平均阵法水准。 “你能解出几重变换?”曲不询问她。 阵法繁杂, 很看天赋,还要看头脑。普通阵法还算好学,可到了更深入的层次,不是靠经验、感悟能明了的,全看修士有没有这个头脑去解开,师父连门都领不进。 在蓬山,阵修是最爱在闻道学宫开课的,也不拘来听课的学生是不是阵修,愿意来的都倾力教导,因为自家之前收下的徒弟很可能后期跟不上,不能承担师父布置下的任务,耽误了师父自己的进度。多收些徒弟、哪怕只是能空闲时间来帮忙的,都是好的。 如此慷慨教学、有教无类,没有半点门槛,阵修的课程仍是比较惨淡,有些人为了白得的阵法知识而去听讲,没听两节就掩面而逃,有些性急的导师还要在后面大喊挽留,“你再试试,你别跑啊!不难的!” 从前长孙寒认识一位阵修前辈,对方修为不高,此生无望金丹,但在阵法上造诣极深厚,也因此享誉修仙界,是有名的阵道大师,发现长孙寒在阵法上思维敏捷,能轻易解开七八重变换的阵法时,阵修前辈还想过把他拐去修阵道,被他婉拒了。 那位阵修前辈最爱说的话就是:“不怕外人来学我的手段,我就怕我手把手教了,他也听不懂。” 阵道之难,可见一斑。 沈如晚忖度了一会儿。 “七八重的阵法想上几天总是能解开的,九重变换多花些时间,能解开一部分,再往上就不行了。” 曲不询挑眉,他和沈如晚的阵法水平应当差相仿佛,“当今神州最顶尖的阵道大师,也不过能解开十二重变换。” 沈如晚有这水平,已经胜过许多阵道大师的得意弟子了。 她居然还总说自己在阵法上平平无奇、只懂基础。 沈如晚乜他,“你不也说你的阵法水平只是堪堪够用?” 曲不询噎住。 沈如晚没好气地翻他一个白眼。 寻常修士被夸赞胜过许多阵道大师的得意弟子,自然很是高兴,可到了沈如晚这个地步,不管是哪一道的宗师,她多少都能与之平辈论交,怎么会想去和对方的徒弟比? 曲不询被她噎得没话说,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摇了摇,哑然失笑。 “当初长孙寒在闻道学宫跟着靳老学了一段时间阵法。”他忽然说,“你是和谁学的?” 靳老就是那位致力于劝他放弃剑道改学阵法的阵道前辈。 沈如晚早就知道这件事。 她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和靳老学的阵法。” 曲不询微微讶异,偏过头去看她。 夜色里,浅淡的月光勾勒出沈如晚流畅匀停的侧脸轮廓,辨不出她幽黑眼瞳里晦暗的情绪,只听见她轻声笑了一下,“靳老说,长孙寒就是个被剑道耽误的阵修天才。” 曲不询莫名有些尴尬。 他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才忽然想起他在沈如晚面前并不是长孙寒本人,没什么好尴尬的。 “是吗?”他声音干干的,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如晚敛眸。 “对。”她说,有点笑意,“不过靳老也这么对我说过,劝我放弃木行道法,改修阵法,绝对能成为名动一方的阵道大师——后来我听师兄师姐们说,靳老每遇见一个在阵法上有点天赋的年轻修士都这么说。” 有些修士信了靳老的话,当真激动地改学阵法,结果学到后面,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天才,只是比寻常人更有天赋罢了。但贼船都已经上了,只能苦哈哈地学下去。 据传阵修出秃头的概率是神州第一。 其实当年沈如晚想稍学一些阵法知识,闻道学宫有好几位阵道前辈开课,她就是听说长孙寒听的是靳老的课,这才选着和靳老学阵法。 可是当年她进闻道学宫的时候,长孙寒便已名动蓬山,不怎么来闻道学宫了。 如是种种,就是没有缘分。 沈如晚轻轻皱了皱眉。 她抬眸,又朝山下看了一眼。 远天之外,邬仙湖的水面在夜光下慢慢起落,卷起重重叠浪。 半山腰,鸦道长还在阵法里摸不着头脑;而章家的后院里,章家父子惶怒交加,在发现姚凛并非虚构谎言后,惊怒之极。 “你昏了头了,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们章家,你怎么能帮着外人呢?整个岛都得死,你以为你逃得掉?”章员外怒不可遏,“你就是脑子有毛病!” 姚凛没有说话。 章员外眼神一动,从见面到现在,姚凛除了口头上说起当年的事外,并没有一点动手的意思,可见他虽然和鸦道长合作,本身却并没有异人和修士那种让人生畏的法术。 “走,咱们去找老刘,收拾好东西,乘船连夜离开东仪岛。”章员外径直便朝门外走去,余光却还关注着姚凛的动作。 姚凛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阻拦。 章员外心中一喜,走到门边,伸手就要推开门。 门却从对面被推开了。 章员外猛地一怔。 “舅父。”章清昱站在漆黑的屋檐下,微弱的灯光从远处透过来,照在她侧脸上,晦暗不明,不知她在门外等了多久。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说,章员外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会来这儿?”姚凛原本站在原地没动,越过章员外的肩膀看见她,却没忍住向前猛然走了一步。 “沈姐姐在龙王庙里找到了我,把我从昏迷中唤醒了。”章清昱轻声说。 姚凛深吸一口气,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 “你就安安心心待在那不好吗?” 章清昱望着他,神色复杂。 “我也有我想要得到的答案。”她说。 章员外把这两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动。 章清昱一开始没出现,应当是被姚凛故意留在了龙王庙,然而如今见了面,章清昱却没多少怨气……这是不是说明,龙王庙里,反倒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越想越觉得此番分析有理——就算是报仇,总也没有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这两人绝对给自己留下了一条生路,就在龙王庙里! “走!”他猛地朝儿子喊了一声,一把撞开面前的章清昱,朝门外跑去。 章大少还傻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亲爹头也不回地跑远。 姚凛站在原地,望着章员外的背影远去。 他没什么表情地伸手,扶住被章员外撞得一个踉跄的章清昱。 “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啊。”他感慨。 章清昱心绪复杂,目光一转,看见章大少涨红的脸,默然一叹。 “你不打算去追吗?”姚凛转过身,对着章大少说,“我不会任何法术,你想跑,我拦不住你的。” 章大少满脸涨红地看着他们。 半晌,他低声说,“我不信你们待在这儿是在等死,龙王庙那里绝对不是生路。” 姚凛有点意外地看向这个从小认识的玩伴。 “我爹干下的那些破事,你们来报仇都可以,这个家里的钱财你们想要也可以拿去——给我留点底就行了。”章大少急切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我还什么都不懂,可不是我干的,你们报仇别找我啊。” 章清昱哑然。 表兄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舅父,她固然有些痛快,可又莫名悲哀。章员外对她和姚凛真真假假有恩有怨,可对章大少这个亲儿子,却没多少对不起的。 她微微敛眸,不去看章大少。 有沈姐姐在山上,东仪岛的安危总是不必担忧的,虽然沈姐姐总是一副“死了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的模样,但最终又总是会出手相救。 沉黯的夜幕下,邬仙湖的湖水动荡,潮起潮落,发出呼啸般的巨响,整个东仪岛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涛声里,连说话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了。 “你那个傀儡,”章清昱忽然说,“我从来没见过。” 姚凛看向她,“沈如晚告诉你的?” 他当时趁章清昱不备打晕了她,没有让她看见傀儡。 “我和你说过,我之所以会起疑心,是因为在岛上遇见了一个修士,道破了我的身世,后来我去验证,发现他说的都能对得上。也是那个修士让我立誓,此生不能亲手杀人。”姚凛看了章大少一眼,回答,“傀儡就是他留给我的。” 那位修士或许是怕姚凛沉溺在仇恨之中,才逼他立誓。 可这世上有很多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杀人的办法。 东仪岛外,千顷碧波在风涛里喧嚣。 狂风大作,卷起千重浪,一重又一重地拍打在岸边,仿佛要搅起整个邬仙湖翻天覆地。 凡人所难以察觉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奔流不止,汇聚在小小的东仪岛下,带起轻微的颤抖,只是夜已深沉,岛上居民都没察觉,又或者察觉了,不知何由。 半山腰,鸦道长惶急地抬起头张望,额头上满是汗水:龙王庙就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安全之地,一旦子时灵脉汇聚,整个东仪岛都会被磅礴灵气化为飞灰,只有山巅的龙王庙附近反倒是最安全的。 可他从上山起到现在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不知撞了哪路的鬼神,竟然怎么也走不到山顶!这可是会死的啊! “怎么回事?谁在暗算我?”鸦道长低低地怒斥,“简直丧心病狂!” 但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人能回应。 山顶,沈如晚站起身。 在无数灵脉汇聚之下,整个东仪岛都在轻微颤动,山巅更是明显摇晃,寻常人甚至难以站稳,可她稳稳地站在那里,半点没有受到影响。 “你觉得告诉姚凛他的身世的修士是谁?”她忽然问曲不询,“是华胥先生吗?” 第29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七) 法术千万般, 世事也多无常,再是有见识的修士,也很难根据一段往事窥出多年前的来龙去脉——除非他对那种法术了如指掌。 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很有可能是华胥先生, 那么把傀儡给姚凛的修士至少和华胥先生是有一定关系的, 否则不大可能在多年以后还能揭破当年的事。 捋一捋时间顺序, 早在章清昱出生前,华胥先生便已经来过东仪岛了, 如果姚凛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华胥先生, 则说明多年后,华胥先生又回来了一趟。 如果那人是华胥先生, 他又为什么会在多年后回到东仪岛? 沈如晚微微攥紧了衣角。 根据姚凛模糊提及的时间算,那人回到东仪岛的时间,大约就在她发现七夜白、沈氏覆灭的一两年内。 这会不会是华胥先生听说了沈家的消息回来查看? “有可能。”曲不询也不再玩笑, 坐起身, 盘腿坐在那里,目光幽幽地望向那片黑暗中的灯火人家, “倘若能找到华胥先生,一切便都能水落石出了。” 沈如晚轻声说, “卿本佳人, 奈何从贼。” 曲不询蓦然回头看她,就着夜色隐约描摹出她清瘦婉丽轮廓,明明是昳丽丰姿,却觉她神清骨冷。 他沉吟了片刻。 “花草无善恶,是用它做恶事满足自己利欲的人该杀。” 沈如晚看向他,这是之前她对他说过的话, 不料辗转却被他说给她听。 曲不询望着沈如晚, 笑了一下, “七夜白固然是华胥先生培育出来的,但用它来种药人的,倒也未必就是华胥先生。还未见真相,何必妄下定论?” 沈如晚默然。 “说得也是。”她点头。 足下的山丘轰隆隆地作响,仿佛是大地的低吼,远处的村落也隐隐约约传来喧嚣而惊慌的喊声。坐落在山巅之上的龙王庙,也随着山体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却又牢牢地立在那里,任山巅如何动荡,连一片瓦片也不曾落下。 这显然不是寻常工匠靠工艺能做到的,东仪岛上也没有那种能让屋舍在地洞时也安然无恙的能工巧匠。 在凡人难以察觉的动荡之下,无数灵脉从千顷邬仙湖奔涌而来,汇聚在东仪岛下,注入这一座低矮无奇的山丘,滔滔直上,灵气之浓烈,转眼便胜过许多小宗门赖以建宗的洞天福地。 沈如晚忽然说,“倘若鸦道长不走这些歪门邪道,去修仙界专门为小宗门选址,改造洞天福地,说不定早就飞黄腾达了。” 修仙讲究“财侣法地”,神州的洞天福地虽多,但修仙者更多,小宗门想要选一处称心合意、灵气充沛的灵地,往往很不容易。似鸦道长这样能将一处平平无奇之地变作小福地的能人,只怕能被许多小宗门奉为座上宾,不比在这凡人之间走歪门邪道好得多? 曲不询仍坐在那里,遥望远天湖水风涛。 “你我是神山客、玄都仙,目极千里、洞察八方,他一介凡人,从哪儿知道这些呢?”风浪声嚣,辨不清他洒然一哂是笑是叹,“若怪他眼界不够,实在强求他了。” 沈如晚不觉怔住。 山丘隆隆作响,龙王庙也在剧烈的颤动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被一股巨力强撑着从内而外震颤,转瞬便要崩毁瓦解。 “如果你我不在这里,除了鸦道长,岛上所有人都会死。”她忽然说。 曲不询总是明白她的意思。 “有没有我,都是一场意外,但你总会在的。”他说,“姚凛早就从章清昱那里得知你是个修士,就算你没来找我,留在临邬城里,也能感受到邬仙湖上的不对劲。” 以沈如晚的性格,一旦发现这样的不对劲,怎么都会亲自前来查探的。 姚凛看似破釜沉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其实也留了太多余地。 “心有挂念,正常。”他笑了一下。 沈如晚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说话间,龙王庙檐上的瓦片在剧烈的震颤中摇摇晃晃,像是鱼身上密密麻麻的鳞片张开又贴合,噼啪噼啪,终是不稳—— “啪!” 啷铛一声,一片黑瓦从屋檐上坠落,摔在地上,打个粉碎。 这一声瓦片碎落仿佛成了什么信号,只听龙王庙里一声轰响,整个庙宇的屋顶当场炸开,碎瓦片朝四面八方爆射而出,恍若暴雨碎冰,让人避之不及。 沈如晚伸手,食指指尖在身前画了个碗口大的圆圈,灵气氤氲,转眼便化成一道光轮,在她身前飞速旋转着,流光四溢,将朝她飞来的碎瓦片尽数撞开,她身前身后半点也没落上。 “你这是故意报复吧?”曲不询在边上抗议。 他还侧身坐在草坪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懒洋洋地弹开朝他飞来的瓦片,也不见他如何频频动作,不急不忙,瓦片便一块打着一块飞了出去。 沈如晚似笑非笑。 顺手的事,怎么叫故意报复呢? “你做什么叫我报复了?”她反问,“若你什么都没做,这当然便不叫报复。” 曲不询叹了口气。 她对熟人也不太讲理,惹她不高兴就不对。 破庙之上,一道璀璨光柱破开屋顶大洞,直冲云霄,映照天云,光耀八方。 千顷邬仙湖周边的大小城镇村落都能遥遥望见这不凡意象,夜虽深沉,却有无数人家从梦中惊醒,点亮杳杳灯火,或惊慌或迷茫地望向这一座光柱,千里一同。 磅礴的灵气从光柱中倾泻而出,如云海涛浪,甚至在这迷离夜色里蒸腾起漫漫的灵气云岚,转眼便向东仪岛奔流而下。 沈如晚微微一抬手,一枝细细的琼枝宛然从她袖中伸了出来,无花无叶,莹莹剔透,仿佛翡翠雕成一节柳鞭,光影流转,似有水露在其中缓缓流淌而过,赫然是前些日子曲不询在沈氏花坊院中见到的那一缕。 看似无害脆弱的琼枝如游蛇般爬出袖口,翻舞着飞向龙王庙,转眼便肆意生长,化作万千碧玉枝,将那光柱和四散的灵气网罗,半点也不露。 遥遥望去,便仿佛是一张碧玉织成的巨网,将那擎天之柱缠绕其中,牢牢锁住。 千顷远近,大小城郭村落,无数人家以为神迹,遥遥悬望拜服。 “糟糕。”曲不询忽然说。 沈如晚回头看他。 “从今天起,这邬仙湖附近又要多一个神女缚龙的传说了。”他语气悠悠,抬眸看她,笑意斐然。 沈如晚顺着他的话一想,不由也微微翘起唇角,忍俊不禁。 曲不询伸手从怀里一掏,那把捕过鲢鱼也捞过莲藕的匕首在夜色里隐约泛着灿金色的流光,被他随手向外一掷,朝着那擎天的光柱飞去,转眼化作一柄厚重平实的巨剑,升于天际,平平一挥间,剑光映照万里。 那擎天的光柱訇然崩解,化作万千星光,飞跃千里万里。 光柱崩解后,原本亮如白昼的东仪岛,顷刻之间又重归于黯淡无边的夜色之中,静谧无声,恍然一如最寻常的夜晚。 只有远处小小的村落里错落亮起的灯火和不安的嘈杂声,昭示这一夜不足为外人道的惊心动魄。 “你说东仪岛上这些岛民不会记恨我俩吧?”曲不询和她一起静静地望着那悄无声息的残破庙宇,忽而开口,还是不着调,“修了大半年的庙,还没庆祝一下,就破的不能看了。” 沈如晚收回目光。 她转身,“不会。” 曲不询挑眉,“这么自信?世人多是升米恩斗米仇,贪得无厌多,知足常乐少。” 沈如晚瞥他一眼,浅浅一笑,“不会的。” “因为我脾气不好。”她说。 脾气不好,偏偏实力又很强,没有人会怨她,只会谢她。 便是岛民们有怨气,也不会冲着她来,而是朝着实力不济的鸦道长和章员外去。 曲不询哑然。 她竟然自己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 “那我可就亏大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我就是吃亏在脾气太好了。” 沈如晚受不了地偏开目光。 清光一闪,落入她袖口,那碧玉般的琼枝轻轻搭在她腕间,仿佛一个玲珑如意的玉镯,半点也看不出先前网罗万象的模样。 “这是你的本命灵植?”曲不询目光落在那琼枝上。 有些学木行道法的修士会与珍稀灵植签下灵契,以自身灵力和精血温养灵植,修士与灵植便如双生一体、心意相通,与剑修的本命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只在于剑修必有本命剑,而修木行道法的法修却不一定非要本命灵植。 沈如晚摇摇头。 木行道法内部也有不同派别门径,她这一脉从不契约灵植,只是靠自身对灵植的了解和法术来与灵植打交道。认真说起来,她属于重自身修行而非外物的那一派修士。 其实道法万千,并无优劣之分,只有修士偏好与抉择。 “我能看看吗?”曲不询有些好奇。 既然不是本命灵植,便没那么忌讳了。 沈如晚既不拒绝,也没说同意。 “这要看它愿不愿意。”她把手伸过去,停在他面前。 曲不询看她一眼。 什么叫看它愿不愿意,这是沈如晚养的灵植,给不给他看还不是她说了算? 他顿了一下,慢慢伸手,很轻微地抚了一下那碧玉琼枝,却不想指尖刚刚触及,那服帖缠绕在沈如晚手上的枝蔓便忽然腾起,仿佛一条短鞭,毫不留情地朝他手上用力一抽,发出“啪”的一声响。 曲不询本是可以躲开的,但他手刚动,便又顿住,停在那里任由那琼枝给了他一下。 抬手,手背上一条深深红痕。 他端详着那道红痕,“嘶”了一声,“你下手还挺狠。” 沈如晚本是冷眼看他去摸琼枝,此时才翘起唇角,“这可不是我干的。” 曲不询挑眉,顿了一下,脸上闲散的神情终于化作淡淡的惊愕,“这是一枝开了灵智的灵植?” 怪不得邬仙湖上给鲢鱼妖开智,她说自己熟能生巧。 从来灵植难以开智,有灵智的灵植比妖兽更少,难度也更高,她能做到这个,不比培育出新的灵植简单。 沈如晚见他还算懂行,微微笑了笑。 垂下手,琼枝又缩回她袖中。 “你的剑呢?”她说。 曲不询顿了一下。 他刚要抬手召回自己的剑,便觉脚下忽地一阵轰隆,不由微怔。 那声响一开始只是细细轻轻,比方才灵气奔涌小巫见大巫,可没几声后,便骤然响彻整个东仪岛。 整座山丘都在剧烈晃动,更胜过方才,无数山石从山体上摇落,山丘上骤然裂开巨大的裂痕,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刀剑将之劈开一般,最终融成一声巨响。 “轰——” 山丘轰然崩塌,沙石俱下,滚滚而落。 半山腰,还困在阵法里的鸦道长和刚刚走到山丘之下的章员外,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喊,便已陷落在轰隆的山石之下。 半空中,沈如晚还立在云端,垂眸望着两人身影转瞬湮灭。 “不救?”曲不询问她。 “又不关我的事。”她冷淡地说,“和我无关的事,我不爱管。” 曲不询没忍住,大笑起来。 沈如晚冷眼瞪他,可没一会儿,唇角也微微一翘,自己也笑了。 无边夜色里,忽而云聚,转眼淅淅沥沥落下小雨。 这是灵气氤氲,浮云汇聚,自然落雨,每一丝雨水中都蕴藏着浓郁的灵气,泽被大地与碧波。 从这千顷邬仙湖八方而来的灵气,又归于这渺渺湖水。 远方灯火渐依稀,长夜犹寂。 管他什么灵脉汇聚、神仙显灵,浮云散后,不过是人间寻常一夜。 第30章 残荷留听雨(一) 章员外和鸦道长埋在坍塌的山石下, 除了章大少这个孝子贤孙哭了两声外,东仪岛好似没什么不一样。 章家的产业颇多倚仗姚凛,章大少又不甘心, 时不时上演一出斗法, 又怕姚凛再拿出什么法术的手段来下狠手, 自己又缩回去。 倒是章清昱,当年不愿与母亲分开, 故而没把握住修仙的机会, 如今无牵无挂,收拾了部分财物, 竟然来问沈如晚如何去蓬山。 “我在这里是待不下去了。”章清昱神情有些伤感,“我也算在东仪岛长大,可又不属于这里, 东仪岛从来不是我的家, 我也没有家。” 留在东仪岛,是半个外人, 可要走,也没处可去。 四海之大, 何处可以存身呢? “不如去寻仙吧。”章清昱笑了, “只盼不要嫌我年纪太大,叫我懊悔当年为什么没跟着你走。” 当年章清昱的母亲请沈如晚带女儿回蓬山,自己却不愿意跟去,修仙地是伤心地,她愿求女儿的前程,却不愿意自己去。 沈如晚静静看她, 抬手抚了抚枝上柳绵。 “朱颜白发, 只在转瞬, 俯仰天地,不过沧海一粟,是韶年寻仙,还是晚年求仙,没什么区别。”她说着,折下一枝柳条,“只是当年我引你去蓬山,和你自己去蓬山,区别可就大了。” 由沈如晚引着进入蓬山,怎么都能被收入宗门内的,可若是章清昱自己寻去,她的资质不足,成与不成便是两说了。 “我不怕等。”章清昱笑,“一次不成便两次,等个十年八载,总有机会进宗门的。” 沈如晚轻声笑了。 她伸手,把那刚刚折下的柳条递给章清昱,“退隐之人,别无所有,送你一枝柳鞭,祝君多扫前尘,归路坦荡,后会有期。” 柳叶梢头,露水滴落,灵光氤氲,俨然不凡,章清昱虽然看不出沈如晚对这柳条施了什么法术,却也知道绝对是好东西,珍而重之地接了过来。 “沈姐姐,咱们蓬山见!” 沈如晚不觉微笑。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回过蓬山了。 那一年交还碎婴剑,循青鸟出蓬山时,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 就如东仪岛之于章清昱,蓬山之于她,见证她成长,却终究不是她的归处。 “放不下就放不下,别一副冷淡不在乎的样子。”曲不询笑她。 沈如晚轻嗤,“先把你的故作洒脱收起来,再来和我说这话。” 终究是谁也不让谁,谁也没被往事放过。 鸦道长在东仪岛待了大半年,行动总是瞒不过姚凛的,“我知道他要找的那个地方,他说,雨霁虹出后,龙宫始现时。洞府就隐藏在岛上,但不到云销雨霁、飞虹横跨时,是找不到那个地方的。” 这兜兜转转还真有个龙宫? 沈如晚半信半疑,鸦道长引灵脉汇聚,也没见云销雨霁虹飞啊? ——不对,其实是有的。 灵气散去后,化为雨露,下了半晌,又止住,云销雨霁。 可当时是在夜间,不可能有飞虹的。 “要虹飞,倒也不难。”曲不询挑眉,“东仪岛就在湖上,掐个法诀,下场雨还是好办的。” 就是太容易了。 又或许华胥先生收下的徒弟都不是修士,更不会引诀降雨,所以对修士来说很简单的事,对徒弟们来说却不那么容易。 沈如晚将信将疑,伸手,指尖一点灵光盈盈,在半空中轻轻点了那么一下,转眼天际便凝起沉沉的云雾来,两三个呼吸间,倏然雨落,一时如碎珠。 姚凛还站在边上,许是大仇得报,也不必如前战战兢兢,如今他是比从前更意气风发了些。看见沈如晚和曲不询两人还有事,自觉退避。 待要走,又顿住,问她,“沈坊主,章清昱她……” 沈如晚在蒙蒙细雨里回头看他。 “她去蓬山求仙问道了。”她淡淡地说,章清昱托她转告,若有人问起就说,没人问,就当没这回事。 姚凛紧紧抿唇。 沈如晚望着姚凛远去的背影。 “同病相怜伊始,同道殊途为终。”她若有所思,“世事总是聚少离多。” 曲不询忽然把手伸到她面前。 沈如晚垂眸一看,是他那把匕首,“给我看?” 曲不询的语气理所应当,“不是之前你说想看的吗?” 沈如晚顿了一下,慢慢接过那把匕首。 入手极沉,不似寻常灵材,注入灵气稍一运转,在她手里挽个剑花,化为一把幽黑重剑,冷光照眼,望之生寒。 是把极佳的宝剑。 她目光一转,落在剑身篆刻的两个小字上。 “不循?”她抬眸看他,“……你的名字?” 曲不询看着她笑了一下。 “我的名字就是从这把剑上来的。”他说。 沈如晚闻言没问下去。 这在修仙界也是很常见的事,有些人家里有一件传家的法宝,便会给最器重的小辈取个相近的名字,以示期许。 “这把剑很好。”她把不循剑还给曲不询,“未必比碎婴差。” 神剑碎婴,当然是神州最一等一的宝剑,但若说是天下第一、无余剑可比,那又有些小觑神州铸剑师了。只能说,碎婴剑是绝世神剑中最有名的那一把。 曲不询接过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从归墟醒来的那一刻,见到的第一样事物便是不循剑,带给他第二次生命,心脏在胸腔里不甘地重新跳动,把尚未完成和了却的都重拾。 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千难万险亦不循曲。 故而他给自己取名叫曲不询。 他提着不循剑凝视了一会儿,像是透过幽黑的剑身凝视他的过往,可没两眼,又翻手变为匕首,收了回去。 往事不可追。 “殊途亦可同归啊。”他忽然感慨,语调悠悠绵长,在绵绵细雨里,像是落寞的诵咏。 “怪腔怪调,故作深沉。”沈如晚是怎么也要刺他一下的。 曲不询也不理她,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在她鬓边一拂,须臾便收回手。 沈如晚顿了一下,拧着眉毛,伸手去抚鬓边。 “柳絮。”曲不询摊手给她看掌心一点白絮,“给你拈掉了。” 沈如晚凝眸望着他摊开的掌心,不知怎么的竟不言语了。 雨雾朦朦,衬出她颊边容光如清雪,虽神清骨冷,却又昳丽入画。 曲不询望着她,脑海里不知从哪冒出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来。 才想到,又猛然一惊,仿佛被谁烫了一下一般。 待收回手,却又强行止住,仍摊在那里,哂笑,“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在你身上下了什么机关暗害你,可别胡乱猜疑我。” 沈如晚似嗔非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细雨浇了一时三刻方始休,雨过天晴,不一会儿便在天边挂起一道似隐似现的长虹来。 沈如晚神色微微一动。 她时刻留意着,果然探寻到一点异样的灵气波动。 循着那点异样寻去,没见着龙宫,却寻见了一道隐晦的阵法。 “四重变换。”曲不询试了一试,沉吟,微感讶异,“倒是不难。” 以华胥先生能培育出七夜白的水准来说,四重变换的阵法确实有些太简单了。 “也许是废弃洞府,不太当回事?”沈如晚也在边上皱眉。 阵法完整,毫无破解的痕迹,看灵气流转的流畅度,想来很久没有人进入过阵法了。 她满以为鸦道长大费周章,最终想要进入洞府,应当是千难万险——起码比汇聚八方灵脉于一处难多了吧?谁料到了这儿,竟然只是一座四重变换的阵法。 饶是她见多了难缠的事,也不由有种古怪的感觉,想感慨一句“就这?” “虽然简单,但很坚固,不是凡人能暴力破开的,鸦道长又没法自己解开,只能大费周章。”曲不询也和她一起沉思,“我听说,有些人也许在某些领域内天纵奇才,但偏偏会对另外某种道法一筹莫展,甚至还比不上寻常人。” 四重变换的阵法很难吗?对一般修士来说也许有些难度,但绝对远远比不上汇八方灵脉于一处——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事。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难易悬殊的两件事,鸦道长能做到更难的后者,却对更简单的前者束手无措,真是不可思议。 沈如晚想了半晌,感慨,“鸦道长真是一位……出人意表的奇人。” 解开阵法,两人轻易进入洞府中,四下空空,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把椅子都没剩下,穷得就像是有谁来这儿打劫过不止一轮。 两人不由都怔住。 真是从来没见过哪个修士的弃置洞府能干净到这种程度的……可谓是大开眼界。 一眼望去,只有一张瘸了腿的桌子,歪歪斜斜地立在中央,上面摆了个方匣。 曲不询走到桌边,伸手,神色微沉,提防着其中机关,却没想到入手轻飘飘的,仿佛里面什么也没有,一下子便被拿了起来,也不曾有什么机关被触动。 他微微蹙眉,打开方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张纸条。 展开纸条,入眼一看,他便怔住。 沈如晚看他久久不动,不由皱眉,“上面写了什么?” 曲不询看了她一眼,脸上犹带着些不可置信,仿佛犹疑了一下,这才慢慢伸手,把那纸条递到她眼前。 沈如晚一把从他手里抽出,摊在眼前一看,神情瞬间也凝固。 只见那纸条上写着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吾徒多年不见,为师甚是想念,特设一阵法加以考校,予以口头奖励一次。” 下面一行小字: “为师的漏没得捡,什么也没有,傻了吧?” 落款:孟华胥。 沈如晚久久凝视着这张白纸,捏着纸的手微微颤抖,脸上渐渐涌上一丝杀气。 作者有话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陈与义《春寒》 第31章 残荷留听雨(二) 曲不询本来心情也很复杂, 然而站在边上看见她眉眼杀气盈然,赶紧把纸条从她手里抽回来,“别别别, 为这生气不值当。”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 神色冰冷。 曲不询拈着那纸条劝她, “这也不是针对你我,你看这字条上的称呼, 分明是对华胥先生那几个徒弟的, 咱们只是适逢其会,凑巧撞上罢了。” 话是这么说的, 但沈如晚兴冲冲进来,满以为至少能寻到些和七夜白有关的踪迹,却只看见这么一张气人的字条, 又怎么能不被气到? 神州修仙界素来有结善缘的风俗, 修士若弃置旧洞府,有些日后不用或换新的东西便会留在旧洞府里, 留给有缘人。不拘来者同为修士,又或者只是一介凡人, 能遇上都是缘份。若无东西可留, 便不再设阵法,免得来者白忙活。 就是因为神州有这样约定俗成的习惯,沈如晚才以为能有所收获,没想到……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爱作弄人的修士! 曲不询看她这样,一喟,捞着那张纸条指着。 “你看, 这个孟华胥云游四方, 他是怎么能确定他的徒弟就能找到他的旧洞府的?”他好声气地凑在边上分析, “鸦道长、小章姑娘的父亲,再加上我遇到的那个异人,已经有三个了,都知道东仪岛。他们是孟华胥零零散散收的徒弟,说不定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人。” 沈如晚还抿着唇,不做声地望着他。 “这意味着,孟华胥是故意告诉徒弟自己的旧洞府的,说不定还暗示这里有宝贝,故意钓自己的徒弟来东仪岛捡漏,然后耍上一番。”曲不询摊手,“你看,鸦道长不就上钩了?” 沈如晚神色微动,可仍是微微抿唇。 “所以?”她终于愿意搭话,声音还冰凉凉的。 曲不询看着她笑了。 “你若是气,就想想鸦道长,若他当真大费周章地撞开了阵法,进了这洞府之中,却什么也没捞着,只找着这张纸条。”他挥了挥那张纸条,笑了起来,“那可就有意思了。” 沈如晚顺着他的话一想,仿佛便能见到鸦道长举着纸条脸色铁青的模样,不由也是一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果然幸与不幸要靠比较。 和费尽苦心的鸦道长一比,她和曲不询遇上这纸条,竟也没那么让人着恼了。 曲不询看她终于笑起来,摇摇头,漫漫地望着她,唇角一点笑意。 沈如晚笑一下便止,抬眸望见他眼底笑影。 不知怎么的,她竟莫名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偏开目光,蹙着眉,目光泛泛地扫过空荡四壁。 沈如晚脾气不好,她自己当然是知道的。 难说这是浑然天成,还是世事磋磨使然,总之自她记事起,便有些不为人知的牛心左性,只是从前还在蓬山时,知道没人会容她让她,便全都好好藏了起来,做个旁人眼中玲珑心思会做人的好姑娘。 再后来,沈氏事发,她性情大改,再无顾忌。 直至退隐小楼,坏脾气全都养了出来,总归没人受害,折腾她自己罢了。 没人有义务忍让她的坏脾气,也没人有资格让她管束自己的脾气。 忽而有人顺着她脾气来,竟倒让她古怪得很。 曲不询见她笑着笑着忽而又不笑了,不由又是不解,“怎么?” 沈如晚本是不爱叹气的。 可她抬眸看他,莫名竟轻轻叹了口气。 出奇的很,明明是叹,却没什么苦。 曲不询更觉诧异。 沈如晚摇摇头,目光一转,落在方才那装着纸条的方匣上,忽而伸手拿了起来,往底下一掀,又找出张字条。 “梦弟性好促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琢磨可见真洞府。” “蠖江人邬梦笔留字。” 这张字条上的字迹同孟华胥留下的笔迹全然不同,显然是另一个人写下的,而且定然是熟识孟华胥的人,在看到上一张纸条后,给后来者留下的提示。 照这个叫邬梦笔的人所说,眼前洞府不过是孟华胥留下戏耍后来者的假洞府,还有一个真洞府。而真正的洞府也在东仪岛,只是还要再寻。 “蠖江是邬仙湖源流之处,离这里也不太远。”沈如晚沉吟,“这个邬梦笔多半就是姚凛遇到的那个修士了,傀儡也是邬梦笔留下的。” 之前他们猜测是孟华胥回了东仪岛道破姚凛的身世,却是猜错了。 曲不询皱起眉头。 “邬梦笔这名字我仿佛在哪听过。”他凝眉想了半晌,可那记忆太过遥远,仿佛还是在蓬山时听见的,实在想不起来,慢慢摇着头,“只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人。” 沈如晚攥着那字条看了一会儿。 “邬梦笔,邬,会不会和邬仙湖有什么关系?”她突然说。 曲不询一怔。 不怪他想不到,常人实在很难把玄乎其玄的传说同真实存在的人联系在一起,可若是联系起来了,又觉得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说,“孟华胥和这个邬梦笔交情匪浅,故而来邬仙湖附近寻了洞府培育七夜白,而孟华胥的徒弟都对龙宫传说深信不疑,自然是听孟华胥这个师父说的——难道这邬仙湖里真的有龙不成?” 话到尾音,难免透着十二分的惊异。 邬仙湖说大不大,不过千顷,他和沈如晚两人一起搜寻过,若真有龙,怎么也该找到了。 沈如晚也拧着眉头不解。 实在捉摸不透,拈着那字条走出洞府,抬头一望,头顶飞虹还未散去。 她忽而心念一动。 “他们说东仪岛可通龙宫,”她若有所思,“龙宫会不会不在水中?雨霁虹飞,龙宫始现,这飞虹是否才是真正的通道?” 沈如晚一向是想到便要验证的脾气。 她轻轻抬步,化作流光,转眼便登上那横跨东仪岛的飞虹,淡淡白光闪动,她竟真的进入到一方秘境之中。 东仪岛云端,竟还藏着个她没发觉的秘境! 沈如晚不无惊愕地四下望去。 说是秘境,其实小得可怜,更像是个小菜园子,半亩荒田,架着个简陋的茅屋,田里尽是荒草,已无人迹。 “这就是龙宫?”曲不询在她身后挑眉。 未免寒碜了点吧? 既没有龙,也半点都不气派,辜负了这个名字。 沈如晚抬手一指。 曲不询顺着她指向一望,哑然。 那破茅屋上还挂着个木牌子,歪歪扭扭地写着“龙宫”两个大字,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草率。 田里只剩荒草,屋里倒是有本半新不旧的册子。 “这是孟华胥的笔记。”曲不询一翻开,眉眼便沉凝起来,紧紧盯着纸页。 沈如晚倒也没和他抢。 她抱着胳膊,幽幽地站在边上,凝眸看他。 没一会儿,曲不询果然抬头,神情讪讪。 “这笔记里,多是孟华胥培育七夜白过程中的记录。”他摸了摸鼻子,把笔记递给她,干咳一声,“你最擅木行道法,还得请教你。” 沈如晚似笑非笑。 “剑修。”她轻轻笑了一声。 曲不询假装听不懂她这一声轻笑里的轻嘲。 沈如晚接过来翻看了一会儿。 这册子不过是孟华胥诸多笔记中的一本,记得七零八乱,多半是错了又试、试了又错,洋洋洒洒,到笔记最后也没成功。 “也不能说是毫无收获。”沈如晚从秘境里出来,攥着那本笔记看了又看,“照着笔记,我也能试试看七夜白是怎么培育出来的。” 曲不询微感讶异,“你不是说这上面都是孟华胥的试错记录吗?” 沈如晚搞不懂他怎么会在法修的事上这么笨。 “他试出来的错我避开,然后补全笔记上没有的那部分,不就行了?” 曲不询一听就笑了。 “是我小看你的本事了。”他朗朗地一笑,“对不住。” 沈如晚偏头望他一眼。 曲不询被她望得心里一颤。 “怎么了?”他挑眉。 沈如晚慢了半拍,摇了摇头。 方才曲不询朝她月淡风清地一笑,神态竟像极了长孙寒,同昔日在蓬山她装作不经意般余光瞥见的无数个剪影重叠在一起。 难道旧友打交道多了,连神态也会相似吗? “我要回临邬城了。”她垂眸,收回目光,顿了一下,竟又加了半句,“你打算怎么办?” 曲不询闲散地靠在门廊上。 “我还要在东仪岛待上一段日子,再看看这个秘境。”他说,偏头看她,“若偶尔去临邬城,你应该不会连口酒都不给的吧?” 沈如晚也看他。 “酒没有。”她说,“茶可以。” 曲不询勾起唇角。 “行吧,有茶也行。”他闲闲地看她。 昏光斜照,他眉眼沉凝,眼底却星星点点尽是笑意。 沈如晚偏开目光,不再看他。 窗外槐花正香,寒春去尽,暖夏始新。 她漫漫地看着风吹落一地槐花,茫茫地想,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缘份实难琢磨。 如果能早点认识他就好了。 第32章 残荷留听雨(三) 沈如晚用一两个月看完了孟华胥的笔记, 那一本册子里零零散散尽是精擅木行道法的修士才能看懂的记录。与话本里主角得到的秘籍大不相同,既不能让初学木行道法的小修士一日大进,也不能叫困顿瓶颈的高人突破桎梏。 她看完那一册笔记, 不过是见识了孟华胥天才妙想的一鳞半爪, 稍有感悟罢了。 “孟华胥在这里写, 他很喜欢东仪岛上的朱颜花,所以等他培育的新株长成后, 他要给那种花起个相似的名字。”沈如晚一页页翻着, 眉头微皱,“在这个时候, 他培育的七夜白还不是种在人身上的花。” 曲不询坐在对面听她分析。 他食指扣在桌面上,沉吟半晌。 沈如晚合上笔记。 “奇怪。”曲不询慢慢地说,“为什么孟华胥把东西收拾得这么干净, 偏偏剩下一本笔记?” 他们要找的是七夜白的线索, 就偏偏给他们剩下这一本笔记,世事多难如意, 偏偏到这里就这么凑巧吗? 还有那个神秘的邬梦笔,邬仙湖的传说和他是否有关系?他来到孟华胥曾经的洞府, 就只是路过看上一眼, 留下一点提示的吗? 沈如晚把笔记推到桌案中央。 “我能确定的是,这份笔记里的内容是真的在记录如何培育七夜白。”她说着,又轻轻摇摇头,“可笔记也是能伪造的,只要写笔记的人对七夜白很了解、在木行道法上造诣很深,完全可以靠自己的经验伪造出一份笔记, 时间和事件完全作假, 内容却是真的。” 说来说去, 除了两个人名和一点培育七夜白的经验,其他都真真假假,不足为信,最好还是要去找更多的线索来对照。 “不过是一朵花。”沈如晚倚靠在雕花木的椅背上,一手搭着扶手,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到头来,竟能惹出这么多事。” 生也为这一株花,死也为这一株花,值得吗? 曲不询漫漫地笑了一笑。 “值与不值,每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你不能去理解他,他反过来亦不能理解你。各行其是,各得其所罢了。”他倒像是很快就把这事放下了,插科打诨,“你这儿有酒吗?” 沈如晚很久没碰过酒了,又怎么会在花坊里备酒? “没有。”她表情冷淡,曲不询这人就是明知故问、故意招惹,“只有冷茶,爱喝不喝。” 曲不询端起桌上的茶杯。 “也行吧。”他说,“总比我第一次来要好,起码这次还能坐下喝茶。” 第一次他来,连椅子都没挨着一下,就被沈如晚忽然变脸送客了。 沈如晚望了望他,忽然偏头看向窗外。 对街,酒旗招展,迎来送往,在微微昏黄的暮光里热闹非凡。 “四个月前,你坐在对面的酒楼里看了我三天。”沈如晚忽然问他,“为什么?” 曲不询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不是和你说过吗?”他语气如常,“忽然发现大名鼎鼎的碎婴剑在凡人之间隐居,不由升起好奇之心,想看看你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 沈如晚问他,“你对我好奇?” 曲不询坦荡荡一点头,“是啊。”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她偏过头,半支着侧脸,似笑非笑地看他,“哪种好奇啊?是对长孙寒的仇人好奇,还是对我这个人好奇啊?” 这话仿佛情景再现,只是调了个个儿,问的人变成了沈如晚。 问题问到自己头上,曲不询方知棘手。 他不尴不尬地坐在那,想摸摸鼻子,又顿住。 “和长孙寒无关。”他说,竟也坦荡荡,“是我对你好奇。” 沈如晚凝眸望着他。 暮光昏黄,屋内也黯淡不清,唯有他沉凝眸光一点幽明。 她垂眸,避开他目光,抬袖要去点燃桌上烛火。 “好奇到要在对街整整看我三天?”她意味莫名。 曲不询也伸手,抢在她前面拿过烛台,一捻烛芯便点燃了,端端正正放在中间,“我这人好奇心上来,别说三天,就是三年、三十年我都能看下去。” 沈如晚懂了。 “看来对我只是一般好奇。”她说,“不然不会只看三天。” 曲不询无语。 这话是这么理解的吗? “我还没问你呢。”他忽然说,“是谁在背地里说我骚包的?” 他说的是那次他从酒楼上跳下来接住掉落的酒坛,沈如晚隔窗轻声说他。 其实沈如晚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 沈如晚微微笑了一下。 “实话实说而已。”她恍然记起那时的情形,只觉过去的四个月比过去的十年还要变化的多,她竟然能和一个刚认识了四个多月的人坐下来静静喝一杯茶,甚至这个人还有一个死在她剑下的朋友。 以她从前的戒备和警惕,她是永远不会和这样的人熟悉起来的。 沈如晚想到这里,不由有片刻恍惚。 “想什么呢?”曲不询问她,“你要是有空,陪我出去转一圈?” 沈如晚抬眸看他。 “去哪转?”她蹙眉。 “邬仙湖。”曲不询答得很快,“看过小荷才露尖尖角,也看过映日荷花别样红,如今只剩残荷,也有别样乐趣。” 沈如晚偏过头凝视他。 她很少见到曲不询这样的修士,明明修为已臻丹成,却仿佛每一日都活得洒脱自在,不去追名逐利,反倒能沉下心来珍惜生活的零星点滴。 世人能见花开,他偏偏能见荷叶凋零。 “你真是个怪人。”她说。 曲不询哈哈一笑。 “世上若没有我这样的怪人,又怎么能显得旁人正常呢?”他说,“就看你是打算成人之美、衬托他人正常,还是安然享受我这种怪人的衬托了。” 衬托他人正常,就是跟他一起去看残荷;安然享受衬托,当然就是拒绝。 沈如晚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那就走吧。”她摊开手,递到他面前。 曲不询微怔。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吗?”沈如晚语气寻常,问的理所应当。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两眼。 沈如晚神色平静地和他对视。 曲不询蓦然收回目光。 “行。”他没看她,右手一伸,却准确地覆在她掌心,五指一拢,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的手,手心炙热有力,“那就走。” 初秋的邬仙湖稍显冷清,或许是暮色时分,荷叶枯残,平添萧瑟。 但曲不询的掌心却是灼热的。 他没看她,目光闲散地落在湖面上,握着她的手在原地僵持了那么一会儿,慢慢松开五指,声音如常,“到了。” 这次没有船,可修仙者本就不必有船才能行于水面。 沈如晚轻轻踩在一片半枯的荷叶上,问他,“你以前见过我?” 如果以前没见过她,又怎么会一下子认出她是谁? 可沈如晚确定她从没见过曲不询。 曲不询顿了一下。 “是见过。”他说。 沈如晚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曲不询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说他在蓬山就见过她,只是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直到被她一剑斩落在归墟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 “长孙寒提起过你。”他说。 沈如晚明显一怔。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长孙寒知道我?”她有点不可思议。 曲不询沉着脸点了一下头。 “是,他是知道你。”他简短地说,“你在蓬山弟子中还挺有名的,他对你有印象。” 沈如晚的感觉,就像是在沙漠里等来一艘船。 “是这样吗?”她慢慢地说,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我还以为……在我追杀他之前,他从来不认识我。” 曲不询不看她。 “认识的。”他说,“他说你剑意很美,是他见过最美的剑意。” 沈如晚怔住。 “他真这么说过?”她轻声问,“我和他不认识,没说过话的。” 若长孙寒对她评价这么高,又怎么会和她从不相识? 曲不询止了话头。 他转过身,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没机会吧。” 他呼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犹疑。 “目前谁在经营七夜白的生意还没查清楚,必定还是有人在发这笔不义之财。”他说,“和你道个别,明天我就要走了。” 沈如晚攥着指尖没说话。 “等查到线索,我会来告诉你。”曲不询看她,顿了一下,勾唇笑了一笑,“你不会闭门不见吧?” 沈如晚微微抿着唇。 她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语气冷冷的,“走就走了,还非要告诉我,是等着我给你送程仪吗?” 曲不询大笑,“还是你了解我。” 沈如晚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白眼。 晚风吹来,湖面漾起波澜,涟漪一时纷纷晕开,湖水分开,从湖底蓦然浮起一只硕大的鱼脑袋,把周遭残荷都挤得七零八落。 沈如晚怔了一下。 这是邬仙湖里的那只鲢鱼妖。 鲢鱼妖浮在水面上,两只圆圆的鱼眼直直地望着她,尾巴在水面上轻轻拍打,带起小小的水珠。 临时开灵智的效果已过去,鲢鱼妖又不会说话了,可是鱼眼里一瞬不瞬的尽是渴望,比言语还清晰。 “这是做什么?”沈如晚不解。 见她不记得,鲢鱼妖急切地用尾巴拍了拍水面,用了点力,带起一阵水浪,有些跳珠飞溅到沈如晚面前,转眼消散了。 曲不询倒是想起来了。 “问你要机缘呢。”他笑了,“上次你可是答应过的,再见到会送它一份机缘。” 沈如晚恍然,不由为难。 她确实是没想起这事,一时仓促,能给出什么机缘? 曲不询见她犯难,一伸手,在鲢鱼妖的脑袋上飞快地点了那么一下,灵光闪烁,分明是神识传信的手法,“半部妖修谱籍,够你彻底开智了,鱼兄,祝你仙路坦荡。” 鲢鱼妖得了机缘,兴奋地一个猛子扎进湖水里,转眼又浮出水面,反反复复,把周遭的湖水搅得翻腾不止,迭浪频起,迎面三丈水帘朝两人当头浇下来。 沈如晚躲得快,转眼落在旁边的荷叶上。 倒是曲不询仍站在原地,也没支起灵气将那水帘隔开,任由湖水把他浇了一身,“哎,你怎么还恩将仇报的?” 水珠飞溅,噼噼啪啪地落在水面和荷叶上,沈如晚站在边上看他,不知怎么的,眉眼微弯,唇角翘起,轻轻笑了。 “你还想喝酒吗?”她忽然问。 曲不询看她。 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我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啊。”他说。 沈如晚微微仰起头,伸手,如邀明月。 浅淡月光下,皓腕如凝霜雪,指尖一动,仿佛凭空牵引出一条轻柔丝带一般,指间缠绕一绺月华。 她随手摘了两朵残荷一拢,月华落入荷叶间,竟成一盏醇厚的佳酿,递到曲不询眼前。 “太久没酿了,有点手生了,将就一下吧。”她轻轻一笑,“蓬山第七阁的名酿,桂魄饮。” 第33章 残荷留听雨(四) 湖上一别, 转眼就是秋冬去尽,寒春始来。 沈如晚又回到从前高枕无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日子里, 每日没什么盼头, 亦没有任何烦忧, 既清闲,也空洞。 曲不询刚走后的几天里, 她居然有点不太适应, 恍惚如当年刚从蓬山离开时,卸下许多负担, 并不觉得轻松,反倒无所适从。 但这毕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没过几天沈如晚就把这种不自在忘到脑后, 只是每日莳花弄草时, 总也要对着那本孟华胥的笔记琢磨上半天,为此还轻轻挨了绿绦一下敲。 绿绦就是她培育开智的那株琼枝。 鸟兽开智成妖, 草木开智成精,绿绦是她亲自培育出的异种, 又是她亲自开智, 和她最是亲近,只是偶尔连吃醋也学去了。 沈如晚指尖轻轻点了点绿绦琼枝,却没一点责难之意。 当初给绿绦琼枝开智,也是一时兴起,想起蓬山曾有个口口相传的笑话,说是某弟子和第九阁的师姐情投意合结为道侣, 获赠一条玉带, 戴在腰上, 某日起床时刚要束腰,一低头,竟发现玉带上有双眼睛,大惊,连连追问才知这其实是一株开智的灵植。 沈如晚周围第九阁的同门听见这笑话俱是嗤之以鼻,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编的,给灵植开智可比妖兽开智难多了,谁有这样的宝贝不自己供起来,还送给外人当腰带?那纯粹是脑子有问题。 退隐后,实在闲得没事做,沈如晚想起这则笑话,试了两年,总算有绿绦琼枝这个成功作品,很是珍爱。 庭院春深,门外忽然传来轻轻叩门声。 沈如晚微感诧异地回过头。 这一整条长街都知道沈氏花坊爱开不开,沈姑娘不爱被打扰,鲜少来敲她的门,上一个来敲门的还是曲不询。 想到这个名字,她又不自觉地出神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曲不询离开临邬城已有半年了。 门外的气息绵柔,隐约有三四道,都是修士,修为不高,显然不是曲不询,多半又是新来临邬城的小修士,听说了她的传闻,或出于好奇,或出于恶意,上门来探探底。 沈如晚皱着眉,顿觉意态阑珊。 她还提着水壶不紧不慢地把手头的花浇灌完,这才有些不耐地朝门边走去,打开门锁的一刹还听见门外有人嘀咕着“这里到底有没有人啊”。 她倏然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对灵秀精致的少年少女。 少年衣着朴素,眼神很灵动,看起来便很机灵;而少女则斯文得多,举止端庄,然而通身上下无一物不贵重,灵光俨然,贵气逼人,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修士,垂首恭立,显然听从少女号令。 这四人身后,跟着好几辆华贵不凡的宝车,每辆车前都套着一只似马非马的动物拉车。 这一行人往沈氏花坊门口一站,气派非凡,顿时引来周围邻里啧啧的惊叹。 以沈如晚的眼力,自然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每一辆车都是一件上品法器,灵光十足,而拉车的灵兽也是经过蓬山第四阁几代培育后向神州售卖的良种,最是温驯亲人,速度也是上乘,每一匹都价格高昂,常人根本供不起。 饶是周遭邻里看不出这一排宝车的真正来历,但那气派的外观总是能看明白的,不由三五聚在一起,偷偷说着小话,“这又是谁家大小姐来找沈姑娘帮忙莳花了?” 沈如晚皱眉。 她就像看不出眼前这一行人有多豪气、那一排宝车到底能换几座临邬城这样的大城一般,神色冷淡,言简意赅,“有事?” 那个鲜衣华服的少女自开门起便默默观察沈如晚,见后者神色变都未变一下,自始至终冷淡,眼底不由也升起一点惊异,很快便微笑着打算开口。 然而还没等少女开口,旁边那个衣着朴素的少年便迫不及待地抢先做起了自我介绍,“沈前辈好,我叫陈献,她叫楚瑶光,后面那两位叔叔阿姨是她家长辈,松伯和梅姨。我们是听了我师父的指点来找您的,我师父叫曲不询。” 陈献这一大串热情洋溢不含蓄的自我介绍把沈如晚给说愣了,顿了一下才抓着最后半句,问他,“你师父叫曲不询?” 半年不见,曲不询忽然收徒了? 陈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虽然师父不愿意收我,但我从见到师父的第一眼起,就认定这个师父了。” 沈如晚怀疑自己太久没有接触修仙界,有点搞不清楚现在修仙界的流行趋势了。 这师徒关系,还能徒弟自己一个人单方面确认的? “沈前辈,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叫楚瑶光的华服少女见沈如晚盯着陈献直皱眉,适时开口,姿态落落大方,很是得体,“我们机缘巧合认识了曲前辈,约好一起调查一些事,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曲前辈让我们先来临邬城找沈氏花坊,他很快也会赶到。” 这么说,沈如晚就明白了。 多半还是七夜白的事情,这两人是曲不询在调查过程中认识的小朋友。 只是—— 她不无挑剔地审视了眼前四人一眼,那两个中年修士气势浑凝,虽没结成金丹,但在普通修士中算是实力不错的,只是一看就知道是楚瑶光的扈从;而楚瑶光和陈献这两个少年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修为平平,根本拿不出手。 这能抵什么用? “进来。”她淡淡地丢下两个字,转身走进屋内,只把敞开的大门留给他们。 楚瑶光和陈献面面相觑,看着大敞着的门,一时犹疑。 “大小姐,这个女修,我有点看不透。”梅姨在楚瑶光身后轻声说,神情凝重,“和那个曲不询一样,恐怕不简单。” 楚瑶光凝神思忖了片刻。 梅姨和松伯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客卿长老,在修仙界也曾是小有名气的高手,此番她有要事来办,这才带了两位客卿护航。连梅姨也看不透的人…… 屋内,沈如晚已走到桌边,偏过身望过来,“不进就把门关上。” 陈献看了看楚瑶光,又看看沈如晚,赶紧踏进门里,“进进进,多谢沈前辈招待。” 楚瑶光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踏进门里。 沈如晚抬手点了她一下,眉眼淡淡,“把你的车弄走,记得不要惊扰到邻居。” 楚瑶光抿了抿唇,很快点头,态度恭敬,“是。” 她回身朝松伯梅姨叮嘱了两句,这才走进来,在桌边端端正正坐下,姿态温顺,“给前辈添麻烦了。” 沈如晚没什么情绪地挥手,一人倒了一杯白水,“说吧,曲不询叫你们来找我是做什么?” 陈献接过茶杯,脱口而出,“是因为七夜白!” 楚瑶光在边上听他一开口就把七夜白的名字说了出来,不由心里一急。 他们都是在查七夜白的事,因此结伴。半路上遇见来历神秘的曲不询,又遇上了追杀,这才分头来临邬城汇合。虽然这个沈坊主是曲不询的朋友,他们却不知道她的底细,怎么能直接把七夜白说出来呢? “沈前辈。”楚瑶光神色一肃,“其实我是奉蜀岭楚氏之命,暗中调查七夜白之事,偶遇曲不询前辈。事关重大,请您万万慎重。” 沈如晚扬了扬眉毛。 蜀岭楚家,这是神州赫赫有名的世家,扎根于仙凡之间,上能延揽丹成修士,下能和凡人共生,可谓巨富豪门,沈家最鼎盛时也比之差了一等。 楚瑶光之前不提,是因为看不清沈如晚底细,现在又提起,则是因为陈献直接把七夜白说了出来,要用楚家的名气镇她一下,日后勿要把他们七夜白的事直接说出去。 可沈如晚又何曾在乎什么巨富豪门? “蜀岭楚氏,我有印象。”她轻轻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楚瑶光,“楚老前辈可还康健?腰还如从前那般时不时疼吗?” 楚瑶光一怔,神色微变。 蜀岭楚氏的老祖是她祖母,从前受过腰伤,因此时不时便要腰疼,严重时甚至直不起身,这事外人很少知道。 她惊疑不定地望向沈如晚,“祖母身体还算康健,多劳费心。” 沈如晚轻嗤一声。 “从前遇上麻烦,一堆人里,就数楚老前辈跑得最快,总说自己腰疼要退场,什么麻烦都能避开。”她颇有些怀念地笑了,“楚老前辈是通透人。” 从前沈如晚执碎婴剑、奉掌教令惩处奸恶,对象无不是势力显赫、朋党为奸,只有她能,也只有她敢动手。 有时在动手时会见到蜀岭楚氏的老祖,后者应当对圈子里的事隐约有数,看见沈如晚一来,立刻就以“腰又疼了”为理由先一步告辞。照面次数多了,沈如晚都记住这人了。 楚氏家大业大,但还算干净,家风也正,给沈如晚印象很深。 楚瑶光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如晚,饶是她再稳重聪慧,也不由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是?” 沈如晚别有趣味地欣赏楚瑶光的表情,虽然多年退隐清心寡欲,但偶尔逗一逗小姑娘也很有意思。 “你来我家,竟然没打听一下我的名字吗?”她笑了一下,“我姓沈,沈如晚。” 楚瑶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碎婴剑沈如晚?” 沈如晚支着脸看着。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有年轻修士知道她的名字。 十年,她想,这么久了,是眼前这个少女人生大半的长度了。 楚瑶光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坐下。 “晚辈不知是沈前辈当面,多有失礼,请多包涵。”她恭谨地坐在位置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前辈。” 只有陈献还坐在位置上摸不着头脑,“沈如晚?前辈你很有名吗?你也是剑修?” 楚瑶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想说话,神情忽而又是一顿,偏过头看向门外。 楚瑶光和陈献两人不明所以,跟着她一起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门口,不解。 沈如晚并不解释,只是支颐坐在桌边,动也不动。 过了几个呼吸,一道身影踏进门里,背着光,只见身形高大挺拔,别样疏阔,对上沈如晚的目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眼又如常,不紧不慢走到他们面前,半点不客气地拉开空椅子一坐。 沈如晚凝视他。 曲不询顺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懒洋洋地看她,眼底笑意俨然,“怎么,半年不见,不认识我了?” 还是从前的样子。 半年光景转眼即逝,再见时,竟仿佛从未分别。 沈如晚看他一眼,没说话。 目光一转,她瞥见陈献和楚瑶光望向曲不询的眼神,仿佛犹疑又陌生。 她顿了一下,“你们不认识他?” 陈献朝曲不询猛地上看下看好几眼。 末了,他笃定地摇摇头,斩钉截铁,“不认识。” 沈如晚狐疑。 分明是他说自己认曲不询做师父,也是按照曲不询的指点来这儿的,怎么曲不询坐在面前,陈献居然说不认识? 曲不询坐在对面,大皱其眉。 “怎么回事?”他看看陈献,“我都不认识了?” 陈献茫然地看看曲不询,半晌,眼神由迷惑转为恍然大悟,“师父?是你?你怎么把你那大胡子给剪了?” 沈如晚一下子看向曲不询。 他什么时候竟然还留起胡子了? 曲不询一顿,神色忽而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先对她解释,“之前为了隐匿容貌、方便暗中调查,就留了个胡子。” 沈如晚拧着眉毛看他。 “以后都不留了。”曲不询补充。 沈如晚眉毛这才平下来。 楚瑶光若有所思。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和曲不询其实分开没多久,那时曲不询还没刮掉胡子。早不刮掉晚不刮掉,偏偏来了沈氏花坊,就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遍,还保证以后绝不…… 她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第34章 残荷留听雨(五) 沈氏花坊里多了几个人, 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楚瑶光和陈献这两个少年修士性格一静一动,偏偏相处还很和谐,陈献主动请缨要帮沈如晚干活, 楚瑶光明明看起来就像是从不需要动手做活的大小姐, 却也极知礼数地表示愿尽绵薄之力。 “我不需要。”沈如晚神色淡淡。 她是修士, 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干的?家里忽然来了陌生人,就交给对方干活, 有这样的事吗? 但她眸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扫, 忽而又改了主意,“你们来时我正在浇花, 既然你们想帮我,就去把花浇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 饶有深意, “我的花可是很娇贵的。若被你们养死了,我也不要你们赔钱, 只要赔我一株一模一样的就好。” “沈前辈,你就放心吧!”陈献拍胸脯保证, “我从小对着灵花灵植长大, 不说样样识得,至少常见的灵植我都拿手,绝不会把你的灵植养死的。” 常见的灵植都拿手? 沈如晚似笑非笑,她这院里就没哪一株花是常见的。 她也不说,只是不置可否,转身看了曲不询一眼, 什么也没说, 淡淡地朝转角的木梯上走去。 曲不询看她从他面前走过, 半点不停,没有和他说两句的意思,眉毛微微抬了那么一下,却又很快压了下来,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立了半晌。 沈如晚顺着木梯走到二楼转角,微微用力,推开天窗,踩着短梯上去,坐在屋檐上。 往下看,正对沈氏花坊的庭院,背后是热闹长街,却又被一重围墙隔了开来。 她抚着裙摆坐下,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还没数到七下,瓦片几声轻响,曲不询也爬上屋檐,在她身边一坐。 他也不说话,手一摊,递到沈如晚面前来。 沈如晚低头。 眼前的掌心里托着两三个核桃。 “你身上怎么总带着零嘴?”她也不和他客气,伸手去拿,“上次是瓜子,这次是核桃?” 细腻指腹擦过他掌心,带起一点痒意。 曲不询微微一僵,五指下意识地收拢,仿佛要把她的手攥住,可又转瞬克制住,硬是稳稳地伸在那里,待那一点痒意转瞬即逝,还停在半空中。 过了两个呼吸,他才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他若无其事地说,“没话说的时候,递两个核桃过去,这不就打开局面了吗?” 沈如晚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 “没话说就不要说,谁逼着你说了?”她语气淡淡的。 曲不询看她。 这正话反说的脾气是改不了了,明明等着他开口,又非要说不。 他重重叹了口气,不说话。 沈如晚皱着眉头看他,“什么意思?” 曲不询偏头看她,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可我就是想说啊。” 沈如晚定定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又移开目光,转头看回庭院,没什么神色波动,可唇角一点翘起,若隐若现的。 曲不询目光还凝在她唇角那一点弧度上。 “说说吧。”沈如晚低头去剥那两个核桃,一边问他,“这段时间你都查到了什么?” 曲不询三心二意地听见她的问题,顿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去了从前结仇的地方,找了找当年的踪迹。”他随口答道,“当年的旧人大多不在了,但既然存在过,就必然留下痕迹,哪怕多年过去了,只要有心,还是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灭口能灭一家数十户,却不能把一片地域都变成荒原。 如意阁柳家,世人皆传是大魔头长孙寒灭门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从如意阁杀出一条血路外,他没有多杀一个人。 想到这里,曲不询偏过头,又看了沈如晚一眼。 只怕在她心里,柳家的血债也该安在他的头上吧? 他意兴阑珊,手里微微用力,核桃便在掌心“咔擦”“咔擦”地裂开,他声音低沉,“顺着查下去,要找的人进了个秘境,就跟着一起进去了,正好在秘境里遇见楼下那两个小朋友,发现他们也在查七夜白的事。” 沈如晚挑眉,“看见他们在查,你就凑过去说要一起?” 曲不询一下一下剥开核桃坚硬的果壳,“那不可能,我是真要查个水落石出,不是带小朋友过家家,只是留心了他们的踪迹,若是他们查到了线索,我也跟着捡个漏。” 沈如晚目光随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起落,直到完整的核桃仁脱离果壳,摊在他掌心。 她忽而伸手,握住那剥好的核桃仁。 曲不询想也不想,五指猛然收拢,正好将她的手牢牢包裹在手心里,掌心一片炙热。 直到紧紧握住了沈如晚的手,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一样,不由也一怔。 “这么紧张?”沈如晚垂眸看了看被他紧紧握拢的手,语气微妙,“让我一个核桃都不行吗?” 曲不询深吸一口气。 “你手里不已经有了吗?”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不曾牢牢握住她的手,半点也不让她寻隙收回,“我剥的难道滋味会更好?”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好与不好,我不尝怎么知道?”她理所应当地反问,“我就喜欢吃别人剥的核桃,不可以吗?”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看了半晌。 “别人的我管不着。”他稍稍往后靠了一点,连带着她的手也向他拉近了几寸,他慢慢地说,“可属于我的,我绝不放手,除非我死。” 像是在说核桃,又仿佛不止是核桃。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 “不就是一个核桃,至于吗?”她垂眸,用力一收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语气平淡,一伸手,又把那核桃仁放回他手里,“还你了。” 曲不询在她收回手时,五指下意识要攥紧,但片刻后又克制住,没和她较劲,任由她神色冷淡地抽手,只留给他清冷如冰的侧颜。 他凝视着那秋水剪影,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说不上是松气还是失落,上不去,又下不来。 半晌,变成一声轻叹。 沈如晚垂着眼睑,指间微微一用力,把核桃捏成两半,有点讶异,“这核桃是尧皇城老周记的?” 尧皇城是神州最大、最繁华的修士之城,凡人与修士在此共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物,老周记就是一家食修开的炒货店,传承了好些年。 老周记的核桃一向卖得好,供不应求,曲不询随手拿出来几个竟然就是? 曲不询听她语气如常,仿佛刚才的事转眼忘在脑后,不由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漫漫地点了下头,“去秘境的时候有人追杀,从他包里找出来几个。” 从追杀自己的人那里翻出点自己需要的东西,这事对沈如晚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以前也经常过着这样的生活。 “你没说完呢。”她把核桃剥开,“既然本来是打算跟在后面捡漏的,怎么又成了人家的师父,还带着他们来见我?” 曲不询不由耸了耸肩。 “那个叫陈献的小朋友,是孟华胥的徒弟。”他说,“孟华胥也没说正式收徒,就是偶尔逗着教两手,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然后没两年又不告而别。所以这小子一直管孟华胥叫老头,也不承认孟华胥是他师父。” 沈如晚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师徒关系本来就是要走了叩拜敬茶的流程正式定下来的,若一个人只稍稍教一教,可以称前辈老师,但绝不是师尊。 “那他怎么就管你叫起师父了?”她挑眉。 曲不询哼笑一声,“陈献想当剑修,又正巧看见我动手,自说自话喊起师父了。” 还能有这样的? 沈如晚叹为观止,她当年要是有这样的脸皮,早就直接冲到长孙寒面前说,长孙师兄你好,我特别崇拜你,你能不能教教我剑法? 她那时要能这样直接,也不至于多年以后辗转反侧地后悔了。 “这小子有点奇异,处久了你就知道了。”曲不询望着庭院里专注浇花的陈献和楚瑶光,“而且人不坏,关键的时候靠得住,就是有时候有点拗,没有那个楚家的小姑娘灵活。” 沈如晚一听就知道曲不询这段时间里和这两个后辈已经熟悉起来了,而且还有点对后辈的照拂。 前辈照拂后辈,一转眼竟也轮到她做前辈了。 白驹过隙,倥偬一梦。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相处?”沈如晚皱着眉,“先说好,我家不能连续两天同时存在三个人,别来打扰我的清净。” 曲不询偏头看她。 “这次我查到一些线索。既然没法直接从根子上查到是谁在大肆种药人,那就从拐卖的那一环往上查。”他说,“我查到的一条最大的交易链,在碎琼里。” “碎琼里”,那大约是神州最乱中有序的地方,靠近归墟,空间濒临破碎,由虚空海隔开一个个小秘境,非常危险。 也正因碎琼里如此危险,神州许多惹了祸、结了仇,甚至是被缉拿的逃犯,都会逃到碎琼里避避风头,其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沈如晚错愕,不过一瞬又冷笑,“他们可真是会挑地方。” 碎琼里,果然是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的好地方。 “你也知道,碎琼里那地方很危险,主要是处处虚空海,变数太多。动起手来,我谁也不怕,可是若对方一心只想遁逃甚至自尽,那我一个人当真顾不来。”曲不询说着,指了指楼下庭院中的两人,“总不能靠这两个小朋友吧?” 沈如晚不说话。 她既明白曲不询的意思,却又迟疑。 去碎琼里,就意味着要离开沈氏花坊、离开临邬城,回到修士刀光剑影的世界里。 她已经十年没有再踏入过修士的世界里了。 她抿着唇坐在那里,半晌出神。 “就当是帮我一把,忙完了你就回来,保证不拿更多事烦你,行不行?”曲不询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沈坊主,沈姑娘,帮个忙吧?” 沈如晚似恼非恼地瞪了他一眼,“你烦死了,以后少拿这些事烦我。” 曲不询一顿,唇角勾起,“那这次?”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没好气地说,“就这一次。” 曲不询看着她,唇角一勾,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沈如晚烦他,偏过头去,轻轻踢了脚边瓦片一下。 瓦片相撞,发出“啪”一声清脆响声,引得庭院里两人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他们。 陈献仰着头,表情苦兮兮,“沈前辈,你可真是害苦了我们,你这院子里的花,那就没一朵不是价值连城、举世无双啊?” 沈如晚被他这话说得心情不错。 价值连城、举世无双,这话说得不错。 “你还挺识货。”她轻笑,“眼力不错嘛。” 陈献眨眨眼睛,“那我们到时候能不能少赔两株?” 沈如晚笑了。 “不可能。”她冷酷地说,“没有人能赖我的账。” 陈献做了个痛不欲生的动作。 沈如晚没忍住,又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很宝贝那些花的。”曲不询忽然问,“就拿来逗小孩了?” 沈如晚笑容一顿。 “这就说明,不管旁人说得多么怜香惜玉、爱花惜花,心意也是一时变一时。”她说着,把手里的核桃完整地剥出核桃仁来,“所以想要好好地活着,就别让自己做花花草草。” 她把核桃仁递到他面前,“喏,还你的。” 曲不询盯着伸到眼前的手。 这高度好巧不巧,就在他脸边,不像是让他伸手去接的,可偏偏又离得有些距离,用手去拿似乎也合适。 他没动。 沈如晚垂眸,拈着那枚核桃仁,直接递到他唇边,轻轻塞进他口中,细腻指腹在他唇上一拂而过,转眼便收回,站起身,顺着短梯走下楼去了。 曲不询还维持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任微寒春风来去,半晌没动。 第35章 残荷留听雨(六) 沈如晚从楼上走下来, 正好见陈献和楚瑶光浇好花,“浇好了?” “好了,前辈你看看吧。”陈献应了一声。 沈如晚背着手走过去, 饶有兴致, “死了几株啊?” 陈献嘿嘿一笑, 却不直接回答,“前辈你看了就知道了。” 沈如晚料想到应当有三四株是难逃一劫的。 她这院子里种的花, 每一株都是她亲手培育的新种。若说神州上下没有第二株, 那是小觑天下修士了,可她敢打包票, 陈献弄死一株,十年内赔不出她一模一样的。 也不是每一株新种花都娇贵易死,有些花多浇一点少浇一点水死不了, 所以满园的芳菲, 她料想绝难幸免的也就那么三四株。 她走到庭院里,从眼前第一株开始看, 这是她觉得绝难幸免的三四种花之一。 然而垂眸细细看取,生机盎然, 花叶舒展, 分明没半点要凋败衰萎的迹象。 她心里微微讶异,只是神色不变,半点没表现出来,不置可否地背着手走向下一株。 陈献和楚瑶光跟在她后面,惴惴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却只见她神色淡淡, 一株一株地看下去, 没有半点变化, 不由也提心吊胆起来。 “沈前辈,怎么样啊?”陈献壮着胆子问她。 沈如晚从头转到尾,又重新转回了第一株花前,心里讶异极了。 这两个小辈浇花,竟一株都没给她弄死,就连最娇贵的那三四株也恰到好处,一派生机盈盈的模样。 这可不是单纯运气好能办到的,那特别娇贵的几株需水量高高低低,和寻常花绝不相同,随便浇浇花可没法蒙对。 听到陈献问起,她才回过头,把他认真打量了一遍,淡淡道,“干得不错,没有死。”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不由露出欢欣之色,小小欢呼了一下。 沈如晚目光落在陈献身上,刚才她在屋顶上看得分明,是这少年嘀嘀咕咕,指点着少女,两人一起把花浇完的,只是她方才和曲不询说话,没细细听罢了。 “你懂木行道法?”她问他。 陈献摇摇头,“没学过。” 沈如晚不由更奇怪,“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花该怎么养的?” 陈献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沈前辈,你这花园里的花都世所罕见啊,我刚看见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他惊叹,“不过既然是从旧种上培育出的新品种,其习性必然和旧株有所相似之处,只要知道是从哪些旧株上培育出来的,大约就能推出三五分了。” 他说着,挠了挠头,有点腼腆,“不过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只能碰碰运气了,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棵都没有死。” 沈如晚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光是能从新花上看出旧种,这就已经是见闻广博、对花草极有了解了,许多专修木行道法的修士也做不到这一点,陈献甚至没怎么学过木行道法。 这无疑是一种相当出众的天赋。 “我听说你想学剑法?”她忽然问陈献。 陈献一愣,不明所以,但用力点头,“我从小就崇拜剑修,可总是没机会,为了学剑,我就离家出走了。我特别特别想学剑法。师父是我见过用剑最厉害的剑修。” 沈如晚挑眉,“那你做我徒弟吧,我也会用剑,我的剑法在神州比他有名多了。” 陈献“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她。 “不信?”沈如晚指了旁边的楚瑶光一下,“不信你就问问她,沈如晚这个名字有没有名气?” 陈献看向楚瑶光,后者点点头,轻声说,“沈前辈是蓬山高徒,曾执碎婴剑斩奸除恶,所到之处神挡杀神,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陈献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惊叹,看向沈如晚的眼神也越发崇敬,心动都写在脸上。 可是他想了半晌,竟然又忽而抿起唇,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沈前辈,如果我早些日子遇见您,一定毫不犹豫地跪下就叫您师父。可曲前辈已经教过我剑法了,我既然认他为师父,就不能因为您名气大愿意收我而立刻改口,只能辜负您的心意了。” 沈如晚不无惊讶地看了看陈献。 她还以为陈献只是想拜一个厉害的师父,随便是谁都可以,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坚持? 还有曲不询——这人既不答应收徒,偏偏还教剑法,搞什么呢? “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不仅能学剑法,还能学木行道法,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她不置可否。 陈献看了看她,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您是因为这个才想收我做徒弟的啊?”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个也不算是我有天赋吧,只能说是家学渊源,加上我爹娘硬逼着我用功——前辈,我姓陈啊。” 沈如晚先是不解,凝眸想了一下,有点惊讶,“你是药王陈家的人?” 药王陈家,在修仙界也算鼎鼎有名了,横跨灵植和炼丹两道,故而外人夸赞为“药王”。 若陈献是药王陈家的弟子,那他对这些花花草草的了解就说得通了,沈如晚院子里的这些花草俱是能入药的灵植。 陈献点了点头,“只是旁支弟子。我就是不想再学炼药了,这才离家出走的。” 沈如晚了然。 说起来她和药王陈家还有些渊源,蓬山第九阁中有不少陈氏出身的同门,光是沈如晚熟识的就有两个,其中一个甚至是她同师尊的师弟。 倒是楚瑶光满脸惊讶,“你是药王陈家的人?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陈献怪不好意思的,“我是离家出走的……我又不想再学炼药了,说这个不是丢人吗?” 沈如晚倒是对他多了点好感,虽说拜师的时候厚脸皮了一点,但能认定一个师父,倒也有点坚持。 “我这儿没事了,你们自己玩去吧,不要上楼,其他随意。”她说完,走上转角的楼梯。 陈献和楚瑶光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位前辈,可真是厉害。”楚瑶光慢慢地说,“不愧是蓬山近百年来最出众的弟子。” 陈献瞪大眼睛,“沈前辈这么厉害啊?” 楚瑶光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其实陈献各方面水准都很出众,比大家族里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也不差,但在常识见闻上总是显得很无知,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碎婴剑沈如晚,她就像是横空出世一样,与其他年少成名的天才不一样,她刚出现在修仙界的视野里时就已经是丹成修士了。她直接听从蓬山掌教之命,斩奸除恶,再是势力庞大的恶人奸邪之家,她也敢动手铲除,堪称是神州最惊才绝艳的第一流人物。” 楚瑶光低低地说,“而且有传言说她不仅剑法卓绝,而且是全才,法术、阵法、符篆无一不精,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你看见墙上的符箓了吗?真是信手拈来,每一道都品相完好,甚至是用凡墨信手画在墙上的。” 寻常修士就算拿着最好的符笔符纸,也要画个十次八次才能成功一张,可墙上就没有一道是废符的。 陈献听她这么一说,方才留意到墙上的符箓,不由流露出震惊之色,“对,还有这一院子花,都是极其精通木行道法才能培育出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 这位盛名之下无虚席的沈前辈,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那,那我师父?”陈献问。 楚瑶光慢慢摇摇头,“我从没听过曲前辈的名字,也许是我见识还不够?” 陈献苦思冥想,“我师父和沈前辈这么熟,应当也很厉害很有名吧?好朋友水平都差不多的吧?” 楚瑶光又看他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陈献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曲前辈和沈前辈之间的暧昧呢?很明显的呀? 她摇摇头,瘪瘪嘴,真是个笨蛋。 转角,沈如晚走上二楼。 曲不询就抱着胳膊靠在楼梯边,听见她脚步声,懒洋洋地偏过头来。 “怪不得你说这小子特别。”沈如晚见他站在这里也不惊讶,“有点天赋,可惜一门心思学剑法,不然也许在木行道法上会有些成就的。” 话是这么说,但沈如晚也没有多可惜。 她对剑道也有独特的好感,因此对陈献的选择没有太多不解。 只是—— “他在剑道上天赋如何?”她问。 曲不询笑了一下。 “那要看和谁比了。”他闲闲地说,“要是和我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沈如晚一怔,没忍住,翘起唇角笑了那么一下,很快又压下去,板着脸说,“谁要听你自卖自夸了?真是一点都不懂谦虚。” 曲不询耸耸肩,不置可否。 谦虚?他谦虚过很多年,最终也不过就是那样。 “那他在木行道法上的天赋呢?”他没接话,反倒反问她,“比你当年如何?” 这回换沈如晚瞥他一眼。 “我只是觉得他比较有天赋。”她刻意板着脸说,“不代表他能和我比。” 曲不询没忍住,大笑起来。 沈如晚看着他,轻轻哼了一声。 可过了一会儿,她唇角微扬,竟也轻轻笑了。 第36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一) 春晨寒重, 但陈献一睁开眼就兴冲冲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自从进了秘境遇到追杀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不用担心敌人在夜晚赶来, 也不必担心身侧环境忽然出现变化, 一觉到天亮, 醒来神清气爽。 他简单洗漱,推开房门, 发现一夜之间, 满园争妍的花花草草竟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中一片空空荡荡,忽然冷清了起来。 他愣在那里, 揉了揉眼睛,再一看,还是空空荡荡。 这, 这是怎么了? “起来了?”身后有人问。 陈献猛地一转身, 发现后院的门敞开着,露出青石板庭院, 曲不询叼着根油条蹲在墙角,手里还拿着把刷子, 细细地给墙面刷上一层灰粉。 “师, 师父?”陈献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露出震惊的表情,“你这是在干嘛呢?” “这你看不出来啊?”曲不询头也没回一下,“你沈前辈的墙落漆了,我给她刷一遍。” 陈献脸上的表情裂开了。 从刚认识起,他师父就是他心里最潇洒最不羁最拽的人, 他根本没法把曲不询和刷墙联系在一起。 “那, 那我来帮你吧师父?”陈献自告奋勇。 曲不询空着的手一抬, “心领了,别。” 他把墙角仔仔细细地刷好,足尖一运力站起身来,拎着漆桶走向另一面墙,“她让我一个人把墙给刷了,不许用法术。” “啊?为什么啊?”陈献知道这个“她”说的肯定是沈如晚。 “不是跟你说了吗?”曲不询说,“墙上落漆了。” 陈献当然知道墙上落漆了,可他问的不是这个,“沈前辈说了,师父你就照做啊?” 他师父也太听沈前辈的话了吧? 曲不询一顿,“那不然怎么办呢?” 他回过头看陈献,理所当然,“我不顺着她的话来,她不肯走啊。” “走?”陈献更糊涂了,“沈前辈要去哪啊?” 曲不询用一副你真是不开窍的神态看他,“碎琼里啊。” 陈献瞪大眼睛,“沈前辈和我们一起去碎琼里?” 曲不询哼了一声。 陈献欣喜,“那可太好了!师父,你和沈前辈果然是交情过硬的真朋友!” 曲不询拿着刷子的手顿了一下。 “陈献,”他回头,定定,“自己滚走,不要打扰我干活。” “哦。”陈献不明所以,转身向外走,经过转角,脚步一顿,“沈前辈好。” 沈如晚从木梯上走下来,朝他微微一点头。 “沈前辈,这里的花都去哪了?”陈献好奇地问道。 “收起来了。”沈如晚简短地回答,“留在这儿没人照顾。” 可到底是怎么收起来的? 陈献好奇极了,可看看沈如晚,又不大敢细问。 沈如晚目光朝后院瞥了一眼。 “去把他叫过来。”她说着,朝门外走去,“准备走了。” “啊?”陈献看着她背影,没反应过来。 曲不询拍着手上一点白灰,从后院里走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他拍了陈献一下,大步朝外走去。 “……啊?”陈献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跟上:真奇怪啊,明明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沈前辈为什么不直接和师父说话呢?根本不需要他转述啊? “沈前辈,松伯和梅姨带着车在城外等候,”楚瑶光见到沈如晚,低声说道,“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沈如晚淡淡一点头。 陈献从后面赶上来,有点好奇地问道,“你和他们又没有碰面,是怎么通知松伯和梅姨在城外准备的?” 楚瑶光抿唇笑了一下,朝他们伸出手,纤细的手腕上戴了一只似银非银的宽镯子,“这是子母连心镯,我这只是母镯,子镯在梅姨那里。有这样一对镯子,无论相隔千里万里,都能时时联系,感应对方的方位。母镯能切断和子镯的联系,子镯不能反过来切断联系。母镯只有一只,子镯则不限。” 陈献诧异,“那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楚瑶光解释,“秘境里和秘境外是不相通的,联系不上呀。后来出了秘境我们就都在一起了,也没必要用了。” 就连沈如晚也升起一点兴趣,伸手托着楚瑶光的手腕,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我没见过这个,你从哪弄来的?” 能让沈如晚都没见过的东西,那可真是很新奇了。 楚瑶光右手搭在左手腕上,在镯子上轻轻一捏,那暗银色的镯子便咔哒一下松开,递到沈如晚面前,指了一下内里一个小小的“辛”字,“这子母连心镯是童照辛大师近年来的得意之作,流传不多,我们家也是侥幸得来一件的,想来沈前辈是久不问俗事,这才没见过。” 孰料沈如晚盯着那个标记看了两眼,忽而轻飘飘笑了一声,“童照辛现在倒是混出头了?” 楚瑶光一怔,觉察到她语气仿佛不妙,却又不明所以,斟酌着措辞,“童大师也是这几年才名气响亮的,他在炼器上天赋惊人,又颇多妙想,故而很受推崇。再加上童大师似乎与蓬山旧友颇多龃龉,故而很少和宗门联系,比较拮据,没有太多清高之气,时常卖出自己的作品,名气也就更广了。” 沈如晚挑眉,“童照辛和蓬山旧友颇多龃龉?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她离开蓬山时,童照辛一门心思提升水平,想要讨好他的同门还是很多啊? “说是因为……”楚瑶光神色古怪,“童大师坚持认为叛出蓬山的某个弟子是无辜的,其他同门忘恩负义。” “就为了这事?”曲不询不止什么时候大步走过来,神色沉凝。 沈如晚瞥他一眼。 差点忘了,童照辛和他还是旧友呢。 楚瑶光不明就里,点点头,“听说是这样。” 曲不询神色沉沉。 他心绪复杂,又不知能向谁说。 当年他之所以会撞破柳家种药人的事,还是因为童照辛把傀儡放出去,误入柳家,被柳家发现后误以为是探子扣住了。童照辛不明就里,又修为低弱不善交际,请他出面说和,看能不能从柳家那里赎回傀儡。 他到了柳家说明情况,只隐去了朋友的名字,柳家大惊,心里本来就有鬼,打算对他动手,打斗时撞见七夜白开花,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从蓬山首徒一夕之间变为堕魔叛徒,被追杀数千里,最后死在沈如晚剑下。 之前他告诉沈如晚自己追查七夜白是因为朋友被种下花想要报仇,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是真的眼睁睁看见七夜白在他面前盛开,但那人只是柳家扣留种药人中的一个,和他并不认识。 认真说来,他其实是替人挡灾了。 如此种种,童照辛事后只要一回想就能发觉不对劲,自然不会相信蓬山给出的缉凶令,以他的性格,和昔日同门决裂也是可能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真有意思。”她忽而笑了一下,不无嘲弄,“是我离开蓬山,他没人可针对了,开始无差别攻击了?” 曲不询无端有些尴尬。 “咳,”他若无其事地打岔,“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沈如晚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不好意思。”她说,“忘记你和他是狐朋狗友了。” 曲不询干干笑了两声,一伸手搭在她肩头,轻轻推着她往外走,“往事不可追,不提了不提了。” 沈如晚有点好笑,本也没打算把旧日恩怨迁怒到他这个无关的人身上,看他这不尴不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长孙寒呢。 可惜,她既惆怅又不那么惆怅地想,他不是长孙寒,只是后者的泛泛之交,所以无论有多少恩恩怨怨,都留在刀光剑影的过去,与现在无关。 她想到这里,忽然回过头,朝身后的沈氏花坊深深凝望。 刚来这里定居时,她以为自己不会走了。 十年一弹指,她终要远行。 往事都归过去,人生翻过一页又一页,终是新章。 “舍不得了?”曲不询在身后问她。 沈如晚收回目光。 她转过身,神色淡淡,“没多久就要回来的,有什么舍不得?” 曲不询深深望进她眼底。 “是啊。”他笑了笑,语气轻松,“我还差了你一面墙没刷,等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刷上。” 沈如晚偏头看他。 “我记住了。”她轻声说,“你可别想赖账。” 曲不询笑了。 “那如果我赖账了,你不会来追杀我吧?”他仿佛在开玩笑,可又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眸光深深。 沈如晚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对着他,在曲不询错愕的目光里,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他下颚,微微用力,迫使他低下头,朝她凑近了一点。 目光相对,她眼眸清如秋水,任他呼吸微乱,“没有人可以赖我的账。” 曲不询忽而抬手,用力握紧她的手腕,眼瞳幽深,深深吸了两口气,声音低沉,“那你会赖账吗?” 沈如晚一怔。 她看了曲不询两眼,仿佛是思忖他这么问的用意。 “开个玩笑。”她云淡风轻地说,仿佛不经意地微微一用力,挣开他的手,“你要是真不想给我刷墙,我也不会强求。” 曲不询看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差点给她气笑。 问他时理所应当,他反过来问她,竟立马就成了开玩笑。 既是有意无意撩拨他,又偏偏翻脸不认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沈如晚仿佛是能解他心意一般,又回过头来,清淡眸光浅浅一望,唇角翘起,微微笑了那么一笑,有点不易察觉的狡黠,“但你不会赖账的,是不是?” 曲不询气结。 可对上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怎么又一顿,重重叹了口气。 “沈前辈,师父,快点啊,宝车要来了!”陈献和楚瑶光走在前面,回过头来朝他们挥手。 空旷郊野,在目之所及的最远端,天际一长道流光迎着明灿天光浩荡而来,划开漫天云雾。 浮云散后,长天如洗。 第37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二) 临邬城距离碎琼里路途遥远, 横跨六州。 一个是几乎没什么修士的凡人大城,一个是修士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可沈如晚对碎琼里却不那么陌生。 碎琼里就在归墟附近。 长孙寒就陨落在归墟下。 “你去过碎琼里吗?”她坐在宝车里, 忽然回过头问曲不询。 楚家的宝车浩浩荡荡一排, 里面都是大小姐的行装, 沈如晚也是刚才聊起来才知道楚瑶光在楚家地位极高,“大小姐”不是虚称, 而是真的。 这一排宝车中最宽敞的一座能同时容纳十几个人, 供他们四个,再加梅姨, 绰绰有余。松伯则在车厢外御使这一排宝车向碎琼里去。 曲不询看她一眼,笑了一下。 “去过啊。”他语气很随意,就像在说一件不太值得上心的事, “为了躲避追杀嘛, 不过只是在其中一个秘境呆过一段时间,基本没和人接触, 不太了解。” 沈如晚抿着唇出神。 长孙寒没去过碎琼里。 当时每个人都以为他会去的,她也这么以为。那里是逃犯和避难的绝佳之地, 他越过十四州, 只要进了碎琼里,搜捕的难度便会高上十倍百倍,在里面躲个三年五载,等风头过去,改名换姓出来,基本就是逃生成功了。 可他没有。 长孙寒绕开了碎琼里, 继续向前, 在归墟后的雪原被她追上, 最终陨落在归墟下,尸骨无存。 “沈前辈,你去过碎琼里吗?”楚瑶光轻声问她。 沈如晚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她知道楚瑶光为什么这么问,“我之前奉命追拿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从搜寻证据到动手需要很长时间,足够我提前准备好,没有人躲到碎琼里来。” 长孙寒是那些年里,唯一一个她没怎么搜寻证据就奉命去追杀的人。 那时她刚回蓬山,惊闻长孙寒堕魔传闻,难以置信,转眼就被掌教宁听澜叫了过去,予以重任,“长孙寒实力极强,已逃窜九州,连连灭杀诸多前去追杀他的同门和义士,如今无人可用,只能你临危受命了。” 她接下这任务,最初其实是想帮他的。 沈如晚目光越过通透明亮的琉璃窗,落在漫天卷舒的云霓上,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只不知一切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半点不由人。 车厢前的琉璃门忽而被“砰砰砰”地敲响,松伯打开门,站在宝车前的门廊上,朝她和曲不询客气一点头,然后恭敬对楚瑶光说道,“大小姐,快到碎琼里了。” 楚瑶光凝神想了片刻,转头问沈如晚和曲不询,“两位前辈,咱们是直接坐着宝车进碎琼里呢?还是提前下宝车,低调进入?” 坐着宝车进碎琼里,虽然是方便了,可也未免太张扬了些,碎琼里三教九流汇聚,谁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人。楚瑶光虽然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也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 曲不询坐在窗边,把琉璃窗向外推开一半,向外看去,云雾袅袅,遮天蔽日,这是碎琼里外围的特质,因靠近归墟,空间不够稳定,便格外吸附云霞,绵延千里不绝。 “不必。”他指节轻轻扣了扣窗沿,“直接御使宝车进去就行,碎琼里与神州唯一相连的入口就是桃叶渡,到了桃叶渡再下车也不迟。” 楚瑶光微微迟疑,“可这会不会……有点太惹眼了?” 他们是去查七夜白的事,还是隐秘些好吧? “要的就是惹眼。”曲不询悠悠说,“若是不够惹眼,谁来宰肥羊?” 楚瑶光和陈献还不解,沈如晚已是明白了。 “碎琼里这种鱼龙混杂、消息难通的地方,反而越是狗盗鼠窃之辈,越是消息灵通,况且那些人是碎琼里做人贩子生意的,同行才知同行。”沈如晚低声说,“与其我们费劲去找,倒不如直接等他们送上门。” 楚瑶光这一排宝车,那看起来就是肥羊里的肥羊,不愁没人想来赚一票大的。 两人恍然,楚瑶光朝松伯一点头,“就直接开进去吧。” 陈献兴冲冲地说,“师父,沈前辈,你们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我觉得我这辈子是想不出来了。” 曲不询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少给我说这辈子怎么怎么样,人这一辈子长着,你知道以后的事?” “诶哟,师父你下手也太狠了。”陈献呲牙咧嘴地躲开,“再说了,我也没说错啊?世事无常,这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未来别人怎么样,我还能不知道我自己吗?” 曲不询哼笑一声。 不知道别人的未来,就能知道自己的了?还是小孩想法。 十几年前他怎么能想到自己不仅不再是蓬山首徒,甚至还成了人人畏惧的叛宗大魔头,死在曾经想结识的师妹剑下,又奇迹般活着从归墟里爬出来,改名换姓,性情大改? 长孙寒滴酒不沾,处处自律节制,克己自持,又怎么会知道多年后,一死一生方解人生百味,不必样样拘泥,快意不负平生? “人是会变的。”他淡淡地说,却不再多言。 沈如晚目光在他身上停顿,只觉这短短一句里尽是化不开的惆怅,可细想,却又不知是解了他的惆怅,还是被这话勾起心绪,只解了她自己的愁肠。 她垂眸,忽而用脚踝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好好说着话,干嘛要对着小朋友卖弄你那点过往?就你什么都懂?真没劲。” 曲不询给她指控得噎住。 “我怎么就成了卖弄?”他抗议,“我不也是好好说话?” 沈如晚撑着侧脸搭在窗台上,就是不看他,“我听着不高兴。” 曲不询没话讲,叹了口气,忍辱认下罪名,“行,我不该卖弄,不说了不说了。” 沈如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 曲不询凝望她,不由又抱怨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陈献不明所以,左顾右盼,羡慕极了,“沈前辈,师父,你们关系可真好啊,我要是能有个和你们这样交情过硬的好朋友就好了。” 楚瑶光在边上扶额,不忍再看他犯傻。 曲不询无言。 待要辩解,又无从分说,想了半天,干脆道,“陈献,闭嘴。” 陈献闭嘴。 沈如晚目光在车厢里游弋,唇角翘起就没落下,支着脸,看宝车光华似流金,破开漫天云霓,直奔入一片晦暗幽邃。 桃叶渡,神州与碎琼里唯一的入口,在万里幽晦中成了一点亮色。 倘若神州的修士们把碎琼里当作是什么寒碜地方,那他们到了桃叶渡,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里的繁华鼎盛半点也不弱于修士大城,甚至还在生机上犹有过之。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有桃叶渡这样集神州三教九流于一身的优势了。 再往后走,就是一片虚空瀚海,点缀着星罗棋布的秘境,望之如繁星满天,每一个都藏着多多少少的修士。 神州常说碎琼里是藏匿踪迹的绝佳地点,半点也没说错,倘若有修士一头扎进这片星海,找个荒僻无人的秘境硬生生熬上三年五载,那若非运气极差,是绝不会被找到的。 这片星海里,最多的就是荒无人烟、也无甚资源可言的小秘境。 林三提着一盏掉了瓣的破莲灯,晃晃悠悠从茶馆里走出来,满心都是愁。 那一群天杀的又来催他弄点肥羊骗去宰了,可这桃叶渡虽然人来人往,骗子也多呀?真要是有大肥羊,还轮得到他?早给别家骗走了,赶都赶不上趟。 至于那七零八碎的小买卖,那群人又看不上。 林三叹了口气,难啊。 他惆怅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这碎琼里哪里都好,唯独一点不太好,这里没有白天,只有长夜,永无天光,因此在此生活行走,必要点上一盏莲灯。 谁知他就这么平平无奇地一抬头,竟在星河满天里看见了一道流光划破长夜,如流星一般,直直坠落而来。 林三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是——这是飞行法宝啊!大阵、大手笔,这,这…… 这不就是肥羊吗? 大肥羊! 他想到这里,神色忽地一紧,能看见这道流光的人可不少,他可得赶紧过去,不然就得被人抢走了。 林三抱着莲灯一路狂奔,到的时候,便见一列光华万丈的宝车整整齐齐地停着,眼睛都看直了,一个没留神,身边一群人飞奔而过,抢先朝着从宝车上下来的几人热情洋溢招呼起来。 林三一怔,怒,这不就是同行吗?都抢走他那么多笔生意了,这次还不放过? 他抱着莲灯用力挤进人群,也不看面前到底是个什么人,没头没脑地说出自己的惯用骗术来,“这位前辈,一看就知道您修为高深、来历不凡,我这儿有个大消息,只是自己没实力,想卖个好价钱——不知道您对十年前被追杀的那个蓬山首徒长孙寒感不感兴趣?” 曲不询站在原地。 他本来只是闲散地站在那,听蜂拥而来各有一套的说辞,直到听见“长孙寒”三个字,忽地一顿,强行按捺挑眉的冲动,仿若寻常地偏过头。 “哦?”他定定地看向那个说起“长孙寒消息”的人,神色莫名,“要说这个,我还真有点兴趣。” 林三心中大喜,在同行嫉妒的目光里挺直腰杆,“我有他的消息!” 那头,沈如晚冷着脸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一字一顿,“你说你有长孙寒的消息?” 林三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运过,一行几人,有两个都对他的消息感兴趣! 这笔买卖,稳了! 谢天谢地,总算轮到他林三走运一回了。 “是,我有长孙寒的消息。”林三铿锵有力地说。 第38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三)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视了林三一会儿, 直到后者神色渐渐维持不住,露出讪讪然畏惧之色。 她敛眸,“找个地方细说, 你带路。” 林三暗暗松了口气。 要是她再这么对着他盯下去, 他说不定就要坚持不住, 赶紧道歉说自己是瞎编的,转身跑路了。 “哎, 道友, 你别急着走啊。”反倒是周围其他热情洋溢的修士不甘心,挤在林三边上, 拼命靠过来,“我这儿还有大盗叶胜萍的独家消息呢,保真保质量, 你要是对这消息感兴趣, 我还可以和这哥们一起给你打个折。” 林三的脸色黑了,谁要和他一起打折了? 都是在桃叶渡宰肥羊的, 谁还不知道谁啊?那什么大盗叶胜萍的消息虽然有三分是真的,但碎琼里有无数秘境, 谁知道叶胜萍到底在哪一个里?就算真能找到, 叶胜萍实力完好,又能有几个人能抓住? 长孙寒就不一样了,世人皆知此人已死在蓬山高徒碎婴剑下,瞎编起来还不是任由他发挥? 但林三虽然知道对方的底细,也不方便在这里揭穿,毕竟他的底细也早被同行摸透, 大家一起吃这口饭, 抢生意归抢生意, 绝不能揭穿对方砸饭碗,那可是在砸自己的饭碗了。 故而他万般不爽,也只是黑着脸,拼命想把那人给推开。 沈如晚淡淡瞥这两个暗暗较劲的人一眼。 “叶胜萍的消息不要。”她目光定在林三的身上,重复了一遍,“找个地方细说,你带路。” 同行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林三幸灾乐祸,肥羊自己不想知道,可别怪他不给机会。 “来来来,几位是刚来我们能桃叶渡吧?我请各位去茶馆坐。”他殷勤地招呼,不知怎么的,倒竟然有几分绕着沈如晚走。 曲不询看看一个劲对他吹嘘自己手里长孙寒的消息有多独家的骗子,心情复杂。 桃叶渡不大,约莫比临邬城还要再小一些,放在凡人世界里规模庞大,可对修士来说就不那么够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大的城镇,却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繁华气象。 “咱们这桃叶渡虽小,可是寸土寸金。”林三带他们去常去的茶馆,老板也是面熟的,给开了个小茶室,关上门殷勤倒茶,“别看这里终年长夜,不见天日,但想在这里过日子,那也是拮据得很,想要在这儿有块安生立命的地方,那地价不比尧皇城差多少了。” 尧皇城寸土寸金早已是神州修士的共识,夸张传闻传得大江南北都是,常听说有尧皇城居民去城主府提抗议的,只是谁都想占住稳赚不赔的好地方,城主府管了又管,也仍是越来越贵。 “咱们桃叶渡就更难了,尧皇城还有城主府管,桃叶渡呢?”林三说着说着,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真是一点秩序也没有,乱七八糟的,鱼龙混杂。” 沈如晚看看这个骗子,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真情实感说出这种话来的。 曲不询敲了敲桌子,打断林三的感慨,“你说长孙寒的消息是什么?” 林三讪讪然一笑。 “那这个,在下也是要在这桃叶渡过日子的,难免手头拮据了点。”这就是在要钱了,按说他是打算把这群肥羊骗到秘境里再宰一刀,可是那帮真正动手的杀星都是些貔貅,只进不出,压根分不到林三多少钱,林三当然只能自己先想办法创收了。 楚瑶光财大气粗惯了,听到这里已见怪不怪地一笑,伸手就要把钱出了。 曲不询却横伸出一只手,握拢拳头,“啪”一下重重拍在桌子中央,把林三吓了一跳。 曲不询不咸不淡地打量了林三两眼。 “这么多,够了吗?”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翻,五指摊开,掌心摊着两块灵石。 两块灵石,说多不多,但买一个语焉不详的消息,却是绰绰有余。 林三心中遗憾,他一眼就看出刚刚那个打算掏钱的小姑娘绝对出手大方,要真是掏了钱,绝不止有两块灵石。如今被抢了先,是决计不会再掏了的。 “够了够了,只说我知道的消息,那是足够了。”林三识相地接过那两块灵石,“各位应当都知道长孙寒这个人,来历我就不多说了,蓬山上下公认的大师兄,那实力、那手段、那心机,没刺可挑,无论是堕魔前还是堕魔后,那都是这个。” 林三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曲不询的眉头忍耐般跳了一下。 “废话就少说。”他故作不耐地打断林三对长孙寒的吹嘘,“你说你知道长孙寒的消息,不会就是这些老掉牙的吹嘘吧?” 林三从善如流,“那当然不是,在下说有独门消息,又怎么会是这种谁都能说上两句的事?我真正要说的消息,可就只有我知道。世人皆知,当年长孙寒远遁十四州,无人能阻,一路逃到归墟之下,却被那蓬山后起之秀碎婴剑沈如晚一剑斩杀,但——” 林三放下茶盏,微微向前倾身,表情神秘又笃定,“谁也不知道,长孙寒其实没死。” 曲不询眼神一凝。 他紧紧盯着林三的表情,神色沉凝如水。 “不可能。”沈如晚冷冷地说,“长孙寒是蓬山首徒,在蓬山闻道学宫里留下过本命玉牌,他身死道销,玉牌也立刻崩裂,绝无可能生还。” 曲不询偏头看了她一眼。 沈如晚浑然未觉,也根本没心思去留意旁人,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林三,不放过后者任何一个细微表情,“蓬山都确定长孙寒已死,你又是从哪听说的消息,说他还活着?” 林三没料到她反驳得这么斩钉截铁,他连蓬山闻道学宫会留下本命玉牌都不知道,哪能编出这么细的事?不由磕绊了一下,勉强圆谎,“那自然是长孙寒在归墟底下得到了机缘,重塑生机,这才从归墟下爬了出来——那碎婴剑沈如晚可从来没去过归墟吧?没准儿蓬山的玉牌根本就没崩裂,蓬山为了面子才说长孙寒已经死了。” 沈如晚盯着林三看了半晌。 长孙寒的玉牌确实是崩裂了,她回到蓬山后亲眼见过,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 其实她早知道林三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引他们上钩的谎言,可发现他说的当真是假话,又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说下去。”她说。 林三见她不追问,还以为当真把她说服了,不由感叹今天当真是好运气,添油加醋,“我也是偶然知道的,当时也琢磨了好久,这才想明白,蓬山家大业大,首徒忽然叛出宗门,若不能一举将其诛杀,又把脸往哪儿搁?当然只能对外说长孙寒已经死了。” 楚瑶光和陈献就在边上听他满口胡编,要不是知道沈如晚就坐在这张桌子上,只怕还真要半信半疑了,此时不由一齐为林三感到一股不必要的尴尬——当着正主的面说她其实没有把该杀的人杀死,这得是什么离谱的运气啊? 沈如晚沉着脸,没有说话。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长孙寒没死的?”曲不询忽而开口。 林三信誓旦旦,“那是因为我在碎琼里见过他,好认得很。你们想啊,长孙寒伤重,好不容易从归墟爬出来,当然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而这神州之大,又有什么地方对他来说是安全的?自然只有鱼龙混杂的碎琼里了,离归墟又近,他可不得来这儿?” 曲不询听见这人说是靠面容认出来,挑眉,“你认得长孙寒的脸?” 其实认得也没用,自重生之后,他面貌也变了。 林三还真没见过。 “呃,见过啊。”他硬着头皮圆谎,“当真是很好认的,其实长孙寒是出了名的英姿勃发、风仪出众,不然又怎么能让蓬山弟子为之心折?只是这人心狠手辣,善于伪装,难免有鹰视狼顾之相,哪怕是故作谦和,也显得道貌岸然。” 曲不询眼角抽了一下。 “道貌岸然,鹰视狼顾?”他慢慢地重复,目光不由朝沈如晚偏了过去,却见后者微微抿着唇,神色平静,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不由心里一沉。 沈如晚没去管旁人,只是淡淡地望向林三,她知道这人满口胡言,自然理都不会去理他又编排出什么离谱的话,“你真正想赚的钱,其实是这个吧?你打算带我们去找长孙寒?” 林三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连连点头,“不错,一看几位就知道是神州的侠义少年,正该擒拿长孙寒这样的奸恶凶徒追送蓬山,也好为神州铲除奸凶,一朝成名天下惊,而在下实力不济,又胸无大志,就稍稍赚点卖消息的小钱,可谓是各有所得。” 沈如晚淡淡地笑了一下,却又不知道在笑谁。 靠击杀长孙寒一朝成名天下惊,说谁呢? “什么时候去?”她问,“现在去?” 林三被她这迫不及待的劲惊到了,这得是多想杀了长孙寒成名啊?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没点急于成名的念头,也不会被他撞上当肥羊宰了。 “现在不行。”林三摇头,“道友有所不知,在我们这碎琼里,各个秘境之间都是虚空瀚海相隔,除非是丹成修士,谁能凭空横渡?因此往来时,必然要靠飞行法宝,而且是特制的飞行法宝,能在虚空瀚海中飞行。” 沈如晚微微挑眉,“你们碎琼里的人都阔绰到这个地步了,人人都有飞行法宝?” 在神州,飞行法宝总是最稀缺的。 林三赶紧摇头否认,“我们哪买得起飞行法宝啊?” 要真是人人都有飞行法宝,那也不会见到他们一行人坐着一排宝车破空而来后那么激动遇见肥羊了,“能在虚空瀚海飞行的法宝,最有名的叫做步虚舟,能不受虚空腐蚀,行走自如,价格高昂,有商行专门做这个生意,重金买下步虚舟,固定往来于最繁华的几个秘境之间,对外出售船位。” 这倒是很有意思,就连陈献和楚瑶光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这倒确实是很有赚头。”楚瑶光若有所思,但又很快指出,“可若是长孙寒在秘境藏身,不可能在最繁华的那几个秘境里久待吧?那怎么坐步虚舟过去?” 林三笑了,“那就得看几位舍不舍得租下一艘步虚舟了。” “还有租步虚舟的生意?”楚瑶光追问。 她仿佛打开了新的思路,“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万一有人租了不还……不过这也可以想别的办法来遏制,果然是赚钱的妙法。” 林三拱拱手,“怎么样,几位,若是考虑好了,一道去租步虚舟,过两日便可去找那长孙寒了。” 曲不询无言。 虽然什么都知道,但就这么听着别人说“去找长孙寒”,未免怎么听怎么别扭古怪,他偏开头。 沈如晚不置可否。 楚瑶光望望沈如晚和曲不询的脸色,笑了一下,和陈献自告奋勇一起去租步虚舟,两人跟着林三一前一后走出茶室。 三个人一起出去,掩上门,茶室便忽而寂静下来,淡淡香茗袅袅升起,一室静谧。 沈如晚静坐在那里,半晌未动。 曲不询回过头望她。 “想什么呢?”他问她,心绪未尝不复杂,只是脸上仍然有点笑意,仿若寻常,“你不会真信了这人的谎话吧?” 沈如晚微微抿唇,慢慢摇了摇头。 “长孙寒肯定是死了。”她说,不知是什么滋味,“我自己动的手,我怎么会不知道?” 曲不询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了。 “哦,也是。”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亲自出马,当然是没有别的可能。” 沈如晚短暂地笑了一下,了无笑意。 曲不询凝视她忡怔出神的侧颜,心中无端一阵烦躁。 他强行压下这没来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刚才那人说,长孙寒长得道貌岸然、鹰视狼顾,我倒没这么觉得,印象里他这人长得还可以,你说呢?” 沈如晚微微一怔,倒把方才的思绪抛在脑后,眉眼微弯,失笑,“那人完全是编瞎话,你也信啊?” 长孙寒是出了名的姿仪英俊过人,也是气度出众,如寒山孤月,不然她再是仰慕实力和品行,也不至于一见误终身啊。 她想到这里,笑容又慢慢淡去,心绪复杂地想了半晌,看了看曲不询,却竟又没有过往那种深入骨髓的怅惘。 再刻骨铭心的记忆,过了十年,也终是会被新的记忆所覆盖。 “但我觉得,”她凝视曲不询半晌,笑了一下,垂眸把玩茶盏,“你更好看一点。” 曲不询握着茶盏的手怔在那里,目光在她眉眼望了又望,可沈如晚只是垂着眼睑,神色轻淡如清风朗月,半点也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 他攥着茶杯许久,忽而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心绪复杂难辨。 茶室静谧,茶香幽幽,谁也不说话。 第39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四) 步虚舟四四方方, 通体银黑,看起来并不多么华贵,但楚瑶光租下的自然是档次最高的那种, 进入步虚舟内部, 恍如一静室, 桌案榻都有,出行虚空瀚海之上便如在平地家中一般。 “林道友帮了我们不少呢。”楚瑶光抿着唇笑, 当着林三的面朝沈如晚和曲不询说, “这座步虚舟是最好的,本来人家还不愿意租给我们这些外来人, 是林道友帮我们好说歹说租来了,就连折扣也要到了最大,省了不少钱。” 沈如晚眉眼微抬, 望了望楚瑶光有点狡黠的笑意, 不由在心里好笑,林三当然会帮他们还价、挑最好的步虚舟了, 毕竟在林三看来,他们的钱早晚会是他和他的同伙们的, 被商行的人赚走了, 那不就是从他口袋里薅走的? 林三这是在帮他自己省钱呢。 她想到这里,若有所思。 这家商行本来不愿意租给外人,看见林三这个骗子却愿意租了,多半不是因为和林三有太多勾结,林三应当也没资格和这样能买得起数架步虚舟的商行管事勾结,那就只能说明, 即使在碎琼里这样秩序混乱的地方, 人也倾向于求一个“知根知底”。 林三虽然是骗子, 却是常年在碎琼里生活,不会轻易离去的骗子,商行财大势大,自然不怕他跑了,但对于他们这些外来人,就没那么放心了。 如此,接下来在这里打交道,还是要留个碎琼里的本地人为好。 “多谢林道友,等咱们捉到长孙寒后,我请你喝酒。”曲不询朗笑一声,拍了拍林三的肩膀,手下没收力气,把林三拍得直呲牙咧嘴,又不敢不悦,连连赔笑,“不醉不归。” 沈如晚望了望曲不询,和后者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望见心照不宣的笑意,似林三这般经常在碎琼里迎来送往、偏偏还能好好地混下去的骗子,岂非就是最好的向导和中间人? “沈前辈,师父,我们买了好些吃的喝的,这桃叶渡是真的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陈献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没想到碎琼里远离神州之外,却这么繁华。” “迎八方来客,自然繁华。”沈如晚淡淡笑了一下,望见陈献手里好几盏莲灯,“我刚才在路上也看见许多人提着这种莲灯,别种样式极少,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林三看着陈献手里那六盏莲灯,心都在滴血,这小子花钱大手大脚的,还特别喜欢耍宝讨那个小姑娘喜欢,看到这莲灯新奇,一口气买了六盏,他死活拦不住。 钱啊,都是他的钱啊,虽然会被那群天杀的瓜分,但他也能稍微喝点汤啊?这下全便宜了卖莲灯的,以后想脱手能卖几个钱啊? “道友有所不知。”纵然心痛,林三还是竭力装作无事,“这莲灯其实是有个传说的。我们碎琼里头顶漫漫长夜,永无白日,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秘境,我们看见的星空,和外面看见的其实不是同一片天,而是这虚空瀚海。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刻,天地星辰运转,我们也能看见外面的夜空,看见月亮。” 寻常的碎琼里,是没有月亮的。 “据说在碎琼里能看见众星捧月时,提着这盏莲灯,闭上眼默默念着‘魂兮归来’,就能见到亡者的魂灵。”林三说着,失笑,“但这个招魂的法子也是有限制的,你只能招来被你杀死的人中、你最想念的那个人——道友,你说这不是扯淡吗?都能亲手杀人了,还想念呢?怕不是一见面就要被冤魂索命了。” 楚瑶光和陈献听到这里,不由也点点头,“就是啊,这个条件未免太鸡肋了吧?” 沈如晚却听得出神。 “这个传闻是真的吗?”她忽然问林三,“有人验证过吗?” 林三笑了,“这世上哪个传闻后面不跟着一大串的‘我听说谁谁谁验证过是真的’?可真要是去刨根究底,又全都荒诞不经。碎琼里倒是经常有传闻说有人见过亡魂了,可到底是谁、有没有这么个人,咱也就听个乐,不会去验证,是不是?” 沈如晚微微失落,可还是追问,“碎琼里一般什么时候能见到月亮?” 林三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她还真的要刨根究底,“呃,这可不常见,总得等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有一次吧,我记得上一次见到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如晚垂眸,眼睫微微颤动,敛去失落。 十年八年才有一次,太久了,她在碎琼里待不了这么久。 曲不询靠在窗边,偏头看她。 莲灯招魂,招死在招魂者手中的魂灵,她想念的那个亡者,是谁? 步虚舟比寻常飞行法宝要庞大得多,普通修士根本不会操作,林三自告奋勇来开,楚瑶光和陈献极有默契地凑过去,一口一个“林道友”学如何操作这步虚舟,实际上则一起默记从桃叶渡到目的地的航线。 沈如晚本来还想给个眼色的,却没想到这两个小朋友十分机灵,完全不需要暗示,微微诧异后,笑了一笑。 “是不是觉得长江后浪推前浪,少年人成长起来快得不可思议?”曲不询抱着胳膊看她,玩笑。 沈如晚睨他一眼,“你要是自认前浪,可别带上我。” 谁要被后浪拍岸了?这才哪到哪,还早着呢。 曲不询也不恼,唇角一勾,“行啊,那咱们可就不是一辈了,不如你也叫我声前辈来听听?” 沈如晚真想白他一眼,没个正经。 可转念想了一想,忽而又微妙地静了一瞬。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朝他走近两步,和他隔着半臂的距离竟然也没停下,又向前走了一步,微微倾身,曲不询浑身微微僵硬,忍住没向后退开一步,站在原地,看她凑近他耳边,眼神还轻盈盈地凝视他,轻轻地说,“曲师兄,我特别崇拜你,我想和你学剑法,你能不能教教我啊?” 温热清淡的气息拂过耳畔,若有似无,带起一点痒意。 曲不询僵在那里,浑身都绷紧。 “你的剑法还用我教?”他声音微哑,语调却还寻常,“那我不是班门弄斧了?”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可我就是想和曲师兄学剑法。”她轻轻晃了晃曲不询的手,“曲师兄,你就教教我吧?” 曲不询“嘶”地吸了口气,忽地一伸手,扣住她肩膀,用力将她抵在黄花梨木架边,欺身而近,低头看她,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这都从哪儿学来的……不撩拨我一下你就浑身难受是不是?” 沈如晚抬眸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那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定力不足啊?”她似笑非笑,“随便撩拨你一下就上当。” 曲不询给她气笑了。 再自持的定力也经不起她三番五次的撩拨啊? “你还挺熟练的。”他语气难明地说。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声。 她也没有多熟练,只是时不时会想起从前一直暗暗喜欢长孙寒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也没有特别痛彻心扉,只是空洞的遗憾。 漫长的、一片死寂般空白的遗憾。 她宁愿痛苦,也不要遗憾。 “看得出来,你一点也不熟练。”沈如晚低声说着,隐有笑意。 曲不询微微低下头,离她更近了一点,目光幽幽,拇指从她颊边不轻不重地捻到耳垂,意味莫名,“是么?” 沈如晚忽而不说话了。 她目光微抬,对上他幽邃晦暗的眼神,眼睫微微颤动。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黛眉间,描摹眉眼而下,最终定格在唇上,眼神微暗。 “我和长孙寒不一样,”他慢慢说,嗓音喑哑,“我一点都不高风亮节,也不清心寡欲。我比他卑鄙多了。” 沈如晚凝视他沉沉的眼瞳。 她忽然抬起手,指节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什么也没说。 曲不询眸光骤然幽暗。 “师父——”隔壁传来陈献兴奋的大喊声,“我们快到了!” 房门猛然被推开。 陈献提着两盏莲灯进来,一眼看见曲不询和沈如晚面对面站着,仿佛在说话,没放在心上,“师父,沈前辈,我们快到了,这里的天比桃叶渡还要黑,空间不太稳定,没有莲灯看不太清,我给你们拿来了。” 曲不询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神色冷凝,“陈献。” “啊?”陈献不解,“师父,什么事?” “给你一个考验。”曲不询抱着胳膊,面沉如水,“待会你跟着林三下车,把所有想打劫我们的都解决,如果做不到,你就自己滚走,以后别再管我叫师父。” 陈献眼睛一亮,“您愿意收我为徒啦?” 本来曲不询也不许他叫师父啊! 曲不询皮笑肉不笑,“看你表现。”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办到!”陈献拍胸脯,“绝不给您丢脸。” 曲不询呵呵一笑。 沈如晚望着陈献雀跃的背影,挑眉,“敢在碎琼里打劫的人,多少有两把刷子,你就不怕他出什么危险?” 曲不询没好气,“死不了,最多也就挨顿打,这小子有点门道,你等着瞧吧,他绝对能成功的。” 沈如晚还真没见识过陈献动手。 她想了一会儿,莞尔一笑。 曲不询瞥向她,看她神色平淡地坐到桌边,给她自己慢悠悠地倒了杯茶,意定神闲,看也没看他一眼,不由又是长长一叹。 他虚虚往后一靠,仰靠在木架上,不知把什么想了又想,神色难辨。 第40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五) “陈献, 曲前辈为什么忽然要你自己解决所有人啊?”楚瑶光微微皱着眉头站在陈献旁边,回头看了看远远落在后面的曲不询和沈如晚,总觉得不对劲, 怎么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陈献提着莲灯走在最前面, 目光谨慎地扫过面前的每一个角落。 认真做起事来的时候, 他便好像变了个人一般,没有平时的不着调。 “师父说要给我一个考验, 如果我表现好就收我为徒。”他随口答道。 楚瑶光追问, “为什么忽然给你考验?总得有个契机吧?” 陈献把周围都观察过,这才回头看她, “我师父的脾气你也知道,不能用常理推断,只要愿意给我机会, 不管是为什么, 我当然都要抓住。” 楚瑶光语塞。 说陈献迟钝吧,这时候他又明白得很, 比谁都敏锐,可就是这敏锐能不能在人事生活上稍微分那么一点? “你去找曲前辈的时候, 他和沈前辈在做什么?”她想了想, 问陈献。 陈献语气很自然,“聊天啊,在步虚舟上还能干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站在木架边上面对面聊天呢,不愧是好友,关系亲近, 站得有点近。” 楚瑶光瞪大眼睛。 面对面聊天, 还站得很近, 这不是、这不是…… “陈献,你以后不要再说两位前辈好朋友什么的了。”她一言难尽地说。 “啊?为什么?”陈献一头雾水,“他们关系还不好吗?” “也不是关系不好……” “找到了!”陈献忽然眼睛一亮,开口打断了楚瑶光的话。 话音未落,他已如鹞鹰般猛然飞窜出去,转入转角处,只传出一阵打斗声。 楚瑶光半截话还留在嘴边,张张嘴,又闭上。 她忧愁地叹了口气,深想,脸颊忽然有点热热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陈献不会是打扰曲前辈和沈前辈亲热了吧? “师父!我找到了,最后一个!”陈献兴奋的声音从转角传来,他一跃而起,越过破败的屋舍,直直落在曲不询和沈如晚面前的空地上,“轰”的一声,把一个人甩在地上,“齐了,所有想要打劫我们的人都在这儿了!” 他兴奋地搓搓手,神情很快变得拘谨,只有目光满怀期待,“师父您检查一下?” 曲不询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一共二十一个人,都在这儿了,没少。” 陈献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收徒的事儿……” 曲不询哼笑一声。 “恭喜你啊,通过了本次考验,”他皮笑肉不笑,闲闲地说,“收徒的事就算了,予你口头奖励一次。” 沈如晚差点没直接笑出来。 这人还挺会活学活用。 陈献顶着满头包,傻眼。 “口,口头奖励?” 曲不询抱着胳膊看他,“是啊,口头奖励:表现不错,再接再厉。” “就,就没啦?”陈献张张嘴。 曲不询忍住笑意。 “不然呢?”他反问,“要我给你写篇《感陈献英雄少年赋》?” 陈献心都碎了。 沈如晚唇角翘起,目光在曲不询身上打了个转,忽而问道,“陈献,你是怎么精准找出这些人的?这秘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也有一些路人,你怎么知道你找到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陈献的优点就是心大,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搁,虽然失望,很快就调节好了,回答沈如晚的时候很平静,挠了挠头,“我就是天生鼻子灵,不管什么人的灵力气息我都能闻出来,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些人和咱们打过照面,我一闻就能闻出来。” 沈如晚诧异。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天赋?人的灵力还有味道吗? 曲不询在边上解释,“是绝对嗅感。” 沈如晚看向他。 “这小子天生有绝对嗅感,世间万物在他这里都有独特的气味,闻得出来。”曲不询点点陈献,“不仅是人的灵力,就连招式中蕴含的灵力,他也能精确地闻出来,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了。” 沈如晚算是明白曲不询为什么不收徒,但愿意指点陈献了。 这样独特的天赋,确实是让人不忍心看着错付的。 “你这样的天分,一心学剑,确实是有点可惜了。”她望着陈献,慢慢地说道。 她很少对别人指手画脚,此刻却竟难得为别人惋惜,若这样的天赋去学食修、香道,将有旁人绝难企及的优势,反倒是一心学剑,虽有优势,却又不那么明显了。 反倒是陈献自己满不在乎,“谁规定有天赋就一定要人尽其才呢?是我有天赋,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要是巴巴地想着怎么把天赋利用到最大才叫人生,那多没意思啊?” 沈如晚有一瞬恍惚。 她依稀想起,当初接过碎婴剑的时候,宁听澜殷殷切切的叮嘱,他说,你有这样的天赋,怎么能辜负上天对你的厚爱呢?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铸成一柄绝世宝剑,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可我们是人,不是剑啊?”陈献不能理解,“一把剑被铸造出来是为了杀人见血,难道我们被父母生出来,就是为了把上天赋予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吗?” 沈如晚不语。 曲不询在边上抱臂冷眼看她忡怔神情。 “是谁和你说,要把自己铸成一柄绝世宝剑的?”他问她。 沈如晚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有谁。”她淡淡地说,不想再说下去,“不重要。” 曲不询盯着她片刻。 “你退隐小楼,难道也是把自己当剑吗?”他意味莫名,“宝剑束之高阁,有这样的事吗?” 从前愿意做一把锋锐无匹的剑,可后来又为什么退隐了? 她若真的那么认同这话,还退隐什么? 沈如晚默然不语。 “好啦好啦,两位前辈,咱们问问这些人怎么打探消息吧?”楚瑶光看气氛沉凝下来,不由出来打岔,“正事要紧,这些事待会儿安定下来再说也不迟嘛。” 沈如晚还凝在那里没动。 楚瑶光想了想,竟大着胆子凑了过来,挽住沈如晚的胳膊,撒了个娇,“沈前辈,沈姐姐,咱们走啦?” 沈如晚一怔,神情忽而古怪起来。 她还从来没遇到过有年轻小姑娘敢凑上来亲亲密密地朝她撒娇,章清昱也叫她沈姐姐,可从来不敢这么大胆。 楚瑶光这样,竟叫她无端想起从前和七姐相处时,她也经常抱着七姐的胳膊,笑嘻嘻地撒个娇。沈晴谙脾气骄纵,却从来不赶她走。 七姐啊七姐…… 她心绪复杂地看了楚瑶光半晌,在后者逐渐惴惴的目光里,垂下眼睑,“走吧。” 林三的同伙一共有二十一个,埋伏在秘境里,常年以各种离谱的所谓独家消息诱引刚来碎琼里的冤大头到秘境进行打劫,这次终于踢到铁板,被陈献一个人一网打尽。 “我们只谋财,不害命的。”匪首一脸晦气地垂着头坐在地上,“做成一票,能吃上大半年,打劫的肥羊都是来碎琼里有事,待不了多久就要走的,只能自认倒霉,最多林三事后避避风头就行了,干嘛要下个狠手,把事情做绝呢?” 这当然是为了降低他们的愤怒而说的话,尽量把事情的严重性说得轻一点,但多少还有几分真。 老实说,沈如晚从前那一腔热血、嫉恶如仇的性子,这些年来还是冷了许多。 在碎琼里这样鱼龙混杂、全无秩序的地方,她很难提起从前的义愤填膺,只把尔虞我诈当作这里的一种特殊的风俗。 曲不询神色冷淡。 “我不关心你们到底做了几票,又宰了几次肥羊。”他说,“我只问几个问题,谁能回答上来,我就放谁一马。” “我我我!”林三用力抬头,他也被绑在里面,看上去蔫蔫的,没少挨边上同伙的白眼——都是他把这几个煞星给带回来的,此时听到曲不询这话,赶紧积极表现,“我是这里面消息最灵通的,有什么都可以问我!” 曲不询挑眉,“行。”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如果我需要买一些人带走,且这批人不能留有后续麻烦,应该去找谁?” “啊?”林三傻住。 他还以为曲不询是来碎琼里找人什么的,满以为自己总能答上一些的,没想到……这伙人一开口就是买人,这,这比他们这群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的还坏啊? 起码,他们只图财啊?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曲不询神色淡淡。 林三面如土色,这第一个问题他就答不上来,层次不到啊。 曲不询打量林三的面色,点了一下头,“行。” 他本来就猜这群人恐怕还够不上,也不失望,“第二个问题,碎琼里是否经常有人无故失踪?” 林三想了想,“碎琼里本来就人来人往,谁今天来了明天就走也很正常,我们也没什么邻里情谊,都见怪不怪的,谁也不会留意这个啊?” 答完,又觉得太敷衍,赶紧补充,“不过我猜应当也不少,这里鱼龙混杂,把人一拐,谁也查不到,一本万利,这不明摆着引人动手吗——呃,我没有羡慕这门生意的意思,我们只赚点小钱、小钱。” 曲不询又是淡淡一点头。 “第三个问题,”他竖起第三根手指,“既然你们不知道这些,那总得告诉我,我若要打听这些,应当去找谁?” 他唇边还挂着点笑影,但眼神冷凝,没有半点笑意,分明写着“再答不上来就全都杀了吧”。 林三看得分明,急得脱口而出:“秋梧叶、秋梧叶,去秋梧叶一定能问出来!” 曲不询挑眉,“秋梧叶是什么?” “那是一家赌坊。”林三不敢隐瞒,“老板叫奚访梧,是个丹成修士,实力很强的。而且他是个炼器大师,整个碎琼里八成的步虚舟都是他炼制出来的,谁都敬畏他三分。他消息很灵通,在碎琼里面子也很大,你们去找他,一定能问到。” 赌坊,确实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曲不询沉吟片刻,忽而转头,看向沈如晚,“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控制他们?” 在这方面,法修的手段远远比剑修灵活得多。 “我不会出去乱说的,我保证!”林三慌里慌张地说着,生怕被灭了口。 沈如晚没搭理林三。 她偏过头来,朝这些被绑起来的人看了一眼,伸出手,绿绦琼枝从她腕间慢慢伸了出来,莹莹如翡翠的枝蔓上,竟缓缓长出一朵朵复瓣的小花来。 “诶?”陈献在边上看着,忽而惊异,“这不就是之前种在花园里的花吗?” 怎么竟然从这翡翠一样的绿枝上长出来了? 沈如晚瞥他一眼。 “你不是想问我把花收在哪里了吗?”她淡淡地说,“就在这里。” 她在哪里,花园就在哪里。 绿绦琼枝上,小花瓣长到极致,沈如晚一拂,便纷纷飞了出去,在劫匪惊恐的眼神里落在他们的身上,刹那便消逝。 那挤在一起的劫匪眼神渐渐呆滞起来,失去神采,唯独落了林三。 “能解他们神智的只有这种花蕊。”沈如晚神色平淡地朝林三晃了晃手里的花,“你不想变成他们这样的,对吧?” 林三疯狂点头。 他心里在滴血,早知道这几个人居然是这样的杀星,他根本就不该冲上去凑这个热闹!他早该知道的,他就没走运过! “听话一点。”沈如晚眉眼淡淡地瞧他一眼,收起绿绦琼枝来。 陈献在边上感慨,“木行道法可真是玄妙啊,用途当真是多。” 沈如晚随口说,“还行吧,木行道法直指五行,妙用虽多,但也受相生相克规律。” 陈献来了兴趣,“这么说来,沈前辈你遇到精通金行道法的修士,是不是就容易吃亏?” 金克木嘛。 “影响自然是有的。”沈如晚不以为意,“但也有限,只要手段足够丰富,总有办法应对的。况且,我若道法被克制,还可以用剑。” 论道法万千,她谁都不输,论一剑破万法,她也在行,碎婴剑沈如晚在神州声名鹊起,自然不是靠运气。 “那若是对方擅长用火行法术呢?岂不是一把火就把所有灵植、木行道法都给烧干净了?”陈献问,“沈前辈,这世上有不畏火的花吗?” “有啊。”沈如晚答道,“极北冰原上的寒髓花、归墟之下的温柔肠断草,都是知名的绝世异宝,都不畏火。” 天材异宝,世间难求,远非其外在形态所能推测的,不能将其归类于花草了。 陈献追问,“那普通灵植呢?就真没有凡花不畏火吗?” 沈如晚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嘛,人所周知的凡花,自然是没有不畏火的。”她语气微妙。 陈献有点失落,“唉,果然世间是一物降一物,谁也没法悖逆规律。”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这世间的规律,确实是很难悖逆的。”她轻声说。 曲不询看她。 她说很难,不是不可能。 可他默不作声地凝视她半晌,没有追问下去,反倒忽而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 他莫名地想,归墟下的温柔肠断草很美,如果她见到了,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第41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六) 秋梧叶赌坊在碎琼里很有名气, 也更深入虚空瀚海,几乎就在归墟边上,从他们现在所在的秘境去秋梧叶赌坊, 需要好几日的航程。 从桃叶渡向外的步虚舟公共航线中就有直达的线路, 而且基本上每天都有。 自然, 自己租好了步虚舟就不需要再去和别人挤了,但租用步虚舟的价格还是让林三心疼得忍不住念叨, “其实咱们可以先回桃叶渡, 然后再买船票去秋梧叶赌坊的,这一来一回能省下好多钱呢。” 楚瑶光看看他, 不解,“又不是花你的钱,你这么心疼干嘛?” 她这个真正掏钱的还没心疼呢。 陈献虽然大大咧咧的, 倒也不是不懂茶米油盐贵, 小声问楚瑶光,“你花这么多钱, 回去家里会不会说你?” 他和楚瑶光认识得最久,从刚认识起楚瑶光花钱就很大方, 钱财开道, 做什么事都很方便,那时他们还不熟,陈献不方便问,现在熟悉起来了,不由为她心疼钱,租步虚舟是真不便宜, 更别说去秋梧叶赌坊要更远, “其实我们节省一点没关系的, 我可以自己花钱买船票。” 楚瑶光还是第一次遇到有别人替她省钱。 “没事的,夜长梦多,何必多耽搁?”她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说实话,“这次出门,我可以放开了花,都是家里出钱的。” 沈如晚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之前就奇怪,你为什么要来查这些事?” 倘若楚家没有掺和到七夜白的生意里来,也没必要趟这浑水,楚家不过是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罢了,何时有义务维护江湖道义了?只会吃力不讨好,以楚家老祖的通透,和光同尘,不参与不插手才是正常的。 指望人人为公,那才是不现实。 沈如晚早不做那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自然是因为,我们虽然不想掺和,却还是被波及到了。”楚瑶光苦笑,“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修仙资质不大好,脾气也比较随遇而安,家里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大成就,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没想到有一天她出门去玩,再也没回来,家里又遇到点事,兵荒马乱的,我就主动请缨来找她,追到点线索,就查到这儿了。” 归根结底,楚瑶光也不是为了七夜白,而是为了找回自家很有可能被掳走去做药人的妹妹。这就说得通了。 沈如晚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你是个好姐姐。” 楚瑶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也没有……其实她还在家里的时候,我经常和她吵架的,只是她到底是我妹妹,出事了自然要来找她回去的。” 她和沈晴谙偶尔也会吵架,但没一会儿又好了,手挽着手亲亲密密地说话,那点龃龉全忘光,谁也不放在心上。 沈如晚撑着侧脸,靠在窗边,看步虚舟猛然一跃,从五光十色跃入一片幽黑深邃的虚空瀚海,一切光芒都消逝,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陈献已经学会如何操作步虚舟了,进入虚空瀚海后,很沉着地催动灵力,在操纵台上拨动几个滚珠,步虚舟便向外绽放出银白色的光辉,成为附近一片幽黑中的唯一亮色。 俯仰,漫天都是星辰。 操纵台边的门没关,陈献和楚瑶光一边商量,一边问林三的声音高高低低起伏,一会儿是林三支支吾吾有所隐瞒被揪出来,一会儿是陈献大呼小叫惊叹,一会儿还有楚瑶光不高不低的“我不缺那点钱”,明明才三个人,却演出一副热闹到不行的场面。 曲不询坐到她边上,和她一起抬头仰望窗外星空。 “又在想你姐姐了?”他问。 沈如晚偏头看他。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提起过七姐的事。 “我猜的。”曲不询仿佛能看出她的疑惑,“之前划拳,你说你和你姐姐学的。” 那时她脸上的神情,倦怠又绵长,若非经年的朝思暮想,又怎磨成一片愁肠? 沈如晚不知道她那时在曲不询眼里竟是惆怅又倦怠的,她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没什么情绪的,更想不到曲不询竟把这事记在心里,隔了大半年,只因楚瑶光提起妹妹这一个引子,便能联想到一起。 她手里慢慢捻着衣袖,仿佛被谁看透,莫名有些不自在。 “那你呢?”她忽而说。 曲不询一怔,不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我什么?” “我出身于长陵沈家,从小在蓬山学仙,这是人尽皆知的。”沈如晚问他,“那你呢?你以前是在哪学剑法的?” 曲不询一时沉默。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这个我知道!”陈献在那头不知怎么的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举手,“师父会蓬山的剑法!” 沈如晚猛然看向曲不询。 虽然蓬山无论哪一阁的弟子都能用剑,似她这般分心学剑法的法修也有可能以用剑出名,但无论蓬山内外,一旦说起“蓬山剑法”这四个字,便上下一同地代指同一个答案——蓬山第一阁,剑阁。 曲不询坐在那里,对上她的目光,只觉陈献这一声“师父”真是太沉重了,寻常人当真是背不起。 沈如晚拧着眉毛,“你也是蓬山门下?” 若真是同门,为何之前从未提起过,反倒自称散修? 曲不询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敢当,”他淡淡地说,“寄身过几年罢了。” 沈如晚凝眸看他。 蓬山收徒要筛选,但若是诚心想学艺,不求名分,管得倒也不是那么严格,常有蓬山执事、长老收个不记名的弟子,不上花名册,也不算正经师徒,只给一个在蓬山停留的资格罢了,也算是给自己找几个不需花钱还事事孝敬的免费仆役。 这样的弟子熬得久了,若运气好,也有可能成为正式弟子,但更多的学成一星半点的道行,便辞别师长旧友,离开蓬山闯荡去了。 “以你的资质,想要拜入蓬山不难。”沈如晚不解。 既然曲不询能修练到结成金丹的水准,资质怎么也不可能有多差,蓬山门槛高也只是针对所有修士群体的,内部当然也有参差,总不可能个个都是沈如晚、长孙寒的水准。 “可以是可以,但我没想拜入蓬山。”曲不询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状若寻常地说道,“闲云野鹤、无牵无挂,岂不轻松?要是像长孙寒那样一个人管着那么多事,活得也太累了。” 听到“长孙寒”这个名字,沈如晚又不怎么追问了。 她坐在那出神了一会儿,“你和长孙寒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吗?” 曲不询靠在窗沿上,心绪复杂,“差不多吧。” “我没什么显赫出身,更没什么长辈靠山,刚出生就被弃养,侥幸被慈心的长辈捡了回去,就这么长大了。”他慢慢说着,每一句都是真话,“在蓬山学了点剑法,后来四海为家,无牵无累,日子也算逍遥。” 沈如晚捻着袖口,忽而说,“我记得长孙寒也是被生父生母放在蓬山敬贤堂外的。” 敬贤堂多是蓬山弟子年迈后自愿前去养老,生于斯老于斯,一辈子都是蓬山弟子。 曲不询微怔。 “你对长孙寒倒是很了解。”他沉默片刻,“是,长孙寒也是个弃婴。”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蓬山敬贤堂的老修士们把捡到他的那天算作是他的生辰,因此蓬山旧识都以为他的生辰是在三月。 在归墟下重生醒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九,他改名换姓新生,把那天当作曲不询的生辰。 沈如晚微微抿唇。 “怪不得他和你关系好,你们身世如此相似。”她说到这,敛眸,刻意解释,“你若是也杀过一个曾在宗门声名显赫的同门,被这人的各路好友找过麻烦,也一定会了解这人的生平经过的。” 她不想在曲不询面前多提长孙寒,更不想让曲不询知道她曾经暗暗仰慕了长孙寒很多年。 曲不询不由摸了摸鼻梁。 看起来沈如晚是没少被找麻烦,这要是让她知道他就是长孙寒,还不得直接和他反目成仇啊? ……明明被杀的那个是他吧? “离开蓬山也很好。”沈如晚说着,望向窗外星河灿烂,“天大地大,不止有蓬山一方独秀。” 从世外仙山,到凡俗红尘,再到俯仰星辰,神州之大,太多玄奇。 “倘若能走遍大好河山,见证天下风俗,倒也是羡慕不来的一生。”她说到这里,又忽然一怔,她既不愁生计,也无心名利,身后也无牵挂,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去云游四方呢? 退隐红尘,也未必一定要困在一方小楼里吧? “这主意不错。”曲不询一笑,“带我一个。” 沈如晚瞥他一眼。 谁说要和他一起云游四方了? “我我我,我也去!”陈献又听见了,积极响应,“沈前辈,也带上我,我给你们打杂,到时候路上遇上什么琐事都可以交给我去办,保证把你们照顾得不费半点心。” 曲不询眉毛一挑。 和陈献一起出门才是最大的烦心事吧? 沈如晚唇边悠悠一点笑意。 她没说话,只是倚靠在窗边,静静看繁星满天。 步虚舟银辉遍洒,飞跃晦暗虚空,投入浩瀚星海。 * 三四日不休的航行,步虚舟终于抵达秋梧叶赌坊所在的秘境,在一阵剧烈的跳跃后,安然落地。 “其实这步虚舟和寻常飞行法宝也没差太多。”楚瑶光和陈献交替着操作了一路,总结出心得,“只不过多了几个步骤,进出秘境时有点晃。” 她是有资格说这话的,毕竟在场几人里只有她家有一大排的飞行法宝任她挑选,每样都试过。 “这就是奚访梧的技艺精湛了。”林三为了活命,极力吹嘘奚访梧,差点就把这人吹成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第一炼器师,“他若把步虚舟弄得极难上手,能有几个人费劲学会的?那他的生意岂不就难做了?就得是这样能靠着别的飞行法宝的经验就能上手,愿意买他的步虚舟的人就多了。” 生意做得越大、结识的朋友越多,自然也就消息越灵通。 ——所以他林三指点这群杀星有问题就去问奚访梧,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你这么吹嘘他,万一奚访梧答不上来,你就不怕奚访梧和我们一起报复你?”沈如晚似笑非笑。 林三不以为意。 他把这群人引到秋梧叶赌坊也是有讲究的,奚访梧是出了名的傲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他打听消息的,这群人就算实力再强,难道还能把丹成修士给打趴下? 奚访梧自己不愿意回答,那可就不关他林三的事了吧? 这下就连陈献也看出林三的打算了,不由充满同情地看向后者,你说这得倒霉到什么程度,才能一伸手就拦住两个丹成修士意图行骗啊? 沈如晚轻飘飘笑了一下。 没说话,让林三暂时维持这种良好感觉。 “哎,师父,沈前辈,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陈献忽而说,“这群人怎么忽然都从赌坊里出来了?像是要走?” 他们还在步虚舟中,周围停着许多或租或买的步虚舟,显然都是来赌坊的人停在这里的。 往他们这个方向走,自然是要乘步虚舟离开了。 陈献抓住一个修为不高的修士追问,后者一脸晦气,却也不得不回答,“杭意秋又派人来找奚访梧麻烦了,不赶紧走,难道留在这里任人撒气?” 说完,赶紧扯会袖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几人都是一脸迷惑,看向林三。 “哎呀,这可真是不凑巧。”林三一拍大腿,“这个杭意秋也是个丹成修士,据说和奚访梧曾经也是情投意合,忽然分开,不知怎么的就反目成仇了。她每过一两年就会让人来赌坊闹上一场。” 林三倒吸一口凉气,“咱们要不也避避,下次再来吧,杭意秋可是放过话的,她找奚访梧麻烦的时候,谁要走她不拦着,但要是坚持进赌坊,那刀剑无眼,她可不管。” 陈献和楚瑶光都看着曲不询和沈如晚。 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必然是丹成修士,显然不会怕惹到哪位大佬,但也拿不准现在调查七夜白的事,到底是要低调一点,还是直接出手。 “走啊。”曲不询耸耸肩,“愣着干嘛?进去看看。” 林三大惊失色,“哎哎,我们碎琼里动手是真的会死人的啊!” 然而陈献一伸手,架住他就走,半点也不迟疑,林三只能被拖着往前走,“哎哎……我这回,不骗人啊!” 第42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七) 秋梧叶赌坊造型很古怪, 就像个破了一角的碗,正门就在这个碗破开的缺口处,当他们走到门前的时候, 该跑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急巴巴地走光了, 偌大的赌坊空荡荡的, 只有十来个衣着相同的修士半点不避讳地走来走去,看见他们走进来, 还眼睛一亮, “干什么的?是来帮奚访梧的?” 这满眼放光的样子,竟和他们被林三带到秘境时, 那二十一个劫匪眼里露出来的欣喜一模一样。 “不是不是!”林三也不顾什么阶下囚不阶下囚了,被陈献拖着踏进秋梧叶赌坊,扯着嗓子解释, “不是奚访梧的帮手, 我们只是来看看。” 听到林三这么急着辩解,那些修士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来。 林三低声解释, “杭意秋每次都会雇人来砸场子,要是谁想给奚访梧出头, 让人只管动手, 记在她头上,但这些打手要是对无辜的路人动手,她是绝不认的。杭意秋给钱很大方,这些打手也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她。” 沈如晚不由诧异,“既然奚访梧也是丹成修士,被三番五次砸场子, 难道就不会想办法解决吗?” 断人财路, 这可是大仇, 况且眼前这些打手不过是普通修士,没有一个结成金丹,奚访梧难道还收拾不了? “奚访梧人都跑了。”那些打手见他们当真没有为奚访梧出头的意思,无趣地散了,只剩两个实在无聊的和他们搭话,“每次杭姐雇人来砸场子,奚访梧都会直接跑路,也不动手也不阻止,任由场子被砸,可以说这差事完全没有危险,杭姐给钱还大方,我们等了好几年,终于抢到机会了。” 沈如晚哑然。 “奚访梧从来不反抗?那他在碎琼里怎么把这么大的赌坊经营下去的?”碎琼里可不是什么有秩序和道德的地方,见他是个软柿子,自然要来榨出汁。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怕杭姐吧?”打手摇摇头,“平时要是有人来闹事,那死得比谁都快。” “那奚访梧又是怎么知道你们是杭意秋派来的,还是冒名顶替啊?”陈献不解,“你们要是做一票就跑,谁也找不着你们吧?” 打手“嘿”地笑了一声,“谁要是以为能占到这个便宜,那可就猜错了,奚访梧还真能知道我们到底是不是杭姐派来的,之前有人想冒名顶替,现在也不知道埋在哪了。” 言谈之间,倒颇有一种正统的骄傲。 “真是奇怪。”楚瑶光也不由皱眉,“难道这还有约好的?奚访梧和杭意秋约好了哪天来砸自己的场子?” 这没来由的默契,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曲不询不太在意这些。 “你说奚访梧跑了?”他问,“这人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你要去找他?那可不太方便。”打手露出微妙的表情,“他去了归墟下。” 沈如晚的目光猛然一凝。 “不可能!”她厉声说道,“归墟下灵气禁绝,时常有天川罡风呼啸而过,就算奚访梧是丹成修士,也绝不可能从归墟活着出来。” 灵气是修士升天入海的依仗,而归墟却是绝灵之地。 修士进入归墟便再也不可能汲取到外界灵气,只能依靠自身的那点灵气,用一点少一点。诚然有许多法术都是不需要灵气就能施展的,但在天川罡风前只能说是毫无招架之力,就算是丹成修士也只能黯然陨落、身死道销。 当年长孙寒跌落归墟,转眼便消逝在天川罡风里,她想去拉他,可怎么也拉不住、追不上。她差一点就直接不管不顾跳下归墟去找他了。 “寻常人下了归墟,当然必死无疑。”那打手见怪不怪地答道,“但总有人运气好,去了一趟没遇到天川罡风,侥幸带回归墟下的温柔肠断草,再进归墟自然就如履平地了,只能说有些人是天命所归,注定大气运嘛。” “奚访梧手里有温柔肠断草?”沈如晚追问。 打手点点头,“碎琼里都知道的,大概五六年前吧,有人传说奚访梧有温柔肠断草,他也没否认,直到杭姐一直来砸场子,他每次都下归墟,大家才确定这是真的。” 五六年前。 沈如晚苦涩一笑,长孙寒坠入归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倘若奚访梧再早一点得到温柔肠断草,她怎么也会借来的。 那打手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直到此刻,才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去归墟下啊?我倒是有个办法。” 沈如晚抬眸。 “杭姐手里也有温柔肠断草。”打手低声说,“杭姐大方,每次雇人来秋梧叶赌坊,都会给一粒草种,倘若我们敢下归墟去找奚访梧麻烦,就拿着草种下去。草种也能削弱罡风威力,只是不如成活的温柔肠断草有用。但归墟那地方太危险了,别说只给我一粒草种,就算把温柔肠断草送给我,我也不敢下去啊?” “怎么样?”打手盯着沈如晚,“要不做笔买卖?” 原来他这么有问必答,是为了把这粒草种卖给她。 曲不询偏头看向沈如晚。 她想下归墟?为什么? “你出个价。”沈如晚眼睛也没眨一下。 楚瑶光听到这里,在边上欲言又止。 似沈前辈这样干脆,只会叫人看出她极度想要,故意把钱往高里报呢。 “一架最上等的步虚舟。”打手伸出一根手指。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楚瑶光皱眉。 温柔肠断草的草种固然珍贵,但未必能成活,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将这种天材异宝种活的?就算以沈如晚在木行道法上的造诣,也得花上一年半载。而一架上等的步虚舟,抵得上五架极品飞行法宝了,纵然是楚瑶光这样的大小姐,也不会轻易许诺出去。 “步虚舟常有,而温柔肠断草可就难得了。”打手老神在在,显然是吃准了沈如晚极度想要下归墟一探,“物以稀为贵,不过分啊。” “沈姐姐——”楚瑶光转头看向沈如晚,有点着急。 说实话,一架最上等的步虚舟她不是拿不出来,甚至完全可以直接送给沈如晚做人情。似沈如晚这样神州有数的大修士的人情,岂是钱能衡量的? 这也是楚瑶光把这一路上花销全包了、半点也不心疼的原因。拿真金白银换来沈如晚眼熟,这笔买卖不吃亏。甚至于为了让沈如晚欠下更大的人情,她应该主动帮沈如晚买下这温柔肠断草的草种。 可是如今她和沈如晚相处也有些时日了,实在不甘心看沈如晚做这笔赔本买卖。 打手很有底气。 他也是会挑人的,看沈如晚的样子就不像是碎琼里人,没有那种一门心思只为损己利人的狠戾。外面的人再怎么心狠手辣,大部分还是讲秩序的。况且看沈如晚的模样,多半也做不出杀人夺宝的事。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一件极品飞行法宝,我的底线。”她说。 “不行不行,这也太低了,打发叫花子呢?”打手越发笃定她想要下归墟。 沈如晚眸光幽幽地望了他一会儿。 “那好吧。”她说,“一件极品法宝,再加你的命,你觉得呢?” 打手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意思啊?要杀人夺宝了,快来人!哥几个要被欺负到头上了!” 他一声吆喝,分散在赌坊里的人都纷纷赶来,环在边上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看那架势别说是降价了,恐怕沈如晚不掏钱都走不出赌坊。 陈献和楚瑶光立刻握紧了武器。 剑拔弩张中,曲不询忽而一声轻笑。 “你想要温柔肠断草的草种,怎么不来问我?”他朝沈如晚看,“成活的温柔肠断草我是没有,草种我有啊。” 沈如晚微怔。 她本来已做好从对方手里直接抢来的打算了。 一般来说,她是不爱干这种事的,但既然对方打的就是碎琼里毫无秩序、可以仗着人多肆意宰她一笔的主意,她也可以倚仗实力强买强卖。 君子欺之以方,她早已不是君子。 “你有温柔肠断草的种子?”她惊异。 曲不询摊开掌心。 他五指修长有力,稳稳地托住掌心一小把黝黑的种子。 “一颗能干什么?未免太寒酸了吧?”他挑眉,“这一把都拿走不就行了?” 打手看直了眼。 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居然还能用把算的! 沈如晚忡怔地看着他。 曲不询笑了一下。 “陈献,”他忽然一扬下巴,“这些人交给你了,动手干脆点,过两天再教你一套剑法。” “好嘞师父!”陈献猛地跳了起来,骤然拔剑。 赌坊里乒乒乓乓一阵兵荒马乱。 曲不询看了看沈如晚。 “你想去归墟底下看看?”他问,手已伸了过来,“那就走啊。” 沈如晚抿着唇看着他掌心的温柔肠断草。 半晌,她伸出手,从他手里抓了一半出来,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旋,轻声说,“走吧。” 归墟,万物终结之处。 十年前她在雪原上徘徊了整整三个月,却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彻彻底底地任自己坠落。 曲不询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从碎琼里坠落归墟,千里万里不过转瞬,须臾便会走散,唯有始终牵在一起。 头顶的星空也慢慢远去,只剩手腕间一点热意。 沈如晚捻着掌心的温柔肠断草种子,轻飘飘放任自己坠入无边黑暗。 漫长、漫长的坠落。 “其实,”她忽而开口,不知向谁说,“我没想杀死长孙寒的。” 她从没对人说起过,刀剑无眼。 “我只想捉住他,把他带回宗门,让真相水落石出。”她慢慢地说,“可他不愿意。” 他宁愿拔剑相对,宁愿半句话也不多说。 他对她说,除非我死。 “其实我挺恨他的。”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我从来没有在毫无罪证的情况下杀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他。” 就那么突兀地、不可思议地,不可一世的大笑忽而凝滞,她的剑深深插在他心口,雪原上的风也忽而没了声息。 只剩下静,极致的静。 没有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他坠向归墟,消逝在呼啸奔腾的天川罡风里,像一场追不回的梦。 “我在雪原上等了三个月,下去过两次,但被天川罡风逼退了,受了点伤,只能放弃,回了宗门。”沈如晚微微敛眸,也像是敛去心事。 黑暗里,曲不询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风的絮语。 “你去归墟下找过……长孙寒?”他问。 沈如晚在黑暗里抿着唇。 她下去过两次,第二次去的时候正好撞进天川罡风中心,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死在归墟下,不得不短暂修养,回到蓬山。 可这没必要对曲不询说。 说起她并不打算杀了长孙寒,说她有点恨长孙寒,这些都无所谓,但为了找长孙寒差点死掉,这就不好了。 她不想让曲不询知道她曾经很漫长很漫长地喜欢过他的旧友。 “是找过。”她简短地说。 曲不询陷入一股很漫长的沉默。 在无边黑暗里,他很久很久没有反应,只有沈如晚手腕间的温热还昭示着他的存在。 沈如晚也不说话。 很漫长、很漫长的安静坠落。 “嚓”的一声轻响。 沈如晚感觉到自己脚下忽而踩实了,猛然站稳。 脚下凹凹凸凸,垒成一块块的大石托着她和曲不询,无光也无灵气,一不留神就身体一晃。 曲不询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手上带了点力气,将她扶稳,却没有松开。 黑暗里,他的手攀着她的侧颈,扶在她耳后,拇指用了点力,从耳根一寸寸地抚到她颊边,最终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一压。 一片寂静里,只有不知隔了几千里外呼啸的天川罡风,和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沈如晚拈住他衣袖,“你……” 话没有说完。 下一瞬,灼热的气息扰乱她的呼吸,堵住她未尽的字句。 曲不询忽而凑近,低下头吻了她。 第43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八) 很短暂、又很绵长的一个吻。 唇和唇相撞, 像少年青涩的小心翼翼,但又克制而绵长,他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 停在那里, 一切都静止, 只剩下千万里外高空呼啸的风,和他沉沉的呼吸声。 沈如晚握在他捧着她脸的手上, 他没动。 于是她迟疑了一下, 也没动。 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肌肤,将她缠绕, 分明藏着很强的侵略性,却又克制着。 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吻是悄悄的。 沈如晚的耳后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烫。 她不那么胆怯亲密, 她也从不犹疑是否撩拨曲不询, 因为她对他有感觉,却又没那么在乎。 她这辈子都不会像对曲不询一样撩拨长孙寒。 不会, 也不敢,哪怕一切时光倒流回从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再来一次, 她也只会和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好喜欢,迂回又婉转地向他靠近,哪怕,永远差一点缘份。 如果这是一个急切而充满欲望的吻,那她倒不会有多惊讶,热烈不常有, 燃尽后就会消逝, 只要静静享受从烟火烧成余烬的过程就好了, 风一来,把余烬都带走,各有归宿,相忘于江湖。 沈如晚习惯离别,今朝同游,明日就成过客,再正常不过。 可曲不询只是克制又小心翼翼地吻她一下,青涩又隐忍,恍然似少年的纯澈,却又抑制着暗流汹涌,仿佛也一下回到青葱少年时的情窦初开。 她呼吸凝滞了一下,忽地偏开头,微微向后仰,他的唇拂过她颊边,轻轻的,一阵温热的痒意,让她又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她在黑暗里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一点轮廓,万幸只有轮廓,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微微发烫的耳尖。 曲不询在黑暗里静静地没动。 他好久没回答,久到沈如晚微微凝眉,他才一声轻笑。 “因为听到你这么在意长孙寒,有点在意。”他语气很轻松,仿佛没事人,“吓到你了?” 沈如晚一时语塞。 说是吓到,未免太大惊小怪,可若说没有,又是假话。 “我说起长孙寒,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她避而不谈,拧着眉,即使她知道他看不见她的表情,“难道你也想被我杀一回?” 曲不询低声笑了一下。 “这就不必了,有那么一次就够了。” 沈如晚只以为他说的是她杀长孙寒的那次。 曲不询没再说下去。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露出掌心盈盈的光辉来。 是那些温柔肠断草的种子。 在外面黑黝黝的,但到了归墟下,竟盈盈地绽放光辉,虽然微弱,却成了黑暗里的唯一亮色。 沈如晚忽然想起问他,“你是从哪得到这些温柔肠断草种子的?” 倘若奚访梧和杭意秋是因为运气好,侥幸从归墟中活着回来,带回了成活的温柔肠断草,那曲不询呢? 曲不询借着掌心温柔肠断草种子的辉光看向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意,唇角淡淡地勾了一下,“因为我也来过归墟。” 沈如晚微微凝眉。 “你来归墟做什么?”她有点狐疑。 曲不询凝神望着她。 在临邬城见到她的时候,他是真想过报一剑穿心之仇,可他隔窗看了她整整三天,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从窗里探出来,对他看上一眼。 不管沈如晚对长孙寒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都不重要,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永远不甘心再做长孙寒了。 远远看她,顾忌这顾忌那,连自己喜欢不喜欢也懵懵懂懂,直到死在她剑下都没和她说过话,未免太可笑了点。 “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这么死一回,倒也算得上解脱。”他目光幽幽,笑了一声,“可后来还是后悔了。” 沈如晚微怔。 似曲不询这般洒脱,也有想要一个解脱的时候吗? “走吧。”曲不询朝她伸手,好似没把这当一回事,泰然自若,“不是去找奚访梧吗?” 沈如晚顿了一下,望着他自然而然伸出的手,犹豫了须臾,轻轻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五指一收拢,用力握紧,热意从掌心与掌心相贴处传递,烫得她心口也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半点也不动。 曲不询偏头看她。 “有件事你还记得吧,”他说,语气淡淡的,“我说过,我这人厚脸皮又卑鄙,和长孙寒可不一样。” 他没有插科打诨,也不是开玩笑。 沈如晚目光落在他眉眼间。 她反问,“你为什么要和他一样?” 曲不询怔了一会儿。 “好问题。”他慢慢地说,“或许是因为,我总觉得长孙寒那样才是更好的。” 克己自持、端方守礼、谦和体贴,把他平生能罗列的所有完美品质都汇集于一身,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她既不想在曲不询面前夸长孙寒,也不想在曲不询面前贬低长孙寒。 “你上次还说长孙寒都是装的。”她低声说。 曲不询无言。 他在黑暗里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没多少笑意,“是啊,他能装到死,多少也是一种坚持。” 沈如晚偏头看向他。 想了一会儿,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他脸颊。 曲不询借着微弱的光和她对视。 光也幽幽,人也幽幽。 “温柔肠断草很美。”他忽然说,“如果能找到,带你去看。” 沈如晚一怔,不懂他怎么话题跳转得这么快,刚才还在说长孙寒那样更好,转眼就说起去看温柔肠断草。 幽光里,她什么也没说,目光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永远是清清冷冷的,就连安慰起人来,也很淡很淡,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隔天堑,只有眼底一点笑意温柔如絮,让人情不自禁想握拢。 曲不询摇摇头。 沈如晚皱眉,“你又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想到我自己。”曲不询叹了口气,“北也找不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就忽然找不着北了? 真是莫名其妙。 沈如晚搞不懂他,也懒得再问。 曲不询看了她许久,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笑愁城自解围,原来竟是真的。 归墟很大。 从他们坠落的地方起,可以走上很多很多年,如果是第一次来,走上一段时间就会迷惑起来,又不敢大范围查探,以免耗尽了灵气,再也没法从归墟爬出来。 但曲不询对归墟极其熟悉。 “其实灵力耗尽也未必就全无生路了。”他说,“如果运气好,能遇见温柔肠断草,吃了就能恢复灵力,储备得多一点,就能爬上去。” 不知道奚访梧到底会去哪里,但这人手里有温柔肠断草,而温柔肠断草又是大片大片生长的,倒不如先找灵草,再碰碰运气看奚访梧在不在附近。 “你后来后悔的时候,就是靠温柔肠断草走出归墟的吗?”沈如晚问他。 曲不询轻轻一点头。 “何止?”他说,“要不是温柔肠断草,我直接就死在归墟下,更不用提怎么爬上来了。” 沈如晚凝眸看他一眼,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了无意趣、不如解脱,却又觉得和他关系没到那个份上,未免交浅言深。 她静静想了一会儿,没问下去,反倒语气淡淡地说,“要是当时我们认识,说不定还能做个伴,一起去归墟底下求个解脱。没准你爬出去了,我是真解脱了。” 这回轮到曲不询一怔。 “怎么?”他想问清楚,却又怕触及她伤痛,反倒把她推得更远,想了又想,终是不太走心地故意玩笑,“你是打算和我共写一段生死相随的殉情佳话?倒也没这必要吧?” 这都哪到哪啊? 他到底都是怎么能张口就来点混不吝的话的? 沈如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那还不如和长孙寒共写因爱生恨、千里追杀的传说呢。”她冷笑,“起码长孙寒在蓬山人气非凡,拥趸众多,许多师姐妹都仰慕他,他最后死在我手里,多少人还羡慕我呢。” 曲不询神色古怪。 “你要是觉得这传闻听起来很好,倒也不是不行。”他说着说着,顿住,过了一会儿追问,“真有蓬山同门羡慕你杀了……长孙寒?” “可不是吗?”沈如晚似笑非笑,“做不了他活着时的唯一,做他死后的唯一,不也很缠绵感人吗?” 曲不询噎住。 他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只觉噎在那里,什么都怪。 “我可真是……想不到。”他五味杂陈。 这到底都是什么人啊? 顺着天川罡风呼啸远近的方向一直走,有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温柔肠断草。 呼啸的声音在这里静止,静谧到落针也可闻。 大片大片的温柔肠断草生长在无人知晓的深渊,浅淡的幽光凝聚成星海,成为这无尽黑暗里的唯一灵光。 美得让人连呼吸也忘却。 沈如晚忡怔地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温柔肠断草。 “神州推崇的天材异宝、能让修士狮子大开口换一架步虚舟的东西,在这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她慢慢地说,“真让人难以想象。” 沈家这么多年聚敛不义之财,种下不知多少七夜白,却连这一片温柔肠断草的零头也达不到。 就这么自由自在、无人在意地肆意生长,任意一株都是会被世人打破头的至宝,但它们在这里只是生长、枯萎,度过无人知晓的一生。 就像是无声的嘲弄,天地江河总有一种让人苦笑无言的幽默感,冷冰冰地嘲弄所有功名利禄欲。 “这温柔肠断草生长老去,本也不是为了给谁敛财的。”身后忽然有人冷淡地说。 沈如晚早有所感,并不怎么惊讶,转过身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冰冷的修士站在不远不近处审视他们。 “是杭意秋让你们来的?”他问。 作者有话说: “一笑愁城自解围”来自洪昇《长生殿》 第44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九) 沈如晚端详着这个修士。 他和寻常人印象中的开赌坊的老板不太一样, 并不玩世不恭眼底精光,也不凶神恶煞面生横肉,反而身形挺拔, 神态也肃穆, 不苟言笑。 看上去半点也不像是林三口中那个在碎琼里混得开的精明老板。 “奚访梧?”她反问。 “是我。”奚访梧目光扫过她和曲不询, 顿了一下,“原来是我想错了, 你们不是杭意秋叫来的。”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仿佛便忽然卸了什么劲头一般,虽然神色还是严肃的, 却无端透出几分意兴阑珊来,看上去不像是确认了眼前不是敌人,倒像是没等到自己想等的人一般。 沈如晚挑眉。 若她没记错, 按照传言所说, 这个只闻其名的杭意秋和奚访梧应当是反目成仇了才对。 “奚道友,我们是来找你的。”曲不询开口, “适逢其会,听说你独自下了归墟, 一时担忧, 就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搭把手。” 奚访梧看过去,“你们有事找我?” 若无事相求,没人会为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亲下归墟,他了然,“看来事情还不小。” “也算不上大小。”曲不询唇一撇,淡淡笑了一下, “说大也大, 说小也小, 只是想探听点消息,初来乍到,求之无门,听说奚道友消息灵通,交游广博,特来请教。” 奚访梧冷冷把他们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你们要问什么?” 曲不询也在暗暗观察奚访梧。 面对林三时,他问,如果想买一批没有隐患的人该去找谁,如今面对奚访梧,又有另一套说辞。 “舍妹出门时不够谨慎,被人抓走了,查来查去,发现被带到碎琼里来了。”他淡淡地说,“家里对舍妹宝贝得很,急急慌慌地派我们出来找,无论是救是赎,多花点钱也出得起,总之一定要接她回家。我们在碎琼里人生地不熟,特来请教奚道友,若道友有所指点,必有重谢。” 奚访梧把他每个表情都看在眼里,即使听到重谢,冷肃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你姓什么?” 曲不询眉眼微抬,“鄙姓曲,曲不询。” “曲家?”奚访梧半点不客气,“没听说过。” 曲不询笑了一笑。 “听没听说过不重要。”他说,“我和她站在这里,比什么姓氏都有说服力。” 神州最显赫的世家豪门,最多也就一两位丹成修士坐镇,现在他和沈如晚一起站在奚访梧面前,还用得着什么姓氏做担保吗? 林三这样的底层修士看不出他们的修为,奚访梧自己就是丹成修士,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丹成修士里穷鬼可不少。”奚访梧嗤笑,这时他方才有点能在碎琼里开赌坊的精明样子了,但仍旧不多,倘若在别处相见,别人一定会猜他是个专心道法一丝不苟、不爱与人算计来算计去的修士。 “你的意思是,只要价钱足够,你就能帮忙?”沈如晚问他。 奚访梧看向她。 “在我这里打听消息,是有规矩的。”他伸手朝顶上一指,“规矩就在上面。” 沈如晚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奚访梧冷冷地说,“赌坊,你说是什么规矩?” 沈如晚还真没想到他的规矩就是赌,奚访梧和她从前见过的赌鬼半点不像,他看起来一丝不苟,仿佛做什么都很严谨,竟然开了家赌坊,做事规矩也是靠赌,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赌赢你就行?”她问。 “赢我?”奚访梧露出一点冰冷的哂笑,“可以。如果你能从第一桌赢到最后一桌,你可以和我来一轮。” “等你们坐上了最后一桌,再来找我问出想问的那个问题。” 沈如晚凝眉和曲不询对视。 说奚访梧愿意帮忙吧,又提出这么严苛的规矩,可要说他是故意刁难推脱,还不如直接拒绝,让人实在难以琢磨他的心意。 “有时间限制吗?”曲不询问。 奚访梧露出冷冰冰的笑容,“只要你们能做到,随时都可以。” 这就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难道奚访梧当真是嗜赌如命,做事全看对方是否擅长赌? 沈如晚想了片刻,既没说定,也没拒绝,只是淡淡地提醒,“你赌坊里的那群人,我们帮你解决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奚访梧并不在意。 “那点人走或不走,对我没什么区别。”他没什么情绪地说,“难道以我的实力,还真的会怕他们吗?” “哦,那可真是抱歉。”沈如晚冷淡地说,“打扰你的贵客尽兴了,待会我帮你把他们都找回来继续。” 她明明是来找人帮忙的,居然又把话不软不硬地怼了回来,叫奚访梧特意看了她一眼。 曲不询干咳一声,微微笑了一下,打了个圆场,“适逢其会,顺手制止,若是扰了道友的打算,还请恕罪。” 虽然嘴上说着恕罪,但他脸上神情、眼底情绪平平淡淡,可没有半点觉得沈如晚做得不对的意思。 说到底,他们只是想请教奚访梧一点信息,而不是只能靠奚访梧解惑,总被奚访梧怼,还是得有点脾气,在碎琼里这样的地方,姿态放得太低,反倒让人觉得你身上可以榨出更多好处。 奚访梧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一番,不知怎么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一点,竟然解释了两句,“秋梧叶赌坊的收益对我并不值一提,开着是为了等人。” 结合他之前问的问题,这等的是谁便也很容易猜出来了。 “杭意秋?”沈如晚挑眉。 这可真是有意思,分明一个常雇人来砸场子,另一个每每避走,却偏偏为了前者而开着赌坊。 奚访梧没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抬头,向上方幽暗处看了一眼,“天川罡风快来了。” 其实不用他说,沈如晚也能听见,头顶上方千万里之遥,有呼啸风声吹动,幽凄如哭号,直听得人心里生寒。 她永远也忘不掉这样的风声,在风暴的中心,每一声哭号都像是她自己从灵魂里发出的哭声。 奚访梧弯下腰,摘下两株温柔肠断草,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我的承诺随时有效,只看你们什么时候兑现。” 曲不询和沈如晚没说话,看他掰下温柔肠断草上半截盈盈散发光辉的部分吃了下去,手里握着另一株,身形微微一晃,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仰首,漆黑一片中,一点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光芒悄无声息地闪动了一下,转瞬便再也看不见了。 沈如晚和曲不询并肩站在原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温柔肠断草。”她忽然说,像是后知后觉的感慨,“闯过归墟,却什么也没见到。” 上一次来,除了一腔伤心,什么也没带走。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那我收获可就比你多了。”他笑了一下,像是不经意调侃,“温柔肠断草,我吃过的数都数不清,倘若全都能带出归墟,我只怕要变成神州最有钱的修士了。” 归墟一面靠着碎琼里,一面则背靠雪原,一面浅一面深,碎琼里附近天川罡风相对稀薄,若不深入,倒也能生还,而雪原那一面深不可测,是天川罡风的起源和归处,终年狂风席卷。 他坠落雪原,正正好落在归墟最深处。 八年,他在归墟下摸索了将将八年。 每一次绝境,都靠温柔肠断草挣出一线生机。 他吃到一闻见那味道就反胃。 “温柔肠断草只有上半部分是能入药的。”说起温柔肠断草,他可以算得上是最了解的人,“味道有点辣,还有点苦,很古怪。” 沈如晚弯腰,也摘下一株温柔肠断草,掰下上半部分尝了一口。 刚入口,她就露出古怪的神情来,像是想咽而咽不下去,想吐又不好意思。 “习惯就好。”曲不询失笑,“实在不喜欢就吐出来好了。” 怪是怪了点,但也没到难吃的地步。 沈如晚尝过的灵植草药数不胜数,还是觉得古怪。 她强行咽了下去,舌尖还残留着一点药汁,微微有点麻,竟又觉回甘。 “这么古怪的味道,竟然叫温柔肠断草。”她拧着眉头。 曲不询笑了起来,“你现在吃,自然只会觉得它味道古怪,顶多有些回复灵气的功效罢了,可若是生死之际服下,便又不同了。” 沈如晚闻言,凝神看向他。 他这么说,就是曾经在归墟下有过生死之际服下温柔肠断草的经历了。 “有一次正好遇上天川罡风,运气不好,受了重伤,等风过去,奄奄一息,去掰草根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一口吃下去。”曲不询语气倒是很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眼冒金星,吃了温柔肠断草,就看见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顿住了,看了看沈如晚,没说话。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懂他什么意思,“看到什么了?” “看见了,最牵肠挂肚、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意难平的事。”曲不询沉吟了一会儿,“温柔肠断,莫过如此。”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明白。 往往一个人说着说着就云里雾里,只能说明他不想把话说清楚。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挪开目光。 曲不询轻轻叹了一声。 “不是不能说。”他说,“就是对着你,不想说伤心事。” 沈如晚似笑非笑,“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 谁知道他神色惆怅又缱绻,是不是想起哪个旧情人了。 她也不想知道。 曲不询无言凝望她半晌。 想解释,却又说不出。 叫他怎么开口? 气息奄奄、神魂颠倒,几乎要身死道销的一刻,他看见她凝泪望着他,倏忽一滴泪落到他唇上。 他不记得他坠入归墟前,沈如晚究竟有没有落泪,似乎是没有的,她对长孙寒只有恨,从来没打过交道,又怎么会落泪? 终归只是他如泡影一般的幻梦和妄想。 “其实不循剑就是从归墟得来的。”他突兀地开口。 沈如晚回头,诧异地望向他。 曲不询淡淡地笑了一下,心绪复杂。 灵剑不循,给他第二次生命,给他一副全新的身躯,却唯独没给他一颗鲜活如新的心。 所以千疮百孔,连着胸前狰狞剑伤,每一次跳动,都隐隐作痛。 每一次钝痛,都连着雪原的那一眼、那一剑、那一滴可能有也可能只是幻梦浮念的颊边泪。 “沈如晚。”他忽然叫她一声。 “做什么?”她目光一抬。 “你最好多对我心动一点。”他不轻不重地吓唬她,“不然,我很疯的。” “什么怪话?”她皱着眉嫌弃。 曲不询看她好一会儿,轻声笑了。 “是,真不像话。”他不知是对谁说。 第45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 秋梧叶赌坊附近有一家客栈, 沾了赌坊的光,生意一直很好。 说是客栈,其实占地极大, 既有单个房间出租, 也有一整个院落租出去的, 楚瑶光早早定下了一座独立的小院,待曲不询和沈如晚从归墟归来后便能直接进去休息。 “啊?这个奚访梧怎么提了这样的要求啊?”陈献在门边走来走去, “从第一桌赢到第二十桌, 向他打听消息,竟然还得是赌神不成?他其实就是不想把消息告诉我们吧?” 在座唯一和七夜白关系不大的人就是他, 偏偏没一个比他更急,坐在位置上各干各的。 楚瑶光微微皱起眉,有点不赞成地看着他, 瞟了瞟窗边的两人, “陈献,你还是先坐下来吧?别这么着急。” 陈献果然站定, 但也没坐下来。 “我没进过赌坊,但稍微会一点赌术。”他咬咬牙说, “实在不行, 咱们就买通荷官,怎么也给混到最后一桌去!” 窗边,曲不询一直歪着头斜斜地靠在窗框上,听到他说这话,终于抬起头,一点也不客气, “你这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坐下吧。” 陈献终于坐下。 “师父, 那你说该怎么办啊?”他委屈巴巴,“他提出的要求也太强人所难了,又不是每个人都会赌的,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曲不询靠在窗框上,不咸不淡地哼笑,“谁告诉你,他划下的规矩,我们就一定要遵守了?” “啊?”陈献眼睛一亮,“那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打一顿?” 曲不询无语。 “凡事先礼后兵,在赌坊里转几圈试试手,多打听点消息再说。赌坊本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谁告诉你这世上就只有奚访梧一个人知道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转头,“嘶”地抽了口凉气,朝桌子对面的沈如晚看来看去,狐疑,“你是不是故意下狠手啊?” 沈如晚正把玩着一株温柔肠断草,闻言淡淡一抬眸。 桌案上,曲不询正把手臂摊在上面,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从掌心横跨到小臂,鲜血淋漓,把铺在桌案上的云丝锦都染得斑斑驳驳尽是血痕。 绿绦琼枝盘在他手臂上,开着几朵白色的小花,一点点浸着伤口,花瓣渐渐黯淡。 “绿绦不喜欢你,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沈如晚眉眼淡淡的,却有点似笑非笑的味道,“谁叫你当时手乱动的?” 曲不询哑然。 他手上这伤出归墟时弄出来的,当时遇上天川罡风,所幸并不太剧烈,他们手上有温柔肠断草,又各有经验,出来还算顺利。 可就在即将离开归墟、回到碎琼里时,他余光瞥见沈如晚鬓边一绺青丝飞扬,正好要卷入近在咫尺的天川罡风中,下意识地伸手一拂—— 那一缕青丝是保住了,他也收获了这么一道狰狞伤口。 “你是不是傻?”沈如晚和他离开归墟后,一个劲瞪他,“头发削去一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长不出来了?” 曲不询也无言。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神差鬼使地伸了手,全然出自本能,想也没想。 沈如晚坐在对面,握着那株温柔肠断草,语气冷冰冰的,“给你拔除伤口里的罡风,本来就是个精细慢工,疼就对了。既然你这么英勇,应当也不会忍不了这一点疼吧?” 曲不询“嘶”地吸气。 “你说我这都是为了谁?”他故作叹息,“长得好好的头发,绿鬓如云,忽然少了一绺,多可惜啊?” 沈如晚冷笑,“我就不稀罕,要你来为我可惜?” 曲不询看她笑。 “我稀罕啊。”他说。 沈如晚紧紧抿唇。 她偏过头去,不看他。 屋里的气氛一时古怪,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一个不明所以,一个心里叫苦,只觉得自己不该在屋里,应该在桌底。 “咳,陈献,我刚才在外面发现,这里居然有卖最新的尧皇城《归梦笔谈半月摘》,你看不看?”楚瑶光偏过头,状若寻常地和陈献闲聊。 “啊?这里可真是什么都有啊?”陈献惊喜,“给我第三版,我最喜欢上面的‘怪味世事谈’了。” 楚瑶光如言取出一份厚厚的报纸,从中抽出三张,递给陈献。 沈如晚目光落在那报纸上。 “《归梦笔谈半月摘》?”她没听说过,在她退隐前,从未听说过这名字,“这是什么,很有名吗?” 楚瑶光和陈献一起抬头看她,神情如出一辙的惊愕。 “沈前辈,你没看过《归梦笔谈半月摘》吗?”陈献震惊地看着她。 沈如晚蹙眉。 “没有。”她说,“我很多年不关注修仙界的事了——这难道是哪位大能的传道新作?新的修仙心得?” 楚瑶光和陈献继续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有话就直说,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沈如晚皱眉,“到底是什么?” 楚瑶光拈着那叠报纸,只觉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是,是一份专门记录天下轶闻趣事、风云变化、市井传闻、诡异传说的报纸。” 她顿了一下,补充,“沈姐姐,这份报纸在修仙界很有名的,火了好些年了,连我祖母都爱看。” 沈如晚拧着眉头。 “火了好些年?”她朝楚瑶光伸手,接了头版过来看,这已是第二二八期,既然是“半月摘”,半月一期,约莫办了九年半。 九年半,正好是沈如晚退隐大半年后、定居临邬城。 难怪她半点也不知道。 “怎么会有修士不知道《归梦笔谈半月摘》呢?”陈献已是怀疑人生,大受打击,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我八岁就开始看归梦笔谈了,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在看,我还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归梦笔谈的。” 沈如晚目光诡异地看看他。 “这半月摘是你或者你们家办的?”她不明所以,“你特别希望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是。”陈献慢慢地摇头,神情忧伤,“但,每个修士一生中都必须追一次归梦笔谈半月摘,不然修仙人生是不完整的。” 沈如晚一脑门问号。 照他这么说,她的修仙人生就已经不完整了呗? 曲不询还靠在窗框上,手摊在桌案上任绿绦琼枝拔除伤口中残留的天川罡风,一抬眼,“我也没看过。” 陈献二次受伤,捂着心口,表情痛苦。 沈如晚看过去。 曲不询懒洋洋地说,“之前好似是听人说起过这个,但这当期报纸也不是那么好搞来的,一到货就售空,我可没空等。忙来忙去,只捞到过一版,随便看了两眼,都是尧皇城里鸡毛蒜皮的事。” 那版上全是什么“鄙人年过而立,精通符篆,薄有家产,有尧皇城东城独院一座,现诚意求一位佳偶,有意定居尧皇城、精擅符篆者优先”。 他又不去尧皇城相亲,看那玩意有什么用? “那师父你一定是拿到了‘人间烟火味’那一版。”陈献一听就知道,“那都是修士找道侣的版面,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当然看不下去了。” 陈献热情地推销,“我也是挑着看的,其中‘怪味世事谈’最有意思,里面讲了天南海北的修士奇事,大大开阔眼界,正好手头有,择日不如撞日,我给你们念念这一版吧?” 沈如晚有点好笑,“那你就念吧。” 退隐十年再归来,要说她对这些年里忽然爆火的东西不感兴趣,那也是假话,尤其楚瑶光和陈献听说她没看过这报纸齐齐露出惊愕之色,仿佛有多不可思议,叫她忽而有几分不是滋味。 从前七姐还在的时候,她们总是走在别人前面,什么有意思的事都是她们最先试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十年,十年。 陈献已在那摊开报纸,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今有一修士,青年有为,结成金丹……” 沈如晚拈着温柔肠断草,逐字逐句听着,这一期讲的是一个年纪轻轻便结成金丹的男修,此人天赋出众、气度折人,从踏入修仙一途起便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在宗门内独得尊崇,无论长辈还是同门,都对他格外服膺仰慕,可谓事事顺遂、人生得意。 这少年天才人生处处得意、事无大小全如探囊取物,难免有些超然独处,虽然待人妥帖,却不轻易交心。一心修练,无心他顾。 故而有一日,当他见了同门师妹,一见钟情,心魂也颤,竟不解情窦,思来想去,竟在心里默默地翻来覆去想着,“她的剑意真美”。 陈献读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这人是不是傻啊?真有人连自己喜欢谁都不知道吗?” 一抬头,发觉曲不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由吓一跳,“呃……我,我继续读。” 这少年天才一心修炼,压根没往男女之情上想,只以为自己对师妹是欣赏,总想着结识一番,但阴差阳错总不凑巧,最终也没能认识。 岂知,多年后,少年天才竟与师门反目成仇,不期然与师妹狭路相逢,第一次说话,竟是刀兵相见之时。 陈献读到这里,不由怔住。 “虽说世事难料,可阴差阳错到这种程度,未免也太惨了吧?这一期不会又是凄凉篇章、惨淡结局吧?”他喃喃,目光在报纸上快速逡巡过,忽而又松了口气,“不是不是,最后两人化解误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曲不询坐在那里,神色晦暗难辨,倚在窗边,突兀开口,冷笑,“怎么就忽然化解误会、终成眷属了?这人倾慕他师妹是不假,可他师妹就一定喜欢他么?为了一个美满结局便牵强圆上,真是不知所云。” 陈献细细把报纸又看了一遍。 “这上面还真没说。”他愕然,“是了,师妹当真喜欢他吗?两人都刀兵相见了。” 沈如晚支颐坐在桌案边,听到这里,神色忡怔,思绪也慢慢飘远,连曲不询在看她也没察觉。 “哎,不管这么多,反正两人在一起了,这就行了。”陈献一挥手,把报纸放下,相当满意,不由又把感慨翻来覆去地说,“不过这人是真的好笑,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的?还说什么剑意真美,真是笑死了。” 曲不询硬生生捏断了手边的椅子扶手,脸色冰冷。 “师父,你这椅子坐着不舒服?”陈献疑惑。 曲不询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 “这半月摘上的传闻,都是从哪来的?”沈如晚忽而开口,“是真事,还是编者信手杜撰来的?” 陈献收起报纸折好,一面回答她,“据说都是真事隐去姓名、稍作删改,摘录在报纸上的,还有人自称是故事主角的原型,甚至还要去尧皇城找半月摘编者的麻烦呢。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也许只是半月摘自抬身价放出的传言。” 沈如晚幽幽地靠在桌案上。 之前曲不询也同她说,长孙寒说她剑意很美…… 她幽幽地出神许久,回过神来,终是心里轻轻一涩。 往事尽随流水去,青山长忆故人游。 可故事只是故事,是旁人的故事。 至于她那些旧人旧事,还翻来覆去想这没意思的做什么? “这半月摘是谁编纂的?都是一人主笔吗?”她随口问。 “那倒不是,还是有不少编者共同编纂的,有时候还会刊录外来投稿。”陈献说到这,又翻了翻手头的报纸,眼睛一亮,“哟,这一期的‘怪味世事谈’竟然是梦笔先生亲自编撰的。” 沈如晚和曲不询倏然抬眸,“谁?” “梦笔先生啊,就是《归梦笔谈半月摘》的创刊人、主编者。”陈献笑着说,刚要再多说几句,手头的报纸却忽然被抽走了。 沈如晚攥着那张报纸,垂眸一看标题下的署名: 笔者:蠖江邬梦笔。 第46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二) 曲不询和她一起盯着那一行署名。 “怪不得, ”他沉吟片刻,“我总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莫非是旁人提及这《归梦笔谈半月摘》时听到的?” 但他总觉得不太像, 总感觉是在另一个场合听说的, 可又偏偏想不起来。 “师父, 沈前辈,你们在说什么啊?”陈献左看右看, 不解, “梦笔先生从第一期就开始执笔了,有什么奇怪的吗?” 沈如晚皱着眉。 这个“蠖江邬梦笔”, 和他们当初在东仪岛假洞府里发现的第二张纸条的落款,一模一样,当时他们推断此人是华胥先生的好友, 却没想到对方在修仙界竟然有如此响亮的名声。 倒是她多年不接触修仙界, 孤陋寡闻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抬眸望向曲不询, “我退隐小楼,多年不接触修仙界, 不知道也就罢了, 怎么你也不知道?” 曲不询翻着报纸的手一顿,八年被困归墟,他就算是想看也没处去看。 不过须臾,他便行动如常,神态不变,“我云游四方, 也不爱到处交际, 这种小朋友爱看的东西, 自然是不太关注的。” 陈献抗议,“老少咸宜,怎么就是小朋友看的东西呢?” 曲不询置之不理。 “九年半。”沈如晚喃喃,“我后来问过姚凛,邬梦笔告知他身世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九年前。” 也就是说,邬梦笔在去东仪岛前后创办了这份半月摘。 若是凑巧些,说不定邬梦笔来东仪岛的时候,沈如晚已经在临邬城定居了。 楚瑶光和陈献在一边听得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互相对视一眼,楚瑶光忽然“咦”了一声,“陈献,既然你这么爱看《归梦笔谈半月摘》,怎么会不知道沈姐姐呢?有段时间半月摘上一直在讲碎婴剑沈如晚呀。” 沈如晚目光立刻挪过去。 “这半月摘上还提到了我?”她挑眉,神色平平,“怎么说的?” 陈献则在边上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是哪一期的?” 楚瑶光同时对上这两人的目光,一时都不知道该先回哪一个问题,思忖了一下,“大约是一两年前吧?那时‘寄蜉蝣’那版专门提到了蓬山沈如晚,主要述说了沈姐姐执剑铲除奸凶,其后奉命追杀蓬山叛逃首徒长孙寒,名扬四海,却在最有名望时毅然退隐,半点不执迷名利。” 看她模样,倒不像是为了迎合沈如晚而刻意挑好的说,而是报纸上当真这么讲。 曲不询唇一撇,眉毛抽动了一下。 总是以反面角色出现,多少次都觉古怪。 沈如晚不置可否。 自从她退隐后,确实有许多人把她夸赞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只是浮名浮利,对她已没半分益处,只是偶尔和旧友邵元康联系,后者会同她提起。 她不在乎。 “寄蜉蝣。”她语气淡淡地重复一遍,像是把这名字反复咀嚼,“这版面讲的都是什么?” 楚瑶光笑着说,“这版都是介绍成名英豪、风云人物的,如非威名赫赫、众所服膺的人物,则宁愿当期不设此版面,也不会强加。” 沈如晚不由轻笑一声。 “专记名动一时、众所服膺之人,却偏偏起名叫‘寄蜉蝣’。”她似笑非笑,“真是有意思。” 再是名震神州、人皆叹服、修为高深,人生也不过是百五十载,此身天地寄蜉蝣,时光悠悠,都是黄土一抔。 给这版面起这样的名字,倒真不知道邬梦笔是不是恶趣味了。 陈献在边上听了楚瑶光的话,倒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时候的事,怪不得我没看过,那时候我刚刚离家出走啊。” 因为当时陈献离家出走,在外面颠沛流离了好一阵,经验不足,钱财也不够,看到的半月摘自然是断断续续,没法一期一期全都买齐,没想到竟就这么凑巧,没看到和沈如晚有关的版面。 “你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遇到孟华胥的吧?”沈如晚问他。 陈献反问,“你说的是老头?原来他叫孟华胥啊?没错,就是那段时间。” 沈如晚顿了一下,原先也听曲不询说起,陈献一直管孟华胥叫“老头”,如今又亲耳听见,不由追问,“孟华胥长什么样?你管他叫老头,他看起来很老吗?” 修仙者往往容颜常驻,除非是行将就木、寿元将尽,否则望起来也不过是凡人五十岁的模样,应当也还不至于被陈献叫做老头吧? 陈献提起孟华胥,虽然一口一个老头,似乎不太在意,但真正被问及孟华胥的情况,却又忽而审慎起来,看了看沈如晚,“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满头白发、看起来很苍老了,我猜他说不定有一百二三十岁了。” “不对。”曲不询在对面忽而开口。 屋里的人一齐朝他望过去。 “从前我遇见的一个孟华胥的徒弟说,孟华胥的真实年纪最多也就五六十岁,看起来不过是三十来岁模样,风流倜傥,是能靠脸吃饭的人。”曲不询目光从陈献脸上扫过,“纵然那人当初见孟华胥到现在已有多年,也不至于让孟华胥从年富力强变成行将就木。” 陈献有点迷惑,“可是我见到的老头真的就长那样啊?” 这话曲不询是相信的,陈献没必要在这事上说谎,那么孟华胥究竟是为什么在十年二十年之间看起来老了五十岁,就成了一件值得留意的事。 “倘若能找到孟华胥,和他本人聊一聊就好了。”沈如晚喃喃,“只是不知道七夜白的生意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陈献立刻摇头,“不可能,老头虽然为老不尊、经常骗人、完全不着调,可品行还是过得去的,不会干这门缺德生意。而且他这人不追求什么奢侈享受,带着我连桥洞都睡过,偶尔喝两杯淡酒,也是那种粗制滥造的米酒即可,并不在意钱财,不可能经营这个的。” 沈如晚瞥他一眼。 看起来,陈献虽然表现得对孟华胥颇为嫌弃,实际上却颇多维护,倘若怀疑孟华胥,最好不要当着陈献的面提及。 “若是这样,自然是好事。”曲不询眉眼轻松,仿佛本就没怎么怀疑孟华胥,很自然就安抚下陈献的情绪,“等往后再验证一番,真相大白就好了。如今都是我们没有根据地猜来猜去,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从奚访梧那得到消息。” 他这么一转移话题,陈献果然被带偏了注意力,愤愤不平,“那人完全就是在刁难我们,平时老老实实修练生活的人,谁会天天进赌坊,哪有什么赌神的本事啊?” 楚瑶光在旁边凝神沉思,“若是牌九,我倒是可以试一试,我在家里经常玩这个。” 她到底是蜀岭楚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什么都玩过见过,赌坊是没去过,但往来诸多纨绔子弟,赌注可不比赌坊里少。 “骰子什么的,我也可以试试。”陈献一咬牙,“我从小到大运气都特别好,说不准就赢到底了。” 他抬头,看向曲不询,“师父,如果有要划拳的就得你上了,这个不看运气,我可不擅长。” 沈如晚看他一本正经安排,不由有点好笑,主动问道,“那我呢?我负责什么?” 陈献闻言,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沈前辈这般清高自持、洁身自好的人,是绝对不会喝“赌”这个字沾边的,想了又想,“您,负责给我们压阵?” 沈如晚一怔,转眼便懂了陈献为什么会这么想,又是无语,又是好笑,顿了一会儿,神情古怪,“我来压阵,你们去试,你确定?” 陈献摸不着头脑,“我,我应该不确定?” 曲不询在对面干咳一声。 他可还记得当初在东仪岛上和她划拳,他连喝了七大杯冷茶的事,保不齐沈如晚除了划拳还精通别的,比他们三个加一块都有用得多。 可沈如晚目光扫过陈献和楚瑶光的眉眼,忽而一笑,“行,那我就给你们压阵,等着你们赢到第二十桌。” 曲不询在对桌扫了一眼尽皆展颜的陈献和楚瑶光,重重叹了口气。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曲不询闭嘴。 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这伤口里的天川罡风应当是拔除得差不多了吧?” 沈如晚倾身过来看了一眼。 “确实差不多了。”她伸手,绿绦琼枝顺着她指尖滑入她袖中,她把手搭在曲不询的小臂上,灵气在指尖氤氲。 清亮的灯光里,她五指纤纤,白皙如雪,轻轻抚过他伤口,从小臂上的伤口末端,一路蜿蜒到掌心,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皮肤,伴着伤口在灵气催化下缓缓愈合的痒意,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口一下一下地挠着,忍也忍不得。 他没忍住,用力收拢五指,被她毫不犹豫地拍了一下,又松开。 曲不询直直地望着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顺着她手腕向上一点点挪去,定定凝在她殷红的唇上。 楚瑶光起初好奇地看了两眼,看到这里,忽而站起身,脸颊微红,不忘拿起那份《归梦笔谈半月摘》,急匆匆地对陈献说,“那个,陈献,我们先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吧?” 陈献茫然不解,但很听话地站起身来,跟着楚瑶光往外走,看她脚步匆匆像落荒而逃,等他走出房间,立刻把门合拢。 “怎么了?”他不理解。 楚瑶光背对着关拢的房门,长出一口气。 借着挂在走廊上的莲灯光芒,她眼神复杂地看看陈献,有点羞恼地揉了揉微微发烫的耳垂,想了半晌,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两位前辈有话要说,我们最好还是回避一下吧。” 陈献更是一头雾水了,“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刚才也没跟我们说要单独讨论吧?” 楚瑶光抿着唇,欲言又止。 思来想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扯了扯陈献的衣袖,言简意赅,“陈献,听话。” 陈献听话。 屋里,沈如晚指尖抚到曲不询掌心,凝在那里,忽而垂着头失声笑了起来。 陈献和楚瑶光,一个迟钝一个聪慧,一个能听话一个有主见,凑在一起真是太有意思了。 曲不询坐在对面,看她忽而笑得止不住,不由目光一顿,无语,“你就是故意的吧?” 明明只是一个法术的事,他自己来也可以,她却忽而体贴殷勤地一寸寸抚过去,故意撩拨他,惹得楚瑶光和陈献落荒而逃,自己在这儿看脸皮薄的小朋友的笑话。 沈如晚收回手。 她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要是不上钩,我也没笑话看啊。” 她抚着衣袖起身,垂眸看他,指尖朝他虚虚一点,“曲师兄,定力不够呀。” 曲不询一抬手,攥住她手腕,用力握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色渐沉。 沈如晚和他对视片刻,轻轻一笑,稍稍用了点力气要抽回手,作势要转身,然而才转到一半,曲不询便牢牢握着她腕间,手臂一圈,从背后搂着她,用力把她圈在怀里。 沈如晚背对着他,唇角浅浅地勾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明知故问,眼底却有点点笑意,“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 曲不询喉头也干涩。 她的背脊和他胸膛相贴,他垂下头,唇轻轻擦过她耳边,灼热气息暖融融拂过她耳尖,声音低低的,从他胸腔震颤到她心口。 “定力不足,让你见笑了。”他低声笑了一下,“沈师妹。” 第47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三)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若有若无地攀过她脖颈,沈如晚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肩头微微向内收, 还没怎么动, 便忽而一沉。 曲不询低下头来, 下巴搁在她颈窝,脸颊和她侧颈紧紧贴合在一起, 陌生的、不属于她的温度从颈边到耳后, 烫得她心里也一颤。 沈如晚浑身蓦然紧绷起来,下意识想往前挣开一点, 曲不询横在她身前的手臂动也不动,反倒报复似的使了点劲,更用力地将她圈紧, 不留一点间隙。 离得太近, 她几乎能听见被他沉沉呼吸所掩盖的、深深藏在宽阔有力胸膛下急促的心跳。 一下、一下,又一下。 像是压抑着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忽而不动了。 “你心跳好快。”她语气淡淡的, 其实有点想笑。 曲不询呼吸微顿。 他没说话,报复般把这个拥抱收得更紧, 紧贴在她脊背的胸膛深深地起伏, 灼热的呼吸不轻不重地拂过她耳垂,吹得她脸颊也发烫。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说,“你这人可真奇怪。” 可奇怪在哪,她又不说。 曲不询的喉头很慢很慢地滚动了一下,贴合在她颈后细腻肌肤便如轻轻一刮, 明明是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动作, 却引得她从背脊蓦然颤栗到耳后。 沈如晚像是被烫到一般, 急促地抬起手推了他一下。 曲不询没动。 他的呼吸声比方才更沉了一点,拂过她耳边,一声比一声更让人心慌意乱。 沈如晚又推了他一下。 这回他终于稍稍松开了一点,搂紧她的手臂收了点力气,容她挣开一点罅隙,侧过身来似嗔非嗔地瞪了他一眼,神色还清冷,只有耳尖一点微红。 曲不询直直地望着她。 他目光一点一点描摹过她眉眼,一瞬不瞬地凝在她唇上。 沈如晚不自觉拈着衣角,微微攥紧了,眉眼犹疑,露了点怯。 她偏过头,不看他,垂眸。 “看出来了。”她低声说,“定力确实不太好。” 曲不询喉头滚动。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他声音喑哑,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者反而没有失望?” 沈如晚转过脸瞪他,拿手肘撞了他一下。 曲不询目光一暗。 下一刻,他一倾身垂下头,另一手不知何时托在她颈后,深深吻她。 沈如晚微微忡怔,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没推开,反倒被他拥得更紧、更用力。 她轻轻踢了他一下。 可下一瞬,她却忽而抬起手,搂在他肩头,五指攀过他脖颈,深深插入他发间,把这个吻加深到意乱情迷。 呼吸不轻不重地缠绕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只剩下无尽的牵缠。 在半醒半昧的思绪里,她不太真切地想,原来人间风月、缱绻红尘是这样的滋味。 她喜欢长孙师兄那么多年,从来没敢想过和他亲密,仿佛和他说上几句话便已是心满意足,可她认识曲不询只不过一年半载。 真古怪,她想。 她不了解长孙寒,也不了解曲不询,到头来,甚至可能连沈如晚也不了解。 “你在想什么?”曲不询不知什么时候停歇,微微向后一点,很近很近地垂头,一手捧着她颊边,眼瞳幽邃,深深地注视她的眼睛。 沈如晚的思绪有一瞬恍惚。 她静静地没动,目光在曲不询眉眼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偏开头,往后仰了一点,推开他的怀抱。 “我有点累。”她语气淡淡的,“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走了。” 这回语气是真的淡。 前一刻还缱绻,下一刻就淡了,眉眼尽是倦意。 曲不询还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把手放下。 “怎么了?”他低声问她。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没什么,”她说,“就是忽然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她居然舍得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 曲不询莫名稍稍松了口气。 可他心里还是不轻不重地吊着。 “以前的事?”他开玩笑般问她,声音却有点哑,“不会是旧爱吧?” 沈如晚被他说中,神色没变,垂在衣袖里的手却不自觉握拢了。 她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曲不询表情不变。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十来岁的小朋友了,有也正常,没有也正常。”他状若寻常,仿佛十分洒脱,“……所以真是啊?”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看他。 “你直说就是,我又不会介意。”曲不询笑了一下,目光却紧紧盯着她。 沈如晚冷冷一挑眉。 “说得这么轻松,看来你一定是经验丰富。”她不咸不淡地说,“别光问我,你先说自己。” 曲不询微微一滞。 他朝沈如晚看了好一会儿,低声说,“我没有。” 沈如晚目光轻飘飘地望他,把他打量个遍。 “是么?”她轻声问。 曲不询看着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忽而垂眸一笑,眼底情绪复杂难辨,语气倒很轻松,“倒是暗暗恋慕过一位同门师妹,不过我一心修炼,她从不知晓我心意,没什么交集。” “没想到,”他说,“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沈如晚用力攥紧袖口,把那一点衣袖翻来覆去都捏皱。 “真巧,”她冷淡地说,“我恰巧也倾慕过我师兄。” 曲不询蓦然抬眸。 蓬山这一辈能有什么出挑的弟子让她看上? 他神色不变,心里却把印象中蓬山这一辈的风云人物一个个都想了个遍,想来想去,每一个都歪瓜裂枣、不值一提。 “这样吗?”他沉默好一会儿,语气还寻常,“喜欢怎么不试试?” 沈如晚紧紧抿唇。 过了好半晌,她才不轻不重地吐露三个字,“不般配。” 曲不询大皱其眉。 “你怎么看上个歪瓜裂枣啊?”他仿佛有些嫌弃,心里却莫名不是滋味。 沈如晚立刻瞪了他一眼。 “谁说是歪瓜裂枣了?”她没好气,“是我配不上他。” 曲不询连最后一点笑意也维持不住。 他紧紧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口那一道剑伤忽而隐隐发麻,搅得他蚀骨钻心地疼。 “我倒不知道蓬山这一辈有哪个好到这种地步的弟子。”他冷笑,“情人眼里出西施,当真不假,只怕你错把歪瓜裂枣当宝贝,还以为旁人都是瞎子。” 沈如晚恼火地看他一眼,“我若是瞎子,你这个歪瓜裂枣还在这里做什么?” 曲不询一噎。 要再酸似乎也不该,要不酸倒也止不住。 他眉眼沉冷如冰,神色冷凝,薄唇紧抿,半晌不说话。 沈如晚也不说话。 她冷冷地瞪他一眼,神色冷淡,“莫名其妙。” 她有挑剔过他暗暗恋慕的那个师妹吗? 怎么偏偏他就要对她喜欢的人攻击一番? 明明是他说有也正常、不会介意,一转头来横眉冷对也是他。 出尔反尔,真有意思。 她懒得理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 曲不询蓦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松手。”沈如晚冷冷地看他。 曲不询没松手。 他站在原地,握在她腕上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沉哑,“别走。”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嗓音低哑,顿了一会儿,“我不是介意,我就是……有点难受。” 沈如晚还是没说话。 “失态了,抱歉。”他抬眸,深吸一口气,神色终于如常,“不该那么说你,人人都有情窦初开的时候,我未见得就有多高明。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 沈如晚眼神莫名地看着他。 “是么?”她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曲不询深深望着她。 “是。”他语气笃定。 沈如晚轻飘飘笑了一下。 “希望是吧。”她半点不留恋地挥开他的手,转身走到门边,推开门,又转身看他。 “我不管你有多喜欢你那个师妹。”她冷冰冰地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想她。” 门被她“砰”一声,用力关上了。 曲不询站在原地,对着关拢的门看了半天,到头来竟气笑了。 她可真是霸道得很。 分明是她在他怀里想起她师兄,这才挑起的话头,到头来竟然还气他有过喜欢的人、勒令他不许想。 他的师妹左右都是她,她想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师兄还不知道是哪一个呢? 他在那恨恨地翻来覆去想了半晌,冷笑。 曲不询没好气地踹了椅子一脚,大马金刀地坐下。 屋内,一灯如豆。 幽幽灯光照在他眉眼间,晦暗难辨。 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似乎是陈献和楚瑶光从外面回来,叽叽喳喳地同沈如晚说着从赌坊来的见闻。 “沈前辈,这个奚访梧可真是刻意为难。”陈献的声音愤愤的,“从第一桌到第二十桌,赌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豢养了凶恶妖兽相斗,这也太过分了。” 豢养妖兽放进斗兽笼,这算是个擦边球的事,倒也没有谁明确禁止,但在神州终究也不是人人能接受的,未免有伤天和。 似陈献这样心思单纯的少年人,这辈子都不曾杀过一个人,遇见最凶险的事不过是秘境里被追杀一次,身边还有楚瑶光这样背景深厚的大小姐、曲不询这样的丹成修士,一点纯澈仁心尚在,自然是看不惯的。 神州之大,总体还算太平,似陈献这样的修士数不胜数,自然,也是看不惯的。 看不惯斗兽,也看不惯沈如晚这样手里浸满血的修士。 隔着门廊,沈如晚轻轻一笑,声音清晰地传进屋内,“你看不惯他们,这是好事。” 不必刀口舔血,仁心尚在,怎么不是好事呢? 曲不询霍然起身。 他猛然推开房门,在陈献和楚瑶光惊讶的目光里,沉着脸,大步走过去,“说这没意思的做什么?” 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陈献的脑袋,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常地看向沈如晚,“走吧,进去听听他们都打听到了什么。” 沈如晚目光微妙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没回话,一转身,朝屋内走去了。 楚瑶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再看一眼全然未觉的陈献,在心里长长叹气。 曲不询垂眸,语气淡淡,“走啊?” 说完,便也朝屋内大步流星追去。 “好嘞师父!”陈献兴高采烈。 楚瑶光无语凝噎,这都多久了,怎么偏偏就他看不明白呢? 她嗔怒地瞪了陈献一眼,也匆匆赶上。 只剩下陈献被她看得一愣,站在原地茫然,“诶,你们等等我——别关门啊?” 第48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四) 楚瑶光和陈献这回是真的打听到一点消息。 陈献一进门, 立刻兴奋地往椅子上一坐,“师父,沈前辈, 你们猜我们在赌坊里听到了什么?” 沈如晚不猜。 曲不询也不猜。 他们一人坐一边, 离得老远, 脸上都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陈献, 看起来极具压迫感。 “呃, ”陈献被看得讪讪的,挠了挠头, 不再卖关子,“是奚访梧的事,我们去秋梧叶赌坊的时候, 正好听见有人在和奚访梧说话, 就在我们那桌边上。奚访梧大概不认识我们,也不在乎聊天内容会不会被赌坊里的客人听见, 就被我们都听去了。” 楚瑶光在边上默默转开脸。 其实当时不是正好在边上的,是他们看见奚访梧在和人说话, 特意假装要去那桌凑热闹, 这才走过去的。 为了装作若无其事,陈献连看都没看那里赌的是什么,就一个劲地大声叫好,全场最热切的就是他,直到听完奚访梧和别人的聊天才看了一眼眼前赌的是什么——正好就是斗兽。 当时陈献脸色就变了,没忍住小声斥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 立刻被奚访梧听见, 一转头看过来, 看着他们一挑眉,她还以为要糟,没想到奚访梧嗤笑一声,竟没追究,转身走了。 “也许奚访梧是真不在乎被人知道。”楚瑶光若有所思,“不过这听起来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曲不询言简意赅,“说说看。” “奚访梧以前是尧皇城的炼器师,而且还是日进斗金的那种很有名的炼器师。”陈献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他在碎琼里已经定居了六七年了,还是有人专门从尧皇城赶来,请他回去炼器,但奚访梧拒绝了。” 那人被奚访梧拒绝后并不意外,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转而苦口婆心地劝奚访梧,“你和杭意秋这都闹僵了好些年了,既然彼此还互相关注对方的消息,倒不如说开——你们既然是在尧皇城认识的,在那有不少共同回忆,何不回去等她呢?” 陈献说到这里,不由咂舌,“杭意秋都年年派人来砸场子了,居然还能被说成是互相关注对方的消息?果然这做生意的商贾就是巧舌如簧、死的也能说成是活的啊。要真是还有情意,又怎么会来砸场子?” 沈如晚坐在那没说话。 她不置可否。 “说下去。”曲不询没什么表情,并不对此做出点评,只是敲敲桌子,“奚访梧说什么了?” 当时,奚访梧听了那人的话,并没回应,只是反问,“刚上了半月摘,她是不是又要启程了?这次打算去做点什么?” 陈献说到这里,楚瑶光正好把手头的《归梦笔谈半月摘》翻开,递到桌上,推给沈如晚和曲不询看,“两位前辈,我们听了他们的话,在半月摘上找了半天,果然找到了和杭意秋有关的版面,竟然是‘清净山海天’这版。” 沈如晚和曲不询都不怎么熟悉这报纸的版面,因此楚瑶光又加了两句解释,“这一版是专门记修士游记杂谈的,着重描绘山川风貌、风水乾坤的。这个杭意秋延着蠖江一路游历,竟将蠖江大小支流、水文地貌全都记录下来,绘成河图,投到了半月摘上,立刻被收录了。” 记录神州水文地貌的图谱,自然是数不胜数的,修士走遍三江五海,对神州山川多少都有数,前人记述浩如烟海。 然而山川河流经年变化,古图今用难免要出错,便需要一代代修士来重修河图。 蠖江贯通南北,是神州最重要江河之一,杭意秋能将其大小支流整理出来,无怪乎一投稿便被刊录,只怕“杭意秋”这个名字是要随着《归梦笔谈半月摘》的传阅而名声大噪了。 沈如晚一听便知道杭意秋这一举成就不小,报纸横在她和曲不询中间,他手刚伸过来,她就一把抽走,拿在眼前看了起来。 曲不询手横在半空,顿了一下,又慢慢收回去了。 “你继续说。”他没事人一样问陈献,“奚访梧问了那人之后,又怎么样?” 陈献想了一会儿,“那人也没说清楚,只是和奚访梧说,杭意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她最是天马行空,谁能料准她接下来干什么?只有马不停蹄启程是确定的,下次再见她,保准又是好久之后了。” 说到这里,陈献忽而想起来一点细节,猛然一振,“师父,那人还和奚访梧说,每次杭意秋一做出点什么成绩就要来砸一回场子,他也不生气,两人真是牛心古怪——原来奚访梧能确定那些打手到底是不是杭意秋派来的,是出于这个判断啊?” 只要杭意秋做出了一点成就,就要派人来砸场子,奚访梧也不制止,只是避让。 而平时若有人来砸场子,自然就不是杭意秋派来的,奚访梧便会出手惩戒。 “啧,”陈献说着说着,越想越觉得古怪,“这两人到底是反目成仇了,还是没有啊?怎么我总觉得他们没有结仇?” 陈献居然能这么想,真是让人无比惊讶,楚瑶光本来都做好了他会说出“这两人莫非是王不见王的宿敌默契”这种不着调的话来,没想到居然说得异常有条理,不由用欣慰的眼神看了看陈献,却听他下一句张口就来,“难道是他们被棒打鸳鸯了,不得不挥泪分手?” 楚瑶光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纠正他,“陈献,你想想呀,这两人都是丹成修士,若是想要在一起,有谁能对他们棒打鸳鸯的?” 神州之大,丹成修士虽然不算寥寥可数,但也是绝对的顶层人物,又有谁能让两个丹成修士无奈分开? 陈献一想,果然恍然大悟,“对哦。” 他转过弯来,又不由挠头,“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头,沈如晚已经把那一版河图都看完了记在脑子里,合上报纸,抬眸看向他们,“这两人为什么分分合合,和我们关系不大,除非你们打算往‘风月债’这版投稿,否则想这有的没的干什么?” ‘风月债’也是半月摘上一版面,专记修士之间的相思爱恨,动辄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他又爱那个她,笔者最爱写些多角爱恨,其中不乏真人真事隐去名讳,是半月摘上最受欢迎的一版,也是最常被上门找麻烦的一版。 沈如晚提及这一版,显然是活学活用,楚瑶光和陈献一听就笑了。 “沈姐姐,要真是投稿,也该投到‘怪味世事谈’那一版,就像这期那个少年天才和他师妹的故事一样,情节离奇。”楚瑶光说到这里,抿唇一笑,“最重要的是,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太少了,不够‘风月债’编纂者的口味。” 沈如晚哑然。 曲不询坐在对面,干咳了一声。 “行了。”他不轻不重地说,“闲话也说完了,你接着说说赌坊里的情况。” 陈献“哦”了一声,立刻又愤愤起来,“奚访梧提的要求可真是不简单,我看了一圈,只有十来张桌子是纯靠运气的,还不知道会不会出千。” 沈如晚和曲不询早就猜到奚访梧提的要求不会太简单,并不像陈献一般愤愤然。 “过会儿我也同你们一起去秋梧叶赌坊看看。”沈如晚放下半月摘,“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纵然奚访梧不愿意说,也能从那里打探到消息。” 十年都过去了,不差那三五天。 陈献和楚瑶光一起点头。 虽然沈前辈看起来就和赌坊这地方不匹配,但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大前辈,看人打探消息必然比他们擅长得多,有她和曲前辈一起压阵,至少不用担心漏了什么细节。 “对了,沈前辈,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大概是玉佩一类的,但形状很精巧,两环一扣,流光溢彩,上面还刻了字。”陈献挠了挠头,“写的是,一声梧叶一声秋。” 沈如晚微怔。 她想了想,指尖灵气微蕴,在半空中虚虚画出一个图样来,问陈献,“是这样的吗?” 陈献立刻点头,和楚瑶光对视一眼,“这是那个尧皇城来的人交给奚访梧的,说是旧物归原主,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 沈如晚一时忡怔。 她没说话,反倒慢慢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出神半晌。 楚瑶光和陈献见她什么也不说,反倒忽而怔怔入神,不由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是让她想起了什么,竟连回答也忘了。 曲不询坐在对面,抬眸看她。 “你认得那个东西?”他低低地问。 沈如晚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是我方才画的那个样式,那就是尧皇城陆娘子的手艺,一式两份,定做者一人一只,是心念如一、情谊绵长、永不分离之意。” 她垂眸,神色惘然,“你刚才说同心环上刻了‘一声梧叶一声秋’,那就错不了了——有情人惟愿长长久久不分离,常把名字刻在一起,奚访梧、杭意秋,不正是一声梧叶一声秋吗?” 曲不询看她。 她知道得这么清楚,神色又怅惘,莫非是和谁定做过吗? 不会就是她那个暗暗恋慕的师兄吧? 他想到这里,僵坐半晌。 思来想去,只觉胸口滞涩,辛酸辣苦一起涌到喉头,竟连话也说不上来,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若无其事,“这么说来,奚访梧和杭意秋果然是情意匪浅,甚至连这样的信物也定制了。” 沈如晚回过神来,挑眉。 “情到浓时许个天长地久很难吗?”她不以为然,“海誓山盟容易,真要经年不改却难,我和陆娘子聊天时,她也同我说过,在她那里定制的修士,过上几年领着另一个人来定制新的同心环也是常有的事。” 曲不询喉头干涩。 连陆娘子都聊上了,若说她没有去定制过,实在是自欺欺人了。 他重重靠在墙上,不言不语,神色晦暗。 偏偏陈献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长了张嘴一样,楚瑶光一个手慢没拉住,他就好奇地问,“沈前辈,你也和人一起定制过这种同心环吗?” 沈如晚笑容里一点涩意。 “定制过一次。”她轻轻说,“可是还没等我拿到,就出了点意外,再往后,就没有必要去拿了。” 谈兴再无。 她起身,提前去赌坊,屋外竟下起了密密细雨,她没撑伞,灵气微蕴覆盖周身,步履匆匆,没多久便到了秋梧叶赌坊。 沈如晚放慢脚步,在赌坊门口停下。 曲不询跟在她后面,慢慢站住,和她并肩站在那里,静静看檐上雨淅淅沥沥落下。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问她,“你定做的那个同心环上,刻了什么?” 沈如晚仿佛刚注意到他就在身边似的,怔然抬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记不太清了。”她垂眸,眼底都是酸涩,“好像是……” 她慢慢地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第49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五) 曲不询偏头凝望她。 碎琼里的天永远是昏黑一片的, 淡淡的星光几近于无,檐上莲灯歪歪斜斜地挂着,在萧疏的风雨里摇摇晃晃, 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眉眼, 很凄冷。 她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有时就像细碎的冰雪,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她, 触碰就消逝。 他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烦躁, 像是同时有无数细小虫蚁啃噬他心间,把那一道经年不愈的剑伤狠狠撕开, 滋生出消解不去的戾气。 早知今日,他想,当初就不该想什么顺其自然、唯恐唐突, 管他什么天意怜幽草的师兄, 纵然她心里已有旁人了又怎样?当初既然没有在一起,便说明没有缘分, 合该到他这里,不管是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行, 怎么都要紧紧攥着她, 谁也插不进来。 卑鄙便也卑鄙了,他克己自持了那么多年,又得到过什么? “沈如晚。”他忽然叫她。 她也偏过头看他。 神容不自觉地有点破碎哀戚,如含冰雪,不太像她,那么陌生又遥远。 曲不询忽而抬手, 一手捧在她颊边, 微微用了点力。 他倾身, 和她近在咫尺地对视,直到她幽黑眼瞳里只剩他的影子。 “看我。”他说。 她微怔。 曲不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忘掉他。”他神色漠然,指节一点点用力,眼瞳幽邃下蕴含着冰冷的偏执,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像是要把这偏执藏匿,他低声说,“忘了他吧。” 沈如晚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她微微蹙眉,目光在他眉眼扫过。 曲不询猛然向前一步,把她退开的空隙压缩回原先的距离。 “不管他是谁,”他说,低低的,很沉冷,却莫名像是乞求,“把他忘了吧。” “看看我,”他轻声说,“我也不差。” 沈如晚忡怔地打量他。 “你……”她茫然地看着他,“我们以前认识吗?” 如果从前不曾相识,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她? 他们萍水相逢,只认识一年半载,哪有那么多非你不可?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样,我有点惊讶。”她微微拧着眉毛,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我们只是一时投缘。” 曲不询攥紧了她的手。 他居然笑了一下。 “告诉你个秘密。”他垂下头,凑近她一点,气息里热意晕染,像是吻在她耳边,声音低低的,“其实觉得你剑意很美的那个人,是我。” 沈如晚怔然抬眸。 “一见钟情却根本不知道的大傻子,是我。”他说,“一直远远看着你却不知道怎么靠近的人,也是我。” 隔着另一张面孔,另一具皮囊,另一个名字,另一重身份,终于有机会去诉说同一颗千疮百孔、隐隐作痛的心。 他轻声哂笑,一点惨淡的自嘲。 “沈如晚,沈师妹,”他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你看看我,多喜欢我一点,别让我这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够荒唐、够狼狈、够可笑的一辈子。 沈如晚凝眸看他。 “你……”她怔怔然,下意识说,“我没见过你。” 她从前从未关注过在蓬山寄身的记名弟子,更不会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叫“曲不询”的人。 曲不询深深望她。 “是。”他笑着说,不知是什么滋味,“你不认识我。” 沈如晚沉默着审视他很久。 “所以你说的那个暗暗恋慕的师妹,”她语气别样的古怪,轻轻的,“是我?” 曲不询没有一点犹豫。 “是你。”他的回答干脆得容不下半分犹疑,“一直是你。” 沈如晚不说话。 檐外雨静静落下,淅淅沥沥,只剩寂寥。 过了很久,沈如晚转过身,神色复杂地望着潺潺细雨。 “人间重晚晴,是我和我堂姐的名字。”她说,语气有点疏离,像是解释,又像是仅仅随口诉说,“同心环是她去订的。” 曲不询一怔。 他蓦然抬眸看向她,“你姐姐?” 沈如晚抿了抿唇。 她有点烦躁难耐地说,“谁跟你说同心环只能情人互赠了?亲人朋友关系好,哪个不能互相送东西?真是一根筋。” 被她怼了,曲不询却忽而笑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没有不羁洒脱,没有懒散不经心,眼瞳幽邃沉黑到让人心惊。 沈如晚被他看得心烦意乱。 “你别想太多。”她冷冷地说,“我只是不喜欢被误解。” 可沈如晚什么时候又在意过旁人会怎么去想她了? 曲不询低着头笑了。 沈如晚冷着脸恼火地看了他一眼。 “劳驾让一让。”身后忽而有人说,“你们挡在我赌坊门口了。” 沈如晚回过头。 奚访梧还是那副冷肃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赌坊老板,倒像是个镇场子的,目光不冷不热地打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沈如晚总觉得他其实一直在留意他们。 其实他们站着的地方并不在门口,只是在秋梧叶赌坊的屋檐下,不影响进出,但赌坊老板说是门口,那就只能是门口。 “我认得你。”奚访梧忽然对她说,“你就是蓬山的那个沈如晚,我以前见过你。” 人的名,树的影。 在临邬城谁也不知道沈如晚是哪号排面上的人物,直到进了碎琼里,身处修士之间,从前的风云往事才像是漫卷的潮水,哪怕退去,也在沙滩上落下丰硕遗留。 “上次在归墟没认出你来。”奚访梧目光扫过他们,“你和以前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乍一看像是另一个人。” 沈如晚没有表情地望着他。 “人都是会变的。”她平淡无波地说,“没有谁一成不变。” 奚访梧不客气地说,“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还以为早晚会死于非命。” 曲不询皱眉。 他冷冷地望向奚访梧。 “想要我死的人很多。”沈如晚连眉睫也没动一下,淡漠地说,“可死的从来不是我。” 奚访梧挑眉。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就是没想到,你以前看起来就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剑,斩人斩鬼从不留情,早晚有一天这把剑会断。” 可她选择在名声最显赫时退隐,把浮名浮利推得一干二净,再踏入修仙界时,眉眼都倦,从前冷然锋锐的戾气都不见,可还不是真的淡泊,只是倦。 沈如晚垂着眼睑,话也懒得接。 “那时候杭意秋很欣赏你。”奚访梧目光放远,落在檐外密密落下的雨幕,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场雨,杭意秋抱着胳膊站在门廊前,看见他出来,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扬着下巴,姿态高傲,问他:你不是这家赌坊老板找来救场的吗?最后一把为什么不押?我根本不需要你让。 那时他也神情冷肃,没有一点情绪:我只是忽然打算戒了,就此收手,和你无关,你不必自作多情。 梁子就是那么结下的。 再往后,每每在尧皇城遇见,他和杭意秋都要不阴不阳地拌上几句嘴,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 可怎么就有一天,忘也忘不掉,分也分不开。 奚访梧低头,檐下雨水汇聚,潺潺流向长街。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别在我屋檐下吵架。”他冷淡地说,没一点好气,“要吵出去吵。” 沈如晚和曲不询哑然。 “后来我听说你把剑还回蓬山了。”奚访梧看向沈如晚,“杭意秋觉得你特别了不起,淡泊名利、拿得起放得下,差点想去蓬山找你认识认识。可还没到蓬山,听说你走了。” 没想到多年后又见到沈如晚,却不是杭意秋自己见的。 淡泊不是真淡泊,放下也未必是真放下。 “你从前是蓬山上下百年最有去无回的剑。”奚访梧转身前看了她一眼,“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 沈如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转身走回门内。 曲不询转过头来盯着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皱眉,不确定地看她。 沈如晚面色如冰。 “胡说八道,我管他什么意思。”她寒声说,不耐烦,“少来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曲不询还盯着她。 沈如晚已经转过身,径直朝赌坊内走去,跨过门槛,一回头,神色冷淡,“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你到底进不进来?” 曲不询看她半天,慢慢倾身,抬步朝她追过去。 走到她身侧,和她并肩向里走的那一瞬,他偏头,低声问她,“真的只是胡说八道?” 沈如晚不耐烦地看他。 “随便来个什么人胡说八道你都要信,改天有人说是我暗暗倾慕你,你是不是也要信?” 曲不询一顿,笑了笑。 她暗暗恋慕他?那不可能,她连正眼都没看过他一眼,只给了他一剑。 “说得也是。”他耸了耸肩,“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沈师妹是看不上我的。” 沈如晚微微抿唇。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冷不热地说,“你知道就好。” 曲不询挑眉。 “那我吻你的时候,你怎么没给我一剑呢?”他半真半假地问。 沈如晚没好气地瞪他,“因为我眼瞎、无聊,闲着没事干找点消遣,够了吗?” 曲不询失笑。 他垂头摇了摇,不知为什么而叹。 “行。”他说,“那我就做你的消遣。” 第50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六) 在秋梧叶赌坊里找到陈献的时候, 这小子已经混进了其中一桌的中央,周围围着一大群人,满眼热切地看着他, 从踏上第一桌起, 他已经连续赢了数千筹了。 秋梧叶赌坊以筹作注, 每一注价值十枚灵石,对于普通修士来说, 拼死拼活一个月, 到手的酬劳,差不多也就将将够兑换十枚这样的筹子。 陈献站在桌边, 毫不犹豫地把身前那一堆筹子全都推进池子一边,“我全押。” 桌前的荷官抬眼看他,“你确定?” 问的是陈献, 目光却往陈献背后看过去。 楚瑶光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手边一壶上好的香茗,烟气袅袅, 她连眼睫都没抬一下,语气轻飘飘的, “押。” 周围人不由发出一阵艳羡的喧哗。 谁都知道这小子手里的本钱是这位大小姐给出的, 在这里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要和大小姐分,谁想陈献自己不拿钱当钱也就罢了,这位大小姐也纵着他,把把都全押,把把都不曾输。 要不是这两人当真是生面孔,刚来赌坊那种生疏劲儿装不出来, 他们都要以为这是赌坊提前安排好的托儿了。 “那我也全押!”对面的修士猛然把身前的筹子也往前一推, 眼底尽是疯狂之色, “我押大!” 陈献押的是小。 对面那个修士手头也有数百筹子,只要能赢上这一把,就算分去赌坊的那部分,到手也立刻便是十倍的回报。 荷官停顿了片刻,重新慢慢举起骰盅。 骰盅是秘制的,神识无法穿透筒壁看见里面的骰子,灵气也没法暗中将其中的骰子暗暗偷换摆弄成特定的骰面,论理是不存在出千的,可偏偏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子一出手就比常人决绝笃定得多,而且每每都能押中,要不是荷官才是个中行家,非得以为对方出千了不可。 陈献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站在那里平平淡淡地看荷官摇骰,半晌落下骰盅。 一掀开,三个骰子上,三点、三点、三点。 先前押了大的修士猛地一声惨叫,像濒死的蟾蜍。 荷官盯着那三个点数一模一样的骰子看了半晌。 “你怎么做到的?”他缓缓地抬头看陈献。 陈献挠了挠头。 “不是说了吗?”他用一种相当轻松的语气说,一边伸手毫不犹豫地把大把大把的筹子揽到自己面前,“我运气很好的。” “下一轮还是全押。”他很随意地宣布,“有没有人来玩啊?” 沈如晚和曲不询站在人群最外围,遥遥地看他吸引了满场目光。 “陈献的运气真有这么好?”沈如晚有点惊愕,旋即又是狐疑,“让他来这赌坊里走一遭,不会反倒害了他吧?” 运气这么好,赌什么赢什么,谁还去努力?赌徒一进赌坊就红了眼,不就是为了这不劳而获的奢想吗?陈献的运气还不是一般的好。 万一以后陈献直接沉迷流连赌坊,岂不是他们的罪过? 曲不询也定定地看了陈献好一会儿。 “不会。”他淡淡地说,“这小子天生运气就好,一投胎就投进药王陈家,一离家出走就遇上孟华胥,一进秘境就撞上蜀岭楚家的大小姐,一碰瓷就遇上我——他根本不会把这一点运气当回事。” 陈献就像是天生和别人不太一样,那些人人追求的名利对他唾手可得,但他偏偏都不要,反倒去追求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追求,在不明所以的人眼里就像是脑子坏了,但他甘之如饴。 否则,陈献就不该离家出走,也不该一门心思做剑修。 沈如晚目光微微一转,落在曲不询脸上。 “怎么?”曲不询挑眉看她,“我说真的。” 沈如晚似笑非笑。 “一碰瓷就遇见你?”她意味莫名地重复,“这也是他运气好吗?” 曲不询反问,“难道不是?” 沈如晚不置可否。 “好在哪?”她问。 曲不询抱着胳膊,偏头看她。 “好就好在,即使他搜遍神州、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出一个比我更会使剑的修士。”他平平淡淡地说。 沈如晚微怔。 “你是一点儿也不打算谦虚。”她皱着眉。 曲不询笑,“有这必要?” 他说着,侧过身看她,“你要是不信,咱俩改天比比?诶,我还记得你以前好像是说过,如果我剑法很高超,你也会来维护我?” 沈如晚没说话。 她垂在衣袖下的手短暂地握紧了一点,把袖口也攥得皱巴巴,被她握在掌心里不松开。 “我很久不用剑了。”她淡淡地说,“不比。” 曲不询一怔。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又想起奚访梧方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用剑了?” 沈如晚冷淡地看他一眼。 “我是个法修,爱用法术怎么了?”她语气很冲,“碎婴剑都还给宁听澜了,我看不上寻常凡剑,还是爱用法术,有什么稀奇的?” 曲不询深深看她。 那头,愿意跟着陈献押的修士很多,愿意和他反着押的修士却少得可怜,人数没凑够,这一把是来不了了。 “谢了谢了,各位,小弟这就去下一桌了,祝各位财源广进、每赌必中。”陈献笑眯眯地把身前小山一样的筹码揽到箱子里,提起来就走,一抬头看见他们站在桌边,不由眼睛一亮,“师父,沈前辈,我赢了五桌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身边就炸开了锅,虽然一直在边上亲眼见证,但听陈献这么大剌剌地炫耀,哪个赌红了眼的赌鬼不嫉妒? 更别提刚刚在赌桌上倾家荡产的修士了,“嗷”地一声失了理智,就要朝陈献扑过来报仇。 陈献反应很快,猛地一矮身,抱着怀里的箱子就蹲下了,就地一滚,轻巧化解了那修士的攻击,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不是吧?愿赌服输,这都忘了?” 倾家荡产的修士一击不成,本来就恼火,听他这么说,更是眼睛血红。 几百的筹子,数千的灵石,普通修士十年的心血,就这么一下子没了…… “你还我的筹子!” 奚访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 “赌坊的规矩也忘了?”他神情冷肃,目光森然,“愿赌服输,我的规矩也忘了?” 刚才那倾家荡产的修士还眼红到滴血地发疯,对上奚访梧,不由止步,狂热消退,向后退了一步,理智回升。 “没,没有。”那修士磕磕绊绊地摇头解释,“就是,就是一下情绪上头,冲动,冲动了。” 奚访梧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背着手转身,看了还抱着箱子蹲在远处的陈献一眼,“还蹲在那干嘛?” 陈献先是“啊”了一声,很快又“哦”地站起身来,抱着箱子麻溜地走向奚访梧。 “找我做什么?”奚访梧语气很差,“赢你的去——你师父交给你的任务,别告诉我你不打算完成。” 陈献有点疑惑地看了看他。 奚访梧不是故意刁难吗?怎么又像是等着他们完成他提出的条件似的? “能赢五桌算什么?赢到最后才叫本事。”奚访梧冷淡地说着,话一出口,却又忽而愣住。 一恍惚回到多年前,尧皇城的赌坊里,杭意秋和他初见,在昏黄的灯光下,隔着长长的赌桌,朝他傲慢地扬扬下巴,她说,让你赢一把又怎么样?赢到最后才叫本事。 可最后……谁赢了? “我听我师父说,赢过二十桌就和你比,比什么啊?”陈献问他。 奚访梧回过神来看他。 周围的修士低声交流。 “奚访梧要出手?我还没见过他出手呢,看来这小子是真的太嚣张了。” “别说你没见过,我来碎琼里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奚访梧出手。我听说啊,他根本不上赌桌,早就戒了。” 赌坊老板戒了赌,像是个最好笑的笑话。 奚访梧沉默半晌。 沈如晚穿过人群,和曲不询慢慢走到他面前。 “杭意秋最喜欢玩什么?”她问。 奚访梧微微一怔。 其实杭意秋不喜欢赌坊这种地方,也不喜欢赌,但她一定很喜欢赢。 事事赢、处处赢,在哪都要赢。 奚访梧也喜欢赢,比谁都喜欢。 可他遇见杭意秋后,发誓再也不碰骰子,不论输赢,不争短长。 然而远离赌桌的胜负容易,远离人生的输赢却难。 “她没什么喜欢玩的。”奚访梧说,“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她在和人划拳。” 赌坊,划拳。 杭意秋看起来太高傲了,格格不入,但永远在赢,赢得赌坊老板也慌,把他叫来镇场子。 那时奚访梧一眼就看见她。 沈如晚静静看他。 她挽起袖子,朝他伸出手。 奚访梧盯着她伸出的手,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也伸到面前。 赌坊里一阵兴奋的哗然。 谁也没见过奚访梧出手和人赌,哪怕只是小小的划拳,那也是破戒,这怎么能不让人兴奋? 沈如晚神色半点没变。 “一局定胜负?”她平静地问。 奚访梧的手紧紧握拳,僵在那里。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动作。 第51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七) 认识杭意秋的第一天起, 奚访梧就再也没坐上赌桌。 不是多有决心,但从来没忘记,也从没反悔。 在高低的起哄声里, 奚访梧面无表情。 “算了。”他忽而放下手。 人群里一阵嘘声。 沈如晚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不来一把?” 奚访梧神色冰冷,“戒了。” 沈如晚收回手。 “戒了还来开赌坊。”她轻轻一哂, “怪不得杭意秋要来砸你的场子。” 奚访梧冷冷地看她。 “我就怕她不来。”他声音冷硬。 沈如晚诧异地看过去。 难道奚访梧明明不上桌, 却开赌坊,竟是为了引杭意秋来找他? 曲不询站在她身侧, 忽而伸手揽住她肩头。 “走吧。”他出人意料地开口,语调懒洋洋的,朝不远处的陈献和楚瑶光一招手, “收拾东西, 把筹子兑回来,咱们可以走了。” 陈献大吃一惊, “啊?师父,这就走了?我还没赢完二十桌呢?” 消息不打听了? 周围人听见陈献一开口就说要赢遍二十桌, 不由又是一阵喧哗, 这未免口气也太大了吧。 曲不询笑了一笑。 “别来了,还来什么?”他笑意不及眼底,沉沉地望了奚访梧一眼,“奚老板自己想找的人都没见影子,我们想问的问题,想必他更是答不上来了。” 陈献还是没明白, 为什么说奚访梧在找人?找的又是谁?怎么就影子也没找到了?不会是杭意秋吧?可这两人不是反目成仇了吗? 不过陈献别的没有, 听话是一流。 他麻利地把箱子夹在胳膊下, “好嘞师父,这就走。” 处处听师父话的徒弟倒不是没有,但到了赌坊里还言听计从、师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说走就走的徒弟,那可真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陈献这一日赢走的筹子近万,最初拿出来的不过是一百枚筹子,输了两把后,就再也没有输过,谁见了这运气不眼红? 他竟舍得这么干脆地袖手? 陈献真的舍得。 他抱着箱子走到楚瑶光面前,拍拍箱盖,“今天我赢了不少,幸好没让你亏钱,就当我还你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钱了。” 这话听得叫人眼红,一路上就算衣食住行全包,又能有多少钱?陈献赢走的钱足够让几十个人痛痛快快地游历一番了。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还给楚瑶光了,半点都不心疼——就算加上之前输过的两把,楚瑶光总共也就给他付了三百筹的本金。 还给楚瑶光的呢?上万筹。 谁不眼红到滴血啊? 楚瑶光也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倒不是为了这上万的筹子而惊讶,蜀岭楚家的大小姐见过的大钱多得是,但她是知道陈献的情况的,算不上拮据,但说富裕也绝没有。哪怕还没离家出走的时候,陈献也不是很富裕的。 “你把本金翻倍还给我就行了。”她并不缺这点钱,短短半天内翻倍的买卖已经很赚了,更多的都是靠陈献自己的本事,楚瑶光不占这种小便宜。 陈献挠挠头,“没有你的本金,我也上不了桌,那咱们一人一半?” 这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周围人古怪地看看他们俩,这在赌坊里可真是个稀奇事,谁不是为了几支筹子就忽然暴怒、差点头破血流过?这俩人倒好,你谦我让的,半点不给这么多筹子应有的排面。 楚瑶光唇角一翘,大大方方地点头,“那就一人一半吧。” 陈献兴冲冲地拍拍箱子,“走!咱们去兑回来。” 人群里一阵古怪。 这就谈好了?这就商量完了?没有头破血流、没有你争我抢,连点欣喜若狂都没有? 沈如晚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走了。”她转身,朝曲不询看了一眼。 曲不询的手还搭在她肩头。 错身对视了一眼,他忽而笑了一下,没松开,也转身,换了一只手,重新搭在她肩头,不远不近地揽着她。 奚访梧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能找到。”他忽而说。 沈如晚的脚步顿住。 曲不询已是抱着胳膊转身。 “怎么,又愿意说了?”他看了奚访梧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那就找个地方细说?” 陈献和楚瑶光兑完筹子回来,正好看见三人前后朝另一头走去,根本没有方才说的“咱们走吧”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 “真奇怪啊?”陈献简直摸不着北,“咱们到底是走还是留啊?” 楚瑶光这回也一头雾水。 “可能是奚访梧忽然两位前辈说服了?”她思忖了一会儿,仍然不明就里,只确定一点,“刚才曲前辈和沈前辈说要走,一定是已经拿捏住奚访梧的心思,欲擒故纵。” “我感觉师父和沈前辈的意思是,奚访梧一直在找那个杭意秋。”陈献嘀嘀咕咕,“可是如果他还喜欢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和好呢?既然已经戒赌不碰,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赌坊呢?还有那个杭意秋,如果真的恨奚访梧,为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地叫人来砸场子呢?” 楚瑶光微微睁大眼眸看他。 “可能这就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想着想着忽而有点脸颊发烫,眨着眼睛说,“大人复杂的爱情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偏偏陈献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还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什么是大人的爱情纠葛?为什么大人的爱情就不一样?爱情还有别的样子吗?” 楚瑶光被他问得头都大了。 “我又没有和谁纠葛过,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板着脸,两颊却微红,“反正我不是笨蛋,连谁喜欢谁都看不出来。” 陈献哈哈地笑了,“是哦,至少我们不是这种笨蛋。” 楚瑶光噎住。 她沉痛地闭上眼睛,“是啊,笨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笨蛋。” 赌坊后的小楼台,奚访梧烦躁地扶着栏杆。 “我和杭意秋相知相识后,相约一起出来游历。”他没急着说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本来志趣相投、互相欣赏,互相照应、探讨道法,一路上都融洽,大概就这么过了五六年。谁想到来了碎琼里,忽而产生一点分歧,不可调解,吵了很多次,有一次她起意去归墟闯一闯,就在那片温柔肠断草中,我们又提起那个话题,吵得不可收拾。” 曲不询一挑眉。 “冒昧问你一下,”他看了沈如晚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奚访梧身上,“你们之间的分歧是指?很严重吗?” 既然能一起游历多年,应当很合得来才对,除非是很严重的分歧,否则怎么会轻易闹到一拍两散、反目成仇? 奚访梧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 “怎么?”曲不询问他,“不方便说?” 看起来像是很严重的分歧。 奚访梧闭了闭眼。 “我们当时在讨论修士修行,究竟是‘人定胜天、逆天而行’还是‘道法自然、顺天而为’。”他干巴巴地说,“我说是前者,她认定是后者,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就在那片温柔肠断草之中,我们又一次为这个争吵,负气分开了。” 曲不询和沈如晚都听愣了。 逆天而行、顺天知命,这是修仙界最常见的论题,只要是正式踏入门槛的修士,多多少少都要思辨过这个论题,寻常讲师也爱用这个论题启蒙。 不过,常见不代表这个问题就很简单,越是泛泛的问题便越是难以捉摸。普通修士把这类问题当作是无意义的老生常谈,而有望结成金丹的修士却明白不深想是无法定道基、结金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和答案,因此此题无解。 正因为曲不询和沈如晚都是结成了金丹的修士,至少都深深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才一起愣住。 “你和杭意秋不都是丹成修士吗?”沈如晚拧着眉头不解。 一个没有唯一标准的问题,怎么会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奚访梧绷着脸。 “她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地木着脸说,“那时我也在气头上,我说,既然如此,那就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曲不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沈如晚脸上瞟。 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听着听着,莫名觉得……这是两个沈如晚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啊? 沈如晚立刻横了他一眼,眼神不善。 曲不询摸摸鼻子。 奚访梧没管他们的眉眼官司。 “杭意秋最爱天南地北地跑,当时我们闹掰了,她直接就走了,天大地大,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他垂着头,神色沉郁,“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我再也不会上赌桌了,后来找不着她,我就干脆在碎琼里开了赌坊。”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有点苦,“她知道后,果然找人来砸场子,恨我说话不算话。” 沈如晚问他,“你知道她恨你说话不算话,还要开赌坊?” “我找过不少共同的朋友,辗转联系她,可杭意秋不愿意见我。”奚访梧说,“我一直在这儿,她不想见我。” 他反问沈如晚,“如果我不在这儿开个赌坊守着,我能去哪得到她的消息?” 被杭意秋雇来的打手,至少是和杭意秋短暂联系过的。 沈如晚哑然。 “那我可就不明白了。”曲不询抱着胳膊,唇边带点无动于衷的笑意,“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总不会是逢人就要说一遍往事吧?” 奚访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知道杭意秋不想见我。”他慢慢地说,“但我还是很想见她一面。” 沈如晚平淡地看着他,“我不负责拐骗人。” 奚访梧像是因为这句话而短暂地愣了一下,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不是让你拐骗她来见我。杭意秋一直很欣赏你,你退隐后总感叹缘铿一面,如果你以你的名义发函请求结识,她是一定会来见你的。到时你可以如实告诉她我今天说的所有话,如果她还是不想见我,就当是你们互相多了个熟人吧。” 沈如晚皱眉,莫名其妙,“我又不知道她在哪,怎么发函请求结识?” 奚访梧一怔,随即恍然一般。 “你果然是很久没有接触修仙界了。”他说着,不知从哪找出一套陈年的《归梦笔谈半月摘》,递给沈如晚,“这是近些年来流传大江南北的报纸,上面有个版面,专门供修士寻亲求助,杭意秋经常会看,你在上面发一条寻人启事就可以了。” 沈如晚无言。 她默默接过那份半月摘草草地看了一眼,莫名感觉自己似乎落伍于整个修仙界了。 “只要我以我的名义约见,她就会来见我?”她怀疑地问。 就这么一张报纸上随随便便的一条消息,发函者还是个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真的会有人千里迢迢赶来相见吗? 奚访梧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杭意秋会。” 行吧。 沈如晚把报纸递还给他,“见了面需要我给什么信物吗?” 奚访梧沉默了一会儿。 他慢慢伸出手,递到她面前,掌心赫然是那块同心环。 “你把这块同心环给她。”他说,“如果她还想见我,带着它来还我;如果她觉得没必要再见,那就让她自己处置吧。” 沈如晚挑眉,没说话,从他手里接过那同心环,低头打量了一会儿。 她也曾定做过这么一对同心环,只是永远没有机会拿到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把玩同心环。 “至于你们要找的线索,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可以了。”奚访梧简短地说,“叶胜萍,不知道这人你听说过没有。名声很差,人品更差,他现在就在碎琼里,专门做这缺德买卖。” 沈如晚一抬头。 这名字她并不陌生,以前还执碎婴剑的时候砍过。 刚来碎琼里遇见骗子的时候,她还听人提到过这人在碎琼里。 “他现在真在碎琼里?”她挑眉。 奚访梧颔首。 沈如晚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笑了一声,“从前的凶徒大盗,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没品了。” “只要赚钱,谁管他有没有品?”奚访梧说,“更何况,谁指望他有人品这东西了?” 沈如晚挑眉,淡淡笑了一下。 “你也不用那么悲观。”错身走下楼台的时候,她不回头地说,“如果她一点都不想见你,那你不会每次都能从别人口中得到她的近况。” 曲不询跟在后面,慢了一步。 闻言,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沈如晚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回过头,他看见奚访梧站在莲灯昏暗的灯光下神色忽而凝住。 曲不询耸耸肩,莫名笑了一下,转身,大步流星朝前方追去。 还没走过转角,他听见陈献的大嗓门,“沈前辈,其实我该试试划拳的,说不定都不用你出手,我就把奚访梧赢了。” 沈如晚那淡淡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你这么说,听起来很自信。” 陈献拍拍胸脯,“今天我自封一个秋梧叶赌神,没人不承认吧?” “是吗?”沈如晚似笑非笑,“要不要来和我比一次?” 陈献不明所以,“啊?沈前辈?你和我比?” “怎么?看不起我?”沈如晚反问。 陈献声音很犹疑,“也不是看不起啦……就是,呃,那咱们就比一次,都听前辈的。” 曲不询越听,唇角越是忍不住勾起。 他加快脚步,走过长廊,转过转角的那一刻,在好奇张望的人群之间,他看见沈如晚慢条斯理地伸出手—— “八仙过海,”她在一阵惊叹和陈献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唇角微翘,“你输了。” 第52章 垂烬玉堂寒(一) 直到离开赌坊, 陈献还沉浸在兴奋和震撼里,“沈前辈,原来你划拳这么厉害啊?一出手, 我就输了。怪不得奚访梧不敢和你比, 你未免也太神乎奇技了吧。” 沈如晚有点好笑, “谁告诉你奚访梧是不敢和我比了?换个人也一样。” 能赢陈献是因为看破了陈献的习惯,换个刚认识的人来比, 哪里就能这么精准了? “都差不多。”陈献摇头晃脑, “今天我和沈前辈在秋梧叶赌坊一战成名,我是小成名, 只赢了几桌,沈前辈是大成名,奚访梧都不敢在你面前出手, 四舍五入我们就是珠联璧合, 打遍秋梧叶无敌手。” 曲不询挑眉,谁和谁珠联璧合? “打遍秋梧叶无敌手, 这有什么难的?”他懒洋洋地说,“要真动手, 就今天在赌坊里的这点人, 我可以让一只手。” “啊?师父,奚访梧也是丹成修士吧?”陈献有点不相信。 他是很相信他师父的实力不会输的,但对上丹成修士,应当没那么轻松碾压吧?让一只手什么的,太夸张了。 曲不询“啧”一声,越看陈献越嫌弃。 平时乱拍马屁, 到师父放狠话的时候不仅不跟着吹, 反倒问是不是夸张了, 这么没有眼力见的徒弟要不就扔了吧? “不夸张。”沈如晚忽然说。 陈献和楚瑶光一起惊讶地看向她。 “丹成修士之间的差距也是很大的。”沈如晚说着,转过头,看见曲不询正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她顿了一下,又说,“有些人动起手来或许不强,但手段很多,在别的方面成就极高,只用实力来衡量一个修士是没有道理的。” “只会打架,能算什么本事?”她淡淡地说。 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不由朝曲不询看过去。 虽说沈前辈说的都是有道理的,但在丹成剑修面前说这个……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曲不询唇一撇,按捺唇角一点笑意。 “哦,原来是我想岔了。”他闲散地说,“原来曾经名震天下的碎婴剑沈如晚前辈,靠的从来不是剑法,而是以德服人。” 沈如晚冷冷瞪他。 “不会说话就闭嘴。”她没好气,“我一点也不想听。” 曲不询大笑。 陈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师父,沈前辈,”他好奇地问,“你们俩谁实力更强啊?” 沈如晚一顿。 她没立刻说话,偏过头看了曲不询一眼。 曲不询神情也微妙。 “没比过,不知道。”沈如晚淡淡地说,像是兴致缺缺,“这问题重要吗?” 曲不询不作声。 陈献惊讶,“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朋友都会比一比的。” 曲不询皱眉。 “那你和楚瑶光比过?”他斜眼看陈献。 陈献卡住,“呃,我们是不用比就知道对方实力的好朋友嘛。” 楚瑶光眨眨眼。 曲不询哼笑,“那你搞清楚一点就行了——我和你沈前辈从来就不是好朋友。” 陈献“啊”一声,震惊极了。 “那,那你们关系这么好……”他茫然极了,“为什么啊?” 曲不询抱着胳膊看他猜。 陈献苦苦思索,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他一拍掌心,“原来师父你和沈前辈是师兄妹啊!” 曲不询一怔。 “怎么得出的结论?”他诧异起来,陈献什么时候这么敏锐灵光了? 陈献自信地点了点头,“既然你们不是好朋友,姓氏也不一样,那就只可能是师兄妹了。” 曲不询无言。 他就不该对陈献的思路抱有信心。 楚瑶光看不下去,轻轻扯了扯陈献的衣袖,“有没有一种可能,沈前辈和曲前辈是比较亲密的那种关系。” 陈献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疑惑。 “你是说,师父和沈前辈是夫妻关系?”他压低声音问。 沈如晚听到这里,翻了个白眼。 陈献坚定摇头,“不可能,绝无可能。” 曲不询眉毛高高挑起。 楚瑶光语塞。 “哎,反正就那样吧。”她含含糊糊地转移话题,放弃给陈献开窍这件不可能的事,问起正事,“奚访梧说的那个叶胜萍是谁啊?” 十年前,叶胜萍这个名字在修仙界还是有点名气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不至于到被楚瑶光这么迷茫地提及的地步。 沈如晚忡怔了一会儿,推开房门,坐在桌边,神色平淡地说,“是个实力差,人品更差的垃圾。” 楚瑶光被她这么不客气的话说得一愣。 “人品很差?”她思忖,“也是,会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来,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曲不询三两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光阴流似箭,一转眼,现在的少年人,连叶胜萍的名字也没听说过了。”他语气有几分感慨,但神色洒然,并不多么感伤,悠悠地扣着桌案说,“十几年前,他是神州有名的凶徒,不仅手下冤魂无数,而且行事极为卑鄙,经常将仇怨殃及无辜,前去追杀他的修士,无一例外都会被他记住,打探到对方在意的亲友进行报复和威胁。” 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祸不及亲友,像叶胜萍这般公然报复的行径,一方面激起更强力的悬赏,一方面却也让其他修士在与他对上时多了忌惮,毕竟修士自己再怎么强大,终归还是有实力较弱的亲友。 “我曾经听说,有个修士没什么亲友在世,满以为叶胜萍无处报复,谁想到叶胜萍打听到他和他的邻居关系不错,就连他的邻居也没放过,公然拿来威胁他。”曲不询耸耸肩,“其人其行,可谓丧心病狂。” 楚瑶光和陈献听得瞪大了眼睛,神州这些年的环境比十来年前平和多了,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嚣张又凶狠的恶徒。 “那大家就任由这个叶胜萍嚣张?”陈献忍不住问。 曲不询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说着,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不远不近地望向对面的沈如晚,语气闲闲,“这就要归功于你们威名赫赫的沈前辈了,她领命执剑出蓬山,途中正好遇见叶胜萍,一出手就把人家修为废了大半,金丹破碎,直接跌落丹成境界,从此夹着尾巴做人。” 那时长孙寒还是蓬山首徒,督揽宗门上下,忙得团团转,连这消息也是从邵元康口中听说的。 曲不询想到这,撑着头看沈如晚。 他还记得那天久未露面的希夷仙尊有事相召,提及沈如晚的名字,让他这记得和声名鹊起的师妹结识一番,他虽一口应下,却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邵元康来找他说: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沈如晚师妹吗?她现在可真是不得了了,和叶胜萍狭路相逢,一剑斩破了叶胜萍的金丹,毫发无伤,她到底是个剑修还是法修啊? 他这才知道沈如晚又出人意表地做出了点大事。 “啊?”陈献和楚瑶光惊讶地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沈如晚,“沈前辈,你也太厉害了吧?” 就是……一照面就把人的金丹斩破,是不是有点太凶残了? 听起来不比叶胜萍温和多少啊? “是吗?”沈如晚不置可否,“这不是没杀他吗?” 以叶胜萍当年的行径,在可杀和可不杀之间。 她还给叶胜萍留了一条命,难道还不够手下留情吗? 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 没有直接把人给杀了,而是留了条命、废掉金丹,是手下留情吗? 应、应该是吧?怎么不算呢? “不过,”楚瑶光很快接受了沈如晚的说法,微微蹙着两条纤细的眉毛,“既然叶胜萍人品很差,经常拿亲友来报复,他岂不是更恨沈姐姐你了?那……” 叶胜萍只是修为跌落丹成,实力还是强于普通修士的,在沈如晚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那沈如晚的亲友会不会被报复啊? 沈如晚微微一顿。 她目光不冷不热地扫过楚瑶光的眉眼,后者一片恬然开阔,显然是真心发问。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楚,你别老逮着你沈前辈问旧事啊。”曲不询忽然在对面敲了敲桌案,浑不在意般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不过是你沈前辈浩如烟海的丰功伟绩里平平无奇的一桩小事,这哪回忆得起来?也只有我们没什么见识才当一回事。” 沈如晚隔着桌案看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人,心思说细也是真细,明是说她贵人多忘事,实际上却是看出她难以启齿。 她坐在那静静地想了很久无人知晓的心事。 楚瑶光是个机灵姑娘,听曲不询这么一说,再看看沈如晚,立时便明白这问题对沈前辈来说触及隐私心事,未免问得太唐突了。 她赶紧笑了一笑,顺着曲不询的话说下去,“也是,叶胜萍后来籍籍无名,我和陈献听都没听说过。就是现在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点发愁,只知道叶胜萍在碎琼里,该怎么去找呢?” 陈献早在边上苦苦思索了半天,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我们刚到桃叶渡的那天,除了林三还有好几个骗子,其中一个死缠烂打,非说自己知道大盗叶胜萍的消息,但我们没理他——你说会不会那个人真的知道叶胜萍的消息啊?” 楚瑶光很快也想起来了,而且还想起当时沈如晚的反应,平平淡淡的只说了一句“不要叶胜萍的消息,我只想知道长孙寒的事”。 她不由暗暗咂舌,看来曲前辈说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也许叶胜萍对沈前辈来说当真只是个没什么印象的手下败将,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在骗子里挑挑拣拣也不选叶胜萍的消息。 “总归是一条线索,我们手里既然还扣着林三,两人显然是认识的,那就让林三带我们去找那个人就好了。”楚瑶光若有所思。 陈献一向不出这种决策的力,思维早就散漫到不知哪里去了,忽而问沈如晚,“沈前辈,那个长孙寒也是你击杀的,那叶胜萍和长孙寒,哪个更厉害啊啊?” 曲不询放在桌上的手一顿。 沈如晚沉寂了许久,听到长孙寒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怔了片刻。 “那自然是长孙寒更厉害。”她低声说,“长孙寒是蓬山数百年来最出众的天才,甫一拜入剑阁,剑阁阁主便称之为‘麒麟子’,大力栽培,无论实力还是眼光,都远超同侪,叶胜萍怎么能和他比?” 比不来的,谁也比不来。 这么多年了,雪原上那杀机纵横、惊心动魄的一夜还在她眼前。 她微微抿唇,眉眼不经意一点涩意。 曲不询坐在对面,五指攥紧了又松开。 他偏过脸向窗外看去,谁也不见他脸上晦涩难辨的神容。 “方才说,我怕不怕叶胜萍报复?”沈如晚慢慢说,语气很古怪,明明很平静,可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是厚重余烬下翻滚的岩浆,在见不到的地方沸腾灼烧,每个字都跳动着,又竭力熨平整,“叶胜萍最无可奈何的人就是我。” 陈献和楚瑶光好奇地看向她。 曲不询猛然转头看向她,想起她那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往事,神色微变,“你不想说就别说……” “他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无非就是拿别人心中在乎的人做威胁,其他还能有什么大本事?”沈如晚已冷笑起来,每个字都冰冷到极致,有种撕裂伤疤的血淋淋的快感,她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谁,“也不劳他费心,我阖宗族上下所有族亲,都死在我自己手里。” 以所爱做威胁? 她已无所爱。 所有的亲友都死在她自己的手里,她心硬如铁到这种地步,还有谁能成为她的软肋? 叶胜萍还能怎么报复她?心狠手辣的凶徒,能拿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怎么样?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报复沈如晚。 陈献和楚瑶光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理由。 自从他们认识沈如晚以来,一直觉得这位声名显赫的沈前辈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嘴硬心软,实际上很是宽容和气,就像个可亲的师姐,根本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数不清的人命。 血淋淋的、冰冷残酷的人命。 楚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如晚,哪怕她再怎么机灵聪慧,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养尊处优的少女,在家里衣食无忧,见不着什么刀口舔血的人,更从未见过多少血雨腥风,从前听过的故事,全都和话本子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哪怕见了沈如晚也联想不起来。 直到此时在恍恍惚惚地一颤,她脑海里一道霹雳雷霆落下: 是了,在从前她所见过的文章、听过的传闻里,沈如晚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带着血的。 传闻里名震天下的蓬山碎婴剑沈如晚,从来不是什么和气温柔师姐。 她是二十六神州通天彻地、凶名赫赫的不世杀星。 沈如晚看他们神色巨变,垂眸,一点微嘲。 “走了。”她淡淡地说着,没什么表情,忽而起身,朝屋外走去,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坐久了不舒服,我出去透透气。” 曲不询跟着站起身,想叫住她,张了张口,又没说,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站在那,沉默了一会儿。 “师父……”陈献不知所措地看他,“沈前辈她?” 这,这,这是生气了吗?他们还没说话呢?这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吗? “她就是个傻瓜!”曲不询没好气地说。 他沉着脸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内,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第53章 垂烬玉堂寒(二) 曲不询追出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沈如晚人影。 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半晌,叹了口气。 转过头, 却是一怔。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廊尽头, 侧立在门柱边上, 像一道幽晦曼丽的影子。 曲不询定了口气。 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 立在她身侧, 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廊下静谧, 只剩下细雨浇洒在残叶上的声音。 楚瑶光租下的小院构造精巧,转角处还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坛,里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花灵植, 只是一些毫无用处又卖不上价、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花。 沈如晚就站在花圃前, 不远不近地站着,紧紧绷着脸, 神情冰冷。 其实她有最昳丽清婉的轮廓,从前还眉眼含笑的时候温婉可亲, 一别十年, 愈发清减消瘦,颊边柔美的弧度也消减,美得嶙峋又冷锐,判若两人。 曲不询不远不近地望着她,尝试去想在他远远旁观而未能靠近的那些年里,她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他不期然又想起雪原上的那一夜。 那时沈如晚和从前已不一样, 彼时她便已经清瘦了许多, 气息锋锐得仿佛一把跃然出鞘的青锋, 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情绪,可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瞳就像是跳动的火焰,盈然是不熄的光。 其实那时他虽然负伤,但剑修剑在人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血战到底。 可看见她的那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走不出这茫茫雪原了。 彼时他已无可盼望留恋,心剑也蒙尘,而她却还是不熄的火。 无望对不熄,能怎么赢啊? 修士斗法,往往只差在毫厘,是一次犹豫、一点心念、一分踌躇。 他慢了一寸,结局就是心口一剑。 这么多年,他在归墟下把她那一剑翻来覆去地想,眼前浮现最多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冷硬如冰又炽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终于满腔不甘地决定讨回他失落的过去,从无边的天川罡风里抢出一线生机,重见神州日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眼里却已没有光了。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他沉默了许久,“或许你会想找人倾诉一下?”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 倾诉?有什么好倾诉的呢?事情不过就是那样,说来说去也是她亲手杀了所有族亲,无论是什么理由、无论当时她是什么状态,都不会改变事实,说出来反倒像是一种狡辩。 她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说她冷酷无情,她认。 做了的事为什么不认? 做都做了,还怕承认吗?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她语气很淡,有种不易察觉的倦意,“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族亲都死在我手里。” 曲不询等她说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没再说一个字。 “没了?”他挑起半边眉毛。 沈如晚回头看他。 “不然还应该有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无心无情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响亮了,见了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任谁都会觉得她冷血的。 “你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询抱起胳膊,侧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没有心,在东仪岛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小章姑娘一眼,更别提特意关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世上任谁被捉去做了药人,也轮不到你这个丹成修士,你又为什么要来自找麻烦?” 沈如晚神色骤然冰冷。 “谁说我是在意了才这么做了?”她声音冷硬,“我闲着没事,出来找点乐子,全凭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又告诉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询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最多见过她还在蓬山时的样子。 他认识退隐后的沈如晚,见过少女时的沈如晚,可真正构成了她这个人的,却是那个灭家族、弑师尊,戾气伤人更伤己、斩遍神州不封刀的杀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头的剑。 这把剑没有鞘,要么就此折断,要么向前。 如今剑已蒙尘,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想剑毁人亡,只能宝剑束之高阁,任由风蚀虫啮、冷铁卷刃。 他又怎么可能明白。 曲不询抱着胳膊,目光幽晦地望着她。 “好啊。”他并未被触怒,反倒语气轻松,“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么?”她像是没听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他说,“我才不管什么恩怨道义猜疑,哪怕你今天说你当年是被你族亲哭着求着杀死他们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顿,“只要你说,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风雪,她穿过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盏青灯,还有寒夜里她眸中点点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这无日月无晴天的碎琼里,门廊上莲灯垂烬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阴。 只要你说,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她唇瓣微微颤着。 “只要我说,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声重复,意味莫名。 曲不询不错眼地望着她。 沈如晚微微阖眸。 “没有什么真相。”她神色如冰,断然转过身,“别再啰嗦了,有意思吗?” 世事恰如一场轮回。 十年前的雪夜,他不信她,十年后的碎琼里,她断然转身。 曲不询猛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声音沉冷,贴着她耳畔簌簌而响,“你根本不是滥杀嗜杀的人,你也从来不是冷血无情,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 沈如晚顿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呢?”她声音干哑,像钝刀划过枯木,莫名刺耳,“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用力攥着她手腕,五指一分分收紧。 “沈如晚,”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声音冷涩,竟无限悲凉,“你……是不是对很多人解释过,可谁也不愿意信?” 沈如晚没有说话。 曲不询心下一腔冰雪。 这世上竟有如斯阴差阳错,无人信他时,她捧出满腔真心来信他,可他谁也不信,等到他来信她时,她已凉了心头热血。 到头来,竟是谁也不曾信谁。 “既然你已经失望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我这一回吧?”他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语气不咸不淡的,“再试一次,就一次,万一结果不一样呢?” 他的侧影在昏黄莲灯下晦暗复杂。 如果当年他再试着信一次,如果当年他愿意信她,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沈如晚僵立在那里,五指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衣角也皱成一团。 曲不询低声说,“至少,我会听你说完。” 沈如晚蓦然回首,神色复杂到极致。 “好,”她说,“既然你非要问,那我就再说一遍,信不信随你。” 曲不询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沈家多年豢养药人,十几年前我族姐带我去沈家禁地,那里至少同时有几十人被种下了七夜白。我算是沈氏的出众弟子,又专修木行道法,我族姐想带我一起熟悉族里的重要产业。”她紧紧抿唇,太阳穴边微微跳动着,忍耐到极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我不愿意,她和其他族人拿杀阵威胁我,我想走,就动了手,后来走火入魔……事情就成了你知道的样子。” “沈氏族灭是我做的,我族姐也是我杀的,修仙界一切关于我的传闻都是真的。”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这么个人。” 曲不询微微一低头,离她更近一点,目光骤然凝住,“你说沈家也在种七夜白?” 沈如晚被他的问题问得稍稍愣了一下。 这样的反应,她确实还从未见过。 也对。 从前所有听她解释的人都不知道七夜白,她也不能告诉他们,绕来绕去都像是狡辩。 但曲不询知道七夜白。 “对。”她顿了一下说,“很早就开始了。” 曲不询心下一片豁然。 万般心思到眼前,他竟然笑了一声。 他从蓬山首徒一夜成为逃徒,她从好人缘到人人畏惧,竟都为一株花。 七夜白啊七夜白,半生困顿都为了它。 沈如晚听他笑,不由拧起眉头,神色乍然冰冷,猛地甩开他手,转身就要走。 曲不询手臂蓦然一伸,揽在她身前,猛然一收,搂住她。 沈如晚神容冰冷到极致,反手去推他,但他也用力,手臂仿佛铁铸般纹丝不动,用尽力气把她箍在怀里。 “我知道你说得都是真的。”他垂下头看她,声音低低的,“我知道是真的。” 沈如晚抬眸,冷冷地望着他。 “因为我也经历过,我都知道。”他嗓音低哑,像是讽笑,每个字都如用力刻在金石上,“他们最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让你百口莫辩、积毁销骨。” 沈如晚微怔地望着他。 曲不询凝视她倦意难掩的眉眼。 “傻姑娘,”他抬手,用了点力,从她眉心慢慢抚到鬓边,一点温热,“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认?” 他说着,也不知是同谁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狠到刻骨,“记住,不是你的命,到死也不许认。” 沈如晚怔怔然,眸光潋滟,不错眼地望着他。 曲不询微微低下头,额头和她的碰撞在一起,他就这么贴着她的额头,眼眸和眼眸近在咫尺,幽黑的瞳孔里只剩下清晰的彼此。 “不要认。”他说。 沈如晚出神很久。 她不知唇和唇是什么时候碰撞在一起,也忘了是谁先去吻的谁,在缠绵交错的呼吸里,她偶尔想起无边雪原上杀机冰冷的那一夜,想起风雪夜色里那个孤高冷绝、不可一世的人,也想起她为那个人落下的抹不完的泪水…… 可最后,什么都淡去了。 长孙寒就像她遥遥无期的梦,和她少女时的所有天真快乐,连同性情大变后的最后一点希冀,一起埋葬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雪原上。 眼前只剩下曲不询宽阔坚实的拥抱。 那样切近又真实的温度,隔着十数年的距离,终于有人给她一个拥抱。 忘了吧,她漠然地想,从前的腥风血雨满身戾气,和削骨蚀心的不甘心,还有那个如寒山孤月的少年天才,都放下吧。 过去难以被她接纳,但是,算了。 一切都过去,算了吧。 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伸手拥住他,把头埋在他肩头,他用力搂紧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传递给她。 廊下灯光昏黄。 她静静靠在他肩头,很久,很久。 第54章 垂烬玉堂寒(三) 林三觉得自己的霉运可能快要结束了, 那群杀星进了秋梧叶赌坊后有了新的方向,他这个没什么大本事的俘虏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若是这群人是常驻碎琼里的,那林三还要再担心一下对方会不会直接把他杀了灭口, 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虽然实力强, 但目光平和, 没有碎琼里常见的狠戾,因此他的小命多半还是能保住的。 林三对天狠狠发誓, 等这群杀星走了, 他一定好好做人,至少——至少半年内不开张了! “咚咚咚——” 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然而还没等林三回应,下一刻就被推开。 陈献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内。 “林三林三,我们得到想要的线索了。”这愣头青兴冲冲的。 林三比他还高兴,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奚访梧消息灵通, 这碎琼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那你们现在是打算立马去办正事?” 不管怎么样,赶紧把他放了吧, 他保证连夜逃回桃叶渡,起码三个月不出门, 焚香沐浴送走霉气。 愣头青好像一点也看不懂他的期盼。 “我们确实打算马上动身, 毕竟时间不等人,万一事后生变怎么办?”陈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没等林三高兴起来,就兴高采烈地说,“接下来我们能不能找到人,可就全都靠你了, 林三!” 林三瞬间愣住。 “什, 什么意思啊?”他磕磕绊绊地问, “你们这么、这么厉害,要我这个没用的小修士干嘛啊?” 陈献嘿嘿一笑,手一揽,和林三勾肩搭背,“林三哥,你在桃叶渡,人脉很广啊?” 林三犹疑地看着他,“……还行?” 也没什么人买不人脉的,都是混口饭吃,同行嘛。 “上次你来我们这儿拉生意,打算和你抢生意的那个人,你认识吗?”陈献问他。 林三狐疑,“你问他干什么?” 陈献笑了起来,和林三推心置腹,“当初他没抢过你,结果就轮到你摊上我们几个人,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懊悔?是不是特别希望当初把我们带走的是他而不是你?” 这话简直说到林三心坎上了。 当这帮煞星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打趴下,甚至一个都没放走的时候,林三就开始掏心窝的后悔了,他后悔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要上去揽客,而是当初怎么就没把这几个煞星让给别人呢,这样他就可以趁对方被这几个煞星带走的时候,想办法把对方的肥羊给骗过来了。 “现在给你个机会。”陈献拿手肘撞了林三的肋骨一下,一副和林三哥俩好的模样,把林三撞得呲牙咧嘴,“你想办法把那人找出来,我们对他上次说的那个消息也很感兴趣,想找他聊聊。” 林三震惊,“他和我一样,也是黑吃黑的骗子啊!” 他细想,惊恐,“原来你们是专门来碎琼里钓鱼的?你们从哪来?蓬山?如今蓬山终于要对碎琼里下手了吗?” 不然这些人为什么明知那人也是骗子还要“打探消息”? 碎琼里自由混乱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被整顿了吗?他林三就是第一个倒霉鬼? 陈献愣了一下,没明白这思路是怎么来的。 “你只管把他找出来就是了。”楚瑶光往扶手椅上定定一坐,面色微沉,大小姐气势很足,“至于其他的,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等事成之后,我们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林三琢磨来琢磨去,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反正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好!”他面色沉痛地一点头,“那老小子天天在桃叶渡骗人,严重破坏了我们桃叶渡的名声,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今天我就带你们去找他,为民除害!” 楚瑶光和陈献一起抽了抽嘴角。 这人还真是会给自己贴金。 对面厅堂里,沈如晚一手支在桌案上,凝神看着桌上的棋子,也不知道曲不询是从哪摸来的棋,他自己其实也不太会下,但摆棋子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沈如晚还以为他有多擅长。 “吃。”她拿起其中一枚棋子压在他的棋子上,手指微动,把他那枚棋子收走了。 曲不询眉毛抖了一下。 他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撑着额头盯着棋盘。 过了半晌,他没动手,倒是抬头看她,“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会啊?划拳也会,喝酒也行,下棋也擅长——沈如晚,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你不会的东西?” 其实曲不询无论是划拳还是下棋,水平并不算差,他对规则有些生疏,但思维敏捷,很快便能上手。 只是,沈如晚更擅长。 沈如晚垂眸。 “水平也就这样,但肯定是比你强。”她漫不经心地说,“当初我和我堂姐打遍半个蓬山无敌手,谁也玩不过我们,那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曲不询无言。 她和她堂姐在半个蓬山靠棋艺无敌手,那他还靠剑法打遍整个蓬山无人争锋呢。 只是这话总不能说。 他闲闲地扣着一枚棋子,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 “你说的这个堂姐,当年……”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如晚忽而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她抿了抿唇,有点低沉,“就是带我去见到七夜白的那个。” 曲不询半边眉毛高高挑起。 他短短地“哦”了一声,很意外,又凝在那里,目光紧紧跟着她,观察她的表情,像是在琢磨该说点什么来安慰她。 沈如晚沉默片刻。 “早就过去的事了。”她不想多谈,神色微沉,“没什么好提的。” 曲不询顿了一下,把手里的棋子落在空位上。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他说,“也许当初你们家的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沈如晚蓦然抬眸看他。 “我当时误入禁地发现七夜白之后,当时只求脱身自保,打算事后再行调查,在此过程中只反杀了几个截杀我的人,然而等我脱身后,却被扣上了灭门血案。”曲不询慢慢地说,“你仔细想一想,和你当时的经历是不是如出一辙?” 沈如晚渐渐攥紧手中棋子。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当时我走火入魔,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走火入魔之前,我已经击杀了两人。”她微微阖眸,“杀心已起,走火入魔后做什么都有可能。况且,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宁掌教亲口告诉我,沈氏无一人生还。” 曲不询沉默一瞬,“那你有没有想过,掌教也是会说谎的。” “不可能。”沈如晚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可能?”曲不询声音低沉,有种冷凝逼人的气势,“沈如晚,你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斩过那么多位高权重、富贵满堂却欲壑难填的神神鬼鬼,为什么偏偏就蓬山掌教不能和七夜白有关?” 沈如晚忡怔地握着那枚棋子。 “不可能。”她心乱如麻,垂着眼睑,好像在看眼前的棋盘,可一个子都看不进眼里,眼花缭乱,恰似她此刻心绪。 不可能。 她不敢深想,什么都不敢深想,包括前因与后果。 曲不询看她。 她不信,这属实正常,越是从小在蓬山长大的修士,越是对蓬山万般维护自傲,把蓬山当作全天下最卓尔不群的仙山名门,遇见龌龊肮脏事,谁又会愿意往自家宗门身上想? 他也不愿想。 在归墟里的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光阴,他既不想死,也不想活,浑浑噩噩度日,只把从前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 长孙寒还不是蓬山首徒的时候,蓬山掌教就已经是宁听澜了,对于他们这一代弟子来说,掌教和宁听澜这个名字几乎是可以等同的,甚至很难去想象宁掌教自请辞去、下一任掌教继任的样子。 何等憧憬,何等仰慕,何等理所当然的信任。 是宁听澜春风和煦地拍着他的肩膀,把象征首徒的玉牌交到他的手里,说,你往后就是蓬山的大师兄了,身后师弟师妹都看着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长孙寒到死都没做过一件辜负那块首徒玉佩的事。 可是他也许终究还是让很多人都失望了,也辜负了很多人对他的期望。 但至少,他不会让他们永远失望下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你应当还没有结成金丹吧?宁听澜也没有赐下碎婴剑,你也从来没有杀过人。”他语调平和,平铺直叙,“你一夜之间走火入魔,就能把沈家上下满门全灭,你真的觉得这正常吗?” 沈如晚听到这里,忽而抬头,她没有震惊,反倒像是忽而抓住了一点希望。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那时候不愿意相信我做出了那样的事,我没法面对,我拼命想否认……”她静静地说,“但我结丹了。” 她抬眸看他,眼神清淡,却说不尽的苦涩,“走火入魔误打误撞成了我的机缘,让我一举结丹,迈过丹成门槛。”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修为提升后就能拥有不世武力。 但世事偏偏如此凑巧,她拿起剑,天生就擅长杀人。 正因那时体内灵气暴动,走火入魔,她恰巧越过了那道往往能把寻常修士拦在门外一辈子的金丹关卡,也让她浑身筋络重伤,元气大伤,事后多亏宁听澜做主给她喂了一枚至宝回天丹,这才稳住修为,正式成为丹成修士,不会气虚血亏,缠绵病榻而死。 于公于私,宁听澜都对她有恩。 赏识伯乐之恩、庇护担保之恩、赠丹机缘之恩,桩桩件件加在一起,他对她的要求只有那么一个—— 流尽你的最后一滴血,对得起你手里的碎婴剑。 沈如晚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望向曲不询时,眼神已平淡清明,“当时沈氏的惨案,不光是宁掌教关注,就连久未露面的希夷仙尊也曾过问。” 希夷仙尊不是蓬山人。 神州修士万千,有三分实力就敢往脸上贴金什么“剑王”“刀皇”“琴圣”的人有很多,但能让天下修士全都服膺,众口一词地称为“仙尊”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从沈如晚踏上仙途起,这世上就有希夷仙尊这个尊号了。 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的来历,甚至连他的跟脚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手段离奇,非同凡响。 希夷仙尊偶尔会在蓬山,但更多时候云游四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插手,好似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雷霆之怒杀伐果决,偶尔才被请出来主持一些大变故,但世事就这么奇怪,他不怎么露面,反倒人人都信他公正。 她低声说,“我养伤时,希夷仙尊也来探望过我,问了当时的情况,也问过七夜白的事,他让我安心养伤,还开解过我,听说我用剑,还建议我去找长孙寒讨教。” 她说到这里,很浅地笑了一下,有点涩意。 可她没去,也永远不会去的。 在她安逸快活的那些年里她没去认识长孙寒,往后面目全非的每一日夜,都不会再去了。她不想让长孙寒印象里的沈如晚是满身鲜血、漠然又无趣的,还不如干脆不要认识。 其实虽然总说念念不忘,但在她手上沾满族亲的血,满身戾气,只剩寂然之后,她就已经放弃了。 曲不询微怔。 他蓦然想起,希夷仙尊见他时,也让他有空认识一下沈如晚。 “说起来,我有些奇怪。”沈如晚说到这里,忽而抬头看向他,她神色狐疑,打量起他的神情,“在神州,灭门惨案绝非小事,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件里和你有关。” 曲不询哑然。 一个没注意,没把她说动,倒是又被她抓住马脚,这个“长孙寒旧友”的身份还不知道能经得起她多少次质疑,早晚有一天缝缝补补,会被她发现“曲不询”这一辈子都和长孙寒重叠在一起,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他一时无言,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转,忽而心念一动,一点犹疑,重生之事闻所未闻,就连典籍故章乃至传说神话里也从未有过……他是否能坦然相对,把自己最后也是最骇人听闻的秘密无保留地说给她听,哪怕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剑之仇? 时至今日,若再不说,只会越来越难启齿,可若说了,她会信吗? 若信了,她是会骤然冷了神容,还是毫不犹豫地再给他一剑? 思来想去,这一点犹疑凝在心头,他还没答,房门便忽地被推开了。 陈献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师父,我们都商量好了,这就出发去桃叶渡找人,来个瓮中捉鳖,保证一举拿下叶胜萍!” 第55章 垂烬玉堂寒(四) 一点犹疑稍纵即逝, 错过就是错过。 曲不询微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后悔,随手掷了棋子, 向后一仰, 懒洋洋地看向陈献, “你就这么确定那个骗子真能找到叶胜萍?就不怕他们是扯虎皮拉大旗?” 林三是扯着长孙寒的名字骗人,同行难道就不会拿叶胜萍的名字骗人了? “我觉得不会。”陈献这次回答得很肯定。 曲不询挑眉。 “叶胜萍经常拿仇家的亲友做威胁, 一方面固然让人忌惮, 另一方面,亲友本身又有亲友, 只会让仇家越来越多,所以他这人处处结仇。还是丹成修士的时候无所谓,虱子多了不痒, 但被沈前辈一剑斩破金丹, 往日的行径就成了如今的催命符。”陈献说得头头是道,“这人来碎琼里, 必然也有躲仇家的意思,听说有人在卖自己的行踪消息, 无论如何都会来查探一番的, 这伙人现在还能活着,一定和叶胜萍打过交道。” “楚瑶光教你的?”曲不询对陈献那点斤两心里门儿清。 陈献嘿嘿笑了,挠挠头,“对,这都是瑶光说的,她是真的聪明。” 曲不询不置可否, 只是问, “如果叶胜萍去摸了那伙骗子的底, 发现对方只是扯虎皮拉大旗,于是决定不与对方接触,并且留着对方来误导打探他消息的仇家呢?” 楚瑶光从门口走进来,正好听见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底气很足,显然早就把这问题盘算过一遍,“那我们就想办法把他激出来。” “怎么激?”曲不询抬抬眼皮。 “林三说,那伙骗子在桃叶渡待了很久了,惯用招数就是拿叶胜萍的消息当鱼饵,骗了不少为了叶胜萍而来的人,因此我们推断叶胜萍即使和这伙人没有联系,至少也会隔三差五地关注他们,从而来判断外界仇家的动向。” 楚瑶光细细地分说,“如果这伙骗子真的完全不知道叶胜萍的下落,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大张旗鼓地来找他,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担心被找到,肯定要关注我们。这时候我们再去找这伙骗子,他多半会松一口气,认为我们暂时被骗子迷惑了,警惕心稍稍松懈,靠近些来确认我们是否会相信这些骗子的话——这时候就是我们一举把他找出来的时候。” 这计划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奇正相辅,而且可行性不低,让人防不胜防。 能制定这样的计划,最重要的其实是他们能确定叶胜萍就在碎琼里,而叶胜萍的其他仇家却很难确定。他们在暗,叶胜萍在明,打的就是一个意想不到、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楚瑶光这个蜀岭楚家的大小姐思路很是灵活,八个陈献加一起,心眼也没她多。 沈如晚也有点感兴趣地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楚瑶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叶胜萍听说有人大张旗鼓地来找他,直接跑了怎么办?” 楚瑶光摇摇头,“既然奚访梧说叶胜萍一直在碎琼里中转被拐卖的人,叶胜萍仇家又那么多,他在碎琼里一定不止一次被寻仇上门,他不可能一听到有人来寻仇就跑。更何况,我倾向于,一个肆无忌惮狠辣结仇的凶徒,即使被斩断獠牙,骨子里也有一股凶性和疯劲。” 沈如晚垂眸笑了一下。 楚瑶光算是说对了,叶胜萍就是那么个人。 “既然你们计划得很周备,那这事就交给你们了。”她抬眸,“让我看看,十年过去,是这修仙界的后起之秀拍翻前浪,还是早已成名的高手更胜一筹。” 楚瑶光抿抿唇,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但自信溢于言表。 陈献在边上一拍胸脯,“沈前辈,你就等着瞧吧!” 沈如晚撑着额头,看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偏头看了一眼,曲不询正垂着头凝视桌上的棋盘,手里拈着棋子,神容沉凝。 她凝神望了他好一会儿。 其实曲不询和长孙寒一点都不像,论起五官精致,自然是长孙寒更胜一筹,但奇异的是,当五官组合在一起,却不会有人觉得曲不询比长孙寒长相逊色。 他身上有种谁也拘不住的洒脱,世事不过一翻盏,白醴倒尽,管他明朝是与非。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沈如晚,一定不会有多喜欢他的,她不喜欢这种说起来是不羁、实际上懒懒散散的人。 她那时候就喜欢长孙寒那样的,背负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永远负重前行又游刃有余。 可现在的她很累了,背上有重担的感觉,她一刻都不想再体验了。 她宁愿退隐,宁愿隐姓埋名任由世人将她忘记,成为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羁绊和责任的局外人。 “你好像有很多秘密。”沈如晚偏头望着曲不询。 曲不询指尖微微用力,握紧了棋子。 “我有秘密,这是肯定的。”他说,“就像你,不也有很多不愿意提的秘密吗?” 沈如晚凝视他许久。 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曲不询”这个人。 他的过去,他的人生,他绝非平淡无奇的往事。 她一点都不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她喜欢长孙寒的方式,是想尽办法去了解他。 可现在,在漫长岁月和数不清的失望里,她学会不追问。 “你不想说就算了。”她把棋篓推到一边,也不再去拿棋子,“我不问。” 曲不询抬眸看她。 “我不在乎。”她垂眸说。 曲不询神情微微变了一点。 “我认识的是现在的你,你也只认识现在的我,这很公平。”沈如晚慢慢地说,“也只有现在的你和我才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下棋。” 曲不询凝望她,唇边不由泛起一点苦笑。 这话一点也不错,倘若再往前哪怕那么一点,他若还是长孙寒,她还会朝他笑上哪怕一下吗? 沈如晚说到这里,停下不言语了。 其实她觉得遇见曲不询也算是一种特别的缘份,但她永远不会说出来。 太煽情了,就和向别人剖析她曾经的委屈和心酸一样,都太矫情了。 她宁愿旁人觉得她是个永远冷淡、没有情绪的人。 沈如晚抬眸,站起身来,指尖递到曲不询面前,在他眉间轻轻一点,然后顺着他高挺坚毅的鼻梁,慢慢划到他鼻尖,“不想说可以不说。” 她的指尖落在他唇上,很轻淡地摩挲了一下,在他伸手握住她手腕前,不远不近地竖在他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曲不询用力握紧她的手腕。 他微微抬头望向她,神色复杂。 沈如晚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望着他,轻声说,“你可以一个字都不说,但不许对我说谎,我最讨厌谎言。” 曲不询攥着她的手也觉滚烫。 他目光一遍又一遍逡巡过她眉眼,心里一声苦笑。 她说最讨厌谎言。 可他平生最难以面对的弥天大谎,从见面相识的那一刻起,便已悄然开始,遥遥无终。 沈如晚会恨他吗? 曲不询心绪复杂地对她望了很久,无解。 他轻轻一喟,闭了闭眼,手上微微一带,将她用力拥在怀里,红尘缱绻,贪恋一点温存,半晌不放。 沈如晚也轻轻搂住他。 耳鬓厮磨里,他的声音也渺远得失真,在她耳后细吻般摩挲。 “你能不能再多喜欢我一点?”他喃喃。 沈如晚思绪也飘远,过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可曲不询没回答。 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报复和证明,在无止尽的索求里,隐隐有种从未展现过的凶狠和疯狂。 很奇怪的,沈如晚莫名想起归墟漫无边际的天川罡风,那么炽烈又霸道,每一丝一缕都像是最凶狠的尖刀,要把她的每一寸肌骨都侵吞分润、据为己有。 她又想起在归墟外徘徊不尽的三个月。 其实心里也没有很痛楚,只是苍白到极致的疲倦,仿佛又回到当初被宁听澜带出沈家、得知自己手下尽是沈家亡魂的那一刻。 她用了那么久、那么多努力、那么多伤口去换一点内心安宁,只需要一剑,往事全都卷土重来。 那时她看着归墟无边的天川罡风,心里有个很古怪的念头,她想,不如下去找他吧,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了,死在里面也行。 但最后,她还是不想死的。 她曾经那么喜欢长孙寒,她那么累,可她还是想活着。 即使尘世已无留恋,即使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是不想死。 在天川罡风削骨蚀心的痛楚里,她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发现,她比谁都想活。 哪怕遍身伤痕、无可留恋,她也要继续走下去,等到…… 等到她可以真正得到安宁的那一天。 该死的从来不是她。 沈如晚抬手,用力捧住曲不询的脸,恶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下。 可下一刻,又是更缠绵。 曲不询微微一僵,横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把吻加深到更深更深。 宁静屋内,只剩下缠绵的呼吸,和数不尽、掩不去的心跳。 第56章 垂烬玉堂寒(五) 桃叶渡, 叶胜萍戴着帷帽缓缓走进茶楼。 茶楼老板认得他是熟客,朝他招呼,“还是原来那个茶室?” 叶胜萍低着头, 缓缓摇头。 他提了几个人的名字, “我要他们隔壁的茶室。” 老板露出踌躇的表情来。 他知道叶胜萍提到的那几个是专门在桃叶渡的行骗的骗子, 总是以“我有大盗叶胜萍的消息”为饵行骗,正好最近有几个外来的冤大头在找叶胜萍, 动静很大, 传得沸沸扬扬的,找上了这伙骗子, 今天就在他的茶楼里约见。 茶楼老板是不知道叶胜萍的身份的,只以为是被骗了来找麻烦,可偏偏这伙骗子平日也经常来他这茶楼里商量事情, 也算是熟客。 熟客要找熟客的茬, 让老板颇有点为难。 “不用你透露他们在哪。”叶胜萍哂笑,“我知道他们在哪个茶室, 你只要把那个茶室给我就行了。” 他手指向上指了一指,正对二楼某个茶室。 茶楼老板松了口气。 既然叶胜萍知道对方在哪个茶室, 那就没什么了, 消息不是他透露的,他只是正常地给熟客开了间茶室罢了,不算坏了规矩。 叶胜萍抬步朝楼上走去。 最近又有人来碎琼里找他的踪迹,叶胜萍不能说不习惯这种感觉,但和很多年前不太一样的是,这些年他隐姓埋名惯了, 没有从前那种猫戏耗子的悠闲从容感, 反而有点提心吊胆, 不由得厌烦了起来。 他自己心里知道这种转变究竟是为什么而发生,无非就是因为实力不再。 当年无所顾忌,谁都不放在眼里、肆无忌惮结仇的大盗叶胜萍,如今虎落平阳,连往日看不上的仇敌也可以找他的麻烦了。 叶胜萍最嚣张、最得意也最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除非他能再一次结丹,重新成为丹成修士,自然也就不用再躲在这暗无天日的碎琼里,争方寸利禄。 但他知道,再也不可能了。 修士结丹本就困难,更何况是二次结丹,需要机缘和修为都达到巅峰,然而他因为那些陈年旧伤,早就比不上多年前刚结丹时的神完气足了,若无如回天丹那般的至宝灵药化解暗伤痼疾,永远也不可能结丹。 最重要的是,他已无法像很多年前那样肆无忌惮、勇往直前地拼一个可能了,他再也找不回那时的无法无天和无所畏惧。即使再不情愿承认,他也必须承认,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盗叶胜萍,现在心里满是畏惧,不止是对这个世界,更多的,是对一个人,那个一剑斩破他金丹的人。 每当他闭上眼睛,仿佛就会回到那个风雷交加的雨夜。 ——在电闪雷鸣、风雨滂沱之外,比惊雷还震骇人心的一剑。 还有晦暗风雨里,在那一道电光雷声下冰冷如天生杀神的女修。 她生得很美,胜过叶胜萍从前见到的任何一个美人,但那一刻、那一眼,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究竟有多美貌,而是恐惧,极致的恐惧。 这种恐惧甚至胜过金丹破碎的痛楚,这么多年后混杂在一起,成为蚀骨的折磨。 每当体内的暗伤发作,都提醒着他,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冰冷无情的杀神,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叶胜萍提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茶壶口袅袅倾斜的茶水晃了一下,在半空中拐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水线,洒出一点在桌面上。 他伸手,轻轻把那点水渍抹去。 沈如晚——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十年来他想尽办法去消除对她的恐惧,试图向自己证明重新再来一次他一定能战胜她,但每一次回忆都成了加深心魔的稻草。 叶胜萍曾满怀恶意地揣度过沈如晚,从那一眼,他认定她一定是个从小被灌输杀戮观念的杀人机器,是宁听澜的一把刀,被半点不爱惜地使用,早晚有一天会死得比谁都惨——叶胜萍比谁都期待那一天。 但还没等他看到那一天,当他被从前不屑一顾的仇家追着碾着东奔西逃,不得不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进碎琼里的时候,沈如晚退隐了。 就那么突然的、毫无预兆的,在她的名声达到前所未有的显赫高度时,一点也不留恋地退隐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她消失得那么突然,像天边骤然划过的流星,等到绝大多数人仰头去追逐她耀眼到刺眼的光芒时,她已消失。 叶胜萍恨沈如晚恨得天天希望她死无全尸,唯独不希望她就这么消失、被慢慢遗忘。 如果她不继续剑斩鬼神,那他这个被斩破金丹的又算什么?被无名之辈碾压的跳梁小丑吗?她就该一辈子待在修仙界,在腥风血雨里,让更多人感受他那一刻的恐惧。 “咚咚咚。”茶室的门忽然被敲响。 叶胜萍警觉地抬头。 隔壁那伙瘪三的忽悠声还在继续,来找他的那群人则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谁?”他粗着嗓子问。 门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叶道友,老板说这间茶室里的茶陈了,之前忘了换,叫我赶紧上来换成新茶。” 叶胜萍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是陈茶,微微松神。 他刚要抬头把那少女打发走,心里却猛然一颤——他从未对老板说过自己姓叶! 中计了,这是瓮中捉鳖。 叶胜萍脑中立时闪过这个念头,来不及细想,他直接破开窗户,一跃而下,却不料就在他跃出的那一刻,平地一道剑光猛然袭来,正盯准他破绽,打他个措手不及。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执剑站在那,还有空朝他灿烂一笑,“叶胜萍前辈,多谢你配合。” 叶胜萍惊怒交加,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茶楼上,楚瑶光推开茶室的门,看着空空荡荡的茶室,没有一点意外。 前段时间他们通过林三找到了那伙卖叶胜萍消息的骗子,发现这群骗子是真的不知道叶胜萍的下落,于是这半个月来,他们特意找人放出消息说要找叶胜萍报仇,又用了一点手段“请”骗子们配合演了出正在行骗的过程。 他们所在的茶室附近只有寥寥几个茶室有人,挨个观察下来,要数叶胜萍最可疑,但这人隐匿了真实容貌,让人很难确定,楚瑶光就想了这一出“打草惊蛇”,果然把叶胜萍诈出来了。 她走到窗边,就着破了个大洞的窗户往外看,楼下陈献已经和叶胜萍交上手了。 叶胜萍毕竟是曾经极有名的凶徒,要是实力差上一点,也没本事结下那么多仇人,哪怕金丹被沈如晚斩破,也不是寻常修士能够比拟的。 也多亏了陈献蒙曲不询指点过剑法,本身有绝对嗅感,对灵气运行极度敏锐,又打了叶胜萍一个措手不及,两人这才平分秋色。 叶胜萍并没想和陈献分个高下,在发现自己中计后只想跑,灵气狂涌,虚晃一枪,飞身就往街口逃。 陈献没拦住,追了两步,怎么也追不上。 楼上楚瑶光皱着眉抽下发带,伸手微微一晃,化作一条锁链,急速朝叶胜萍背影追去,去被叶胜萍猛然打开了,锁链一滞,落在地上,重新变成发带。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原地,看着叶胜萍远去的背影,俱是重重一叹。 “还是叫他跑了。”陈献哀叹,“这下师父肯定要嘲笑我们了。” 然而他虽然这么说着,却仿佛不太担心叶胜萍跑了这件事本身。 “应该说,幸好还有两位前辈为我们压阵。”楚瑶光轻轻招手,远处落在地上的发带飞回她手中,她拈着那条发带叹了口气,“即使是被斩破金丹的叶胜萍,也不是我们能留下的,果然神州卧虎藏龙,我们还要学的还多的是。” 遥遥天际,叶胜萍身形似电,疾驰而过,转眼就把茶楼远远地抛在身后。 就在他即将松一口气的时候,眼前忽而又是一道霹雳般的剑光,朝他迎面落下。 这道剑光和方才那个少年仿佛一脉同源,却比后者强了不知多少倍,浑然天成,并不含多少杀伐戾气,却沉凝厚重,如峰岳山峦威不可撼,竟让人无端生出不可望其项背之感。 这一剑势不可挡,叶胜萍竭尽全力想躲,却又无可躲。 “嚓——” 他不离身的法宝轰然碎裂。 叶胜萍如半死鹞鹰般骤然坠落,狠狠地落在地上,半晌不能起身。 他趴在那里,满心尽是恐惧,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夜,金丹骤然破碎,沈如晚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转身便走了,只留下他被周围各色的目光包裹着,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他的仇家,哪些只是看客。 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悔恨。 他痛悔他为什么要结下那么多仇,后悔他为什么要在各种明知会被神州明令禁止的买卖和凶案里掺一脚,后悔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却想不到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落到同样无助又惊恐的境地。 是谁? 他在脑海里急速回忆这一剑的主人,试图想明白这追着他来到碎琼里的仇家到底是谁,又曾经和他结过什么样的仇。 也许……他能够痛哭流涕地悔恨求饶,求对方放过他? 但叶胜萍很快就绝望了。 他想起他有很多次对待手下的“猎物”如猫戏耗子,给他们希望却又狠狠碾碎,他觉得被强者玩弄取乐是弱者的必然命运。他想起他下手总是做事做绝,从没给过别人生路。 自然,他结下的仇,没有一桩能让对方心生恻隐、放他一马。 两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慢慢响起,像是响在他心头一样沉重。 叶胜萍努力撑着抬头,想看上一眼对方的容貌。 走在前面的男修手里还把玩着一把金色的匕首,刚才的那一剑就是他的手笔,叶胜萍看见了对方的脸,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不认识这张脸,也从没见过这个人。 然而等到他目光落在男修身侧的那个女修身上的时候,他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是目眦欲裂地死死盯着那张清冷昳丽的脸。 时间仿佛倒流,他又回到那个终生不忘的雨夜,看见那一道冷彻骨髓的剑光。 叶胜萍充满恐惧地颤抖着,瞳孔放大到极致,声音低低的,“沈,沈如晚——” 曲不询在不远不近处站定。 他看着叶胜萍惊恐到极致的模样,挑眉,朝沈如晚回头一望,“看来当初你那一剑,这是给他留下了毕生心魔啊?”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 她仿佛没有一点意外,只是打量了叶胜萍几眼,“欺软怕硬,自作自受,他们都是这样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不值一提。 曲不询一顿,却没追问。 然而他神色如常,心里却不由生出一股深深的疑惑来: 若只是一剑斩破金丹,虽然可能会生出心魔,却也不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吧? 从前的沈如晚究竟有多锋锐冷酷,才能叫见惯血雨腥风的大盗一见便丧了胆,心魔缠身,以助于十年后只望了一眼,就癫狂似疯魔? 她总说他根本不了解从前的、完整的她,是因为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恶人:被人一剑斩破金丹,心魔缠身 真正的恶人:一剑斩破别人的金丹,根本没当回事,遇到骗子都不选对方的消息 第57章 垂烬玉堂寒(六) 当初楚瑶光跟着一起乘步虚舟去寻线索, 她同家里带来的两个客卿商量了一番后,松伯和梅姨便留在桃叶渡看顾宝车,在这里租下了一处别院, 等到楚瑶光几人回到桃叶渡便能直接入住, 这些天他们都在这里落脚。 没能抓住叶胜萍, 楚瑶光和陈献也不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去追,痛快地向茶楼老板结账, 赔了叶胜萍破坏的那扇窗户钱, 直接回了别院。 果然,没等多久, 别院大门便被推开,沈如晚和曲不询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后面还拖着浑浑噩噩的叶胜萍, 看起来连魂都飞了, 浑身颤抖个没完,凄凄惨惨。 “师父, 你虐待他了?”陈献好奇。 如果只是揍了一顿,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刚才交手的时候, 叶胜萍还挺凶狠的啊? 曲不询微微偏头, 余光瞥了沈如晚一眼,却没有说叶胜萍看了她一眼才会这样的事,而是懒洋洋地把门带上,斜了陈献一眼,“在你心里,你师父就是这种人?” 陈献嘿嘿笑了, 忽然一抬头, 狂喜, “师父,你愿意收我为徒了?” 曲不询哑然。 老是听陈献师父来师父去,他说顺口了。 “不行。”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你连叶胜萍都留不下,出去太丢我的脸。” 陈献一声哀嚎。 “师父,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吧?叶胜萍可是早就成名的高手啊!”他看了看边上浑浑噩噩的叶胜萍,“我再努力一下,早晚能胜过他。” 曲不询心如铁石,“叶胜萍能成名是因为当初他是丹成修士,而现在他早就金丹破碎,实力大不如前,算什么高手?” 陈献叫屈,“叶胜萍就算金丹破碎了,那也是曾经的丹成修士啊,能和普通修士一样吗?” 曲不询挑眉,一声嗤笑。 “他曾经是丹成修士,那又怎么样?”他神色漠然,“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别说他只是曾经的丹成修士,就算他金丹没碎,你也该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 “你既要相信,也必须做到。”曲不询冷淡地说,“这都做不到,你还做什么剑修、学什么剑法、握什么剑?” “当啷——” 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几人循声望去,沈如晚手里把玩着的摆件重重地摔在地上,像是一个没拿稳失手掉落了。 可以沈如晚的修为,居然还会拿不稳一个摆件,以至于失手把摆件摔在地上吗? 沈如晚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垂落在那个摆件上,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昭示着这平静下的真相。 她在那里谁也不看地站了几个呼吸,忽而转身向门外走去,甚至连地上的摆件也没去捡,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像是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一样。 陈献和楚瑶光一头雾水,纷纷看向曲不询,满脸疑惑。 曲不询目光跟着她的背影直到大门被她重重地甩上,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沉凝,半晌才收回目光,扫了陈献和楚瑶光一眼,顿了一下,仿若方才无事发生般说,“既然叶胜萍找到了,赶紧问清楚消息。” 楚瑶光眨眨眼。 “那沈姐姐?”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曲不询的脸色,“要不还是先去关心她一下?” 楚瑶光真的有点担心,沈姐姐忽然摔门出去肯定是又想起伤心事了,曲前辈不追出去安慰的话,待会沈姐姐会不会更不高兴啊? 本来他们就因为陈献这个大笨蛋而屡屡被打扰,现在曲前辈再不去追,他们不会吵架吧? 想到这里,楚瑶光没忍住,又瞪了陈献一眼,得到后者一个无辜又茫然摸不着头脑的眼神。 曲不询没说话。 他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很久,“不忙。” “让她先冷静一会儿。”曲不询心绪难辨。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 他用力闭了闭眼,敛去眼底复杂情绪,再睁开眼,神色平静如初,一步步走向叶胜萍面前站定,“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来吗?” 沈如晚不在场,对叶胜萍的状态似乎有稳定效果,哪怕刚才一剑将他打得爬不起来的是曲不询,但他还是最恐惧沈如晚。 这是心魔弥深的征兆。 “我不认识你。”叶胜萍回过神,目光在曲不询面上逡巡,最后还是茫然。 叶胜萍当然不会认识曲不询。 哪怕是昔日的蓬山首徒长孙寒也和叶胜萍没有交集,更不用提这张全新的、无人认得的脸。 “碎琼里这些年买入卖出人口,都是你经手的?”曲不询问他。 叶胜萍心中七上八下。 喜的是这并不是从前结过的仇家,忧的是若这人是来找被拐卖的人,那未必比老仇人少恨他几分。 纵然叶胜萍向来无所顾忌,也知道他干的不是什么人事。 现在他最犹疑的是,对方究竟是否能确认这件事由他经手,若不确定,他大可直接否认,来个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可若是确定,撒谎只会激怒对方。 叶胜萍不着痕迹地打量曲不询的神色,后者也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等一个回答。 “是。”叶胜萍终究还是不敢冒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来性命就悬于人手,还是不要拿命试探了,但他自然也不会一点算盘也不打,“这些年都是我在经手,所有货源都汇集到我手里,由我统一交付给买主,整个碎琼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些人的去向。” 不怕对方恨透他,只怕他对对方来说只有恨而无用,那才是真的完球。 曲不询盯着叶胜萍看了一会儿,淡淡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会瞒天过海,没想到承认了,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向叶道友展示一下我的手段。” 叶胜萍心中一凛,终于再无侥幸,明白对方早就能确定这件事是由他经手,方才不过是故意给他一个心怀侥幸撒谎的机会,从而下狠手再震慑他一番,让他不敢再隐瞒。 幸好他最初见到沈如晚就已经吓破了胆,没敢耍滑头,不然岂不是又得多吃苦头。 “道友的剑法当真卓绝。”再无侥幸后,叶胜萍反倒破罐子破摔,坦然了起来,朝曲不询讨好般说,“一剑便知,我实力不行,眼光还够,就不用再展示了。” 然而说到实力不行,他心中又油然而生出一股憋屈感,想起刚才还浑浑噩噩时,隐约听见这几人说他金丹破碎后不值一提,实在憋闷,可他又能怎么样? “是吗?”曲不询不置可否,“那我怎么看你对我的畏惧,还比不上对沈如晚的一半?当年她斩破你金丹的那一剑,比我强?” 一说到这个,叶胜萍又微微颤抖起来,幸好沈如晚不在场,倒没像刚才一样浑浑噩噩的,只是勉强一笑,“这个……这怎么比呢?” 方才曲不询的一剑,自然是随手为之,固然威不可撼,但无意伤人,不像许多年前沈如晚剑一出鞘就是为了见血。 “主要还是剑意有别。”叶胜萍低声说,“道友你的剑意巍巍如擎天峰峦、岳峙渊渟,让人难望项背,高山仰止,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雄浑强硬的剑意。可沈如晚……” 叶胜萍抬头,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苦笑,“她是杀星啊。” 陈献和楚瑶光在一旁,俱是很迷惑地望着叶胜萍。 虽然先前也从和沈如晚的对话中窥见冰山一角,但天天见面,他们终究还是很难想象叶胜萍话里的“杀星”的含义——如果旁人说沈如晚是杀星,也许是说沈如晚凶名赫赫、手下有许多亡魂,可叶胜萍形容的只是沈如晚的剑意啊? 只是一剑,什么才叫杀星?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望着叶胜萍。 “她现在和你从前见到过的样子,差别很大吗?”他慢慢地问。 叶胜萍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是,没错!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这顿悟很快又变成了深深的疑惑,“那真的是沈如晚吗?她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陈献和楚瑶光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像另一个人了?难道沈前辈还能换张脸?” 叶胜萍摇头,“不是,她还是那张脸,但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想了半天,终于有点思路,一抬头,“她从前就像一把剑,平生只知以杀止杀,浑身满是杀气和戾气,没有一点感情。至于现在……” 陈献抢答,“像个人了?” 叶胜萍还是摇头,“她现在就像一把断剑。” 陈献皱眉,“什么意思啊?” 沈前辈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脾气虽然有点怪,但还是很好的人,怎么就像一把剑,甚至还是断剑了? 叶胜萍看向陈献,理所当然地说,“你看她现在还有精气神吗?说她无欲无求吧,她可一点也没有逍遥自在的轻松啊?” 这话一语中的,陈献和楚瑶光一愕,回想沈如晚的意态,总是漫不经心、倦怠又冷寂的,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可又总让人觉得光是过去的回忆就已经让她很累很累了。 明明退隐了,心还留在过去的痛苦里。 “曲前辈——”楚瑶光恻然,惶惑地看向曲不询。 曲不询神色沉凝地站在那里。 碎琼里昏沉的夜色映在他眉眼间,把他眼底复杂情绪也晕染得愈发晦涩难辨。 她说: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垂眸,心绪复杂到极致。 其实她说得是对的,他想,在他迟钝未觉、一再迟疑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她一无所知。 长孙寒识得沈如晚,却从没认识过她。 曲不询用力闭了闭眼。 抬眼,又是沉凝——不认识总会认识,不了解也总有一天会了解。 从归墟下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会把机会交给命运和缘份。 第58章 垂烬玉堂寒(七) 桃叶渡的夜风很急。 当然, 从狭义的日夜定义来说,桃叶渡无所谓晨昏,自然也就没什么夜风可言, 总归都是黑咕隆咚一片, 若不提一盏莲灯便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 在这样永远暗无天日的地方,晨昏的概念早已变得模糊了起来, 但修仙者毕竟还是有办法分辨时间上的差异, 而习惯了在日升月沉世界里人也终归没法彻底抛弃晨昏观念。 毕竟,即使在桃叶渡抬头不见日月, 低头却还是七尺之躯、十丈软红,纵使弃了晨昏,也弃不了此身, 人总是要休息的, 修士也免不了俗。 沈如晚步履匆匆地走过桃叶渡的街道,街边花铺掌柜走出门来, 把门外的告示牌又翻了一页,昭示着时间已过子初, 是新的一天了。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停驻在那张告示牌前。 其实告示牌上根本没写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是她心绪不宁,怔怔然,不知要去何处。 花铺掌柜误以为她是对店里的花感兴趣,热情地招呼她,“道友要是感兴趣就进来看看, 不买也没事, 我们店是正经做生意的, 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也不是黑店,和其他那些挨千刀的可不一样。” 在桃叶渡这样混乱无序的地方,骗子多,黑店当然也是很多的,人人都保证自己不是黑店、不是骗子,那桃叶渡数不胜数的黑店和骗子到底都在哪儿呢? 自然,想正经做生意的时候就是正经人,想来点快钱的时候,立刻就是黑店。 沈如晚盯着告示牌看了一会儿,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去哪,沉默了一会儿,抬步朝花铺内走去。 “我和你说过好多遍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种邪门的花。”一进门,稚童吵嚷声便撞进耳中,“要是真有那么邪门的花,肯定早就被蓬山禁止了——那时候,咱们碎琼里一定开满了那种花,谁叫外面不允许的东西都会挤进碎琼里呢?碎琼里早就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 沈如晚抬眸,微诧。 坐在高高柜台后面的是两个十一二岁大的小童,一男一女,吵吵嚷嚷的,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忽而一齐噤声。 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童,就已经知道碎琼里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吗? 那明知自己身处这样的环境,是其中的一员,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无意打扰他们聊天,转过头,垂眸看店内的花花草草。 都是些常见的灵植,并不多么珍贵罕有,但按照功效排布,品类很齐全。 从这些灵植的品相来看,栽培者水平中规中矩,但加倍用心,因此灵植的品质都不错,使用时功效也是中上水准。 沈如晚冷淡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点。 置身于灵植之中,往往会让她得到一丝安宁,起码她还抓住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徒劳地直视永恒的逝去和空无。 拥有,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珍贵了。 柜台后,女童偷偷摸摸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似乎并不关注他们的谈话,用气音不依不饶地反驳同伴方才的话,“我没有骗人,我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开在人身体里的花,我还见过的,开的时候和月亮一样漂亮!”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朝两个小童看去。 “你刚才说你见过开在人身体里、和月光一样的花?”她快步朝他们走去。 两个小童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畏怯地看着她,都不说话。 其中的男孩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开嗓子大喊,“阿公,阿公,你快来!有人贩子要拐我!” 花铺掌柜一掀门帘直直冲进来,杀气腾腾,“哪个是挨千刀的人贩子?” 沈如晚凝在柜台前,愕然。 转头和花铺掌柜对视,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当成了人贩子。 花铺掌柜冲到她跟前,见她神色错愕,但并不慌张,不由也是一怔。 “客人,你这是……”他狐疑地望着沈如晚,横了男孩一眼,“怎么回事?不是说人贩子?” 男孩满眼茫然惶恐,“我和驹姐聊天,她忽然就冲过来了,看起来好凶。” 花铺掌柜又看了沈如晚一眼,“道友,你这是?” 沈如晚抿唇,颇有几分啼笑皆非。 “我听到这个小姑娘说的花,正好是我这些年在找的花,一时激动,恐怕是吓到小朋友了。”她略带歉意地解释。 掌柜显然也听女童说起过那种开在人身体里的花,闻言不由错愕,“什么?这世上难道真有那种邪门的花吗?” 沈如晚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没答,偏过头望向那个女童,“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你是从哪里听说了这种花,又是在哪看见的?” 女童倒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朝她不住打量,没回答,反倒问她,“你也见过吗?” 沈如晚微怔。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门口又是一声门帘被甩开的轻响,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修脚步“哒哒”地走进来,步履匆匆,神色焦急,看见坐在柜台后的女童,神色忽地一松。 “驹娘,你还在。”干练女修猛然松了口气,望向花铺掌柜,带了几分埋怨,“老掌柜,我刚才听说有人贩子,把我给吓一跳。” 花铺掌柜脾气看上去是真的不错,听到埋怨也只是笑呵呵的,“误会,都是误会,刚才这位客人听见驹娘说的那种花,一时惊讶,脾气急了点,把孩子吓到了,这才以为是人贩子。” 然而干练女修听到这里,目光猛然朝沈如晚神色一瞥,神色竟然变得更不好了起来。 细究起来,不像是恼怒,更像是怨恨、警惕和畏惧。 “老掌柜,我寄在你店里的花,到底能不能活?”干练女修没和沈如晚说话,反倒望向花铺掌柜,“过两天我就要带着驹娘立刻碎琼里了,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原来只有男孩是花铺掌柜的孙子,驹娘是干练女修的女儿,因为母亲有事要办,暂时寄放在花铺和男孩一起玩的。 花铺掌柜听干练女修这么一说,不由有些为难起来,“那花是真的枯死了,我试了许多法子,只能说是黔驴技穷,道友你要走的话,直接把它取走吧,我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干练女修听他这么说,不由露出极其失望的表情来,“连老掌柜都没办法吗?” 花铺掌柜摇头,“半死焦木逢春,那至少也是丹成修士的神通,而且还得是在木行道法上极其精通的丹成修士,我实在无能为力。” 他说着,转身拐进内门,没一会儿便捧着一盆花出来了。 花盆平平无奇,而盆内的花却枝干焦黑,显然是死透了。 干练女修紧紧抿着唇,接过那盆焦骨花,情绪低落,勉强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老掌柜愿意帮忙,驹娘,来——” 她朝女儿招招手,准备离去。 沈如晚在那静静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聊天,直到此时才淡淡地开口,“你手里那盆花,我还有办法救活。” 干练女修猛然抬头。 “但你要保证让你女儿告诉我,她到底是从哪听说的那种开在人体内的花。” 干练女修不由踌躇。 “算了。”她长叹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如果你能把这盆花救活,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沈如晚倒也无所谓。 她从来不怕别人赖她的账,也没有人可以赖她的账。 她伸出手,从干练女修手里接过花盆,端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把那朵焦骨花的情况看了一遍。 其实也是一株没什么稀奇的灵花,只是盛开时很好看,定情的男男女女经常喜爱互赠,因此每到七夕,总能见到一大堆。 这样一株毫不稀奇的花,居然让干练女修不惜花大价钱救活? “道友,你真能救活?”花铺掌柜不太相信,“这株花对傅道友来说很重要,她是不能失去这株花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沈如晚适时收手。 沈如晚垂眸。 她微微抬起手,在干练女修和花铺掌柜惊愕又隐约期待的目光里,朝那株焦骨花轻轻点了一下—— 灵气氤氲,有如仙云,那一株焦骨花,便忽如重生一般,褪去焦黑,生出新绿,袅袅娜娜,一枝新蕊羞怯地从旁枝生出。 枯木再逢春,焦骨生新蕊。 “哇——”两个小童张大了嘴,惊呼起来。 花铺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株在微风下轻轻颤抖的新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这怎么可能?道友,不对,前辈,你是丹成修士?” 沈如晚垂眸,没答。 她伸手,把那一盆枯木逢春的花又递还给干练女修,抬眸,目光还是如昔平静,“现在可以说了吗?” 干练女修怔怔地望着她手里那盆花。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她忡怔地伸出手,用力捧住花盆抱在身前,忽然一手捂住眼睛,仿佛泪也要落下。 可过了一会儿,干练女修放下手,眼睛红红的,却没有一滴泪水落下。 “前辈,我们出去说吧。”干练女修勉强一笑,也改了称呼。 她转头朝女儿招招手,把女儿拉到身边,走出花铺。 沈如晚淡淡地朝花铺掌柜点了一下头,跟上干练女修,走过两条繁华街巷,到寂静街口停下。 “驹娘说的那种花,叫七夜白。”干练女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是……是种在她爹身体里的,她见到开了花的七夜白,也是从她爹身上种出来的。” 沈如晚微微一怔。 “以前我和道侣过得拮据,又有了驹娘,手头紧,就想在附近找点能来钱的营生,正好遇上中人介绍,为当地山庄做事,其中一项便是试药。当时庄主大概是刚得到七夜白,对这种花还不够了解,需要大量的人为他试药,我道侣就是其中之一。”干练女修说到这里,神色苦涩,“当时我们还觉得新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花,可……” “种下第一朵的时候,我道侣便开始消瘦,我亲眼见到他一个七尺壮年男子,没过半个月就形销骨立。当时其实也有心理准备,毕竟钱给得那么大方,总不可能是一点代价都没有的,更何况,在第一朵花盛开后,庄主直接把那朵七夜白送给了我们,说每个试药的人都能得到自己种出来的花。”干练女修苦笑,“我们当时因为试药已经得了许多钱财,没什么比人更重要,所以我就让道侣把花吃掉了,那果真是一朵奇异之极的花,吃完后,我道侣便如重焕新生,健康如初了。” 这对道侣欣喜若狂,以为一来一去,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于是在庄主第二次找上门请他们试药的时候,男修再次主动请缨,谁想到,这一试,却再也没有重焕新生的机会。 “我当时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么……就那么抽搐着,整个人就像是枯萎的树,皮肤皲裂发黑,痛苦到极致,瘫倒在我面前,只有眼睛还看着我,求我给他一个痛快。”干练女修眼眶发红,“庄主说,这是个意外,赔了我们一大笔钱,还说要送驹娘去蓬山,但我不能——庄主还有几个手下,很凶恶,看我们的眼神让我害怕,我真怕有一天会被灭口,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想了办法带着驹娘一走了之。” “庄主人是好人,厚道。”干练女修苦涩地说,“但……哎。” 沈如晚微微抿唇。 只怕干练女修说的那个庄主,未必有她想的那么厚道,七夜白一生只能种两次,庄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隐瞒了故意让人种两次,试验药性罢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干练女修想了一会儿,“大约有八年九年了吧,那时驹娘也还小。” 又是八年九年前。 怎么总是这个时间,像是冥冥中有什么联系,可她又想不明白,总不至于是她威名过盛,一退隐,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兴风作浪了吧? 碎婴剑沈如晚是有点名气,但要是什么都往她自己头上想,那未免就太自作多情了。 “你说的那个山庄,在什么地方?” “钟神山。” 沈如晚点点头,她知道钟神山,离碎琼里也不远,绕过归墟和那片茫茫的雪原,再往后就是钟神山。这是神州有名的高川神山,与之有关的神话传说也有成百上千,是修仙界云集处之一。 “能不能问问,”她问完了想问的,却忽然问干练女修,“你们得到第一笔钱后,为什么没走?” 已经是有过阅历的修士了,难道不知道一桩没有代价但回报丰厚的买卖,背后一定藏着深深算计吗? 干练女修用力抿唇,像是憋住了绝不落下泪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前辈,我承认我们那时是贪财了,可贪财就活该吗?我也没办法,驹娘还太小……” 她居然笑了一下,苦得像浸满了苦水,“我们可以拮据,可是孩子怎么办呢?有了孩子,就像养了一只吞金兽,你舍不得她和你一起受苦,那只能想办法多赚钱,宁愿自己受苦,是不是?” 沈如晚默然。 她望向被母亲隔绝在禁制,听不见她们谈话的驹娘,半晌无言。 “呀!”驹娘忽然伸手朝天空上遥遥指去,眼神惊喜,“月亮!碎琼里的月亮!” 沈如晚随她手指方向望去,微怔。 天空上,果然有一轮明月,缓缓朝人间递送清辉,照亮十丈软红。 身旁,干练女修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甚至忘了沈如晚还在身边,取消了禁制,手忙脚乱地提着莲灯,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她忽而想起林三在步虚舟中随口说的话—— 据说在碎琼里能看见众星捧月时,提着这盏莲灯,闭上眼默默念着‘魂兮归来’,就能见到亡者的魂灵。 迟疑了片刻,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空落落的手,怔怔然。 “姐姐,你是不是也有想看见的人啊?”驹娘好奇地看着她,“我的莲灯借给你,好吗?” 沈如晚抬眸。 她怔怔地望着驹娘,半晌,伸手接过那盏莲灯。 在碎琼里永恒无边的满天星辰下。 在碎琼里数年难得一见的皎洁月光下。 沈如晚用力攥着那只小小的莲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最后变成两张熟悉的脸,一会儿是沈晴谙,一会儿是长孙寒。 她的心里也不由生出一种忐忑的期待。 来的会是谁呢? 会有人来吗? 如果真的有亡魂归来,是对她漠然一望,还是怒目而视呢?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她在心里默念。 皎洁的月光下,她颊边容光也胜锦。 归来吧,来见一见她,哪怕是怒目而视、漠然如仇敌。 第59章 垂烬玉堂寒(八) 一阵幽微空无的气息从无形处漫卷而来,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死气沉沉,让人刚一接触便骤然想起永恒的死亡的衰朽。 “爹爹!”耳畔传来驹娘惊喜的呼声。 沈如晚可以感受到不远处干练女修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猛然发出的抽噎。 她内心中生出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期待, 这种期待叫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这一瞬间, 她心里闪过很多浮光流萤一样的纷乱念头,她想起沈晴谙最后漠然的一眼, 想起年少时百味塔上平生最快意的那一盏桂魄饮, 想起刚入蓬山偶然的遥遥一望瞥见长孙寒唇边泛泛的微笑,那是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忽而垂下头,耳尖也滚烫,还想起归墟漫无边际的天川罡风把他失去神采的最后神容也吞噬…… 可最后, 不知怎么的, 在纷乱复杂的浮影里,她看见曲不询幽黑的眼瞳, 深深凝望着她,和她说, 不是你的命, 到死也不许认。 他说,不要认。 沈如晚慢慢睁开眼睛,在光影撞入她眼底前的那一刻,她久违的什么也没想。 眼前,魂气袅袅,黄泉路近, 干练女修面前渺渺地立着一道虚幻的高大身影, 正伸着手慢慢抚着她的脸庞, 像是想要拂去她难以抑制的泪水。 可泪水轻飘飘的,从那虚幻的掌心滴落下去,落在干练女修的衣襟上,洇湿一点水渍。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面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沈晴谙,也没有长孙寒,更没有其余她也许鲜少想起的、死在她剑下的人。 谁也不会来。 她茫茫地向前走了两步,徒劳地四望。 可什么也没有,谁也不会为她而来。 沈如晚攥着莲灯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她茫然地站在那里。 只有死在你手里的、被你朝思暮想的魂灵,才会在碎琼里众星捧月的那一天归来。 她想起方才闭上眼默念魂兮归来时,最后闪过的、曲不询的面容。 是因为,她现在有新的在意的人,所以曾经朝思暮想的人也被淡忘推远了吗? 可七姐呢?为什么七姐也没来? 她也不再在意七姐了吗? 有那么多次,她期盼着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淡忘和放下,可当真的有一天意识到过去已经过去,她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也许是因为,她确然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漫长又痛苦的回忆。 “姐姐,你等的人没来吗?”驹娘黑亮的眼瞳望着她,看着她递还的莲灯,犹豫着没有伸手,“你是不是要走啦?你没有带灯,我的莲灯送给你用吧?” 沈如晚忡怔地看了驹娘一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摇了摇头,又向前递了递手中的莲灯,“还给你吧,我不需要。” 驹娘在后面又轻轻叫了她一声,但沈如晚走得很急,头也不回。 奔奔忙忙,东奔西顾,何处是安乡? “沈如晚——” 身后有人喊她。 她走了几步才回头。 曲不询提着一盏莲灯从后面快步向她走来,碎琼里昏昏惨惨,只有一点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雪。 最明亮的,是他手里暖橘色的莲灯,融融的,朦胧照开晦暗。 她又想起屋檐下那个无言的拥抱,还有他晦暗专注的深邃眼瞳。 “想什么呢?”曲不询终于走到她面前,神色如常,还带着点笑意,目光却不错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没回神?” 沈如晚垂眸。 她没说话,又像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曲不询凝视着她。 “刚才你突然就冲出去,把两个小朋友吓了一跳。”他语气舒缓,像是玩笑闲谈,不经意般伸手,不轻不重地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拢在五指间,牢牢握在掌心,“都以为你忽然有事,急急地要来帮你,我还笑话他们,沈前辈要真是有事还用得着你们来帮?别来送人头就不错了。” 沈如晚不说话。 曲不询余光观察了她半晌。 “生气了?”他又拿玩笑来逗她,“不会是因为我没当场追出来找你,你生我气吧?” 沈如晚终于抬眸看他。 “你要不说这个,我还没想起来。”她淡淡地乜了他一眼,“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得问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曲不询看她愿意搭腔,松了口气。 “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一转头又看见我,心情更差。”他语气轻松,可看她的眼神却一层薄薄的忐忑,“总得给你一点暂时摆脱我这个烦心鬼的时间。” 沈如晚意味不明地睇他。 曲不询望着她,“刚才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你……” 就是在那时,沈如晚手里的东西忽而掉落,转身就走。 沈如晚顿了一下,偏开头。 “之前在秋梧叶赌坊,奚访梧问你,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曲不询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那时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说话。再后来,你说你很久不用剑了。” 沈如晚默不作声,垂在身侧的手却慢慢地紧握起来,攥得很紧,指甲也掐进掌心。 “刚才叶胜萍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像是变了个人。”曲不询望着她,“我想起来,从我们在临邬城第一次见面起,没看过你用剑,好像也没见你身边有剑,你身边没有留下一点关于剑的痕迹。” “沈如晚,”他很慢很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很艰难,浸在苦涩的泉水里,“你是不是,也有心魔?” 心魔缠身,所以再也握不住剑,所以再也不曾用剑,像是从来没有过那段握剑的人生。 沈如晚的侧脸紧紧绷着,像是用尽全力维持平静。 “够了。”她说,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你说够了没有?” “谁跟你说,我不用剑是因为我握不住剑?”她骤然抬眸,幽黑眼瞳里炽灼欲燃的烈火,几乎要把她和他灼烧殆尽,“我不用是我不想,只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剑,我就一定能握住!” 握不住,也要握。 曲不询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神色也紧绷着,嘴唇紧紧抿着。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把目光挪开,像是两尊沉默的雕像,又或者是冰冷的凶兽狭路相逢。 “吱呀——” 旁边商户的门忽然被推开,里面走出人来,正好撞见他们沉默的对峙,不由吓了一跳。 “呃,那啥,你俩在我门口有事吗?”那人小心翼翼地问。 沈如晚没理他。 她仍然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仿佛她遇到的所有困境都和他有关,即使她心里明白这都是迁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率先转过头,望向从门内出来的人,神色还沉凝,但态度却已客客气气,“不好意思,挡了你门口,马上就走。” 沈如晚急促地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前疾行。 身后,曲不询朝那人再次道了声歉,快步追上她。 沈如晚看见他就烦,一偏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加快脚步。 曲不询真是被她气笑了。 明明都是修士,生气起来居然能这么幼稚,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个刚入门的修士,能被她加快脚步甩掉吗? 真是该他的! 十来年前若大大方方地缠上她,十年后也不至于改名换姓被她乱发脾气。 “刚才我在陈献面前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曲不询不远不近地跟在边上,长长叹了口气,“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不然就不配握剑——我是吹牛的。” 沈如晚一顿,回过头来,也不正眼看他,只是从余光里瞥他一眼。 曲不询直直望着她。 “不骗你,其实我也不是永远能握得住剑。”他说,“我也不是一直坚信自己能赢,我也有过握着剑、还没交手就已经觉得自己要输了的时候。” 有的,他也有的。 就那么一次,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剑下。 那是长孙寒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没交手,就已望见长眠。 “其实一时的犹疑是很正常的。”曲不询看着她,静静地说,“没有人能从始至终坚信不疑,每个人都会动摇。最重要的是,在动摇和犹疑之后,能不能下定决心,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念。” 在归墟的那么多日月,他也犹疑过、颓废过、自暴自弃过,可在无边的天川罡风无声的诘问里,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你不甘心。 所以他重新拿起剑,去压倒这不甘心。 “破而后立。”曲不询低声说,“所有让你动摇而又没有放弃的,只会让你越发强大,沈如晚,你信我。” 沈如晚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很久。 曲不询坦然地和她对视。 可过了很久,她主动挪开了目光。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用再说了,好意我心领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说这件事了。” 她偏头,神色淡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 曲不询深深看着她。 真的不在乎吗?那又为什么仿佛如被触及逆鳞,勃然大怒呢? “行吧。”他低头叹了口气,“你不想说,那就不说。” 对沈如晚这种倔脾气,就得顺毛捋,她说不要提,至少现在不适合继续说。 “刚才叶胜萍已经交代了,他每次凑到了一定的人,就会和买主联系,就在桃叶渡的茶楼约见,然后交货。每次来见他的人都不一样,对方会提前告诉他下次和他联系的人的特征样貌,叶胜萍不认识他们。”曲不询扯开话题,不至于让气氛那么剑拔弩张,“下次联系的时间在半个月后,我们可以提前蹲守,跟着卖主查下去。” 提起七夜白的进度,沈如晚侧耳认真听他说。 曲不询笑了一下。 “总之,这条线索算是被我们抓住了。”他不无叹息地摇了一下头,“来之不易啊。” 沈如晚默然。 隔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岁月,终于到她手边的线索。 “刚才我遇到一对母女。”她沉吟,“她们也知道七夜白。” 她把遇到干练女修和驹娘的事简短地说了一遍。 曲不询神色微凝。 “钟神山。”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当年他陨落的那个雪原,再往北走,就是钟神山。 按照这对母女的说法,那时钟神山的山庄应当还没开始种七夜白。 “先跟叶胜萍的这条线,如果这条线断了,就去钟神山。”他抬眸。 沈如晚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也是这个打算。 曲不询神色沉沉地站在那里思索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稍霁,仿佛雨过云开,思绪回转,慢慢露出轻松之色,懒洋洋地一伸手,伸了个懒腰。 “这么说来,”他说,“倒是多了半个月的休息时间,正好,桃叶渡也很有意思,在这儿走走逛逛,倒也不错。” 沈如晚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挺沉得住气的。”她说,“有一点空闲,就想着舒坦玩乐。” 曲不询一笑。 “那不然呢?”他反问,“有事没事都紧绷着,从来不休息,永远在操心那些有的没的?那不是要累死了?”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那种感觉。 忙忙碌碌,到合眼前,竟没一刻全然放松舒心、为自己而活。 多悔恨。 曲不询悠悠叹了口气。 “除了恩恩怨怨勾心斗角,还要有生活。”他语气平实地说着,平平淡淡,但每个字都发自深心,“不管人生怎么奔波,日子还是要好好过,这才不会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他说到这里,忽而觉得自己特别像是童年在敬贤堂听那些年纪一大把、头发花白的老修士发出的感慨,莫名沧桑,透着一股身未衰心已老的暮气,不由有点尴尬,干咳一声,转头去看沈如晚。 一眼望去,沈如晚竟顿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曲不询一愕。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除了恩恩怨怨勾心斗角之外,还要有生活。 除了七姐,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沈家人不会说,只会永远督促她再努力、再勤奋一点,争取早日回馈沈家;宁听澜也不会说,他说你要把自己当成一把绝世锋锐的剑。 其实就连沈晴谙也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沈晴谙每次遇到有趣的事都会和她分享。 等沈晴谙死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她的生活里只有修练,再后来,又只剩下枯寂。 明明退隐了,却还是不开心。 曲不询被她看得有一二分不自在。 “咳,”他干咳一声,笑了一下,“怎么了?忽然盯着我看,我有哪不对?” 沈如晚没回答。 她忽而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抚过他的脸颊,仰起头,吻了他。 曲不询措手不及,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可是下一瞬,他也抬手,拥紧她,微微垂下头,更用力、更深沉地回吻,他牢牢地搂住她,一刻也不松懈,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让彼此的心跳在紧密贴合的胸腔内隐秘地融为同一音律宫商。 月光茫茫地照耀着终年长夜的碎琼里,照过生离死别的夫妇,照过一时负气分开又用无数个日夜去后悔的情人,也照过这个悱恻又绵长的深吻。 漫漫的清辉遍洒,路过人间。 作者有话说: 我也太牛了吧,我居然日九了诶 还有作者专栏,收藏我收藏我收藏我!! 第60章 我亦飘零久(一) 楚瑶光觉得最近沈前辈和曲前辈的关系, 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她也说不上来,以前沈前辈和曲前辈一时吵一时好,曲前辈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看向沈前辈, 但沈前辈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直都是淡淡的, 好像一直有很多谁也无法涉及的心事, 偶尔将她自己也灼伤。 可是最近沈前辈好像变得更温和了一点,好像放下了一部分重担, 偶尔也会对着曲前辈发一会儿呆。 但这两人还是会吵架, 而且总是曲前辈有意无意地提及什么,沈前辈立刻冷下脸, 于是曲前辈再试探两句,见好就收。 楚瑶光有一次无意中听见,好像是沈前辈再也不用剑的事。 她蓦然想起, 虽然沈前辈以碎婴剑闻名神州修仙界, 但自从她们认识以来,似乎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沈前辈用剑, 也从来没在沈前辈身边看见一把剑。 楚瑶光蹙着眉毛想了好久,有时还要想一想自己能不能找到妹妹, 如果找到的时候已经被种药人了又该怎么办, 让她很发愁。 一回头,陈献爱惜地擦拭着他那把剑,一副专心致志、全无烦恼的快活样子。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为什么陈献永远都能这么轻松快活呢?好像根本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发愁。 陈献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呢?” 楚瑶光看着他,不自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在想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操心忧愁?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你烦心。” 陈献想了想, 摇摇头, “那还是有的, 比如我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愿意收我为徒,我发愁了好久呢——不过现在不愁了。” 楚瑶光疑惑,“为什么?” 陈献咧嘴笑了一下,很爽朗的样子,“因为师父已经把我当徒弟了啊。” 楚瑶光哑然。 明明是陈献自己死缠烂打,把曲前辈都带跑偏了,一不小心才说顺口的。 不过,她转念又想,以曲前辈的修为,如果真的不想收陈献为徒,那陈献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机会死缠烂打,所以陈献的话其实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心情复杂地看向陈献,他看上去七窍开了六窍,实际上在重点问题上从不糊涂,有种本能般的直觉和勇往直前的态度,所以往往心想事成,过得很轻松。 这样的人,其实还挺让她羡慕的。 楚瑶光茫茫然地想了好久,忽然回过神,“诶,你说叶胜萍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他会不会在包庇买主?为什么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还是没人来?” 他们负责在茶楼蹲守买主,根据叶胜萍吐露的线索,这次来交易的人应当是个干瘦阴沉的中年男子,对方会走入他们所在的这个茶室,向叶胜萍自我介绍。 但楚瑶光和陈献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还是没等到这么个人。 陈献也很纳闷,“可是叶胜萍说得信誓旦旦的,昨天都快哭着跪下保证是真的了。” 像叶胜萍这样没什么道德观的凶徒,掺和进这买卖里,不就是为了钱财吗?没必要为了买主而威武不能屈、把自己都折进去啊? 两人一起愁眉苦脸。 就在这个时候,茶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楚瑶光和陈献惊得快要跳起来,对视一眼,俱是站起身来,慢慢朝门口走去。 就在楚瑶光和陈献所在的茶室不远处,曲不询和沈如晚就在街口,一人面前是一碗冰粉。 “我们家的冰粉,那味道可是独一份。”冰粉老板得意地吹嘘,“要不是当初在尧皇城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会来碎琼里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在尧皇城多赚钱啊?” 曲不询笑,“您老还是从尧皇城来的?怪不得这冰粉就是不同寻常。” 尧皇城的繁华,那是修仙界人尽皆知的,体现在方方面面上,衣食住行无不包含,和蓬山的世外仙山、悠久传承相比,是另一种修仙世界繁盛的极致。 沈如晚心念一动,抬眸望向冰粉老板,“您是从尧皇城来的,那您知道《归梦笔谈半月摘》吗?” 冰粉老板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道友,看你这话说的,现在谁还能不知道半月摘啊?我老头子现在虽然来了碎琼里,也不是与世隔绝吧?” 刚知道《归梦笔谈半月摘》没多久的沈如晚和曲不询一起沉默。 沈如晚顿了一下,神色如常。 “那您是否知道,若想在半月摘上登一则寻人启事,该去找谁?” 冰粉老板还真是知道,“半月摘有专门对外收录的渠道,那些有名的修仙城市里都有半月摘的办事处,你只要登门去找,花上一两块灵石就行了。不过也得看能不能排上你,一般来说,你当场付了灵石,会给你排到下下期再上报。” 一两块灵石,实在不太贵,至少对于半月摘这种大江南北无人不知的报纸来说,实在是很便宜了。 沈如晚谢过冰粉老板,得知碎琼里是没有半月摘的办事处的。 她心里记下这个事,决定去钟神山后找找看。 曲不询低头吃冰粉。 “有没有一种感觉?”他忽然问。 沈如晚抬眸看他,不解他说的是什么。 “物是人非事事休,好像修仙界这么大,时刻都在向前奔涌,只有自己还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也忘不掉。”曲不询抬起头,语气平淡,神色也平静,但话语却无端沧桑,“好像被遗落在人世之后了。”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垂眸。 她舀了一勺冰粉,尝了一口,很清甜。 “被遗落又能怎么样?”她淡淡地问,“总归都是要抛却的东西,努力适应新环境就好了,过去都已经过去,没有人还需要那些陈麻烂谷。” 曲不询凝视她一会儿。 “沈如晚,”他重重咀嚼着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心尖在唇齿流转过一遍又一遍,最终倾吐,“你是我见过最口是心非、最自相矛盾、最言行不一,也最让人着迷好奇的人。” 明明放不下过去,却一直说过去不值一钱,应当被抛下;明明永远说着不后悔、不在意,却又那么耿耿于怀于过去;明明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可有时候却总像是在说,快来关心我。 沈如晚半带恼意地看了他一眼。 “安心吃你的冰粉吧!”她没好气。 曲不询笑了一下,低头舀了一勺冰粉,大口咽下去。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刚要再说点什么,却忽然抬起头,看向茶楼的方向。 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曲不询微微皱眉。 沉吟片刻,他伸手把冰粉钱放在桌案上,灵力催动,转眼也消失在座位上。 微风拂动,把两碗只剩半份的冰粉吹动一点涟漪,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剩下空空的座椅。 冰粉老板见怪不怪地走过来,把冰粉钱和碗一起收走,悠悠闲闲地哼个小曲,又是快活一天。 茶楼里,沈如晚神色冰冷。 她在大门口冷冷地站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进茶楼内,气势逼人,茶楼老板见了差点以为她是来砸场子的,犹豫着走过来要招呼,被她余光一瞥,只觉目光如刀,刮在他肌骨上,锋锐难当,不知怎么的竟然就站住了,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如晚半点不顿步,顺着楼梯向上走去,刚到转角就听见上面走廊里传来陈献难以置信的声音—— “六哥,怎么会是你?” 沈如晚垂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她神色冰冷,嘴唇紧紧抿着,加快脚步。 “陈献?你怎么会在这儿?”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说,听起来像是个温和有礼的青年,有点意外的模样,“我来碎琼里有点事要办,怎么你也在这儿?我怎么记得好像听叔叔婶婶说过,你离家出走了?” “有事要办?”陈献狐疑地看着对面的青年,“什么事要到碎琼里来办啊?还会让你走进这个茶室?” 陈献对面的青年大约二十来岁,容貌出众,五官俊秀,神色很温和,被陈献这么不客气的问话,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我现在找了门营生,专门培育灵植卖给药房和修士,这次来碎琼里就是来见买家的。这间茶楼在桃叶渡名声不错,据说走的是正经做生意的路子,不是黑店,所以我先来探探底,如果合适,就约买家在这里见面。” 这回答听起来像是挑不出差错,但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走近了这间茶室呢? “要是培育灵植对外发卖,为什么不在族里找家铺子来经营?”陈献皱眉看对方,“六哥,你和我可以不一样,你是陈氏嫡系子弟,大伯母又是大长老,给你找个铺子还不容易?也省得你还要自己找买家销路。” 舍近求远,甚至求到了碎琼里,这可不对劲。 青年苦笑了一下。 “陈献,好些年不见,你也学会嘲笑六哥了?”他望着陈献,不无诚恳,“我在家里是个什么处境、我这个所谓的嫡系子弟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父亲母亲对我并不在意,反倒颇多苛责,回到族里,不过是处处压抑、处处受气。好歹我也是蓬山第九阁出来的修士,难道还找不到一门能养活自己的营生吗?” 陈献听到这里,神情慢慢松动。 显然,他对青年所言的身世很是了解,也确实觉得青年说得有道理。 “当初叔叔婶婶说你离家出走,大家都在抱怨你不懂事,但我是理解你的。”青年笑意苦涩,“若我能像你这样有勇气,早就离家出走、一走了之,也省得在家也如寄人篱下,半生都被安排,处处不自由,无处是家。” “是么?”身后楼梯口,脚步沉沉,每一步都像重重踩在心口,沈如晚冰冷如锋刃的言辞一声沉过一声,“我倒不知道在蓬山第九阁学艺,是对你天大的委屈了。陈缘深,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是这么想的,我保证我当年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青年蓦然回首。 楼梯转角,沈如晚身姿纤瘦笔挺,神色沉冷如冰,踏着窗口照进来的细碎灯光,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灯光映照她昳丽清冷眉眼,勾勒出她鬓边一点弧线,竟似一道清辉照进昏暗,恰如他刻在记忆最深处的年年岁岁。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以为这十年光景一如未过,睁眼还在蓬山第九阁。 “师姐……”陈缘深怔怔地望着她,喃喃般说。 沈如晚走到他面前几步站定,冷冷望着他。 她神色也复杂到极致,眼神里情绪浓烈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真没想到,”她慢慢地说,“你我同门一别十载,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这种场合、这个地方。” 陈缘深下意识叫她一声,“师姐——” “我,我来这儿是为了做生意。”他忙不迭地解释,仿佛慢了一步就会有什么无法挽回的过错,何等急切,“我……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如晚神色冰冷。 “做生意?”她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什么生意?” 其实陈缘深刚刚给陈献解释的话她肯定听见了,但陈缘深还是忙忙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现在专门培育灵植卖给药房和修士,这间茶楼在桃叶渡名声不错,我先来探探底,如果合适,就约买家在这里见面。” “师姐,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干坏事的。”陈缘深急切地说。 沈如晚目光冷冷地扫过他眉眼。 “培育灵植,是在哪里培育?培育的又是什么灵植?什么样的灵植,非得要到碎琼里来销货?这里到处都是秘境,适合藏匿,却没什么秩序,不会有一口气吃下大体量灵植的势力。除非是神州世家有不方便在外面买的灵植,才会选择在碎琼里掩人耳目交易——那又是什么样的灵植才会不方便在神州买?” 她一个个问题,便仿佛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一般,陈缘深站在她对面,神情一寸一寸僵硬,紧紧抿着唇,半晌不说话。 沈如晚冰冷地望着他。 她什么也不说,像是一定要陈缘深给她一个回答。 走廊里气氛一时僵冷。 陈献和楚瑶光本是先和陈缘深对话的人,现在站在茶室门口,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姐弟,竟觉得半点也插不进话。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忽而又传来脚步声。 平平淡淡,每一声响都一般轻重,没有半点差别,悠悠游游,不紧不慢。 没几个呼吸,脚步便踏上这一层的木地板,不急不徐地朝他们走近。 曲不询慢悠悠走到沈如晚身侧,朝对面的陈缘深望了一眼,又见沈如晚冰冷的神容,不由微微一皱眉。 “怎么?”他问,“认识?” 沈如晚紧紧抿唇。 过了一会儿,她才忽而闭了闭眼,“认识。” 太认识了,整个蓬山乃至神州,也许都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陈缘深。 他们的相识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她刚刚拜入蓬山第九阁,成为副阁主的亲传弟子的第三年。 那一年,师尊出门访友,回蓬山时,忽然带回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弟。 师尊问她:你刚入门的时候也有师兄姐帮忙指导,如今你入我门下已有两年,应当能独当一面了。你师弟初来蓬山,处处不适应,我把他交给你负责,你能不能做到? 她当然说能。 于是此后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她不再是埋头修炼顾好自己就完事的小师妹,而是肩上还负有另一个人修行根基的师姐。 曲不询观察她神色,动作微顿。 “哦,”他眼神微沉,神色却如常,很自然地笑了一下,“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蓬山当届倒数一千五?” 沈如晚微怔。 她想起先前刚认识曲不询不久的时候,确实提到过陈缘深,只是当时并不觉得会遇见,只当是一零星往事的碎片,从没说起过陈缘深的名字罢了。 难为他竟连这也记得。 “是,”她垂眸,“你记得没错,他就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倒数一千五、刚入门时阵法就比那个鸦道长要好的师弟。” 沈如晚抬眸,神色复杂地望了这多年未见、也曾以为再也不会见的师弟一眼。 “他叫陈缘深。”她说。 陈缘深就站在那里,也紧紧抿着唇,始终盯着沈如晚看,当曲不询走过来的时候,短暂地分了一点余光。 直到曲不询开口,和沈如晚谈笑间提到他,仿佛与沈如晚关系亲密非常,他才忽然把目光从沈如晚身上挪开,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仿佛要把曲不询看穿一层皮一般。 “师姐,”陈缘深忽然开口,紧紧盯着曲不询,神色也不复先前的温润平和,隐隐有敌意,慢慢地问,“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啦,今天也想试试日九 第三卷 开启啦,本卷掉马,但具体在哪我不说(因为这个人其实还没把细纲写完 第61章 我亦飘零久(二) 陈缘深这一问问得很奇怪。 倒不是怪在内容上, 而是,而是…… 楚瑶光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站在边上都尴尬, 回头一看陈献, 竟然也皱着眉头, 神情很别扭,和她目光相对, 互相眨着眼睛, 好似就能消解这种无名的尴尬。 就好像,就好像见证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一样。 曲不询若有所思地望了陈缘深一眼, 神色也微妙,目光一转,竟没说话, 只是不错眼地望着沈如晚, 眼神幽邃。 沈如晚沉默了一瞬。 “朋友。”她平淡地说。 陈缘深骤然松了口气,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很多年不见了, 他印象中的沈如晚还是最初在第九阁交游广阔、爱玩爱笑的师姐,她有很多很多朋友, 每一个都能玩得来, 可除了沈晴谙,谁都只是“一个朋友”。 即使从前有一段时间里,沈如晚性情大改,冷若冰霜,但那都无法抵消陈缘深记忆最深处的师姐,温柔的、笑盈盈开着玩笑的、细心又体贴的师姐。 “原来是师姐新认识的朋友。”陈缘深脸上的敌意消弭得无影无踪, 又回到先前温和腼腆的模样, 朝曲不询和气礼貌地颔首, 微微笑着,“没错,原来师姐还没忘了我?我就是那个蓬山当届倒数一千五的师弟,实在有点惭愧,师姐当初那么认真教我,可惜朽木难雕。” 曲不询半边眉毛忍不住高高地扬了起来,又很快强行按捺下来,意味莫名地深深看了沈如晚一眼,望向陈缘深,神色耐人寻味,“你师姐对你确实是寄予厚望,不过我也劝过她,排在中游虽不显眼,却也合乎中庸。这世上能和她作比的人能有几个?你和她本就不一样,何必苛求。” 陈献左看右看,总觉得这对话仿佛没什么毛病,可怎么偏偏听起来就这么古怪呢? 陈缘深的嘴唇又紧紧抿成一条线。 “师姐,”他不接曲不询的话,看向沈如晚,“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们还能有缘再见。” 沈如晚静静地看着他。 “我也没想到,”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语气很淡,“居然是在这里。” 在碎琼里,在这个茶楼,在叶胜萍主动吐露的接头茶室。 她宁愿不要见到陈缘深。 陈缘深一直看着她,看她神色冷淡、眼神漠然,他神色慢慢变得勉强,“师姐,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我真的是来做药草生意的,你最了解我的,我不会害人的。你这样看着我,我觉得很陌生。” 当然陌生,沈如晚也觉得陌生。 她确实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陈缘深了,久到彼此都面目全非,谁也不敢认谁。 “多年没见,多看几眼,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变化,你有意见?”沈如晚垂眸。 陈缘深下意识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这反应完全出自习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以至于他本能地摇了头后才回过神,忡怔又陌生。 沈如晚也像是怔了一下。 她的眼神也短暂地变了一点,像是心底某片柔软忽而被触动,是冰河裂开一道碎痕,露出冰面下的潺潺水流。 可这解冻也只是短短一瞬,她短暂地触动和回忆,又那么淡漠遥远。 陈缘深把她的每一点眼神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温润清透的神情也像是深秋的花,一点一点地凋败黯淡了。 “师姐,你变了好多。”他低声说。 沈如晚望着他,神色平淡。 她没有说话,仿佛这是什么不需要回应的普通话题。 于是陈缘深的神色更黯淡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低声说着,像是在问她,又似乎没指望得到答案,“你还记得师尊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想师尊,想第九阁,想我们当年在蓬山无忧无虑、一心修练的日子,我多想念那个时候啊。”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他们都说你弑师灭族,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人,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做什么都有你的理由。”陈缘深声音低沉,“我唯一不理解的是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就算师尊有再大的罪过,那也是我们的师尊,你把他交给掌教、交给宗门处置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沈如晚垂眸。 “看来你还是很怨我杀了师尊。”她语气平淡得像是置身事外的人,“这才正常,我理解。” 可她理解,却不解释。 她总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好似什么也无所谓,把别人满腔的灼热都浇得凉透。 陈缘深又想起十年前的最后一面。 那天他被师尊召去考问功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去,还没进门,就看见沈如晚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走出两步,靠在墙上。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仰着头靠在那里,猛然伸手捂住眼睛,好久都没动,可整个人都在抖。 他从没见过师姐颤抖得这么厉害,像是整个人都支撑不住,勉强倚靠在那里,不让她的身躯滑落跌坐。 他吓了一跳,轻轻地叫她:师姐?你没事吧? 她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猛然放下手,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眼眶殷红得仿佛转眼就要落下泪,可一滴泪也没有。 那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性情大改,奔波于二十六州,很忙很忙,鲜少在蓬山停留,即使匆匆一面,也多是无话可说。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垂眸说,我没事。 可再多的解释,便一个字也没有,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看他:师尊不在,别进去了,回去吧。 他想再问,她已转身走了。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进去。 没两天,他就听说师尊的死讯。 师尊死在他和沈如晚相见的那一天,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刚刚杀了师尊走出来,宗门给出的解释是,师尊因为一株珍贵的灵植而瞒天过海害了许多凡人的命,认罪伏诛。 大家都猜测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但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对沈如晚的议论上,啧啧称奇于她的冷酷无情,讨论着她灭家族、弑师尊、杀了她最好的朋友,连长孙寒也陨落在她的剑下,她到底有多强?又有多冷酷无情? 后来陈缘深再也没有见过她。 师尊道宫外的匆匆一面,竟成了诀别,她谁也没道别地退隐了,和整个修仙界一刀两断,成为一个无所依托的、轻飘飘的名字。 此刻陈缘深时隔十年才再一次见到她,神色和眼神比十年前更冷淡、更疏离、更像一个陌生人,他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谁说我是在怨你,我怎么会怨你,我是在心痛你,师姐!” “不管师尊犯了什么大罪,他都不能也不该死在你手里,人言可畏,别人不会说你大义灭亲,只会说你冷血无情,我不信你不明白。”他一股脑把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窝在心里的话全都抛出来,“你本来是可以做第九阁阁主的,大家都默认你功高威重,但你不能灭了家族又杀师尊,没人愿意信服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把你自己的前途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边上,不经意又听见一桩陈年旧事,俱是目瞪口呆。 这都是半月摘上不会细说的,薄薄一纸往事,略去多少腥风血雨,都成后人笑谈轶闻。 就连曲不询也不曾听过这么详细。 他目光微转,落在沈如晚身上,神色沉沉的,不断描摹她眉眼那一点或深或浅的触动。 可沈如晚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无动于衷地听着和她无关的故事。 陈缘深眼里那一点火苗也熄灭了。 “师姐,”他低低地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从前碎婴剑沈如晚的精气神吗?这十年来我再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你这样蹉跎岁月,不会觉得可惜吗?” 沈如晚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我现在这样很好,”她抬眸看向陈缘深,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劳费心。” 可只有曲不询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那么用力,像要把什么握碎。 他垂眸望着那只紧紧攥着的手,忽而伸出手,将她鬓边一点碎发捋到耳后,仿若无意地握住她攥紧的手。 陈缘深的目光立刻刀子一样望过来。 不冲沈如晚,只朝着曲不询。 曲不询仿若无觉,也仿佛没感觉到掌心握着的那只手攥得有多紧,随意地笑了一声,“你们师姐弟还真是有意思,互相激励上进,又互相嫌弃不够上进,蓬山不愧是神州第一仙门,专出你们这样自律上进的修士,佩服,佩服。” 他这么一说,倒把陈缘深刚才的话都归为督促师姐上进,和沈如晚嫌弃陈缘深倒数一千五是一个性质,顿时让气氛看起来好了一些。 可陈缘深神色稍霁,却还是抿着唇,紧紧盯着曲不询牢牢握住沈如晚的那只手。 曲不询朝他洒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而那相握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收拢得更紧了。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是来碎琼里做药草生意的。”她跳过方才的话题,也根本不管曲不询那点小动作,直直望着陈缘深,“那你平时在哪里种药草?” 陈缘深嘴唇微微颤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轻声答了,“在钟神山,我有一个山庄。” 钟神山。 干练女修所说的山庄也在钟神山。 沈如晚的指甲用力地陷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 可没提防的,握着她的那只手忽而手指微动,用力拨了她指节一下,把她攥紧的五指拨开,牢牢地攥着她的手掌,不许她再握拳掐着掌心。 就这样他还犹嫌不够,五指一点点插入她指缝间,直到掌心也牢牢相贴,用力攥紧她。 十指相扣,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沈如晚分了心,恼火地瞪了曲不询一眼。 可曲不询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动也不动,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陈缘深站在对面,把他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在眼里,不由也用力攥紧了拳。 可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如晚,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十年不见了,我也有点好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沈如晚实在没法用眼神吓退曲不询,只好当作自己的手还好好地垂在身侧,并没有被谁牢牢握住,转头朝陈缘深说,“你不请师姐去你的山庄坐一坐吗?” 以沈如晚曾经对陈缘深的照拂来说,哪怕十年未见,这也是一个根本没法被拒绝的要求。 即使她提得这样生硬,谁都知道她并不真的只是想去做客。 陈缘深的神色微微变了,却又极力掩盖。 他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可又心存侥幸,终究被戳破,还在负隅顽抗,“师姐,其实就是个很小的山庄,没什么好看的。你也知道我就那么点本事,实在是拿不出手,还是不要在师姐面前班门弄斧丢人现眼了。” 沈如晚静静地望着他。 “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做正经营生赚钱养活自己不丢人。”她说着,又短暂地笑了一下,几乎没什么笑意,“我见过你丢人的时候还少吗?当初四重阵法解不出,非要骗我说你都懂了,给你出题你又解不开,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不丢人,现在倒是丢人了?” 陈献在边上瞪大眼睛看向陈缘深,像是根本没想到这位在族里小有名气的族兄竟然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丢人经历。 陈缘深有点窘迫,可听沈如晚提起往事,唇边又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 然而这笑意又很快凝固冻结了。 “师姐,真的没什么好看的。”他低低地说着,像是哀求,“别去了,我求你。” 沈如晚用力闭了闭眼。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她静静地说,“你不带我去,就是我自己找上门去。” 无论是干练女修提供的线索,还是陈缘深这兜兜转转对上叶胜萍一半的线索,她都一定会去钟神山,也一定会查陈缘深。 沈如晚漠然地想,和她做朋友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倘若她的朋友犯下了什么她无法坐视的恶事,永远也无法得到她的拥抱。 传言说她冷漠无情,其实一点也没错。 陈缘深死死咬着牙,和她对视很久。 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一般,他重重地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 “你会后悔的,师姐。”他声音紧绷,“你根本不知道你会有多后悔。” 沈如晚直直地望着他,没有一点犹豫,“就算后悔到死,也是我自己选的命。” “这么多年,你见过我为我的选择后悔吗?” 陈缘深苦涩地看着她。 这时他又依稀回到很多年前的青涩腼腆、犹豫又胆怯的少年,只能悄悄地、不作声地久久望着师姐的背影,她一回头,便慌里慌张猛地低头,假装在干正事,等她挪开目光,松了口气,却又茫茫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他喃喃,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你也不会放弃的。” 作者有话说: 日九成功!! 第62章 我亦飘零久(三) 茶楼露台上, 一盏莲灯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灯影斑驳昏黄,把两道人影拉得很长很长, 像是扭曲在一起, 依偎着靠在一起。 沈如晚踏着蒙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石板砖, 在灯光之外的地方静静站着,远远望去, 一片昏黑, 只剩满眼星辰浩瀚。 “快点离开这里吧,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她忽而喃喃地说。 曲不询抱着胳膊站在她身侧, 闻言看她一眼,“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讨厌碎琼里?” 沈如晚目光停驻在茫茫的星空。 “不喜欢。”她说, “从前就不喜欢, 现在更不喜欢,我讨厌这里。” 终年长夜的碎琼里、暗无天日的碎琼里、秩序之外的碎琼里, 永恒不变的浩瀚星空无情无欲地俯瞰凡人贪嗔爱恨。 谁又经得起星辰没日没夜的拷问?她只觉得如此孤独。 孤独又压抑。 “现在不喜欢我倒是能理解。”曲不询问,“以前不喜欢又是为什么?因为这里是神州知名的流亡地?” 她嫉恶如仇, 讨厌碎琼里好像也不稀奇。 沈如晚没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曲不询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忽而像把先前的问题自然地略过了一样,忽然问他,“十年前,长孙寒横跨十四州,到了碎琼里附近的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进碎琼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进了碎琼里, 就再也没有人能抓住他了。” “可他为什么没有进碎琼里呢?”她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隔着很多岁月去问那个仅存于记忆里的人,“只要他找个秘境待上几年、养好伤再出来,谁也奈何不了他,他为什么不呢?” 曲不询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 他一顿,偏过头,也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背对着昏暗灯光,神色难以分辨,只有一两道很淡很淡的星光迷离地勾勒他英朗的轮廓。 “哦,那可能是因为他傻。”他语调漫不经心的,“生路就摆在面前,他偏偏不愿意走,不是傻是什么?” 沈如晚无言。 她转过头,一言难尽地看他。 “别这么看我,我说的也没错啊。”曲不询没回头,但好似完全知道她在看他,在黑暗里像是笑了一下,“要么就是他知道你会来追杀他,怕他进了碎琼里你就找不着他了,所以干脆绕道走。” “你有毛病吧?”沈如晚骂他。 像是忽而被窥见了过去藏于心底的心事,已经决定放下了,谁再提起就恼怒。 尤其不该是曲不询提。 曲不询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再说话,可黯淡星光里那一点英挺的轮廓却像是忽而绷紧了,沉沉地凝在那里,像晚秋凝在天边的云霾,坠不下,也散不开。 “原来你这么讨厌长孙寒?”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稍微开个玩笑就嫌烦?”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别开这种玩笑。”她不想再听曲不询提长孙寒这个名字了,既然连莲灯也召不来长孙寒的魂灵,那么她也许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喜欢他,也许这么多年她耿耿于怀的只是那段无忧无虑偷偷喜欢的时光,“我一点也不喜欢。” 曲不询蓦然追问,赶在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湮灭前,“那你还时不时提起他?” 沈如晚垂着头。 “心里有点疑问,总归要解开。”她语调漠然,“这不代表我喜欢和他扯上关系,很难理解吗?” 横跨豆蔻韶年至今的漫长心事,见证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痛苦蜕变,终将掩埋在她早已决意放下的过往岁月。她早早已经决定转身放下过去,又何必再念念不忘着谁? 长孙寒这个名字,也一并忘了吧。 曲不询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了,用力地攥着,手背上青筋也突起,可在夜幕里看不真切,只剩一点骨节用劲收紧碰撞的声响。 他还想再问,可不能。 她太敏锐,只怕他再问下去,她就要反问他这个对长孙寒没有一点情谊的酒肉朋友为什么会对此耿耿于怀了。 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脱口而出就是彻底的坦白,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想,长孙寒就是曲不询、曲不询就是长孙寒,看看她震惊的目光下,除了冰冷外,会不会还有一点留恋? 如果她知道他就是长孙寒,还会再对他笑一下吗? “陈缘深有很大嫌疑。”沈如晚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打破这沉默,也把他的出神打碎,她抿着唇,淡淡地说,“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人从小到大就不会说谎,尤其不擅长在我面前说谎,如果他那个山庄没有一点问题,他根本不可能是刚才那副样子。” 曲不询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又握拢。 “你们师姐弟关系很好。”他淡淡地说。 这是谁都能看的出来的。 好到谁也不能替代彼此的位置,隔着十多年不曾相见也依然是彼此最特别的人。 沈如晚思绪也飘远。 “还好吧,”她回忆着,“主要是他当年那个性格,如果我不多操心一点,谁知道他会不会被欺负死。” 曲不询偏头看了她一眼。 “被欺负?”他语气更淡了,“我看他挺有主意的,如果他和七夜白有关系,那就更不可能被欺负了,谁能欺负他?” 沈如晚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你不了解他。”她低低地说,像是陷入很深的回忆,“他现在看起来还算有点样子,可当年一直都是个脾气很软很乖的小男孩,很体贴、很贴心,被欺负了也不还手,很怕他会让你不喜欢,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地观察你的脸色。” “我真不明白。”她喃喃,“他怎么可能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 曲不询的神色更紧绷沉冷了。 “也许他根本没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他声音也冷凝着,沉沉的,“只是命运就那么凑巧,让他在那个时候走进了那个茶室——说起来,我们从叶胜萍那听来的线索,确实和他对不上。” 叶胜萍说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前,而陈缘深来到茶室的时间是两天后。 叶胜萍提供的见面人的特征样貌是干瘦阴沉的中年男子,这描述的人和陈缘深显然不一样。 陈缘深虽然看上去纤长,但身板骨骼也开阔,更是和干瘦沾不上一点边。 他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气质,很干净。 曲不询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也不会牵强地非要把陈缘深往坏的方向分析。 事实就是事实,和其他恩怨纠葛都无关。 沈如晚听他这么说,垂下眼睑。 “我也希望是这样的。”她慢慢地说着,“也许他那个山庄里的秘密和七夜白没有关系,他所慌乱的也无非是别的事,也许只是陈缘深大惊小怪,一点小事也慌慌张张地见了我就心虚,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 她终究还是心存侥幸。 很久、很久都不曾出现的侥幸心,久违的忐忑。 沈如晚不由很深地思忖、设想着。 如果……如果陈缘深真的和七夜白有关系,如果他真的重复了师尊的命运,她还能像十多年前一样心硬如铁,走到最后一刻吗? 不,不能说是和十年前一样。 因为即使在十年以前,她也并没有真的做到心硬如铁。 陈缘深问她,为什么要亲手杀了师尊? 是他亲眼看见她从师尊的道宫里走出来,可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又查到一点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却蓦然发现竟能顺藤摸瓜追溯到自己的师尊身上,那时她有多无法相信。 她根本不是去杀师尊的,她走进师尊的道宫,只是像从师尊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她苦苦求索了很多年的真相。 她为了这个真相已经背负了太多,沈家那么多的人命、她最好的朋友和姐姐、她偷偷仰慕了那么多年的人……她一定要得到真相。 可是当她走进师尊的道宫,却发现师尊一直在等她,看见她来了,半点也不意外。 师尊说:我等你很久了,不过你来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我还以为你会再迷茫挣扎一会儿的。果然,你的心比我想的更坚强,也更冷硬。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呵斥和求情。 师尊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么一天,有种平静坦然的接纳:我早就知道你终归会查到我身上的,从你走火入魔灭了沈氏满门后还能冷着脸再次握剑对准更多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沈如晚拜入师尊门下有十余载。 她进入蓬山后,在参道堂待满三年,一进闻道学宫就被师尊收入门下,成为师尊的亲传弟子,师徒关系不算很亲密,但师尊教导她时全无藏私、尽心尽力,她一直非常敬重师尊。 可那天师尊说:收你为徒,一半是你天赋过人,一半是因为我和沈氏约定好要收一个沈氏弟子为徒,所以挑中了你。当初立下这约定,是因为沈氏想拥有一个精擅木行道法的本家人,回沈氏培育七夜白,这样他们更能信得过。没想到你不仅没培育七夜白,倒把沈氏直接断送了。 多讽刺。 “师尊也死在我的剑下。”沈如晚忽而说,“除了陈缘深之外,我还有几个师兄师姐,也都不联系了,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都不想再看见我了。” 曲不询望着她,神色还僵冷,心绪复杂。 “你就是在杀了你师尊后选择退隐的吧?”他问,声音沉沉的,“为什么?” 为什么灭了沈氏没退隐、执剑斩遍神州也没退隐,杀了师尊后,忽然就封刀挂剑,决绝地退出修仙界,宁愿让自己在凡尘俗世里枯寂? 沈如晚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可还没等她攥成拳,曲不询猛然探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灼热的手掌将她冰凉的五指握拢。 她怔了一下。 曲不询没有说话。 他只是很用力地握拢她,不留下半点间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在碎琼里的黯淡星辰下有种让人莫名心惊的意味。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她偏开头。 “当时师尊忽然动手,仓促之下我也动手,可交手没多久,师尊忽然收手,我没收住。”她没什么情绪地说着,“然后师尊一边吐了血,一边看着我笑,说,我真是一点都没看错你。” 师尊说:我所有的徒弟里,你一定是能走得最远的,因为你足够狠心,只有最冷酷狠心的人才能走得远。 师尊说:我是一定要死的,所以我特意选了你来杀我。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炼成了一把锋锐无匹、斩神斩鬼都不留情的剑。 沈如晚唇瓣也微微颤动。 她停下来好久,仿佛说不出一点话。 曲不询凝视着她,发觉在盈盈的星光下,她幽黑的眼瞳也蒙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太短暂也太单薄,一瞬即逝,他甚至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泪水。 “师尊说:我来做你的试剑石。”沈如晚漠然地说,“然后他就死了。” 再然后,她不想再做一把剑了。 她本来也不是剑修。 “就这么简单。”沈如晚微微阖眸,“没更多的故事了。” 其实她总说无悔,都是倔话。 事实是她根本没有那么多选择,她总是被迫遇到这样那样的困境,而她能做的只有往前走,不回头。 也轮不到她来悔恨。 曲不询攥着她的手也更收紧了一点,指骨和指骨硌得生疼,可谁也没抽回手。 星河斜映,在冰冷的夜幕下,远处是错落的莲灯光芒,黯淡的、昏黄的,但又柔和的。 陈献的大嗓门从楼下传得楼顶都听得清清楚楚,间或带着一两声楚瑶光的嗔怪和询问,融在热热闹闹的碎琼里。 沈如晚听着这吵吵闹闹声,只觉近在咫尺,又无穷渺远。 是她曾经拥有、早已失去、再难拾起的东西。 再绚烂的人间烟火也与她无关。 她忽觉意兴阑珊,转身就想走下露台,一抽手,没动。 曲不询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她的手,动也不动一下,更不松手。 沈如晚皱起眉头。 “还不走?”她问他。 曲不询下颌线紧绷着。 “你有没有想过,”他停顿了一下,“这可能就是你的心魔。” 沈如晚骤然僵硬。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他目光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你就不会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也不会走出临邬城,来到碎琼里。” 归根结底,沈如晚耿耿于怀的,不过是握紧剑也身不由己、奋力捍卫的反倒永恒地消逝。她并非当真冷漠无情,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演同样的冰冷片段;她失去了那么多去维护心里的道义,可正义如此苍白,只有欲望和利益永恒。 把自己当个世俗的人,又太无情;把自己当成捍卫道义的剑,又无济于事。 她当然只能退隐,远离修仙界这个只剩痛苦和迷茫的地方,因为她已经再也看不见出路了。 沈如晚没有一点表情地站在那里。 “放不下又怎么样呢?”她静静地问他,“你能让沈氏所有族人、让我师尊、让长孙寒活过来吗?” 曲不询沉默。 他一直不曾把自己重生的秘密向她坦白,不仅是因为沈如晚对“长孙寒”的态度,也是出于死过一次后本能的谨慎。 没有谁在死过一次后还能轻而易举地交付信任。 从归墟出来的那一刻起,信任对他来说就成了最最罕有、最最吝啬交付的东西。 “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还活着,你真的会释然吗?”他问她。 沈如晚垂眸想了一会儿。 “不知道。”她说,“就算活着,应该也回不到从前了。” 如果、如果七姐还活着,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吧? 就连沈如晚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她现在见到还活着的沈晴谙,那一瞬间心里升起的到底是喜还是怨。 因为沈晴谙死了,所以她现在才能无所顾忌地怀念过去。 一死万事休,所有恩怨都可以放下,只有思念绵长。 要是沈晴谙还活着,她真的能一点也不介怀地欢欣雀跃地走向前者吗? 其实沈如晚一点也不介意沈晴谙带她去沈氏禁地见到七夜白,她早就知道七姐道德感没那么强,她也不苛求七姐和她有相同的反应,她可以花更长的时间去劝说、去沟通,用更多的耐心去让七姐放弃七夜白——七姐本来也怀有一点膈应的,说明一切都是可以争取的。 可沈晴谙不能直接替她做出决定,不能在明知她无法接受的情况下,试图用杀阵来威胁她踏上同一艘船。 沈晴谙这么做,想过她的感受吗?七姐真的在乎她吗? “说不定反而会更糟糕。”她喃喃。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到七姐。 曲不询不由沉默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觉重逾千金,仿佛每一下都是偷来的,从来不属于他、不属于长孙寒,沉重得几乎要握不住,可他只是更用力地握拢,半点也不松手。 这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答案。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答案,叫他忽而生出一种很深的念想,连着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陈旧的心也一下一下地颤动着痛到五脏六腑都牵缠,几乎让人难以忍耐。 他想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伪装和谎言都撕碎,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直白地、没有一点掩饰地承认,长孙寒就是曲不询,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就这么透过漫长的过去,和她一瞬不瞬地对视,看清她那一刻眼底所有的情绪。 哪怕是厌憎。 第63章 我亦飘零久(四) 从碎琼里到钟神山, 要绕开归墟,穿越茫茫雪原,沿着一条只有修仙者才能通行的云中栈道, 这才能到达凡人传说中的北天之极。 从平原上遥遥望去, 钟神山就像是从苍穹最深处垂落的擎天之柱, 屹立在神州之北。 “在凡人传说中,钟神山是通往天宫的唯一通道, 相传仙人下凡都要从钟神山出世。”陈缘深和他们同行, 他来到碎琼里也带了飞行法宝,只是远远没有楚瑶光那一排宝车的气势, 干脆就坐到宝车上来了。 绕过归墟,登上茫茫雪原,就能遥遥地在天际看见深入云中的钟神山。 这是神州最巍峨的擎天之峰, 坐镇北方, 镇压四州地脉,定住了神州三分之一的气运, 正因有钟神山这根定海神针,神州北方才能数十年风调雨顺, 可谓是整个神州最最安定祥和的地方。 “那钟神山是不是真的能连接苍穹呢?”楚瑶光好奇地问。 其实这话本来该是陈献抢先问的, 但这少年正陷入了“我族兄到底有没有问题,我该怀疑还是不怀疑”的困顿纠结之中,也不像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爱耍宝了,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陈献不问,只能楚瑶光自己问。 陈缘深已经听说过楚瑶光的来历,自然知道楚瑶光是蜀岭楚家的大小姐, 能拥有这一排宝车的人本来也是藏不住身份的。 不过他态度平淡无奇, 除了礼貌客气之外, 并不对楚瑶光另眼相看,“钟神山其实是群峰,共有十三主峰,最高的那座山峰叫做灵女峰,虽然高耸入云,但——当然也是无法触及苍穹的。” “青天到底有多高?”陈献听到这里,也终于来了兴致,透过宝车的琉璃窗向外看,只看见飘渺云岚下满眼白茫茫的雪。 他们正行过雪原上空,所谓望山跑死马,至少还要再过十几天才能到钟神山。 到底是少年人,才能问出这样天马行空的问题。 陈缘深听陈献问起天高地厚,不由也笑了起来。 他其实脾气很温和,没有一点戾气,听见陈献发出这么荒诞的问题,也不怀有一点嘲笑,反倒觉得很有趣,“这问题似乎没人能回答,至少我还没听人说起过谁有这个本事丈量天地。” 天大地大,人生不过方寸之上,哪怕是丹成修士,也飞不到天地尽头,谁又能知道天地之外的天地呢? 这么一说,陈献竟然更好奇了,转头看向曲不询和沈如晚,“师父、沈前辈,你们靠遁法能飞多高啊?” 丹成修士和丹成修士的差别也是很大的,术业有专攻,擅长炼丹的去杀人一定很别扭,而擅长杀人的还真不一定能飞多高。陈献骤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倒把沈如晚和曲不询问住了。 “没试过。”沈如晚支颐靠在窗边,出神地望着下方的茫茫雪原,“杀人不需要飞得很高。” 这话把陈献吓一跳,听起来怪瘆人的,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沈前辈只是用这话来解释她为什么没试过,而不是人生只为杀人。 “那你能一口气飞到钟神山那么高吗?”陈献追问。 沈如晚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又没去过钟神山,更没试过自己的极限,她又从哪去知道自己能不能飞到钟神山的山巅? 她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陈献,把后者看得讪讪然。 自从进入这片雪原后,沈前辈就比平时更沉默,看起来也更有威慑力了许多,一个眼神便叫人话也不敢说。 陈献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曲不询。 曲不询耸了耸肩。 “你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问我,那我还真能回答你。”他自从进了雪原后,倒是有种莫名的轻松写意,很有兴致地欣赏满天飞雪,此时也敲着琉璃窗,隔着窗把北风送到眼前的一片雪花敲碎成零星碎片,悠悠地说,“那时候我刚开始学仙,也闲得发慌,试过自己最高能飞多高,用自己的遁法丈量……丈量山峰楼台的高度。” 险些说漏嘴——他本来下意识就要说丈量蓬山百味塔,幸而及时反应过来,否则立时就要被沈如晚盯住,问他既然只是曾经在蓬山寄身过一段时间,又哪来的二十年前刚学仙就在蓬山了?长老执事们收记名弟子可不会挑没入门的小童。 曲不询想到这里,又在心里轻轻一喟。 其实他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只是总时不时地想着,若遇见她时还是从前长孙寒的模样便好了,也省得他朝思暮想。 可若是让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承认,他又贪恋这一刻温存,一想到沈如晚或许会和他反目成仇,他便五脏六腑也烧干火灼一般地隐隐作痛,早放下了的戾气也蒸腾着卷土重来,只想把这一点痛楚碾碎。 只一点是确定的,无论沈如晚往后如何恨他入骨,他也绝不会放手。 “没想到曲道友也有这样的兴致。”陈缘深对曲不询的态度就不似对陈献那般温和了,他不是那种会横眉冷对、冷嘲热讽的人,也做不到那样针锋相对,但那种针对感总是若有似无,“我就不一样,自幼性格就很无趣,只知道好好修练学习,听从师姐的教导,很少去尝试其他学业外的事。” 沈如晚终于投来一瞥。 “确实,”她垂眸,一点追忆之色,“那时你笨是笨了点,脾气也太软,可至少人很听话,也不爱惹是生非,比我认识的几个同门带的师弟师要好得多。那时和同门聚会,他们还羡慕我带的师弟省心。” 师兄师姐带同门师弟师妹,这是蓬山习以为常的事,不只有沈如晚师尊这么安排。 否则,蓬山弟子有那么多人,若人人都要师尊从基础教起,师尊还能有时间修练、钻研法术吗? 陈缘深听沈如晚这么说,不由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他好似半点都不介意沈如晚说自己笨,只能听得到沈如晚夸他省心听话,“是师姐教得太好了。” 曲不询半边眉毛挑了一下。 他向后微微一仰,靠在宽大椅背上,神情莫名沉冷,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扶手上镶嵌的玉石,皮笑肉不笑,“没办法,谁叫我那时胸无大志,偏偏又自恃天赋、自视甚高呢?自然是比不上你们师姐弟刻苦踏实。” 他把“你们师姐弟”几个字咬得很生硬,每个字都像是硌人的石子。 陈缘深立刻捕捉到这份膈应。 他飞快地看了曲不询一眼,神色不变,仿若无觉,挪开目光,望向沈如晚,“师姐,还没到钟神山,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山庄里的同伴吧,虽然我是庄主,但我只负责培育灵植,地位都是平等的,他们并不是我的属下。” 沈如晚立刻朝他望了过去。 曲不询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微微收紧了,装饰性的玉石发出“咔吧”一声轻响,引得坐在边上的陈献一眼望过去,曲不询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眼神漠然沉冷地望着陈缘深,神情是前所未见的压抑冷凝。 陈献眨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可从没见过一向云淡风轻、悠然自适的师父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师父和族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过节? 可族兄从前一向在蓬山安分修练,又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怎么可能和师父发生冲突呢? 他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曲不询的神色看起来更冷漠不虞了。 陈献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缘深比这个族弟体会更深,他明明没有在看曲不询,却能感受到那道如有实质的锋锐目光,仿若一柄利刃,将他从上到下分筋错骨,连眉睫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发颤。 这感觉与丹成修士的威压还不一样,并不凭借修为来压制人,只是仿若天成的那股凌锐气势,只凭注视便能叫人心惊魂飞。 陈缘深见过不止一个丹成修士,也见过许许多多早已成名的强大修士,可还从未直面过如此冰冷慑人的气势。 他搁在桌案上的手忽而收了回去,垂在桌面之下,神色稍稍紧绷了一点,却还稳得住,仍然撑着笑意,仿若如常地给沈如晚介绍,“山庄里有三个人是需要师姐你特别留意的,其他人则都是拿钱办事,随时可以替代,记不记得都无所谓。” 陈缘深神色自若,仿佛感觉不到那道视线,就连沈如晚也没发觉他的异常,只是支着侧脸,目光渺渺地望着他,似乎认真,也似乎有点出神。 谁也看不出来,陈缘深垂在桌面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攥着衣角,几乎把那一团衣料拧出一个洞。 曲不询一挑眉。 他倒有几分意外,眼睑一垂,不再看陈缘深,神色没先前那么冰冷,可眉眼都沉凝,像是有什么难以按捺的不爽,强行压抑着,尽是沉沉阴霾。 沈如晚似有所觉地朝他望了一眼,微微蹙眉。 “师姐,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蓬山的时候,列过一个神州风云榜吗?”陈缘深微微抬高一点音量,又把沈如晚的目光吸引过去,他笑着说,“现在神州最有名的那个《归梦笔谈半月摘》上有个叫‘寄蜉蝣’的版面,专门列举神州成名人物,很受欢迎,其实都是咱们当年玩剩下的东西,那上面列举的人物,无非就是咱们当年整理的那些罢了——哦,还要加上这十来年里新近成名的人,比如说师姐你。” 陈缘深这么一说,沈如晚立刻便想起来这件事,那时蓬山忽然流行起给神州成名人物排行,列出一张心目中的风云人物名单出来,互相交换着看对方的名单,若是列出的人多有重合,说明彼此眼光相似,立刻能引为知己。 那是她还青葱韶年时的事了,最是爱赶潮流,什么都抢在最前头,早早和沈晴谙一起列了一份名单。 沈如晚还记得,她出于私心,把那时刚刚成名没多久的长孙寒列在了前五,可是后来交换出去的时候,又唯恐少女心事被人窥见,偷偷裁掉了那一行。 “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听说有这么一件事,先是什么话也没说,只说想看看我的名单,等拿去后偷偷记了下来,直接抄了我的?”沈如晚挑眉,“当时你还装得像是自己拟列的一样拿给我看,我只是懒得戳穿。” 陈缘深不由微微一窘,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像是忽而被窥见了什么心事,只是专注地望着沈如晚,不说话。 沈如晚说到这里,出神了一会儿。 “真不知道这么无聊透顶的活动到底是谁先想出来的,居然风靡蓬山。”追忆往事总是怅惘的,特别当这往事还同时牵扯到沈晴谙和长孙寒,双倍的怅惘。 她在心里轻轻一喟。 曲不询坐在边上,眉毛一拧,神色不由更加沉冷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竟给他坐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惜根本无人来叩关,唯有一口气凝在心口。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 真是不好意思,当年蓬山第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就在他们师姐弟身边坐着呢。 那时他列这名单是为了看自己还需要超越几个人。 ——再怎么克己自持,谁又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了? 只是没想到邵元康那个大嘴巴大剌剌地和其他好友提了一嘴,居然带起整个蓬山的热潮,天知道他后来看见人手一份的神州风云谱有多无语凝噎。 陈缘深见沈如晚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眼神微黯,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朝沈如晚温润地笑了笑,“总之,那时无论是谁列出来的神州风云谱,前五里总归都有一个人叫卢玄晟。师姐你应该还记得,这人是神州最富盛名的强者,成名五十年未逢一败,随着年岁越久、修为弥深,堪称威震天下的绝世高手。” 沈如晚确实记得这个名字,也很少有人会忘记这个人,就算她在神州最有名声的时候,地位也远远比不上卢玄晟,更没人会觉得她比卢玄晟强。 两人成名的类型都不一样,沈如晚最出名的是她的强硬和冷酷,其次是碎婴剑,至于她自己的实力倒不是常人乐道的,甚至于她经常遇到有人觉得她成名无非是倚仗碎婴剑之利,离了碎婴剑不过是个种花的罢了。 而卢玄晟成名,是当真靠一次又一次对决打出来的。 这人少年时便誓要成为神州最强者,修为有成后就整日不干正事,天南地北地缠着神州许多知名强者,非要和对方斗法,输了就约下次,赢了就大笑三声,得意而去。 如是数十年,自成神州名声风头最盛的强者。 陈缘深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一下。 “师姐,卢玄晟好多年不曾在神州露面,就是因为……他现在也在我的山庄。”他说到这里,神色莫名有些涩意,却还是勉强微笑起来,“这就是山庄里头一号要被注意的那个人。” 沈如晚眼神微微一凝。 她目光微转,落在曲不询身上,瞥见他神色也沉凝,望着陈缘深,若有所思。 然而当她望向曲不询的时候,他似有所觉,眼皮一抬,眼尾扫见她的目光,却忽而一顿,神色骤冷,朝椅背上重重一靠。 曲不询气势浑然地坐在那里,眉眼冷凝,阴云密布。 他目光如电地望了她一会儿,又看了陈缘深一眼,不期然唇角竟还勾起一点冰冷的弧度,朝她露出一个冷笑。 沈如晚不由一怔,莫名其妙。 他这又是什么毛病?她怎么惹到他了? 第64章 我亦飘零久(五) 曲不询神色沉冷。 看她一眼望过来还微微蹙眉, 一顿,又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 沈如晚更是摸不着头脑。 她深深地望了曲不询一眼。 “师姐,”陈缘深又叫她, “卢玄晟早就结丹了, 实力很强, 不过他脾气很高傲,懒得搭理人, 也不怎么和山庄里的人打交道, 平时很难见到他。但山庄里还有一个丹成修士叫白飞昙,这人很年轻, 比我还小两岁,天赋很高,而且手中掌握了一道很邪门的异火, 威力极强。不过这人没什么名气, 脾气却和卢玄晟一样高傲,两人都是谁也看不上的脾气。” 沈如晚又凝神望了过去。 陈缘深比她小五岁, 算来这个白飞昙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结丹了,天赋确实不错, 放眼整个神州都是震动一方的天才, 倘若这人是蓬山弟子,一定早早就很有名气。 当初如果没有沈家的事,沈如晚也不会那么早就结丹,那么她真正结丹的年纪多半和这个白飞昙差不多。 可惜没有如果,直到现在,蓬山的金册上还写着最年轻丹成修士的记录——第九阁, 沈如晚, 年十七岁。 她比长孙寒结丹的年纪还早了两年。 “异火是什么?”那头, 陈献疑惑地问,“来头很大吗?” 陈缘深不由朝陈献望了过去,露出一点惊讶来。 “我记得,这似乎是丹道基础课的内容。”他没急着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用探询的目光望着陈献,“你不记得了吗?” 丹道基础课在哪都是有的,蓬山也有,但未必每个人都要去上,属于自主择取,沈如晚去听过几次,但没听下去,因为丹道最入门的第一课就是熟悉灵植的药性,而这正是她最不需要跟着学的。这门课和她本身所学内容重复太多,没多久她就弃了。 陈献从来没去过蓬山,所以陈缘深说的自然是陈氏家学。 药王陈家,自然是人人都要学灵植、学丹道的。 “啊,这个啊。”陈献不由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我最讨厌炼丹,也根本没兴趣学丹道,要么逃课,要么睡过去了。再后来就离家出走了嘛。” 陈缘深定定地看了陈献好一会儿,似乎从没想过还有这种事。 “怎么能逃课呢?”他语气有点责备,“就算你不喜欢,多学一点总也是好事。” “啊?”陈献震惊,“难道六哥你从来不逃课吗?” 陈缘深语气平和,但很笃定,“没有,从来不。” 沈如晚可以给他作证,陈缘深真的一次都没逃过课,老实听话、乖巧懂事,这几个词就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 陈缘深从小到大真的很听话懂事。 可太懂事听话有时也不是好事。 陈献摸摸后脑勺。 “那时候我就认识老头了,总跟着他出去学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后来干脆就离家出走了。”他看了看曲不询和沈如晚,试图挽回一下自己不爱学习的形象,“主要是陈家教来教去都是药草丹药,我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啊,如果陈家开一门剑法课,我一定二话不说冲过去上。” 沈如晚眼神微顿。 陈献口中说的“老头”自然就是孟华胥了。从前她只知道陈献跟着孟华胥学过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居然那么早,就连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孟华胥。 这么说来,陈献对孟华胥的感情一定远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加深厚。 对待陈缘深这个不太熟的族兄尚且有犹疑,如果有一天发现有嫌疑的是孟华胥呢? 陈献重感情、讲义气,这是很好的品质,但有时也会反过来成为麻烦。 沈如晚垂眸想着,没有说话。 “总之,异火就是有特殊功用或强大威力的灵火,但普通灵火和异火的区别,就像是普通药草和天材异宝的区别一样大。”陈缘深总结了一下,又接上先前的话题,“白飞昙手里的异火很奇异,威力极强,而且我从没在典籍中见过类似的异火,来历神秘。” 沈如晚皱眉,这都是从哪找来的修士,来历一个比一个大,根本不必等陈缘深主动坦白,是个人都能看出古怪。 就算他那个山庄和七夜白没关系,她也应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陈缘深这小孩别是被人卖了还乖乖数钱。 “哎,那就是云中栈道吗?”楚瑶光靠在窗边,很稀奇地往外看了一眼,神色有点惊喜,“好好看啊。” 她这么一说,大家不由都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透过密密厚厚的雪幕,在目力所极、青空尽头,有一道剔透璀璨、如冰雪铸就的天上之桥,横亘在天际,连接千里。 陈献不由大大张着嘴,呆呆地看了好半天。 等回过神来,居然也会感慨两句,“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真是太美了。” 陈缘深笑了起来。 “这就是钟神山连接雪原的唯一通道,云中栈道。”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能到云中栈道了,还好能赶在日落前到那,不然就得再等一天了。” 钟神山的云中栈道,既是天地之力鬼斧神工,也是修士之力巧夺天工。 在栈道沿途空中放置修士炼制好的法器,借雪原上的天光映雪之力,便能在白日里形成这一条绵延千里、直抵钟神山的云中栈道。 纯靠修为和人力难以抵达的峰峦极地,靠着一代又一代修士的匠心和深研,终于遍布人迹。青天难上,神山难登,可总有被人征服的一天。 “一人一票,十块灵石。” 到达云中栈道起点,那里有一座大院,专门向过路人收路费的,倒不是坐地抢钱,而是这些炼器师负责维护云中栈道,过路人要通行,自然要付点报酬。 十块灵石并不便宜,但对于云中栈道这样的奇迹之作来说,又合情合理了。 陈缘深神色自然地拿出一袋灵石要递给炼器师,却没料到旁边也伸出一只手,一齐伸在那,俱是一怔。 楚瑶光神情错愕。 她付钱早就付习惯了,竟没想到在她面前居然还有人会抢先一步。 陈缘深抿唇看了她手里的钱袋一眼,向前又伸了伸,把自己手里的钱袋塞进炼器师的手里,“既然是来我常驻的山庄做客,这钱还是我来出吧。” “师姐,”他转过头看了沈如晚一眼,“我现在能赚钱了。” 曲不询听到这里,不由又朝沈如晚望了一眼。 连赚钱了也要特意和师姐说一声。 沈如晚不记得她以前和陈缘深提过赚不赚钱的事,她对钱财俗物上其实看得很淡,只要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好了。自从拜入蓬山后,她就没有特别缺钱的时候,出色的灵植师想来钱还是很容易的。 陈缘深的眼神微黯。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他也不缺钱花,但每一分都是那对并不亲近的父母给的,他每每动用那笔钱,都意味着束缚更增一分,可又不得不用。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天靠自己赚到钱,过上自由轻松的生活。 可他现在明明实现了曾经的愿望,再也不缺钱,却在蛛网里越陷越深,再也挣脱不出来了。 师姐当然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他从小到大每花出一块灵石的惶然,也不知道他适得其反的挣扎。 因为师姐太忙了。 她有那么多朋友和同伴,师弟只是师弟,是无数亲朋好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她是这世上最关心他的人,可她关心的人却有那么多。 “戴好这个手环啊,如果弄丢了,半路从云中栈道上直接掉下来,我们可不负责收尸。”炼器师一人发了一个皮制的手环,“到了那头,如果把这个手环卖给我们回收,能得一块灵石。” “啊?”陈献瞪大眼睛,“你给我们要收十块灵石,回收只给一块?太抠了吧?” 楚瑶光用力扯了一下陈献的的袖子。 “我们卖的是手环吗?是手环上和云中栈道呼应的符号,你走一趟,这上面的符号就消失了,手环就没用了,我们愿意回收就不错了!”炼器师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质疑,当即瞪着眼睛朝陈献吼道,“爱用不用,不出发就还给我。” 陈献被吼了一脸,还是笑呵呵,“不好意思,走的走的,这就走。” 他没事人一样凑到炼器师面前,“大哥,这手环怎么用啊?” 炼器师被他弄得也无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跟着陈庄主来的吗?让陈庄主教你不就行了?” 原来陈缘深在钟神山还挺有名的。 “就是经常出门,大家对我眼熟。”陈缘深很内敛地解释了一下,似乎不把这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拿着手里的手环演示了一下,“只要这样戴在手上,稍稍催动灵气就行了,如果灵气不济,偶尔断开一会儿也没事,只要在符文暗下去之前重新注入灵气就可以。” 他说着,戴上手环,轻轻一跃,登上云中栈道的第一程。 复道入云,一路通往北天之极。 向下看,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干净净,只有雪絮乱飞。 沈如晚和曲不询虽然是第一次登上云中栈道,但从第一程起便如履平地,不过是从一程登上下一程,再陡也容易。 但陈献就够呛了,刚登上栈道的时候七扭八晃,跳三下才能登上下一程,要不是手上的手环和栈道相互呼应,能将他牢牢吸引在空中,只怕是早就从栈道上掉下去了。 时不时的,周遭劲风吹动,还要把他吹得一歪,再次落下,气得陈献没话说。 曲不询这人虽说一直不承认陈献是他的徒弟,但遇事却又一直站在边上,明明早早就可以走到前面去,偏偏就抱着胳膊站在比陈献早了几程的地方,挑着眉看陈献折腾来折腾去。 倒是楚瑶光表现比陈献要好,她虽然没有陈献那么敏捷,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竟直接甩开陈献好几程。 “我们蜀岭也是要攀登险峰的呀!”说起这个,这少女眉眼粲然,额头上一点汗珠,可是神采奕奕,“我从小就在峭壁上玩到大,能登蜀岭,自然也能登钟神山。毕竟,钟神山虽高,不也只是一座山吗?” 陈献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他天性也聪颖,前面几程跌跌撞撞,到后面便渐渐熟练起来,一蹦一个准,立马体会到攀登这云中栈道的乐趣,蹦得比谁都快。 沈如晚不急不徐地向上跃去,就见陈献欢快地从后面赶上来,蹭蹭两下越过她,手舞足蹈地欢呼,从她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只灵活又快乐的皮猴子。 她不由沉默,喃喃,“我可真是老了……” 都看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快乐方式了。 曲不询就在她身侧,闻言瞥了她一眼,刚要说点什么,就被陈缘深抢了先。 “陈献是活泼了一点,不像我小时候,太安静了。”陈缘深笑了一下,“不过那时候,师姐你还嫌我话太少了,说我是个闷葫芦。” 沈如晚浅浅地笑了一下。 “如果你们能中和一下,那我当年一定更加省心。”她说,“当年我总是担心你太安静,没有朋友。” 曲不询冷眼看他们师姐弟追忆往事,唇微微一撇,下颌紧紧绷着,神色又冷了下来。 不过这回他倒没再沉默下去,顿了一会儿,状若无意地朝远天遥遥一望,“那里就是归墟吧?据说从雪原上下归墟,便是有去无回,比碎琼里那一面要危险千百倍。” 沈如晚闻言,不由止了话头,也朝远天望去,在目力所及的尽处,是一片光怪陆离如万花镜的幽邃。无边的天川罡风在那一片幽邃中徘徊着,将空间也反复撕成碎片。 天川罡风到达极致时,是能直接撕裂空间的,因此碎琼里小秘境多如繁星,尽是归墟附近被卷入天川罡风的空间碎片。 而雪原这一侧的天川罡风明明比碎琼里那一侧更严酷成千上百倍,却不像碎琼里那样空间破碎,全托赖于这一座坐镇极北千万载不灭的擎天之柱钟神山。 正因有钟神山镇压地脉和气运,此地空间才绵延不绝,没有被天川罡风撕裂。 她久久凝望着那幽邃不见底的归墟。 那里埋藏着她韶年时的全部绮思。 还有她最后、最后的一点寄望。 破碎了,其实也就破碎了,这么多年一晃而过,她还不是一样的活着。 上次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心力去看这片雪原的模样,直到十多年后再次踏上这片大地,才忽然发出一点破碎的感慨。 “真美啊。”她轻声说。 曲不询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沈如晚看他,“有事?” “没。”曲不询哂笑一声,收回目光,声音在凛冽的风里很渺茫,“就是想起长孙寒了,这人一辈子活得可真是荒唐,挺好笑的。” 他又提起长孙寒了。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其实曲不询和长孙寒的关系,也未必像是前者自承的那样泛泛之交吧? 只是这人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的,谁也看不透他到底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像是隔了一重深雾,看不太真切。 难道刚才曲不询在宝车上朝她冷笑,就是因为踏上雪原,忍不住想起了长孙寒? 他到底是在意她给长孙寒的那一剑,还是不在意,她竟有点看不明白了。 沈如晚垂眸,竟罕见地有一点茫然。 谁若是对她有敌意,她立刻便能感觉出来,正如曲不询和她第一次隔着长街相见的那一眼,还有在东仪岛上的前几面,只是这敌意越来越淡,后来便没有了。 可若曲不询不再有敌意,又为什么总是不经意地提及长孙寒?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朔朔寒风骤然自归墟的方向猛烈吹来,劲风呼啸,带起一天纷飞暴雪,簌簌拂过,飞到云中栈道边时,栈道忽然绽放出凌凌清光,那些雪花触及到这清光,转眼便蒸发成朦胧水雾,又被冻成冰珠,噼啪地向下坠落。 只有那猛烈长风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吹进云中栈道,陈献正在前面不远处纵身一跃,被这狂烈劲风吹得东倒西歪,身形一晃,竟直直朝下跌了下来。 曲不询正站在陈献下方数程的位置,悠悠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一伸手,正好等到陈献坠下来,掌心向上一托,撞在陈献的背脊上,微微用力,竟直直将陈献又抛了上去。 陈献惊得在半空中吱哇乱叫,“师父救我啊!” 可等他落下,却稳稳地站在一程栈道上,连晃也没晃一下。 陈献呆呆地站在那里,张大嘴巴。 “让你小心,你偏不是吧?”曲不询没几步走到陈献身侧,一抬手,狠狠给了陈献脑门一下,“手环也没一直催动,仗着自己身手敏捷胡闹。” 陈献嘿嘿笑了一下,怪尴尬的。 他之前其实一直记得按频率催动灵气激发手环上的符文,可是刚刚太不凑巧,正好到了需要催动的时候,劲风就来了,他手忙脚乱的就给忘了。 从这里掉下去,那可真是会一口气摔成十七八个陈献的。 “这风是从归墟吹来的。”曲不询站在那等后面几人追上来,遥遥地望着归墟,“天川罡风相隔千里也有余劲,吹到这里,只怕是常有的事。” “啊?”陈献挠头,“这只是一点余波,就这么厉害?那要是掉下去,还没掉到地下就成齑粉了吧?怪不得都说归墟是人间绝地,十死无生。” 曲不询敛眸,瞥了陈献一眼。 后面,沈如晚也带着楚瑶光和陈缘深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马上就要踏上他们所在的这一程栈道。 曲不询垂首,向下望去,透过漫漫青云,和恰好抬起头的沈如晚渺渺地对视。 云雾渺茫,大地苍茫,什么都在暴雪里模糊不清,只这一眼,把她五官眉眼都勾勒、眼底微澜也描摹,成为这朦胧模糊里唯一的清晰。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风雪渺渺的冰冷夜晚,她提着一盏青灯撞入长夜,一眼十年,念念不忘,以至于后来在幽暗无光的归墟因一柄不循剑而重塑躯体,苏醒前的那一瞬,还梦见她一剑冰冷直直撞入他心口。 长孙寒为人是大度,可也向来有仇报仇,唯独临邬城过路不期然的一眼,望见小楼上她纤秾剪影也倦,他竟莫名一切仇怨也消解。 直到这漫漫的一眼对视,他才明白那恩怨从不是消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正如从归墟吹来的渺渺幽风,消解了戾气和煞气,却要把她牢牢地圈在怀中。 他深深地望了沈如晚一眼,神色莫测。 “行了,别大呼小叫了。”曲不询懒洋洋地转身,“这点罡风有什么值得你折腾这么久的?” 他说着一点足尖,借着那千里跋涉而来的长风之力,轻轻一跃,竟转眼乘风而上,一晃便是云端天边,只剩轻飘飘的字句在风里逸散。 “今天就教你一个——”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65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一) 借着一点长风之力飘然而上, 转眼便至钟神山第一峰,这是钟神山十三座山峦的起点,也是修士往来最频繁的地方, 进出钟神山必经此处, 维护云中栈道的炼器师总部就在这里, 修士下了云中栈道就能找到。 曲不询随手取下手环,递给专门负责回收手环的炼器师, 后者随手接了过去, 另一手递了一块灵石,伸到一半, 却忽然眼神一凝,“咦”了一声。 “你没用手环啊?”炼器师抬头看他,“这符文一点都没变浅, 你根本没用灵气催动嘛。” 确实没用。 曲不询试过了, 他不需要手环。 “兄弟,你这是艺高人胆大啊?”炼器师看他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要知道, 云中栈道为过路人配发手环,本就是因为这段天上之桥极难纯靠实力通过, 即使是早已成名的高手, 也很有可能因为归墟吹来的长风而跌落云霄。云中栈道上达青天,任你实力有多强,一个不慎掉下去也是摔成肉泥的份。 眼前这人不仅胆魄惊人地直接不用手环,而且还平安无事地到了钟神山,这可就了不得了。 炼器师惊叹不已地望着曲不询。 曲不询挑眉,“那我没用手环, 这还是个崭新的手环, 你是不是该把十块灵石都退给我?” 炼器师脸上的惊叹立刻消失了。 “那不行, 通过云中栈道必须得交十块灵石。”炼器师表情很公事公办、正儿八经地伸手,掌心摊着之前就拿好的一块灵石,“我只能作主给你一块灵石。” 曲不询无语。 本来回收手环就退一块灵石,这不就是完全没作主吗?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真的需要计较那三瓜两枣,随手接了那一块灵石,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方才那个炼器师和同伴窃窃私语的声音,“刚才那个人是个高手啊,他压根没用手环。” 身后一片压低的惊叹声。 曲不询脚步微顿。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走到哪都伴随着带着惊叹的瞩目和背后议论的经历了,有种骤然回到十几年前的恍惚感,陌生又熟悉。 他摇摇头,迈步继续向前走。 沈如晚他们几个人是不会来得太早的,毕竟他们水平层次不齐,沈如晚也不是会急着赶路的那种人。 曲不询随意地在周围打量,这里有许多商铺摊贩,品类相当齐全,还有大宗货物交易,繁华更胜碎琼里。 他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在一家首饰摊上停了一下。 摊主是个炼器师,水平不高,炼制出来的法器根本连普通修士两三下攻击都经不起,若是当作法器卖,一定无人问津。然而摊主匠心精巧,把法器炼制成首饰,造型精美,要价颇高,竟然有不少修士意动。 曲不询凝神看了几眼,对这花里胡哨只有外表好看的垃圾没半点兴趣,抬步便要走,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那摊主面前的最后一只步摇。 他本是打算走的,可偏头无意地望了一眼,眼神蓦然一凝。 “道友,这只给我吧。”身形高大,但莫名消瘦的青年修士站在曲不询身侧,正望着摊主,伸手递了钱袋过去,“点点吧,是这个数吧?” 明明看上去还是修士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可这青年却稍显形销骨立,使得原本精致韶秀的五官也稍稍脱了相,两鬓竟已染上了一点风霜,完全看不出从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气风发了。 曲不询心下震动,眉头紧锁,不由出声叫那消瘦青年,“邵元康?” 那消瘦沧桑的青年听见身侧人在叫自己,不由回过头,一望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不由一愣,“道友,你认识我?” 真是邵元康。 曲不询一晌无言。 他怎么会不认识邵元康?他还在敬贤堂的时候就认识这家伙了,一起进入参道堂、各自拜入师门,他和邵元康是十来年的发小,关系最铁的兄弟。 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人还兴冲冲地跟他说,老寒,我这次出去游历,一定要告诉那个姑娘我喜欢她,朝也想、暮也想,没准儿下次咱们见面,我就有道侣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遥遥无期的“下次见面”,居然要等到十年之后,对面不相识。 他最好的兄弟疑惑地望着他说,道友你认识我? 叫他怎么答? “以前在蓬山见过几面,你大概是不认识我的。”曲不询心绪无限复杂,语气却淡淡的,“就是没想到会在钟神山见到你,变化有点大,所以有点惊讶。”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邵元康整天乐呵呵的,心胸也开阔,每天看上去都比旁人更精神,从不是这副形销骨立、面容沧桑、神情也淡了笑意的模样。 十年一别,他变了、沈如晚变了,邵元康竟也变了。 邵元康恍然。 虽然他天资修为都不算特别出众,但靠着一张脸和自来熟的脾气,再加上长孙寒这个发小,在蓬山还是有点知名度的。 那头,摊主数完了灵石,朝邵元康点了点头,“正好,你拿走吧。” 邵元康低头道了声谢,接过那支步摇,珍而重之地收好。 曲不询看在眼里,不由一挑眉——看来这些年过去,邵元康这家伙也已经有道侣了。 也是,十多年了。 只是不知道邵元康的道侣是不是当年和他提起的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 “原来道友你是蓬山同门?”邵元康不由有几分惊喜,蓬山弟子数不胜数,可遍布神州后,在某一地的数量就没那么多了,不管认不认识,在钟神山遇见同门总是让人心情不错的事,“你是刚来钟神山吗?” 曲不询望着他,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对,刚来钟神山。”他笑了一下,又把对沈如晚的那套说辞拿出来用,“其实我也不算什么正经的蓬山弟子,不过在蓬山寄身过几年罢了。” 邵元康很爽快地笑了。 “不就是记名弟子吗?管他什么记名不记名、亲传不亲传的,只要在蓬山待过,那就是咱们蓬山同门。”他说着说着,神色有点唏嘘,“我以前有个好兄弟,他对同门是真的一视同仁,挑不出毛病,我也是受他影响——刚才这话还是他跟我说的。” 曲不询笑意凝在唇边。 过了半晌,他才状若随意地笑了一笑,“那这位道友当真格局开阔、气度惊人,道友你能和这样的人成为好友,也是人中龙凤。” 邵元康哈哈一笑,“你可千万别这么夸那小子,否则他死都死得不安生,非得活过来一遍,听你夸完再高兴死。” 曲不询的感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原来你的这位朋友去世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重重咬住了“去世”两个字,希望邵元康能捡起掉在地上的良心,“提及逝者,真是抱歉。” 邵元康沉默了一下,转眼又是哈哈一笑,“死都死了好多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人说的话吗? 曲不询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不好意思道友我忽然想起我还有朋友在等我,先走一步,咱们有缘再见。” “哎——”邵元康愣在那,望着曲不询的背影,“道友?” 曲不询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知道这家伙还活着就行了,现在七夜白的事还没查出个头绪,不适合暴露身份。 邵元康和沈如晚不一样,和他从小就认识,对他的动作习惯太过了解,太容易暴露。 曲不询没几步又绕回云中栈道的出口,一眼便看见刚退完手环的沈如晚,夹带着炼器师熟悉的窃窃私语,“这个也没用手环,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连着来了两个高手?” 他听着,唇边不由掠过一点茫茫的笑意,却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而笑。 这时站在那回收手环的炼器师抬起头来,正巧看见他,不由眼睛一亮,“哎哎哎,刚刚我遇到的那个就是他、就是他!没用手环的那个!” 曲不询唇角一抽,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周围人齐齐抬起头,顺着炼器师所指的方向看过来,用一种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物种的目光望着他,让他一瞬间想起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一旦出门,总会有同门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自以为小声地说着“他就是那个长孙寒”。 沈如晚站在人群里,也顺势朝他望了一眼,本是漫不经心的,真正见到他却又一顿。 她目光在周围对着他看稀奇的人群中望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他身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尽是揶揄。 曲不询无言。 分明都没用手环,怎么偏偏就他被看热闹了呢? “沈师妹,别看热闹了。”他抱着胳膊,越过重重人群定定看她,一点哂笑,语气悠长,“你师兄的热闹就这么好看?” 沈如晚怔了一下,一瞬恍惚。 很多年前,她就这么站在人群里望着长孙寒,身边还挽着沈晴谙,心头鹿撞,暗暗期盼着长孙寒能转过头来、越过人群直直地看向她,叫她一声师妹。 一晃又是人间十余载,人群还是喧闹人群,可身侧无人,眼前的也换了另一个。 旧游旧游今在否? 梦也梦也,梦不到。 可至少她也等到一个回头在人群里一眼望见她的人。 默念一百遍放下过去,才能坦然拥抱眼前。 沈如晚垂眸。 再抬眸看他时,神色也淡淡的,“就是看你热闹怎么了?不许我看?” 曲不询挑眉。 “那哪能啊?不让谁看都不能不让你看。”他洒然一笑,“你过来,我只给你看。” 沈如晚给他一个白眼。 可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唇角一翘,忍俊不禁。 陈缘深就站在不远处,望见她眉眼一点舒展笑意,忽而一黯。 “师姐,”他轻声叫沈如晚,“他怎么叫你师妹啊?他也是蓬山弟子?” 沈如晚被他叫住,不由望了过去,对上陈缘深幽黑纯澈的眼瞳,不由一滞,语塞。 难道要她直说,这是调风弄月时的称呼? 若对着旁人说,那也无所谓,可若是对着陈缘深,总有种身为长辈威严扫地的感觉。 她沉默。 沈如晚不说话,陈缘深就一直看着她,等她的否认。 远处,曲不询唇边笑意也冻结,抱着胳膊遥遥地望着她,等她的答案。 “沈师妹?”又有人叫她。 又是“沈师妹”。 陈缘深和曲不询一齐转过头朝那头望去,略显消瘦沧桑的青年从人群里走出来,脸上尽是惊喜,“你怎么来钟神山了?” 陈缘深微微抿唇。 曲不询扬眉。 哦,他想起来了—— 说起来,当初真正认识沈如晚、三天两头在他耳边提“沈师妹”的人,不就是邵元康吗?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邵元康喜欢的不是女主,晚姐也没到万人迷的地步 日九的后果就是单章变长、章节数变少,小标题飞速消耗(叹气 第66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二) 邵元康是真的很惊喜。 今天运气不错, 一连遇见两个蓬山同门,其中还有一个是沈如晚。 他乡遇故知,当然是大喜事。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朝沈如晚笑得显然比方才对着曲不询更快意真诚一些, 毕竟在邵元康眼里, 沈如晚才是旧友, “没想到啊没想到,十年了, 你终于回来了。” 这个回来当然不是指钟神山, 而是指修仙界。 邵元康是沈如晚退隐后唯一还保有联系的旧友,知道她择了一处凡人大城养老, 那时她说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沈如晚想到这里,沉默片刻,终是一笑。 “终归还有旧事未了, 哪能真就这么放下了呢?”她微带惆怅地说着, 目光在邵元康身上凝定,“你怎么回事?怎么沧桑这么多?” 上次沈如晚见到邵元康, 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见面就相对无言, 同样伤感长孙寒, 可至少只是憔悴,不是苍老。 对于凡人来说,七八年足以让少年蹿成大高个、青年眼尾也生出细纹,可对于修士来说,一旦身体长成最巅峰的状态,至少能持续四五十年, 而后才渐渐衰老, 而这衰朽的速度也比凡人更慢。 七八年前, 邵元康还是蓬山有名的俊美韶秀,怎么七八年后,竟变成了这样? 邵元康笑意僵在那里一瞬,眼底流露出一点黯然。 不过片刻,他就调整了过来,佯怒伸手,指着沈如晚笑骂,“好啊你,刚一见面就嫌弃邵师兄老了。是是是,谁也比不上你沈师妹芳龄永继、艳冠群芳,这可行了吧?” 沈如晚把他那一点黯淡看在眼里。 邵元康不愿意说,插科打诨过去,她也不好追着问,只好配合,“这倒也不需要你承认,事实而已。” 邵元康一瞪眼,随即撑不住又笑了,和她对视摇头。 曲不询抱着胳膊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看邵元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虽说他自己也不打算找沈如晚报仇,可邵元康这家伙就这么和给了他一剑的女修谈笑风生,还有没有一点兄弟义气了? 这发小扔了吧。 他目光在沈如晚眉眼深深一望,转身打算避开邵元康,却见沈如晚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怎么还在那站着?你是被人瞩目上瘾了?”她似嗔非嗔地看他。 邵元康也跟着她一起看过来,一愣,“哟,这位道友和你是一起的?真巧,刚才我们还在摊位上遇见了,他还说以前见过我、惊讶我变化太大呢。” 既然邵元康都已经看见他了,再避开反倒显得奇怪,曲不询耸耸肩,只好朝他们走过去。 沈如晚心头一动。 “他说他认得你?”她望向邵元康,“他之前还同我说,他是长孙寒的朋友。” 邵元康一怔。 十多年了,也只有沈如晚一见面会直截了当地提起长孙寒的名字,他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 曲不询正好走到他们面前。 听见这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只觉得天灵盖都在一掀一掀的,头皮发紧,干咳一声,连忙打断两人对话。 他骤然一伸手,揽在沈如晚身侧,朝邵元康笑了一笑,然后低下头看沈如晚,唇角就若有似无地吻在她额角,一点温热气息拂过她鬓角,痒痒的,“不给邵道友介绍一下我?”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只觉得曲不询十分古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莫非曲不询是担心她和邵元康有旧情? “这是我……一个朋友,曲不询。”她疑虑重重地看了曲不询一会儿,对上邵元康惊愕的目光,硬着头皮说,“不用我说那么明白吧?” 如果是别的故交,她也没这么尴尬,可是邵元康不一样。 当初是她主动找机会结识邵元康,每次都请邵元康为她介绍长孙寒,不管邵元康能不能猜到她的心思,她都无端尴尬。 更何况,十年前又是她杀了长孙寒,沈如晚自己都不知道邵元康为什么对她没有芥蒂。 她不敢深想,总是很怕深想出的结果是邵元康早就猜到了她当时对长孙寒的情愫,她宁愿邵元康恨她。 她更不敢深想,邵元康若是知道了,是不是长孙寒也知道?或许从前那么多次相约却终究未见,是长孙寒根本不想见她? 沈如晚可以接受长孙寒根本不认识她,却不能承受长孙寒婉拒她。 她可笑又可悲的那点自尊。 曲不询搭在她肩头的手也微微收紧了。 又是“朋友”。 她会和“一个朋友”在无人知晓处吻到缠绵迷离吗? 邵元康很快收敛了惊愕之色。 “害,这多正常啊?十来年了,咱们也都不是少年人了。”他笑了笑,看不出真实情绪,“我和我道侣都成婚好几年了。” 沈如晚和曲不询一起专注地看向他。 “你有道侣了?”沈如晚难掩好奇。 邵元康看他们一致的动作,不由乐了,“你们还真是有点默契——是,成婚有七八年了吧,上次去拜访了你,回来没多久就成亲了。我和我道侣认识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那岂不是比沈氏族灭、沈如晚性情大改还要早? 她当初还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邵元康和长孙寒脾气相投,为人处世也相似,向来洁身自好,从来没和女修亲近暧昧,更不要说能结为道侣的女修了。 这迟来的八卦送到沈如晚面前,竟有点回到青葱少年时的意味了,差点就想回去找沈晴谙分析个透——可想到这里,又是一怔。 七姐早不在了,没人能和她聊八卦了。 “真好。”沈如晚垂眸,很淡地笑了一下,“有个相知相慕的道侣,往后便能扶持着过,再萧瑟的往事也都只是往事。” 只要还有留恋的人,就能勇敢地朝前看。 邵元康已经没有亲眷了,关系最好的朋友就是长孙寒,也已经不在世了,能找到一位互相扶持的道侣,至少生活也有了盼头。 沈如晚真心为邵元康高兴。 邵元康提到道友,不由也露出一点发自内心的微笑来,让他略显沧桑消瘦的脸也重新焕发出一种惊人的光彩,“她是个很温柔、很体贴,也很有大爱的人,和她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沈如晚和曲不询都是一怔。 从没见过邵元康这副腻腻歪歪的模样,有了道侣就是不一样。 “如果你们往后有空,可以来灵女峰的盈袖山庄找我。”邵元康说,“我道侣近年身体欠佳,不太见客,但若是精神好一定会很乐意见到我昔日同门的,到时再给你们介绍。” 曲不询和沈如晚的眼神微微一凝。 山庄?邵元康也有一个山庄? “尤其是你,沈师妹。”邵元康忽而盯住她,“你一定要来,我还有点东西要给你。” 沈如晚不由有点疑惑。 她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邵元康一定要给她的。 “说不清楚,你看了就知道了。”邵元康看了曲不询一眼,含糊其辞,“总之是和你我都认识的那个人有关系的。” 沈如晚立刻会意。 那就是和长孙寒有关系了。 只有曲不询站在一旁微微皱眉。 邵元康和沈如晚都认识的那个人?这条件放在蓬山,能捞出来的至少也有上百人,可似乎没人能让他们如此神秘默契。 ……等等,不会是他吧? “曲道友,”邵元康却忽然叫他一声,待曲不询望过去,神色诚挚,“沈师妹为人性格内敛,总爱把心思都藏在心底,嘴上却别扭,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希望你能认真、尊重地对待她,愿你们互不相负。” 曲不询不由怔住。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听到邵元康对他说这样的话,很是郑重其事,没有从前那种跳脱的大大咧咧,像个真正有担当的、稳重的成熟大人,认真地说一段肺腑之言。 只是,这话要是说给长孙寒,而不是曲不询,该有多好。 流光一般的十余载,怎不在初始起点便截取最美好片段呢? ——都怪邵元康当初没把沈如晚介绍给他。 对,都是这人的错。 曲不询还没回应,沈如晚倒是先不高兴了。 “谁内敛了?谁又是嘴上别扭了?”她皱着眉,神色冷淡,“你才有道侣几年,怎么就学来了爱点鸳鸯谱的坏习惯?不必给他下迷魂药,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不能忍就趁早卷铺盖走人。” 曲不询眉头一跳。 好家伙,他俩已经到卷铺盖这步了? 邵元康看着沈如晚就笑。 “你可别嘴硬了。”他难得嘲笑得肆无忌惮,“越嘴硬越暴露的快。” 沈如晚咬牙,冷笑。 “现在不是当初求着我催生灵植的时候了?”她也翻起旧账揭邵元康的短,“那时候你恨不得叫我沈师姐。” 邵元康干咳。 他是学炼丹的,炼丹师哪有不对灵植师求爷爷告奶奶的?何况是沈如晚这样天赋过人的灵植师。 说实话,当初热心为沈如晚牵线,一半是为了还人情,还有一半是不为外人道的算盘——天赋出众的灵植师可遇而不可求,谁知道沈如晚什么时候就不爱搭理他了? 可如果沈如晚能和长孙寒在一起,那他邵元康的灵植岂不是稳了? 在几次试探后发现老寒对沈如晚印象不错,邵元康就无比热心地给两人牵线搭桥、卖力撮合——长孙寒当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兄弟就是拿来卖的嘛。 可惜,总是差了点缘份。 邵元康走到街口都还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惋惜,不由回过头再看沈如晚一眼——你说沈师妹千好万好,怎么就没和长孙寒没缘分呢? 可这一眼看过去,他竟怔在那里。 远处人群里,曲不询懒洋洋地站在沈如晚边上,眼睑微垂,似乎不怎么上心地随意望着她。 就这么一眼,邵元康竟惊觉,这人的神态,像极了长孙寒多年前还年少轻狂、没那么克己自持的意气风发,就连那仿佛不经意、实则专注到极点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怪不得,他默默地想,怪不得沈师妹喜欢这个曲不询。 可问题来了—— 沈师妹自己知道吗? 曲不询又知道吗? * 曲不询当然是不知道的,也从没去往这个方向想。 他等邵元康走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总算是蒙混过关。 沈如晚斜睨了他一眼。 陈献和楚瑶光早就搭伴逛街去了。 只有陈缘深还在边上。 “师姐,原来你和邵元康还有联系?”陈缘深方才没怎么开过口,只是静静地听着,此时才忽然问,“我还以为这些年你谁都不联系了。” 沈如晚的注意被他吸引过去。 “也只是匆匆一面。”她低声说,“其实也隔了好些年了。” “我从前和邵元康只见过一两面,这些年在钟神山也见过几次,不过不太投缘,只是见面点个头罢了。”陈缘深浅浅笑了一下,“终究是比不上师姐,想要交朋友,永远能交到。” 沈如晚听他这么说,从前在蓬山养成的习惯又上来了,微微蹙着眉看他,下意识说,“早就说过了,你一点不比别人差,只要你再自信一点、少去想谁喜欢你谁又不喜欢你,多的是人愿意和你做朋友的。” 陈缘深眼神微亮,可又黯然。 “可是我太笨,天资也不够好。”他看着沈如晚说,“哪里都不好。” “谁说你不好?”沈如晚眉毛都拧起来了,“我师弟哪里不好?” 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弟,谁敢说不好? ——她自己除外。 陈缘深唇角翘起,眼底尽是笑意。 曲不询看他们师姐弟聊得旁若无人,不由眯了眯眼。 他没说话,跟着他们走过小巷,像个沉默不言的影子,可等到人潮汹涌、转过街角时,却猛然一伸手,握住了沈如晚的胳膊,往边上一带。 等陈缘深回过头,身后空荡荡的,早没了沈如晚的身影。 他不由愣住。 过了转角,沈如晚被拉住手腕的那一瞬便浑身绷紧,一抹灵气从她指尖猛然飞出,化作冰冷锋刃,朝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狠狠斩落。 曲不询拉着她的手一翻,一道剑气轻轻巧巧地横飞出来,将她的灵气击散。 “是我。”他声音低沉。 沈如晚在发出攻击的那一刻就发现是他了。 “你这是做什么?”她皱眉看他。 曲不询攥着她的手很用力。 他没说话,只是沉沉地望着她,眼底情绪莫名。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有一点不耐。 “你有话直说。”她又不会读心,怎么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是想做什么? 曲不询被她气笑了。 她倒还不耐烦起来了。 “沈如晚,”他声音沉沉的,用一种很幽邃的目光望着她,“情郎这两个字对你来说就那么烫嘴吗?” 沈如晚骤然无言。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轻轻一哂,“朋友?” 沈如晚莫名有点好笑。 就为了这个?怪不得他这一路上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她还奇怪呢。 “我能承认你是我朋友,你就偷着乐吧。”她说,“放在一年前让我这么说,我还不乐意呢。” 曲不询神色微凝。 他颊边肌肉也微微扭曲了一下,紧紧绷着,似乎有很多暗涌的情绪,却又极力克制。 沈如晚抬手,拇指轻轻刮了一下他的脸颊。 “小心眼。”她轻轻哼了一声,“我这么说,你也可以反驳啊。” 曲不询没动。 他垂眸望着她,似乎是等她一个详细解释。 沈如晚指尖摩挲着他的侧脸,顺着鬓角的线条,又到耳垂。 “脾气怎么这么大?”她喃喃地说着,一点笑意,顿了一下,“我说不出来,你可以说啊。” 曲不询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说不出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他哼笑,“你舍得让我告诉你的好师兄、好师弟?” 沈如晚唇角也翘了起来。 “你看起来那么洒脱不羁、好像什么都可以一笑而过,怎么实际上是个醋坛子啊?”她好久没有这种乐不可支的感觉了,越想越好笑,搭在他肩头笑个不停,“曲不询,你怎么回事啊?” 曲不询本来是要找她算算账的,谁想还没开始算,她倒是笑得停不下来了,不由好气又好笑。眸光垂落,正好望见她侧颈修长细腻,缱绻青丝几缕垂入衣领,不由眼神微暗,不曾深想,垂下头吻了上去。 沈如晚忽而不笑了。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可有意无意的手却还抚在他耳后,被他骤然伸出的手圈住腰肢,和他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温热的唇从她颈边流连到耳垂,炽热的呼吸拂过每一寸肌肤,在颈窝里盘桓恋栈,丝丝袅袅地逸泄,在喉头、耳后、颊边若有似无地淌过,悄悄漫过衣领上纹绣的榴花,把她耳根脸颊也晕红,烫得像是刚沾唇的滚糖水。 她紧紧抿着唇,可不知怎么的,喉头拼命咽动着,轻轻“嗯”了一声。 沈如晚的脸都红透了。 她发誓不是她想这么做的,她根本不想发出一点声音。 可曲不询只是用更热切的吻将她淹没。 沈如晚隔着衣料,狠狠地掐了他肩膀一下。 可很快的,就像是一种无所顾忌般的释然,她用了点力,报复性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搂住了他的肩膀。 转角荒僻,可隔街便是人来人往的喧嚣声,清晰可辨,每一声都响在耳边。 曲不询垂眸望着她。 这个漫长的深吻告一段落,可他眼神幽邃,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喉头还滚动着,很久没说话。 沈如晚颊边还残留一点晕红。 她先前的窘迫都仿佛消匿不见了,垂眸片刻,又似笑非笑地看他,“不生气了?” 曲不询眼瞳幽幽,无言地望着她。 “真没想到——”沈如晚刮了刮他英挺的鼻梁,低声说,“醋精。” 曲不询喉头一点点滚动。 他目光落在她唇上,微微垂下头。 沈如晚手一翻,手背竖在他面前,一点肌肤贴着他的唇。 “没完没了,正事不做啦?”她学着曲不询敲徒弟的动作,也给他脑门轻轻一下,“醋你自个儿的去吧。” 她说着,一转身便绕开他拥在她腰间的手臂,半点不犹豫地往邻街走去,那纤细笔挺气势斐然的背影怎么看怎么绝情冷漠。 曲不询抱着胳膊,倚在门柱边,看她走到尽头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可就这一眼。 下一刻,她便消失在络绎往来的人群里了。 曲不询低头笑了一下。 你说这人变脸怎么就能变得这么快呢? 翻脸无情,亲完了就不认人,还得是她沈如晚。 他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伸手探到胸膛上。 胸腔里,那颗残破的心还在隐隐发麻,没那么剧烈,只是附骨之疽,沦肌浃髓,历久弥深。 第67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三) 沈如晚走过两条街, 很快就看见陈缘深紧紧皱着眉头,神情惶急。 她微微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在找我吗?” 陈缘深猛然转过身, 看见她, 眼底一瞬间迸发出欣喜之极的目光, 快步朝她走过来,“师姐, 我还以为你又要甩掉我了。” 沈如晚蹙眉。 “我什么时候甩掉你过?”她十几岁最幼稚的时候也做不出把年幼的师弟扔在人群里, 自己跑掉这种事吧? 陈缘深目光半点不错开地看着她,眼瞳幽黑纯澈, 有种难言的悲哀,“十年前,你离开蓬山后, 就再也没来见过我。” 刚才他就在边上听邵元康和沈如晚对话, 连邵元康都知道师姐的下落,可他一点都不知道。 沈如晚就那么突然地从他的全部世界里消失, 再也没有一点踪迹。 沈如晚一怔。 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一点歉然。 “我那时性子太极端, 只想一走了之, 和每个同门都断了联系,本来也没打算告诉邵元康的,但他凑巧知道了,这十年里来看过我一回,也没更多联系了。”她慢慢地说,“何况你早就长大了,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没能对陈缘深提及的是, 她那时一个字也没留下就走, 也是怕见到他厌恶畏惧的神情。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如果连从小教到大的师弟也恨她,这一辈子该有多可悲? 再冰冷无悔的剑,也有从中折断的那一天。 不如不告而别,再也不见。 “没什么可不放心的?”陈缘深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笑容也苦涩。 他抬眸望了沈如晚一眼,目光一凝,落在沈如晚殷红欲滴的唇瓣上。 “师姐,”他忽然低声问,“你和那个曲不询,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如晚这次已经能坦然了。 “咱们都长大了,我也不需要再刻意避讳了。”她平静地说,“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还挺喜欢他的。”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颤着。 “你们在一起了吗?”他每个字都像是从刀尖上滚过,“师姐,你不管我了吗?” 沈如晚怔住了。 她深深地望了陈缘深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缘深颤抖得更厉害了。 “师姐,救救我,别抛下我。”他喃喃,“八年了,我每天都在害怕。” 沈如晚的神色渐渐沉凝下来。 “你把话说清楚。”她盯着陈缘深,眼神幽邃,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从前对师弟耳提面命、又像老师又像长辈的那个师姐又仿佛重新回到她身上,“我以前怎么和你说的?遇事不要自乱阵脚,事情还没发生你就开始害怕,这是自讨苦吃。没有什么难关是你不能度过的,怕什么?还有我在。” 陈缘深心口一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师姐说,还有我在。 那么多年,她永远是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像天大的事落在她身上,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遇到的每一次无法化解的危险、无法解决的困难,在她眼里好像都如此轻而易举,在背后托着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次他回过头,师姐都在。 十多年了,他终于又听师姐说,怕什么?我在。 他真的再也不怕了。 陈缘深唇角忍不住勾起轻快的弧度。 “师姐——”他刚要继续说下去,不远不近处却忽然有人毫不客气地叫了他一声。 “你不是去碎琼里了吗?不回山庄,怎么在这里溜达?”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站在他身后,抱着胳膊,下巴扬得高高的,神色倨傲,把陈缘深和沈如晚打量了一遍,嗤笑,“原来是找了姘头,连正事也不做了,没想到你这怂货还有这样的胆子。” 陈缘深神色冰冷,他紧紧抿着唇,向来温和的脸上也露出怒意,“白飞昙,这是我师姐,你放尊重一点。”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倨傲青年。 原来这就是陈缘深先前提到的那个年纪很轻就结丹、掌握一种异火的白飞昙,看起来长相清秀,只是非常傲慢,而且半点不打算隐藏,谁也瞧不上。 孰料白飞昙听了陈缘深的话,目光竟顿住了。 他目光凝在沈如晚身上,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然后古怪地拉长了声音,用一种谁也听不明白是什么意味的强调问她,“哦——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沈如晚了?” 沈如晚挑眉,有几分诧异。 她望了陈缘深一眼,发现后者和她一样惊讶,显然没想到白飞昙竟然早就知道她和陈缘深是师姐弟。 神州关于她的传闻是很多,可从来不会涉及到陈缘深这个师弟,基本可以排除白飞昙是从流言中听说这件事的可能。 既然也不是陈缘深说的,又能是谁说的? 沈如晚心里思忖着,神色却淡淡的。 “是我。”她平淡地说。 白飞昙的眼神立刻变得格外锐利,用一种极度挑剔的目光重新打量她,似乎半点没察觉到这种行为的冒犯,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碎婴剑沈如晚?” 沈如晚一向懒得对所有对她不客气的人好脸色。 她根本没有搭话,神色也更冷淡,面无表情地望着白飞昙。 而白飞昙似乎也终于打量完了,确认她确实就是那个曾经名震神州的碎婴剑沈如晚,不由用一种更加灼热的目光望着她,眼神里毫不避讳的兴奋杀意,“终于找到你了,这些年你一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半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白飞昙!”陈缘深面露怒容,大声呵斥。 可白飞昙充耳不闻,看也没看陈缘深一眼,“你的这个师弟太废物了,听说他是你教出来的,可真让我失望,原来你就这么一点本事。” 陈缘深满眼都是怒火,嘴唇也气得微微颤抖,可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沈如晚,有期盼,也有担忧。 这回沈如晚的神色是真的冷了下来。 “你学的是什么?”她冷冷地看着白飞昙,明明没有很冲,可偏偏就让人觉得气势汹汹。 白飞昙用一种睥睨般的目光望着她,满眼都是嘲意,“我学火行道法,掌控异火,不像你们那没用的木行道法,打起架来屁用没有。” 沈如晚眼神冰冷。 “你会丹道?炼器?阵法?”她问一样白飞昙便露出不屑的神色,于是她她望着白飞昙,居然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轻飘飘的,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胜过他那高傲眼神一百倍的不屑。 “火行道法?”她平平淡淡地说,“蠢货的最爱。” 白飞昙的眼神一瞬间狰狞可怖。 “我会杀了你的。”他冰冷地笑了,“几年前我就想杀你了,可惜你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我没找到你,现在你被我找到了,你的脑袋暂时寄在你那里。” “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曾经声名远扬的沈如晚不过只是我的手下亡魂,你会成为我成名的第一块踏脚石,我会踩着你的尸体走上最巅峰,到时每个人听到我的名字都会颤抖。我本可以先杀别人的,可我早就决定让你成为第一个,我等了你很久。” 沈如晚神色半点都没变。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白飞昙,这人从小一定特别讨打。 当初还不熟时,她对曲不询说“你要报仇尽管来,我等着”。 那时她还对长孙寒念念不忘,从曲不询身上找到一丝长孙寒的影子,对他还算保有尊重。 可对白飞昙,她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或者说,对于这种打算击败她或杀了她、踩着她扬名的人,她一向不屑一顾。 “我剑下不斩无名之鬼。”她神色也冰冷,平静而傲慢,“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再多努力些再来见我吧。” 她说着,看也没看白飞昙一眼,转身便走。 虽然转身,可她神魂都戒备,一点风吹草动也瞒不过她的感知,但凡白飞昙有一点动静,她便会即刻出手。 白飞昙站在那里,神色铁青地看着她,眼神里杀意涌动,清晰到无以复加,任谁见了,只要一瞥,便能确定他对沈如晚的杀心是谁也无法打消的。 然而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顾虑,他杀意浑凝到这种程度,却竟没有动手,只是眼神冰冷酷戾地盯着她。 这倒是让沈如晚有点惊讶。 以她的观察,白飞昙并不像是能沉得住气的人。 “剑下不斩无名之鬼?”他神色扭曲着笑了起来,“沈如晚,你以为你还是当初在蓬山的那个你?你还有剑吗?你能靠什么来杀人?靠那一团软绵绵、一点用也没有的花花草草?我只要一道异火下去,再珍稀、再顽强的花也要化为飞灰。” “这世界上可没有不畏火的花。”他尽是嘲弄,“你天赋也许不错,可当初根本就选错路了,木行道法?垃圾。你就算是学了再深再多,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废物,比你那个师弟更废物。” “从前我就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能成名?杀人?谁又能不会杀人?”白飞昙越说越激动,“我早晚要把你杀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过就是个仰仗碎婴剑、运气好的废物。” “沈如晚,离了碎婴剑,你什么都不是。” 沈如晚骤然转过身。 她的眼里终于燃起前所未有的灼灼怒火,眼神冰冷可怖,紧紧地盯着白飞昙,无形的杀意仿佛终于撕开重重束缚,疯狂地从那一点裂缝里倾泻而出。 “说够了没有?”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尖刀上滚过,“学不会闭嘴,我来教你。” 白飞昙神色一凛,危机感便如锋刃悬在眉睫一般,让他瞬时便提起警惕,催动灵气便要先下手为强。 然而没等到他灵气催动,沈如晚便动了。 磅礴的灵气从她指尖疯狂涌动,在空气中转瞬便凝成千枝万树,汇成铺天盖地的巨网,浩浩荡荡朝白飞昙撞了过去。 白飞昙神色微变。 细看那巨网,每一枝桠都清晰可辨,生机磅礴,若非他亲眼见证沈如晚转瞬之间便用灵气凝成了这枝桠组成的巨网,必然会误认为这些都是真实的灵植。 从前白飞昙也见过许多修习木行道法的修士,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别说是像沈如晚这样挥手便成就铺天盖地、栩栩如生的枝蔓了,那些修士就连凝成一枝以假乱真的枝蔓都要花费大半天的功夫,而且凝聚出的成果只能说不如没有,在斗法中全是废物。 就算是丹成境界的灵植师,也只是擅长培育灵植,在斗法里毫无出彩之处。 这还是白飞昙第一次遇见一个举手投足都是杀机的木行修士。 他神色也不再那么倨傲,收敛了许多,眼神专注,轻轻挥手,一道灵火从他掌心灼灼燃起。 这灵火比寻常灵火更炽烈一些,而且气息很古怪,阴森森的满是戾气,叫人一看见便浑身不舒服,仿佛背脊生寒。 然而这确实只是一道灵火,只不过白飞昙从自己掌握的那一道异火里分出了一丝气息加在这道灵火里,让威力十倍百倍地提升。 他轻轻一弹指,那灵火便从掌心的一缕,转眼弥漫成一片火幕,阴森可怖的气息笼罩着前后街市,让喧闹的街市为之一寂。 两名丹成修士在斗法,这放在哪里都是普通修士惹不起的大场面,而如果这种场面放在了自己身边,那就成了这世上最让人惊恐的事——丹成修士斗法,那可是动辄就威力无穷,挨上边,一不小心就重伤而死了。 那阴森的灵火朝巨网飞去,仿佛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将巨网吞噬。 零星的火焰沾染到周边,无论触碰到什么,一股粘腻可怖的气息便将之腐蚀得无影无踪。 就连那张巨网上的枝蔓稍稍触碰到一点火苗,也骤然干枯萎缩,变得焦黑糜烂,任由灵火顺着枝蔓向上攀升,转眼便将一节枝蔓化为齑粉。 沈如晚神色变也不变,只是神情更加冰冷。 她伸在半空中的手微微晃了那么一下,直接控制着那张巨网,不闪不避,仿佛全然不怕被烈火焚蚀一般,直直撞入火幕之中。 最外围的枝蔓触碰到火幕的一瞬间便枯萎了,可更多的枝蔓却直接冲出火幕,半点也不停顿,猛然朝白飞昙飞了过去,劈头盖脸就是狠狠一撞。 白飞昙避之不及,竟直接被那巨网抽飞出去。 他直直倒飞出两条街,重重地落在街心,引起周围修士的一阵惊呼。 沈如晚目光冰冷到极致。 她半点也没停顿的意思,再次抬起了手,那张枝蔓盘根错节的惊天巨网铺张到极致,几乎将这一片街市的天空也遮蔽住了,一瞬间天色也昏黑,只有零星的光线照进来,映衬出街市上众多修士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 “沈姐姐!”忽然有人大声地喊她,“别!快收手吧!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你待会会后悔的!” 沈如晚一顿。 她像是如梦初醒,刚刚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般,手僵在那里,那张遮天蔽日的巨网也张在那里,就那么僵持着,半晌也没动。 “沈如晚。”又有人叫她。 她低下头,曲不询站在人群里,神色难辨,他静静地望着她。 就像是忽而被刺痛一般,她猛然收回手,那张巨网也骤然消失了。 她怔怔地向下望了一眼,看见底下数不清的修士惊恐的眼神,她的手忽而微微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 下一瞬间,在所有默不作声的仰望里,她消失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日万了,我真棒! 这章大概是目前为止最像修仙文的一章hhh 第68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四) 陈缘深呆呆地站在那里, 惶然无措,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曲不询从街口朝他走过去,远远地望着他, 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迈出脚步, “刚才那人怎么惹到她了?沈如晚为什么会忽然出手?” 他们才分开没多久, 她走的时候心情还不错,没多久竟就大打出手、心魔缠身,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缘深嘴唇微微翕动着, 他用一种惶惑的目光望着曲不询,“师姐她, 她怎么了?” 曲不询深深地看他一眼。 “她到底怎么会这样,应该是你来告诉我。”他不轻不重地说,眼神一点冷意。 陈缘深紧紧抿了抿唇, “刚刚白飞昙过来, 他认识师姐,说了一些很狂妄的话, 说要杀了师姐扬名,说木行道法都是垃圾, 还说离了碎婴剑师姐什么都不是……师姐本来不打算和他计较的, 可是他后面说的太过分了,师姐就动手了。” 陈缘深一直深深地厌恶白飞昙,他比谁都乐见师姐教训白飞昙,可是师姐刚才的状态明显不对劲。陈缘深就在她身边,她动手的那一刻,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恍然回到十年前冷漠无情的那种样子——不对, 比十年前更冷酷、更冰冷, 那么陌生,几乎让人本能地畏惧颤栗。 他恍惚地想,原来从前他见过师姐最冰冷的样子,也已是她最后的温柔伪装。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见过真正拿起碎婴剑的沈如晚。 曲不询目光凝定。 “你刚才说,白飞昙对她说,离了碎婴剑,她什么都不是?”他声音沉冷下来,“你没有打断他、没有反驳他、揍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口气把你师姐从头奚落到尾,等着你师姐去教训他?” 曲不询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戾气,几乎将他每一寸都灼烧。 陈缘深就这么看着,他是死了吗? “我打断了,但白飞昙一直在说,他根本不听我的。”陈缘深几乎是痛楚地反驳,“我不擅长斗法,白飞昙又是丹成修士,我……我不知道师姐会被他刺激到。” 如果能重来一次,陈缘深就是死也会冲上去和白飞昙拼命的。 曲不询闭了闭眼。 他完全明白了。 陈缘深根本没想过沈如晚也会受伤。 一直被牢牢护在身后的人,永远没想过身前的人会倒下。 “你被保护得太好了。”曲不询声音低沉,他神色沉冷地望着陈缘深,和这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他转过身,迈步前微微偏头,没看陈缘深,“你是不是觉得,你师姐无所不能?” 没有等陈缘深回答,他大步向前走去。 他怕再在原地待下去,他会转身狠狠给陈缘深一拳。 这无名火来得莫名其妙。 曲不询太熟悉陈缘深这类人了,从前他还是蓬山首徒的时候,在宗门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太多人觉得长孙寒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什么样的困难到他手里都易如反掌,所以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要跟着他就好了。 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以为什么也没法再让他动容。 可这样的事发生在沈如晚身上,他只觉自心底最深处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般的怒意,几乎将他自己也焚烧虚无。 她这样保护陈缘深,把所有的痛苦和困难都留给她自己,又有谁去保护她? 刀枪不入的沈如晚、冷心冷情的沈如晚、无所不能的沈如晚。 她也会受伤。 曲不询大步走远,走过街口才慢慢平静,神识放出,在整个街市搜寻沈如晚的踪迹。 街市上人来人往,已经从方才的巨变中平静下来,仿佛重新炸开了锅,很是兴奋地讨论起刚才那铺天盖地的枝蔓巨网和阴森灵火。 这毫无疑问是两个丹成修士的手笔,只有结丹后的修士才能拥有这样磅礴的灵力,施展这样庞大规模的法术,和普通修士简直像是两种存在,超乎想象。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丹成修士无疑是稀罕物种,而丹成修士之间的斗法更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虽然刚才那场戛然而止的斗法差点波及到自己,但毕竟平安度过,除了低声抱怨两句,便成了让人兴奋不已、能哄哄闹闹讨论许久的热闹。 曲不询隐约还听见有人提起沈如晚的名字,夹杂在各种姓沈的名人中,哄哄闹闹地猜测这个“沈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他神色不由更沉了。 神识放远,直到街市之外不远处空旷之地,他的神识终于找到了沈如晚。 出乎他意料的,沈如晚不是孤身一人。 “沈姐姐,你当时只是太生气了,后来不是及时收手了吗?”楚瑶光蹲在沈如晚一侧,眼睛睁得圆圆的,温言软语,“你别自责啦,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只是一时太激动了,被心魔迷惑了。” 沈如晚抱膝坐在台阶上,静静地坐着,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陈献在另一边,也蹲着,愤愤地说,“沈前辈,都是那个白飞昙太不要脸了,故意刺激你,你要是耿耿于怀、自责不已,就中了他的诡计了!这人就是打不过你,还妄想要踩着你成名,所以专门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算计你,想坏你道心,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沈如晚还是不作声。 楚瑶光和陈献对视一眼,不由一起发愁起来。 他们刚才没找多久就遇见了沈前辈,她就这么坐在台阶上静静地出神,见了他们也没反应,怎么也难以开解。 “沈前辈?沈前辈?”陈献看看沈如晚,不确定地喊了几声,声音老大,震耳欲聋,“沈前辈,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沈如晚被吵得耳朵疼。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看了陈献一眼。 “听得见。”她神色淡淡的,“吵死了。” 陈献嘿嘿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还以为我们说话你听不见呢。” 沈如晚听见了。 她垂眸,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说,“上次走火入魔是十几年前,我全族都死在那一天。” 楚瑶光和陈献瞪大眼睛。 虽然上次已经听沈如晚提到过她全族都死在她手里,但再听一次细节,还是让人震撼到说不出话。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像是把所有无法忍耐的倾诉欲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都吐露完了一样,她又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楚瑶光和陈献面面相觑。 曲不询站在街口,站在那里遥遥地看着她。 台阶在目力所及的尽头,三道人影也小小的,或蹲或坐,在空旷中更渺小。 他迈步走过青石板路,脚步不轻不重,像是无言的叩门声。 台阶上的三个人一起抬头看他。 “原来都在这儿呢,让我找半天。”曲不询语气自然地说,“怎么?你们三个决定重建团队,把我一个人扔下?” 楚瑶光和陈献看见他走过来,不由都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不住朝沈如晚的方向示意,赶紧想想办法安慰。 曲不询全看见了,可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刚才那个白飞昙的灵火有点古怪。”他走到他们面前,朝沈如晚面前的台阶上迈了一步,屈膝蹲下,状若寻常地说,“那股气息有点祟气,不像是走正途的路数。” 沈如晚眼神终于动了动。 她抿了抿唇,若有所思,“确实,我总觉得有点熟悉,可又说不出来是在哪见过。” 曲不询不料她竟然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觉得似乎见过。”他说,“可是翻来覆去想,也没见过这种灵火。” 难怪当初陈缘深说不出白飞昙手中异火的品类,就连他和沈如晚也说不出。 熟悉又说不出,很古怪。 “难道那个白飞昙是邪修?”陈献听懂了,“怪不得,我也觉得那种灵火味道特别难闻,就像是从腐烂尸体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臭死了。” 平心而论,白飞昙的灵火虽然诡异,但沈如晚他们可没闻见什么尸臭味,他们闻起来是没味道的,绝没有陈献说的那么恶心。 只能是因为陈献的绝对嗅感。 “邪修。” 沈如晚淡淡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陈缘深的那个山庄里可真是卧虎藏龙。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白飞昙是那种很难耐住性子的人,整日狂妄自大地想要成名,根本不可能窝在山庄里,甘心籍籍无名。”她说,“陈缘深虽然是庄主,可他对白飞昙根本没有一点约束力,这座山庄背后一定还有主使。” 不管这座山庄和七夜白是否有关,一定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陈献神色不由黯淡下来。 不管关系怎么样,陈缘深都是他的族兄,发觉亲友有可能有嫌疑总是让人心情复杂的。 沈如晚垂眸。 她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仿佛先前的失态都是另一个人的情绪,“陈缘深我是了解的,他不是那种在意权势财宝的人,比起财富,他更需要的是被人需要。而且他不是那种很胆大的人,也做不出为了权钱而戕害他人的事,某种程度来说,他非常善良温柔。” 曲不询看她。 陈缘深都已经卷入这些事里、还是庄主,她居然还说陈缘深温柔善良? “可他太听话了。”沈如晚冷静地说,“从小性格就比别人懦弱一点,非常不自信,非常需要别人的肯定,只有别人肯定他、需要他、安排他,他才能安心。他是那种不太会反抗、必须有人帮他掌舵的人。” 她说到这里,微微阖眸。 师尊死了、她退隐了,陈缘深的亲生父母又是完全靠不住的存在,陈缘深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他掌舵的人,无论是谁趁虚而入,他都一定会入彀。 她从没想过这些,她太累了,来不及去细想,也不愿回忆。 “你师弟也该学会长大了。”曲不询不冷不热地说,打断她的沉默,“你只是他的师姐,难道还要负担他一辈子吗?你当初离开蓬山的时候他多大?和你走火入魔意外灭族差不了几岁了吧?那时候有人帮你担负吗?凭什么他就离不得你了?” 他灼灼地望着她,眼里闪烁的是晦暗又浓烈的怒火,痛得几乎让人颤抖,“沈如晚,你是不是以为你无所不能啊?” 沈如晚怔在那里。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 “你这么珍惜他,为什么不珍惜你自己呢?”曲不询慢慢地说。 沈如晚怔怔看了他一会儿,骤然垂下眼睑。 “你能不能少说点这么奇怪的话?”她语气淡淡的,还有点冲,“什么叫不珍惜我自己?我天赋出众、实力强大,有什么不珍惜的?至于我师弟,有点同病相怜罢了。” 陈缘深初来蓬山的那段时间的小心翼翼她都看在眼里,没有谁比她更明白没有关心自己的亲人、寄人篱下的感觉。 她看见那时的陈缘深,就像看见了更年幼时的自己,总是忍不住想伸手让他遇到的麻烦度过得更顺利一点,仿佛就像是帮到了从前的自己。 陈缘深是,章清昱也是。 人怎么可能对另一个自己不怀有亲近呢?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抚平心里的那一点伤痕,她又怎么可能不爱惜自己呢? 曲不询深深地望着她。 他闭了闭眼,看了楚瑶光和陈献一眼,没有说下去,转移了话题,重新说起白飞昙的灵火,“刚才惊鸿一瞥没能细细研究,若是能取一点灵火再看看就好了。” 孰料陈献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这个交给我,师父,我这就去给你找!你们等等啊。” 他说着,猛然站起身,噔噔噔地跑下台阶,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俱是摸不着头脑。 没等多久,陈献又哒哒哒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破瓦罐。 “师父,沈前辈,瑶光,你们看!”他献宝一样把那破瓦罐递到他们面前,里头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出来。 三人对着那破瓦罐左看右看半天。 “什么玩意?”曲不询挑眉嫌弃,啧了一声,“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 陈献伸手,直接伸进那破瓦罐里。 说来也奇怪,那破瓦罐明明还不到他半臂高,可陈献把手伸进去后,整只胳膊都伸进去了,仿佛还没到底。 三人不由都微微瞪大眼睛,凝神看着那个破瓦罐,眼神都变了。 “找到了!”陈献神采奕奕,收回手,摊在几人面前,掌心竟然漂浮着一簇小的不能再小的火苗,阴森森的,赫然是方才白飞昙催发的灵火。 三人不由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下一瞬,又齐齐把目光落在那破瓦罐上,几乎能把破瓦罐再盯住六个洞。 “这是……”楚瑶光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惊动了谁一般,低低地说,“不会是传说中能收容万物的空间至宝吧?” 她说完,狠狠地盯着那破瓦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难以置信—— 就这?就这么个破烂? 稀世之宝? 沈如晚没去搭理陈献伸出来的手,反倒是一把拿过那个破瓦罐,举起来细细地看了半天,在最底下找到一行被污垢遮盖了一半的铭文,那是早已被弃用的符文,如今的文字已和它大不相同,但还有一些修士学过这种铭文。 当初在蓬山的时候,沈如晚也跟着学过一点,很快辨认出来。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她慢慢读了出来,沉默许久,长舒一口气,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手里的破瓦罐,似乎很平静,又像是震惊到极点,已表现不出来了,“腹圆口方,上有贯穿裂痕,口上缺了一角,这是方壶。” 楚瑶光猛然吸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只是睁大眼睛望着那破瓦罐。 陈献摸不着头脑,“原来这种壶叫方壶啊?除了特别能装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三人一齐无语,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狠狠瞪他。 “特别能装?”曲不询真想掀开陈献的天灵盖,看看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什么样的壶能装下灵火而不被破坏,且还深不见底、收纳万物?” 这叫没什么特别的? 沈如晚垂眸。 “原先神州以外有海上三神山,蓬莱、瀛洲、方丈,后来天地翻覆,神州陆沉,瀛洲和方丈都覆灭了,沉入海中,不知所踪,只剩蓬莱,也就是蓬山。”她托着那破瓦罐,静静地打量着,“方丈山又名方壶仙山,本体是一尊海纳万物的方壶,当时被天雷击中,碎了。”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说的就是方壶仙山。 这世上每一尊空间至宝都是有名有姓的,少之又少,不会有错了。 “你从哪得到的?”她问陈献。 陈献听说这破瓦罐来头居然这么大,不由也惊到了,他挠着头呆呆地和他们对视,“就是,就是逛街的时候,看到有人扔垃圾进去,倒了一堆垃圾也没满,我就很好奇,一问才知道这个壶只进不出、什么都吃,所以大家都把它当作垃圾桶。” 三人愣在那。 绝世至宝、海上神山,居然被放在街口当垃圾桶,人人都能倒垃圾进去,这谁听了不为方壶掬一捧辛酸泪?若是宝物有灵,一定会哭得停不下来的吧? “那你是怎么把东西拿出来的?”楚瑶光不由问他。 陈献不好意思地说,“我很好奇为什么只进不出、拿不出来,所以我也试了试,我心里想着刚才那人倒进去的东西,一下子就拿出来了。可是别人试就是不行,所以他们问我要不要干脆把这东西买走,我当时拒绝了,我说我要个垃圾桶有什么用啊?” “不过后来沈前辈和白飞昙斗法,我亲眼看见一丝灵火落下来,正好掉进垃圾桶——呃,方壶里,师父又说想细细研究,我就跑去问能不能买。他们可能怕我再跑,问我要了一千灵石,正好上次在秋梧叶赌坊赚了不少,我就把钱给他们了。” 大家一起沉默了。 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如晚用一种极度奇异的目光看着陈献。 这世上真有这种人,运气好到随手就能捡漏稀世之宝,关键是他还根本没觉得这宝贝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一千灵石贵吗? 贵的,很多修士这辈子都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 可是一千灵石用来买方壶,贵吗? 那简直是约等于不要钱。 陈献的运气,大家早在秋梧叶赌坊就见识过了,可是现在还是被震惊到了。 饶是曲不询的心性,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人的命,天注定啊。”他唏嘘,转眼又淡淡地转头去看陈献托着的那一缕微弱火苗,极度微弱,几乎没什么破坏力可言,但未熄灭,显然是从那火幕里无意坠落的一缕,被方壶保存得极好。 他一弹指,朝火苗注入灵气,那火苗便一下子窜高,灼灼燃烧着,森然阴冷。 陈献捂住鼻子。 “真是臭死了。”他瓮声瓮气。 沈如晚三人一点都没闻到味道,俱是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你说这人又是气运滔天,又是绝对嗅感天赋惊人,怎么有时候偏偏就像个二傻子呢? 楚瑶光的神色忽而凝重了。 “你第一次试着从里面拿出垃圾之后,洗手了吗?”她认真地盯着陈献不放,“别骗我。” 陈献赶紧点头,“洗了,真的洗了!” 楚瑶光这才松了口气。 沈如晚看他们你来我往,尽是少年人的跳脱,不由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笑。 “果然是祟气。”曲不询对着那灵火打量了许久,神色微冷,“这人还真是个邪修。” 所谓邪修,就是利用人的躯体、性命来成就自己的修为或神通手段的修士。 这是神州明令禁止的行为,一旦被发现,人人得以诛之。 准确来说,七夜白就踩在这条线上,一个人一生能种两次花,第二次种出花后会死,很邪门,但又不能直接打为邪修手段,因为这世上除了利欲熏心的人以外,也有为了所爱之人而甘愿成为药人、种出灵药的人。 无论是什么样的手段,还要看人怎么运用。 曲不询伸手,灵气催动,轻易就将那一缕灵火熄灭,可是其中淡淡的祟气却挥之不去。 他啧了一声,“这是用了多少人命炼出来的,才能有这么厉害的祟气?” 祟气污秽之极,能销腐万物。 白飞昙的灵火能腐蚀,多半也是因为其中强烈的祟气。 想要抹去这祟气,需要花费的功夫可就多了去了。 这也是邪修人人喊打的原因之一。 “让我来试试吧?”楚瑶光忽然伸出手。 曲不询看她一眼,有点意外。 自从认识后,基本没怎么见过楚瑶光出手,需要斗法的时候,要么她的两个客卿松伯和梅姨动手,等到后来跟着他们,松伯和梅姨主要守着宝车、给他们留一条退路,又有陈献冲锋陷阵、沈如晚和曲不询保驾护航,楚瑶光机敏灵光,会动脑子,不动手也没事。 这还是楚瑶光第一次主动出手。 他依言把一缕祟气递了过去。 楚瑶光接过那一缕祟气,催动灵力,掌心忽而绽放出莹莹碧色光芒,青葱剔透,气息纯净之极,掌心那一点祟气还没挣扎一下,刚触及到那碧色光芒,便骤然消融,半点也不剩下了。 这回轮到其余三人一起怔怔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之前还不够熟,我隐瞒了一点。”楚瑶光歉然地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我在蜀岭楚家排行第四,人称楚家大小姐,因为我是未来继承人,从小就将族中至宝碧台莲炼化,能净化一下污秽祟气。” 这一点零星祟气,对楚瑶光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我之前不怎么动手,也是因为碧台莲不能见血气,手上不能沾人命,更不能争狠逞凶、心生戾气。”她解释完,朝几人粲然一笑,“这可是我们家族从不外传的绝密,还请大家给我保密。” 连沈如晚也没听说过楚家有什么碧台莲。 楚瑶光就是一路同行,看准了三人品行有保障,就连最大大咧咧的陈献在保守他人的秘密上也口风很严,这才透露。 这左一个方壶,右一个碧台莲,样样都是至宝,一起放在眼前,好似至宝就像大白菜人人都有。 沈如晚和曲不询对视一眼,心情复杂。 你说怎么他俩就没这好命呢? “人比人,气死人啊。”沈如晚也幽幽地说。 曲不询沉默半晌。 “好事多磨。”他轻喟一声,忽而洒然一笑,懒洋洋地站起身,垂眸,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沈如晚身上,不知怎么的,耸耸肩说,“其实我觉得,我的命也挺好的。” 沈如晚挑眉。 可曲不询只说了这么一句,又止住了。 他悠悠转身,朝前走去,只把宽阔背影留给他们,看上去悠游自在,浑无拘束。 “走了。”他不回头地招呼,“回去找你的乖宝宝师弟。” 第69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五) 陈缘深还留在原地, 当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愣愣地出神,被陈献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师姐——”陈缘深看见沈如晚, 眼睛猛地一亮, 重新迸发出光芒, 可在触及她平淡神色的时候,不知怎么的, 又讷讷地说不出话, 许久也只是喃喃,“你没事就好。” 沈如晚脸上没什么情绪。 “我能有什么事?”她淡淡地说, “我不会有事。” 曲不询瞥她一眼。 还不会有事呢?她心魔都成那样了。 她这人就是这点容易吃亏。 永远嘴硬,永远逞强,永远装得满不在乎, 好似刀枪不入、心硬如铁。 又能有几个人能看明白? 陈缘深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怔怔地看着沈如晚,嘴唇翕动着, 半晌没说话。 “走了,你还要在这里发多久呆?”沈如晚已转身, 朝陈缘深望了一眼, “带路吧,你的山庄该怎么走?” 陈缘深如梦初醒。 他垂下眼睑,安静地点头,比平时更沉默,仿佛藏了太多心事,“好, 师姐。” 曲不询抱着胳膊看陈缘深走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 也迈开脚步,经过沈如晚边上的时候,偏过头,余光瞥了她一眼,望见她平静得仿佛半点事也没有的脸,不知怎么的,心头一股无名的烦躁,胸腔里隐隐的钝痛,涌到喉头。 “你就逞强吧。”他没好气地说。 沈如晚一怔。 可曲不询说完这一句,不想再听她嘴硬,转过头便快步向前走去。 沈如晚站在原地瞪着他的背影。 过了许久,她紧紧抿唇,也抬起脚步,追上几人脚步。 陈缘深的山庄就坐落在钟神山十三主峰中最高的灵女峰上,灵女峰终年披雪,满眼皑皑,正对着雪原和归墟的方向,视野极开阔。 “钟神山时常有雪,在这里长住的修士都习惯了。虽然这里不像碎琼里那样没有秩序,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松散的,基本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凑在一起,组建一处山庄,内部互通有无、自成体系,每个山庄都有自己的规矩,如果内部有什么人触犯了规矩,也是自己追拿惩罚。” 陈缘深比先前更安静了,眼睑一直垂着,语气还温润,低低的,“倘若落雪,自己带上辟水符就可以了,能防上大半的雪花。如果还不满意,也可以买更贵的变种符箓,专门用来驱散周身雪花的。我在山庄里备了许多,待会可以给你们分。” 沈如晚静静听他说到这里,抬眸看他,“听你的意思是,在钟神山有很多山庄?” 陈缘深点了一下头。 “对,我们这里以山庄为主。”他低声说,“这里有很多的山庄。” 沈如晚微微皱眉,偏头和曲不询对视了一眼。 原先他们以为钟神山只有寥寥几个山庄,那么无论是陈缘深还是邵元康,似乎都显得有点可疑起来。可若是钟神山到处都是山庄,这点怀疑似乎又淡了下去。 曲不询微微挑眉。 他目光望向远处的景致,忽而伸手,朝不远处遥遥的一排屋舍指了一指,“那里也是个山庄吗?” 自方才被曲不询质问过之后,陈缘深似乎便对他回避了许多,也不再故意抢话头,沉默了片刻,顺着曲不询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错,那也是一处山庄,盈袖山庄,邵元康就住在那里,他的道侣是盈袖山庄的主人。” 不是公推出来的庄主,而是主人,独一无二、不需任何人认可的主人。 沈如晚不由问,“你见过邵元康的道侣吗?” 陈缘深犹豫了一下,“见过的。” 他像是有些焦躁,有些话想说又说不清楚,“他的道侣来历很不凡,如果见到她,一定要多多留意,山庄里的那几个人很忌惮她。” 沈如晚皱眉。 陈缘深生在药王陈家,长在蓬山,什么样的来历能让他说出“来历不凡”这样的话?他所说的“山庄里的几个人”应当就是卢玄晟和白飞昙,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狂傲,居然也会一起对某个修士忌惮不已? “你先前说,山庄里有三个要留意的人,好像漏说了一个?”她忽然想到。 陈缘深默默点点头。 “还有一个人,不是丹成修士,但日常打理山庄大大小小事物的人都是他。在我们几个人里,他是最受信任、知道的最多的那个。”他轻声说,“那个人叫翁拂,他……很阴毒。” 白飞昙是邪修,卢玄晟能年轻时为了成名也杀过不少人,他们不阴毒吗? 可偏偏陈缘深说翁拂很阴毒。 “你刚才说,最受信任。”沈如晚的眼神忽而一凝,她盯住陈缘深,“受谁的信任?” 陈缘深怔怔地站在那里,用很复杂的目光望着她,像是内心百般挣扎着。 他嘴唇翕动着,“师姐,你相信我吗?” “废话!”沈如晚想也不想,冷冷地望着他,“我哪次没有相信你?” 谁问都不该是陈缘深这么问。 陈缘深渺渺地笑了一下,似乎终于做出决定,鼓足勇气开口,“师姐,其实我来钟神山做这个庄主是被人安排的,当初师尊死了,你也离开了蓬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有人找上我,说看重我培育灵植的能力,让我来这里为他做事,我就答应了。可我没想到,来了这里之后……” “陈庄主?”不远处忽而响起一声不阴不阳的喊声,“到了山庄附近,怎么不进来呢?还有这么多客人,怎么不叫我来招待啊?” 陈缘深蓦然一惊,颤抖着回过头,这才意识到沈如晚早就下了隔音禁制,周围人是听不见他们对话的,他不必担心自己说的话被来人听见。 “翁先生。”他抿着唇,点了一下头,“我的几个朋友要来借宿,麻烦你安排一下。” 沈如晚目光顺势望过去,站在不远处的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修士,长相平平,却无端让人觉得他极为精明。那人远远地审视着他们,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间尤其长,如果她没有感觉错,这人似乎对她格外关注。 这应当就是陈献所说的那个翁拂了。 “原来是陈庄主的朋友。”走近了,翁拂笑了笑,状若寻常地问过一行人的名字,最后落在沈如晚的身上,顿了一下,“这位——怎么称呼?” 沈如晚对所有明知故问的请教很敏感,正如当初曲不询早知她是谁,却偏偏问她,“你姓沈?”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翁拂见过她。 沈如晚在修仙界很有名,见过她而她没印象的人有很多,但偏要装作不认识的却不太多。 当初曲不询是因为藏着和长孙寒认识的秘密,翁拂又是为什么? “我姓沈。”她淡淡地说。 翁拂一点头,笑着看她,充满审视,“原来是沈道友。” 走进山庄,满眼无边的皑皑白雪便消失在眼前。 山庄里布有阵法,雪落不到山庄里,也比外面更暖和些,从正门走进去,轻易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鬓发微白的修士站在那里,看起来已不年轻,正对着面前一个少年暴跳如雷,“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让你采买这种东西的?我上次就说了不许买这狗屁玩意,再被我发现你采买,我扒了你的皮!” 说着,那修士把手里一沓纸往地上狠狠地一掷,怒气冲冲地走了。 翁拂的目光也不由凝住。 他忽而朝那还留在原地的少年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笑得很和气,可眼底却冷淡,没什么真心,“又怎么惹卢前辈生气了?” 少年刚刚捡起地上的那一沓纸,勉强笑了一下,“翁先生,我这次出去采买,照例带了最新一期的《归梦笔谈半月摘》回来,卢前辈抢着拿去看了,谁知刚一看头版,竟大发雷霆,就勒令我不许再采买半月摘了。” 翁拂唇一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鄙夷,但又很快收敛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头版上写了什么?让我来看看?” 少年把半月摘递过来,翁拂接过去一看,忽地一顿,下意识地将报纸折了起来,望了沈如晚一眼,神色自然地笑了,“刚才发脾气的那个是我们山庄的卢玄晟前辈,陈庄主应当也同你们介绍过,就是那个名震神州的卢玄晟。老前辈脾气比较冲,控制不住脾气,这是常有的事了。” 说到“陈庄主应当也同你们介绍过”的时候,翁拂的目光落在陈缘深身上,意味深长。 陈缘深下意识地抿唇,避开了他的目光。 翁拂把那份报纸好好地折了起来,朝少年叮嘱,“既然卢前辈不爱看,那这期买来的半月摘就全都烧了吧。至于以后,继续采买便是——上次半月摘痛批他老人家空有实力、没有脑子,他也大发雷霆,不许再采买,可后来每次送到他面前,比谁看得都积极,莫怕。” 少年被安抚住,点着头退下了。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少年一眼。 陈缘深介绍过,山庄里这几人互相看不顺眼,她也能看出翁拂原本是要鄙夷卢玄晟、看看笑话的,可是当他看见头版的时候,却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态度一变,竟让这采买的少年顺着卢玄晟的话来了。 翁拂隐藏得不错,但本能反应难以逃脱她的捕捉。 有什么头版内容是不能让她看的? 翁拂把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意味深长地望了陈缘深一眼,“陈庄主,你多日未归,还有点事需要你来拿主意。” 陈缘深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他脸色骤然白了,下意思地望向沈如晚,可当目光触及到她身侧的曲不询时,却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急急地挪开了。 “有什么是需要他拿主意的?”沈如晚偏过头来,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挡住陈缘深半边,目光冷淡地打量着翁拂,“你不能做主?” 翁拂笑容如常,“我可不是庄主,当然做不了主。” 他也不与沈如晚硬刚,目光一转,落在陈缘深的身上,做了个“请”的动作,“陈庄主,咱们走吧,待会再回来叙旧也不迟。” 沈如晚神色微凝。 她还要再说话,可陈缘深却开口了。 “师姐,我和他去一趟。”他深吸一口气,“你们在这儿熟悉一下环境,我马上就回来。” 沈如晚皱着眉凝视他。 陈缘深朝她挤出一个笑容,“很快回来,师姐,我去了。” 他自己要去,沈如晚自然拦不住。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陈缘深的背影,眉头紧锁。 “哎,刚才那个卢玄晟为什么看到半月摘就大发雷霆啊?”陈献已经开始琢磨别的了,“我看这期半月摘也没什么提到他的地方啊?” 几人的注意立刻全被他吸引过去了。 “你看过最新的半月摘?”沈如晚盯着他。 陈献点点头,从方壶里掏了半天,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 楚瑶光看着那报纸,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可沈如晚已顾不得方壶曾经是垃圾桶、里面掏出来的报纸会不会也很脏这件事,接过那份报纸,朝头版上望去,标题上写:《评上刊寄蜉蝣所录‘蓬山掌教宁听澜’篇章》。 向下看去,开头写着: 上期“寄蜉蝣”所载的蓬山掌教宁听澜之过往,何等少年英豪、壮志凌云、道义为先,堪称神州俊杰。然而如今再观其人,却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可见少年时的志向多为世事利禄所磨平,只剩蝇营狗苟、阴谋诡计。 沈如晚不由怔住。 第70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六) 屋里, 沈如晚紧紧攥着那页报纸,紧紧皱眉。 其他人站在一旁望见她的神色,不由也都小心翼翼起来, 偏偏除了陈献之外都还没看过半月摘上的头版, 欲言又止。 “这期是针对上一期报纸某个版面文章的点评, 半月摘上常有这样的事,”陈献给他们总结, “上版‘寄蜉蝣’介绍了蓬山掌教宁听澜的生平, 他从小拜入蓬山,天赋过人, 有豪侠之志,有仗剑斩尽天下不平事的志向,游历神州、斩杀了许多成名的凶徒, 声名显赫, 归来蓬山后成为蓬山首徒,最后成为蓬山掌教。” 其实这些根本不需要半月摘或陈献来为他们解释, 作为蓬山弟子,无论是沈如晚还是曲不询都对宁听澜的生平了解得七七八八, 从小就听着宗门长辈提及。 多年的掌教, 威严深重,谁不敬畏呢? 后来沈如晚被宁听澜委以重任时,更是听宁听澜推心置腹地提及往事了。 他说,见了你,我就想起从前的我。 宁听澜把碎婴剑交给她时,神色也追忆。 他说:流尽你的最后一滴血, 对得起你手里的碎婴剑。 手握碎婴剑、受掌教之命的那么多日子里, 沈如晚没有一天对不起碎婴剑, 她剑锋所指的人,也都确确实实罪恶昭彰,绝没有草菅人命。 每次都是掌教亲自让她去查,每次都确有其事,纵然掌教也有自己的主意,又凭什么把这些都称作是蝇营狗苟? 她剑下的那些亡魂,才是真的蝇营狗苟。 陈献还没说完,“上期对宁听澜多有夸赞,这期就不一样了,这期是梦笔先生亲自执笔,指出宁听澜收揽权柄、铲除异己,对于无法直接铲除的异己,则大肆豢养鹰犬,常常以道义来蛊惑年轻天才,为他冲锋陷阵……” 陈献说着说着,袖口被楚瑶光轻轻拉了一下,他不明所以,顺着楚瑶光的目光望向沈如晚,忽而明白了,紧紧闭上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如晚。 沈如晚指节紧紧攥着,那张报纸在她手里几乎被揉拦,就连周身的灵气也打了个旋,像是被谁牵引着不稳一样。 可她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只有捏着报纸的手轻轻颤抖着。 “报纸上还说,现在掌教身边有个‘小沈如晚’,用来取代沈如晚退隐后无刀可用的局面。”陈献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够了!”沈如晚蓦然抬眸,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忽而抬手,把手里那张报纸一上一下撕成两半,猛然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陈献眼巴巴地看着还被她攥在手里的、撕成两半的报纸,欲言又止。 曲不询拍了拍陈献的肩膀,安慰一声,“下次给你补上新的。” 话还没说完,他便迈开脚步追出了门。 楚瑶光在后面,和陈献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一齐叹了口气。 沈如晚没走远。 她就站在门廊尽头,紧紧攥着那被她撕成两半的报纸,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连报纸都快拿不稳,手颤抖着,晃得她心也惊。 曲不询追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她周身灵气涌动,无形中已形成漩涡,灵力极度活跃,随时都像是要失控的模样,不由厉声叫她,“沈如晚!” 沈如晚颤了一下,周身的灵气也跟着颤动,稀薄了一点,可半点没有消散的趋向。 曲不询神色微沉。 他凝定在那里,很慢很慢地朝她走过去,以防动作太大被她误判为是攻击刺激到她。 就这么一步一步,他走到她身边。 沈如晚还捏着那张报纸。 她宽大袖口下那截手腕那么纤细清瘦,颤抖着,让人忍不住去想,她是怎么用这样的手握住碎婴剑的。 曲不询伸出手,用力攥住她的手。 沈如晚蓦然回过头,神色冷然,眼中灵光氤氲,有种璀璨又冰冷的锋芒,几乎要将人灼伤,连眼睑也刺痛,必须刹那挪开目光,不敢和她对视。 曲不询没有挪开目光。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就这么沉默地和她对视,没有她那样冰冷锋锐,只是沉凝而有力,像平静的山峦,接受最凛冽的风雨。 过了很久,沈如晚眼底的灵光慢慢散去了,身侧猛烈涌动的灵气也像是忽而不再奔涌,化作清风涓流,重新汇入茫茫天地,不留一点痕迹。 她寂然地站在那里,像是终于望见了他,幽黑的眼瞳动了一动,又垂下了眼睑。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字、一句话。 什么都蕴含在这一片沉寂里了。 曲不询看她半晌。 其实她能开始怀疑宁听澜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然而见了她,什么都忘了。 他抬手,轻轻搭在胸前。 那里隐隐发麻,像是一千只蚂蚁在胸腔里每一处经脉啃噬,提醒着那一剑曾有多么冰冷有力,他面前的女修又有多强硬决绝,和眼前这个寂寂无声的清减美人分明是同一个。 别这么没出息,他对自己说,她狠狠地给你穿心一剑,在归墟下挣扎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你自己,你又凭什么见了她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只是攥着她的手,半晌没出声。 沈如晚却先抬眸。 她偏过头,只把侧脸对着他,露出半边纤长的脖颈,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各取所需,无论他究竟是不是想借我的手铲除异己,我都对得起我自己的剑。” 曲不询握着她的手也微微收紧。 他喉头微微滚动,像是想开口又没有。 “能有什么呢?”她又说了一遍,却像是慢慢把自己说服了一样,“反正我早就不用剑了。” 曲不询终于再难按捺。 他握着她的手猛然用力,将她的肩膀掰向自己。 沈如晚望着他。 曲不询喉头滚动了一下。 “沈如晚,”他像是很平静,可低沉的声音下是难掩的暗涌横波,“你今天已经有两次差点走火入魔。” 沈如晚的唇微微抿了起来。 “我知道,”她说着,垂眸,“给你们带来危险和麻烦了,是我不对,以后我每天都会恢复冥想,默念黄庭、清心解……” “没有人觉得你麻烦。”曲不询打断她,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陈献和楚瑶光,我们都是担心你,我们怕你有一天无法开释,陷入心魔再也走不出来了。” 沈如晚想也不想,“我不可能有那么一天,没有这种可能。” 曲不询看她。 “你刚才甚至连我都没认出来。”他平淡地指出。 沈如晚颊边绷得紧紧的,“最多也就只是那样了,不会有别的事。” “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她说,“我过去十年也照样过下来了。” 曲不询几乎被气笑了。 “你刚才那个神志不清的样子,你管它叫很好?” 沈如晚神色冰冷,“我是受了点刺激才会这样,又不是永远受刺激。等我查完七夜白的事就回临邬城,修仙界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管它洪水滔天。” 她说到这里,又像是意识到漏洞,顿了一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一定要把七夜白的事查完,你别想让我现在就回临邬城,我不会搭理你的。” 曲不询无言。 他不是怕沈如晚影响到他,他是担心沈如晚再受刺激。 她这样就算回了临邬城,他也放心不下。 “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曲不询看着她,低声说,“特别是对于不愿回避的人,沈如晚,你尤其如此。” 沈如晚猛然抬眸望着他,像是再也难以忍受。 “好啊。”她目光里尽是灼灼的怒火,像是要把他灼伤,可最后却只把她自己灼烧,“你让死者复生,让我七姐活过来、让长孙寒活过来,我自然试着去解开心魔。” “你能做到?”她眼神冰冷,尽是凉薄的哂笑,“做不到你还说什么?废话连篇。” 曲不询心底蓦然生出一股戾气。 他也不是没有脾气。 沈如晚想见她七姐,自然是思念和眷恋,可想见长孙寒又能是为什么? 她反感长孙寒到玩笑也开不得,说不定就是想再给他一剑。 他骤然伸手,向前踏了一步,用力扣住她半边脸颊,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直直望进她眼底,在她眉眼惊愕尚未散去时,声音沉冷如岳崩陵摧,“你确定你想见长孙寒?” 沈如晚因他忽然的反制而微怔。 她的脸颊被他用里扣住,被迫微微抬高了一点,和他几乎近在咫尺地直直对视着,能看清他幽邃眼瞳下被漠然掩盖的冰冷戾气,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她,一瞬不瞬,就像无边幽冷只剩黑暗的归墟,要将她也一点点侵吞。 她还是第一次望见他这样锋锐冰冷、充满掠夺意味的一面。 曲不询没有等到她说话。 又或者他根本不想,更不期望听见她那恒定不变、注定让他失望的答案。 “那我就让你见。”他说。 沈如晚蓦然挥开他扣住她颊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也不自觉地绷紧了,满眼都是冰冷,一字一顿,“你说清楚,你要怎么让我见他?” 她心下一腔如冰,冷得她手心也凉。 曲不询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孙寒早就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能怎么让她去见长孙寒? 他…… 她心中最冰冷的角落又重新启封。 ——曲不询和长孙寒是朋友。 长孙寒过去的所有朋友里,只有邵元康能和她平静交谈,更有甚者如童照辛,对她横眉冷对、视为仇敌。 “你果然还是打算给长孙寒报仇的。”她冷冷地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尾音也颤抖,轻轻的,像是悬在刀尖上的一滴血,随时都要滴落。 没出息,她想,她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不过只是个认识没多久的人,不过只是有那么一点贪恋,明明最初也没有当一回事…… 为什么? 曲不询听她这么说,冰冷漠然的神色也微微忡怔。 他无言,她这是想哪儿去了? 他微微抿唇,那点骤然升起的戾气被她一打岔,又冰消瓦解,只剩下一阵好气又好笑。 心绪积在胸口,复杂难辨,他自己也不知是该夸她足够警醒冷静,还是气她心如铁石、和他再是意乱情迷也从未放下怀疑。 “沈如晚啊沈如晚,”他颠来倒去芜杂纷乱地想了又想,最后也想不透想不开,只有眼神复杂到极点,恨恨地望着她,“你可真是聪明。” 沈如晚的脸色也苍白。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可望着他的眼神却慢慢如锋刃一般,尽是冰冷。 曲不询直直望着她,竟就这么笑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笑谁。 像是有一瞬怎么也不想让她见到自己脸上的神情一般,他猛然偏过头不去看她,脸上神容也骤然扭曲在一起,把虬根百曲辨也辨不清的爱恨都凝结,收也收不住。 半点不体面,怎能摆在她眼前叫她看清? 曲不询再怎么洒然不羁,长孙寒也还是有自尊的。 沈如晚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样滋味,若说勃然大怒也未免过甚,最激烈的爱恨全停留在樱笋年光里,她只是冷,彻骨的冷。 冷意裹挟着,又只剩下疲倦。 “我还是那句话。”她说,每个字都冰冷决绝,嘴唇却微微颤抖,“你想要报仇,我随时恭候。” 曲不询偏着脸没转过去,听见她转身时的细碎声响,却又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头来,蓦然伸手,一把扯住她,“谁跟你说我是要给长孙寒报仇了?你能不能少几分猜疑,信我哪怕一回?” 声音就凑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像是每个字都在心口碾了一遍又一遍,恨恨地发狠,却又无可奈何。 沈如晚抿着唇回头看他。 “我伤过你吗?故意让你陷入过哪次危险吗?我对你有过一星半点的杀意和恶意吗?”曲不询垂下头,和她对视,细细地问她,“沈如晚,你这么机警、这么警惕、这么敏锐,你不信我,为什么连你自己的感觉也不信呢?” 他抬手,试探性地凑到她鬓边,沈如晚抿着唇,稍稍避了那么一下。 曲不询一哂。 他终究还是用力抚了抚她眉眼,唇角勾了一下,没什么笑意。 “我只怕有一天我就是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你也不肯信。”他低低地说,万般滋味到心头,竟是自嘲一笑,“我这辈子还从没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从前在蓬山人人称羡的大师兄长孙寒没有、在归墟下挣扎了七八年也不甘的长孙寒没有、走出归墟改名换姓决定换一种不羁不驯活法的曲不询也没有。 可站在她面前,长孙寒和曲不询重叠在一起,折断颈骨也低头。 “沈如晚,你真的了不起。”他说。 沈如晚深吸一口气。 她偏过头,不看他,声音淡淡的,“你可以不低声下气,没有人强迫你。” 曲不询笑了一声。 “那怎么行呢?”他说,声音也似回到了从前的漫不经心,懒洋洋地说,“没人强迫我,可我就是乐意啊,你不让我来哄你,我还不乐意呢。” 沈如晚无言地望着他。 曲不询伸手,指尖描摹过她细腻肌肤、昳丽眉眼,微微屈起,指节顺着她秀丽笔挺的鼻梁划到鼻尖,声音低低的,“你知道我在临邬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沈如晚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只是挑了挑眉。 曲不询眼瞳幽邃深晦。 “我在想,她为什么一直凝着眉眼,疲倦又漫不经心,谁也看不进眼?我就站在这儿,她为什么不能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呢?”他摩挲她细腻脸颊,声音低沉浑凝,比什么都笃定,“那时候我就在想,早晚有一天,我要她满心满眼里都是我。” 满腔戾气和仇怨,都消解在那一眼里。 又是她,又是那一瞥。 三次一见钟情,一次至死方休。 谁能放下? 他要她从身到心、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次心跳都永远属于他。 一定要,必须要。 为此,即使打断浑身根骨,把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放上天平,他也顾不得。 沈如晚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他,像在望着什么见所未见的怪物。 “你想得很美。”她像是语塞词穷,半晌才憋出下半句,“那你就想想吧。” 她说着,匆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像是焦灼不想被什么怪物追上一般。 曲不询抱着胳膊站在原地看她背影匆匆,难得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半晌,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幽幽一叹,轻叹声在走廊里悠悠散开,正如惆怅心绪也绵长。 第71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七) 沈如晚走出院子, 正好遇见陈缘深站在路边,似乎是要往他们下榻的方向走,可是走得很慢, 停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脸色青青白白, 神容惨淡。 看见她走近,又像是吓了一跳, 勉强挤出微笑, “师姐,你怎么出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沈如晚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你怎么回事?”她问。 陈缘深下意识地拽住宽大的袖口。 “刚才想到点事, 已经调整过来了。”他竟然镇定了下来,朝沈如晚露出一个坚定平静的微笑,“师姐, 我想好了, 我把事情都告诉你——我从前做了点错事,现在我尽力弥补这错误。” 沈如晚莫名感到古怪。 虽然她一直鼓励陈缘深、不许任何人诋毁陈缘深, 但最了解陈缘深性格的人也莫过于她,陈缘深并不是能很快从大事里调整好心态、快速做出决策的人。 可古怪归古怪, 陈缘深打算积极应对现实总归是好事, 等她听完自见分晓,“那你进来吧,我们一起商量。” 她说的“我们一起商量”自然包括曲不询他们,但陈缘深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师姐,我不想和别人说。”他低低地说,“我只能和你说。” 沈如晚没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 陈缘深觉得她忽然就像是一座岩浆暗涌的火山, 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把他掂量清楚, 不带一点温度。 陈缘深不由惶惑地望着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提出单独谈谈,会让师姐露出这样锐利的目光。 沈如晚看着他,一瞬便仿佛回到十多年前。 那一天,沈晴谙也挽着她,低声说,有个秘密我只和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沈晴谙说:其实我已经接手了沈氏的一处大买卖,比四哥接手的那个还要更重要,但是很隐秘,最好不要外传……你能不能来帮我? 再后来,沈晴谙就把她带到了沈氏禁地,眼睁睁看着她在杀阵上滴下血,最后亲自催动了杀阵。 十多年过去了,沈如晚经不起第二次“只对你说”的秘密,也绝不会原谅。 如果陈缘深的反常背后是背叛,她也不是不会杀人。 “好啊。”她淡淡地说,“那你就说吧,我听着。” 陈缘深最好不要骗她。 陈缘深心绪复杂地笑了一下。 他匆匆地把沈如晚带到僻静无人处,从这个角度向下看,可以看清茫茫云海里皑皑白雪绵延的灵女峰,“师姐,当初你离开蓬山,师尊也死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正好有人来找我,请我来钟神山种灵药,我犹豫再三后答应了。可来了这里才知道,他们让我种的那种花,是以人为基的邪花七夜白。” 他很简短地说着,目光一直落在沈如晚的脸上,说到“七夜白”的时候,没错过她波澜不惊的神情。 陈缘深不由苦笑。 “你果然是知道七夜白的。”他喃喃,“当初你去杀师尊,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戕害凡人——根本没有那回事,而是因为七夜白,是不是?” 沈如晚没有否认。 陈缘深凝望着她,嘴唇颤动了一下。 “这些年,我给好多人种过七夜白。”他用尽力气般说,“一开始我不清楚这种花的特性,但我发现我掌握的窍门恰巧都能用上,师尊教我时用的那些例子,都能触类旁通地应用在七夜白上。他们找合适的灵植师找了很久,但一直没能找到种得出七夜白的人,直到遇见了我。” 沈如晚不由微微蹙眉。 按照陈缘深的说法,七夜白似乎很难栽种,可是当初沈晴谙想拉她下水,就是让她种下一朵七夜白,还说人人都能种。这两人的说法显然矛盾了。 陈缘深浑然不知沈家的事。 “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我木行道法的水准很一般,根本不可能胜过他们找的那些小有名气的灵植师,所以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尊。”陈缘深神色是深深的悲哀,“他们最初找的人是师尊。师尊研究透了七夜白的特性,甚至做出了改良,能让七夜白的培育更加精简,但师尊把自己的经验当作独门手段,后来师尊死了,他们一切只能重来。” 沈如晚听懂了。 师尊和陈缘深背后的人是合作关系,师尊负责研究和培育七夜白,把经验和方法都作为自己手里的筹码,并没有给出去。在陈缘深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经验也掺杂在教案里教给了陈缘深。 后来师尊死在她手里,对方彻底失去对七夜白的了解,只好找人从头再来,找来找去就找到了师尊的徒弟头上,跳过了激烈排斥种药人的她,选择了更好控制的陈缘深。 这其中沈家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也许和师尊关系更亲近,因此掌握了幕后主使也没能掌握的经验,甚至还能让师尊挑一个沈氏弟子为徒,最后选中了她,意图等她学成后回沈氏接手培育七夜白。 师尊和沈氏为什么会有这么密切的关系? 沈如晚望着陈缘深。 “这些年,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意味莫名地低声问他。 陈缘深沉默了片刻。 他避开了沈如晚的目光,垂着眼睑说,“对不起,师姐。” 沈如晚很久没再说话。 为什么呢,她想,为什么陈缘深可以直接承认这是错误,和她好好地说,而七姐的第一反应是拉她下水呢? “你就这么把事情告诉我,没有一点约束吗?幕后主使就这么疏忽大意、这么信任你?”沈如晚淡淡地问他,目光里尽是锋锐的审视,“刚才那个翁拂把你叫走,已经在怀疑你了,应该不会是请你去品茶的吧?” 沈晴谙把她带进沈氏禁地,尚且对她这个沈氏弟子下了杀阵,没道理幕后主使对陈缘深毫无猜疑。 陈缘深在她的审视中微微一颤。 “是,在我刚来钟神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可能走出去了,要么活着留下,要么就干脆死在这里。”陈缘深苦笑着,慢慢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就是这样的玉佩,只要你留下一滴血,对方用灵气催动玉佩,你就会被杀阵缠绕。” 沈如晚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眼神微微一凝。 十多年了,还是那么眼熟,正是当年沈晴谙眼睁睁看着她滴血的那种杀阵。 安排陈缘深来钟神山的人,和当初和沈家合作的人果然是同一伙。 “这种玉佩威力非常强大,即使是丹成修士也难幸免,强行催动时会受烈火灼身之痛,修为稍稍低上一点便会立时化为飞灰。”陈缘深摩挲着这块玉佩,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畏惧,“翁拂……翁拂让我骗你把血滴在这块玉佩上,然后用这块玉佩威胁你。” 沈如晚皱起眉。 既然陈缘深背后的幕后主使和沈家的一样,应当不难猜出她当初灭沈氏满门的起因,难道想不到她可能会认识这块玉佩吗? “你刚刚说这块玉佩威力极大,连丹成修士也难幸免?”沈如晚盯住陈缘深。 怎么可能?十几年前沈晴谙也催动了玉佩,在痛楚之下她走火入魔一举结丹,虽然受伤颇多,但并没有因为杀阵而殒身。 那时她也不过是极端情况下刚刚结丹,如果这种杀阵真有这么强,怎么可能没将她击杀? 陈缘深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这块玉佩其实一共是由三杀阵构成的,第一阵不过是小施惩戒,第二阵则极度痛楚,但不伤人性命,他们常常用前两阵来惩罚错谬。”陈缘深细细地解释着,“只有第三阵是必杀的,一旦催动,就连丹成修士也会死。” 沈如晚的脸色骤然一白。 如果只有第三阵是必死无疑的,而她能在走火入魔后顺利结丹,甚至最后覆灭的是沈氏而不是她……这是不是意味着,当初七姐根本没打算用她的性命来威胁她。 甚至于,哪怕在她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的时候,沈晴谙明明握着那块可以顷刻便让她身死的玉佩,却到死也没有催动最后那一阵。 到底又算什么呢? 她似哭非哭,沈晴谙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打算直接拉她下水了,明明坐视她在杀阵上滴血了,明明都催动第一第二道杀阵了,为什么不催动最后一道杀阵? 都已经把事情做绝了,又为什么不一错到底,难道沈晴谙还以为不催动最后一道杀阵,她就会心怀感激、再也不恨不怨了吗? 恨也恨不绝,念也念不起,沈晴谙当初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师姐?师姐?”陈缘深看她忽然怔怔地出神,神色似哭似笑,眼底水光竟有氤氲,不由大惊,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师姐,你没事吧?” 沈如晚偏开脸,不让他看见脸上难以克制的情绪。 “你说有人联系你、让你来钟神山培育七夜白,是谁?你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吗?”她声音哽了一下,可只有第一声,再往后便只剩冷淡,仿佛和平时一样平静,“还有七夜白,你平时是在哪里培育的?那些被当作花田的药人,平时都被关在了哪里?” 陈缘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联系我的人就是翁拂,是他把我带到钟神山,也是他骗我在杀阵上滴血的了。我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大约是觉得我只需要种花就足够,看不上我,也不够信任我,但卢玄晟和翁拂这两个人是一定知道的。” “卢玄晟和幕后主使的关系应当不错,他非常维护和推崇那个人,所以才会甘愿留在钟神山,隐姓埋名地坐镇山庄,要知道,对于卢玄晟这种极其看重名声的人来说,这比什么都难受。”陈缘深低声说,“师姐,你一定要小心他,卢玄晟非常强,幕后之人把他放到钟神山就是为了万无一失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卢玄晟对幕后之人很是推崇——对于卢玄晟这种早已成名、自恃实力的人来说,有什么人是值得他推崇,甚至于甘心隐姓埋名为对方做事的? “翁拂这人没结丹,实力倒是没有太多好说的,但幕后人最信任他。”陈缘深犹豫了一下,“至于白飞昙,我猜他应当是不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的,他是这三个人里知道的最少的。” 论起幕后之人的身份,其实陈缘深才是知道的最少的那个,但若是提起钟神山的七夜白,他却是这些人里最了解的。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或误闯,七夜白不在山庄里。”陈缘深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用略带颤栗的声音说,“他们……凿空了半座灵女峰。” 沈如晚神色一凛。 “什么意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陈缘深。 什么叫凿空了半座灵女峰? 钟神山被称为是北天之极,镇压了小半个神州的气运和地脉,灵女峰作为十三主峰中最高的那一座,对于整个神州和北地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谁能凭一己之力凿空灵女峰?撼动整个北地的气运和风水? 当初鸦道长改变千顷邬仙湖便已经让人震撼,而一座灵女峰又何止影响了成千上百个邬仙湖? 又有谁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只为了煞费苦心地种下一朵又一朵建立在人命上的花,就把整个北地的安危全都悬在刀尖之上? “他们总有办法的。”陈缘深嘴唇微微颤抖,语气也苦涩,他方才那种镇定的神色也再次消失了,重新流露出那种沈如晚最熟悉的求助般的眼神,“我怀疑,他们甚至能掌控这座山。” 第72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八) 山庄的主院, 陈缘深很慢很慢地走进门,脚步却恋栈着门槛一般,迟迟不愿走进去。 门内是嘈杂的吵架和怒骂。 “陈庄主, 怎么不进来?”翁拂悠悠地朝门口的方向看过来。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争吵的人, 隔岸观火, 看着卢玄晟和白飞昙剑拔弩张,似笑非笑的, 看谁都像在看热闹。 陈缘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就是这个人, 当初打着蓬山同门的旗号找上门,说看重他在木行道法上的造诣, 有一座专营药草的山庄,希望他能一起合作。 也就是这个人,骗他将血滴在杀阵上, 图穷匕见, 利用两重杀阵摧垮他的意志,浑浑噩噩地成为他们行凶的工具。 笑眯眯、好似无害的这么一个人。 “哟。”白飞昙一转眼也看见陈缘深, 打量着他发白的脸色,傲慢地笑了一下, “怎么?你的好师姐没能给你支支招, 把你救出去?” 陈缘深神色冰冷,“你是我师姐的手下败将,就不要再在我面前装样子了。” 他亲眼看见,师姐险些走火入魔也能把白飞昙按着打,要不是被人拦着,白飞昙还以为自己能活着回来? “你懂什么!”白飞昙神色猛然一变, 方才的奚落也都消散, 暴怒地看着他, “我当时是没反应过来,谁想到她一动手就尽全力?我不过是想试探她还有几分实力,一时措手不及罢了。我的异火还没催动,若再来一次,你倒是看看谁才是手下败将?” 陈缘深还没说话,卢玄晟倒是先嗤笑起来。 这位成名多年的老前辈是没有一点老前辈的稳重,多大年纪都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和白飞昙正好是谁也看不上谁,平时遇见就要呛声,没少动手。 “不是一动手就全力以赴,难道还等着和你过家家?”卢玄晟对白飞昙嗤之以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能问出‘谁一动手就全力以赴’这种话,真不知道你这金丹到底是怎么结的。你这鳖孙还想着名扬神州,只怕刚出门就给人弄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白飞昙暴怒到极致,猛然向前一步,“老王八,你有种再说一遍?” 翁拂终于咳了一声,开始插手了。 这两个没脑子的废物,天天跟公鸡似的,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但又都挤在这个小小的山庄里,三天两头吵架斗殴,可又谁都不敢打出事引来麻烦,就这还不消停,笑死个人。 四个人,四种盘算,谁也看不上谁。 这山庄啊,也确实是平静得太久,让大家都闲得发慌了,找点事做也不错。 “我给你的蛊虫放在沈如晚身上了?”翁拂不再干看笑话,转头问陈缘深。 陈缘深面色苍白。 他没说话。 “蛊虫,什么蛊虫?”白飞昙狐疑地看过来,“就他,也能把蛊虫下在沈如晚的身上?翁拂,你也老糊涂了?” 至于另一个老糊涂,那当然说的是卢玄晟了。 翁拂不去管在边上瞪眼睛嚷嚷着“你这龟孙小子说谁是老糊涂”的卢玄晟,哼了一声,“我给他的这种蛊虫,自然是最隐蔽的,别说是沈如晚这种完全不懂蛊虫的修士,连我自己都察觉不到。” 白飞昙立刻嗤之以鼻,“你自己的蛊虫你察觉不到?废物。” 翁拂脸色一黑。 “丹成修士对自身的控制力何等强悍,若是我都能隔空感应到她体内的蛊虫,你以为沈如晚还能察觉不到?正是因为种下蛊虫后我也无法查探,才能做到最隐蔽。”他伸出一根手指,“这只蛊虫,一辈子只能被感应到一次,就是催动它发作的那一次。” 白飞昙还是不以为然,斜视了陈缘深一眼,嗤笑,“这废物把他师姐带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沈如晚救他,怎么舍得把蛊虫下到沈如晚身上?你又不能感应蛊虫,他扔了也说不准。” 翁拂神色僵冷,“你这榆木脑袋都能想到,我怎么会想不到?” “之前我就让他把灵气催动一缕,喂给了蛊虫,然后才让他带走去给沈如晚种下。他们师从同一人,修行的功法气息也都一脉同源,蛊虫吃了他的灵力,便再也不会去吃迥异的灵力了,他不把东西放到沈如晚身上,难道放到他自己身上吗?” “陈缘深,你可想明白了,我的蛊虫一旦见了灵力,半日之内不入体就会死,这我可是能感应到的。”翁拂悠悠地说,“我的蛊虫发作起来,比杀阵更凄惨痛楚一万倍,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何必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师姐铤而走险呢?这些年来山庄也没亏待你,分给你的钱财足够你挥霍无度了,你可别叫我们失望啊。” 陈缘深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难以忍耐般难得大声喊道,“够了,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到底还在这里啰嗦什么?” 翁拂耸耸肩。 “这不是怕你没想明白?”他并不怎么怀疑陈缘深的话,为了防止陈缘深耍花招,他早就警告过陈缘深了,如果这人是什么刚烈的性格,也轮不到在这山庄里待上这么多年,“我跟你直说了吧,沈如晚当初灭杀沈家,就是因为容不下七夜白,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如果你师姐知道你掺和了七夜白的事,会不会放过你?” “是你这个多年不见也无所谓的师弟更重要,还是沈家在她心里地位更高?别傻乎乎地被人给清理门户了。” 陈缘深急促地呼吸着,“我已经按照你说的那样,拿杀阵的玉佩来迷惑她了,她信了,所以我顺利把蛊虫下在她身上了,你不要再说了。” 翁拂终于满意地笑了。 陈缘深踉踉跄跄地走出主院。 他靠在门边上,神色凄惶,手不自觉地摸向衣袖。 “师姐……”他喃喃。 * 师姐正在和人说话。 怎么才能掌控一座山? 曲不询挑着眉,靠在门廊下看她。 “你确定你师弟可靠?”他听完她的话,第一个问题是这个。 沈如晚一瞬默然。 “我不确定。”她说。 其实当陈缘深说完,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让陈缘深回到那些豺狼虎豹中去探听消息,而是让他不要再回去冒险了。 即使陈缘深被翁拂算计中了杀阵,只要回去杀个措手不及,抢回玉佩就可以了,当年她被沈晴谙威胁完全是因为毫无转圜余地,她只能铤而走险,可现在陈缘深身边有她在。 可陈缘深拒绝了。 他说,师姐,他们现在虽然瞧不起我,但又因为杀阵而信任我,我回去可以再打听一下他们的计划,你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在这座山里的力量很强大。 “陈缘深不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沈如晚扶着额角,也像是疲倦般倚靠在门廊上,“按理说,他根本想不到这些,更不必说主动提及冒险去试探那些人。” 师姐已经让他不要再回去涉险,陈缘深应当立即松一口气才对。 主动分忧、主动涉险,这还是陈缘深吗? “就算他是我的师弟,这也很难不让我产生怀疑。”沈如晚低低地说着,声音很冷,仿佛说得不是她自己的师弟,而是一个没有多少交情的人,只有话尾一点涩意,“况且,既然幕后主使一直都是同一个,我有理由怀疑这座山庄中的几个人早就知道我和七夜白、和沈家的龃龉,怎么可能拿同样的杀阵来对我打草惊蛇?”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是一向冷静清醒,什么也不需要旁人来提点,也许正是她看得太透太清了,所以一旦遇上心魔,便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她是那种完全无需旁人来参与的人。 很罕见,曲不询从来没遇见过像她这样命途多舛又性子这么独的人。 他靠在那里,没说话,他知道这一刻沈如晚也不需要他说话。 只要他静静地站在这里就足够了。 沈如晚慢慢地说,“虽然陈缘深说药人都被藏着灵女峰山体内,但也不能完全相信他,还得亲自去查探。” 曲不询在心里叹了口气。 信与不信,矛盾与纠结,在她这寥寥几句话里淋漓尽致。 “药人具体藏在哪可以交给我去查。”他快刀斩乱麻般说,“我倒觉得你不妨去邵元康所在的山庄找他问一问,他这人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际上不是心里没有数的人。既然他在钟神山待了这么些年,对这里的局势一定有所了解,与其你我一头雾水地撞运气,不如去问他。” 沈如晚一怔。 她既觉得曲不询说的有道理,又不由心存犹疑。 “你对邵元康很了解?”她从前和邵元康私交也不错,知道后者其实很靠谱,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不敢像曲不询这样斩钉截铁,便没想起来去问邵元康。 可之前邵元康对曲不询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却像是根本不认识曲不询啊? “不会又是长孙寒说的吧?”她一顿。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长孙寒确实也这么想。”他说着,忽而微微倾身,就在她眼前,“可如果我说不是呢?” 沈如晚皱眉,什么叫“如果我说不是”? 可曲不询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点了这么一下,很快又向后微微一仰,云淡风轻般笑了一下,“那就是吧。” 沈如晚受不了,“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那就是吧?” 和她打什么哑谜? 曲不询偏偏不回答。 “走了,我去找药人,你去找邵元康吧。”他悠悠闲闲地转身。 就该让她去追根究底。 第73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九) 按照路上陈缘深所指点的方向, 邵元康所在的盈袖山庄离得很近,但和陈缘深常驻的那个山庄不同的是,越朝那个方向走, 就越觉得人迹稀疏, 仿佛不是修士们聚居的地方, 而是钟神山荒无人烟的某一角落。 沈如晚离得越近越能肯定,盈袖山庄附近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这是一座没有一点人声人迹, 但崭新干净,坐落在荒山老林里的偌大山庄。 幸好能在钟神山自由行走的都是修仙者, 否则若有凡人误入,一定会心中惴惴。 但凡人畏惧妖鬼,妖鬼却怕她。 山庄的大门在她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门后没有人。 沈如晚挑眉, 垂眸一看,地上一枝绿油油的藤蔓, 弯弯曲曲地攀过大门,从内部把门打开了, 也没从门后爬下来, 静静地攀在那里,似乎是等她进去。 ……这要是凡人,保准被吓得魂都飞了。 沈如晚没走。 她站在门口,很稀奇地打量着那株藤蔓,当然不是绿绦琼枝那样开了智的灵植,甚至没带多少灵气, 就像是这座雪山中最常见的那种普通草木一样, 没有一点特殊。 这既不是什么稀奇的灵植, 也不是被人用法术催生出来的,但却无比灵巧听话,这完全违背了沈如晚的常识。 邵元康再过一百年也做不到这一点,是他的那位道侣吗? “沈师妹,你来了?”邵元康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嗓门很大,和陈献居然有点像,“欢迎欢迎——你那个关系非同一般的曲道友呢?” 沈如晚转过身,对于邵元康的调侃回以冷冷的一挑眉。 她从来不理别人的瞎起哄,当初在蓬山就这样,谁要是拿她和别人开玩笑,沈如晚要么就是微笑着直直看过去,要么就冷脸,最后谁也不敢再说。 这感觉,久违了。 邵元康望着她,只感觉时光匆匆,青春未免太短暂,可有些人有些事竟好像永远不会变。 在盈袖山庄,邵元康似乎比在外面轻松很多,这些年过分的沧桑也淡去了,他看起来发自内心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沈如晚问他。 邵元康还没有结丹,神识范围没有这么远,他也不可能永远盯着门口。 “你看见了吧?”邵元康的笑容扩大了,他看了一眼门上的藤蔓,“我道侣听说我的旧友来了钟神山也很高兴,她对你们很好奇,难得来一趟,你们见一面?” 也就是说,这是邵元康道侣做的。 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沈如晚不由想到陈缘深之前说过的话,他说邵元康的道侣非常强大,连卢玄晟白飞昙也要忌惮。 “你道侣是个丹成修士?”沈如晚盯住邵元康,“还是个精通木行道法的修士?” 如果是这样,那沈如晚一定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位道友,请教一下对方是怎么做到隔着这么远、不用灵气就能让一株普通植物如臂指挥的。 真没想到,一别多年,邵元康居然傍上了一位在木行道法上造诣比她还强的灵植师?现在的炼丹师为了获得更好的灵植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想什么呢?”邵元康毫不客气地翻她一个大白眼,“我要真是那样的人,我道侣还能看得上我?” 沈如晚跟着他往山庄内走,似笑非笑,说话也阴阳怪气的,“那谁知道呢?邵师兄英姿倜傥的美名当年也是传遍蓬山的,指不定靠这张脸就吸引了哪位强大女修呢?” 她当年在邵元康面前可不这样。 “嘶,果然是拿我没用了,对我就半点不客气了是吧?”邵元康和她斗嘴,“有用朝前没用靠后,真没想到啊,沈如晚,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沈如晚盯住他。 “我当初拿你有什么用?”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是你靠我催生灵植才对吧?” 邵元康“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还不是因为……”他说到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哈哈一笑,“算了算了,你说得也是,当年也是我求你比较多。” 沈如晚偏开脸,直直看向前方,脸颊绷得紧紧的。 她一向是讨厌别人卖关子,非得冷着脸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可是现在邵元康说了一半又不说,她竟然半点问下去的胆子也没有,就那么僵着脖子不说话。 她不敢想。 邵元康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算了,”他莫名叹了口气,谈兴也消退了,疲倦和沧桑又重新爬上他眼角,“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都有新生活了,再说从前的事有什么意思?” 沈如晚微微蹙眉,看向他。 不需要邵元康特意点明,他们都知道他说的“从前的事”是指长孙寒。 她有一点不适,可这不适又没道理。 像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又或者被谁戳穿了,明明她这些日子来已慢慢学会放下长孙寒,可当邵元康这么说的时候,她心口还是忽然疼了一下。 很奇怪。 可能邵元康的地位有点特殊,他是她所知道的、长孙寒从小到大的朋友,是她和长孙寒遥远又切近交集的唯一桥梁,在那些互不相识的时光里,长孙寒就生活在邵元康随口的言语里,和她那么近。 也正因邵元康扮演的角色如此特殊,所以当从他口中听到让她别再回忆长孙寒的话后,沈如晚怔怔的,像是五脏六腑都忽然收紧。 仿佛她和长孙寒之间的最后通道也关闭了。 从今晚后,年年岁岁,她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 这本应该是她早早就明白的事,轮不到长孙寒死了十年后被邵元康一句话点醒,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绝望而痛楚,十年前长孙寒死过一次,死在她的剑下,可还有很多很多人记得他、想念他。 如今,这过去的十年迎来了长孙寒的另一种消亡——当曾经记得他、怀念他的故交渐渐拥有新的生活、渐渐将他忘却,当这个名字再也不会被谁想起的时候,长孙寒彻彻底底地死去了。 连邵元康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连她也一直在努力把长孙寒放下。 还有谁会想起他? 沈如晚嘴唇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她望着邵元康,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凉薄,毕竟我和老寒是这么多年的交情,说忘就忘,真不是个东西。”邵元康说着也笑了,神色复杂,“但我也把你当自己人,沈师妹,当年不怪你杀了老寒,是因为我真的觉得不能怪你,你太苦了,我要是像那个童照辛一样再骂你,你得苦成什么样啊?” 沈如晚嘴唇颤得更厉害了。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故交说她太苦了。 “你这人我也看明白了,性子又冷又倔,可待人其实很好,你要是把谁当成自己人,那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邵元康低声说,“那时候听你说老寒死了,我都不敢信,可你说你没想杀他,我比谁都信。” 因为只有他亲眼见过沈如晚提及长孙寒时清亮亮的眼睛,见过沈如晚有意无意打探长孙寒消息时故作矜持的期待,还有一次又一次黯然失望的眼神。 “当初我在雪原上把你救起来,看你被天川罡风伤得差点没了命,我心里就知道,但凡你还有一点办法,老寒都不会死在归墟。他的性格我也知道,最是桀骜不驯,也就是年岁长了成熟了,才慢慢收束个性,活成克己自持、孤高不群的样子,真要是逼到绝境脾气上来了,那是六亲不认、疯得翻天覆地。” 邵元康深吸一口气,“一晃十年了。” “我看你就知道,你虽然嘴上不承认,可心里从来没放下过这件事,但是人总要向前看,一辈子还长着。”他说,每个字都很沉重,“沈师妹,你想了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沈如晚眼眶干干涩涩的。 她几乎有种落泪的冲动,可也只是几乎,真正的泪水早就流干了。 “你猜出来了。”她低低地说。 邵元康也没再隐瞒,“如果你说的是你喜欢老寒这事,我确实早就看出来了。” 沈如晚有种大石咣当落地的感觉,既沉重,又释然。 邵元康果然是能猜到的,当年她伪装得再好,动机本身就已是端倪,抹也抹不掉。 “其实你现在和那个曲不询在一起也挺好的。”邵元康笑了笑,“感觉他对你心挺真的,而且莫名有点像老寒。” 沈如晚抬眸。 邵元康也觉得曲不询身上有长孙寒的感觉。 “他说他和长孙寒是酒肉朋友。”她忽而说,“他说长孙寒克己自持都是装的,其实压力很大,本性不羁桀骜——这都是真的吗?” 她蓦然想起分别前曲不询说过的话。 莫名其妙的,她不了解长孙寒,邵元康总归是了解的吧? 邵元康听到这里,眉毛也不由立了起来。 “酒肉朋友?”他每个字都透着不可思议,和沈如晚面面相觑,“老寒根本不喝酒,他从来没喝过。” 哪怕是从前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长孙寒也不喝酒的。 第74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沈如晚已然怔住, 血也冷了。 当曲不询和邵元康说的完全不一样的时候,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了。 “他说长孙寒身为蓬山首徒,压力极大, 所以只在私下里避着人饮酒。”她望着邵元康, 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愿意信, 还是不愿信曲不询,“还说, 长孙寒去了头就是个酒坛, 喝多了什么都能说。” “放屁!”邵元康情绪激动,“他这是污蔑, 胡说八道!老寒要是爱喝酒,根本就不会避着人,他克己自持是因为他那时候心里认同、自我约束, 才不是碍于首徒身份、畏惧人言——长孙寒根本就不是个在乎别人说什么的人。” 沈如晚望着他, 那问题就来了。 “可是曲不询确实知道很多只有宗门精英弟子才知道的事,熟悉蓬山首徒的日常职责, 他甚至可以头头是道地给我捋一遍长孙寒一天要干哪些事。”若非如此,沈如晚也不会信。 邵元康也愣了。 “可我能肯定, 老寒真不是那样的人——你说他醉了什么都能说出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绝不会碰一滴酒。”他急得不知道说什么,“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以前和长孙寒有仇吧?上赶着抹黑他。沈师妹,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沈如晚默然。 这也是她想问的。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一处小楼前,邵元康还满脸写着恼怒,“我是真不能忍这种事——十年前老寒被缉杀, 我虽然不信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 但旁人提及, 我也没证据反驳,我只能说不信。可造谣这从来没有的事,未免也就太缺德了。” 沈如晚也想问曲不询,他到底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愿再往前走,只想转身去找曲不询,把事情问得一清二楚。 “亏我还想着他是蓬山同门,想和他好好叙叙旧,岂知这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邵元康怒气难消,“不过也难怪他要这么对你说。” 沈如晚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邵元康冷笑一声。 “我还能不知道男人?”他脸上尽写着“谁还不知道谁”,颇为不屑,“为了把美人哄到手,什么鬼话说不出来?什么龌龊事干不出来?你说他是个丹成剑修,却只是蓬山籍籍无名的记名弟子,必然是当年见过老寒风头无二、嫉恨在心,背后编瞎话抹黑老寒,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沈如晚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去想曲不询“为了把她哄到手满口鬼话”,还是去惊他“暗暗嫉恨长孙寒所以编瞎话抹黑”。 她挑人的眼光竟能这么差吗?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话真是错不了。沈师妹,你别看师兄我也是个男人,男人才懂男人是什么货色。”邵元康语重心长,“当初老寒死在你的剑下,有不少人非议你,也有许多人在哪说‘我早知道长孙寒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这个曲不询一定是以为你杀了长孙寒必定喜欢听人贬低长孙寒,所以在你面前编瞎话,这叫投其所好。” 沈如晚一时话也说不出。 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了。 “我反正是不会多说什么,和谁在一起都是你的选择,但这个曲不询我是绝不待见。”邵元康一摆手,把小楼门推开,“盈袖,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沈师妹,以前在蓬山的时候,多亏她承包了我的药草,不然我炼丹水平还不如现在呢。” 沈如晚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收拾好心情,不去想曲不询到底是不是邵元康所说的“那种货色”,提起心神,走进门内,去见邵元康那位在木行道法上造诣非凡的道侣。 抬眸的第一眼,她便是一怔。 在沈如晚的想象中,邵元康的道侣应当是位实力强大的女修,结合他之前提到的身体不好,也许是受了伤,留下了沉疴痼疾。 可她没想到,邵元康的道侣,根本就不是人。 面前的女人衣袂飘飘,裙带飞扬,温婉大气,美得不似凡人。 青萝做她衣带,白雪为她做裳,山风袅袅环伺她青丝,初阳灿灿衬她环佩,她站在那里,便叫人觉得这方天地也为她臣服。 唯独美中不足,又或者是让她超然脱凡的是,她的身形近乎透明,明明昧昧的阳光穿透她的身影,直直照在地面上,透过她的身影,可以直接看清她身后的景物。 这可不是什么受了重伤的强大女修。 沈如晚愣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朝邵元康看了过去——邵元康的道侣,竟然是这钟神山中的精怪不成? 这,这…… 她可真的没想到啊。 “沈道友,你好。”精怪般的女人莞尔,朝她温柔地点头,“我是钟盈袖,阿康的道侣。” 不管对方是人还是精怪,礼貌地打招呼,沈如晚自然都会待之以礼。 再惊讶,她也颔首回以致意,“钟道友。” 既然肯叫道友,那就是不会觉得精怪低人一等了。 邵元康的神色陡然一松,随即便笑了起来,“我早就说了,沈师妹不是那种傲慢的人,必定不会大惊小怪的,只怕是羡慕我能找到你这么好的道侣还来不及。” 钟盈袖微微笑了。 她没接邵元康的话,而是望着沈如晚,温和地说,“道友勿怪,阿康这些年来远居钟神山,和从前旧友大多不联系,实在想念,就把你请来了,希望我没有吓到你。”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的朋友和一个精怪在一起的,虽然修仙界对妖修精怪也算一视同仁,并不滥杀,但绝大多数修士还是倾向于和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凡人,也好过道侣是鸟兽花木成精。 非我族类,终究难以接纳。 从前邵元康也见过几个旧友,只是稍一试探后,发觉对方难以接受精怪、并不认为精怪同人一般地位,便绝口不提把对方带回山庄做客的事。 一次两次后,他便不再主动和旧友联系了,深居简出,与过往生活断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委屈你了。”钟盈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很温柔地在邵元康脸边抚过,沈如晚惊觉她身上竟有一线慈蔼包容的神性在,不似寻常精怪,“也亏得沈道友心胸开阔、一视同仁,阿康有你这样的朋友很幸运。” 这话说得仿佛沈如晚立刻跳脚,怒斥邵元康糊涂、竟和一个精怪结为道侣,那才是应该的一般。 钟盈袖不由笑了。 “沈道友,我在这钟神山诞生也有好些年了,你猜我见到的修士里,有多少是真正把我当成同修士一样的人,又有多少人心里,精怪终是异种,不能和修士相提并论?”她说起这些来,一样很温柔,没有半点愤慨,“能一视同仁的,终究是少数啊。” 沈如晚不由默然。 “好了好了,既然沈师妹不是那等自高自大的人,那咱们皆大欢喜,何必再说那些叫人扫兴的家伙?”邵元康急急忙忙地转移话题,“沈师妹,我还没问过你,来钟神山是有什么事要办吗?倘若趁手,我们夫妇也能帮一把——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盈袖醒了,她比我强何止万倍,在这钟神山里,不是我吹,你可是比不了她的。” 钟盈袖只是温和地望着他。 “你呀你。”她虽然像在数落,可语气里没有一点责备,“你就可着劲给我吹牛吧。” 沈如晚不由在心里揣测钟盈袖的跟脚——到底是什么精怪,能让邵元康说出这样自信满满的话?看钟盈袖的模样,似乎也并不觉得邵元康说的有什么不妥。 可惜,贸然问人家究竟是什么东西成精,实在是太过失礼,否则她非得问一问不可。 她沉吟了片刻,正好将她的来历顺势说出。 “邵师兄,钟道友,实不相瞒,我是来查一件陈年旧事的。”真要开口,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会儿,先问起她最上心的,“我想打听一下,这座灵女峰的内部,是否还完好如初?” 既然钟盈袖是钟神山中的精怪,而邵元康又在这里居住了这么久,两人对灵女峰的动向应当再清楚不过,问起这个问题,应该能得到答案。 可沈如晚却没想到,当她说完,眼前这对道侣的神色竟然不约而同地变了。 邵元康原本还乐呵呵地望着她,此刻竟然满脸怒意,“原来你竟然是为了这个来的!” 沈如晚一惊,摸不着头脑。 “怎么?”她有点捉摸不定地看看邵元康,“我也是刚知道这件事。” 邵元康朝钟盈袖望去,神色悲愤又哀婉,情绪起伏,却一言不发。 反倒是钟盈袖沉默了片刻,终是宽和一笑,安抚般望了邵元康一眼,神色恬然,“沈道友并不知道我的事,和那些人也没有关系,怨谁都不怨她。既然她在查这件事,想必也是对那些人不认同的,你尽管说给她便是。” 沈如晚更是一头雾水了。 难不成钟盈袖正好被这件事影响到了?所以才身体不好。 邵元康叹了口气。 他颓然望向沈如晚,苦笑,“沈师妹,你这件事算是问对人了。你可知道盈袖的来历?” 他定定地望着沈如晚,一字一顿,“她是这北地擎天之柱、万里钟神山的山鬼。” 第7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二) 巍巍峰峦, 灵脉汇聚,钟灵毓秀,往往会诞生精魅, 依托山峦而生, 元灵不亚于修士, 这便是修士常说的山鬼,在凡人传说中, 被尊称为山神女。 先前沈如晚没对钟盈袖的跟脚刨根究底, 是她根本想不到似钟神山这样的北地天柱,居然还会诞生一位山鬼——山鬼与峰峦同生同源, 整座山的一切生灵都是她的耳目,只要钟盈袖愿意,可以攻击这座山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的任何一个修士, 谁也逃不开她的追踪。 钟神山绵延千里, 是神州最巍峨的擎天之峰,坐镇北方, 镇压四州地脉,定住神州三分之一的气运, 钟盈袖若是钟神山的山鬼, 那她的力量究竟该有多恐怖? 若钟盈袖不管不顾、要抽动钟神山的地脉对付谁,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是她一合之敌? 都说人类修士是天道所钟,可钟盈袖这样的生灵存在本身才是真正的天地钟爱。 之前陈缘深说,就连卢玄晟等几人都对钟盈袖颇为忌惮、等闲不愿招惹,沈如晚还在猜钟盈袖的来历,如今却是恍然大悟。 “沈道友, 你无需忧心, 我是钟神山的山鬼, 生于斯长于斯,我怎么舍得伤害钟神山呢?”钟盈袖声音轻缓,不紧不慢,莫名便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之前沈如晚觉得她身上隐约有一点神性,也许再精准不过,“我已经诞生了一百多年了,在我之前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山鬼,钟神山一直在这里。” 沈如晚不由朝邵元康看过去。 她先前说邵元康傍上了强大女修,不过是一句笑谈,可现在却觉得再准确不过。 “你那是什么眼神?”邵元康本来满腹愁意,对上她意有所指的目光,不由气得跳脚,“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认识盈袖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是钟神山的山鬼啊?不管她是什么,我喜欢的都是她。” 钟盈袖不由轻笑。 她用很温柔、很怜爱的目光望着邵元康,那种眼神既像是在望情郎,又像是在看顽皮的孩子。如果钟盈袖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诞生了一百多年,那么邵元康在她眼里确实还是个很年轻的晚辈。 “你看你,”她轻柔地抚了抚邵元康的鬓发,“沈道友明明只是开玩笑,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玩笑也不能这么开。”邵元康哼了一声,不过也没真的生沈如晚的气,只是瞪了沈如晚一眼。 沈如晚知道他没放在心上,笑着给他赔罪。 “钟道友,既然你是山鬼,对这座钟神山再了解不过,那你应当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吧?”把玩笑搁下,她疑惑顿生,“灵女峰被挖空,必然会损伤整座钟神山,也会影响到你,难道你就这么看着吗?” 邵元康说钟盈袖身体不好、缠绵病榻,必然是因为灵女峰的原因,否则沈如晚再想不到任何一种可能,能让钟神山的山鬼也元气大伤。 钟盈袖默然。 她望着沈如晚,只是幽幽一叹。 “我们又何尝不想阻止那群人?”邵元康听这一问,冷笑起来,可眉眼之间又难掩悲愤,“可人又怎么比得上畜生狠心?沈师妹,你那个好师弟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营生,你难道不知道吗?以人为花田,只为了种上一株花,这样的事他们都能做,挖空一座山又算得了什么?” 这回便轮到沈如晚默然无言。 “沈道友,你有所不知,似我这般的钟神山山鬼,每三百年一生灭,元灵湮灭,回归天地,无所谓魂魄,更无所谓轮回,同你们人类修士是不一样的。”钟盈袖轻声说道,“本来发现那群人的动作后,我确实是打算出手将他们从钟神山逐出去的,可我发现他们手里竟掌握着上一位山鬼所遗留的一点元灵。” 通过那残存的一点元灵,他们能拥有部分近似山鬼的掌控力,在这钟神山中无往不利,悄无声息地将偌大的灵女峰挖空,只剩看似完好的空壳。 “钟神山是我的根基,也是我的家,我珍视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愿让它们受到一点伤害,可对于那些人来说,钟神山不过是选定的随意一个地方,若是无法达成目的,便是全毁了也无妨。”钟盈袖黯然,“那几个人中,不乏本身实力强悍的修士,又掌握上代山鬼的元灵,我没有办法把他们逐出钟神山,反倒会给钟神山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这些年来,双方心照不宣,对方只在灵女峰活动,不染指其他峰峦,而钟盈袖只当没看见。 沈如晚不由皱起眉。 “此消彼长,你越发虚弱,对方只会越发嚣张。”单单是挖空一座灵女峰便让钟盈袖如此虚弱,若是对方得寸进尺呢? 钟盈袖叹了口气。 “一座钟神山,只容得下一尊山鬼,他们带来的上代山鬼残存元灵,本身便已影响到我了。”投鼠忌器,力量又衰退,又有什么别的办法能选? 沈如晚默不作声。 既然钟盈袖和邵元康了解陈缘深这些年在做什么、知道七夜白的事,那便意味着他们这些年都忍下来了。 “邵师兄,你是否回到蓬山,向宗门禀报过?”她忽然问。 钟神山是北地安定的定海神针,又是培育七夜白这般阴损的事,蓬山理应会出手。 邵元康更是忍不住嗤笑起来,“你当我没想过吗?当年我去临邬城见你那面,就是顺路要去蓬山的。可等我回了蓬山,把这件事汇报上去,这人推那人,今天推明天,谁也不给我一个准话,反倒让我早点走人。再等到我无功而返回到钟神山,你猜怎么着?” 沈如晚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我刚回来没多久,你的好师弟就登门拜访了,一副吞吞吐吐的窝囊样,让我别再去蓬山白费功夫了,告诉我,他们背后是有大人物的,我再怎么闹,都能给我压下来。还说,这次是看在盈袖的面子上,让我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了,下次再去,我还能不能回来,那可就不一定了。”邵元康克制不住的冷笑,“沈师妹,你说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沈如晚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是这么和你们说的?”她声音沉冷,没有一点起伏,“你去蓬山的时候,能推断出他们背后是谁吗?” 邵元康怎么说也是蓬山小有名气的弟子,当年也是有不少故交的,这些交情也许没法让他们违抗师长和上峰的指示,却不影响他们私下里和邵元康通气。 “是有人给我透露消息。”邵元康沉默了许久,怒意和不忿也慢慢褪去,只剩下忡怔的疲倦,“他也说不清楚,总之必定是最上面授意,要么是掌教,要么就是希夷仙尊。” 希夷仙尊不是蓬山人,可在修仙界的地位却不比掌教低,单单从声望上来说,甚至还要胜过宁听澜。偶尔希夷仙尊想要插手蓬山事务,蓬山弟子也是会遵命的。 或者说,希夷仙尊想要插手这修仙界任何一个势力的部分事务,都不会有人能拒绝,只不过希夷仙尊从来不会讨这份嫌,超然世外,反倒更让他的声望显隆。 从前沈家刚覆灭、沈如晚从走火入魔中苏醒,也曾见过希夷仙尊一面,后者问了她当时的情况,也问过七夜白的事,还开解过她,建议她去找长孙寒讨教。 沈如晚几乎从来没把希夷仙尊联系到七夜白的事上,因为希夷仙尊对于整个修仙界来说,本身就像是一个只有名字的局外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似乎也从来没有什么故人,像一个游荡的魂灵,遥遥地观察着人世。说起他的尊号,没人不知道,可没有人和他有什么联系,也没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希夷仙尊。”沈如晚慢慢地说,“他应当和掌教差不多年纪,气息很平和,不像个人人景仰的大修士,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只是个凡人。” 邵元康看了她一会儿。 “沈师妹,你知道我先前为什么要你来盈袖山庄找我?”他忽然说。 沈如晚不由望向他,先前邵元康暗示她,他有些关于长孙寒的事要同她说。 “我有个还在蓬山的旧友,曾经来信跟我说,这些年里,一直有人在打探老寒的消息。”邵元康神色莫测,“他偶然追溯踪迹,发现真正在搜集老寒过往的,是尧皇城的《归梦笔谈半月摘》,不巧,他正好也知道半月摘的主笔人邬梦笔是谁。” 沈如晚直直望向邵元康。 “希夷仙尊,本名邬梦笔。”邵元康一字一顿,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说不尽的嘲讽,“想不到吧?超然世外的希夷仙尊,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已把耳目遍布整个神州,如今哪个修士没看过半月摘,又有几个修士不对这份报纸上的信息信赖有加?” 沈如晚心中惊涛骇浪。 “你的意思是说,”她声音低低的,“你怀疑当初长孙寒是被希夷仙尊诬陷的?” 邵元康反问她,“你我都知道,老寒根本不是缉凶令上说的那种人,也根本做不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他又一向是蓬山最得意风光的弟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让人不顾物议纷纷,硬给他头上扣这等罪名?老寒当初会不会就是撞破了七夜白的事,让人想要灭口?” 所以邵元康的意思便是,当初陷害长孙寒、如今挖空灵女峰的幕后主使,都是希夷仙尊。 沈如晚半晌没言语。 如果……如果长孙寒当初真的是因为撞破了七夜白的事而被诬陷,那她岂非是助纣为虐,反倒成了仇人手里的一把刀? “当初,是宁听澜让我去追杀他的。”她低声说。 邵元康显然心里已认定希夷仙尊就是那个幕后主使,很快回她,“希夷仙尊若是主张下了缉凶令,宁掌教自然也会配合。缉凶令是整个蓬山的缉凶令,若不能尽快追拿凶手,丢的是蓬山的脸面,宁掌教怎么会不上心?” 沈如晚也无法反驳。 她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又觉得邵元康说得极有道理,希夷仙尊太过神秘,若这件事和他有关,自然能瞒天过海;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起先前在半月摘上看见的文章,那到底是真还是假,是希夷仙尊构陷攻击宁听澜,还是确有其事。 她不知道她到底希望真相是什么。 “总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如果你还对真相念念不忘,可以再去刨根究底。”邵元康的情绪也渐渐淡去了,只剩下沧桑的疲倦,“至于我,沈师妹,我累了,我还有新的生活,盈袖也需要我,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怎么滚烫的心,在这时岁消磨里,终归是要冷彻的。”邵元康自嘲一笑,“你也别怪我麻木不仁、袖手旁观,热血已凉,青春不再,变成我从前也看不起的样子了。那些被种药人的人是很惨,但也不是我害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对我来说,谁也没有盈袖重要,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更好的出路,再过两年也许就成功了。” 沈如晚不由沉默了下来。 青春不再,热血已凉么? 同样是十年一弹指,故人都在往前走,把过往不吝惜地抛在身后,只剩唏嘘,为何只有她,还反反复复地念念不忘呢? 为什么偏偏她就是忘不掉呢? “什么出路?”她低声问邵元康。 这对道侣不打算硬碰硬,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邵元康望了钟盈袖一眼,不觉神情便苦涩。 “自从那些人带了上代山鬼的残存元灵过来,盈袖便日渐虚弱,更不要说灵女峰被挖空,损伤她根基。你看盈袖现在的样子,其实她已虚弱无比,最多再强撑二三十年,便要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了。” 一代生,一代灭。 人有魂灵,山鬼却是没有的,消散了就是消散了,纵然新的山鬼生成,也再不是钟盈袖了。 “也是那些人给了我灵感,既然他们能保留上代山鬼的元灵,那么盈袖也可以。如果我能收取盈袖的元灵,再给她打造一尊新的身躯,那我们甚至可以离开钟神山,四海之大,无处不能去了。” 邵元康说到这里,振奋了起来,“我找了几年,终于找到了办法,沈师妹,你是否知道有一种傀儡,栩栩如生,仿若真人,能以假乱真?我说了你别生气,这是童照辛做出来的,我知道你们针锋相对,但这小子做出来的东西是真的厉害。” 沈如晚微怔。 她当然知道这种傀儡,这不就是当初在东仪岛上,邬梦笔留给姚凛、最后用来假扮章清昱的傀儡吗? 当时曲不询还说他和童照辛也是旧友。 “这种傀儡,不是只能用神识或血操纵、维持三到六个时辰吗?”她不解。 钟盈袖没有血肉之躯,只剩元灵的话,也不会有神识,怎么驱使啊? 邵元康笑了一下,“所以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去辗转去信请教童照辛,问他这种情况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还真给他想出了主意——童照辛专门帮我打造了一方镜匣,能收容盈袖的元灵,蕴养在其中,从而操纵傀儡,仿若真人。至于那时间的限制,就当是每日睡上一觉吧。” 沈如晚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 “那,那钟道友的元灵收容在镜匣后,钟神山怎么办呢?”难道就把偌大一座钟神山、支撑整个北地气运和地脉的擎天之柱拱手让给那些人了吗?倘若对方得寸进尺,越发贪婪,最终害得整个钟神山轰然崩塌呢? 到那个时候,对于整个神州都将是一场浩劫。 钟盈袖很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钟神山只能由一个山鬼,等我走了,他们手里握有的上代山鬼的元灵便会复苏,她不会甘于被控制的,必然会挣脱他们的摆布,到时他们便失去了最大的筹码。”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很遗憾、却又很漠然地说,“如果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反正外面的人也不关心山里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影响到他们,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沈如晚骤然抬眸望向钟盈袖,后者只是用先前那种温柔又平和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半点也没意识到这话究竟有多残忍。 她又看了邵元康一眼,后者只是偏开了视线,没与她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沈如晚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修士排斥精怪鬼魅、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来再温柔博爱的精魅,也有冷酷如斯的一面。先前她觉得钟盈袖身上带点神性,可却忘了,若真有神,博爱之外,也有一视同仁的漠然。 可这似乎也怪不得钟盈袖。 就算是人,也多的是不做人的畜生,挖空灵女峰的是他们,罪魁祸首自然也是他们,钟盈袖只是默默地看着罢了。 “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沈如晚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 她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永远也不能坐视罪恶和苦厄。 知己、亲友、故交,陌路人纵使相逢,也终要殊途。 这一路走下来,她只信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沈师妹!”邵元康追着送她到盈袖山庄外,遥遥望着她,在白雪茫茫里,她是最后一点亮色,“沈师妹,你……你也多保重,你大义凛然、一心为公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心中道义和手中的剑了,往后的日子,还是多对自己好一点吧。” 不是真的关心她,也说不出这些话。 邵元康终究还是为师妹想,沈如晚过得好,总比为了道义而过得越来越苦要好。 可沈如晚呢? 她回头望了邵元康一眼,忡怔片刻,忽而笑了一下。 “谢谢邵师兄。”她说,眉眼是寂然的笑意,有叹也有笑,“我也想这样,只是没奈何……” 木叶萧萧,落雪皑皑,只剩她断然言语,掷地有声。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我既然回了修仙界,若不把这周天乾坤搅个清明,就绝不会再退回去。” 邵元康站在原地,怔怔看她身影远去,走向更远处站在视野尽头、不知等了多久的曲不询,半晌,幽幽一叹,低头摇了摇,又笑了。 打不死、摧不垮、压不折。 无人可挡、无事可阻、无物可扰,世事消磨如刀如火,却成就百炼钢。 “沈师妹啊沈师妹,”他神色复杂,“你当初若是真和老寒认识就好了。” 第76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三) 沈如晚从盈袖山庄里出来, 乍然望见曲不询,不由也是一怔,想到方才同邵元康说的话, 难免有种矫情时刻却被窥见的尴尬。 纵然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若是义正言辞地说出来, 总觉得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真奇怪,别人说她坏话, 她倒是面色不改, 可别人若说她好话,她倒是受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微微蹙眉, 看见曲不询,便仿佛又想起了之前邵元康斩钉截铁的话——长孙寒从来不饮酒。 曲不询到底为什么要说谎?难道真如邵元康所说的那样? 曲不询也在观察她。 “查探完了,自然就来看看, 刚来没多久。”他把她眉眼间浅淡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看不出她究竟是猜出了没有,颇有几分捉摸不定地试探, “毕竟都是同门,我也有几分好奇, 就过来看看。你问出什么了没有?” 沈如晚顿了一下, 不由瞥他一眼,语气复杂,“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见邵元康了比较好。” 不然她怕邵元康打人。 曲不询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邵元康对“曲不询”有什么意见?可是他们素昧平生的,邵元康不过见了“曲不询”一面,能有什么意见啊? 沈如晚神色也复杂。 她既不想信曲不询是邵元康说的那种人,又不知道若曲不询解释了, 她是该信, 还是不相信。 若曲不询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谎言, 那他从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他这个人,又有几分是真实的、被她触碰到了的? “曲不询”这个人,是用谎言堆积起来的、一碰就碎的虚妄吗? 沈如晚垂下眼眸。 她忽然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讨厌谎言?” 曲不询垂在身侧的手忽而收紧了。 “你说过。”他简短地说,戛然而止的话尾音,像是嗓音也滞涩,喉头也绷紧。 她说最讨厌谎言。 可他们的相遇,便是他此生中最难抵赖的弥天大谎。 “嗯。”沈如晚没再说话。 曲不询不由望向她,不明白她忽而提及又不再问下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是猜到了,还是没有?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他只觉心里提着什么重物,悬在那里,要上不上,要落却也不落,只是摇摇欲坠着,让人心里七上八下,“和邵元康说起什么了?他怎么又忽然不待见起我了?” 沈如晚蓦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邵元康说,长孙寒从不饮酒,也没什么酒肉朋友。”她目光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长孙寒更不会嗜酒如命、醉后什么都说。” 当初曲不询同她说过的话,竟有一大半都被邵元康所否认了。 曲不询竟有种骤然松了口气的感觉,平生第一次觉得被人揭穿竟是一件好事,也省得他牵肠挂肚、犹疑不决。 “是吗?”他居然笑了一下,云淡风轻,望着沈如晚,“邵元康是这么说的?” 沈如晚紧紧盯着他。 她没想到被拆穿谎言后,曲不询居然是这样一个反应。 “你不解释一下?”她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曲不询反问她,“邵元康是怎么和你分析我的?” 没猜出他是重生归来,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从前闻所未闻,但以他对邵元康的了解,听了沈如晚的话后,不可能对“曲不询”这个人加以揣测。 邵元康到底说了什么?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终是说不出邵元康猜测的“投你所好、为了把你哄到手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裁剪出一半,权当个引子,“你从前在蓬山的时候,是不是对长孙寒十分眼红?所以臆想出这些桥段,来抹黑他?” 曲不询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离谱的猜测。 纵使他凝神做足了准备,听到这里,也不由一怔,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他语塞,“他……” 他嫉妒长孙寒? 这世上最不会嫉妒长孙寒的人,就是长孙寒自己。 曲不询本还期待着邵元康能给沈如晚一点提示,也好过他自己在这里犹豫是说还是不说,他也能试探一下沈如晚究竟是个什么反应,可万万想不到邵元康竟然会这么想。 这下可好,他从有苦衷而隐姓埋名,一下子就变成了人品堪忧的骗子。 沈如晚静静地望着他,神色愈发冰冷。 “我再问你一遍,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她一字一顿。 曲不询沉默。 他又该怎么解释?谎言叠着谎言,只会越叠越多,可他总有一天要掀开最底层的真相。 他已不怕揭穿身份,但他怕沈如晚接受不了。 “我从没嫉妒过长孙寒,也绝不可能故意抹黑他。”曲不询说着,慢慢抬起手,“我以道心起誓,我对你绝无恶意,往后余生,哪怕你把剑对准我的心口,我的剑锋也绝不指向你的方向。若有违背,我平生再无存进,运功时便走火入魔而死。” 修士以道心起誓,沟通天地,山川乾坤皆为见证,越是修为高深便越是灵验。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道心誓发便发了,这辈子也未见得会应验,可对于丹成修士来说,一旦违背,那便只剩下早应验和晚应验的区别了。 沈如晚一怔。 “你这是什么意思?”错愕之后,便是恼火,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我根本不需要你发这种没意思透了的誓言,我只需要你解释。” 曲不询打断她的话。 “我不解释。”他简短地说。 沈如晚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不解释?”她重复,差点气笑了,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你是不是以为随便对着我发一个什么誓言,我就可以被你轻飘飘地糊弄过去?” 曲不询深深望了她一眼。 “你确定你想知道?”他意味不明,却竟前所未有的直白,“我不跟你说的原因很简单——你若是知道了真相,必然要和我翻脸。” “沈如晚,”他直直望着她,眼瞳幽深,一瞬不瞬,竟有种漠然般的偏执,“我说过,我比长孙寒卑鄙得多,招惹了我,我是怎么也不会放手的。” 沈如晚眉头也皱起来了。 她说不上是恼还是怒,“你威胁我?” “没有。”曲不询平静地望着她,说出来的话却更加可恶,“我只是再说一遍,通知你。” 从前沈如晚听曲不询如何说他自己卑鄙、如何不会放手,心里都没多少实感,到此刻方觉心烦意乱,按照她的脾气,本该是当场便和他翻脸,绝不受这威胁的,可她仿佛错估了对曲不询的感觉,抿着唇站在那里,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有病吧?”她半晌才说。 曲不询竟坦然承认。 “病入膏肓,已为此死过一回了。”他干脆地说。 沈如晚真没话说。 “我偏不要听。”她恼火地说,“你最好闭上你的嘴。” 曲不询本已做好了准备,下一句就要和她说个明明白白,却不料她竟忽然又不要听了。 他不由怔在那里,神情错愕。 沈如晚冷笑,“你就藏着你的身份去吧,把我惹火了就给你一剑,反正你道心誓都已经发了,不能对我还手,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曲不询失语。 “也对,这点我比谁都相信。”他说,不知是什么滋味,顿了顿,又忍不住问她,“可你真不想听?” 沈如晚是真的不要听了。 至少现在不要。 “你就算和长孙寒有血海深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冷着脸说。 曲不询不由沉默。 沈如晚心里乱七八糟的。 她既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不追问,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和曲不询一刀两断。 曲不询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是不是,”他微顿,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个玩笑,每个字都重重的,“舍不得我啊?” 沈如晚偏过脸,绝不看他。 “自作多情。”她声音冷冷的,可又没那么多气势,反倒像是恼怒。 曲不询蓦然望向她。 他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让那颗深藏在胸膛下隐隐钝痛的心脏也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跳动,几乎要从胸口一跃而出。 沈如晚有多冷清冷心,他比谁都明白,她活得有多清醒就有多痛苦,哪怕清醒的代价是痛苦,她也绝不求一个难得糊涂。 可就是这样冷硬又清醒的沈如晚,此刻明知他有隐瞒,却竟选择不追问。 她又有什么时候不追问过? 每一次,她都追问到底,哪怕答案背后是血和泪。 可唯独对他,她偏过脸,绝不问。 宁愿自欺欺人。 曲不询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沈如晚,”他低低地叫她一声,“你这是自欺欺人。” 沈如晚蓦然回过头,眼神冰冷地望着他。 “关你什么事?”她恼火得无以复加,“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愿意追究,就算是拿捏住我什么把柄了?我被你威胁到了?我怕你纠缠了?” 曲不询骤然探身,捧住她脸颊。 他微微倾身凝视着她的眼睛,深深望进那双曾让他在无边黑暗里魂牵梦萦的清亮眼瞳,看清那幽黑眼瞳里的他。 “不是,不是,不是。”他一个又一个问题,无限耐心地回答,如果她问一万个问题,他便能回答一万个回答,“都不是。” 沈如晚不再说话。 她神色复杂难辨,就这么晦涩地望着他,恍惚间,曲不询竟错觉她眼眸里一点水光。 “可我想让你知道。”他说。 哪怕她恨他。 曲不询垂下头,近乎虔诚地一点一点凑近。 唇瓣触碰着唇瓣,交换这片冰雪世界里最后的温度。 第7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四) 沈如晚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糊涂。 明知道曲不询可疑, 她就该刨根究底,不管他是愿意说,还是极力隐瞒, 她都该问个明明白白, 哪怕一切被撕开后是一刀两断, 甚至于反目成仇。 待沈晴谙如是,待长孙寒如是, 难道独独曲不询就有什么不同吗? 可她就是偏开脸, 掩耳盗铃。 沈如晚第一次知道,她居然也会自欺欺人。 曲不询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他又凭什么在她心里比别人特别? 沈如晚想不通。 “你没有特别英俊倜傥, 顶多就是万里挑一,这世上这么多人,多得是比你容貌更出众的人;你也没有显赫的身份, 神州那么多丹成修士, 我剑下亡魂也多得是;你更不是家财巨富,剑修穷得底掉, 每赚一块灵石都要拿命去换。”她一条条数给曲不询听,越说越不客气, 好似多说一句便能把她心头的不甘不愿发泄出去。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坐在屋脊上。 他们早已离开盈袖山庄, 回到钟神山第一峰的街市,打算,竟寻了个生意兴隆的酒家,进去没了座,他们也没走,并肩坐在酒楼屋顶上, 看夜色渐沉。 他神色莫名地遥遥远眺, 默默听她一字一句, 并不反驳,也不置一词。 直到沈如晚说着说着便停下,没几句谈兴便也弱了,神色忡怔,不知想的是些什么复杂心事,半晌出神,“你说,你又有什么特别的?”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她和沈晴谙也漫谈过姻缘情爱,七姐掰着指头给她挨个数,她该配个什么样的道侣。 七姐说,你长得这样灵生淑美,天赋又高,培育灵植更是富贵不愁,还有副阁主做师尊、沈家做靠山,找一个英俊倜傥、家财巨富、实力出众、对你体贴殷勤周到备至的道侣,这是最基本的吧?倘若世上没有这样的人,那还不如不找;再不济,一次多找几个也行。 往事都付笑谈,细算来,曲不询占了几样? 这世上样样都占的,又何止他一个? 怎么偏偏他就不一样? 曲不询低着头,随手提起搁在边上的酒坛,不紧不慢倒了一碗,握在那里,伸到她面前。 沈如晚垂眸看了一眼。 她没动,没去接。 曲不询也不强求她。 他心绪也复杂,端着那碗酒,一仰头,喝了半碗。 “我是没什么特别,没有家财万贯绝代风仪高贵出身,”他没看她,神色沉沉地望着远方灯火夜阑,语气平淡无波,“可沈如晚,你又不在乎。” 家财万贯、绝代风仪、高贵出身,在她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 曲不询没有这些,他从没隐瞒过,可沈如晚在意过吗? “我也不在乎。”曲不询垂下头,淡淡地说。 若换个人来试试? 纵是什么都一模一样,也不是想要的那个人。 她不在乎这些,他也不在乎,那在乎的又是什么? 沈如晚说不上来。 就只是那一刻的感觉,好似非得是那个人不可,换一个人就不行,怎么都不行。 怎么偏偏就是他? 沈如晚心绪无限复杂。 她一伸手,把曲不询手里的半碗酒夺了过去。 曲不询一怔,看她就着那半碗酒,毫不顾忌地凑在唇边喝了一口,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瞬的不自在,险些没坐住。 说来也奇怪,分明唇齿欢愉、深深吻过她一遍又一遍,可望见她用那刚沾过他唇的酒碗,他竟有些耳热,似乎连沉冷神容也维持不住,不由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 便是当初还在蓬山英姿年少、寒山孤月一心学剑时,他也再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 沈如晚没望见他的狼狈。 她眼睑微垂,一口一口的,竟把那半碗酒喝干了,伸手去够那搁在边上的酒坛,又倒了一碗,默不作声地凑在唇边一饮而尽。 待曲不询调整好心绪,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看她,沈如晚已喝了好几碗,动作越来越快,不像是饮酒,倒像是在拿酒撒气。 他不由眼皮一跳。 钟神山不是临邬城,这里的酒是卖给修士的,自然是能令修士也醉生梦死的灵酿,越是好酒就越是醉人。他拿的那一坛可不是什么沾沾唇就过的淡酒。 沈如晚从前总是拒绝喝酒,就连划拳也以茶代酒,多年不饮,曲不询怕她醉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沈如晚神色淡淡,“我醉了难道会给你一剑?” 方才没给,现在也不至于。 曲不询苦笑。 他哪是怕她醉后六亲不认,他是怕他自己。 沈如晚不理他。 她低着头,望着那只剩下半碗的酒,忽而有那么一瞬想,曲不询好歹说了一句实话,他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原来竟是真的。 她许多年不碰酒,三杯两盏还没到酒酣耳热,已恨不得酩酊解千愁。 “我七姐,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姐妹,她亲手把我送进绝境,她眼睁睁看着我去死,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我恨不得我从来不认识她!”她握着那半碗酒,忽而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要把谁骨头都嚼碎,“我那么信任她,她就这么骗我,想让我认命。” “我不认,我偏不认!”她几乎把那酒碗也捏碎,“我才不要难得糊涂、我也不要身不由己,我粉身碎骨也要活得明明白白,谁背叛我,我也不在乎谁。” 沈如晚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冰冷到让人毛骨悚然、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曲不询,她慢慢地说,“可你有什么特别啊?” 曲不询究竟是哪里特别,胜过沈晴谙、胜过长孙寒、胜过她师尊? 凭什么到了他这里,她竟不问了? 沈如晚不明白。 她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不追问曲不询,是不是对不起七姐呢? 她对七姐毫不退让,凭什么又不问曲不询? 曲不询沉默了一瞬。 “不是我特别,我只是恰逢其会,”他说,神色平静,一伸手,将她手里的酒碗猝然夺到手中,往身旁另一侧一搁,“是你太累了,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曲不询定定地望着她,“沈如晚,你醉了。” “我没有。”沈如晚答得比谁都快。 曲不询无言。 这还没有呢?她眼看着就快把屋顶一掀,闹个天翻地覆了。 “行,”曲不询偏过头,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没醉,那我干脆就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免得你再追着我问我哪里特别。” “我不要听。”沈如晚还是拒绝。 曲不询被她弄得心里一团乱麻。 一会儿问他哪里特别,一会儿又绝不要听,他好不容易组织好言语,她又让他闭嘴。 他手肘撑在膝上,心烦意乱地望着远处夜阑灯火,只觉得每一盏都像是在无声哂笑他作茧自缚,绝境杀机里走过一遭,心如百炼钢,一对上她,竟优柔寡断得换了个人一般。 是说,还是不说,不过是一瞬心念,究竟又有什么值当他犹豫的? 大不了便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千般手段用尽硬是把她留下,和她纠缠一辈子,死也不放手。 都说情关难过,他偏就不信,非得把这门关碾得粉碎,还有什么过不得? 曲不询深吸一口气。 “你不要听,我也要说。”他语气很硬,不容置疑。 这次绝不依她。 不管沈如晚还要再说什么,他也懒得再牵肠挂肚了。 可他却没等到沈如晚的回应,肩头忽而一沉。 曲不询一瞬僵住。 他一顿一顿地偏过头,细软青丝垂在他肩头,若有似无地滑进他领口。 沈如晚静静地靠在他肩头,眼眸合拢,呼吸均匀绵长,颊边肌肤柔和细腻,在昏暗灯火与月光下越发容光胜锦。褪去锋锐和冷硬,竟觉柔软。 她竟就这么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了。 走过腥风血雨、见过人性幽微,明知他有所隐瞒,她竟就这么恬然无惧、平和如水地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曲不询瞪着她,神色很古怪。 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见到什么稀奇离谱、超出了他认知的事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眼神复杂难辨,甚至还有点像是恨她。 “我真是——”半晌,他像是气结,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想出来,倒把自己给气笑了。 他这一动,肩头也一动,沈如晚头一歪,竟直直向前栽去。 曲不询一惊。 还没来得及细想,行动已先于意识,他倏然伸手,一把捞在她腰间,圈住她腰肢,一手扶着她的肩,紧紧揽在怀里,任她靠在他肩头,几缕发丝痒痒地钻进他脖颈,也不知是捅开了哪处心猿意马。 他又是深吸一口气,垂着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觉这辈子的心绪错杂都交给她了,偏偏她还根本不在意。 曲不询枯坐在屋脊上。 夜风萧萧,千山也渺远,楼下酒家还喧嚣吵嚷,可屋脊上一片静谧,只有他和她。 曲不询忽而大声叹了口气,像是想抱怨给谁听,但又不知道究竟能抱怨给谁听。 “上辈子欠了你的。”他俯首认命。 他坐正了,微微调整了坐姿,让她靠得更实更稳。 凄楚冰雪天地、稀疏灯火阑珊,人间千灯万盏不归他与她。 可谁又在乎? 曲不询漠然望一眼长夜寒天,低下头,下巴搁在沈如晚额头上。 “怎么就栽你手里了?”他喃喃。 沈如晚没有回答。 曲不询也不需要回答。 直到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曲不询披一身寒露,楼下忽而有人震惊的声音。 “师父——沈前辈?你们,你们怎么……” 曲不询眉毛一挑,低下头看去。 楼下,陈献用力仰着脖子,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望着他们,目瞪口呆,“你,你们竟然……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 曲不询无语。 还没等他说什么,便觉肩头微微一动,他骤然绷紧。 沈如晚醒了。 第78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五) 沈如晚睁开眼的时候, 还有几分忡怔,侧身坐久了,脖颈还有点酸涩, 这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她催动灵气, 转瞬便把那酸涩感消去了, 微微皱眉,向后坐正, 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曲不询。 曲不询莫名有几分不自在。 他干咳了一声, “昨晚你喝多了,自己靠过来的, 可不是我故意占你的便宜。” 这话说得奇怪,更亲密的事也做过,昨晚不过是依偎在一起坐了一夜, 怎么就扯到占便宜上去了? 沈如晚已想起昨晚睡去前的事。 其实她并没有醉得多厉害, 至少没到昏昏睡去的地步,可不知怎么的, 她坐在那里望着天边明月,竟忽然觉得她很累了,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担忧, 就这么睡上一觉也挺好的。 想睡就睡了。 可当她醒来,睁开眼便望见曲不询的下巴,仍是怔在那里,没回过神。 沈如晚皱着眉,试图回忆昨晚合上眼前的感觉。 周天漫漫长夜无灯火,夜风寒彻, 只有身侧一片温热平实, 莫名叫人安心, 于是她如释重负,安然归入梦乡,转眼便是天明。 “我睡了多久?”她问。 曲不询眼瞳一直盯着她。 听她问起这个,顿了一下,“两个时辰。” 从寅时到辰时,正好两个时辰,对于修仙者来说已足够恢复精神了。 沈如晚淡淡地点了点头。 可她究竟为什么会在曲不询身侧感到安心呢? 陈献还在楼下怀疑人生。 “我早该看出来的。”他对着楚瑶光碎碎念,“之前师父跟我说,他和沈前辈不是朋友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还有你说他们俩特别亲密的时候……可这也不能怪我,他们俩平时也不亲密啊?” 楚瑶光无奈地望着他。 不是两位前辈平时不亲密,是亲密的时候都被陈献打断了,她想拉着陈献走来着,没想到陈献总是快人一步,在不该快的反应上格外机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楚瑶光真怕有一天曲前辈会狠狠揍陈献一顿。 曲不询从楼上下来,一伸手,朝陈献脑门磕了一下,没好气,“怎么,还要我和你沈前辈在你面前表演一个互诉衷情,你才能满意?” 陈献嘿嘿地笑了,“那也不是不可以。” 沈如晚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们怎么在这儿?”她问。 楚瑶光瞥了陈献一眼,主动开口,“我们觉得住在那个山庄里未免太被动了,如果那些人想窥探我们的动向,完全没有一点难度。思来想去,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落脚点,最好能像先前在碎琼里那样租个院子。” 不必多说,这一定是楚瑶光的主意,陈献这马虎的性子,轻易是想不到这上面的。 “挑了几家客栈,都是地处灵气浓郁之处、适合修士修练,但私密性却差,商家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我看着不像是给外来修士落脚,倒像是供给常驻钟神山的修士打坐修练的。”楚瑶光细细介绍,“但我们并不图在这里清修打坐,这些客栈对我们来说实在是鸡肋,所以我们最后选的是一家旺铺后的独院,前后隔开,各自开了门,很是清净隐蔽。” 楚瑶光做事确实很靠谱,她心思细腻,思路也很灵活,找到的落脚点连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挑不出毛病。 然而这院子明明是她挑的,带沈如晚和曲不询过去,却竟拉着陈献后退了一步,往门口走,“两位前辈,本来我是打算租下这个院子凑合一下的,没想到谈完了租金,连灵石也给了,陈献却忽然悄悄跟我说,他也想体验一下钟神山客栈的修练氛围。” 楚瑶光说到这里,瞪了陈献一眼,“真是烦死人。” 陈献简直怀疑人生,懵然地望着楚瑶光,“瑶光,我什么时候……” “你别说了,我陪你去就是!”楚瑶光打断他,“既然你非要去试一试,那我只好跟在边上,也防着客栈掌柜见财起意,趁你修练时对你下手。我在那起码还能救你一救。罢了,谁让你身上竟有方壶这样的至宝呢?” 陈献张张口,当真是百口莫辩,“我没有……” “两位前辈,我会看好他的,等他在客栈里修练上几天,尝个新鲜,差不多也该兴趣消退了,这几天我们在街市逛一逛,我也顺带打听一下山庄在这里的风评,每天午时再来汇报消息。”楚瑶光说着,不等陈献再反驳,一把扯着陈献的袖子,往门外走。 掩上门,还能听见陈献茫然不解的声音,“我没想去客栈体验啊?” 楚瑶光的声音由近到远渐渐微弱,却很坚定,“不,你想的。” 再放任陈献和两位前辈待在一个院子里,她真怕陈献隔三岔五挨揍。 曲不询抱着胳膊,望着合拢的远门,一时不知道究竟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张张口,说不出话。 一回头,沈如晚神色莫名。 “咳,”曲不询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陈献这小子,果然想一出是一出,难为小楚愿意搭理他。”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这回陈献是不是真的想去住客栈,曲不询还能看不出来? “这地方选的还不错。”她不带情绪地说。 曲不询的神色差点没绷住。 他幽黑眼瞳止不住地盯着她看,似乎是要把她那平静的神容全看穿,寻觅出她最隐秘的情绪。 “我看见半月摘的办事处就在附近,正好去登报约杭意秋一见,之前在碎琼里,那个卖冰粉的老板说至少要等一个月才能排到我,现在去约,一个月后钟神山的事应当也已经了结,不如就约杭意秋在尧皇城见。” 正好,她本就要去尧皇城,亲眼见一见邬梦笔,看看这位不问世事、深藏不露的希夷仙尊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曲不询默然。 “哦。”他短短地应了一声,“这样。” 沈如晚目光微转,凝在他脸上。 “不然你以为我说这地方好在哪?”她意味莫名。 曲不询没说话。 他偏过头,摸了摸鼻子,有种自作多情的懊恼,“没什么。” 沈如晚竟莫名有一点想笑。 “没什么是什么?我猜不出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点。”她故意追问他,神色却淡淡的,好似平静无波。 曲不询架不住她清凌凌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又有口难言,顿了一下,干脆转移话题,“昨晚我要跟你说我的身份,谁想你竟然睡着了,现在醒了,我总能说了。” 沈如晚才把这事抛在身后,他又非要拾回来,她不由谈兴也减弱,蹙起眉,“都和你说了我不想听,你怎么就偏要纠缠呢?这么想说给我听,早干什么去了?” 真要是想坦白,当初不如不要骗她。 曲不询无言。 “可我若不告诉你,以后你和我在一起,总是如鲠在喉,何必?”他淡淡地说,“不如我现在告诉了你,咱们就算反目成仇,也能直接纠缠到死。” 反目成仇,纠缠到死。 沈如晚忽而不说话。 她想过曲不询隐瞒的真相会是怎样让人不堪面对,可也没想过要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这么严重?”她轻声问。 曲不询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他沉默了许久,耸了耸肩,没说话。 沈如晚深深凝视着他。 她又想起她第一次见曲不询,隔着幽窗长街无言对望,那时她有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把他当一回事,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醒来也平静安心? 应当是没有的。 就像她想不到沈晴谙会带她去沈家禁地,想不到长孙寒会死在她剑下,想不到她没有实现年少时的任何一个心愿,活成从前不敢相认的模样。 世事谁能预料? “问你一个问题。”她忽然说,“你觉得我心狠吗?” 曲不询微怔,没料到她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觉得,”他沉吟了片刻,静静地望着她,“一个本没有选择的人没必要问别人这样的问题。” 沈如晚忽而笑了。 自重逢后的第一面起,曲不询从未见过她如此舒展眉眼,一扫沉郁,盎然飞扬,像久久蒙尘的宝珠终于拂去尘埃,绽然生辉。 她朝他走近,站在曲不询面前,语气古怪的平静,“你想说随时都能说,等到现在还不开口,其实你也很犹豫吧?” 曲不询无言。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 她忽而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让他微微低下头来和她对视。 “你相信我还能拿起剑吗?”她问得很认真。 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曲不询神色晦暗。 他幽黑眼瞳紧紧盯着她清亮如水的眼波,“对于这一点,我比谁都深信不疑。” “好。”沈如晚答得干脆,冰锋冷刃,平静下杀机腾腾,“如果你是我的仇人,我会立刻杀了你。” 曲不询深深凝视她,像是把她眉眼的每一弧度都描摹镌刻在心里,忽而洒然一笑。 “好。”他波澜不惊地说。 他深吸一口气,欲张口,却不料沈如晚蓦然一抬手,捂在他唇边,把他堵得严严实实,所有言语都封缄。 “我还没说完呢。”她向前倾来一点,几乎靠在他肩头,发丝有情般垂了一两丝,痒痒的钻进他脖颈,她凑在他耳边,声音很轻,冰冷冷的,可不知怎么的竟若有似无的像是冰冷的诱引,“你一直在说,第一次见我在想什么,可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又在想什么?” 曲不询凝伫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喉结很慢很慢地滚动了一下,微微偏头,目光幽晦,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留给他视线里的那半边肤光胜雪的昳丽脸颊。 沈如晚捂在他唇边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从他眉眼描摹到唇,指尖微微用力,一遍又一遍地抚过曲不询的唇。 “我在想我师兄。”她轻声说,“我喜欢我师兄。” 曲不询呼吸一顿,几乎就是一瞬便抬起手,强硬地把她圈在怀里,牢牢攥住她的手,神色也沉冷下去,神色漠然,指节一点点用力,幽邃眼瞳下是冰冷的偏执。 “是吗?”他声音很沉很沉,“我很像他?” 沈如晚笑了起来。 “不像。”她一点不犹豫地说,“没有人能和他比。” “那我算什么?”曲不询声音冷凝。 沈如晚想了一会儿。 “你也知道的,”她说,毫无歉意,轻飘飘的,“消遣。” 消遣。 从前她也说是消遣,你来我往的斗嘴,于是他说他愿做她的消遣。 可真要是消遣,谁又甘心? 搭上年少心动一见钟情,搭上穿心的一剑,搭上半生恨意难消,他孤注一掷,最终换来一句消遣。 曲不询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用力收紧,几乎像是一把冰冷坚硬的锁。 “沈如晚,”他一字一顿,发狠一般的恨意,“你可真会糟践人。” 沈如晚出神地凝望他沉怒的眉眼。 “可我想得到你。”她像是浑然不觉这话究竟有多露骨暗示,又会引起别人何等贪欲,她只是静静地、专注地望着他,清亮眼瞳里只剩下纯然而直白的光彩,几乎摄魂夺魄,让人只望见一眼便深深陷落,越陷越深,她轻声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得到你。” 所以若有似无地留意他、有意无意和他说话、半真半假地发脾气,全是漫不经心的诱引。 可真的奏效,她也意外不已。 “你也想要我,这我也知道。”她眉眼间溢出一点轻嘲,“你装得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开始对我针锋相对,后来又落拓洒然小意殷勤,可从一眼起,你就没打算放手。” 曲不询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从前他望着她的眼神总是点到即止,再怎么意乱情迷也总有克制,可现在都一点点擦去,冰冷目光里是直白强硬的占有和欲望。 沈如晚几乎是散漫地轻笑了一下。 “你根本不用我撩拨。”她低声说。 她捧着他的脸颊,仰起头吻了他。 曲不询的手抚过她背脊,将她用力扣在怀里,理智冰消瓦解,被掩盖的贪欲恣意滋长、一寸一寸地越过克制和礼数的边缘,任狂悖的欲念和贪婪将他吞噬。 “你不会后悔吧?”他低声笑了一下,凉凉的,指尖一寸寸攀过本不该去往的方向,带起掌下一片细腻的轻轻颤栗,又被他用力锁住,慢条斯理地细吻她耳垂,他没等她回答,勾了一下唇角,漠然又愉悦,“那也晚了。” 沈如晚搂着他的脖颈,微微颤抖着,手却忽而又捧住他面颊,强硬地把他的脸扭过来,像是猎手审视她的猎物一般,细细看了他一眼又一眼,除了曲不询肆意放纵的手带起一点痛楚又欢愉的波澜外,她只是微微蹙着眉,凝视他。 曲不询一把扣住她后颈,深深吻她。 沈如晚搂紧他,把这吻推升到呼吸尽头。 “明天再后悔。”她轻声说,忽而笑了一下,“或者后天。” 曲不询也笑了。 “行,”他说,“那就后天。” 今天和明天,都很绵长。 沈如晚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是妖。 什么神清骨冷、道骨仙风都像轻曼的锦帛,轻飘飘的碎裂,谁在乎? 走进这座院子的第一天,她和他用每一寸肌肤丈量过每一个角落,连后院的花架也读懂他们激烈的脉搏心跳。 最难自禁的时刻她也紧紧咬着唇,没有一点声音。 可他强硬地撬开她唇齿,把她的克制和余音都吞没。 她过去的十年、她的不甘心、她难以忍耐又必须忍耐的痛苦,在这里轰然炸开,把她淹没,而她只能用尽全力去挣扎,又被淹没。 于是在理智边缘,她颊边是一片冰凉凉的水光。 曲不询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他拇指摩挲她脸颊,一点一点抹掉那抹不尽的水光,眼神幽沉。 “哭什么?”他低声问。 沈如晚没有回答。 她怔怔地望着他,仰起头,重新深深吻他。 一次又一次的沉溺,一次又一次的攀越。 晚夜昏灯,檐外不知何时下起雨,轻打芭蕉,噼噼啪啪作响。 可屋里红烛罗帐牵缠,隔开另一个世界。 曲不询俯下身,在她颈边留下缠绵的印记。 他沉沉的喘息声里,声音也低低的,像是凶兽狡狯的低吼,“干嘛忍得这么辛苦?喊出来也没事。” 修长有力的指节一寸寸向下,细腻光洁的肌肤也染上晕红,沈如晚黛眉紧紧蹙着,在他紧实流畅的肩头用力掐了一把,“谁要你教我……” 剩余的字句被吞没在骤然流转的莺声里。 那只搭在他肩头的手也猛然收紧,纤细的五指不住收拢,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留下几道月牙一样的掐痕,再也没松手。 直到一切都静止。 细细的风透过半开的窗吹入,拂过她鬓发,带起发梢微微颤动,若有似无地在曲不询的肩头打着旋,他抬手,把她垂过颈边又绕到他心口的发丝拨开,捋到她背后。 沈如晚的手还撑在曲不询的肩头。 她从一片空白里慢慢回神,指尖陷在曲不询肩头太久,抬手时竟有种恋栈不去之感,一拂即逝,再看指尖,竟不知何时染着一抹猩红。 沈如晚望着指尖那一点殷红的血痕微怔。 这自然不是她的血,只能是方才掐得太用力,把曲不询的肩膀也掐破了。 “你是一点也不手软。”曲不询瞥见她指尖那点血,意味不明地说。 沈如晚横了他一眼。 她没说话,又伸手抚过他肩头,触及那点细小的掐痕,伤口早已止了血。她指尖灵气微蕴,升起一点白光,在那细小伤口上抹了一下,伤口转瞬便结痂落痂,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曲不询只是揽着她的腰肢,垂着头,目光幽沉地注视着她。 “如果待会你打算给我一剑,不会后悔现在给我治了伤?”他贴着她的耳垂问。 沈如晚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眸,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手撑在他肩头,微微用了一点力起身,却不料曲不询圈在她腰后的手蓦然收紧,又将她按回了他膝上。 曲不询用力将她揽在怀里,温凉和滚烫的肌肤相触,竟像是坚冰骤然触及烈火,心口贴着心口,他紧实有力胸膛下一阵一阵的心跳,也似乎用尽全力把跳动递到她隔着温软后的那颗心,把两声心跳揉成同一个旋律。 沈如晚的手垂过他肩头,掌心擦过他背脊,本是无心,可当她触及到一点粗糙的凹凸后,不由一顿,指尖顺着那凸起摩挲过去,那是一道很长的伤疤。 伤疤凹凸不平,足见受伤时伤口一定极深,也许差一点就要伤到脊骨。 对于修士来说,身上留有疤痕,是一件稀奇又不稀奇的事,普通皮肉伤只需催动灵气便能愈合,绝不会留疤。 倘若是修士之间斗法,伤口里掺杂了异样的煞气灵体,那便得先拔除气息,然后再治愈伤口。伤口里掺的气息越烈越煞,便越需要静心休养、辅以属性相合的灵药,这才能尽数去除。 若是尚未拔除煞气便催动灵力强行愈合,不仅极度痛楚,且那气息还会持续在体内作祟,经年不散,留下深深伤疤,遇到险境还有可能卷土重来。 “这是在归墟之下,天川罡风留下的。”曲不询声音低低的,像是晦暗无明的风雨夜,“当时没时间细细逼出煞气,强行让它愈合了。” 沈如晚眉头不由紧紧皱了起来。 她又摩挲了几下,在曲不询背后发现许多细小疤痕,就连肩头、上臂也有许多,只是没那么深,摸上去没什么区别罢了。 方才楚雨巫云,她也发现了,只是没在意,毕竟曲不询是个剑修。 剑修时常与人斗法,身上留下些疤痕在正常不过。 天川罡风何等锐利凶煞,强行催动法术愈合伤口、任由残余罡风留在伤口中作祟究竟有多痛楚难耐,沈如晚比谁都清楚。 当初她身受重伤、勉强从归墟出来,正好被听了长孙寒消息急急往蓬山赶的邵元康救下,她这才喘过一口气,硬是连夜挑开一道道伤疤,拔除了残余罡风,这才愈合完好。 曲不询身上有这么多天川罡风留下的伤疤,那得是何等削骨蚀心的非人之痛? “事后怎么不挑开重新拔除?”她蹙眉,伸手凝一缕灵气探入伤疤,片刻后,终是松了口气,还好,兴许是时日长久,那点罡风被曲不询体内自行运转的灵气都消磨耗尽了。 “没时间。”曲不询依然是这个回答。 他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高大强健的身形,静静坐在那里,有种风雨如晦的沉冷,半点不负往日的洒然自在。 沈如晚只觉古怪。 她收回手,不冷不热地打量着他。 “你到底在归墟下待了多久?”她问。 怎么竟连事后重愈也没时间? 曲不询靠在重重帷幔边,眼神晦涩难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八年。”他说。 沈如晚止不住的惊愕。 谁能在归墟下待上整整八年? 曲不询忽而笑了一声。 他腰腹微微用力,向前一倾身,带着伏坐在他身上的沈如晚向后仰去,手还牢牢地箍在她腰后,让她仰躺在罗帐里,衬出昳丽容光越发清亮夺目。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仰首望着他,眼瞳也幽幽。 “沈如晚。”他紧紧搂着她,俯身望着她。 她神色没一点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风月过后,她仍是神清骨冷模样,浑然不觉先前情迷意乱时灼眼艳色,只剩眉眼间残余的餍足情状,倦然慵懒。 曲不询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每一寸肌肤都吞咽下,一寸寸占有。 “沈如晚。”他又叫了她一声。 沈如晚微微蹙眉。 “叫我做什么?”她问。 曲不询仍是不说话。 他神色漠然,指节一点点用力,把她攥得越来越紧,幽邃眼瞳下尽是狂悖的偏执。 “沈如晚。”他声音很沉,一字一顿,像是要把她的名字生生嚼碎,和着血咽下。 沈如晚有点轻微的不耐。 “曲不询。”她带点警告般叫他,指望他能识趣点收束自己,有事说事。 可她叫他的名字,他却像是忽而被谁狠狠给了一剑,低下头,肩膀古怪地颤动了一下,喉头克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冷冰冰的哂笑。 沈如晚真有点烦了。 她抬起手,朝他肩头推了一下,想把他推开,让她起身,可手刚一触及到他胸膛,她却忽地一怔,目光凝住。 在曲不询的胸前,也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 是剑伤。 哪怕现在已只剩下疤痕,也能一眼看出当初是何等用尽全力、绝不留情的一剑。 惊雷在她耳畔炸响。 沈如晚浑身肌骨倏然都冷了。 她僵在那里,搭在他胸前的手也忽而抖得厉害,几乎要支不住地落下。 曲不询目光如有实质地凝视着她,沈如晚感觉得到,可她根本无暇去在意。 在他沉凝如冰的注视下,她几乎把什么都忘了,颤抖的手抚过那道狰狞的剑伤,指尖灵气聚了又散,终于凝实,游丝般探入剑痕中。 清正凛冽如皓皓明月的冰冷剑气骤然朝她探入的那一缕灵气斩来,锋锐如割,可却在触及到她灵气的一瞬,宛然如水般自然而然地融入进了这一抹灵气,仿佛原本便是同源。 又或者,这两股气息确实本就是同源。 沈如晚的指尖贴在曲不询的胸膛,颤抖得几乎不像是她自己的手。 她想起了这一剑。 十年前,她在雪原上,给长孙寒的那一剑,她再过十年也忘不掉的一剑,封缄了她所有憧憬和爱恨。 这世上能胜过天川罡风的煞气,深埋在心口肌骨十年也不被灵气磨灭的,本也不多。 那是碎婴剑的剑气。 她只觉全身血液也倒流,冷得连骨头里也寒意森森。 曲不询心口的这一剑,是她留下的。 沈如晚缓缓抬眸,只觉这一眼也耗尽她全部力气,沉重得几乎难以承受。 目光所及,曲不询正微微垂着头,搂在她腰间的手冷硬如铁索,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下,加了两千字,这版比较满意 第7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六) 沈如晚抵在曲不询心口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慢慢蜷起,指节轻而又轻地悬在他胸口肌肤前。 她目光反复在他面孔上描摹,像是妄图从这张从前已无比熟悉的脸上找出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 什么也找不到, 可她不信, 一遍又一遍地勾勒。 曲不询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她的每一分神容。 “认出来了?”他声音低沉, 像是天未明时遥遥的征鼓。 沈如晚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张了张口,唇瓣也像是僵冷了, 将一切言语都冻结在唇边, 只剩下最艰涩的坚冰,“……你是谁?” 曲不询笑了一下, 可也没有一点笑意,像是根本笑不出却又硬生生勾起唇角,定定地望着她, “你觉得呢?” 沈如晚怔怔然望着他。 “长孙……”她声音轻轻的,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倥偬的梦,“……师兄?” 曲不询胸腔里那颗曾支离破碎的心, 不知为何忽而猛烈震颤了一下,又酸又麻的痛意从心口恣意蔓延, 遍布整个胸腔, 爬过他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几乎让他有一瞬支不住,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又强行定住。 他顺势往侧边一倾,侧坐在床帐边,垂眸望着她乌沉清亮的眼瞳, 恍惚想起十年前, 她在雪原上遥遥地望着他, 神色冰冷而沉寂,手中青灯映在她眼眸中融融似火光,那时她也叫他,长孙师兄。 “是我。”他笑了起来,像是冰冷的自嘲,“我也算个师兄。” 沈如晚蓦然起身,她几乎是撞在他怀里,肌体贴在一起发出轻响她也充耳不闻,用力捧着曲不询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指尖触碰过的地方,像是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出易容伪装的痕迹,专注到极致,没有一点表情。 曲不询任她探究,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幽沉,望着她没有半点情绪的神容。 沈如晚几乎把他的脸摩挲了无数遍,什么也没找到。 她微微颤动的手凝在那里一瞬,猛然又朝他心口探了过去,用力按在那道狰狞剑伤上,灵气再次探入,又同一缕剑气融在一起。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 “你没有易容。”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每个字都像是嚼蜡般干瘪乏味,百转千回的情结像翻涌的潮水,一重又一重地拍到她心头,几乎把她淹没,“可这确实是我给长孙寒的那一剑。” 曲不询望着她怔然的神容,她黛眉不自觉地蹙着,那张灵生淑美的面容上还带着昨夜未褪去的曼丽又懒倦的情潮,可眉眼已冰冷了下来,不带半点情绪地望着他,像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师兄和师兄,差别就这么大么? 若她望见了她那个暗暗恋慕了多年的师兄,也会是这样的神容吗? “因为这就是我现在的脸。”他漠然地说,“你若能看出易容,那才是奇怪。” 沈如晚向后微微仰了一点,和他离得稍稍远了些,她唇瓣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地望着他,“那,你当年是……没死?” 曲不询望着她不自觉退开后留在两人之间刺目的空隙,忽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冰冷的嘲意,也不知是对着谁的,“死了,早就死了,尸骨无存,只剩下一颗破破烂烂的心,遇着一把破铜烂铁的废剑,怎么也不甘心,就活过来了。”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闻传说。 死而复生,这种连典籍里也从未记载过的荒诞异闻,居然真的发生了,发生在她的眼前。 曲不询居然会告诉她。 “不循剑,所以你叫曲不询。”沈如晚很低很低地说着,像是把从前的话都串在了一起,怔怔地坐在那里,每个字都艰涩极了,“你就不怕我把这事禀报蓬山?我能杀你一回,就能杀你第二回 。” 曲不询神色淡漠,“你大可以试试。” 十年前他剑心动摇死在她剑下,八年归墟囹圄,他既然能出来,就不会再让人阻挡他剑锋。 沈如晚下意识地绷紧了。 “不过,”曲不询平淡地望着她,“道心誓也对你发过了,你也不用担心我报仇。” 沈如晚颊边的线条也紧紧绷着。 “那我要是把这事禀报蓬山、告诉宁听澜呢?”她眼神复杂难辨,紧紧地盯着他,“你可是人尽皆知的大魔头,只要我说出去,你立刻就会像十年前一样人人喊打。” 曲不询凭什么把重生的秘密透露给她? 他凭什么不战战兢兢、警惕敌视她,又凭什么对她这样的大仇轻轻放过,还要对她发那样的道心誓? 他应该一看见她就拔剑相对,又或者是漠然走远,把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深深藏在心底,只透露给那些他能够信任的人,给当年那些绝不相信他身上罪名的人。 总之不应该是她。 曲不询……长孙寒是疯了吗? “你是想让我帮你?”她忽而低声说,“当初你忽然被缉杀,是和七夜白有关?你是蓬山首徒,能给你下缉凶令的一定是几位阁主,甚至是掌教。”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许久。 “是,”他说,“我是想让你帮我。” 果然,她就知道。 “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她声音冷冷的,“掌教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听从掌教之命,绝不对你手下留情,我怎么会帮你?” 曲不询叹了口气。 “沈如晚,你是不是忘了,你之前还和我说过,你根本没想杀长孙寒?”他意味莫名地望着她,“又变了?” 沈如晚也不知怎么回事,听他这么说,更是浑身发颤。 “我当时以为你是长孙寒的朋友,当然会那么说,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这你也信?”她想也没想就否认,“我骗你的。” 曲不询无言。 她这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什么离谱的话都能往自己头上扣,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你没有。”他淡淡地说,斩钉截铁。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她忽然又静默下来了,动也不动地坐在帷帐中,像是个美艳安静的傀儡。 他凭什么相信她? 明明当初在雪原上她不管怎么问他,他都只是疯狂般地大笑,他说他谁也不信,他宁愿死。 她想起她曾经和曲不询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他说他曾暗暗恋慕过她,他说长孙寒夸过她剑意很美,他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他说了那么多或直白或委婉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曲不询怎么会是长孙寒呢? 她鼓足勇气,放下漫长的过去,接纳一个崭新的未来,可一睁眼,美梦醒来,又回到看不见尽头的过去。 “我跟你说过吧,我最讨厌被骗。”她轻轻地说着,没有等他回答,闭了闭眼,“你现在又相信我了?为什么?” 曲不询目光在她眉眼凝注。 “本来不确定的,”他说,扯了扯唇角,勾起一个了无笑意的笑,“但现在知道了,你心悦我、在意我,我又为什么不敢信你?” 沈如晚骤然抬头望向他。 “我……心悦你?”她声音颤抖。 曲不询这回绝不想叫她再嘴硬地说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话了。 “沈如晚,承认喜欢我,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他定定地望着她,她先前甚至不愿对他追问,纵然再说一百遍“只是消遣”,他也不信。 沈如晚浑身都冰凉。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惊乱难驯的思绪——他知道她暗慕长孙寒?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早就知道?”她不自觉蜷起腿,又向后靠远了一点。 曲不询眼瞳幽邃地望着她。 “有所猜测。”他慢慢说,“但我也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沈如晚心底也冰凉。 怪不得他十年前不信她,被她穿心一剑十年后反倒又敢来试着相信了,他早猜到她喜欢长孙寒了——也对,当初她拜托邵元康引荐长孙寒,这两人是最铁的朋友,以他们的关系,兴许邵元康早就告诉他了,只是长孙寒根本不信,也根本不想见她。 什么“暗暗恋慕你多年”,全都是知道她的心思,故意来刺她的,若是长孙寒对她有哪怕一点感觉,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多年都没交集吧? 他当时在蓬山便大可以来认识她,可他没有。 “现在你倒是对我感兴趣了。”她喃喃,有种冰冷的酸涩。 是因为被她捅了一剑不甘心,所以他要从别的地方找回场子吗? “邵元康告诉你的?”她问。 曲不询微微蹙眉。 “什么?”他愕然,怎么又和邵元康扯上了?这和邵元康有什么关系? 沈如晚心乱如麻。 她乱糟糟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究竟想要怎么样,只觉又酸又涩的心绪一浪打一浪滚过她心头,将她灼烧得肺腑也熬干。 她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垂下头,支起身,锦衾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婉丽曼妙的曲线。 漫长欢好后,白皙肌肤上尽是暧昧过的痕迹,方才半遮半掩看不真切,此时锦衾滑落后再无遮拦,春光潋滟。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也不觉一暗。 沈如晚垂眸望了一眼,只觉难堪极了。 说来也怪,若曲不询只是曲不询,她不羞不怯,反而还能诱引他,可现在曲不询忽然成了长孙寒,她竟难堪到无以自容,他目光直直地望过来,好似有实质抚过一般,让她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忽而酥麻着想要蜷缩,微微的发颤。 从前她想过那么多次和长孙寒相见的场景,却从来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的见法。 这还不如不见! 她抿着唇,神色微冷,极力镇定,一伸手,将一旁薄薄的锦帛扯了过来,披在身上。 “当初给了你一剑,让你掉下归墟,确实算我对不起你,既然你在查的是七夜白,我必然会和你一起查到底,这你不必担心。”她神容冰冷,披着锦帛坐了起来,朝帐外走去,“至于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曲不询,这才……没想到竟是你。你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 她一条腿刚要从榻上迈出去,只觉腰间猛然一股巨力,像是被铁索骤然箍住一般,狠狠地圈了过去,不由一惊,两指并拢,指尖凝起一点冰冷灵光,抵在他脖颈边。 曲不询牢牢地揽着她的腰肢,把她摁在罗帐边,屈膝抵在她腿上,垂首望着她,“就当没发生过?” 沈如晚抬眸望他,瞥见他漆黑眼瞳中莫名瘆人的幽沉,踌躇了片刻,收回抵在他颈边的手,偏过头不看他,抿着唇淡淡地反问,“不然呢?” 她侧过头,白皙脖颈上印着一点朱红的吻痕,盈然如滴,曲不询目光不由落在上面,微微出神。 沈如晚没听见回答,不由微疑,回过头来,望见他目光幽邃地凝在她颈边,只觉浑身都酥酥麻麻的,想也没想便抬手,捂在他眼前,语气急促,“别看我!” 曲不询伸手握住她手腕,用了点力,把她的手拉了下来。 昨晚还尤花殢雪,妖精似的地缠着他,今天就连看一眼都不许了。 她就这么厌烦长孙寒? “你还记得吧?”曲不询抬手,捧在她颊边,把她又偏过去的脸掰回来,正对着他,慢慢俯身凑近了,幽沉眼眸和她相对,深深凝望她眼底盈满的他的倒影,声音有点哑,“我说过的,属于我的,我绝不放手,除非我死。” 属于他。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情景下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可究竟哪里不一样? 沈如晚微微蹙眉。 她难堪地紧紧抿着唇,是因为她偷偷喜欢过长孙寒,念念不忘十年,他就觉得她非他不可了吗?既然他早知道她喜欢他,那这些日子里听她说起她有多喜欢她的师兄,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不会暗暗觉得好笑吧?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难抹去,像阴冷的风侵蚀她五脏六腑。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她距离长孙寒最近的一次。 那时她在藏经阁里取书,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典籍,却在那空出的间隙后,看见了长孙寒的脸。 他也愕然地拿着一本厚重典籍,透过那空隙望着她,眼神微动,朝她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又惊又喜,也回他一个紧张的微笑,咬着唇,想说点什么,忽而听见有人在喊长孙寒。 于是长孙寒回过头去,朝他身后的方向笑了一下,打起招呼,拿着那册书站在原地,再也没回头。 她忐忑又失落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心知大约是等不到了,纵使他再回头,也许也不会再看她一眼了,抿着唇,她轻轻地把那册典籍塞回了书架上,那道小小的空隙又重新合上了。 那时她就想,她和长孙寒大约是没有缘份的。 沈师妹,也就只适合做一个没有姓名的沈师妹。 在长孙寒面前,她永远是无名的沈师妹。 可在曲不询面前,她是沈如晚,只是沈如晚。 “我什么时候说我属于你了?”她每个字都艰涩如碎冰,“我是喜欢过你,可我也随时都能喜欢上别人。” 如果曲不询不是长孙寒,如果这个荒诞般的事不是真的,她已经放下了,早就放下了。 曲不询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他忽而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沉沉凝望着她,幽黑眼瞳后慢慢涌上偏执般的占有欲,疯狂是最深的底色,漠然是浓墨重彩的渲染。 这样的曲不询看起来太陌生了。 长孙寒、曲不询,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无论是谁她都没认识过。 沈如晚下意识地伸手,想把他推开一点,却被他猛然握住手腕,强硬地拉到他心口。 “你不是说,如果我是你的仇人,你会立刻给我一剑?你的剑呢?”他勾起唇角,笑意里尽是疯狂,掌心平托着那把金色的匕首硬生生塞进她手里,拢着她五指握紧,锋锐对准他心口,“来,朝这里捅。” 沈如晚惊愕到极致,被他带着,下意识握拢不循剑所化成的匕首,虚虚抵在他心口,握着匕首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你疯了?”她难以置信。 曲不询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 疯? 他早就疯了。 “下不了手?”他声音沉沉的,像是极力压低去抑制从心口到喉头的酸麻与阵痛,把所有狂悖和占有都掩在沉冷下,“怎么会呢?不是说我只是消遣?十年前可以,现在不行?” 沈如晚握着匕首的手越攥越紧。 “你疯了。”她声音也微微颤抖,可还是冷冰冰的,像是化不开的碎冰,“……你怎么这样啊?” 曲不询低声笑了。 “我一直这样。”他说,用了点力,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轻轻的,“吓到了?” 沈如晚只觉那把匕首沉重得握也握不住,她要用尽全力才能握拢。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眉眼,像是想从那熟悉五官里看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曲不询垂眸,望着胸前的匕首。 “这样吧,我来帮你下决心。”他说,在沈如晚忡怔的目光里,忽而倾身,心口对着那匕首,朝她吻了过来。 他太出人意料,匕首骤然刺破他心口肌肤,渗出一点殷红的血,凝在匕首刀尖上,沈如晚像是忽然被烫到了一般,猛地从他身前抽走那匕首,曲不询的唇已吻在了她的唇瓣上。 这个吻比寻常更激烈。 曲不询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放肆索求,仿佛撕破从前的体面表象,露出伪装下贪婪而无度的凶兽,铺天盖地是他的气息,将她淹没。 匕首从她手里无力地滑落,当啷着掉落在地面上,徒劳阵响。 沈如晚的手抵在他心口,被他用力揽着,不留一点空隙,淹没在炽烈的情潮里,沉沉浮浮,像漂浮在风浪里的一叶孤舟。 她颊边不知何时一片冰凉凉的水光。 曲不询像是愣住了。 他微怔地望着她颊边的泪痕,犹豫了片刻,抬手去抚,却被她用力挥开。 这是他第一次见沈如晚哭。 除却意乱情迷时的泪光,哪怕提及过去最痛苦的片段,他也从没见过沈如晚落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眼泪簌簌地坠落,却用力睁着眼睛,脸颊紧紧绷着,“你从来都知道。” 长孙寒死都不信她,死前不屑和她解释一个字,对她拔剑相向,凭什么死过一次又信她不会对他动手了?同门十年,他从来没和她见过面、从来没和她说一句话,每次见面机会都被他这样那样的事推掉,活着回来了却一改姿态,对她有兴趣了? 他隐姓埋名到她身边,看她一次有一次提及他、听她说她觉得自己和他不配,心里是什么感觉?看她如他所料般对他下不了手,他是不是很得意? 她用十年去放下过去,他一晚就撕碎。 “长孙寒,”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出这个名字,唇瓣微微颤抖,“我是你的囊中之物吗?” 曲不询愕然地看着她。 “我早就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像是有什么细碎的流光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可这流光溜走得太快,抓也抓不住,他只能伸手去握她的手,“你说清楚一点。” 可沈如晚绕开了他的手。 她披着锦帛,裸足踩在地面上,白皙盈润的脚面下是殷红罗帐的一角,不循剑化成的匕首静静伏在一旁,一点殷红血渍浸在罗帐上,几乎看不出了。 “如你所愿,”她紧紧抿着唇,目光无比复杂地望着他,把颊边泪水都拭去,声音冷冷的,像破碎的薄冰,“我早就握不住剑了。” “曲不询,你不是笑话,”她渺渺地笑了一下,无限自嘲,“我才是。”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我去发上章的红包! 第80章 是他酿就春色(一) 钟神山的晴日也是冰冷冷的, 明媚璀璨的日光映照在终年不化的冰雪山川,明净清亮远胜他处,可越是明亮, 周围便越是漠漠轻寒, 若非钟神山到处都是修士, 不畏寒凉,只怕是冻得鼻子也要掉了。 屋檐下, 阳光顺着檐角洒落, 一半明,一半暗。 阳光照在檐下躺椅上的人脸上, 一半光,一半影。 曲不询久违地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考虑到他的梦寐何其浅, 又或许只是他想回忆。 那是在藏经阁。 浩如烟海的典籍, 被重重的阵法和符箓妥当地护持着,是蓬山弟子口中的漫漫书山, 若是走进去漫无目的地乱逛,那逛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故而平日里大家都是选定了方向去找想要的书。 走进书山, 前几段还能见到许多刚入门的小弟子凑在一起选书,越往后,人迹便越稀疏。 他顺着小径一路向前,遇上不少眼熟的同门,见着他,便纷纷点头招呼, 恭敬唤他“长孙师兄”, 他也挨个回以致意, 不觉便走到了剑首部,其中专门收录剑典,他平日里也会来寻前人手记。 蓬山剑阁为首,学剑、用剑的弟子数不胜数,剑首部最深处也时常有人驻足捧书细读,他无意搅扰,半点声响也没出,悄无声息地拐进其中一条小径,顺着书海漫游,这本已看过,那本的作者总爱长篇累牍废话、不读也罢……到中段,他才缓下脚步。 《孟氏坤剑残谱十式拆解》。 孟氏坤剑残谱有点名气,他也看过,那是早已在浩劫中被天雷击中碎陨、沉入海中的方壶遗脉带到神州的剑法,原本有二十六式,只留下其中十式,艰涩难解,修仙界有许多剑修平生便致力于拆解这十式,试图重新编纂出二十六式。 他伸手把这本一掌宽的厚重剑谱从书架上抽了出来,藏经阁的所有典籍都是按照书架高度重新装帧印写的版本,塞进书架里只留下书上方不及一指宽的空隙,直到书被抽出,这才空出一段间隙来。 “唰——” 对面的书竟同时也被抽了出去,不偏不倚和他抽出的这本相对着,在那小小的间隙里,露出一张如明珠生晕的清丽面容,黛眉宛然如春山,幽暗的书山方隅也似被她的容光映得明媚了。 是第九阁的沈如晚沈师妹,他们前些日子才见过一面。 虽然……她见到的只是个傀儡,实际上并不认识他。 她目光穿过幽邃狭小的间隙,一眼望见他,似是也微微一怔,乌沉清亮的眼瞳里倏然像抖落的星光,他下意识地朝她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这本是他从前做过无数遍的动作,面对任何一个同门都不会出错,可偏偏这次,笑也笑得唇角僵硬,头也点得磕磕绊绊,竟不知这到底是他自己的躯体,还是他仍在操纵傀儡了。 这也太逊了,他恨不得狠狠给自己脑袋来一巴掌,不知道这回究竟抽的是什么风。 她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朝他宛然一笑,轻轻咬了一下殷红的唇瓣,目光盈然如清流曲水般望着他,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也漏跳一拍,顿在那里,忘了要说什么。 如果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客套地叫他一声“长孙师兄”就好了,这样他还能全凭本能地唤她一声“沈师妹”,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寒暄话,也算是终于和她认识了——等等,她没说话,不会是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是谁吧?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几分名气,旁人认识或不认识他都无所谓,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成了首徒别人就都得认识他,可偏偏这一刻,他恨不得全天下都认识他这张脸、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样他也不必七上八下地猜她究竟认不认得他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睛忽然成了别人的眼睛,明知失礼却挪也挪不开,嘴巴忽然也成了别人的嘴巴,笨口拙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脑袋也成了别人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一点灵活思绪。 别愣着,快说点什么,他命令自己。 他张了张口,至少要唤她一声吧? “长孙师兄?”旁边忽然有人叫他。 于是到了唇边的话语又被咽下去,他顿了顿,不情不愿地转过头看去,叫他的是个剑阁的同门,最近正好有些疑问难解,来藏经阁找典籍解惑,不知该看哪一本,见了他立刻惊喜地过来请教,一来一回便是好一会儿功夫。 等他终于把对方送走,再回过头,不由一怔。 那一道窄小的空隙已经被封住,她不知何时把手里的书重新塞回了书架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想也没想,一伸手,越过书架,从这一侧把那本书抽了过来,和《孟氏坤剑残谱十式拆解》叠在一起,重新空出那段间隙,间隙后空荡荡的,已没了人影,于是他的心仿佛忽然也缺了一块,莫名空落落的。 这是怎么了?他几分茫然。 低头看了一眼她方才拿着的这本典籍,是他以前看过的,不觉一阵懊恼,若是想到问上一句,和她聊上几句也好,怎么就卡在那里说不出话了? 长孙寒啊长孙寒,他心里暗恼,枉你平日自持稳重,到头来像个呆瓜,不过是和同门师妹说两句话,竟能笨嘴拙舌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手里的两本书,本要放回书架上,可想了想,竟攥着这两本书一起借走了。 温故知新也未尝不可。 走出藏经阁,他回头望了一眼,看书山书海浩瀚茫茫,光影朦胧,这一眼烟景在梦里一寸寸崩塌湮灭,就像他远去的记忆。 可在梦境中,他也不觉惊异,只是望着。 毕竟都是蓬山同门,他心想,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到时再打招呼也不迟。 什么时候沈师妹也能叫他一声“长孙师兄”就好了。 藏经阁的梦影散去,只剩下一片昏黑,和茫茫的白。 簌簌的风雪朝他漫卷,冷彻骨髓的寒风钻进他肌骨,销蚀七窍,每一步都仿佛艰难。 他本不该来这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入碎琼里隐姓埋名,可他偏偏没有。 其实本来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即将进入桃叶渡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 他的下半辈子难道就要如过街老鼠一般不能见人,东躲西藏不得安生,毕生都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日子还不如死了。 所以他改道绕行,绕过碎琼里,径直去往无边雪原,这也许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也确实给了他喘息之机,那些在碎琼里等着埋伏他的人都扑了个空。 但这终归挡不住每一个人,总会有人反应过来,追到雪原上,势必要让他伏诛。 走上莽莽雪原前,他希望来的不会是任何一个故人,但走上这片前后看不见一丝人迹的雪原后,他又改了主意,他忽然希望来的是他的熟人。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没法走出雪原,另一个人至少还能把对方的尸骨带出去,带对方回家。 不要让死者的尸骨遗落在被所有人都忘记的地方,在风雪里被消磨掩盖,成为茫茫冰雪里永世只影独身的孤魂野鬼。 蓬山是他的家吗? 应该还算是吧?他觉得是,别人还接不接纳他不重要。 幽暗里忽然透出一丝光亮,也许是他又出现幻觉了,这些天伤重难愈,他也没时间去管,应当是损了元气,踏上冰天雪地后便常常出现幻影,平时也就罢了,若遇上强敌,却是催命符。 他强打起精神,那光亮还在,还越来越亮了,他不由攥紧了剑,顺着那光亮的方向望去,视野尽头是一点清湛湛的暖光,在簌簌风雪里摇摇晃晃,由远及近,似乎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 平日里也鲜少有人来这鬼地方吧?他知道这是追兵来了。 会是谁呢?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一路上见过太多熟人反目成仇,他都习惯了,现在哪怕是老邵来了,他也能付之一笑。 幽影到了眼前,青灯昏黄,朦朦胧胧的,在雪夜昏黑的尽头朝他走来,映照出一道窈窕清瘦的剪影,如一缕浅淡幽风吹入昏黑世界。 他紧紧攥着剑,竟怔了片刻。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长孙师兄。”她轻声叫了他一声。 “你认得我?”他很突兀地顶着她的话尾问她。 她清冷的神容也有一刹讶异。 “我姓沈,”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以为他不知道她这个同门,“我也是蓬山弟子。”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的担忧简直多此一举。 可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没解释。 已经没有必要、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改主意了。 如果来的是她,那他还不如留在雪原上,起码这样留在她印象里的他是死前那一刻,而不是一堆枯骨烂肉。 剑尖在风雪夜色里指向她,黯淡的血污遮住剑光,却遮不住寒彻骨的剑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碎婴剑,你尽管来。” 画面一转,一切都黑了下来。 一片黑暗里,只剩下繁乱芜杂的声音。 “其实我挺恨他的。” “我从来没有在毫无罪证的情况下杀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他。” “你从前是蓬山上下百年最有去无回的剑。” “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 “你要是不信,咱俩改天比比?” “我很久不用剑了,不比。” “是,没错!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从前就像一把剑,平生只知以杀止杀,浑身满是杀气和戾气,没有一点感情。至于现在……她现在就像一把断剑。” “谁跟你说,我不用剑是因为我握不住剑?” “我不用是我不想,只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剑,我就一定能握住!” “如你所愿,我早就握不住剑了。” “曲不询,你不是笑话,我才是。” 梦境骤然崩碎。 曲不询猛然从躺椅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在一片冰冷晴光里怔了一下,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 隔着门是陈献的声音,像是在和谁说话,“沈前辈,你这是要去哪啊?” 他不由动作一顿。 自从前天向她坦白了身份后,他们几乎就没怎么说话,沈如晚像是生足了气,也不发脾气,只是冷冷淡淡的,又回到从前他们还不熟悉的模样,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接话。 “去《归梦笔谈》的办事处,登一则寻人启事,约杭意秋见面。”沈如晚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我昨天把地址告诉了陈缘深,若是他来寻我,你们让他等我一会儿。” “沈姐姐,你去半月摘办事处啊?”楚瑶光问,“我还没去登过东西,我也很一起去长长见识好吗?” 沈如晚同意了,只剩下合上门的声音。 “师父?”陈献还留在庭院里,寻摸着他的踪迹,没两下就走过来推开门,“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啊?沈前辈要出去,你也不陪她一起?” 曲不询没好气地看过去。 这两人昨天就来过,那时他和沈如晚刚闹翻,被陈献和楚瑶光发现了,陈献这傻瓜迟钝成这样,居然也敢偷偷指点他怎么哄人。 他倒是想和沈如晚说话,可她压根就不搭理他。 想到这里,他又不觉懊丧起来,长叹一声。 不该逼她的。 她本就有心魔,他又把剑塞到她手里,怎么会不受刺激呢? 可后来他再想补救,却也没机会了,想问问她说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也只是冷笑,只能再等等,等她消气了再说。 曲不询想到这里,又是长叹。 “一定是你惹到沈前辈了。”陈献还落井下石。 曲不询斜着眼看过去,什么时候还轮到陈献这榆木脑袋来数落他了? “哎,我和瑶光都商量好了,让瑶光去安慰沈前辈,免得沈前辈被你气坏了。瑶光比我聪明多了,她一定有办法。”陈献拍拍胸口,一副为了师父的幸福操碎了心的模样,“要是只靠师父你,肯定不行的。” 曲不询快给气笑了。 就陈献这样也有自信来笑他? “你到底来干嘛的?”他没好气,“没事可以先走了。” 陈献很忧心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他认真说道,“我可能打听到怎么进到山里面去的办法了。” 曲不询挑眉。 “我想,我们能不能先进去探一探情况?”陈献兴冲冲地说,“如果能直接找到他们关押药人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可以直接把人救出来呢?”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但是会晚一点,明早看。 昨天和基友聊天说,曲不询有半张嘴,沈如晚倒欠一张嘴,两个人加起来倒欠半张嘴,差点把我笑死 第81章 是他酿就春色(二) “你们找到怎么进入峰体内部了?”那头, 沈如晚出了门,听楚瑶光说起这件事,微微挑眉, 有些诧异, 她之前也问过钟盈袖, 却得知钟盈袖也只能隐约感觉到方位,真实地点被对方用上代山鬼的元灵隐藏起来了。 就连陈缘深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进入的, 只知道他是被带携着直接遁入灵女峰内部, 每个月去一趟,择选一批人来种下七夜白。故而沈如晚和他定下, 等到下次进入时,她跟着探寻方位。 算来,也不过是几天后的事了。 如今楚瑶光却告诉她, 他们已经找到了方位, 岂不让人惊异? “还不确定呢。”楚瑶光摇摇头,“只是我们在客栈里听人说起这灵女峰近年风水有所变化, 灵气流向也变了,有好几家客栈为此都不得不停业迁址——钟神山的这些客栈本就是为想要静修的修士提供的, 自然是对此最敏感的人, 毕竟灵气若不足,谁还来光顾?” 正因这两天楚瑶光和陈献都在客栈里度过,才能听说这样的消息。他们本来就有心,立刻便联想到灵女峰内部被凿空的事,只是对灵气流向和风水推演并不擅长,自然回来求助前辈。 “倒也是个线索。”沈如晚若有所思。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是穿过街朝半月摘的办事处走去, 楚瑶光用余光偷偷看了沈如晚不止一回, 只是不开口,沈如晚倒是先被她看乏了,睇了一眼过去,“总看着我做什么?” 楚瑶光于是甜甜笑了一下,试探着问,“沈姐姐,你和曲前辈是吵架了吗?” 沈如晚没预料竟会被问起这个,不由一怔。 偏头又望了楚瑶光一眼,瞥见后者眼底的好奇和小心,心里古怪极了,她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被人问及这种问题了,也根本没有亲密到可以问这个的朋友。 楚瑶光在她心里还是个小女孩呢。 难道她要和一个小女孩说她和曲不询的纠葛?这未免也太怪了吧? 沈如晚语塞,半天憋出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楚瑶光本来只是试探着一问,听见这句话,不由就微微抗议起来了,“我已经十七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你们大人不愿回答的时候,怎么都爱说别人是小孩子。” 沈如晚看楚瑶光这样子,反倒微微笑了一下,回忆起自己十七岁的样子,那时她在干嘛呢?日常清修外,什么都能玩,也谁都能玩得来,还有功夫去仰慕师兄,没太多心事,那时候多快乐? 若没有沈家的那些事,也许一直都这么轻松快乐。 楚瑶光望着她,犹豫了一会儿,旁敲侧击,“是不是曲前辈惹你生气啦?” 沈如晚偏头望着楚瑶光,顿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惹他生气?”她反问。 楚瑶光在心里嘀咕,只看曲前辈探头探脑的样子,就知道生气的到底是谁了吧? 沈如晚也确实很久没有可以谈论这些的朋友了,她幽幽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楚瑶光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只是聊聊,也算可以,“你觉得,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但又知道他对你的一切殷勤都别有心思,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楚瑶光越听越奇怪,“你说的这个人是曲前辈吗?” 沈如晚一顿。 “算是吧。”她语焉不详地说。 “可是沈姐姐,曲前辈没有不喜欢你呀?”楚瑶光诧异,“我觉得他一定是很喜欢你的、特别特别喜欢。” 沈如晚想笑,她也真的笑了。 “你怎么知道呢?”她语气有点冷冰冰的讽意,“殷勤可以是装的,甜言蜜语也可以是骗人的。” 楚瑶光想了想,忽然抬起手,指了指眼睛,“可是这里是藏不住的。” 沈如晚偏头望她。 楚瑶光很认真地说,“喜欢藏在眼睛里,遮也遮不住。沈姐姐,曲前辈一定是很喜欢你的,你没发现吗?他一直一直在看你。” 沈如晚不觉一怔。 有一瞬间,她望着楚瑶光,竟忽然想起沈晴谙来了。 七姐是唯一一个看出她喜欢长孙寒的人。 其实她也没想过瞒着七姐,但总也不好意思说,被沈晴谙一语道破的时候,羞赧得只想钻进地底下,一口否认,被七姐戳着脑门:你还装?你每次见到长孙寒,眼睛都跟着他转,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忽而心念一动,生出一种很荒诞的妄念来:既然长孙寒没有死,还离奇地重生回来找她了,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七姐也还活着呢? 会不会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七姐也在想她? 妄念一起便知是妄念,可谁又忍得住不去想? 万一七姐还活着呢?若只是万一,总也是能想一想的吧? 当初是宁听澜告诉她沈晴谙已经死了,可若是宁听澜搞错了呢?又或者干脆如半月摘所说,宁听澜别有所图,故意骗她呢? 她本是怎么也不愿多想这种可能的,因为这便意味着她过去活得像个笑话,可若是这样就能换沈晴谙活过来,那她心甘情愿去做这笑话。 “沈姐姐?”楚瑶光看着沈如晚聊着聊着忽然就不说话了,不由讶异,“沈姐姐?” 沈如晚回过神。 “你别为他说话了。”她顿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说,“我不在乎他到底怎么想。” 楚瑶光侧目。 看这样子,和“不在乎”怎么也搭不上边吧?真要是不在乎,也不会问她了。 “沈姐姐,我发现你特别喜欢口是心非。”她总结。 沈如晚皱起眉,想反驳。 “这样其实对你不太好啊。”楚瑶光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有些人真的会信的。” 沈如晚冷淡地说,“我从不管别人怎么看我。”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别以为别人对你一脸和气的样子就是好人,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你。你掏心掏肺给谁看?” 楚瑶光说,“可是这样会伤害到真心对你好的人啊?” 沈如晚不觉便冷笑了起来。 她又想起沈晴谙了,刚才还思来想去,现在又恨得牙痒痒,“你以为对你很好的,转头就捅你一刀,每个人身上都套着一层皮,你怎么分清啊?” 楚瑶光抿着唇也犯难。 她不由也叹气,沈姐姐的命途未免也太多舛了吧?寻常人身上皆适用的事,放在沈姐姐身上,好似也不那么合适起来了。 可心结难解,难道就任由十年如一日这么消沉下去? “那就对你在乎的人坦诚一点,”楚瑶光忽然说,“至于对方怎么想、怎么对你、会怎么反应,你管他呢?沈姐姐,如果我像你这样坚强又强大,我就不会害怕受伤。” 沈如晚微微怔了一下。 “不害怕受伤?”她莫名惆怅地咀嚼着这半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青春年少时或许还可以,如今却早就不行了。 “人小鬼大。”她点了楚瑶光额头一下,“懂的还挺多的。” 这其实已经是想要结束话题的意思了,可楚瑶光再怎么聪颖也还是没那么能克制,心里一急,明知沈如晚想结束对话,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不是我懂得多,其实沈姐姐你都懂,只是世事磋磨,你不想懂了。” “可你既然经得起风刀霜剑严相逼,为什么不敢再试一次、信旁人一次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往最坏去想,也许结果并不如你所想呢?” 沈如晚不言。 她垂着眼睑,一脚跨进半月摘的大门。 “我想登一则寻人启事。”她径直走到坐在柜台后面的修士面前,取出两块灵石放在台面上,“够吗?” 柜台后的修士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是个编着两根短短的麻花辫,看起来很秀气俏丽的女修,沈如晚看不出她的修为,却又能肯定绝不是比她实力更强的修士,她几乎以为这是个凡人。 “填表吧。”麻花辫女修从柜子里抽出纸笔,“现在给你排上,最迟三个月内能发。” 这比沈如晚在碎琼里听来的时间更长,“不是说一两个月就能排上了吗?” 麻花辫女修翻了个白眼,“那都是去年的事了,现在一年一个样,看半月摘的人越来越多,想登报的当然也越来越多。” 沈如晚无言。 她终归也不算太急,除了填表也没法。 麻花辫女修就支着下巴,从对面看她写字,一个个辨认,“蓬山弟子沈如晚,诚意寻杭意秋道友一见……你是碎婴剑沈如晚?” 她腾的一下从柜台里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沈如晚,眼神狂热。 沈如晚还没见过听了她名字就表现得这么夸张的人,不由皱着眉头望过去,“怎么?” “身量高挑纤细,容貌昳丽清美,性格冷清,擅长木行道法,没错了——之前大闹街市,把另一个丹成修士按着揍、被叫了一声”沈姐姐“才停下的那个丹成修士就是你!都对上了!”麻花辫女修越说越激动,几乎要翻过柜台来握沈如晚的手,“道友你好,我是个意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聊聊,我来给你写传记,保证让你名扬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沈如晚愕然。 “意修?”她诧异地望了麻花辫女修一眼,她当然知道意修,从前还在东仪岛的时候还同曲不询提过,意修以幻想和故事为道法,只要他们自己真的相信自己所想的事物存在,所思便能成真。 只是,意修难学难精,神州少有传承,沈如晚从前几乎没见过意修。 怪不得这个麻花辫女修身上几乎没什么修为和灵气,意修的修行法与旁人不同,完全依凭心念,大展身手时超越常人想象,可平时却羸弱如凡人,甚至几乎也可以直接称为凡人。 “给我写传记?”她神色古怪极了,“为什么要给我写传记?” 这是沈如晚听过最荒唐的请求。 “因为我仰慕你多年。”麻花辫女修诚恳地说。 沈如晚不由轻飘飘的笑一声。 “说实话。”她冷酷地说。 麻花辫女修叹了口气。 “我们意修想要精进就得让更多人相信我们编纂出来的事物,可这故事若是没人感兴趣,又有谁去看、谁去信呢?”她很苦恼地说,“若是给早已成名的修士写传记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对你们感兴趣,自然一经刊发便能售空,看的人多了,信的人不就多了?” “你放心,我很擅长编故事的。”麻花辫女修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只要愿意你跟我说一说细节,我能给你编出任何你想要的故事。” 沈如晚越听越离奇,“不是给我写传记?怎么又编故事了?” 麻花辫女修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根据真实情况的改编,当然要编,不然实话实说,遇上你不愿意被人评判的事,是说还是不说、春秋笔法还是实话实说?还不如我给你定制一本传记,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你就直说吧,你希望传记里的你美若天仙人见人爱,还是希望剑斩鬼神所向披靡?我都能写。” 就连楚瑶光在后面也听得呆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半月摘上至少不会瞎说?” 麻花辫女修耸了耸肩,“半月摘上倒是有几个版面强制要求必须是真的,但类似‘风月债’这种版面,全是编的。” 楚瑶光一副天都塌了的模样。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望着麻花辫女修,“照你这么说,半月摘有不少意修在撰稿?” 麻花辫女修点点头,“自从半月摘创刊以来,一直在招笔者,特别适合意修。从前我们意修想要修练可真是难如登天,但自从有了半月摘,据我所知,神州大半的意修都来半月摘供稿了。” 沈如晚不置可否,盯着麻花辫女修,“所以,邬梦笔也是个意修?” 麻花辫女修笑了起来,“那不然呢?梦笔先生可是我们所有意修的楷模,也是恩人,硬生生为我们开出了一条更宽广的仙路。” 这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邬梦笔、修仙界人人尊敬的希夷仙尊,居然是个身无灵气的意修? 沈如晚惊愕极了。 怪不得邬梦笔能被尊为仙尊——以半月摘现在流传的范围,他可不就是神州第一意修了? 也不对。 半月摘是八到九年前创办的,而邬梦笔被尊为仙尊已是很多年的事了,说明在半月摘创办之前,邬梦笔便早已有了能传遍大江南北的作品?可又会有什么东西能流传得这么广? “沈道友,你就同意吧?”麻花辫女修还眼巴巴地看着她,“我一定把你写成仙女。” 沈如晚瞥了这麻花辫女修一眼,她可不想把自己的事变成故事,供人取乐。 “你有过什么作品?”她问。 麻花辫女修立刻翻箱倒柜,取出几页报纸来。 沈如晚扫了一眼署名,不置可否,“还有吗?” 麻花辫女修又掏出两张。 沈如晚还是望了一眼署名,“还有吗?” 麻花辫女修摇摇头,眼巴巴,“没了——但是这是因为我没有灵感,只要你愿意跟我说说,我一定能写好……” 沈如晚敬谢不敏,“不用了。” 她把纸页推给麻花辫女修,隔着柜台,似笑非笑地望着后者,“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如果以后我在半月摘或者别的什么书上看见有人胡乱编排我的事,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你,你懂我意思吧?” 麻花辫女修张口结舌。 半晌,苦兮兮地看了沈如晚一眼,长叹一声,活像是枯萎的干花。 沈如晚眼神坚定,眼看着麻花辫女修把她的寻人启事通过法阵传回尧皇城,这才转身出门。 楚瑶光还沉浸在惊异中,恍恍惚惚的,仿佛十分伤心,跟在后面走出门,发现沈如晚脚步顿在那里不动,不由抬起头,发现沈如晚皱着眉头盯着侧方看,顺势望去,街市一角,有两个修士面对面坐着说话,还都很眼熟。 “那不是陈献的六哥,和沈姐姐你那个同门吗?”她讶异。 沈如晚紧紧盯着那个方向看去,眉头紧锁。 正如楚瑶光所说,远处交谈的两个修士是陈缘深和邵元康,神情俱是冷淡。 这倒是怪了。 沈如晚知道邵元康和陈缘深关系不睦,当初邵元康从蓬山回来,上门威胁的就是陈缘深,虽然陈缘深是不得已,但邵元康也看不上陈缘深这副助纣为虐、没有骨气的性格。 当初她遇见邵元康的时候,陈缘深站得远远的,甚至没来打个招呼。 可为什么这不睦的两人居然会单独约见? 两人神情俱是冷淡不悦,但又在身侧下了禁制,隔绝了交谈声,很是谨慎,他们有什么是要私下说的? 沈如晚自然是有把握破开禁制的,但免不了要惊动这两人。 她深深凝望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对楚瑶光招呼,“走吧。” 楚瑶光跟在后面,一直觑着沈如晚的脸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现在十足明白沈如晚的感觉了,和阴谋诡计打交道多了,难免容易把人往坏处联想,譬如说她现在也止不住去猜那两人到底在聊什么,和七夜白会不会有关系。 可陈缘深和七夜白有关系他们早就知道,这也就罢了,若连邵元康也有关系——这可是沈如晚关系颇好的旧友。谁能骤然接受自己的师弟和旧友同时和七夜白有关系呢? 沈姐姐这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背叛和反目,又是怎么能捱过来的? 沈如晚忽然回头望过来。 “不够坚强和强大,就硬逼着自己不害怕不难过。”她忽然伸出手,抚了抚楚瑶光的头,语气淡淡的,却像是安慰,“接受不了,也要接受。” 楚瑶光怔怔地望着她。 沈如晚很浅淡地笑了一下,眼神复杂,看不出情绪,“我以前关系最好的姐姐,是我的掘墓人。她或许只想逼我做出选择,不想让我死,但引我上绝路的也是她。” 可那又怎么样?她的命比谁都硬,活得也比谁都久。 所以今天是她站在这里顽固又矛盾地把故人思来想去,而不是命途陨灭,活在别人的愧疚里。 楚瑶光忡怔不已。 她一路以一种小心翼翼,甚至近乎怯生生的目光望着沈如晚,好似后者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人。 沈如晚有点想笑。 小女孩子就是这样的,触及到别人的伤痛往事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战战兢兢,其实根本没必要。 能对人说起,便意味着已经在放下。 真正放不下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回到院子里,推开门的一刹,楚瑶光忽然问她,“沈姐姐,那——如果那个人又活过来了,你会原谅她、和她和好吗?” 如果七姐活着,她会原谅七姐吗? 沈如晚不由顿住脚步。 她站在门边,竟为这个问题陷入沉思,半晌都没说话。 庭院里,曲不询刚好从屋里出来,听见这半句话,不由也怔住。 他倚在门廊上,抱肘望着沈如晚,神色复杂。 沈如晚终于得出结论。 “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求之不得。” 楚瑶光不由瞪大眼睛。 “不过,”沈如晚话锋一转,顿了一下,杀气腾腾,“在原谅她之前,我要先狠狠揍她一顿。” 曲不询一挑眉。 “曲前辈。”楚瑶光和他打招呼。 沈如晚偏头望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半个字也没和他说,径直走到一边去。 曲不询按捺住高高扬起的眉毛。 等楚瑶光走了,他才换了根离她更近的柱子倚着,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沈如晚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曲不询清了清嗓子。 “要不,”他故作不经意地问,“我让你狠狠揍一顿?” 沈如晚愕然。 她眼睛也微微瞪大了一点,似乎是想骂他有毛病,可是心念一动,又忽然想起刚刚她和楚瑶光说起的话,不由一顿。 “我保证,不躲,也绝不还手。”曲不询很诚恳。 沈如晚还是没忍住。 她没好气,“你趁早找个医修看看脑子。” 总算愿意和他说话了。 曲不询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抱着胳膊靠在那里,也不说话。 沈如晚抿着唇,忽而想起方才楚瑶光说的“爱意藏在眼睛里”,心念一动,明明她根本不信的,偏偏又没忍住抬眸,想冷冷地望他一眼。 目光相对,她却忽而又怔住。 曲不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幽黑眼瞳专注到极致。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又想起多年以前,她总在人群里默默注视着长孙寒的身影,无论有多少个人,只要他身在其中,她都仿佛本能地一眼看见他,目光跟在他身上,从这头到那头,直到消失不见,又怅然若失。 可长孙寒从来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她眼前的这个人,和长孙寒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又何以差别如此之大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曲不询也没去拦她。 只是在她经过小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他低沉的疑问,“知道我还活着的时候,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沈如晚脚步一顿。 她强忍住回过头的冲动,为这一问忡怔在那里。 当然是高兴的。 她想,发现他是长孙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抱着他委屈地哭上半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只是抱着他哭,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但她终究做不到。 就好似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心里辗转反侧地后悔,赌咒发誓,若能回到从前,她一定会直接冲到长孙寒面前介绍自己,缠着他直到他愿意接受她为止,可真正发现曲不询是长孙寒的时候,她连问清楚的勇气都没有。 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否认,“当然是……” 不高兴。 可话到嘴边,她又忽然收了声。 楚瑶光的话还在耳边。 那就对你在乎的人坦诚一点。 如果我像你这样坚强又强大,我就不会害怕受伤。 不怕受伤。 沈如晚在心里默默咀嚼这几个字。 她唇瓣颤动了两下,回过头,看了看曲不询,他还靠在门廊上,微微扬着头看着天空,阴影投在他脸上,神色难辨。 不行。 她想,她还是说不出实话。 可她也不想说假话。 “……你猜?”她说。 曲不询一愣。 他猛然回过头来望向她,满脸惊愕,仿佛早已确定会听见她说不高兴,却又听到一个完全没想到的答案,愣愣地忘了说话,只知道望着她。 沈如晚冷淡地转过头,决然地走过转角,连衣袂也不留给他。 只是,走过转角,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脑海中忍不住又回想起他满脸惊愕的模样。 像个呆瓜,她想。 她怎么会喜欢一个这样的呆瓜这么多年? 可是不留神,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不急,心结要慢慢解开,心魔也要慢慢化解,嘴——也要慢慢长 第82章 是他酿就春色(三) 陈缘深在第二日踏入了这座小院。 一进门, 他就看见了桌案上摆着的两盘红玉春饼,不由怔了一下。 红玉春饼是蓬山第七阁小有名气的吃食,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 陈缘深最爱吃这个, 只是手里的灵石不够多, 总要攒在一起才能吃上一顿。 反倒是现在手头阔绰了,他却竟有很多年不曾吃过了。 “师姐为我准备的?”他笑了一下, 似是有许多忧愁, 但在踏入小院的那一瞬全都消解了,走到沈如晚边上坐下, “我还记得第一次吃红玉春饼,是沈晴谙师姐带给你的,你分了两块给我, 我立时惊为天人, 从此再也难以忘怀。” 那时候陈缘深才七八岁大。 沈如晚半撑着额头,听到那个名字, 很淡地笑了一下,“沈晴谙在食之一道上的天赋确实很好的。” 所以沈如晚一直都很有口福, 跟着沈晴谙认识了许多第七阁的师兄师姐, 尝遍了第七阁有名无名的吃食,能挨个道出、如数家珍。 “可惜我来了钟神山,再没吃过红玉春饼,也找不到第七阁的同门能做了。”陈缘深目光微微一黯,“没想到师姐还记得。” “确实没找到有人卖这个,所以闲着没事干, 就自己做了两盘, 手艺很粗糙, 将就吃吧。”沈如晚神色平平,仿佛没把这当一回事,望着陈缘深,“你今天过来,是因为那边商量出结果了?” 陈缘深拈着一块春饼,苦笑一声,点了点头,“他们会在五日后带我进入灵女峰内部,再种一次七夜白。为防止师姐你坏了他们的事,翁拂打算让我来骗你跟着我一起进入灵女峰,然后利用峰体内的阵法制住你,届时对你出手,再催动杀阵,双管齐下。” 沈如晚不置可否。 “之前他们让你骗我滴血认下的杀阵,你是怎么解决的?”她问陈缘深。 她当然不可能再在杀阵上滴下自己的血,也绝不会再把命运悬在别人的掌心,所以陈缘深拿回去的还是空白的杀阵。 陈缘深很含糊地说,“我想办法把杀阵调换了,让他们以为我成功了。” 沈如晚深深望了他一眼。 陈缘深连谎也不会说,对着最熟悉的师姐也支支吾吾,对上那些手里沾过数不清鲜血的暴徒又是怎么能敷衍过去的? 或者说,他试图敷衍隐瞒的到底是那些人,还是她? 她用力闭了闭眼。 “你现在对着我也不说实话了吗?”她问。 陈缘深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可是很快又强行掩盖下来,很勉强地笑着,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师姐,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沈如晚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会害你的,师姐。”陈缘深低低地说着。 沈如晚神色也淡了下来。 她静静地望着陈缘深,明明并不严厉,却有种让人难以坦然直视的锋芒,“是吗?” 陈缘深目光和她相对了一瞬,便又垂下眼睑,“是真的,师姐。” 沈如晚一把捏碎了手头的春饼,发出一声酥脆的轻响。 陈缘深低着头不说话。 阔别多年的师姐弟在冰冷的庭院里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看谁,只剩下无声的对峙。 可过了很久,也没人说话。 “我知道了。”沈如晚终于说。 她把那一块春饼捏得粉碎,只剩下金黄酥脆的粉屑,簌簌地从她指尖落下,她只是轻轻挥了挥,便全都如金粉一般在灵气中湮灭,就好似把最后的希冀与侥幸都碾碎一样,半点也没剩下。 其实这才是她人生中的常态。 接受不了也要接受。 “……为什么?”可她最终还是没忍住。 陈缘深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怕被她盯住一样低下头,闷闷地说,“师姐,你信我一回。” 沈如晚没有说话。 她莫名地向后一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去想,什么也不愿去想。 “师姐,你还记得吗?”陈缘深却像是缓过来了,没事人一样笑着和她说,“从前在师门的时候,你和沈晴谙关系最好,总去第七阁找她,有时还顺手把我也带去蹭饭。有一次我要去参道堂上课,散课了才来百味塔,结果到那才发现你们都已经吃完了,半点没给我剩下,差点把我给气哭了。” 沈如晚思绪也漫游,懒洋洋地徜徉着捕捉住和这事有关的回忆,一瞬便记起。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应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陈缘深见她还记得,唇边的微笑也扩大了,像是心满意足,又生出更多的不满足来,搜肠刮肚地找寻更多记忆来陈列,“后来我就学聪明了,每次看见师姐你去百味塔的时候就跟着你,能蹭上一次是一次,等你来找我一同去,还不知道得是猴年马月。” 那时候陈缘深就像是她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 沈如晚既有点烦他,又没那么烦他,十次里总归也有三四次允许他跟着。 “说起来,我又想起一件事。”陈缘深忽而振奋起来,义愤填膺般望着沈如晚,“师姐,你还记得那个童照辛吗?就是在你缉杀了长孙寒后,一直针对你的那个人。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在百味塔等你,看见过他好几次,拿着食盒,路过很多空位也不坐,每次都故意坐在你附近的位置。” 沈如晚一愕。 “什么?”她没听明白,每个字都听清了,可组合在一起,她既不懂陈缘深的意思,也想不通童照辛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觉得他肯定是早就想针对你了。”陈缘深很认真地说,“长孙寒的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师姐,你这是遇见小人了。” 沈如晚又仰靠回椅背上去了。 她命里犯煞,天生招惹小人,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对劲,只是没想到。”陈缘深愤愤地说,“我还以为……” 他没说下去,那时他比谁都敏感,师姐周遭有哪些异常的人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早早便盯上了童照辛,他还以为这人是想和他抢师姐的。 沈如晚的心思根本不在他的话里。 她仍是疲倦地倚靠在椅背上,又重新陷入漫长的出神中。 陈缘深看着她,眼神也慢慢黯淡下去。 “师姐,五日后,你会来吗?”他问她。 沈如晚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会去的。”她淡淡地说,“我当然要跟着一起去。” 于是陈缘深微微笑了。 他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不打扰师姐了,我回山庄去,再探探情况,五日后在山庄等你。”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是不明白。”沈如晚蓦然顶着他的话尾开口,每个字都成了刻骨之痛,“我已经没有多少故人了,陈缘深,你别让我再少一个。” 陈缘深嘴唇颤了颤。 他仿佛没听见沈如晚的话一般,走到门边,在拉开门前的须臾间,他回过头问,“师姐,你很信任那个曲不询吗?” 沈如晚怔了一下。 她不明白陈缘深的话题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一转眼又问起了曲不询。 上次陈缘深也问过她和曲不询是什么关系,那时在她眼里,曲不询只是曲不询。 可如今呢? 陈缘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向她问起这个问题? 陈缘深没等到她的答案,又追问她,“他很强吗?可靠吗?你相信他吗?” 沈如晚静默了片刻。 “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她平静地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 陈缘深的动作似乎也因为她的话语而微微一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匆匆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伸手拉开了门,然后便是一怔。 门外,曲不询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明明眼前就是陈缘深,可曲不询的目光却径直越过前者,落在只露出半边剪影的沈如晚身上,眼神幽邃。 陈缘深又回过头望了一眼。 沈如晚僵在那里。 庭院的大门上设有隔绝阵法,除非时刻将神识探出门外,否则根本察觉不到有人靠近这座小院。她根本想不到曲不询竟然就在门外——他不是和陈献一起去找进入灵女峰内的办法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回来? 她身姿僵硬地坐在那里,半点也没动一下,仿佛连睫毛颤了一下都会招致什么可怕的后果一样,像一尊沉默而秀丽的雕塑。 陈缘深唇边不由泛起一点苦涩笑意。 他什么话也没说,踉跄了一下,从曲不询边上走出大门,肩膀撞了后者一下,撞得骨头也生疼,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自顾自走远了。 曲不询也没去管。 他只是倚在门边上,看了她半晌,像是两尊靠沉默来较劲的雕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挑了挑眉,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哦,原来在你心里,我地位还挺重要的。” 沈如晚像是终于被触发了机关的木偶人,骤然抬起头,恼怒地望着他,“你不要自作多情——” “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曲不询抑扬顿挫地重复,定定地望着她,“那我说的话,你是信、还是不信?” 沈如晚抿着唇从位置上站起来。 她匆匆地要离开,不想再听他把她无意中的话重复给她、平添羞恼。 可曲不询像是提前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一般,三两步走到她身侧,堵住她去路。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接下来的话都给我听好了,最好能记在心里,一个字都别忘。”他垂着头,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像是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为了利用你,也不需要为了利用或者报复你做到这一步,我没必要搭上我自己。”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神魂颠倒。”他说,“沈如晚,你说你在这世上最信我,那这话你是信,还是不信?” 沈如晚大脑一片空白。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同时被两个截然相反的力道扯得四分五裂,超乎了她从韶年时便暗暗期许的最大想象,美得不像是真的。 “我……”她怔怔地望着曲不询的脸,唇瓣微微颤动着,惊愕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像是急促的浪涛将她一次又一次淹没,她几乎有种站不稳的感觉,头重脚轻,总觉得在做梦,本能地排斥这美梦的感觉,可又恨不得一头坠入其中,“我……”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我……爱信不信!” 她憋出几个字,落荒而逃。 曲不询始料未及。 他伸手去拉她,可沈如晚走得太急了,只有衣袂擦过他的指尖,一拂即逝,什么也没留住。 他无言地望着她纤瘦笔挺背影转瞬消失在门后。 半晌,竟气笑了。 爱信不信,那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啊? 沈如晚的脑袋瓜里究竟是怎么能想出这些稀奇古怪又模棱两可的回答,他真是想也想不通。 他没好气地低下头,望见桌上那几乎未动多少的红玉春饼。 不必多说,自然是她为她那个好师弟殷勤准备的——都是十年未见的故人,怎就只有他总被横眉冷对? 曲不询越想越烦躁。 他一抿唇,伸手朝那盘子里拈了过去,不过三两下全都吃光,半个也没剩下。 再抬起头时,唇齿间只剩下浅淡的清甜。 其实这春饼是很美味的,可或许是他魔怔了,又或许他从前的克己自持都是装的、实际上心里藏着一匹贪得无厌的恶狼,他忽而默不作声地想,他已尝过这世上最销魂夺魄的滋味。 从此往后,他只想夜夜攀摘。 第83章 是他酿就春色(四) 沈如晚呆呆地坐在窗边, 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一下,窗户合拢着, 外面天色也昏黑了, 风雪呜呜地响动, 像是深山的呜咽,一声比一声更凄切, 屋里还没点燃灯火, 昏昏沉沉的。 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像是有意让她听见, 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走得不紧不慢,一步步向她门边走来。 沈如晚藏在胸腔里的心忽而提了起来。 她十指交握着, 扭过来又扭过去, 等到那脚步声停在门口时,又仿佛嫌这不够稳重一般, 强行定住了,深吸一口气, 神色冷淡地望向屋门。 雕花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 沈如晚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外面的是谁,他也知道她一定听见了,只是她不愿动。 她抿着唇坐在那里。 一片静谧。 沈如晚一直没动。 过了一会儿,那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动了,又在门上敲了三下。 沈如晚轻轻咬了一下唇瓣。 她既想看见曲不询,又不想看见他。 敲门的人像是并不着急, 既没出声, 也没动, 手还悬在那里,影子映在窗纸上,像是一种沉默的僵持。 门扉第三次被叩响。 沈如晚终于起身,在第三声刚敲响的那一刻猛然拉开门。 曲不询一肩风雪地立在门口。 他身形高大笔挺,把空当也挡了大半,走廊上本就没点灯,只有一点晦暗天光,勉强能看清形迹,他站在那里,天光照也照不进来,只有丝丝缕缕从边角抖落,屋里屋外一般黯淡。 沈如晚像是忽而一滞。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身朝屋内走,“你来做什么?” 曲不询看着她走进屋里,轻轻弹指,把桌上的灯点燃了,侧着身坐在桌边,只把侧脸留给他,目光也绝不朝他这边瞥上一眼。 他沉默了须臾,向前踏出一步,跨进门里,翻手关上了门,走到她对面坐下。 “方才我带着陈献一起去了他们发现风水有所变化的地方看过,情况有些不乐观。”他平铺直叙,“灵女峰内里一定被侵蚀得很厉害,我怀疑那几个人根本不太懂风水,也没好好算过怎么挖才能把对灵女峰地脉的伤害压到最小、安安稳稳地待下去。” 灵女峰是钟神山十三峰峦中最高也最重要的一座,单单只是这一座灵女峰所承载的地脉灵气便胜过千百个邬仙湖,山体内部的灵脉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掌握了上代山鬼的元灵,只是获得了力量,并不意味着真正了解这座山,会选择破坏山体的人本身想必也不打算了解这座山。 “若有一天听说天被人捅出一个窟窿来,我也不会奇怪。”沈如晚低声说。 这山水人间,并非每一个人都会珍惜,可到最后,却总是珍惜的人给不珍惜的人还债。 “能偿债,总比没处去偿要好。”曲不询淡淡地说,“灵女峰还没倒,钟神山还在,北地也还如昔风平浪静,还有补救的机会,这已足够了。” 沈如晚不由抬眸望他。 只此一句,透过这张迥异的面容,那种难以言说的、属于长孙寒的感觉疯狂溢散,从发现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后,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他还是他。 无论改换何种容颜,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性情如何判若两人,他身上总还有那么一点磨不去、碾不碎的,独属于长孙寒的神魄。 曲不询朝她望过来,神态依稀似旧年,是那种遇见什么样的困难都意定神闲,仿佛有他在连天塌下来也不妨。 原来一个人的灵魂是可以超越皮囊的束缚,在全然不同的面孔上找到如出一辙的踪迹。 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看着他就能想起长孙寒了。 容貌可改,性情可变,而神魄永存。 沈如晚蓦然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她攥着自己的指尖,碾了一下又一下,轻声说,“所以这么说来,你没找到地方?” 曲不询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不管不顾挖开山,这灵女峰未必经得起再一次摧残。”他沉吟片刻,“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冒险,只能作为最后的办法。” 沈如晚微妙地静默了一瞬。 “刚才陈缘深过来说,五日后他们会带他进入灵女峰内,他会带我一起去。”她说,“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至少是个机会。” 曲不询皱了皱眉。 “只怕是来者不善。”他对陈缘深不报指望,但既然沈如晚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也不说讨人嫌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山庄里有卢玄晟、白飞昙两个丹成修士,还握有上代山鬼的元灵,沈如晚一个人去难免吃亏。 沈如晚点了一下头。 “把陈献和楚瑶光也带上吧。”她说,“陈献不是有绝对嗅感吗?万一他们要进山体内部,还要靠陈献追一追踪迹。还有白飞昙的异火,祟气太重,我就算能把他杀了,想化解祟气也要花上不少功夫,不如让楚瑶光来。” 曲不询想了一下便点头。 以他们俩的实力,斗法时带上两个拖油瓶也没什么大不了,楚瑶光就是为了找妹妹才来的,要是能早点进灵女峰内,只怕比他们更积极。 “这几日我观察过云中栈道出入的情况,他们应当没有提前将药人转移走。”他沉吟片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通道出入钟神山,若是提前将药人送走就麻烦了。” 沈如晚摇摇头。 “不可能的。”她说,很细致地朝曲不询解释了七夜白生长的部分特性,“……当初孟华胥留下的那一册手记上记了一部分,其他都是我按照木行道法推测出来的。” 即使是七夜白这样纯由人培育出的花,总也是遵循道法规则的。 她说完,不经意抬眼望了曲不询一眼,发现他神情微妙,一顿。 “没听懂?”她心情复杂地问。 曲不询沉默地点头。 沈如晚心里那点因他熟悉神魄而起的砰然又沉寂下来了。 她绷着脸坐在那里,活像个大冤种。 “剑修。”她意味莫名地低声说。 就算他是长孙寒,其实也不过是个不懂法术、有寻常喜怒、脾气毛病一大堆的剑修。 长孙寒不是遥遥悬在云间的明月,他也是凡夫俗子,一入红尘满身风尘的普通人。 “术业有专攻,我要是什么都懂了,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曲不询挑着眉,懒洋洋地说。 真是一点也不会谦虚。 沈如晚没好气地想。 “总之,你的意思是,他们轻易不会转移药人,因为花开之前最好不要改动环境。所以无需担心,是这样吧?”曲不询笑了。 还算他能听懂人话。 “行,等到那天我们一起去。”曲不询站起身,抬步,朝屋外走去。 沈如晚望着他走向门边,目光从这头跟着转到那头。 她唇瓣动了动,直到他走到门边,才终于没忍住,“……你就这么走了?” 曲不询停在门口。 他背对着她,没转身,也没去推门,顿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反问她,“不然呢?” 沈如晚攥着手不说话。 他刚刚才和她说了些什么“自从见到你就神魂颠倒”的疯话,就不打算解释一下? 哪有他这样的! “你还想我说什么?”曲不询偏过身来,意味不明地望着她。 沈如晚板着脸。 她问,“所以你当初被缉杀,也是因为七夜白,柳家……” “我只杀了拦我离开的人,柳家是怎么忽然被灭门的,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曲不询说。 沈如晚神色无限复杂地望着他,“你为这个死过一回了,一活过来又来查?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曲不询笑了一下。 “总归没有在雪原上看到你的时候那么怕。”他意态自如。 沈如晚微怔。 “什么意思?你那时候就认识我了?”她有点不确定地看着他,她那时确实有点名气,但总不至于让长孙寒一看就怕吧? 曲不询凝视了她一会儿。 “沈师妹,”他这样叫她,“你对自己的名气没什么认知吧?” 不是她对自己的名气没有认知,她只是从没觉得长孙寒会知道她。 所以他当时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这认知本身就足够让人雀跃。 “你刚才说,对我一见钟情,”她轻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梦里字句,让她顿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太确定地说,“是真的?” 曲不询问她,“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沈如晚不作声。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当初为什么……” 其实追究长孙寒那时为什么不信她,是强人所难。 任谁忽然被诬蔑、被缉杀,逃过了十四州,都不会相信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 可她总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当时信她一下,哪怕只是一下就好了。 “因为当时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曲不询不需要她说完便能明白,他平静地说,“我觉得死在你剑下也不错。” 沈如晚微怔地望着他。 以长孙寒的坚韧,也会有觉得活着没意思的时候,她既觉得不可思议,又仿佛本应如此。 “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她轻轻地说。 曲不询问她,“哪里不一样?” 沈如晚不回答。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想死了?”她问他,“忽然想追究到底了?” 曲不询站在那里没动。 “我死了也就罢了,既然活了,总不能永远背着骂名吧?”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再说了,你不是说你杀了我之后,我的旧交都对你横眉冷对、没个好话吗?我要是不活过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岂不是一直都要白白被恨?” “本来就是我动的手,恨我又如何,不恨我又如何?”沈如晚淡漠地说,“争那些浮名浮利有什么意思,数百年之后,谁还不是黄土一抔?” “不争不抢,数百年后,不也还是黄土一抔?”曲不询反问她。 沈如晚一顿,抬眸望他。 曲不询半侧着身站在那里,背着灯光,半张脸在阴影里,轮廓坚毅而流畅,目光灼灼如寒夜流火,依稀还是从前那个寒山孤月的蓬山首徒。 可十年流光暗度,皎皎不群也变成了沉郁冷凝,从前是清辉,现在是孤光。 “你能不能闭眼?”她问。 曲不询一怔,“为什么?” 可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他已闭上了眼睛。 沈如晚走了过去,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抱住了他。 曲不询蓦然睁开眼,下意识地抬手圈住她,却被她伸手,轻轻捂在眼前。 “说了让你闭眼。”她轻轻地说,有点嗔怪。 如果长孙寒还是长孙寒,她一定远远地看着,默默地走开。 可曲不询是曲不询,是典型只会用剑不精擅法术的讨厌剑修,是也会心灰意冷无意苟活的末路人,是绝路也走过、挣扎着爬出来还能对她说“不争不抢,数百年后,不也还是黄土一抔”的人。 长孙寒让她胆怯,可曲不询不。 “你真的会对我神魂颠倒吗?”她望着他被她遮住眉眼后的脸,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游弋在风里的细丝,“现在也是吗?” 曲不询微微垂下头,温热气息拂过她颊边。 “还是不要说了。”沈如晚的手忽然往下挪了一点,从眉眼前落到唇边,轻轻按了一下,“我不相信你的话。” 曲不询沉沉地望着她。 沈如晚低声说,“我自己来看。” 她说着,摩挲了一下他的唇,微微仰起头,吻了他。 曲不询呼吸一促。 他须臾便抬手抚着她颈后,低下头,反过来把这个吻推深。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比任何一次都贪狡蛮缠,一寸一寸劫取,不知餍足,像贪得无厌的恶狼,和她想象中的长孙寒一点都不一样。 “你真的是长孙寒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抵在门上,气息微乱,衣衫松松划在肩头欲落不落,露出肤光胜雪的肩颈,微微仰着头凝望他,眼神有点茫昧。 曲不询喉结缓缓滚动着。 “我不像?”他说。 沈如晚轻声说,“我以为长孙寒是不会把女孩子抵在门边亵昵的。” “我以为他是一心修炼,没什么凡尘俗念的人。”她说。 曲不询像是被这话逗笑了。 “让你失望了。”他说,垂头顺着她脖颈一点点吻了下去,“我六根不净,七情不舍,是这世上最寻常不过的大俗人。” 沈如晚的手从他腰腹攀到他心口,摩挲了一下那道狰狞剑痕,恍惚了片刻,她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凌乱的轻喘,还有身后雕花木门吱吱呀呀的颤动声,像一个长久而绮丽的梦。 曾经遥远而清明的寒月也坠落了,只剩下这一间暗室里越过他宽阔肩膀茫茫的一点昏暗灯光。 再也没有什么清明月,只剩下寒夜余火。 “如果你不是长孙寒就好了。”她伏在他肩头,轻轻地说。 也免去她磋磨纠缠。 她身后的门更吵嚷般撞响了几下。 沈如晚咬了一下唇瓣,把逸散到喉头的痒意强行咽下。 “可惜我是。”曲不询嗓音喑哑。 * 陈缘深回到山庄外的时候,钟神山又下起了暴雪,天色昏昏,他没用遁法,就这么一脚风一脚雪地踏着被坚冰和碎雪覆盖的山路,步履沉重地走进山庄。 这场雪要下很久,他想,好大的雪,只有钟神山才有。 蓬山是没有雪的,那里终年如春,草木丰美,是世人都艳羡的桃源仙山,但不在世外。 有人的地方,就是茫茫尘世。 “哟,回来了?”白飞昙就站在门后一点的地方,位置有点隐蔽,陈缘深听见声音心里一跳,转过来才看见他,仍然是那副自视甚高又肆无忌惮打量别人的样子,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不会是在沈如晚面前哭着喊师姐救你吧?” 陈缘深面无表情地望着白飞昙。 “你很在意我师姐。”他像是在下判定,“为什么?你们之前又没见过面。” 这世上成名的修士那么多,为什么白飞昙偏偏要挑上沈如晚? 白飞昙直直盯着陈缘深看了一会儿。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笑容,“因为她自己是个废物,身边都是废物,就连杀过的人,也个个都是废物。” 陈缘深皱起眉。 他试图揣测白飞昙话里的意思。 “我要把她烧成灰。”白飞昙伸出手,摊开手掌,一缕幽幽的火苗在他掌心生气,随着他五指拢动而不断扭曲,起起落落,他忽然很专注很低声,甚至有点异样的兴奋,声音像是贴着人头皮爬过的蛇,让人浑身发寒,“就用这种异火,我要听见她在火焰里惨叫着,连骨头也被烧成酥渣的声音。” 陈缘深强忍着不适,冷笑,“就凭你一个人?我看你是想多了。” 白飞昙蓦然抬眼,用一种很轻蔑的眼神望着陈缘深,“你这种废物,能懂什么?” 陈缘深依然冷笑着,“我是废物,我看不明白,翁拂和卢玄晟总是能看明白你几斤几两吧?为什么在计划里,我把师姐引到山庄后,先把那个剑修带进灵女峰内击杀,把师姐留困在山庄内?还不是你们怕她木行道法造诣太深,在灵女峰内如鱼得水?” 白飞昙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要不是七夜白也是灵药,谁在乎她?一个连剑都握不起来的废人罢了。”他说,“况且……你懂什么。” 陈缘深紧紧盯着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白飞昙一哂,“你连蛊虫都下在她身上,还在这儿装什么师姐弟情深?废物一个,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她这种只有虚名的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成为我的踏脚石。” 陈缘深冷着脸,看白飞昙大摇大摆地走过。 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微的不安。 第84章 玉碎珠沉(一) 灵女峰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 山道两边尽是坚冷的冰雪,只有山道上清清爽爽,覆着一层薄薄的雪, 只要有一个修士经过, 随手用法术驱走, 便又干净起来。 倘若这是凡尘俗世间,光是打理这山道便需要不少功夫。 “凡人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陈献跟在边上, 听到这里感慨, “要是修仙者们能帮帮凡人就好了。” 沈如晚偏头望了他一眼。 “修仙者帮凡人?”她轻轻一笑,意味莫名, “怎么帮啊?” 陈献没体会出她这一笑里的意思,没太细思便张口,“修仙者保护凡人, 遇上这种天候, 也能搭把手啊。” 沈如晚问他,“修士住在钟神山, 凡人住在临邬城,怎么搭把手?” 这天底下的修士当然不是只住在钟神山, 凡人也不是只住在临邬城, 可钟神山没有凡人,临邬城也没有修士,偶尔混上几个沈如晚这样的异类。 修士与凡人同在神州,却是两个世界。 从认知到事实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于一些修士来说,凡人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资源。 陈献怔住。 对于他这样家境不错的少年修士来说,这问题未免太过现实残酷了, “可这世上会种下七夜白的修士终归还是少数吧?神州修士还是有风骨的, 连妖修都一视同仁, 何况凡人?” 沈如晚也不去反驳。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去辩驳。 神州修士往往不去加害凡人,但也看不上凡人,各人自扫门前雪,又有几人会如陈献所说那样帮助凡人?凡人过得好不好,和修仙者本也没什么关系。 “不管是谁,命都要靠自己去争。”曲不询轻轻敲了陈献的脑门一下,“靠别人去帮,永远不长久。” 陈献还有点执拗,“凡人能怎么争呢?他们也没法修仙啊?” 曲不询神色平淡,“那是凡人需要考虑的事情。” “而你我能做的,就是让所有倚仗道法欺压弱者的人都得到报应。”他说。 “报应?”沈如晚定定望了他一眼,轻轻重复。 是报应,不是惩罚? 曲不询笑了笑。 “是,报应。”他说,语调悠悠的,“我们就是他们的报应。” 不需秉持什么金规玉律,也不必替谁降下惩罚。 报应就是报应,孑然身、霜雪剑,且随心。 山庄就在眼前,在茫茫风雪里像荒僻的孤岛,将把每个误入的人都吞没。 “师姐,你来了。”陈缘深等在那里,似乎是站了很久,可身上没有一点风雪的痕迹,恰如他身后的山庄,任钟神山大雪纷飞,山庄内也洁净如春,他望见沈如晚的时候,也第一次没有一点喜意,像是眼里的光芒黯淡着,又把她细细地打量了很久,“待会我们就要启程了。” 沈如晚目光在他眉眼间定定看了一会儿,“你怎么和他们说的,他们竟没怀疑你?” 马上就要进灵女峰内部了,她这个曾经因七夜白而走火入魔的人却上门了,翁拂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一定会觉得不对劲。 事到如今,陈缘深连敷衍她也说不出个像样子的谎言吗? 陈缘深神色很平静,也许是打好腹稿了,“师姐别急,我和他们说过这件事,他们打算把你们带进灵女峰后动手。” 这话编出来竟听起来有几分可信了。 沈如晚目光在他脸上拂过,总觉得陈缘深还有所隐瞒,但境况还不明朗,贸然追问也许适得其反。 “若是遇到危险,记得往我身后跑。”她只在和陈缘深并肩时,低低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无论陈缘深到底是不是别有心思、甚至在抉择中放弃了她,只要他反悔、只要他还想回来,沈如晚都不会丢下他。 陈缘深身形猛然一颤,笑也像是哭,侧着身深深望了沈如晚一眼。 “师姐,是我太没用了。”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如果我也能保护你就好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对他这句话有点不解。 “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我。”她说,“我自己能保护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我。” 陈缘深不再笑了。 他垂下头,默然不作声。 氛围一时寂然,楚瑶光适时地开口,问陈缘深,“今天山庄里好似没什么人,都去哪了?” 陈缘深朝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虽还有几分勉强,但已恢复了从容,“每到要去灵女峰内的时候,山庄都会遣走与七夜白不相干的人,算是给大家几天休沐,只是不能留在山庄里。等到我们从灵女峰内回来了,这才重新打开山庄。” 对于在山庄内拿钱办事的修士来说,这座山庄自然是很神秘的,但修仙界最不缺的就是隐秘,只要工钱照发,管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只是不知这些修士是否有想到,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家,种的却是夺命花、发的是死人财。 “你们从前也没这么神秘吧?”沈如晚忽然问陈缘深,“我听说你们还会对外招人试药。” 当初在碎琼里遇到的驹娘母女一家便是被优厚的报酬所吸引来的,驹娘母亲所说的那个“心软好脾气、把第一朵七夜白赠给他们”的庄主,无疑便是陈缘深。 陈缘深怔了一下,苦笑,“是,最初我也没什么经验,总以为能凭一己之力,让七夜白种两次必死的特性消除,可我实在是高看我自己了。” 试药的人多了,七夜白只能种一次的事也慢慢在新老药人里传播,翁拂本来就不看好他试图改良七夜白的行为,见势便要杀了那些药人灭口,被他设法拦下来,最终不知他们想了什么办法,便转移到灵女峰内了。 “所以我才知道,七夜白还有个别名,叫做不二悔。”陈缘深低低地说,“人生是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所谓的第二次选择,只是绝路。” 他像是在说七夜白,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沈如晚忍不住望向他。 她很想问问他,问问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阔别多年后再也看不明白的师弟,既然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当初就不能更坚定一点,反抗一次,为什么要随波逐流,默默待在这深山里,种下多年的夺命花。 这问题在她心里很多年。 想问沈晴谙、想问师尊、想问沈家人,如今又想问陈缘深。 陈缘深苦笑。 这世上有几人如师姐一般,甘心玉碎、决意珠沉? “师姐,”陈缘深答非所问,“你多年未归蓬山,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世上但凡是个修士,就不可能找不到蓬山。 沈如晚听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 多年不见,陈缘深居然也学会了打机锋,轮到她来一头雾水地望着他,恨不得扒开他的脑门,看看里面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陈缘深笑得很温和,可又苦涩绵长。 “可我已忘了。”他说,“等哪天得闲,师姐回了蓬山,帮我也看看旧时的路吧。” 沈如晚忽而默然。 她听懂了陈缘深未尽的话,他说时光荏苒、世事蹉跎,人是会变的。 晏晏韶年过,人间忽已秋。 “就算忘了回去的路,蓬山就在那里,哪怕是走一程问一程,总还能寻到。”她声音沉冷,“没有什么回不去的说法,要回咱们就一起回去。” 陈缘深望了她很久,笑了笑。 他垂着头,很轻很轻地说,“好,我和师姐一起回去。” 寻常走不了多久的路,不知怎么的,今日竟似漫长之极。 可沈如晚心随意动,一时竟分辨不出是这路当真比往常更诡异地漫长,还是她的心绪太绵长,把本不长的路都拉长了。 每一步都像是一种无声的验证。 陈缘深究竟隐瞒了她什么?他还会回头吗? 她还需要像十多年前剑锋对准沈晴谙和师尊一样吗? 这十年未曾握剑的手,还能像从前一样稳吗? 沈如晚想到这里,垂在身侧的手不觉微微地握拢了,五指一片冰凉。 她不怕危险,也不怕阴谋,怕的是故人拔刀相向,只剩下她自己。 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心炙热有力,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沈如晚微怔,抬眸望了一眼。 曲不询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神色淡淡的,仿佛握着她的那只手并不长在他的身上,又或者他握着她也理所应当、不值得特意留神。 可沈如晚才意识到她的手在抖。 很轻很轻的颤抖,她自己也没察觉,直到被他紧紧握拢,动也不动,不颤抖了,她才意识到。 曲不询是早就发现了么?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曲不询好似打定主意不回头,只是用力握紧她的手,把温热和力量顺着五指传递。 不知怎么的,沈如晚很突兀地想,如果十年多年前,在沈家族地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只手拉着她,那她一定不会走火入魔。 原来这么多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只是茫茫风雪里的一只温热的手。 可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谁也没给她。 她忽然很用力地回握着他,像是凛冬风雪里攥紧枯枝薪柴的旅人,以至于曲不询握着她的手也微微僵了一下,似是出乎意料般回过头来看她。 沈如晚不说话,也不解释。 她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不留一点空隙。 曲不询反过来,也用力握拢她。 冰冷天地里,两只手垂在身侧隐秘地握紧,冰冷的也变热了,分不清彼此。 “哟,还拖家带口的?”白飞昙抱着胳膊,和翁拂、卢玄晟站在那里,他目光扫过几人,都不过是随意一瞟,压根不放在眼里,直直盯着沈如晚,“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沈如晚厌烦地皱了皱眉。 她心里了然,彼此早已心知各自的立场,与其说今天是一场互相算计,倒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交锋。她想救人、捣毁此处,对方自然也想杀了她解决隐患。 “好了好了,别这么剑拔弩张的,让陈庄主左右为难。”翁拂这回倒是没看热闹,很快就打断了白飞昙,“既然陈庄主回来了,咱们就走吧。” 地面上画好了阵法,铺得很大,一眼看不分明,从眼前的走势看,似乎是空间一类的阵法,起码也有十重变换。 沈如晚蹙眉。 他们进入灵女峰的办法是靠阵法? 这倒有些古怪,她鲜少听说能将人传送到另一个地方的阵法,最多也只是平地坦途上短距离的传送,从未听说过什么阵法能把人送到灵女峰内的。 况且,这和陈缘深之前说的也不太一样。 翁拂不慌不忙地拿着阵旗,插在阵法之间,每插下一面,四下便忽而散开些云雾,不一会儿遍布四周,让视野里的一切东西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了。 沈如晚警戒心提到最高,在她的神识里,这些云雾也有隔绝作用,只是看得比眼睛更清楚些,天上飞雪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簌簌地落下了,白茫茫一片。 她时刻留神着曲不询几人和对方的动静,确定每个人都在她的神识留意下,有一点动作都能被她察觉,随时都能动手。 眼前一片茫茫的云雾。 就在翁拂慢悠悠插下最后一面阵旗时,眼前空间一阵扭曲,竟仿佛当初在碎琼里所见到的空间破碎有些相似,被吞没的碎物刹那分崩离析。 这扭曲不过是一瞬的事,一闪而过后,一切又如常,只剩下茫茫烟尘。 沈如晚的眼瞳忽而一缩。 耳旁传来陈献惊呼声,“师父,师父?” 茫茫云雾里,神识扫了一圈又一圈,可无论是翁拂几人,还是曲不询和陈缘深的身影,竟都忽而消失了。 沈如晚难以置信。 消失的竟不是她,反倒是曲不询。 他们又不知道曲不询的身份,怎么会去针对曲不询? “沈前辈,师父不见了?”陈献有些惊慌。 沈如晚的神色被云雾掩盖着,忽而沉冷如冰。 作者有话说: “甘心玉碎,决意珠沉”出自瞿佑《剪灯新话》 第85章 玉碎珠沉(二) 为什么消失的会是曲不询? 一瞬间, 沈如晚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纷乱的猜测,好的坏的,乱七八糟的涌在心头。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 仿佛隔着十多年的风平浪静依然能一瞬回到从前, 她心绪纷乱复杂, 什么也看不真切,唯一能握紧的只有一把剑。 可五指拢起, 却握了个空。 身侧既没有一双温热的手, 也没有那把相依为命的剑。 “现在只有我们了。”有人轻飘飘地说,既不是陈献, 也不是楚瑶光。 沈如晚蓦然望去,在浓密的雾霭后,白飞昙的身影若隐若现, 看不清神情, 只有模糊的轮廓,不断变换着, 像是和雾霭融合在一起。 她微微皱眉,神识辨认出陈献和楚瑶光的位置, 不动声色地朝他们走过去。 陈献和楚瑶光的修为尚浅, 神识范围也小,明明相隔并不遥远,但在迷雾里偏偏找不到彼此的位置,但听见了白飞昙的声音后,便忽而都不再说话,满是警惕地站在原地。 沈如晚发觉这阵法确实有些古怪, 似乎是能变换方位, 她明明朝着楚瑶光的方向走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眼前一花,竟然变成了另一个方向。 这方向变化无常,没有规律可言,无论如何快速移动,只会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没用的。”白飞昙看着她先是走,再用遁法,换了数种办法,依然未能靠近,脸上不由露出嘲讽的笑容来,“这里的阵法足足有十三重变换,每一重都对应着钟神山的一座峰峦,只要钟神山一日不倒,这阵法便一日不会破。当今世上最顶尖的阵道大师,也不过能解开十二重变换,就连布下阵法的那个人也解不开这一道阵法。” “不过——”他微妙地笑了笑,声音拖长了,“我忘了你虽然没了碎婴剑,却还会点木行道法,说不定你能靠野草野花爬出去呢?” 他说着,忽而一伸手,不知从哪连根拔起一根野花来,随手一撮,碾得粉碎,只剩下沾着尘土的花茎上留着半片花瓣,朝沈如晚遥遥一掷,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喏,你的法宝,用吧,你已经没了剑,若没了它,可还怎么活?” 随手拿一枝野花碾碎了投过去,称作是沈如晚的法宝,那姿态简直就如把啃完了的肉骨头一脚踢给路边的狗一般! 饶是陈献和楚瑶光只遥遥地看着,也被白飞昙的嚣张挑衅气得够呛,实在难以想象沈如晚被这般羞辱得气成什么样,一边忧心沈如晚会不会被刺激得如上次一般走火入魔,一边又不自觉地期待起沈如晚能像上次一样把白飞昙狠狠地揍一顿。 可沈如晚一点声音也没有。 白飞昙掷出那半朵野花,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如她方才无头苍蝇般打转,直直落到她面前来,她眼瞳便微微一缩——白飞昙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这座阵法。 对于方才白飞昙所说的“十三重变换阵法”,她半信不信,据她所知,神州最顶尖的阵道大师确实有推解过十三重变换的阵法,但没人能解开,倘若七夜白背后的人是宁听澜或希夷仙尊,那么在这里布下一座独步天下的阵法倒也说得过去。 但没有人会给自己布下一座解不开的阵法,解不开的阵法必然也无法控制,故而这座阵法建阵之初必定留下过一条后路。 沈如晚皱着眉望着那坠落到她面前的花,对白飞昙的挑衅充耳不闻,抬手拈起那花枝。 连根带泥,花叶都被揉碎,这原本只是一枝再普通不过的野花,既不特殊,也没什么大用,多一枝少一枝都无人在意,可它用尽全力开得灿烂,从不管旁人在不在意。 就这样一枝竭力芳菲的野花,既没得罪谁,也不曾做过恶,好好地开在那里,有一天却被连根拔起、碾得粉碎,向谁申冤?又有谁去听? “他们在哪?”她冷淡地问。 白飞昙越过重重雾霭,隐约看见她没有半点变化的神容,不由啧了一声,不太满意,“你还不知道吧?这是你的废物师弟提出的建议,他说你早就走火入魔、再也拿不起剑了,却又在木行道法上有一手,如果带你进入灵女峰内,谁知道你会不会影响到七夜白?倒不如先把你困在山庄里,把你身边那个丹成剑修解决了,再回来对付你。” 他说到这里,恶意满满地望着沈如晚,“没想到吧?你保护的不仅是个没有担当的废物,遇到危险时,毫不犹豫就能把你出卖。我都替你感到可悲,这辈子像个笑话。” 陈献站在雾霭里,神色惶急,“胡说,我六哥和沈前辈是师姐弟,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出卖师姐?你少来挑拨离间。” 白飞昙嗤笑,“师姐弟?这又能算得上什么东西?” 他像是想欣赏沈如晚的神情一般,慢慢地说,“他还在你身上下了蛊虫,你想不到吧?” 陈献和楚瑶光不由望向沈如晚,神色惊惶。 可触目一望,却又都愣住。 沈如晚神色沉冷,像是半点也没被白飞昙的话影响到。 她只是站在那里,碧玉般的枝条从她袖口悄悄滑出,一寸寸拉长,转眼生长成数丈长,伴着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咔”生长声,融入雾霭,在昏暗不见天日的背景中妖异非常,森冷入骨。 她眼神没有一点情绪,冰冷如霜,一字一顿,“他们在哪?” * 灵女峰内,满眼是暗红的熔,汇成长河,在狭长的甬道上方流过,如同天边星河遥挂,只有零星的火光噼啪着坠落,又在山石间湮灭。 陈缘深骤然出现在甬道里,整个人一个踉跄,没能站稳,向前倾了过去,扶着山石才将将站稳。他刚一站定便不管别的,猛然回过头去,在身后几人中没望见沈如晚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师姐没有跟过来便好,否则以卢玄晟几人的实力,一旦斗起法来,师姐若再次走火入魔,那就太危险了。 陈缘深想到这,眼神有些复杂地望了曲不询一眼,后者发现只有自己被带了过来,挑了挑眉,强敌环伺,竟没一点惊恐畏惧,目光一转,反过来望了陈缘深一眼,似笑非笑,不无嘲意。 陈缘深冷淡地挪开目光。 “你们还在等什么?”他问翁拂,“我已经把人带过来了,不是说好你们来动手吗?” 他说到这里,眼神忽而一凝。 眼前的几人里,竟没有白飞昙的身影! “白飞昙呢?”他心里骤然一惊,控制不住地追问,“他怎么不在?” 翁拂笑眯眯地望过来。 “你这次做得确实不错。”他和颜悦色,却不知怎么的,越看越让人觉得面目可憎,“不过光把沈如晚困在阵法里,未免也太浪费时间了,正好白飞昙自告奋勇,我想着正好,就让他留在那里,让他掌握阵法,杀了沈如晚就是。” 陈缘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翁拂,“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出去再说——” 翁拂还是那副让人生厌的笑容,“忽然改了主意,早晚都要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陈缘深脸色煞白。 他禁不住想起上次在街市时,沈如晚因白飞昙一席话而险些走火入魔,现在白飞昙竟留在山庄里、掌握着阵法,一旦师姐再次被刺激得走火入魔,岂不是他害了师姐? 他抬眸,无限憎恨地看着翁拂,后者却用一种近乎让人望之便生厌的了然眼神望着他。 “你说你,蛊虫都已经下了,怎么还是不坚定呢?”翁拂戏谑地说,“朝秦暮楚可不是什么好行径,既然你下不了决心,我们只能帮你下决心了。” 陈缘深浑身冰冷。 “你故意骗我说等回到山庄后再解决沈如晚,实际上你早就打算把白飞昙留在山庄里。”他几乎说不下去,“哪怕我,哪怕我把蛊虫下在……她身上,你还是不信。” “谁叫你们师姐弟实在深情厚谊呢?”翁拂悠悠地说,“没办法,只能多想几步了,等你没了退路,咱们自然就能互相信任了。” 陈缘深止不住地颤抖,就连上下牙关也碰撞着发出声响,可半句话也说不出。 “蛊虫?”曲不询忽然开口。 他目光沉沉地望了陈缘深一眼,“什么蛊虫?” 这个唯一被带到山中的剑修,这个强敌环伺的倒霉蛋,面对这样显然不妙的局势,听见陈缘深方才毫不掩饰的对他的算计,一直默不作声,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惊恐之色。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开口,问的竟然不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而是沈如晚。 “你在你师姐身上下了蛊虫?”曲不询神色骤然沉冷,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来,像是荒野上蛰伏的凶兽,明明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让人心惊肉跳。 陈缘深几乎没法与这样的目光对视。 他匆匆挪开目光,神色复杂地朝翁拂的方向望了一眼,忽而转身,顺着甬道朝尽头跑去。 跑!用力跑!去往他多年如一日最熟悉的暗室,在蛊虫被催动、万蚁蚀心之前,亲手把所有药人都带走,做完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曲不询在他身后,神色冰冷。 灵气几乎是转瞬便凝结成剑气,劈过甬道,骤然落在陈缘深的身后,将要把后者死死钉在原地。 陈缘深只觉身后忽而一阵锋锐到让他浑身颤栗的刺痛,连脚步也跌跌撞撞,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用尽全力向前。 不能被这剑气追上,一旦追上,他便再也动不了了,也无法完成他想做的事了。 然而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这甬道仿佛长得没有尽头,只有背后的剑气越来越近,像是无可脱逃的命运。 “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凑合的灵植师,可不能给你弄死了。” 就在剑气即将落下时,一道暗黄的灵气后发先至,抢先挡在陈缘深的身后,将那剑气挡了一瞬,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轰然碎裂了。 可这一瞬也够陈缘深遁入甬道尽头的暗室,背影在幽黑的曜石门后一闪而逝。 剑气狠狠劈在曜石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可曜石门太厚重,连颤也没颤一下。 翁拂和卢玄晟望着那道剑痕,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这可是神州最坚不可摧的天才地宝,任是什么灵剑妙法,都无法将其破开,可曲不询只是随手一剑,竟然在曜石门上留下了剑痕。 “你到底是什么人?”卢玄晟终于开口了,惊疑不定地望着曲不询。 这位早已名满神州、威震天下的前辈,此时也神色沉凝,眼神忌惮,细细打量着眼前从没放在眼里的对手,“神州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一个剑修,我竟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曲不询目光凝在那道曜石门上。 他冷冷地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了这个曾经也被他视为超越目标的前辈一眼,抬手,金色匕首骤然飞来,转眼化作一柄厚重平实的巨剑,剑光寒彻。 从前他也想过很多次在对手面前自报家门的情景,可真正站在这里,姓名也改,面貌也变,连当时的心境也半点都找不到了。 他现在只想搞清楚蛊虫是什么,沈如晚又到底在哪里,可他知道面前这两个人不会乖乖给出解答。 他自己来找。 “你不需要知道。”他说。 剑锋遥遥指去,如冰冷青霜,“无名之辈。” 第86章 玉碎珠沉(三) 山庄里, 白雾茫茫,遮蔽天日,将白昼也变成了昏夜。 枝叶生长也是有声音的吗? 春来万物生长, 似乎总是无声无息的, 一点也不起眼, 在不经意中铺展天地,可那是经年累月的生长。 而当漫长岁月融会于一刹那呢? 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撕裂般的喧嚣在重重雾霭中蔓延, 千万条枝桠一起飞速生长时的声音, 竟然像是凶兽磨牙吮血的低吼,让人肝胆也寒。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雾霭里, 他们的修为尚浅,无法看得太远,只能先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嗡鸣撕裂声, 几乎背脊生寒, 像是被什么嗜血的妖兽盯上了一般,明知这是沈如晚的法术, 却都近乎本能地取出的自己的法宝,这才稍稍抵消那股蚀心般的寒意。 直到那撕裂般的生长声越来越响, 浓浓雾霭后才渐渐升起一个庞然怪物般的影子, 在迷雾中更显狰狞。 周围原本建着一排亭台,与那怪物般的枝桠触碰时,竟像是一排纸做的玩物一般,轰然碎裂崩塌,却只有崩毁声,而没有坍圮倒下的声音, 因为那枝桠已在亭台倒坍前疯狂恣意生长, 把一切空隙都占据了。 “你可真是油盐不进啊。”白飞昙那副猫戏老鼠般的戏谑终于褪了下去, 皱了皱眉,神色阴冷地望着沈如晚,似乎正为没能将她激怒而感到不悦,“你这么在乎那个废物,他背叛了你,你竟然一点都不生气?我他妈可真是想不到,沈如晚,你可真是个窝囊废!” 窝囊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沈如晚为这新意微微抬眸,隔着雾霭迢迢地看了白飞昙一眼。 绿绦琼枝盘桓着急速飞涨,转眼便如平地升起的楼阁般庞然,只是枝桠疯狂延伸到十丈外,便好似触碰到什么铜墙铁壁一般,分明就连真正的亭台也被枝桠一触便崩毁,然而在这无形的阻拦前竟奈何不得,坚硬的枝桠被迫弯曲着改换方向,曲折着盘旋生长,几乎绕成盘根错节的堡垒,攫取仅存的每一点空隙,垒成一座坚实而顽固的堡垒。 果然不出所料,就连绿绦琼枝所催生出来的枝桠也没法绕过阵法的限制,别说如当初在街市那般直接攻击白飞昙了,就连把陈献和楚瑶光拉到身边也做不到。 “窝囊?”她轻飘飘地重复。 白飞昙冷笑起来,“我可真是高看你了,你和你的孬种师弟就是一路货色,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要不是你命好,拿着那把碎婴剑,你以为你会有现在的名声?”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心一簇火光乍然升起。 整个山庄忽而如有冰封。 森冷阴寒的气息如潮水般弥漫,悄无声息地攀过山庄的每一寸空间,像是阴毒的蛇吐出蛇涎,攀过一庭一院一户,原本沉默伫立的楼阁便像是忽而被锈蚀了一般,悄然变成焦炭一般的槁黑色,再坚硬的灵材也变得绵软,再也支撑不住原先的重量。 “咔——” 高楼轰然倒塌,坍圮得轰轰烈烈,如山崩陵摧,四分五裂,响声震天,然而当碎裂的墙壁和屋瓦终于在漫长跋涉后落到地面时,却没有了落地时的巨响。 反而是轻飘飘的、无声无息的,在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化为烟尘。 这一次白飞昙催动出的火焰,与当日在街市上催生出的灵火,简直如霄壤之别,甚至不需要动手,仅从这逸散出的气息便能窥出那掩盖不住的威势。 修为不济的修士遇上这气息,别说是积极抵抗了,便是连自身灵气也紊乱起来。 陈献和楚瑶光修为不足,在这气息里克制不住地浑身发颤,光是一点森冷意便已足够销磨肌骨,更别提这气息中完全不加掩盖的祟气,污秽之极,销腐万物,连法宝也能被侵蚀。 楚瑶光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前平托,掌心升起一点碧色光芒,堪堪将她遮蔽,她周身一丈内的所有祟气便像是冰消雪融一般,瞬间散去了。 然而更遥远的地方便鞭长莫及,甚至就连隔了不过几丈远的陈献也顾不到。 白飞昙察觉到那里的异状,不由微微偏头望去,惊疑一声,待看清了楚瑶光周身的碧色光芒只能覆盖一丈,又嗤之以鼻,“你身边带着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他一抬手,一道火光便骤然从他掌心的火焰中分离,朝楚瑶光的方向飞去。 “瑶光!”陈献惊呼。 沈如晚皱着眉,指尖灵气轻弹,朝那火光飞去。 可那一缕灵气急速飞遁,到了那无形的阻碍处也弹飞开来,如不得不蜷曲的枝桠一般回转,根本飞不到楚瑶光的附近,更拦不住那窜飞的火光。 不过是须臾之间,森冷焰火飞至楚瑶光的面前,祟气当头而至。 楚瑶光正站在一株数丈高的树下,那火苗还没靠近她,只是一点祟气先至,那株合抱粗的大树便从树冠上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为脓水,变成诡异的黑水,融化着倒下。 从远处望去,楚瑶光便像是已被祟气重重包裹,完全淹没了。 只有在黑色祟气的深处,隐隐约约还有一点碧色莹光,若隐若现又摇摇欲坠。 “瑶光!”陈献自己都在祟气里左支右绌,可遥遥地看着楚瑶光,反倒比对自己更担忧。 沈如晚神色微冷。 这阵法就像是用铜墙铁壁把他们分隔在了不同的区域里,谁也无从脱逃,只有白飞昙可以肆意对任何方位动手。 沈如晚垂眸,蜷曲在一起的枝桠忽而悄无声息地植入泥土中。 地上无路,可地下呢? 她不动声色地御使着枝桠深入泥土,遍布地面之下,极力生长铺陈,一面抬眸朝白飞昙望去,“天天说别人这不行那不行,你不也只是倚仗异火之力的幸运儿?若你没能侥幸得到异火,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 “就你这样,竟也好意思说别人徒有虚名?” 沈如晚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我为什么有名气,我心里是有数,可你为什么没名气,你心里怕是没数。”她不紧不慢地说着,悠扬婉转,到落定,字字坚冷,“像你这样自视甚高的无名之辈,我见得多了。” “锵——” 黝黑沉冷的火焰骤然攀升,从白飞昙的掌心爆射而出,化作漫天火雨,支支如箭般朝沈如晚扑来。 “你又懂什么?”白飞昙狂怒般高声喝道,“我怎么会和你这种只靠运气的无能之辈一样?你自己没了碎婴剑便成了任人宰割的废物,又怎知我的异火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亲自催生出来的,这世上没有我,便没有它,就算哪天有人夺了我的异火,我照样也能催生出新的来!” 祟气如潮水般随着火雨倾泻而下,落在那盘根错节的枝节上,刹那间便升腾起滚滚黑烟,仿佛坚如磐石的枝节上沾染上一层薄薄的黑斑,在炽烈的火光里出于本能地不断收缩着,紧紧地盘曲在一起,被那火焰一层又一层地焚为飞灰。 猛然燥热到几乎能灼伤人肌肤的温度,把整个庭院都变成了火海余波。 陈献本来就在逸散的祟气中艰难对抗,又忧心楚瑶光的安危,时不时朝楚瑶光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见浓密黑雾里隐约存在的碧色光芒,冷不丁被窜飞而出的火苗带到,手中的剑一时没握住,磕飞了出去,那火苗直直朝他扑了过去,他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苗撞入他胸前,眼前一黑,自觉命不久矣—— 磕再睁眼,竟是风平浪静,他还活得好好的,方才的火苗也消失不见了。 陈献愣住,忽然伸手朝胸口一摸,摸来摸去一直摸到腰间,摸到发烫的方壶,这才灵机一动,把方壶掏了出来,试探着对准周围逸散的祟气,竟当真一点点收纳进去了。 只不过方壶在他手里吸纳的速度极慢,只能勉强保持周身清净,想要收走更多,却是做不到了。 空怀宝物却无法派上最大的用处,陈献站在原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巴巴地朝沈如晚的方向望去,只见沈如晚所催生出来的那些曾让他头皮发麻的枝干,在白飞昙的异火下一寸寸收缩,原先如堡垒一般的庞然巨物转眼之间便收缩得只有半间屋舍那般大。 木助火势,火随风行。 火势越演越烈,将半座山庄都化为火海,几乎烧到陈献脚尖,幸而被方壶收拢,远远望去,火光冲天、黑烟蔽日。 “拿异火对付木行道法,白飞昙你还要不要脸?”陈献捧着方壶,恨恨地朝那隐隐绰绰不断收缩的枝桠望去,心急如焚——沈前辈修练的是木行道法,对上寻常火行道法已算吃亏,更何况是异火?这并非沈前辈的实力不足,实在是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定数,非人之过。 白飞昙又是靠异火,又是借助阵法之利,居然还有脸说沈前辈是纯靠运气——这人简直是无耻之尤! 然而在一片火海里,沈如晚的声音却如先前一般冷淡,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道法已被对手压制了。 “你催生的?”她似乎有些惊愕,下一句便断然说道,“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异火是你这种修士能催生出来的,你想自抬身价,也不必编出这么离谱的谎言。” “我编谎话?”她越是平淡,白飞昙便越是怒不可遏,“你们蓬山的见识也不过如此——所谓的正道修士,不过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无知之徒。” 阴森炽烈的异火伴着污秽森寒的祟气铺天盖地地落下,覆盖在最底层的枝节上,只剩下最后的粗壮枝干,发出劈里啪啦的灼烧声,腐臭般的气息浓烈地弥漫开,在空中让人作呕。 “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一直留意你吗?”白飞昙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吗?十来年前,你在蓬山附近杀过一个邪修,从他手里带走了一批少女和女童,你就没好奇过,他为什么要劫走那么多女童,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练功,反而要关在一起?”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脑海里骤然劈落。 沈如晚本来神色只是淡淡的,听他说到这里,忽而抬起头。 她万万没有想到白飞昙居然会和多年前的旧事联系在一起——她就是在那时救下了章清昱的。 怪不得。 难怪她初见白飞昙时便觉得他的灵火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觉,却又想不起就竟是在哪里见过。 她想起来了。 当初去救章清昱的时候,她遇见的那个邪修身上的气息,同白飞昙便是如出一脉。 “那人和你有关系?”她眉头紧锁,原先冷静的眼瞳也骤然染上寒霜,声音沉冷如冰,“怎么可能?十来年前你不过只有十一二岁吧?那个邪修是你的什么人?” 白飞昙大笑起来。 “我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不过是同门的一个蠢货罢了。只有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修士才会说什么可笑的同门深情。他不过是个修练未成便身死的废物。”他掌心烈火浩浩荡荡,炽烈的火光几乎将他衬为神祇,他站在火海尽头,高高在上般俯视她,“你以为这异火是天地生成的至宝?我告诉你,这里的每一丝火光,都是我亲手从一个活人身上榨取出来的元气。” “汇聚成百上千的精魂元气,十年辛苦,我这一辈子都在等这一片火海滔天。”白飞昙每个字都透着傲慢的森冷,“我的每一分实力,都靠我亲手造就,就凭你,也配合我相提并论?” 烈焰滔天,将整个山庄都淹没。 “沈如晚,我早就说了。”白飞昙望着那片被火海覆盖的地方,志得意满地冷笑起来,“你这种没用的修士,离了碎婴剑,什么都不是。” “轰——” 火海中忽然传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白飞昙一愣。 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忽然凝固在了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皱着眉头望向火海中,“什么东西?” “轰——” 又是一声摇山撼海般的轰鸣。 白飞昙的脸色有些绷不住,掌心的烈焰不断催动,将那火海升腾、再升腾,火浪翻滚,一浪打过一浪,他冷笑,“你还没死是不是?命还挺硬的,我再送你一程,你——” “轰隆——” 九天惊雷般的炸响声中,一道枯槁如炭的庞大枝干拔地而起,扶摇而上,转眼便疯狂生长直上九天,从山庄里的无数个角落中,也仿佛是呼应着这枝干,数不清的虬干骤然从火海中生出,每一株都如焦黑枯骨,却用尽全力生长着,在熊熊烈焰里长成一片沉冷屹立的密林。 白飞昙神色巨变,几乎维持不住镇定,不断催动手中的异火,拼命滋生着烈焰去焚烧那些枝干,然而火势越盛,那些枝干便越发疯狂剧烈地生长着,不断有焦黑的枝叶从枝干上坠落、化为飞灰,可无论异火怎样焚烧,枝干却越来越粗壮庞然。 当火光到了极致,枝干也仿佛压抑到了极点,在黝黑如墨般的枝干上,骤然开出了无数绚烂到慑目的花,朵朵璀璨如星辰。 枝干生长过整座山庄,花便也开过整个山庄,漫山遍野不见火海,只见星光。 “什……怎么可能?山庄里的阵法是依托钟神山建成的,你怎么可能越过阵法施展道法?”白飞昙傲慢的神色已全部冰消雪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难以维持的从容和无法掩饰的惊慌失措,“你用的是什么灵植,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灵植不怕我的异火?”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畏火的花!” 陈献抱着方壶踉踉跄跄地躲在角落里,灰头土脸,整个人看起来也如那些枝干一般黑不溜秋。 然而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靠在身后一株枝干上,愣愣地抬起头,遥望着那漫山遍野如星辰般的花。 他忽然想起当初还在碎琼里的时候,他不经意地问过沈前辈一句,这世上有不畏火的花吗? ——有啊,极北冰原上的寒髓花、归墟之下的温柔肠断草,都是知名的绝世异宝,都不畏火。 ——那普通灵植呢?就真没有凡花不畏火吗? ——这个嘛,人所周知的凡花,自然是没有不畏火的。 人所周知的凡花,那是不是意味着,人所不知的凡花里,当真有不畏火的花? 陈献将那满眼的星光尽数看了一遍又一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当初沈前辈的轻笑—— “这世间的规律,确实是很难悖逆的。” 沈如晚一步一步地从火海中慢慢走了出来,烈焰在她身侧湮灭殆尽,化为虚无。 “可这世上总有异类,能够挣脱命运的囚笼。”她的手也平摊开,掌心一株玉带般晶莹剔透的琼枝垂落,所有枯槁庞然的枝干都出自这一缕盈然的枝条。 陈献瞪大眼睛。 那不是沈前辈的绿绦琼枝吗?原来当初他问起沈前辈的时候,答案便已在他眼前。 “阵法是很精妙,我破不开。”沈如晚平静无波地说,“可我也不需要破开。” 虬根百曲,每一株看似羸弱平凡的草木,越过地面上能被目光所望见的地方,在深不可测之处深,所有的奋力挣扎都写在无人知晓处,埋在泥土中的根茎都用尽全力去攫取生机,生长过每一寸能够生长的地方。 谁说草木便弱,烈火便强呢? 在葱茏沉默的密林簇拥下,在漫山遍野的星光照耀里,她抬起手,白飞昙周边的枝干便骤然蜷曲,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从四面八方朝他打落。 白飞昙想逃,可是漫山遍野都是枝干,每一株都沉默着张开枝桠,如同血盆大口,朝他落下,所有的路径都被封锁,所有的遁法也都被阻断。 无路可逃。 他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被无数枝干束缚着、按压在地面,浑身的骨骼仿佛都要被碾碎。 沈如晚还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他。 她眼神冰冷漠然,分明没有做出什么凶恶姿态,可只是那么一望,仿佛便有着这世上最可怖的杀机。 她轻轻抬手,枝条骤然一跃。 “啪——”白飞昙发出一阵非人般的惨叫声,在静谧的山庄里几乎让人背脊发凉。 雾霭比方才要寡淡了许多,连陈献也能堪堪看清那边的景象了,他大着胆子望过去,不由抱着方壶倒抽一口冷气。 沈如晚竟然用那枝条,硬生生刺破了白飞昙的丹田,又挑断了他的琵琶骨。 丹田一破,修为便是彻底毁了,这辈子都无缘仙途了,更严重些,甚至连命也保不住。 对于修仙者来说,这不啻为是最可怕的惩罚。 沈如晚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只有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问,“只有你最狠得下心,不把别人的命当成性命,所以你活该越来越强?” 她轻轻笑了一下,可没有一点笑意,在一片冰冷星光的映照下,有种森然可怖的美。 “你以为我做不到吗?”她慢慢地说,“踩着他人的血泪往前走,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 在白飞昙延续不断、因痛苦而刺耳、最后又有气无力、奄奄一息,连陈献也几乎不忍心去听的惨叫声里,沈如晚没有一点表情,漠然地望着巨大的枝条一下又一下地将白飞昙的每一根骨头都打得粉碎。 陈献和不知什么时候也摆脱了祟气的楚瑶光一起,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齐齐看着神色平淡的沈如晚,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忽而不约而同地升起了同一个惊雷般的念头: 怪不得当初叶胜萍只是见了沈如晚一眼,便吓得失了魂。 沈如晚封刀挂剑太久,所有人都忘了—— 她也曾是神州天地最独步天下、心硬手狠的不世杀神。 “我不想再听你说那些恶心的罪行。”她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飞昙,神情没有一点波动。 她一字一顿。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他们在哪?” 作者有话说: 晚姐杀星人设永不倒,没了碎婴剑,照样是通天彻地的杀星~ ①绿绦琼枝最早出现在第14章 “这世上有不畏火的花吗?”在第40章 ②掳走章清昱的邪修是白飞昙曾经的同门,当时长孙寒凭借傀儡也在场,算是他俩的媒人吧(bushi)所以他们都会觉得白飞昙的异火气息熟悉 第87章 玉碎珠沉(四) 超越极限的痛楚像永无止尽的惊涛骇浪, 白飞昙的神智像是涛浪里脆弱不堪的小舟,风平浪静时顺水行舟,可风浪一来, 便轻飘飘地无声倾翻了, 掀不起一点浪花。 “山, 山里……”他像是从前他最不屑一顾的蝼蚁一样,没有一点骨气和挣扎, 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面上, 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死狗,“他们去了山里。” 沈如晚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怎么去灵女峰内?这里的阵法又该如何解开?” 白飞昙张了张嘴,“……我不知道——都是翁拂带我们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阵法也是他控制的, 我这片地方是阵眼,不受阵法阻碍, 但我也走不出去。” 沈如晚手一抬,枝干立刻如扬起的鞭子一般, 狠狠朝白飞昙落下, 发出一声巨响,让他剧烈哀嚎一声,“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三人里只有翁拂是那人的心腹,我和卢玄晟都不过是那人的打手罢了,翁拂手里有上代山鬼的元灵。” 这话和陈缘深、钟盈袖的说法都对上了。 沈如晚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若翁拂手里掌握着上代山鬼的元灵, 再加上一个多年成名的卢玄晟, 曲不询一个人究竟能否应付得了? 她自然是比谁都相信长孙寒的实力,当初在雪原上穷途末路尚浅让她惊心动魄,重生后能在归墟里熬过来,必定实力大为进益。 可一个人再强大,又怎么能和北天之极、擎天之柱抗衡? 沈如晚心里的忧虑并没有表露出来,她顺势问白飞昙,目光紧紧盯着后者,“你们背后的人是谁?” 白飞昙被千条万枝按在地上,侧脸贴在地面上,拼命抬起头,试图遥遥地看清沈如晚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姿态十分滑稽,可此刻他竟然也不再有先前的傲慢自矜,半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姿态有多可笑,揣度着沈如晚的心思,“我说了,你就把我放了?” 沈如晚没有说话。 她抬起手,五指平摊开,在半空中慢慢向掌心握拢,围在白飞昙周身的枝条竟也仿佛俱是她的手指一般,也用力收拢了起来,虽然动作并不剧烈,可合起来的巨力却像是一根根铁索,连白飞昙的骨头也发出了嘎嘎的声响。 “是,是蓬山的人!”白飞昙又是一声惨叫,可比之从前,竟有些中气不足,像是连惨叫声也无余力,那所有的小心思也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痛楚。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从前他如此不屑的软骨头废物,竟和他离得如此近。 他既不尤为能忍,也不永远能免于苦厄。 苦楚当头,他的狼狈软弱也同他从前折磨过的那些人一般无二。 沈如晚并没有因为他的妥协而停下来,她仍然收拢着那些铁索般的枝条,声音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另一个蝼蚁,“蓬山的谁?” 白飞昙的丹田方才就被她挑破了,浑身半点力气也无,在剧痛里连半点心思也提不起来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我也不知道是蓬山的什么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但我知道肯定是蓬山的大人物——卢玄晟认识他!” 沈如晚静静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什么滋味。 蓬山,蓬山。 白飞昙的话其实并没能提供什么新线索,只不过是对过去线索的印证,让她越发明白她过去的那么多年是如何慢慢过成了笑话的模样。 原来兜兜转转,她想要的真相一直在身后。 她漠然地望着屋里挣扎的白飞昙,心头忽然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戾气,像是潜伏了多年的凶兽,骤然撕破了无欲无求的皮囊。 千条万枝一点一点收缩,连白飞昙的身躯也被强行扭曲了,脊骨都以诡异的方式蜷曲起来,他始料未及,再次痛呼起来,每一声惨叫都带着恐惧,“我都说了!我全都说了!” 沈如晚幽黑的眼瞳在浅淡的星光里竟像是冰冷的曜石,不带一点温度。 她慢慢地说,“可我没说我会放过你。” 白飞昙在绝望和恐惧里哀嚎。 他永远无法想象,同样的话语从他自己口中和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竟会有如此天渊之别。 沈如晚仿佛完全变了模样,淡漠疏离都撕碎,拨开所有覆盖在表面的黄沙,露出冰冷狰狞的戾气,此刻的她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把只知杀伐的剑。 寒锋出鞘,是为饮血。 “沈姐姐?”楚瑶光在远处惊疑不定地喊她,“……我们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和曲前辈会合吧?不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机灵的姑娘,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沈如晚也觉得自己不太对。 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到那些融会在她的血里、无法抹去的过去,是她曾经封刀挂剑来封存的东西,原来如此令人畏惧。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她涌了那么多年去封存的戾气,只消一场斗法便又卷土重来。 把毕生都用在对得起手中的碎婴剑上,她究竟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 若她是把剑,何至于如此痛苦。 若她是个人,又何以什么也留不住? 所亲所爱隔阴阳。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还剩下什么? 沈如晚漠然地站在那里很久。 她抬手,千条万枝拖着白飞昙,越过半边庭院,交替着将他像死狗一样拖到她面前,枝条不能越过阵法的阻隔,但每一处都生长着她的枝条。 “你刚才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蛊虫?”她慢慢低下头,望着地上的白飞昙,抬起脚,踩在他背脊上,“在哪?什么时候下的?” 白飞昙几乎是用气音回答,“就是你们刚来山庄的时候,他们说好了要催动蛊虫的,让你万蚁蚀心,助我击杀你的,可为什么没有?” 可为什么没有? 白飞昙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为什么? 沈如晚微微用力,“咔”地一下,踩断了他的脖颈。 她神色平静地望着白飞昙气息湮灭。 陈献和楚瑶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沈如晚一抬起头,就是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可沈如晚只是静静地望着地上的白飞昙。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时,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像是不小心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平静无波。 “吓到你们了?”她声音也如常,没等到答案,轻轻笑了一下,“别怕。” 她分明神色和悦,可配上方才翻手云覆手雨、冰冷无情的模样,谁有能真的完全不怕?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还不等他们想出什么话来,便感受到脚下大地一阵轰隆般的震动,几乎颤栗不稳,被整个掀翻,倒在地上。 峰峦轰鸣,如同山神狂怒、地龙翻身,山石震颤着,隐约有坠落深渊的声响。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神色骤变。 山峦摇动,地面巨颤,对于本就危如累卵的灵女峰而言,岂非是灭顶之灾? 也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灵女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起这样大的变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开阵法,却又毫无头绪。 “轰——” 一声巨响,仿佛九霄雷霆,却从峰峦内而来,如同是一场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峦摇动,山石崩飞,轰隆隆中,地崩山摧,脚下也忽然一轻,随着山石一般,轰然陷落! * 陈缘深用尽全力逃入曜石门后,像是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险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强行撑住,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如死灰般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憎无惧,只有枯槁。 陈缘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这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被人拐了过来,从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七夜白的花田。 这样的经历或许很惨,可在这里并不稀奇,药人来自神州各地,一生只能种下两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陈缘深见过太多和这少年相似的药人,区别只在于少年还活着,而那些药人已经种过了两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亲手种下、也亲手摘下的花。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陈先生,你来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觉得这株花快要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种花开起来很美,我觉得应该也是——毕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点也对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祸首,他是直接种下七夜白的那个人,但这里的药人并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恶地称作“最不识相”的药人也只是对他横眉冷对、偶尔几句嘲讽。 相对于翁拂那几个人来说,陈缘深甚至觉得这些药人信任他、依赖他。 只因他会在亲手种下七夜白的时候,露出一点不忍心;只因他和他们说话时仍然好声好气,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人而非阶下囚;只因他看起来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点完全没有价值的“不忍心”,就能收获友善。 陈缘深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对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机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还是会给他们种下七夜白。 只凭这样可笑的不忍,他们又凭什么觉得他和翁拂那样的人不一样? 他和翁拂、白飞昙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用软弱来矫饰残忍。 “这是你第一次种下七夜白,对吧?”陈缘深轻声问少年。 少年点点头。 “疼吗?”陈缘深问,但他其实知道答案。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无数个和少年命运相似的药人身上得到答案。 “还好,就是偶尔觉得浑身发麻,毕竟是有花茎在经脉里生长嘛。”其实少年根本不知道七夜白的生长原理,只是从别的药人那里得到人云亦云的说法,“幸好,没有特别痛苦,死得也挺快的。” 陈缘深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少年这样满不在乎又洒脱,他见过无数在咒骂和绝望里死去的药人,还有更多行尸走肉。 “你还有亲人在找你吧?”他问少年。 少年愣住了,在那双已如死灰般的眼睛里又终于升起一点痛苦。 “那又怎么样呢?”少年说,“就让他们以为我在外面漂泊快活乐不思蜀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在乎我。” 陈缘深想,当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被提起的人是否真的在乎他或许不确定,可这个说话的人自己一定非常在乎对方。 他经不住去想那个可能在远方疯狂寻找少年的人,也许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修,也或许是个满脸焦躁的中年男人,寻遍碧落黄泉,也找不到这个被困在峰峦内的人。 这是一种很不妙的联想,陈缘深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能太共情这些药人,哪怕他走进这道曜石门时本就打算解救他们,但帮助并不一定要共情。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怯懦,又有多容易痛苦,药人们的情绪和经历会把他整个人都压垮,最可悲的是他无能为力,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可认知和行为是两回事,即使陈缘深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去联想,那些影像也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连带着很多年里他淡忘的、早已经死去的人一起,把他淹没。 陈缘深用力深吸一口气,“你——” 他还没说什么,少年忽然说,“陈先生,我是不是要开花了?” 少年的嘴巴忽然张得很大很大,几乎像是要把上下牙齿彻底分开一般,不亲眼见证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嘴竟然能张大到这种程度,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在这黑洞洞的深渊里,花枝悠悠地伸了出来,细小的花苞还合拢着,可是没两个呼吸便慢慢绽放开来。 陈缘深又见到了月光。 皎洁的、冰冷的、美到眩目的月光。 从骨鲠和血肉里开出的花。 少年痛苦地身不由主,可眼睛也瞪大了,凝望着这片从他血肉里生出的清辉。 他的手颤抖着,慢慢地伸到少年的面前,像曾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将那朵月光一样的花摘了下来。 少年口中的花枝慢慢收了回去,转眼消失了。 月光也消失,室内重新变得黯淡了,只剩下他掌心的花。 为了防止药人想不开自尽,他们给每个药人戴上了禁制,少年神容枯槁,表情痛苦,像是站不稳一般靠在墙壁上,可目光还落在陈缘深的手上,像是厌恨,又像是好奇——那种人见到奇异宝物时本能的好奇。 陈缘深攥着那朵花,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会儿。 下一瞬,他在少年惊愕的眼神里,如同很多年前、他刚刚接触七夜白、还怀有改良这种奇花的雄心壮志时那样,一把将那朵花塞进了少年的口中。 “走吧。”他说,“回家。” 少年几乎以为陈缘深是在说梦话,“回家?我怎么出去啊?” 陈缘深从怀里掏出一个镜匣。 “这东西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来的。”他说,“只要有这个东西在,翁拂就不能探查到这里的情况,我给你们解开禁制,你们想办法逃吧。” 这个密道被施加了隔绝飞行遁法的阵法,但,都是修士,只要摆脱了禁制的束缚、不被查探到行踪,无论是强行掘开一条峰内的路,还是用上什么土遁术、水遁术,总能逃走的吧? “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陈缘深轻声说,“小心点,用力跑,别被抓回来了。” 少年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以前你没有……” 为什么以前陈缘深没这么做? 陈缘深笑了起来,好像很荒唐。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有另一个人过来。”他说,“那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帮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少年没懂,可他听出了陈缘深似乎早就有办法解救他们,却一直拖延着不愿意,直到现在才不得不行动。 不知怎么的,明明先前也觉得陈先生是不得已,可这一刻,少年心底却浮现出一种本能的怨恨来。 如果能救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救? 这一抹厌恨在目光里显露无疑。 陈缘深张了张口,又闭上。 “走吧。”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像没看出少年忽然浮现的怨恨,“我必须留在这里,用灵力催动这个镜匣,才能掩盖翁拂的探查,我给你们断后,你们走吧。”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陈缘深站在那里,他催动着灵力,一处处走过,找到每一个药人,有些人已经种下了两朵七夜白,随时都会开花,死期将至,可是即使是这样,当他们听说能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再死灰般的眼睛也闪现出光彩。 哪怕只是出去一天、一个时辰、一个呼吸,也不算徒劳无功。 有人出去的时候给了陈缘深一巴掌——真的很奇怪,在这些人得知他们能出去之前,对他其实是很温和的。可偏偏是在他要救他们出去的时候,厌恨重新出现了。 是他应得的。 那些信任、依赖,才是不属于他、被他无疑窃取的东西。 陈缘深托着镜匣站在那里。 他半边脸有点发肿,可他也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很认真地望着掌心。 那是一个崭新的镜匣。 新得仿佛刚刚被锻造出来还不超过半个月。 一阵剧烈的痛楚忽然从他心口迸发,一瞬间便夺走他所有的力气,陈缘深构不成一点挣扎地摔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满地打滚,镜匣从他手里掉落,“啪”地摔得粉碎。 * 为什么蓬山十八阁,剑阁永远是第一阁? 这浩浩神州有那么多修士,又凭什么让剑修称最强? 从前翁拂和卢玄晟心里没有答案,可当沉冷的剑锋势沉如岳,剑开云生,这答案好像忽然便浮出了水面。 “你也是蓬山弟子吧?”卢玄晟沉着脸问,“这蓬山剑法的痕迹是抹不掉的,可我从未听说过蓬山有你这样一个剑修。” 卢玄晟十几岁便在神州挑战各路强者,常常是傲气狂放,谁也不放在眼里,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会遇到这样一个剑修,即使他和手持上代山鬼元灵的翁拂联手,竟也不落下风。 这……就算是蓬山掌教亲至,也未必能做到吧? 虽然卢玄晟一向极度敬重宁听澜,可也清楚宁听澜这些年忙于蓬山事务,再加上年纪也渐向迟暮,实力并未有多少精进。 话又说回来,即使宁听澜多年毫无存进,也是神州当之无愧的绝代高手。 否则,卢玄晟这样的脾气,又怎么会尊崇他? “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卢玄晟在交手间隙打量着曲不询,这是个剑眉星目、容貌英挺的青年,却没有那种年轻人的跳脱和轻浮,眼神沉凝,颇有种沉冷厚重之感,卢玄晟见过的人太多,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对手一定经验极度丰富,绝非等闲。 卢玄晟试探起对方的跟脚,“蓬山近些年的新晋弟子我也了解过,从来没听说过你,但看你的实力,只怕现在蓬山最有名的几个剑修弟子连给你做徒弟都不配——非要说起来,只怕连当初声名大噪的前任首徒长孙寒也比不上你吧?” “怪了。”卢玄晟说,“有你这样的弟子在,蓬山剑阁究竟是怎么舍得让那个长孙寒专美于前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朝翁拂看去,朝这个他平日里看不上的搭档使了个眼色。 原先还打算收敛一些,可眼看着这瓮中鳖竟是尾金鲤,一遇风云便化龙,再顾忌下去,只怕事情反倒要糟。 翁拂手里也托着一方镜匣,那里封存着上代山鬼的元灵,供他驱使,令这个尚未结丹的修士在这座擎天峰峦中有了更胜丹成修士的强大力量。 他望见卢玄晟的眼神,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和卢玄晟、白飞昙都不一样,他是这座山庄里唯一真正受到信任的人,也是最最看重这些七夜白的人。 之前翁拂拿着这镜匣,出手时纵是点到为止,他们本来对灵女峰的改动便已经够大的了,再任意取用力量斗法,只怕稍有不慎便会让灵女峰动摇甚至崩塌。 灵女峰崩塌会影响到整个北地,翁拂半点也不在乎,可他在乎这灵女峰中藏着的药人,那都是一朵朵七夜白,数不清的金钱,救之不及,那便全都打水漂了。 可卢玄晟的考量也没错,对手的实力远超预计,只能顺势而为,到了这一步,哪怕葬送这一批药人,也不能让眼前这人活着离开。 翁拂想到这里,微不可察地颔首。 他疯狂催动灵气,御使着手中微显陈旧的镜匣。 群峰轰鸣,峰峦遥响。 如同是数千里山川一齐发出怒吼,声震寰宇。 这狭窄的甬道本就因为方才的斗法而千疮百孔,此刻在这剧烈的震颤中,竟然直接崩塌了。 曲不询的神色终于变了。 他皱起眉,眼神冰冷,“穷极钟神山之力,动摇灵女峰,会致使山峦崩摧,北天之极一旦崩塌,整个北地都将生灵涂炭,你们不在乎几个药人的性命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整个北地的人命也不放在心里了吗?” “千家万户,当真就没有一处和你们有关吗?” 翁拂托着那陈旧的镜匣,无形的浩荡灵气在他周身盘旋,如同水龙环伺,将他衬托如这一方天极的唯一神祇。 “那也是他们的命!”他在狂风呼啸里大笑起来,“剑修啊剑修,都说论杀伐你们剑修天下第一,为什么?我偏不认——再强的剑修,又怎么比得上这一座擎天之峰?” 山峦崩摧。 辨不清的尖叫声和惊慌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融汇在山峦崩毁的巨响中,几乎听不真切,就像是鲜活的生命在浩荡的山峦中也微小到难以估量,全都被淹没。 曲不询神色也沉冷了下去。 “真是丧心病狂。”他语气冰冷。 他握着那把锋芒凌锐的重剑,在崩塌的山石和纷乱的嘈杂里慢慢地说,“可惜了,我徒弟不在这儿,否则我还能顺便教教徒弟。” 剑光从无形处绽然而生,浑然天成,雄浑冷锐,在这一座地崩山摧的峰峦面前竟毫不落下风,巍巍然,竟让人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那剑光也如一座威不可撼的峰岳山峦,比真正的峰峦更无可动摇,让人无端生出不可望其项背之感。 岁月山海动不得它,宵小邪妄动不了它,天地瀚瀚,它也亘古不灭。 “你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曲不询漠然道,“剑修的剑能斩人斩妖,当然也能斩天地鬼神。” 剑光所到,摇山撼海。 在翁拂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镜匣从他手里倏然飞出,随着崩裂的山石一起落入撕裂开的深渊中,剑光所向披靡,当头而下。 他轻飘飘地笑了一下。 “这都做不到,还做什么剑修、学什么剑法、握什么剑?” 第88章 玉碎珠沉(五) 据白飞昙说, 山庄里的阵法依托钟神山十三峰而建,借了钟神山之力,谁也破不开。 这世上能尝试推演十三重变化阵法的阵道大师, 沈如晚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 无论是哪一位设下了这一处阵法, 都足够惊世骇俗,若能流传神州, 立时便能被冠以“神州阵道第一人”的称号。 可当这位阵道大师设下此处阵法的时候, 或许从来也不曾想过,巍巍钟神山、堂堂北地擎天之峰, 竟然也有朝一日山崩陵摧,连带着这处独步天下的阵法也顷刻覆灭,破灭得如此不值一提。 骤然的陷落感后, 沈如晚很快便催动灵气, 稳住身形,凝在半空中, 垂眸望去,山石纷纷向下崩落, 大大小小的碎块到处纷飞着, 若是不加防卫、不慎被击中,哪怕是刚入门的修士也要当场毙命。 修仙界形容修士的神通手段,往往喜欢用天地山河来作比,说某人势如滔滔江河、说某人威若苍山、说某人出手时惊天动地、如山崩陵摧,可唯有当真正见证一座传奇般的峰岳在面前崩塌,才知道那些溢美之词都是夸大其词。 真正的山河伟力、沧海桑田, 胜过这世上任何一个修士, 单单只是望见一眼, 都像是一场浩劫。 山庄建在灵女峰最高处,往下望去,有数不清的修士在这崩塌的峰峦上飞遁起来,又因为灵气不足而左支右绌,不幸被山石打落,坠入无尽的深渊下。 而这只是这场浩劫的第一步。 灵女峰崩塌后,其余十二峰难免也受到波及,钟神山气运折损、风水改易,这座千年不倒的北天之极也许从此便要一峰一峰地倾倒,像是北地多年不变的安定一般,烟消云散。 从此,北地将再也不是神州风调雨顺的沃土,而是灾祸不断的赤地,这其中修士们会受到极大影响,可总能迁往更安定的地方,只有凡人,无力自保,也无路可逃。 沈如晚几乎没有细想,她掌心向下一翻,感受到绿绦琼枝的存在,一瞬间便调动全身灵力,没有半点保留地灌入绿绦琼枝中,御使琼枝生长、再生长,用尽全力疯狂去生长。 一个久已成名的丹成修士孤注一掷地竭尽全力,究竟能有多大的声势? 陈献摇摇晃晃地催动灵气,勉强漂浮在半空中,刚刚站稳,就听见在天崩地裂的轰鸣里,忽然又响起一阵江河夜涌狂澜般的声音。 像滔滔江水不尽奔流,滚滚而下,声势浩大到极点,以至于这山崩陵摧的巨响竟也难以掩盖它浩荡。 可是钟神山附近又哪里来的大江大河呢? 陈献抱着方壶,将当头砸落的山石收入,有一点余力便低下头,向下望去,一触目,竟不由自主地呆在那里。 就在轰轰隆隆崩塌的山岳之上,忽然有星星点点的绿意,不断攀过分崩离析的山体,疯狂生长成千条万枝,织就一张草木天罗,由内而外,将半座灵女峰都覆盖,一枝枝绷紧到极致,齐齐发力,竟将这座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崩塌的峰峦也硬生生地撑住。 漫山遍野的草木尽是苍翠,攀生在这座终年不解冻的皑皑雪山上,如同打落在白帛之上的丹青,那一瞬间脆弱而短暂的静谧,竟有种亘古难描的美。 陈献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愣愣地望着这也许转瞬便会湮灭的美。 他像是忽而反应过来,猛然抬起头。 沈如晚仍凭虚御风而立,甚至比先前的高度还要低,可因为这座峰峦的崩塌下坠,她反倒成了唯一还停留在高处的人。 狂烈的风吹过她身边,把她满头青丝也吹乱,纷繁无序地在她身后飞舞着,明明是清淡冷寂的神魄,却成了惊才风逸的一望。 和话本里风姿卓然的隐士高人一点也不同的是,她既不举重若轻,也不措置裕如,她不能抬手间便令天地翻覆、解山河倒悬,就连催生草木葳蕤网罗峰峦,对她来说也已是力不能支。 但凡还有余力抬头仰望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已是强弩之末,可于这座赫赫峰峦来说,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固然能阻得了片刻崩塌,可她究竟能维持几个呼吸? 山石在草木间纷纷坠落。 这张漫山遍野的天罗巨网绷紧到极致,每一息都有无数枝条猝然断裂,又有无数枝桠不顾一切地攀升出来,兜住这座摇摇晃晃的山峰,可谁都看得出来,新生的枝条远不如断裂消逝的多。 万里喧嚣也凝在这一瞬静寂。 沈如晚在这一瞬想了很多。 她是在螳臂挡车,她比谁都清楚,当草木成天罗网住崩塌的峰峦,她便已知天地伟力如何浩荡,人力又何其渺小。 丹成、丹成,纵是在修士中超然拔群,对天地山河又算得了什么? 方才和白飞昙斗法,她似是举重若轻,灵气消耗了许多,可心里未必没有因为这无可争议的碾压而自矜,没了碎婴剑,她照样独步一方。 可此刻经脉剧痛,灵力也断断续续,即使用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山石不断崩落,峰峦摇摇欲坠,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前路清晰却无能为力的茫然。 钟盈袖,沈如晚心里想,钟盈袖为什么还不出现? 灵女峰、钟神山是钟盈袖的本源,纵使这位山鬼不愿掺和到人类修士的勾心斗角中来,可灵女峰即将崩塌,她总是要来的吧? 可钟盈袖为什么没有来? 沈如晚还能维系三个呼吸。 在这短短三个呼吸的时间里,她心绪纷纷乱乱,念头如潮水,一阵来一阵去。 钟盈袖不会真的不来了吧? 先前在盈袖山庄里,钟盈袖说:反正外面的人也不关心山里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影响到他们,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那时沈如晚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她就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灵女峰崩塌。 不是吧?她想,钟盈袖不用这么说到做到吧? 难道钟盈袖当真就不在乎灵女峰崩塌了? 若连在这钟神山内衍生成灵、性命相依的山鬼也不在乎灵女峰崩塌,还有谁来在乎? 沈如晚的身形在风里剧烈地颤抖着,像是难以再维系凭虚御风一般,她倏然坠落在矮了一截的山峰上,随着摇摇欲坠的灵女峰晃荡。 灵力已到尽头,她的能力、修士的极限也就到这里了,再往下每片刻须臾,都像是从骨髓里榨出来的。 硬撼峰峦是以卵击石,她若还想长长久久地做这独步天下的丹成修士,就该现在放手,以免伤及根骨、大伤元气。 她已为这徒劳无功之事尽她所能,对得起任何一个人,也对得起她心里的道义。 连钟盈袖也不见踪影,她又有什么义务螳臂挡车? 她已为心里的道义和手中的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为什么总是她遇上这样的抉择? 可她想了又想,那一点灵力源流在她指尖虽枯朽而终不竭,她像是遇上了亘古难题,想举起,重若千钧,想放下,却也重若千钧。 倘若连她也放手了,钟神山怎么办?北地又怎么办?难道真让她眼睁睁看着地脉横流、气运流逝,神州一场浩劫? 怎么纷繁复杂的思绪后,她仍是没法放手,也怎么都放不下? “沈如晚!” 山石轰隆声里,有人叫她,势如雷霆,破开轰鸣。 沈如晚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没余力去抹,只是在茫茫然的思绪里想,她是哭了?不应当吧?她见过、经历过那么多,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落泪?总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可她还没想明白,身下的枝条忽而绷断,再也束不住欲坠的山石,带着她一起身形一轻,向深不见底的深渊一齐落下。 以丹成修士的修为,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她强弩之末,竟没撑住,也滑落了下去,千条万枝一瞬绷断了无数,数不尽的山石轰然炸开,向下滚落。 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用看,也不用猜,她知道拉住她的人是谁。 这一瞬她信他胜过信自己,几乎成了一种宿命般的本能,她知道他一定会拉住她的。 她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力量,让她借着他的力,几乎栽进他怀里。 可她一点也不在乎,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抬起头,眸中全是几乎慑人的光彩。 “长孙师兄!”她叫他。 不是曲不询,是长孙寒,长孙师兄。 是无论遇上什么艰难险阻都成竹在胸、迎刃而解的长孙师兄,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是信他无所不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 可只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声,已胜过千言万语。 曲不询那一瞬连呼吸也忘却。 沈如晚眼底是如此不加掩饰的信任,并不含情脉脉,也没有柔情温存,恰恰相反,她这一刻的神容锋芒凌锐,像是最冰冷清寒的霜雪剑,让人一注目便觉刺痛心悸、避其锋芒。 可谁说锋锐清寒就不美? 摄魄夺魂,也美得惊艳绝伦,是无所畏也无所惧者才敢直视的美。 “用这个。”他握着她的手,把一个陈旧的镜匣塞到她掌心,简短地说。 沈如晚既没问这是什么,也没问曲不询自己为什么不用,她只是握拢那镜匣,分出一点灵力去催动。 下一瞬,她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 合上眼眸,她仿佛成了风。 跨越山川、盈然天地的风。 整座钟神山都像是她的归乡,是她的一部分,拥抱她、服从她,也挚爱她。 这一定就是翁拂所掌握的上代山鬼的元灵。 曲不询是剑修,可这个镜匣精密非常,只有对法术极其精通的人才能御使,他催动不了,必须给她。 沈如晚的唇微微颤着。 “我没灵力了。”她连说话也断断续续,羸弱无力,可言语却冷凝,像是冰冷的调度,“帮我!” 曲不询没有半点犹豫。 他五指一拢,覆在她白皙纤细、因脱力而青筋骤起的手上,源源不断的灵力渡了过去,像是春潮注入干涸的河床。 漫山遍野的草木一瞬褪去,轰隆崩解的峰峦摇摇晃晃,像是早已力竭却又不愿跌倒的病弱身,几度濒临崩摧,却又险险维系。 在让人目眩神迷、惊恐万状的坠与立之间,这座威可擎天的北天之极竟越摆越正,耗尽无穷个漫长恐惧的须臾后,颤颤巍巍地立住了,稳稳地伫立在十二峰之中,重又巍峨。 只是,从前在这钟神山十三峰中,它本该是最高不可攀的主峰,经过这一番崩解摇晃,峰峦也坍缩下去,矮身伏在群峰之间,倒成了十三座山峰里最矮的那一座。 沈如晚的手指已脱力。 她只觉浑身绵软,握不住那镜匣,全靠曲不询紧紧握着她的手,这才没让镜匣脱手飞出去。 这身躯也成了桎梏她的峰峦,沉沉地压着她站立也不稳,潮水般的疲倦将她淹没。 她微微向前倾去,靠在曲不询身上。 “我好累。”她喃喃地说。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她听起来竟然像是在撒娇,可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去细想。 曲不询用力将她圈在怀里。 “沈师妹,”他抬手,轻轻抚过她脸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冷肃卓然,可眼神却比什么都专注,他慢慢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修士里,最了不起的那一个。” 沈如晚些微迷惑地望着他。 “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你自己居然从来没这么觉得。”他低低地说。 沈如晚累得想不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哭了吗?”她问他,想起方才颊边的一片冰凉。 曲不询沉默地摊开手。 他掌心是一片淋漓的血红。 沈如晚怔了一下。 他没有受伤,所以血是她的,他抚过她脸颊,抹去了她颊边的血。 怪不得她浑身都疼,原来连眼里也流了血。 可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 闭上眼,她把头埋在他怀里。 周围只剩下簌簌的风雪,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喊声,不知是谁在这一场山陵崩摧的浩劫里失了所爱、丧了亲友,也不知是谁埋骨于冰川之下,从此亘古永寂,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打扰他、记得他。 这一程风雪里埋葬的,会有她的亲友吗? 她又是否会融入这哭喊声里,也肝肠寸断呢? 沈如晚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这一刻她太倦了,唯有眼眶酸涩,深藏在曲不询宽阔的肩膀下,把他衣襟也沾湿。 “修仙、修仙,修的到底是什么仙呢?”她轻轻地问。 既不兼济天下,也不清心寡欲,修这神通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只为了逞凶斗狠、让生灵涂炭,把苦厄强加给不如自己的人? 曲不询垂下头。 他的下巴搁在她额头上,有点用力,仿佛昭示他当真在她身边。 他没回答,沈如晚也不需要回答。 “曲不询。”她把头埋在他肩头,忽然叫他。 曲不询声线沉沉,安定沉凝。 “我在。”他说。 沈如晚安静了一会儿。 可没多久,她又叫他,“曲不询。” 曲不询如一地应答。 他说,“我在。” 沈如晚叫了他很多声,多到她自己也数不清。 曲不询也应了她一声又一声,无穷无尽的耐性。 一声声后,她声音也慢慢轻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已沉沉昏睡。 可到最后,像是生怕被谁听见、又惊走了谁一般,她用微不可察的声息,只在唇边拂了一下而已,轻得不可思议—— “长孙师兄。”她叫他。 曲不询忽而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如一,蕴藏着无端让人安定的力量,慢慢地说,“我在。” “沈师妹,”他说,“我一直都在。” 第89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一) 陈献和楚瑶光找到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时候, 沈如晚静静地靠在曲不询的肩头,动也不动。 曲不询圈着她,靠坐在嶙峋的岩壁上, 眼眸半张半阖, 神色莫名地望着山外喧嚣。 明明是两个神通能摇山撼海、威势引万众瞩目的丹成修士, 在山崩陵摧的大戏散场后,竟然就这么随意地席地而坐, 不曾去管那些好奇或憧憬的目光, 平平淡淡,好似又一个寻常日夜。 陈献看见他们, 张口想要唤一声,被曲不询瞥见,微微摇了摇头, 看了沈如晚一眼。 于是陈献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走到面前, 陈献用气音问,“沈前辈怎么了?” 曲不询垂眸望着沈如晚额前一点碎乱发丝。 沈如晚是太累了, 灵力和神识都透支,精神一直紧绷着, 好不容易松懈下来, 支撑不住,靠在他肩头就匆匆昏睡过去。 对于一个丹成修士来说,落到这种狼狈境地,也实为罕见。 “你们那儿有疗伤的灵药吗?”曲不询问。 楚瑶光备了一些带在身上,立刻取了出来,陈献在那里瞪大眼睛, 看了沈如晚一眼, 小声说, “沈前辈受伤了?” 受伤的不是沈如晚。 曲不询示意楚瑶光搭把手扶着沈如晚,又朝陈献招招手。 陈献攥着白玉瓶走过去,吓了一跳。 在曲不询的背上,横着一道手掌宽的伤口,鲜血淋漓,看着狰狞可怖,让人心惊肉跳。 “师父?你这伤也太严重了。”陈献没控制住声音,到底是药王陈家出身,一眼看得分明,“这是什么法宝留下的伤口?必须得拔除残留在里面的灵气才能上药,不然要疼死——大概就像硬生生刮掉一层肉那么疼。” 可以陈献的修为,没法帮曲不询拔除。 “师父,要不你自己来?就是在体内运行灵气,将不属于自己的气息逼出去。可能会有点慢,但不会留疤的。”话说到这里,陈献又注意到曲不询背上大大小小的狰狞旧疤痕,到嘴边的话不由又卡住了,“呃,师父,你怎么有这么多疤啊?” 曲不询神色不变。 “把药敷上去就行了。”他说,“我已经把伤口里的气息逼出去一大半了,剩下的太麻烦,直接上药。” 虽说已经逼出大半作祟的灵气,可伤口里哪怕只剩下一点,也足够让人痛楚难耐的了。 陈献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可看了看曲不询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又无话可说,只好把灵药敷了上去。 “这伤是谁干的啊?”陈献愤愤,“下手也太狠了。” 曲不询挑眉。 下手狠?放在生死之争里,也就一般般吧。 “卢玄晟用的龙头杖,一个没注意被他扫到了。”曲不询随口说,“后来他见势不妙想跑,我拦也拦不住,只能遥遥给他一剑,直接击杀,也好过他逃走。” 陈献和楚瑶光听得惊异万分。 之前才听说卢玄晟是神州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成名五十年未逢一败,怎么在曲前辈面前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一剑击杀了? “师父,你原来这么强啊?”陈献眼睛瞪得溜圆,“卢玄晟不是你的一合之敌,那你岂不是也能去争一争神州第一人的称号啊?说不定以后人家也叫你仙尊呢?” 曲不询差点被他这突发奇想呛到。 “希夷仙尊不是靠实力服众的。”他颇为无言,“要真是实力独步天下,也不会被称为仙尊了。” 前半句陈献还能理解,后半句就怪了,“为什么啊?” 难道不是实力越强越能服众吗? 曲不询淡淡地笑了一下。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他淡淡地说,“谁都不例外。” 正因多年来希夷仙尊从不与人斗狠争强,修仙界才愿敬他。 若是换个会意气之争、利益之争的人,哪怕实力再强,也得不到这样的地位。 楚瑶光若有所思,而陈献还似懂非懂,靠在楚瑶光肩头的沈如晚微微动了一下,似是要醒来,于是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静静地看过去。 沈如晚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她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沈晴谙还没有死,沈家也还没有覆灭,她每日忙忙碌碌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快活,于是做什么都很轻快,唯一的烦恼就是小师弟的学习进度实在太慢,让她自觉在师尊面前抬不起头。 那天她捏着皱巴巴的卷轴,气势汹汹地杀到参道堂,打算在放课时堵住小师弟,狠狠地给他来一场加训,没想到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人,以为面上乖巧的师弟居然敢逃课,气得拳头都捏紧了,沉着脸冲进参道堂想问问师弟这个月的实到情况。 没想到,她刚走过楼梯转角,就看见了陈缘深。 蔫巴巴的、浑身脏兮兮、抹着眼泪的陈缘深。 “师姐?”他小小声,眼睛红红的,看见她吓了一跳。 沈如晚还捏着那卷卷轴,指尖攥着的一角差点被她揉碎。 “谁干的?”她怒气上涌。 陈缘深摇摇头,不敢说。 “我问你谁干的?”沈如晚脸色阴沉。 陈缘深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师姐,我自己可以解决的。”他嗫嚅。 “好啊,那你打算怎么解决?”沈如晚面无表情地问。 陈缘深不说话。 “你又打算忍下去是吧?我要是没有亲眼见到,你就永远挨揍是吧?”沈如晚神色冰冷。 陈缘深怕她生气,犹豫而胆怯地看着她。 沈如晚冷着脸,一把揉碎了手里的卷轴。 “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强势地扯着他往前走。 “师姐?”陈缘深惊惶。 “跟我走。”沈如晚忽而回过头,目光锋锐,一眼入画,一字一顿,“师姐带你去,一个一个揍回来。” 什么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沈如晚才不在乎那个,谁揍了她师弟,她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遇上不服气的小孩大喊“我马上叫我师兄来打你”,她干脆直接找上门,打完小的打大的,气势汹汹,差点闹开,她也不怕。 有那么一段时间,蓬山有师弟师妹在参道堂的弟子,都流传着一个“霸道师姐和她的小可怜师弟”的传说。 可传说中的主角却已事了拂衣去,发现自己一气之下把师弟的作业给撕了,本来要数落的错谬也都作了土,气得绷紧了脸颊,一句话也不想说。 陈缘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师姐,我以后会更努力的,我一定不让你生气。” 沈如晚还是板着脸。 “你努力不努力倒是不会让我生气。”她硬梆梆地说,“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你得自己揍回去。” 陈缘深腼腆地笑着,没说话。 沈如晚看着他没脾气。 “今天课上讲了什么?那些人有没有影响到你听课?”她问,顿了一下,“我借给你的手记看过了吧?虽然我离开参道堂好几年了,但知识都是差不多的,你对应着看。” 陈缘深点着头,从包里掏出一本手记来,摊开给沈如晚看,“师姐,这里写得有点模糊,我没看明白……” 师姐弟并肩走在一起,背影一高一矮,神色俱是专注极了,一边走一边说着手记上的内容,走过转角,一张单薄的白纸从书页里飞落了出来,掉在地上,谁也没发现,径直走过。 没过几个呼吸,又有人从转角经过,望见地上的白纸,俯身拾了起来,发现上面只有零星笔墨,并无署名,怔了一下,抬头想找寻失主,可四下空空,哪还有人影? “长孙师兄?你拿的是什么?”有旁人路过,好奇地打招呼。 丰神俊秀的青年清淡地一笑。 “一张白纸罢了。”他平静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不知是哪位同门遗落的手记,放到拾遗亭里,待她想起来去领吧。” 可后来,那张手记在拾遗亭里等了一春又一春,等到纸页犯潮,也没等到来领的那个人。 沈如晚半昧半醒,隐约听见些“会疼死的”“太麻烦”“下手也太狠了”的字句,一点点从梦境里滑落,像是魂魄骤然从云层中重重地坠落进躯体一般,痛楚和疲倦如潮水般涌现。 她睁开眼。 “沈前辈,你醒啦?”陈献有点激动,“刚才你那一手实在是太厉害了,我都看呆了——原来木行道法竟然能这么厉害!” 沈如晚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这一大串的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可等她反应过来,又无言了。 “怎么?”她很浅地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你要甩掉剑修师父,拜入我门下了?” 陈献“呃”了一声。 “那倒也不是。”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还是更喜欢学剑。” 沈如晚也不意外。 “我刚才怎么听说谁受伤了?”她目光一抬,落在曲不询的身上,后者衣冠都齐整,看不出伤势,像是什么都处理好了,她顿了一下,“你受伤了?” 曲不询浑不在意地摇了一下头,“一点小伤,已经处理好了。” 陈献大呼小叫,“这还叫小伤?” 曲不询挑眉。 “这还不算?”他反问,“见识还是浅了——你还不如担心你沈前辈,她灵力神识刚透支,现在可是个瓷美人。”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看曲不询神色如常,似乎已将伤口处理好了,她也没细问,想起方才那个幻梦,忽而直起身,“陈缘深呢?” 卢玄晟被曲不询当场击杀,白飞昙死在她手里,翁拂垂死挣扎,也死在灵女峰下。 可陈缘深呢? 曲不询怔了一下。 “他们说,陈缘深给你下了蛊虫。”他神色微冷,“我本来要杀了他,可惜被拦了一下,让他跑了。” 沈如晚猛然站起身,可又因脱力,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曲不询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去扶她,可牵动背上伤口,慢了一拍,沈如晚已扶着楚瑶光的胳膊站稳了,眉头紧锁地站在那里。 “白飞昙也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能蚀心削骨的蛊虫。”沈如晚定定地说,“可直到灵女峰崩塌,我也没察觉到蛊虫的踪迹。” 哪怕到最后,她也没等到蛊虫发作。 曲不询微微皱眉。 “你的意思是?”他看着沈如晚。 沈如晚忡怔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他根本没给我下蛊虫?” 曲不询其实不看好这种可能。 在他对陈缘深绝不算好的短暂印象中,陈缘深只知道依赖沈如晚,懦弱地把危险都推给师姐,这样的人被翁拂一逼迫,只会乖乖就范。 ——反正无论陈缘深如何选择,沈如晚都会给他兜底的,不是吗? 曲不询自己也觉得这念头酸了吧唧的,紧紧抿着唇坐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既然你这么担心,不如现在去找他印证。”曲不询淡淡地说,“我后来没有对他出手,只要他运气不太差,没有死在方才的山崩陵摧里,那就一定还活着。” 是非曲直,对峙了就知道。 沈如晚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是又吃醋了。 之前曲不询就吃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醋,先是陈缘深、又是邵元康,可那时她还不知道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长孙寒……居然也会吃醋的吗? 她心里不知为什么十分古怪,像是好笑,又有点难以置信。 可这些纷繁的念头乱七八糟地堆在心底,最后又被陈缘深的事压了下去,让她心头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你别误会。”她匆匆地说。 曲不询一抬眼皮,她却已经转身忙忙地走了,明明体力还不济,身形似弱柳扶风一般,脚步却快得很,没一会儿就走远。 他无言。 别误会?她又觉得他会误会什么?又凭什么让他不误会? 说也说了,怎么就不能说得明白点? 可沈如晚已走了。 曲不询坐在原地,心绪无限复杂地想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背后还牵动着刺骨的痛楚,每一步都像是刀刮,只是他已习惯了,半点没有停顿,顺着她走过方向,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第90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煌煌灵女峰, 白日时还是钟神山十三峰中最高耸入云的,到了黄昏时,竟变成了最矮的那一座, 哪怕修士总说沧海桑田, 也从未见过一朝夕间山河改易, 可谓惊天动地,谁也想不到。 幸而, 能久居钟神山的都是修士, 在方才那一场巨变里总有许多手段来保命,不必如凡人一般在灾变面前束手无策、绝望赴死。 能否活下来, 一半看手段,一半看天命,运气不佳的, 便成了黄昏时一片哀切哭声中的离魂。 沈如晚行动很慢。 她灵力和神识都已透支了, 强行催动只会损伤元气,没有一两个月恢复不了, 她只能像个凡人一样,放弃遁术, 用脚步丈量每一寸新生的山道, 在碎乱的山石间艰难腾挪,偶尔踩在蓬松的冰雪上,脚步打滑,向下坠去,险些跌下灵女峰。 曲不询紧跟在她后面,三两步跃到她身侧, 手臂一伸, 圈在她腰间将她揽了回来, 不轻不重地把她扶在肩头,动作太急,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他微不可察地皱眉,转瞬又按捺下去,垂眸望了沈如晚一眼。 “这时候我是不是该笑你一声——法修?”他似笑非笑。 剑修还要淬炼躯体,法修却修习法术,注重灵力、不重躯体,如今灵力和神识透支,连下山也要磕磕绊绊。 每每被她取笑不懂法术,总算轮到他笑一回了。 沈如晚着恼地瞪了他一眼。 曲不询和她想象中的长孙寒的样子实在相差太远了,她从前根本想不到那个寒山孤月般的蓬山首徒竟然还会记仇取笑人。 “只许你说,我就说不得?”曲不询挑眉。 沈如晚无话可说。 她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没用的法修用不着你,行了吧?” 曲不询叹了口气。 他垂眸看她冷着脸往前走,摇了摇头,一伸手,扶住她胳膊。 沈如晚偏头看了他一眼。 曲不询直直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可扶在她手肘后的掌心如此灼热有力,半点也不曾松开。 沈如晚的心情又慢慢复杂了起来。 再往前十年,她又哪里能想到,长孙寒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你以前在蓬山的时候,也是这个脾气吗?”她问。 曲不询瞥她一眼。 他又有什么脾气了? “当首徒的时候,总得为宗门弟子做个表率,以克己自持约束自身。”他语气平淡地说,“现在自然不一样了,现在谁认得我是谁啊?” 他含笑,轻描淡写,“无名之辈,自然无拘无束。” 沈如晚怔在那里。 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曲不询神色宛然自适,没有半点不平,反倒有种风轻云淡的洒然。 到了唇边的话语也凝结,她抿着唇,心里颇不是滋味。 从一呼百应、万人景仰的蓬山首徒,到被人追杀、人人鄙夷的所谓逃徒,一场大梦后再醒来,改换容貌和名姓,成了这俗世里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的局外人,这般大起大落,有几个人能接受? 若曲不询颓废自伤,她固然怜他,倒也不会这么不是滋味;偏偏他越是自适不羁,她越是心绪复杂。怎么偏偏就他豁达? 可话又说回来,曲不询若不豁达,又能怎么办呢?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垂眸,半晌才开口,“谁说没人认得你?我现在不就认得?” 曲不询一怔。 他朝她望去,可沈如晚只是垂着眼睑,侧影翩然沉静,半点没有同他对视一眼的意思。 曲不询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许久,他才忽而一笑,“说得也是,至少还有你记得我。” 沈如晚说的是认得,他偏偏说记得,她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这回曲不询只是半叹半笑。 沈如晚不由默然。 若非曲不询自己坦白,她也确实认不出他就是长孙寒,他若介意这个,她也确实只能算记得他。 “从前连话也没说过一句,唯一的交道就是给了你一剑,我还记得你就不错了。”她不知什么滋味地说,硬梆梆的。 曲不询顿了一下。 “可不是吗?”他语气忽而微妙起来,“自然是比不上你心里的那个师兄,让你魂牵梦萦。” 沈如晚不由怔了一下。 什么师兄?他这又是在说什么? 她有几分不确定,“哪个师兄?” 曲不询心里梗着口气。 分明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心里有个朝思暮想、无人可比的师兄,连那日妖精般攀过来时也不忘拿来作践他一番,谁想没过几日,竟然没事人一般问他说的是哪个师兄了。 他气得冷冷笑了一声。 “还能有哪个师兄?”他语气凉凉的,“不就是那个‘没有人能和他比’的师兄吗?” 沈如晚满眼迷惘地望着他。 她心里那个“没有人能和他比的师兄”,不就是他吗?曲不询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如今这又是发的哪门子阴阳怪气? “你……”她心底骤然生出一个令她自己难以置信的猜想,怔怔地看着他,唇瓣微微颤着,试探着问,“原来,你不知道?” 曲不询没明白她这打的是哪门子的哑谜。 “我知道什么?”他微一皱眉,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沈如晚,“之前我坦言身份,你也追着我问是不是早知道,如今又问我是不是不知道——我究竟该知道什么?” 沈如晚喉头也干涩。 她心思纷纷乱乱的不像话,千言万语都堵在唇边,却又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曲不询竟然不知道她曾暗暗恋慕他? 可那日他分明……是了,那日他只说他知道她心悦他、在意他,却没说是知道她从前还在蓬山时就心悦他,若曲不询说的是他们重逢后她喜欢上他,那也完全说得过去。 原来,是她自己误会了? 沈如晚只觉难以置信。 既然邵元康早就猜出她暗暗恋慕长孙寒,以他们两人的交情,邵元康怎么可能没有告诉长孙寒呢? “沈如晚?”曲不询皱眉。 她像是忽而一惊,回过神来。 “我……”沈如晚匆匆挪开目光,心里乱糟糟的,本来她都接受了长孙寒早就知道她恋慕他、只是当时对她没有半点旖旎心思,因此和她没有交集,如今却又发现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叫她怎么自处? 若要追问,难免被曲不询猜出端倪;若要坦诚……原先她能接受是因为她没得选,现在有得选了,她又说不出口。 ——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离开钟神山前,她非得去找邵元康问个清楚不可——邵元康当初到底有没有同长孙寒说起过她的事? “不知道就算了。”沈如晚垂着眼睑,低声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曲不询给她气笑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若真不重要,她当初何至于一腔哀婉凄恻,待他如拒千里之外? “是,我的事都不重要。”他轻笑,不无轻嘲,“只有你师兄和师弟最重要。” 沈如晚心里本来就沉甸甸地挂着陈缘深的事,不过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转移了心神罢了,此时被他一提,万般心思压在心头,五味陈杂。 “你这又是说的什么怪话?”她从前做梦也没想过,这般言语竟会是长孙寒同她说的。 曲不询不语。 他神色沉郁冷肃,没去看她,唇却紧抿成一条线。 沈如晚一半是忧心陈缘深,一半却又不免频频望着他,眉头蹙了又蹙,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挽住他的胳膊。 “当初是谁同我说,人人都有情窦初开的时候,保证不再提了?”她微微仰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曲不询变成长孙寒,从前的承诺都不作数了吗?” 曲不询不言。 他眉眼沉冷如冰,薄唇紧抿,半晌不说话。 沈如晚轻轻叫他,“长孙师兄?” 曲不询心口蓦然一颤。 他胸腔里莫名酥酥麻麻的,仿佛隐约捉到些头绪,可又理不清楚,凝在那里半晌,转过头来,没好气地望了她一眼。 从前他只说,不在她面前贬低她的好师兄,可没说不提。 况且,在他面前把他贬得一文不值的还不是她? 可如今她人都已经在他身侧了,再翻来覆去提过去又有什么意思?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声,微一哂笑,“那什么时候沈师妹心里也有长孙师兄呢?” 沈如晚越发确定他是真不知道她曾暗暗恋慕他,也全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师兄就是他,甚至还真以为他在她心里比不上那个所谓师兄。 她垂眸,又是想叹又是想笑,终是难以置信。 过了半晌,她终究还是忍不住。 “你怎么这么呆头呆脑的?”她半是嗔半是恼,“平时不是很机灵,连我口是心非也能看出来的吗?” 曲不询偏头望她,微怔。 “当初我越是迷恋你,越要说你不如他,平时能看明白,怎么忽然又看不明白了?”她恼火极了,“不然我难道会说,我喜欢你喜欢得决心把他给忘了?我是会说那种话的人吗?” 她当时真的决定放下长孙寒了,只是没想到曲不询就是长孙寒,让她一番挣扎自问都白费。 沈如晚想到这里,又不免恼怒,狠狠地瞪了曲不询一眼。 等她问过了邵元康,不管这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暗暗恋慕过她,她也不想告诉他了。 “笨死你得了!”她咬牙切齿。 曲不询怔在那里,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天光早已昏沉,映在他幽邃眼瞳,无端晦涩,让人不由地溺在那幽邃中,挪不开目光。 “走了。”沈如晚却又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抿唇,转身要走,“我还忙着要去找陈缘深。” 曲不询轻轻笑了一下。 “行。”他说,摊开手放在她面前。 沈如晚冷冷地盯着他伸出来的手,没动。 曲不询叹了口气。 他伸手去拉她,却被沈如晚一下子打开,他也不恼,反手用力握紧她的手。 沈如晚甩了一下,没把他甩开。 她撇开脸,不再看他。 天寒地冻,一场兵荒马乱,万物支离破碎,她也心绪烦乱,惴惴不安地想着自己是否又要面临一场背叛,又或者这次她真的能留住谁。 她从没留住过谁。 可唯独这一次,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等我找到陈缘深,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沈如晚喃喃地说,“不管怎么说,他从前做过错事,也要想办法带着他赎罪还债。” 曲不询看她一眼。 可沈如晚谁也没看。 她只是微微仰起头,凝望着萧疏风雪茫茫的天空,那张清瘦秀美、骨肉匀停,美得锋锐清寒的面颊上,也泛出一点近乎天真的欢悦。 “真好。”她说,如梦似幻,无限憧憬,“这是第一次,我还来得及做点什么。” 曲不询凝望着她眉眼昳丽光彩。 不知怎么的,他忽而噤声了。 第91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三) 沈如晚刚来钟神山时, 此处一向是修仙界云集的胜地,是凡人传说里的世外仙山,纵然是冰雪天地, 依然繁华鼎盛、秩序井然, 一派安泰。 可不过是大半个月的光景, 一场浩荡劫难过去,人人身上带伤、神色凄惶, 满目萧然。 行过漫漫山道, 中段几度断裂或阻塞,沈如晚走到半山腰时, 前方山道被数不清的山石沉沙覆盖,附近的修仙者便聚在一起,齐力复通山道。 走近了, 便能听见他们在忙碌中的交谈声。 “……好好的灵女峰怎么会塌?我真是想不通, 这千年万年都不塌,偏偏就在今天塌了, 以后不会还要再塌吧?钟神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太吓人了, 往后谁还敢住在这儿?” “谁说不是呢?我在钟神山修练了这么多年,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要我说,这真是奇了怪了,天灾人祸,总得占一样吧?要说是天灾……这也没半点迹象。”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由问。 “之前灵女峰崩塌的时候,有个丹成女修出来阻止,她的同伴叫她沈如晚, 这不就是从前蓬山的那个碎婴剑吗?”那人压低了嗓音, 慢慢地说, “怎么偏偏事情就这么凑巧,灵女峰崩塌了,她正好就在场?到底是适逢其会见义勇为,还是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各位自己思量吧。” 曲不询就在沈如晚身侧,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偏头望了过去,几个修为不高的修士正合力将一块小楼高的山石从山道上搬开,行动颇为艰难,可聊起闲篇,竟一点也不嫌累。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沈如晚,却见她眉眼淡淡的,昏光雪意映在她颊边,衬得她神色也晦涩难辨,可万般容色里,唯独不见意外。 “你这揣测未免太恶毒了,她本来就是神州有名的急公好义,正好在钟神山,遇见这样的事当即出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要不是她,谁知道灵女峰崩塌后会乱成什么样,现在你这么揣测她,以后谁还敢站出来?” “我也没说灵女峰坍塌一定是因为她,这不就是顺便一猜吗?”先前猜疑的人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我只是觉得实在太巧——况且,凭什么就说我的猜测没道理?在这群大人物的眼里,我们这种普通修士,又何时算是个人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人也都不说话了,只剩下零星几声不尴不尬的笑声,把这话敷衍过去,一时俱是默然。 沈如晚垂眸站在那里,明明旁人正说的是她的闲话,可她竟也就这么默默地听着。 这样的话,她实在是听了不知多少回了。 可她没说话,站在她身侧的曲不询却忽而哂笑。 “我算是明白,这世上怎么总是恶人活得恣意了。”他声音不轻不重,像是只对沈如晚说,可又刚好能被那几个修士听见,“可见现在无论你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最后都被打为同类。做了好事人家便揣度你是否有阴谋,做了坏事又揣测你也许有苦衷——那还不如大家一道做尽恶事,世人说不定还把你往好处想。” 无论是曲不询,还是当初在蓬山时的长孙寒,都不像会对陌路人随口的交谈置喙的性子,他骤然开口,那几个路人还未惊愕,沈如晚倒是立时朝他看了过去,神容忡怔。 “你这是做什么?”她心绪复杂,低声问他,“人家随口聊天,管他作甚?” 曲不询眉毛也没动一下。 “怎么了?我也是随口同你聊两句,不可以?”他反问。 沈如晚一时无言,余光瞥见那几个修士尴尬又难堪地朝他们望过来,顿了一下,只是一哂。 她早就习惯了。 当初沈氏覆灭时,有许多人揣测她是想杀人灭口,又或者猜她沽名钓誉,哪怕有蓬山为她担保,也要再多说一句“她本就是沈氏弟子,若沈氏做了什么恶事,也该有她一份才对,怎么她大开杀戒,反倒把自己摘出来了?” 当她什么也不做时,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人会诋毁她;可当她尽力想去做点什么,便全都成了沽名钓誉,闲言碎语如山高,只想将她压垮。 到了她退隐,又人人说她的好了。 沈如晚不怪谁,也不恨谁。 这世上有翁拂这样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人,也有当真沽名钓誉的人,谁又分得清真假?便如眼前这几个修士,实力不够,全无自保之力,往往只能任人宰割,自然满心愤愤和不安,信不信她,都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觉得很累。 “说了又有什么用?”她语气淡淡地说,可又不知是说给谁听,“想揣度你,就非得揣测到底不可,你就是把心剖开给他看,他也不信。” 这话说得那几个修士更为尴尬了,硬着头皮要挪开眼,却又在他们身上一凝——方才力挽狂澜的不就是一男一女两个丹成修士吗?那这个女修,不会就是沈如晚吧? 猜到此处,那个频频质疑的修士脸色也一白,恨不能立时远遁逃离这里,可又知道自己的遁术哪比得上丹成修士?逃也没用,几乎两股战战,白着脸战战兢兢地望着沈如晚。 可无论是沈如晚还是曲不询,谁也没朝他们看上一眼。 “他自揣度他的去,被我听见就是不行。”曲不询不冷不热地说,“我不爱听,也不许旁人在我面前说。” 沈如晚没忍住,偏过头看他。 “这说的是你还是我啊?”她目光微妙地在他面上旋了一旋。 她这么说,已是变相承认自己就是沈如晚了,那几个修士面如金纸,大气也不敢出。 曲不询不语。 要想练就她这般视若寻常、一语不发,究竟要见过多少风刀霜剑? 他不说话,沈如晚也不追问。 她微微垂眸,很浅地翘了一下唇角。 被山石覆盖的山道里,忽而传出了一阵古怪的敲击声。 那几个正在搬开山石的修士原本还在战战兢兢地留心他们,冷不丁听见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灵女峰又要崩塌,连连退了好几步,这才发现这声音不像是山棱崩塌,反倒像是有人在山体内部想要出来。 “不会是方才灵女峰崩塌,被困在里面的吧?” 沈如晚微微蹙眉。 方才她催动镜匣扶正灵女峰,留意着没有裹挟山体表面的人,按理说不应当有人被困山中。 她想到这里,不由抬步走了过去。 山体中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交谈声,像是里面藏着不少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什么,最后达成一致,一声巨响里,面前的山石骤然炸开,碎石向四面八方飞溅,沈如晚还站在不远处,便见碎石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她抬手,想要御使灵力挡住碎石,却觉经络酸涩刺痛,浑身灵力仿佛是干涸的河床,从前大涛大浪汹涌不绝,如今却只剩个底,慢慢地淌着,根本来不及。 沈如晚心里一沉,只怕是措手不及。 她从前又何曾想过,她竟会有被碎石子砸个遍的一天? 可还没等那碎石子落下,她手肘忽而被人猛然一拽,将她拽得往后退了两步,金色匕首浮在她面前,滴溜溜转得仿佛陀螺,将四面八方的碎石子一个不落地击飞出去。 破开的山石后,忽而爆发出一阵山摇地动般的欢呼声。 “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山石后一马当先冲出个形销骨立的修士,分明瘦得如同骷髅一般,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脸上的那种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令任何试图描绘的言辞都无力失色,“我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了!我不用死了!” 那几个正在清理山道的修士听得云里雾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沈如晚却是猛然上前一步,“你们是被关在灵女峰内的药人?” 一个又一个骨瘦如柴的修士从后面争抢着挤了出来,明明已是黄昏,只剩下晦暗的昏光映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个个却仿佛见到了什么珍宝,颤抖着伸手,似是想把光也留住。 不知不觉,泪已爬满脸颊。 听见沈如晚提起“药人”这两个字,这狂喜的场面便忽然凝滞了,好似忽然被谁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没有人说话。 他们沉默着,用畏惧而隐约敌视的目光望着她。 “你说什么东西?”最先出来的那个形销骨立的人第一个开口,语气很蛮横,带着一种没有任何底气、强撑出来的无礼,“什么药人,没听说过,别来烦我们。” 可沈如晚已确定他们就是先前被关在灵女峰内的药人。 “翁拂他们是我杀的。”她想也不想,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你们是从灵女峰内逃出来了?怎么出来的?陈缘深呢?是他把你们放出来的吗?” 她说出翁拂和陈缘深的名字,让这些药人都不说话了。 “你是说陈先生……那个人?”最先出来的药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她,“真的是你杀了那些人吗?陈……他是你的什么人?” 沈如晚急不可耐般向后一伸手,拉着曲不询上前一步,指着他说,“翁拂是他杀的,白飞昙是我杀的,我叫沈如晚,我是陈缘深的师姐,不会骗你们的。” 曲不询被她猛然拉过去做人证,不由有几分无奈,她这实在是关心则乱了,这些药人又不认识他,也没见到他击杀翁拂,把他拉到前面来又有什么用? 可他目光一偏,落在她脸上,望见她眉眼间难以掩饰的焦躁和惶急,不由又是一顿。 “是,翁拂和卢玄晟都是我杀的。”曲不询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你们被关在一扇曜石门后,我亲眼看见陈缘深进去。” 他说到这里,反客为主地问道,“方才灵女峰动荡,你们怎么出来的?” “沈如晚”这个名字一出,就已有人愿意信了。 “沈前辈,那个陈先生是你的师弟啊?”有药人情不自禁地说,“你名声这么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败类师弟?你知道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吗?他把我们当药人,种那种要命的花!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把他打死了,免得他玷污了师门清誉!” 这话像是当头一击重锤。 方才听见旁人暗地里揣测她扶峰岳于将倾是沽名钓誉、贼喊捉贼,沈如晚脸色也没变一下,可此时被这般不轻不重的言语当面说着,她原本便因灵力透支而苍白羸弱的脸颊,忽而惨白了起来。 沈如晚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半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最先开口也是最先出来的那个药人听见这话,竟也不悦起来,回过头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当初不也是你说,陈先生身不由己,和我们一样不自由,怪他做什么?怎么现在人家把你救出来了,你反倒说人家坏话?” 另一个药人半点不示弱,“当初我是真以为他没办法帮我们,可现在你们都看见了,他是有办法让我们逃出来的,只是他为了自保,不愿意帮我们,就拿我们的命去换他自己的安稳!他还好意思在我们面前装和善?我不骂他这个自私的懦夫,难道还要谢他?呸!” 沈如晚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不由自主地偏了偏头,只觉万般滋味到心头,难堪极了。 这难堪既是为了陈缘深,也为她自己。 为什么偏偏总是她摊上这样的两难? 可当真遇上,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可以半点不在乎旁人的猜疑和恶意揣度,反正她都习惯了,可陈缘深是她仅有的亲故。 最先开口的药人紧紧皱着眉,其实细看去,他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只是因为被当作药人种过七夜白而形销骨立,一时看不出年纪罢了。 “虽然他是有些对不起我们,但最终还是冒着危险救了我们……”说到这里,竟也似是说不下去了,梗在那里,望向沈如晚,神色复杂,“他拿了个匣子一样的法宝,跟我们说这东西能够让其他人查探不到我们的踪迹,让我们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沈如晚微微蹙起眉。 她抿着唇重复,“匣子一样的法宝?” 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忽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几乎失了所有条理,在周身寻了半天,只为去寻方才把东西放在哪里了,可哪也没找到,还是身侧曲不询一伸手,递到她眼前,掌心托着一方镜匣,正是收容了上代山鬼元灵的那一方镜匣。 沈如晚想也没想便将那镜匣举了起来,“是这样的镜匣吗?” 最先开口的少年药人凝眸看了一眼,“就是这样的!” 陈缘深竟不声不响地拿到了一方镜匣。 可他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若镜匣里没有山鬼元灵,又怎么能隔绝翁拂的探查? 沈如晚唇瓣止不住地颤抖。 “那他人呢?”她急迫地追问,“他和你们一起出来了吗?” 最先开口的少年药人摇摇头,欲言又止,“他说他得留在那里,才能一直隔绝查探,让我们先走,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出来。” 陈缘深拿着镜匣留在灵女峰里了。 方才灵女峰巨变,他一个没多少自保之力的普通灵植师,能怎么从里面出来?山崩地裂,他就在正中,又怎么在里面保住自己的命? 沈如晚颊边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 她呼吸一滞,怔怔地望着少年药人,半晌没说话。 “你居然还有这好心肠去担心他?”方才让沈如晚清理门户的药人嗤笑,“你被他种了花,不恨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担心他?一身耗子命,却去操心猫。他拿着那么好的宝贝,谁信他没点自保之力啊?他那种懦夫,要不是确定了自己能活,怎么可能来救你?说不定比你我走得还快——你真信他会留在原地给你断后啊?” 这话并不好听,可却像是忽而给沈如晚注入了一腔希望。 她猛然攥紧了手里的镜匣,抬眸望向曲不询,眼瞳里像是升起一股几乎慑人的光芒。 “我要找他。”她说,声音不自觉地冷凝,可望着他,又顿了一下,“我没灵力了,你能帮我吗?” 曲不询眉头紧锁。 他望向沈如晚苍白的面颊,对上她那双几乎满是希冀的眼睛,沉默。 “沈如晚,”他低声说,“你神识早就透支了,现在强行催动,一不小心是会要命的!” 沈如晚想也没想。 “我会小心的。”她断然说,“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不过是个精巧些的法宝罢了,我怎么可能受伤?” 曲不询本来只是皱眉,听她这般不当回事,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你不会受伤?那你现在灵力和神识是怎么透支的?”他声音沉冷,每个字都仿佛强行抑制着怒火,“你师弟的性命安危重要,你自己就不值一提是吧?” 沈如晚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她像是满腔希冀忽而被冰雪浇灭了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不言。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手,设下一个隔绝禁制,把她和曲不询圈在里面,周围顿时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那不然我能怎么办呢?”她问他,声音也竟慢慢平静下来了,有种让人心悸的沉寂,“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一点都不管吗?万一他还活着呢?连我也要放弃他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过去无可挽回地一点一点消耗。 连她自己也被吞没。 “当初你坠入归墟,我也追下去找你的。”她说,不知何时眼底竟已盈满了泪,“我不该下去吗?如果当时你也在场,你会希望我转头就走,不要去找你吗?” 曲不询微怔。 他凝神望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眸,下意识伸出手去拉她。 沈如晚蓦然躲开了他的手。 “我没几个亲故了。”她喃喃地说,“每少一个,就永远没了。” 她紧紧握着那方镜匣,神色漠然,强行运转起枯槁的灵力和神识,忍着撕裂般的痛楚,决然地催动了镜匣。 作者有话说: 这章才叫《吵》 第92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四) 这方收容了上代山鬼元灵的镜匣很奇异。 注入神识之前, 它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灵气,很难想象其中竟能容纳一方元灵, 唯有当真正催动了它, 才能发现其中藏山纳海般的广阔天地。 它越是藏山纳海, 便越是消耗神识,沈如晚两次催动这镜匣, 状态都不算好, 只觉头痛欲裂,不过是勉强打起精神来, 小心翼翼地循着匣中的关窍,御使山鬼元灵,从群峰之巅开始, 慢慢向下搜寻。 御使镜匣时,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镜匣中的元灵还蕴含着生机,只不过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很虚弱,也很脆弱。她现在不过是借助了元灵的力量, 等到元灵苏醒, 若有一具可供使用的躯体,便能直接调动钟神山的力量了。 先前在盈袖山庄时,邵元康说他和钟盈袖联系了童照辛这个炼器的天才,制成了镜匣,打算借助镜匣和傀儡脱离这钟神山,如此奇思妙想, 竟当真是可行的。 沈如晚想到这里, 饶是头痛不止, 却也仍不住心思浮远了,想了一瞬——钟盈袖诞生已有一百余年了,上代山鬼陨灭只会更久远,那时童照辛的父母尚且还未出生,又是谁打造了镜匣,或者想了别的办法,将上代山鬼的元灵收容起来,一百多年后仍未消泯? 那时收容山鬼,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一个分神,未能掌控好镜匣中的禁制,被其中一道狠狠反噬,如同有数只虫蚁钻进她脑海中大肆啃啮一般,胜却削肌磨骨,让她情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眼尾温热,落下滚烫的血珠来,斑斑点点,殷红得刺眼。 修士的神识极其重要,受伤后要花费的时间、承受的痛楚远胜过躯体的损伤,因此修仙者们往往妥帖保护自己的神识,轻易不会受伤。 沈如晚上一次神识损伤,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自踏上仙途起,神识总共受过三次伤。 第一次,她在沈家走火入魔,大开杀戒,即使如今有了宁听澜也许骗了她的猜测,可她那时手下不少亡魂却是必然的。 那次她误打误撞结了丹,丹田和神识却损伤到根基,全靠宁听澜给了她一颗回天丹,又在病榻上躺了数月,这才恢复如初。 第二次,她一路追长孙寒到雪原之上,在他穷途末路时和他一决生死,从剑式到剑意,从手中剑到心中剑,竭尽全力,给了他穿心一剑,自己也伤势不轻,还强下归墟,险些丧命。 那次她幸而是遇见了急着赶回蓬山的邵元康,否则无论是身上伤还是神识伤,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第三次,是现在。 她只是神识和灵力透支便解决了最大危机,比起先前似是幸运了太多,可唯独不知道陈缘深的下落,只能似是自讨苦吃般地强行催动镜匣,换来一身伤。 每一次神识受伤,都伴着失去。 十来年,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姐姐,失去了曾经朝思暮想的懵懂情窦,也失去了她心里那杆能衡量公义的秤。 若手染鲜血便是为恶,她早已恶贯满盈;若问心无愧便能横行神州,那翁拂之流也从不觉愧疚,她自以为在做对的事,可却又不可避免成了旁人的刀。 退隐红尘,却又放不下;欲要投身,却又四顾茫然。 她从出生、到拜入师尊门下,再到结丹成名,永远身处泥沼,跳也跳不出来。 沈如晚紧紧蹙着眉,嘴唇也抿着,强行把痛楚按捺,想要再催动,神识便如有尖锥刺入脑后一般刺痛难忍,让她搜寻也如抬步,寸步难行。 她反复忍耐,终是半点也使不出力,握着镜匣的手也因疼痛而失了力气,“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弯腰去捡,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像是把什么都遗忘了,成了一块风雨吹不动的顽石,愚钝又固执。 一片静谧的风雪声里,她听见曲不询慢慢地叹了口气。 他俯下身,拾起那方古旧的镜匣,随手掸去沾惹的尘与雪,伸手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将镜匣塞入她掌心,五指一拢,把她的手连带镜匣一起握紧。 “有时我总恨恨地想,生得这么灵生淑美,怎么偏生配了副牛脾气,又倔又冷,死不罢休。”曲不询垂眸望着握在一起的手,神色淡淡的,“可你要是知时顺势、八面玲珑、知难而退,那也就不是你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她,风雪里奔赴万里毅然执剑是她,山崩地裂奋不顾身挽天倾也是她,倘若沈如晚真有一点圆滑惜身,她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凭她的实力和出身,若想随波逐流,什么样的荣华富贵、绝代盛名求不得?沈氏乐得为她造势,蓬山也从不惜力为弟子在修仙界塑金身。 碎婴剑?这盛名固然好,可换一条更好走的路,她照样也能得到。 只是她不愿要。 曲不询轻轻一喟。 “别动。”他说,微微低下头,朝她倾了过来,“不要反抗。” 温热的额头与她相抵,衬出她脸颊一片冰凉。 曲不询拇指轻轻抚过她颊边的血。 “闭上眼睛。”他低低地说,“既然你非得要一个结果,那就去找吧。” 一股不属于她的神识侵入她的脑海,并不蛮横,但却十分强势,沈如晚不由蹙紧眉头,被人侵入脑海的感觉让人下意识地排斥,她本能地要击退他的神识,却又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强行克制住,忍着浑身的不自在僵在那里。 曲不询轻而易举地找寻到她干涸受损的神识,像是万里江河一朝枯竭,只剩下一点涓涓细流,殊为可怜,可见她这频繁波折究竟受了多少损伤。 他眼眸合拢,神识缓缓向前,方一触及她的神识,沈如晚便是一僵。 曲不询也一僵。 神识是修士最隐秘的感知,无形无质,平时也不会因查探外物而产生感觉,所有修士这一生能感受到的从神识传来的感觉便是痛楚,沈如晚和曲不询也不例外。 可未料当神识卸去所有防备和排斥,只是地一触,便产生出一种奇异的知觉,又酥又麻,绵延到心口,痒得让人发颤。 沈如晚只觉一阵阵酥麻混着清凉,像是药草敷在伤口,又轻轻地撩拨着肌肤的感觉,挠也挠不得,忍也忍不住,不觉咬紧了下唇,声音也轻飘飘的似春水,没有半点力气,根本不像她,“你——” 曲不询浑身都绷紧了。 “你别出声。”他近乎忍耐般地打断了她,嗓音喑哑,“专心一点。” 还要怎么专心? 她还怎么专心得起来? 沈如晚本就没多少力气,一点恍惚,晃了一下,索性靠在他身上,攥着他衣襟,紧紧闭着眼。 曲不询深吸了好几口气,咬着牙催动神识向前,骤然同她的神识融在一起。 甫一融汇,他便闷哼了一声,一手还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却骤然一圈,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几乎是倾身与她额头相贴。 神识与神识相聚,干涸的河床也覆上滚滚浪涛,汇成一条大江大河,澎湃向前。 不必再等他指点,沈如晚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强忍着那股酥麻的痒意,带着他的神识一起坠入镜匣中。 沈如晚头一次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这件奇迹般的法宝。 一切轻盈地像是飞上云端,感受万物逆旅的苍茫。 这座被神州称作北天之极的擎天之峰就在她的掌心,她可以看到这万里群峰的每一个角落,从一株花上坠落的露珠,到深埋泥土中恣意生长的根茎。 若她闲来无事,也许能在这烂漫滋味里遨游十年八载,把钟神山的每一个角落都细细看取,俯仰天地之大。 可她现在不能。 沈如晚将神识投入,深入到嶙峋的山石中,越过数不清的尘土和草木。 向下,一直向下。 每一个呼吸都像是漫长的折磨,她克制不住地去想,陈缘深还活着吗? 他在哪一个角落里,是否又在等着师姐来拯救他? 总被人依赖的感觉是很累的,可她宁愿这一刻是累着的。 神识一寸寸掠过泥土与山石,黑暗里潮湿而冰冷,几乎让不会感到寒冷的神识也产生了幻觉,她已觉得神识开始慢慢滞涩了起来。 借了旁人之力终究不能长久,并非无穷无尽。 可陈缘深到底在哪? 她像是被困在浅滩上的游鱼,奋力向前,可怎么也追不上潮水,用尽全力也寻觅不到一点可能的踪迹。 灵女峰静静地伫立着,任她搜寻,给她冰冷无望的回应。 每一片角落、每一块山石都见证她的徒劳。 除了冰冷的失望,她什么也没找到。 潮水终于褪去,她搁浅在滩涂上,再没有一点力气。 那方镜匣已被她握得温热,可她已无余力催动,它便只剩下默然,再不回应。 曲不询微微抬起头,向后仰了一点,额头和她分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搂在她腰间,给她支撑。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浑身都冷得发抖。 “为什么?”她近乎茫然,“我找不到他——为什么?” 曲不询没说话。 先前沈如晚设下的隔绝禁制已因灵气耗尽,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他拿着那个镜匣,本来就是为了隔绝你手里那个镜匣的查探,你现在又用这个去找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她身后忽然有人说。 沈如晚蓦然转身。 她动作太急,以至于如今羸弱的身躯撑不住,险些栽倒。 曲不询伸手扶她。 他望见对面的人,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邵元康?”沈如晚急迫地望着身后说话的人,“陈缘深手里的那个镜匣是不是你给他的?如果没有钟盈袖,他手里的镜匣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用吧?你一定知道怎么找到他对不对?” 孰料,前些日子还对她颇多规劝的邵元康,此时站在那里,神色竟无比冰冷。 “是啊,那镜匣确实是他软硬兼施强夺走的,能隔绝查探——既然如此,自然是谁都找不到他了。”他冷淡地说,“求仁得仁,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沈如晚忡怔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邵元康定定地看着她。 “那方镜匣只有盈袖的一点元灵,少得可怜,并不能让他御使钟神山的力量,你觉得单凭陈缘深的本事,他能在灵女峰最中心活下来吗?”他说到这里,看着沈如晚苍白的面颊,顿了一下,终是缓和了一点,慢慢地说,“沈师妹,别白费力气了,你找不到他的。” “谁也找不到他了。”邵元康说,“无论是活人,还是他的尸体,除非你把这座山挖开,否则永远也不可能找到。” 沈如晚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无论是风雪黄昏,还是邵元康的脸,都隐隐绰绰了起来,像是晃动的水中倒影,让她天旋地转。 邵元康的嘴还一张一合,成了她昏厥前的最后声息。 “像陈缘深这种活着没一点声息,死也死得悄无声息、无人知晓,对他而言不是很合适吗?” 漫无边际的黑暗压了下来,将她笼罩,最后一眼是曲不询沉凝切迫的眼睛。 在神智消泯前的那一瞬间,她想说,她不信。 她真的想这么说的,如果她回到十年前,她一定能斩钉截铁地说出来。 可言语到了唇瓣,成了一点只有她自己听得清的声息,每个字都重重敲在她自己心口。 她说,“曲不询,我好累啊。” 作者有话说: 最近没什么合我胃口的大女主爽文,所以下本决定自割腿肉一下。 推推我的新预收,和这本风格不一样,女主属于混乱中立阵营,不喜欢这种的小可爱就不用看啦。 《穿成反派组织短命高管》 赵宁斐一向循规蹈矩。 穿越前,她是品学兼优的乖乖女; 穿进科幻世界的贫民窟后,她也抓住一切机会,考上最好的大学、成为知名学者的得意门生,各大财团递来橄榄枝,新近崛起的科技公司boss亲自邀请她任职,前途一片辉煌。 可入职前,她忽然绑定了漫画论坛: 《下期预告:神秘的芥拾公司即将迎来新高管,听说是个温柔可亲的名校生,在危险重重的公司里,她能活过第一天吗?》 原来她即将入职的公司是漫画里的反派组织,亲自邀请她任职的BOSS是幕后黑手,尚未谋面的新同事,全、是、反、派。 而她是开局就要领便当的短命高管。 赵宁斐看看天价违约金,面无表情。 温、柔、可、亲? 疯给你看哦:) *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开局被献祭的炮灰。 战力max的冷酷反派把刀刃抵在她颈边,露出残酷笑容时,她一动不动。 【小姐姐被吓坏了吧,完了,要祭了】 可当BOSS呵斥反派收起刀,并当众授予她最新科技狩银光枪,她温柔矜持地接过来,微笑着查看,然后—— 对着反派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自负的反派科学家故意用繁琐术语刁难她,她默默聆听。 【斐姐又不学这个,怎么可能听懂】 可当科学家结束解说,用轻蔑的目光看着她,她柔柔拈着最后一页,“原来你就是那个炸了研究所的肄业生?下次记得别带我们学校的头衔了。” “还有,”她轻描淡写地扔下纸页,“最后数据算错了,记得回去改——肄业生。” …… 神秘莫测的BOSS看似信重、实则利用,人人都以为她对BOSS忠心耿耿。 【感觉芥拾公司倒闭了斐姐也不会背叛BOSS,完全被哄骗了,哎】 可当公司陷入危机,她有条不紊地控制局面,乘坐电梯到顶楼,高跟鞋一下一下敲响,走到BOSS面前,掏出狩银光枪对准他。 “我会把公司做大做强的,你安心去死吧。”她歪了歪头,轻笑,“再见,BOSS。” * 新高管就职前,芥拾公司众人私下打听她,找到一盘校庆录像。 “赵宁斐学姐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大度宽容的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不知名学弟学妹激动地说。 芥拾公司众人:象牙塔里的乖乖女?能在公司里活过三天吗? 等到赵宁斐就职后—— 芥拾公司众人:温柔善良?大度宽容? 这可千万不能当榜样啊(惊恐) 第93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五) 盈袖山庄内, 曲不询站在榻边,垂首静静地看了沈如晚许久。 她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沉沉的昏睡中犹有解不开的愁绪。 无论是清醒, 还是沉眠, 对她都是一种折磨。 曲不询伸出手, 拇指抚了抚她的眉心,将那一点蹙眉揉开, 可没多久, 她又慢慢蹙起。 他再次抚过,不厌其烦地化开她紧皱的眉头, 直到她也像是倦了,黛眉舒展着,仍未醒来, 却半晌也没再蹙起。 他慢慢收回手, 脚步无声地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关拢了房门。 邵元康在庭院对面等着他, 一言不发。 曲不询缓缓走了过去。 “沈如晚的伤什么时候能好?”邵元康神色冷淡,半点不客气地问, 不像是面对昔日好友, 倒像是对着一个毫无好感的陌生人。 不过在邵元康眼里,他们也确实是陌生人。 曲不询没直接回答,他看了邵元康一眼,“你找她有事?” 邵元康烦躁地踱了几步,“怎么偏偏就是这时候受伤。” 他皱着眉看曲不询,“半个月内, 她能恢复过来吗?” 曲不询凝神打量了邵元康片刻, 缓缓摇头。 别说半个月恢复过来了, 半个月内能动用神识便已是恢复得极快了,沈如晚想恢复到巅峰时的状态,起码要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邵元康越发焦躁,“黄花菜都凉了。” 曲不询按捺住挑起的眉头。 他太熟悉邵元康了,后者本不是这么急躁的人,除非他当真找沈如晚有什么重要的事。 “你和她先前也见过几面。”他语调平平地问,“那时候没说要找她帮忙,现在却忽然没她不行了?” 邵元康脱口而出,“我也没想到你们一来,灵女峰竟然塌了。” 曲不询不由皱起眉来。 “灵女峰崩塌,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邵元康一怔。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把他心头焦躁暂时冻住。 是了,邵元康想,盈袖是钟神山的山鬼这事,毕竟也算他和钟盈袖这对道侣的秘密,以沈如晚的脾性,决计不会把他人的隐秘透露给旁人的。 只是他原以为,以沈如晚和曲不询的关系,应当会在这保守秘密的范围之外,却没想到沈如晚竟真没和曲不询说。 邵元康沉默下来,一时无话。 “算了。”他重重长叹,“是我和盈袖时运不济……” 言辞之间,颇有意兴阑珊、凄凉萧瑟之感。 曲不询眉头紧锁。 有些话能对沈如晚说,却不能和他说,自然是因为“曲不询”和邵元康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若邵元康当真有什么急事,再去等沈如晚醒来,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多年交情下,曲不询对邵元康的人品和坚持多少还是有些信任的,只恐物是人非、身不由己——譬如陈缘深,本也不是什么恶人,不也困在这钟神山里种了多年的七夜白? “你的道侣身体不好?”曲不询没追问邵元康想要找沈如晚做什么,反倒忽然问,“反正陈缘深就在附近,你和他也认识,怎么没想过找他买一株七夜白来试试?说不定给你道侣服下就好了。” 邵元康猛然抬起头。 他的脸颊短暂地抽搐了一下,十年过去,邵元康容貌大改,衰老了许多,这样的反应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极度怪异,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曲不询。 曲不询神色半点也没变,平静地望着邵元康,把后者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从他那儿买七夜白?用别人的性命来成全我和盈袖?那我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过了一会儿,邵元康才用一种看破伎俩的眼神,不无轻蔑地说,“你也不必拿七夜白来诈我,我是不会拿别人的命当我的垫脚石的,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不会拿别人的命当垫脚石,不是不会用七夜白。 曲不询目光微微一凝。 他紧紧盯着邵元康的脸,神色沉了下来,语气冷促,“你在自己身上种过七夜白了?” 邵元康的表情忽而僵在脸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着,一遍遍打量着曲不询。 曲不询的心沉到最底。 每当邵元康被说中心事时,总是这副神态,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你是不是傻?这是能拿来随便尝试的事吗?世上有那么多灵草灵丹,你偏要用七夜白来试?”曲不询神色冰冷,压抑着怒气,一个个问题劈头盖脸地丢在邵元康脸上,“邵元康,我可真是小看了你,谁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多情种。” 邵元康自种下七夜白后年年岁岁,也每每为此忐忑,总觉得他厌恶陈缘深等人拿这样邪门的灵草做草菅人命的生意,却又自己种下七夜白,似乎在道义上对不起了谁一般。 可若说后悔,那也是从来没有的,对他来说,能以一朵七夜白稳定盈袖的状态,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故而被曲不询乍然逼问,他有些惭色也就罢了,却没料到曲不询竟然会勃然大怒,对着他好一通冷嘲热讽的数落,直接把邵元康给问懵了,满心恼火。 他和曲不询也没熟到这个份上吧?这人凭什么咄咄逼人啊? 可不知怎么的,从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里,邵元康竟有种极度熟悉的感觉,仿佛一瞬回到了十多年前,他还在蓬山学仙的时候,偶尔做了这样那样的蠢事,被长孙寒恨铁不成钢地痛斥。 邵元康愣愣地看着曲不询,下意识地在后者脸上望了又望,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五官,可眉眼间的神态,却怎么看怎么相似。 “你……”他张张口,还没问出口就觉得自己魔怔了,可还是没忍住,“你到底是谁啊?” 曲不询神色沉沉地看着邵元康。 “你说我是谁?”他皮笑肉不笑般说,“真认不出来了?” 就连这阴阳怪气的架势也像了十成十。 邵元康心惊肉跳,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未免太过荒唐可笑,闭上嘴沉默了片刻。 “老寒?”他小心翼翼地问。 曲不询冷笑一声。 “真不容易。”他说,“我还以为你种花把脑子都种坏了。” 邵元康大声说了句脏话,纯属发泄情绪。 就像是一句还不够似的,他就站在那反反复复地把单调的字节说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会是你啊?”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曲不询,忽然抬手,狠狠地给了后者肩膀上来了一拳,“他大爷的,你小子就在我面前装了这么久是吧?装陌生同门是吧?真有你的,长孙寒!” 曲不询神色微微松了一些。 “对于一个会拿自己去种七夜白的人,我也很难一见面就承认身份。”他不冷不热地说,“谁知道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你说是吧?” 邵元康又大声骂了一句。 “我是那样的人?”他骂骂咧咧,“我和盈袖要是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你以为你和沈如晚现在还活着?你们压根就走不出这座钟神山!” 曲不询挑眉。 “是吗?”他不置可否。 邵元康几乎是不需犹豫便相信了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先前曲不询有意遮掩身份,行动和言语都和从前有所不同,看起来还没那么像长孙寒,但如今不再掩饰,那点神态和臭脾气展现出来,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相似。 对于长孙寒,邵元康自然也没什么可保留的,能说给沈如晚的自然也能说给曲不询。 “你道侣是钟神山的山鬼?”曲不询皱起眉,很快便反应过来,“灵女峰陷落——你道侣的情况恶化了?” 邵元康心事又浮了上来,方才因和旧友相认而产生的快意又淡了下去。 “上代山鬼的元灵被收容后带出了钟神山,故而盈袖诞生之初便比历代山鬼虚弱,等到几年前这些人带着上代山鬼的元灵回到这里,盈袖甚至只能时断时续地现身。”他心情沉重地说,“当时我想尽了办法,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去找了陈缘深。” 那时邵元康已因七夜白的事回过蓬山,试图禀报又被打发走,回到钟神山后,又被陈缘深登门警告过。邵元康当时怒不可遏,直接把陈缘深骂走了,此后两边就过着互不干涉、也绝不来往的日子。 可后来,邵元康把所有坚持和脸面都放下,舔着脸去了他从前耻于踏足的地方,为了求陈缘深帮他种下一朵七夜白。 “我做不出踩着别人的命成全自己的事。”邵元康心情复杂,“但我在自己身上种花,我心甘情愿,我觉得我没对不起谁。” 曲不询没说话。 他忽而想起了那日在邬仙湖上,沈如晚轻描淡写地说,花草无善恶,是用它做恶事满足自己利欲的人该杀。 “这花种出来本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的。”他淡淡地说,“大凶大奸也用剑,难道我就不用了?” 邵元康短暂地笑了一下,有些释然。 “其实陈缘深这小子也挺矛盾的。”他说,“我是真看不上他这没一点担当的样子,没骨气,他是我最瞧不起的那种人。可要说陈缘深的脾气,其实是真不错,我大骂他为虎作伥,后来又找上门找他帮忙种花,他也没刁难,没提条件就答应了。” 可后来这事被翁拂知道了,说有个能让钟盈袖摆脱困境的办法,只需他们不要来打扰七夜白的事——反正邵元康也去蓬山试过了,不想袖手旁观也上诉无门。 再之后,邵元康就从翁拂那里得到了镜匣的消息。 “就连童照辛,也是他给我推荐的,说这个炼器大师可以炼制镜匣。”邵元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记得童照辛和你关系似乎不错,如果遇到这人你小心,我也不确定他和这些种七夜白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曲不询神色沉凝。 “也就是因为当初陈缘深帮我种了七夜白,所以前段时间他来问我借镜匣,说是要救人,我虽然看不上他,到底还是决定还人情,请盈袖出手,在那镜匣里附了一点零星的元灵,这样一来,两代山鬼不相容,翁拂掌握的那个镜匣便探查不到他的痕迹了,谁想到——”灵女峰竟然就这么崩摧了,险些完全倾倒。 “钟神山是盈袖的根基,她的元灵还没被收容,离不开这里,灵女峰崩摧,让她大受影响,现在几乎不能现身,只剩下元灵了。”邵元康说到此处,无尽的苦涩,“我只能想办法提前把她收容进镜匣——可那镜匣被陈缘深借走了,找不回来,事到如今,你说还能怎么办?” 曲不询眉头紧锁。 如邵元康所说,如今他确实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能用那个旧镜匣收容钟盈袖的元灵了。 “镜匣可以给你。”他说,“你能用吗?” 邵元康露出苦涩的笑意。 “我到底也不是法修,怎么可能会?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学着用,稍稍有了些进益。”他说,“可盈袖现如今的状态实在太差,我不敢动手,只能请一个信得过的法修来。” 可面对山鬼这样奇异的存在、镜匣这般稀罕的法宝,又有几个人是能信得过的?这信得过的人里,又有几个是能催动镜匣的? 眼下除了沈如晚,实在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 “你的道侣当真找不到陈缘深和那个镜匣?”曲不询问。 邵元康厌烦地叹气,“真的找不到——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不该把镜匣借给陈缘深那小子!” 话是这么说,可陈缘深拿着镜匣是为救人,邵元康再是恨恨地想上一千次一万次,重回到那一刻,他也说不出不借的话。 “我要是能和那些豺狼虎豹一样什么也不在乎,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田地!”邵元康恨声说。 凭什么毫无底线的大凶大奸踩着无数人的性命逍遥度日,每日恪守本分、坚守底线的人却要处处拘束,做那个最后清账的人? 凭什么? 曲不询也无言。 他默然站在那里,竟也无话可说。 “算了。”邵元康终是长叹,“沈如晚还昏迷着,我在这儿再怎么着急也没用,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来,“我,我只能自己动手,让盈袖冒险了。” 曲不询沉默不言。 他再怎么实力过、天资纵横,也只是剑修,在这事上有心无力。 他轻轻一喟,拍了拍邵元康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今天总归还有这么一个好消息。”邵元康勉强笑了一下,“我现在还和做梦一样——你居然没死!” 曲不询无语。 他们都聊了这么久了,邵元康忽然又惊叹起这个了? “我早就知道——”邵元康摇摇头,“当初在雪原上,沈师妹遍体鳞伤、气息奄奄,还哭着跟我说你死了,我根本就不信,我说老寒不可能死。” “这不就被我说准了?” 曲不询顿了一下。 “那时候,你在雪原上遇见她了?”他语气有些微妙。 邵元康一点头。 “可不是吗?当时沈师妹进了归墟好几趟,只为了找你。”他说,“你也别怪我不够兄弟,明知沈师妹杀了你也没和她绝交。实在是当时见了她的模样的人,都绝不忍心怪她了!她伤得太重,那样子真的是可怜极了,要不是被我遇见了,她差一点就死了。” 邵元康一边说,一边还比划了一下。 “这么深、这么长的伤口,从肩膀到腰后,都是天川罡风留下的,整个人像是被血染过了一样就连事后重新挑开伤口拔除罡风,也是差点能要命的。”他说着,唏嘘般摇了摇头,“现在你竟和她在一起了,我也没想到。” 曲不询不由怔在那里。 他只知道沈如晚下归墟找过他,可原来那时她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第94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六) 沈如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睁不开眼, 又或许睁开了也只是一片黑暗,她很冷,好像又回到了归墟, 在天川罡风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机一分分流逝。 “师姐, 我是不是很没用?” “如果我也能保护你就好了。” 不是, 她在心里说,不是。 她知道陈缘深有点懦弱、遇事没什么主意, 也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修士, 他是这渺渺尘世里最平凡的那种人,没有很多勇气, 可也不够狠心,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平安顺遂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他也应该有那样的生活。 她从来没有要求陈缘深多么勇敢强大, 她只希望陈缘深过得快乐。 他不需要做任何了不起的事去证明自己,平凡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默默地哂笑。 如果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才算强大有用, 她比陈缘深没用一万倍。 在归墟下生机流逝,与死亡慢慢靠近的时候, 连痛楚也因浓烈而模糊, 她谁也留不住,她永远无能无力,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她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她本可以一了百了。 ——可她为什么没有? 她听见了很多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如果你不动手,我会催动杀阵。”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炼成了一把锋锐无匹、斩神斩鬼都不留情的剑。” “碎婴剑, 你尽管来。” 这一路走来, 她一直在失去, 把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丢了,最后两手空空,强说不想要。 除了满身伤痕,还留下了什么? 不如就在这片黑暗里坠落,她太累了,是时候休息。 ——可为什么没有? 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剪影,陈缘深回过头,唇边是苦涩的微笑,“师姐,你多年未归蓬山,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等哪天得闲,师姐回了蓬山,帮我也看看旧时的路吧。” 她思绪也悠远。 蓬山啊…… 寄托她对仙道长生无尽憧憬、见证过她全部青春和所有情思的地方,是一切的起点。 蓬山有一片忘愁海,所有新入门的弟子初来宗门,都要亲手划着灵船驶过忘愁海,到达蓬莱渡,踏进蓬山的山门,这才算是真正拜入宗门。 忘愁海很大,灵船也很难划,对于几乎没多少灵力的小弟子们来说是一桩极其艰巨的任务。 那天她划了很久的船,浑身都被海面的潮气染得湿漉漉,鬓边发丝也凌乱,筋疲力尽地上了岸,却发现自己竟然还算同期中最快的,被等在那里的接引师姐好好看了一番稀奇。 她有点狼狈地取了玉牒,匆匆要走,却听见身后一片喧嚣,没忍住回过头去看。 云里长虹,浩荡而来,划破九霄。 数名剑修自远而至,转眼便落在山门前,神完气足,气势惊人,谈笑风生。 这些剑修簇拥在一起,正中的那个少年无意识地偏了一下头,正对着沈如晚的方向。 他看起来明明是这些剑修中最年轻的那个,却好似也是最受人信服的那一个,身侧的每个人都在闲谈,可当他开口,寥寥几句,每个人便都即刻住了口,去听他的话。 他转过头来的那一刻,寒月照她。 “那是剑阁的人吧?”她身侧有人聊闲篇,“我好像听说过中间那个剑修,应该就是最近声名远扬的剑修天才,一入剑阁便被看重的那个。” “我记得,他好像是叫——长孙寒。” 那是她漫漫仙途的起点。 也是她多少年爱恨难辨的开端。 有开端就有终结,她给长孙寒穿心一剑的时候,一切就该终结,她该转身离去,再不想起。 ——可为什么没有! 枯槁的嘴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连一点声息都像是最艰难的事,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吐露,去咆哮,去呐喊,去嘶吼—— “我就是,不甘心。”她从唇齿里挤出字字沉重。 她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不甘心苦苦追寻多年只落得两手空空,不甘心挣扎十余年只剩下一个黯然收场,不甘心有朝一日对着镜里疲倦的脸,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过得像个笑话。 怎么可能甘心? 退隐红尘都是逃避、心灰意冷都是伪饰,她没有一天放下,也没有一天甘心。 无论错过多少次、失去多少次,她也终究不止歇。 “绝、不。”她重重地咀嚼着每个字。 “哎——沈前辈好像醒了,师父,沈前辈醒了,她刚刚说话了,你快来。”大呼小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隔了蒙蒙的壁障,一开始听不真切,又越来越清晰。 沈如晚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谁啊?她想,吵死了。 可那大喊大叫的人一点也不知趣般还在嚎着,“总算是醒了,沈前辈这次受伤真的好重啊!” 知道她受伤了还大吵大闹的,生怕她静养起来是吧? 沈如晚没好气地想着,像是有一身的脾气,不知道往哪发泄,满心烦躁。 “别吵。”她用尽全力开了嗓,声音很轻,听起来特别沙哑,很疲倦。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房间里忽然没声音了。 包括沈如晚,她也一惊。 这是她的声音?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见自己声音这么沙哑了,上一次还是在雪原上,被邵元康救起又苏醒的时候。那时候她既庆幸自己还活着,可又痛恨自己还活着,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想这个。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想,她再也不会着迷于忘却和回避了,她现在想要的是真相、是成功、是把想要追求的东西都紧紧握在手里,谁也夺不走,除非她死。 现在,她想睁开眼睛,重新回到那个她熟悉的世界。 沈如晚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风拂过花瓣一般轻微,可睁开只是一瞬间。 她静静地睁开眼睛,像是堪称杰作的傀儡活了过来。 曲不询就坐在榻边,紧紧盯着她。 他神色很沉,眉头紧锁,在她睁眼那一瞬还没来得及收起关切,微怔地和她对视。 沈如晚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 “我睡了多久?”她忽然问,声音很哑,慢慢的,可比方才有力气了一点。 曲不询喉头收紧了,咽下干涩。 “二十多天了。”他说得也很慢,若无其事,“知道你爱睡觉,可也不能睡这么久吧?” 在原本预期里,沈如晚十五日左右便该醒的,可日子一天天过,她却一直昏睡,气息仍旧微弱,神识也没什么波动,仿佛就这么天长地久地睡下去一般。 “沈前辈,我师父可是被吓坏了。”陈献忽然探出头来,“你是没看见,前几天我师父的脸色那叫一个沉郁冷凝,恨不得把你叫醒,自己躺下。这几天我吓得大气不敢喘。我们都特别担心你。” 沈如晚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 陈献和楚瑶光都凑在她床榻边上,喜气洋洋地看着她。 她好久没见过这样真切为她欢喜的脸了,很慢地勾了一下唇角。 这一点微小的表情似乎也很耗费力气,让她疲倦不堪。 “陈缘深找到了吗?”她忽然问道。 眼前的笑脸忽而消失了。 无论是陈献还是楚瑶光,都用一种忐忑的神情望着她,欲言又止。 只有曲不询神色还沉沉的。 “没有。”他说,声音平稳,“没有人见到他,钟盈袖也不知道——这未必是个坏消息。” 没有找到陈缘深,至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就不能说明陈缘深死了,总没到最坏的地步。 也许,也能算个寄托。 沈如晚没说话。 她半阖眸,微微抬了抬手,像是示意他们把她扶起来。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伸手,揽在她背后,稳稳地将她扶着坐了起来,靠在那里,没什么力气,脊背也不复从前那样永远挺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抬眸时,他总觉得她和往常不太一样。 “我要回蓬山。”她说。 曲不询一怔。 他没想到沈如晚刚一醒来就说这话,从前沈如晚不是一直回避的吗? “我受够这些事了。”沈如晚无波无澜地说,很平静,可每个字都有种难以描绘的强硬,像是忽然拂去尘埃,露出冰冷坚硬的剑身,“我需要一个真相,也需要一个了结,我等得太久了,我不耐烦了。” 天长日久,伤口也变成糜烂不去的腐肉,越演越烈。 她越是回避它,也就越是任它生长,任她衰弱,每次触碰都撕心裂肺,慢慢地失去更多东西。 她要剜肉医疮。 “你有没有在翁拂那里问出什么消息?”她问曲不询,“还没问过你——翁拂说了他背后的人是谁吗?” 曲不询默然。 “当时灵女峰要崩塌,翁拂又不愿说,甚至宁愿死,我来不及细问,得到的答案多半不准。”可他只说不准,却没说翁拂的答案是什么。 “啊?原来翁拂死前也交代过了?”陈献听了,讶然,“师父,你之前都没和我们说!” 曲不询瞥了他一眼,神色平静。 “和你说了有什么用?”他反问,“难不成你能帮我找出幕后真凶?” 陈献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显然不是动脑子的能手。 “可瑶光脑子好使啊!”他说,“而且瑶光一直在找她的妹妹,她也想知道背后的真凶是谁啊。” 沈如晚听到这里,不由朝楚瑶光望去。 “是了。”她不期然想起,“你是来找你妹妹的——在这里没找到吗?” 楚瑶光看起来颇多忧愁。 “我问过了那些药人,没人见过她。”她皱着眉头,“如果她不在钟神山,又会在哪里呢?难道还有别处在种七夜白吗?” 这些天楚瑶光走遍了灵女峰,既是为了将之前白飞昙异火留下的祟气找到并清除,也是为了打探妹妹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多半是没有了。”曲不询说。 其他三人一起看过去。 “十几年前,七夜白被毁过一批,十年前,又被毁了一次,再然后,最擅长种七夜白的灵植师也死了,现在我们见到的都是幕后之人重新组起来的人。陈缘深天赋不高,经验也少,试验了几年,再之后才慢慢熟练,更别提去教旁人。”曲不询淡淡地说,“算算时间,他们没法再开辟新址。” 曲不询语焉不详,可沈如晚心知肚明,第一次被毁是沈家,第二次指的是长孙寒被诬陷的那次,而那个身死的灵植师,也就是死在她手下的师尊。 楚瑶光听了这一番解释,不仅没解忧,眉头倒是蹙得更紧了,很是苦恼,“那她到底会在哪里啊?” 沈如晚问她,“你当初为什么确定你妹妹失踪是和七夜白有关系?” 从前楚瑶光从未提起这个。 楚瑶光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说来,实在是难以启齿。”她说,“舍妹资质不佳,修仙无望,偏爱世间离奇异闻传说,总想亲身体验一番,成就话本里轰轰烈烈的故事。不知被她从哪儿听来了七夜白这种奇花,正巧和家里闹了不愉快,收拾了包袱就出来找七夜白了。” 就连楚瑶光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花。 可想也知道,这样惊世骇俗却鲜少有人知晓的花,背后一定藏着许多吊诡的故往,要么便是被人当作摇钱树攫取财富,岂容他人觊觎? 楚瑶光倒不怕妹妹遇上打不过的人,只靠楚家备下的法器和符箓就足够自保的了。 可她最怕的就是小女孩子不知道人心险恶,被掳去也当了药人。 “这就奇怪了。”沈如晚说,“你妹妹一直待在家里,又是怎么知道七夜白的?” “似乎是出去闲逛,听了个散修聊闲篇听见的。”楚瑶光说,“后来我们去寻那个散修的踪迹,已是找不到人了,只知道是个年岁很大的老爷子,收拾得很精神,为人也很讲究,花钱很有一手,千金散尽还复来,只是嘴巴也很毒,骂起人来阴阳怪气的。” 曲不询和沈如晚还没听出个头绪,陈献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老头不会恰好长得很高,头发梳成这样,一副天底下他最聪明、其他人都是傻瓜、他不稀罕和你们计较的样子吧?” 楚瑶光怔了一下。 “似乎,是有人这么说过。”她努力记忆。 陈献神色古怪。 “这不是……老头吗?” 陈献口中的老头? 曲不询挑眉。 “孟华胥?”他笃定地问。 陈献点点头,“就是他啊!他是我见过最臭屁的老头子,绝对是他没错。” 说起孟华胥的时候,陈献的表情比往日更生动,翻了个阴阳怪气的白眼,却不是对着曲不询,而是对着记忆里的孟华胥的。 可提起孟华胥就阴阳怪气,有时候并不代表他厌烦孟华胥,反倒表明在陈献心里,孟华胥是有很重要地位的。 曲不询目光微微一偏,和沈如晚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 “这事一时也商量不出个头绪,你们沈前辈刚醒,有点累了,让她再歇一会吧。”他语气平淡,说着要让沈如晚休息,他自己却还坐在榻边,没有一点动弹的意思。 “哦,好。”陈献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却没走,“师父,你不走啊?” 楚瑶光本还在想妹妹的事,听到这里,又是没忍住,狠狠戳了陈献腰后一下,把后者戳得倒吸一口凉气。 “走就走了,那么多话干嘛呀?”楚瑶光拉着陈献的胳膊往外走,脚步匆匆,像是被什么凶兽追着跑,“你让曲前辈和沈前辈单独说会儿话。” 门被掩上了,把吵吵闹闹隔在门外。 曲不询微微舒了口气,目光一转,看见沈如晚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由一顿。 “说吧。”沈如晚声音还是轻轻的,没太多力气,“翁拂当时和你说了什么?” 之前曲不询含糊过去了,不像是不愿说给她听的样子,只可能是避讳陈献或楚瑶光,现在两人走了,总该说了。 曲不询不由又皱起眉头。 “翁拂当时确实答了,可又答得含糊不清。”他说着,朝门口望了一眼,抬手下了个隔绝声音的禁制,声线沉沉,“他说,想要找罪魁祸首,那就去找孟华胥吧。” 这和他们之前猜想的根本不一样。 根据从前的线索看,钟神山的幕后真凶,要么是宁听澜,要么是希夷仙尊邬梦笔,其余人绝难有那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至于一开始被当作重要线索的孟华胥,因为太过神秘,且在种植七夜白的事中没留下什么痕迹,而渐渐解开了嫌疑,却没想到今日新的线索一拼凑,竟又带着新的嫌疑出现了。 怎么兜兜转转又成了这个人? 难怪曲不询避开了陈献,私下才同她说,以陈献对孟华胥那种看似嫌弃实则亲近的态度,乍然听见这话,还不得当场爆炸? 当初在东仪岛上得到的笔记基本可以确定七夜白是孟华胥培植出来的。 楚瑶光的妹妹也是从孟华胥那里听说七夜白的。 翁拂也说要去找孟华胥。 沈如晚也像他一样,黛眉慢慢蹙了起来。 宁听澜和邬梦笔身份显赫、很难对付不假,可这两人也是明明白白的存在,顺藤摸瓜能查到许多东西,而孟华胥就不一样了。 这人简直像是个游离在世外的人,太神秘了。 神州之大,去哪捞这么个神秘莫测的人啊? “你方才说要回蓬山?”曲不询问她,“你打算去找宁听澜吗?” 沈如晚抬眸看向他。 “不错。”她说,“有些事我总要问清楚,无论是七夜白,还是关于……我和沈家。” 曲不询微微一颔首。 “我倒不是打算拦着你。”他说,“不过你回蓬山前,总要再探点线索的吧?” 他顿了一下,“既然孟华胥和邬梦笔是朋友,干脆直接去找邬梦笔,问个明白。” 邬梦笔就在尧皇城,通过《归梦笔谈半月摘》就能找到。 沈如晚垂眸。 “好。”她简短地说,不知怎么的,竟从那略带倦意的神容里绽出坚冷如冰的冷然来,“是该见他一面。” 曲不询不作声地望着她,按捺着微微挑起的眉头。 他幽邃的眼瞳把她反反复复地打量,罕见地生出些举棋不定来。 “不认识了?”沈如晚目光一瞥,轻飘飘的。 曲不询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你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他语气平淡地说,一点笑意,“是有点不敢认。” 沈如晚斜斜地靠在那里看着他。 她慢慢地抬手,攥着他袖口,把他拉得更近一点,指尖顺着他颈边抚过脸颊。 “哪里变了?”她轻轻地问。 曲不询俯下身,和她贴得很近,几乎像是细吻。 “眼神。”他低低地说,凝望着她那双清亮幽黑的眼睛,他目光幽沉,不期然地出神。 先前沈如晚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多势在必得。 “你知道吗?”他忽然状似随意地说,“这些日子里,我和邵元康相认了,聊到从前的事,他跟我说——当初你去归墟下找我,伤得很重,若不是被他救下了,甚至命悬一线?” 沈如晚微怔。 “沈师妹,”曲不询的拇指一点点抚过她唇瓣,有点用力,像是在拭去,又像是在描摹,痒得止不住,他声音很低沉,在胸腔里轻轻震颤般递到她耳边,“你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一下,一个素昧平生的师兄,怎么就值得你奋不顾身去找他了?” 第95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七) 沈如晚的唇瓣被他摩挲得有点痒意, 像是能从唇直攀到心口,在曲不询沉沉的呼吸间丝丝缕缕缠绕。 她怔在那里,幅度很轻微地蹙缩了一下, 可又强行停在那里, 望着曲不询近在咫尺的眉眼, 神色有些复杂。 “他怎么连这个也同你说了?”她语气淡淡的,隐有抱怨, 但又没那么认真。 曲不询垂眸看着她。 他眼瞳幽黑, 沉沉地望着人不言语时便有种岳峙渊渟的气势,叫人心中惴惴, 要么信服,要么便畏怯,只觉在他面前什么也瞒不住。 可沈如晚微微咬了一下唇瓣, 目光也幽幽地望着他, 什么也不说。 她眼瞳如幽泉,含着潋滟却又晦涩的光彩, 令人忍不住去深究,可又如雾里看花, 看不分明。 曲不询望了她好一会儿, 可沈如晚只是不说话。 他终是轻轻一哂。 “我不能知道?”他反问。 沈如晚依然半支着身靠坐在那里,目光轻而又轻地掠过他眉眼。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初是我害你掉下去的,我去找你又有什么稀奇?”她声音像柳絮浮动一样轻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当初在碎琼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便同他说起过这件事了。 曲不询不语。 为了找他下过归墟, 和为了找他差点死在归墟,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从前不知道她为找他险些身死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也不觉得她有必要为他做这些,可她就是做了,他也偏偏知道了。 人一旦被超越界限的偏爱,就难免心痒难揉地去寻根究底,索求一个为什么。 明明沈如晚从前和他并不相识,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心里还有个不知究竟是谁的师兄…… 仿佛霹雳当头,他倏忽升起最不可思议的心念—— 沈如晚心心念念的、谁也比不上的那个师兄,不会竟是他吧? 这念头如斯荒唐,甚至显得他自作多情得可笑。 若沈如晚当真对他暗暗恋慕,又怎么会给他穿心的一剑,怎么会在他揭晓自己身份后,神色漠然凄恻,没有半点好脸色? 可心念一生,妄念竞起,如野草覆过荒原,恣意疯长,已成魔障。 或许沈如晚恋慕的师兄当真是他呢? 她也说过,她最崇拜的剑修便是长孙寒,他装作是长孙寒的旧友却不执着于给长孙寒报仇,她便挤兑讥讽他,待他坦白了身份,她脱口而出便是“你知道了”。 她到底问他知道了什么?这问题他曾翻来覆去想过数回,先前从未在自己身上联想,可如今妄念一生,便什么都串在一起,仿佛就成了万般荒诞绮念的佐证,让他心里沸血滚烫灼热,心绪难平。 这沸血滚在心口,又滚过喉头,她纵是将钟神山十三峰冰雪都浇落,也浇不冷这一瞬的一往无前。 “是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曲不询紧紧盯着她,直直看进她眼底,不容她半点回避退缩,近乎执拗,他声音有点低沉,慢慢的,“换个别的什么人,你也会为他舍命下归墟?” 沈如晚凝眸望着他的眼睛,这其实是一双和长孙寒不太相似的眼睛,但当她凝视他的时候,不自觉便会回忆起那个在陈年旧岁里熠熠生辉的身影。 她从来偷偷窥觑,却总不敢靠近的身影,她甚至到他坠落归墟都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不会。”她轻轻地说。 曲不询幽邃的眼里骤然焕发出一种言辞难以形容的慑人光彩,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灼然到像是寒夜里也不熄的火,让人心惊的炽烈,几乎像是能将人也融化。 “不会?”他低低地重复。 沈如晚微微向前倾了一点,额头靠在他肩上。 她浅浅地吐露心思,可只开了个头,却又不说下去了,静静地偎在他肩头。 曲不询伸手将她圈过来,一手捧着她的脸颊,垂眸和她对视,“为什么别人就不行,对我就可以?” “沈如晚,沈师妹,”他声音沉沉的,有点哑意,不急不徐,像绵长的诱引,“你教教我,为什么我就是特别的?” 为什么他是特别的? 这问题又该怎么回答?自始至终,他从来都是她的例外。 沈如晚抬起手,很慢地抚了抚他的耳垂。 “那你先告诉我,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神魂颠倒,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问他,“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不是雪原上,难道是我执碎婴剑的时候?” 曲不询揽着她的腰肢,她伤势未愈,没多少力气,索性不支力地倚在他身上,一片温软。 分明轻曼得如杨柳枝一般,可半点也不似杨柳枝般柔弱攀折人手,神容清清冷冷的,眼神却缠绵,若有似无的招诱和探询。 他沉默了片刻,低低地一喟,“更早。” 沈如晚错愕。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先前在东仪岛上发现的那个傀儡?那是童照辛的独门傀儡,邵元康用镜匣收容钟盈袖的元灵后也打算配上那个傀儡、充作钟盈袖的新躯体。”曲不询慢慢地说,“这样珍奇的傀儡,自然不是童照辛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他从很多年前便开始钻研完善,其间自然需要神识较强的修士来帮他测验,我和他关系不错,每每应下这事,常常帮他操纵这傀儡。” 沈如晚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曲不询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这种傀儡有两种操纵方式,一种是靠血,一种是靠神识,钟盈袖的元灵也能算是神识,故而能用。”她点了一下头,“我之前救下章清昱的时候,也见过这种傀儡……” 她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一下。 曲不询看她神色不断变换,颇有种进退两难之感。 他微妙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状若无事般说下去,“恐怕当初你遇到的那个傀儡,就是我御使的。” 沈如晚蓦然看向他。 “什么?”她难以置信。 曲不询对上她目光,再多沉凝也烟消云散。 他不由干咳一声,神色不变,“那时我和童照辛是为了一桩宗门任务,调查那伙邪修的踪迹和窝点。邪修狡诈谨慎,迫不得已只得用了傀儡,混入人质中,却没想到会遇见你。” 沈如晚心绪翻腾如浪。 先前她在东仪岛上发现曾经见过的人竟然是个傀儡,恼火不已,恨不得立时找出那个耍了她的人,狠狠教训一顿,可压根没想到那个人当时竟坐在她对面若无其事。 “——你在东仪岛上还假装和你没关系。”她想到这里,狠狠瞪了曲不询一眼。 曲不询轻轻一叹。 “你心思细腻,见微知著,我怎么敢认?”他懒散般哂笑了一下,“我还怕你认出我是长孙寒,立时给我一剑。” 沈如晚抿着唇不说话。 曲不询看看她。 “就是那一日,你从云外来,一剑破天光,我在人群中见了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一点自嘲,“那时我就觉得,你的剑意是我见过最美的剑意。” 沈如晚不由出神般看向他。 她蓦然想起先前在碎琼里时他们读过的报纸上的故事,想起在秋梧叶赌坊外他说起的“觉得你剑意很美的人是我”。 他说,沈师妹,你看看我,多喜欢我一点,别让我这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一阵山崩海啸般的不可思议将她席卷,她怔在那里,几乎忘了此身何处、今夕何年。 多荒诞,她还记得她救章清昱纯属偶然,全因为忐忑期待和长孙寒见上一面却又临时得知他不来。那时她多失落,报了轮值任务排解,却永远也想象不到,她心心念念想认识的长孙师兄就在她眼前、在她解救的凡人之间,因她一剑而生情钟。 这简直像是个阴差阳错的笑话。 若她早知道,若她早知道…… 沈如晚忽然又默然了一瞬。 “可,”她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的、有点沙哑的、几乎不像是属于她的声音,“可你后来也没来认识我啊?” 曲不询沉默不言。 他尝试牵动唇角,却又只是徒劳,只剩下眼底一点涩然,又被刻意的掩饰,轻描淡写般说道,“那时未解情窦、不解风情,只以为我们同门一场,往后总有机会相见,不必强求,反倒吓着你。谁知十年一晃而过……” 他说到这里,垂下头,笑了一声,尽是冰冷的自嘲。 沈如晚不轻不重地捻着他的耳垂。 “照你这么说,”她眼神幽幽的,意味莫名,“看来这所谓的神魂颠倒,实际上也没多喜欢吧?” 要真是喜欢她,怎么会自己都不知道呢? 她初见长孙寒时年岁更小,尚且一望而知,此后年年岁岁都在向他奔赴,若非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她早该认识他了。 这本也没什么,甚至比她从前心知肚明的结果还要好得多。 从前她心里明白,她在长孙寒眼里只是个没有姓名的路人同门,她的喜欢也只是她一个人的酸甜苦辣,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她对于长孙寒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那时她习以为常,虽然偶尔辛酸,可也都视若寻常,怎么如今知道长孙寒对她并非毫无了解、甚至还有些许好感,只是没她那么浓烈,她反倒一阵酸涩,没来由的委屈: 她那么喜欢他,而他对她却只是有那么一点好感罢了。 这一切像是个美梦,可美梦成真落地,本身就是代价。 她把这份悬浮的感情看得那么重,落在她怀中的时候,便成了沉沉负累。 沈如晚垂眸,似笑非笑,“看来都是拿来哄师妹开心的话罢了——也不知道长孙师兄究竟对多少个师妹说过这样的甜言蜜语。” 曲不询被她问得噎住,气结。 哪还有什么别的师妹了?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 “忘了和你说——”她说,“先前掳走章清昱、被我杀了的那个邪修,和白飞昙是同门师兄弟,白飞昙的异火就是从这里来的。如果你当时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如今也算是水落石出了。” 迟来十多年的真相,以谁也没预料的方式到来。 很迟了,可也没那么晚。 “起码你真的得到了真相。”沈如晚定定地说。 曲不询默然。 沈如晚抿了抿唇。 她轻轻推了曲不询一下,“好了,你还不走?” 曲不询本还在想着邪修和异火的事,闻言,一挑眉。 ——他之前是为了问她那个师兄是不是他吧?怎么被她问了又问,竟就想把这事囫囵过去?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沈如晚一眼。 可他只是牵动唇角,言辞还没出口,忽然顿了一下,眉头骤然蹙起,一点隐忍般的涩意从眉眼间逸散,像是忽而没能站稳一般,骤然向前倾了一倾,一手撑在她身侧,离她近在咫尺。 在他身上轻淡的皂角气息里,沈如晚不经意闻见了一点血腥气。 “你受伤了?”她微怔。 曲不询不过是一瞬失态,转眼便又直起身,若无其事,“没什么,不过是先前灵女峰崩塌时受了点伤,已快好了。” 沈如晚怎么会信他这胡编乱造的话? 她若只是寻常安稳修行的修士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也曾刀口舔血,受伤如家常便饭,最懂治伤疗伤。 她抬手,按在他肩头,语气强硬,“别动。” 曲不询僵了一下。 沈如晚不等他拒绝,顺着那血腥气的来源,探过他衣领,向后抚了一抚,到伤口处,不由怔在那里。 “你怎么不拔除灵气就上灵药了?”她错愕。 第96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八) 曲不询身上本就有许多旧伤, 受伤时并未拔除伤口中的气息便直接上了灵药,留下狰狞伤疤。因为时岁消磨,伤口中的气息也都被化解了, 不会再成为折磨, 更不会忽然发作, 让他这样的丹成修士也难耐。 如今在曲不询背上犹有血气的伤口,明显是最近才留下的。 曲不询微微顿了一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他语气平平, 仿佛在说什么寻常的事, “拔除灵气要花费的心思太多,不必。” 沈如晚的眉头蹙了起来。 当时她扶灵女峰于将倾已是耗尽全力, 昏昏睡去,醒来时,陈献已帮曲不询上完了灵药, 她根本没看见伤口, 以为包扎如此快,那曲不询受的伤应当很轻, 便也没问,在那之后更是忙于寻找陈缘深, 无暇多问。 没想到, 曲不询的伤口处理得快并不是因为伤势轻,而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把自己的伤当一回事! “我昏睡了这么久,你又不赶时间,为什么不拔除?”她黛眉紧蹙,“纵是再费心思,也不过七八日的事, 总是来得及的。” 当初她去归墟下找他, 重伤后被邵元康救下, 重新挑开伤口,也不过花了十来日拔除灵气,可若把伤口长长久久的留着呢?那就是三年五年,日日夜夜的疼。 曲不询微微偏头望她,神色莫测。 他像是想笑一下,可又沉沉的只剩喟叹,眼神复杂难辨,波澜不惊地说,“你觉得,如今我还能面不改色地把后背留给旁人吗?” 沈如晚一怔。 拔除伤口中的灵气是个精细活,若伤口在后背上,修士是绝难自己完成的,非得由旁人帮忙不可,一般修士都会选择到医馆寻了医修代劳。 可曲不询不同,他经过太多背叛,已没法再交付这般沉重的信任了。 “我还以为……”她自知有失,垂眸说,“我还以为至少你会信邵元康的。” 既然曲不询已经把自己的身份向邵元康坦白了,她还以为他信任邵元康,他们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曲不询很淡地笑了。 “这么多年没见,彼此各有人生,就不必再考验人性了。”他语气和缓,不紧不慢的,很平静,“短暂相逢、长久分别,都是过客。”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她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听见长孙寒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叙述曾经最好的朋友,没有一点怅惘,又或许是都藏起来了,所以听起来才隐约淡漠。 不知怎么的,她忽而问他,“那我呢?” 她神色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并不需要答案。 曲不询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竟也没回答。 沈如晚用指腹推着他的脸颊转过去,轻声说,“低头。” 曲不询顺着她的力低下头。 她微微扯开她的衣领,从领口看去,一道手掌宽的伤疤几乎延伸到肩头,被领口挡住了,看不清究竟有多长,只是这一眼便能明白这伤有多重。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她重复他方才的话,唇瓣紧紧抿了起来。 是她想当然了,他一人独战卢玄晟和翁拂,前者是神州成名多年的前辈,后者又手握山鬼元灵,能引得整座灵女峰当场崩塌,便是曲不询再强,又怎么可能闲庭信步? 他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杀两人,取走镜匣,必定是火中取栗,剑修疯起来,又什么时候能想得起来自己的死活了? 她怎么就没想到。 “你转过来。”沈如晚低声说,“我给你拔除。” 曲不询幽黑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眉眼,把她那一点惘然怜意都收入眼底,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不自在,转眼又按捺下去,眼睑垂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倒是很自信,我不愿意把后背交付给旁人,就愿意交付于你了?” 沈如晚一顿。 她这才想到曲不询方才的话里,并没有提到她。 可这又怎么样呢? “我连人都得手了,又有什么可不自信的?”她淡淡地反问,瞥他一眼,“赶紧转过去,把上衣脱了。”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 曲不询有点想笑,可又叹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在沈如晚无波无澜的凝视里,忍下那点不自在,把上衣去了,背过身去,留给沈如晚宽阔雄健的背影。 沈如晚的指尖抚在他肩胛骨上。 他身上的伤已经结痂,可总是好不透,表面看起来在愈合,内力灵气还在横冲直撞地作祟,偶尔冲破伤疤,重又渗出血来,曲不询方才就是因此闷哼一声,伤口已一片血痕了。 沈如晚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背脊,默然半晌。 “你还说我不爱惜自己。”她语气莫名,抚着他肩头,声音低低的,“曲不询,可你也没多爱惜你自己。” 曲不询背对着她,悠悠地笑了,有点混不吝,“怎么,心疼我?” 沈如晚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朝他翻个白眼。 可下一瞬,她微微向前倾了一点,凑在他后颈边,轻轻吻了一吻。 曲不询浑身骤然绷紧了。 他似是顷刻便要回过身来对着她,可转到一半,又被沈如晚按在肩头一推,重新推了回去。 “别动。”她不轻不重地说,“我给你拔除灵气,你别捣乱。” 沈如晚先前神识和灵力一番透支,昏睡了这么久,倒是好了许多,虽然和完满时的状态没得比,但替人拔除伤口里残存的灵气倒也不是什么无法完成的事。 曲不询只得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微微僵着。 其实不过是赤着上身,以后背对着她罢了,比起先前燕好不值一提,可就这么任她目光一寸寸掠过他背脊,纵是目光无有实质,心底却似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酥酥麻麻地挠着。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块不会妄动的顽石。 “有点痛。”她轻轻说,“你忍一忍。” 曲不询默不作声。 怪的很,从他踏上仙途以来,受过的大小伤数也数不清,做剑修哪有不受伤的?今日一小伤,明日一大伤,全是家常便饭,除了师尊斥责、长辈谕示,从没人把受伤当一回事、让他忍一忍。 倒也有些同门师姐师妹柔情似水般关切他疼不疼,可每每到这种时候,他只觉这关切太过多余,于他半点无用。 可沈如晚只是这么轻轻地说了一句,既不柔情似水,也不婀娜多情,反倒清清冷冷,这一句也如她这个人一般清冽寒凉,他反倒把这一句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不厌其烦。 沈如晚两指并拢,灵气在她指尖氤氲,寒气森森,如锋锐的刀尖一般落下,循着曲不询隐隐绷紧的背脊,划过那道深深的伤疤,将渗血的疤痕重又破开,殷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脊背。 曲不询微微皱起眉头。 可他半点声息也没发出,只是神色微沉地坐在那里,仿佛背后重新破开的巨大伤口根本没什么感觉似的。 沈如晚一边探入神识进入伤口寻索残存灵气,一边又慢慢催动灵气治愈曲不询的伤口,免得伤口的血流也流不尽、损伤他元气。 拔除伤口中的灵气耗时耗力,花的心思很多。 曲不询坐在那里,任她将他背后的伤痕治愈一点又破开,反反复复,疼痛之极,又在痛里掺杂着极致的痒意,几乎让人坐不住,只盼着能立刻站起身来,逃离这非人般的折磨。 可他只是神色沉凝,一言不发,动也不动。 反倒是沈如晚比他更焦躁,不断催动神识,在他伤口里翻来覆去地搜寻,几乎连其余一切都忘了,一心凝在拔除灵气这件事上,只觉头晕目眩。 到她按在曲不询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都是细细密密的汗,无力地滑落在她腿上,抬眸,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隐约光怪陆离。 她用力闭上眼,向后靠着休憩,浓浓倦色。 “好了。”她说,“勤敷灵药,再过五六天便能好了。” 曲不询不作声地转过身来。 他目光落在她倦怠涩然的眉眼间,顿了一会儿,伸出手,按在她太阳穴上,力道舒缓,一下一下帮她揉着。 沈如晚也没力气动,阖眸靠在那里,任他一下下揉着太阳穴,方才神识用得太急而生出的轻微刺痛也纾解了许多。 曲不询不知怎么的轻轻一喟。 “怎么了?”她没睁开眼,只是问他。 曲不询抚过她面颊。 “没什么。”他说,“只是在想,十来年前,你我还在蓬山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 “能是什么样?”她说,“平平无奇的蓬山弟子,既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特别。” 曲不询没忍住,笑了。 “你还平平无奇?”他调侃般问,“沈师妹,你眼光很高啊。”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声。 她眼光当然很高,她一眼就看上了蓬山最超然拔萃的天才,蓬山前后那么多年,长孙寒也无人能及。 曲不询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低沉,“可惜,我从来没机会认识你。” 沈如晚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看他。 是他没机会认识她吗?反过来才对! 她抿着唇坐在那里。 “认识不认识,倒也不重要了。”她轻飘飘地说,“若我十几岁的时候知道你是这么个脾性,我一定转身就走,谁还要和你认识?” 她暗暗恋慕的是寒山孤月、卓尔不群的长孙师兄,和他曲不询有什么关系? 曲不询一瞬凝在那里。 “哦,”他声音有些滞涩,相当微妙,“你的意思是,你喜欢长孙寒,没错吧?” 沈如晚也僵住了。 她和他沉默地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让步一般僵持。 “沈如晚。”他郑重其事地叫她,把她的名字在唇齿间额外多用了一点力,沉沉地看着她,幽邃眼瞳深深的几乎能让人心神陷落,“你以前就喜欢我,是不是?” 沈如晚凝望着他,唇瓣微微颤着,竟莫名有种置身栏杆前,身后退无可退的感觉。 她蓦然偏过头。 “曲不询,你好烦啊。”她心烦意乱,声音轻轻的,“烦死了。” 曲不询伸手捧着她脸颊,将她的脸又掰过来,眼眸深沉,神色沉凝,偏执般凝望着她,声音既轻且沉,重复着,“是不是?” 沈如晚不回答,他就再问一遍,又一遍,像个固执的小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喜欢我吧,沈师妹。”他低低地说。 沈如晚没办法。 “是。”她无可奈何又垂死挣扎,“是有那么一点喜欢,这总行了吧。” 曲不询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的脸也紧绷着,像是紧张到忘了从容。 “只有一点?”他问。 沈如晚垂眸不看他。 “就只有一点。”她说。 曲不询低低地笑了。 他微微垂头,额头抵在她的额头,神识如慢慢涨起的潮水,一点点朝她涌来。 沈如晚浑身一颤。 神识与神识相融交缠,冰凉凉又酥酥麻麻的,让她慢慢地向下滑落,又被他搂着撑在那里,随他沉与浮。 “可我对你不止一点。”他低声说。 沈如晚感觉到了。 在那汹涌如潮水般的纠缠和神魂颠倒里,是最缠绵的痴迷、最炽烈的爱意和最疯狂的占有掠夺,浓烈得几乎让人心悸。 “别……”她声音轻得得像是别样的邀请。 曲不询接受了这邀请。 残存的犹疑都在须臾间冲碎碾破。 她睁着眼睛,没什么力气地倚靠在那里,神魂颠倒间茫茫地不知望着哪里,声音轻轻的,濒临破碎。 “……比一点再多一点吧。” 第97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九) 雪岭的长夜未尽, 黯淡的夜幕拢着皑皑雪山,群峰在稀疏点星下沉默的伫立、互相凝望,万籁俱寂, 只剩下风吹过山巅带起的细细的雪, 簌簌地响动着。 三个安静的背影并排坐在山崖边, 也像是萧疏苍凉的群峰。 倘若有谁无意撞入这静谧荒凉的一角,定会情不自禁地多看上几眼, 瞧瞧这几个神容修为都出众的修士, 怎么竟毫无形象地坐在雪地里,姿态恣意, 没半点稳重,反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随性不羁。 “我可真没想到啊。”邵元康盘着腿, 一边轻轻抚着手边那个陈旧的镜匣, 长长舒了口气,“十来年前还在蓬山的时候, 我们三个人从没坐一起说过话,十多年后, 谁也不是青葱年少了, 反倒有机会坐在一起说会儿话。” “世事难料,真是谁也说不准。”他望着远处沉寂的群峰,茫茫地说着。 沈如晚抱膝坐在中间,她也像是回到了遥远的樱笋年光,没有半点负累。 她凝神望着遥遥无尽的山峦,也觉一阵恍惚。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就好了。”她说得很随意, 没有太多思量, 正如青春年少时那样,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语气很轻淡,“韶年后的每一年,都比上一年更多磨多愁。” 她手里握有的东西越来越少,失去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谁料邵元康听她说完,竟忽然笑了起来。 沈如晚皱着眉看他。 “什么意思?”她眼神不善,“笑我?” 邵元康目光往她另一侧瞟了一眼,笑得止不住,“你倒是愿意回去,有些人愿不愿意,那可就不知道了——再往前十几年,一句话都没和你说过吧?” 沈如晚转头朝另一侧看过去。 曲不询一腿屈起,懒洋洋地仰躺在那,望着稀疏黯淡的天星,神色波澜不惊,被邵元康嘲笑也面不改色,好似后者说的压根就不是他。 “你这就说错了。”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呢,还是说过那么一句半句的。” 邵元康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在他印象里,无论是长孙寒还是沈如晚,从来都没说自己认识过对方呢? 沈如晚也不由地看他。 “我怎么没印象?”她愕然,她记忆里可从没有这种事。 以她对长孙寒的在意,如果长孙师兄当真和她说过话,哪怕只有一两个字,她也会牢牢记在心里,别说十年了,就是再过一百年也不忘。 究竟是哪来的一句半句,他对她说过,可她却不知道呢? 曲不询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那就得问问沈师妹你了。”他语调闲散,又有几分喟然咨嗟,“有一次我去蓬山下的坊市,打算寻购些修练用的灵草,正巧撞见你站在大柜台后面核对草药数目,想过去问问店里有没有我要的灵草,刚开口,后面不知道是谁叫了你一声,你转身就走了,直接把我晾在那儿。” 他说着,偏过头和她对视,似笑非笑,“那次你可是连头也没抬一下,看也没看我一眼。” 沈如晚蹙着眉头,“我什么时候在蓬山坊市的灵药铺子里做过工了?我从没……” 她说着说着,又忽然怔神。 当年她拜入蓬山第九阁后,手头说不上有多阔绰,但也还算宽裕,单靠培育灵植便够她自己修练生活了,自然不会跑去坊市的铺子里打杂。 可她平日培育了灵植,往往在相熟的修士那里寄卖,对坊市里卖灵草灵药的掌柜都很熟悉,若说有哪一次店里人手不足她搭了把手,那也是有可能的事。 曲不询轻轻笑了一声。 “后来我再去那里,就再也没见过你了。”他语气平淡,可莫名有种岁月寂然之感。 沈如晚怔怔地坐在那。 “还有这种事……”她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呢喃。 “老寒,真行啊你,”邵元康坐在另一侧,忍不住低声说,“还有这种事?我都不知道,你藏得够可以啊?” 他一直以为长孙寒当年根本不认识沈如晚,全靠他这个两边都认识的时不时提及呢。 合着他俩这是彼此都有意相识,结果同门十多年,一句话也没和对方说过? 曲不询微哂。 他没说话,只是悠悠地仰首望着隐隐泛白的夜幕,在群山的边缘透出的暖红光晕。 其实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他有好些年不曾想起。 那段短暂的往事就像是一块巨石骤然击落在湖面上,惊乱静水,久久不能平复,可时岁消磨、世事浪打浪,巨石也深深沉入湖底,当初掀起的风浪也终究被替代,于是往事封存在角落里,沾惹尘灰,连他自己也遗忘。 直到有这么一天,闲闲的只言片语里,记忆蓦然启封,恍如倥偬一梦。 他记得那天她攥着半张纸,皱着眉坐在光线尽头处,一点一点地核对灵草数目,晌午的日光只照了她半边面颊,如同洒落在霜雪间,盈然纯明,几乎一瞬夺了旁人的呼吸,生怕惊扰她。 铺子里人来人往,时不时就有人凑过去问她该如何如何选买灵药,她连头也没抬一下,一心二用,一边核对着灵药,一边流利自如地解答,他还没回过神,已经走到她面前去了。 呃,沈师妹——他记得他这么说,还磕绊了一下,那一瞬他不像是言谈从容的蓬山首徒,更像个青涩的呆头鹅,没头没脑地栽进情窦里,半点不自知。 她攥着那半页纸,刚要抬头就被人叫走,看也没来得及看他,纤细笔挺的背影转眼消失在尽头,只匆匆忙忙地丢下一句:不好意思,你换个人问吧。 徒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你说说,这是不是你的错?”曲不询扬着眉毛,哼笑一声,“当初你要是慢上一步、抬头看我一眼,哪还用得着偷偷喜欢我?你但凡只是客套地叫我一声,我就想方设法地来和你搭话了。” 沈如晚抱膝坐在那里,心绪也复杂难辨。 从前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悄悄地靠近,可谁想到,在她未曾留意间,她和他有过那么近的距离,近在咫尺,只要她一抬起头,所有神往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世事如此磋磨,就差那么一点。 “这我可就要帮沈师妹叫屈了,当初她何止一次托我引荐你?我是数也数不清——谁叫我是炼丹师,她还偏偏是个天赋惊人的灵植师呢?沈师妹的请托,我肯定是当仁不让。”邵元康在那头嘲笑,“我是想尽了办法,安排了一次又一次,可到头来,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没空。” 邵元康说着说着就乐不可支,“沈师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商量着给老寒庆生辰,我故意说给你听的,当时我就猜你会来问我。后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一听我提到这事,表情都隐约变了,卖给我的灵草又便宜了一成,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我能不能带你一起去凑凑热闹——我就知道我买灵草的时候说起老寒的事能捡到便宜!” 曲不询猛然直起身。 他神色莫测,紧紧盯着沈如晚,“你以前托他引荐我?” 那次意外爽约的生辰小聚他自然有印象,正是那次任务,他第一次见到沈如晚。 “原来那时你就打算认识我?”他近乎不可思议,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起,满手冰雪,簌簌地被他拢起,而他浑然不觉。 仿佛有一道电光顺着他的脊骨一路向上攀到脑后,激起他浑身近乎颤栗般的麻意。 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倘若那时他没有被叫走,而是应约前往,是否就意味着,他会在那天的小宴上见到她? 不必再有更多蹉跎和错过,不会再阴差阳错,也不会到多年后雪原上拔剑相对才彼此怅惘地说出第一句话。 曲不询掌心的冰雪也被他握紧到极致,冰冷冷的化为雪水,从他指缝间流逝。 他神色难辨地坐在那里,心绪复杂。 沈如晚早已坐不住,一脚踹在邵元康身上。 她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给你低价,只是我和你投缘,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没有的事!” 邵元康往后一躲,笑得前仰后合,“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嘴硬了,除了把我笑死还能有什么用?” 沈如晚气得打他。 邵元康一把抓起身边的镜匣,左躲右闪,嘴里还叫着曲不询,“诶诶,劝劝,劝劝——我这可是为了兄弟义气才说的。” 曲不询才回过神,懒洋洋地靠在那,动也不动,悠悠地笑了一声,“那你就为兄弟义气再多承受一点吧。” 邵元康一声怪叫,攥着镜匣,起身就跑,被沈如晚蓦然催生的荒草一绊,狠狠挨了她两拳。 “重色轻友啊,重色轻友!”他痛心疾首。 冰天雪地里,少有人踏足的落寞之地,忽而隐约回荡着嬉笑怒骂,恍然如青春韶光再临,可又比青春年少更多了美梦成真,仿佛失落的年华从未流走,翻涌成了璀璨年光。 谁舍得叫这一瞬溜走? 沈如晚不觉出神。 不知不觉,他们又都安静了下来,与寂然群峰相对。 璀璨的韶光又渐渐从他们身边逝去了,快得像是指间的冰雪消融,来时匆匆未解,去时留也留不住。 沉默里,是邵元康先开口。 “沈师妹,按理说,你神识透支、状态不佳,我是不该来找你的。”他说,声音有点干涩,“可我和老寒都不是法修,盈袖的状态又一天不如一天……我实在没办法。” 沈如晚已听曲不询说过了。 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凝望着远山峰峦之巅那层明亮暖红的光晕,莫名其妙的,她竟觉得那是她不经意流走的韶光和欢娱,去了遥远的天际,再也不会归来了。 邵元康涩然说着,“你和老寒这两个朋友,向来对我颇多照拂。一个是天资惊人的灵植师,帮我这个没用的炼丹师大忙,一个更不必说,蓬山首徒。和你们做朋友,向来是我占便宜更多……” 曲不询打断了他,“老邵,别说了。” 邵元康这次却没听他的,依旧微微哽着喉头,一股脑儿说下去,“我知道我是没什么立场求你们什么,但我……” 沈如晚听不下去,劈手把他手里的镜匣夺了过来。 “罗里吧嗦的,废话连篇,怪不得我当初怎么也没认识长孙寒,就你这磨磨唧唧的脾气,我能认识才怪了。”她语气很不好,神色也不耐。 可邵元康望着她手里的镜匣,眼神倏忽染上狂喜般的光彩。 “你,你愿意出手?”他结结巴巴得问。 沈如晚看他。 她都拿着镜匣了,还能是什么? 邵元康嘴唇微微翕动着,几乎说不出话。 曲不询看了看沈如晚,眉头微微皱起,可目光在邵元康近乎喜极而泣的脸上,又成了一喟。 “你先给我说清楚。”沈如晚垂眸看着手里的镜匣,“我是该怎么做?这镜匣里本就有上代山鬼的元灵,能容纳钟盈袖吗?” 邵元康答得很快,“镜匣只能收容一个元灵,你把盈袖的元灵收容进去,上代山鬼的元灵自然就被排斥出来了,到时她回归钟神山,很快就能复苏。我会带着盈袖离开这里,自然也就不会影响到她,过不了多久,上代山鬼便能醒来,代替盈袖成为新的山鬼了。” 这听起来倒像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长久沉睡的元灵能重获新生、重见天日,而不是被人玩弄于鼓掌,成为他人崛起利益的工具。而邵元康和钟盈袖也能如愿以偿,离开这座看似辉煌实则成了囚笼的擎天之峰,不必忍受与所珍视之人分离之痛。 生离死别,人间最惆怅白头之事。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断肠痛。 沈如晚遥望着群峰外的一层金边,日光就要透过云层,慢慢照耀这片静谧寂然的雪山了。 她始终没有找到陈缘深的下落。 也正因她太过明白,她才希望旁人不必受这苦楚。 有些人受过伤痛便巴望所有人都和他一起痛,有些人受过伤痛却希望能帮其余人免于这苦痛,她是后者。 沈如晚摩挲着那镜匣,“我怎么收容钟盈袖的元灵?” 邵元康细细地说了许多。 “你闭上眼,御使镜匣中的禁止,感受这座钟神山的脉搏。”他说得玄而又玄,所幸仙途典籍也都是这般模棱两可的言辞,修士们早已习惯,“我刚认识盈袖的时候,她化作清风,转眼从山巅到山谷,美得灵动轻盈、不似此中人,所以后来,我叫她盈袖。” 沈如晚合上眼眸。 恢复了一半的神识不紧不慢地催动着镜匣中的禁制,很慢,远远比不上她状态巅峰时的游刃有余,可小心些也足够了。 她在黑暗里感受邵元康所说的,属于钟神山的脉搏和呼吸。 山峦也有脉搏吗? 在一次次的日升月落下,在一阵阵绵长萧瑟的风雪中,在数不清的万物复苏与衰减里。 有风来,拂过山岗,拂过冰雪,拂过每一寸被覆盖却未消逝的灵植,最终抚到她鬓边,吹动她发丝。 沈如晚神识蓦然一动,深深拥抱这浩渺清风,如同拥抱浩大天地、无边峰峦,汇须弥于芥子,将那无尽的风用力收拢,骤然收入那一个小小的镜匣中,又隐约察觉到什么东西在顷刻间被镜匣排挤了出去,归于天地,海阔天空—— 云海翻腾,如天仙狂醉,漫把浮云揉碎。 而在那翻涌云岚后,日光倏然下照,如同碎金泻银,铺洒在冰冷的雪山之巅,刹那将皑皑白雪映成璀璨流金,神圣到玄妙。 日照金山。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那美到炫目的峰峦奇景,几乎忘却耳畔邵元康捧着镜匣喜极而泣的呜咽。 曲不询抚了抚她的面颊,一言不发地和她并肩站在那里。 璀璨流金映在他们身上,也镀上炫目光辉,一瞬千古。 第98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十) “后悔吗?”曲不询忽然问她。 沈如晚微微偏过头, 用眼神传述疑问。 后悔什么? 曲不询并没有在看她,但接收到了她的疑惑。 “如果当初你在沈氏族地里没有反抗,跟着你堂姐随波逐流, 也许会比现在过得好。”曲不询说, “七夜白被掩藏得很好, 这么多年也没有暴露,你也能在里面分一杯羹, 还能和你的亲朋好友一起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 除了一点浮名,什么也没留下。 沈如晚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 又收回了目光。 “跟着一起种七夜白,然后守在一个类似钟神山的见不得人的地方,等着你找上门吗?”她难得开了个玩笑, 但其实不太好笑, “如果我哭着求你放过我,你会心软吗?” 曲不询转过头, 定定地看着她。 他神容天生沉凝冷峻,倘若不特意做出表情, 静静地打量着人, 便会有一种凛然生畏的气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经意般笑笑,便落拓不羁起来,仿佛江湖千般大,都浸在他一杯酒里。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到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如晚没想到他真的会回答这个无厘头的问题。 “那你没有这个机会的。”她很快说, “如果我真的妥协了, 被你抓住后, 我会自裁的。” 长孙寒不仅是她偷偷喜欢的师兄,更是她向往追逐的月亮。 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随波逐流,哪怕地位再高、收获再多,也填不满内心的虚无,不过是行尸走肉,再见到长孙寒,她没法面对自己的从前,只能靠死亡来结束痛苦。 所以对于她来说,其实只有两个选择:死在沈家族地,还是死在漫长的悔恨后。 只不过,她用玉碎珠沉的决意,抢来了选项之外的生路。 曲不询就着曦光看了她很久。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也知道一个人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如果他不够了解沈如晚,很可能也没法预见她的无望,不会特别留意,也许就在全然意料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生机。 “但如果我能提前发现,我就不会让你死。”他高高挑起眉毛,语气平淡,但莫名很强势。 沈如晚短暂地抿了抿唇。 “一个只会夸我剑意真美的人还是算了吧。”她似笑非笑。 曲不询被她一噎,无言。 想给自己辩解两句,可又仿佛没什么说服力。 就不该给她知道这一句。 “沈师妹,老寒,盈袖有话想和你们说。”邵元康捧着那镜匣,在后面叫他们。 钟盈袖的元灵被收容进镜匣后,没法直接和人交流,唯有邵元康能从模糊的感觉中揣摩出一点方向。 这时他和钟盈袖提前备下的傀儡便终于派上了用场。 盈袖山庄里,一具专门为钟盈袖定制、面容和她一模一样的傀儡被置入镜匣,躺在榻上,睫毛微微颤抖着,像是被注入了生机,一点一点睁开眼睛。 原本木然死板的眉眼忽而生动起来,莞然微笑,眼睛清亮。 傀儡,活了。 邵元康的反应是最激烈的,“盈袖!” 他几乎欣喜若狂地看着钟盈袖,嘴唇张了又合,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地叫她,盈袖、盈袖。 沈如晚和曲不询默不作声地站在边上,没去打扰他们。 钟盈袖很温柔地抚了抚邵元康的手。 “谢谢你。”她看向沈如晚,“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们不会这么顺利。” “在刚进入镜匣的时候,我和上一代山鬼有过短暂的交流,我想有些东西会是你们想要知道的。”钟盈袖的语气和缓,很有条理,“你们找的那种花,我和上代山鬼从前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背后决定种花的人是谁,但是我知道那个将上代山鬼的元灵收入到镜匣中,带出钟神山的人是谁。” 能将山鬼元灵收容保存上百年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把镜匣交给翁拂、待会钟神山使用的人,也就是多年来躲藏在幕后的那个人。 沈如晚猛然向前走了一步,“是谁?” 钟盈袖像是陷入了追忆,“从上代山鬼的回忆里,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但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他叫——” “邬梦笔。” 沈如晚眼瞳微缩,回过头朝曲不询望了一眼。 又是邬梦笔。 “难怪!”可最先开口的却是邵元康,“果然是希夷仙尊。” 他说着,朝沈如晚望过来,“沈师妹,你还记得吧?之前我就和你说了,希夷仙尊就是《归梦笔谈半月摘》的主笔人邬梦笔,这些年来一直在神州各地打探老寒的过往,可疑得很——我早就说了,这人一定有大野心,七夜白指定是他种下的!” 从邵元康得到的这些线索看,邬梦笔确实极为可疑。 既是孟华胥的旧友,有绝对的机会接触七夜白,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希夷仙尊,半月摘传遍神州,现在他们有知道这人还曾把上代山鬼的元灵收入镜匣。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 可沈如晚总觉得古怪,她止不住地去想东仪岛上那一册孟华胥的手记,为什么邬梦笔要把这册手记留在那里?为什么要留给姚凛一个傀儡? “为什么上代山鬼会知道那人的名字?她为什么会被收容进镜匣?”沈如晚追问。 “因为上代山鬼和我一样,都是主动离开钟神山的。”钟盈袖平和地说,“她在钟神山待了很久,一直很孤独,再过几年就要消散了。这时有一个人告诉她,能保存她的元灵,带她离开这里,她答应了那个人。” “我想,”钟盈袖慢慢地说,“我能理解她。” 钟神山是个大盒子,镜匣是个小盒子,在里面待得太久了,就忍不住想要看看盒子外面的世界。反正她已经快要消散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到死都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多可悲啊? “所以,百年前邬梦笔就拿出了镜匣?这东西不是童照辛做出来的?”沈如晚问。 钟盈袖说,“当时就有了,童先生只是被推荐给我们制作镜匣和傀儡的,我猜那些人推荐童先生,也是因为童先生会制作傀儡。” 镜匣是早就有了的东西,而傀儡则是童照辛自己琢磨出来的,所以上代山鬼并没能和钟盈袖一样获得新的躯体,而是一直沉睡在镜匣中。 沈如晚不觉微微皱起眉来。 “这么多年里,上代山鬼一直都在镜匣里沉睡?”这种离开钟神山的方式,又能有什么意义? 钟盈袖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看着沈如晚说,“沈道友,你不会明白的,对于我们来说,离开这里,本身就是意义。我们永远不会为离开而后悔。” 她在这里诞生灵智,无忧无虑,懵懂天真,她发现这里有那么多的修士,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每天都忙忙碌碌、有很多事可以做,他们有那么多奇思妙想,他们总说起山外面的世界,于是她也心驰神往,想要出去看看。 可她出不去,她被大山母亲困住了。 她也有脚,可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山。 她的寿命比人类修士更长,她不会衰老,她会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失去青春直至死亡,但她只能用漫长的岁月去回忆、去想象。 于是离开成了执念。 不是厌恨钟神山,不是不爱自己生长的地方,但当一个人生来就注定无法离开的时候,离开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意义。 “也许你们人类修士会觉得我们很傻吧?我们天生就有漫长的寿命、强大的力量,却拼命想要你们不屑一顾的东西。一定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换来我们有的这些东西。”钟盈袖微笑起来,“但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值得试一试的。” 上代山鬼在镜匣里沉睡了百年,被当成了人类修士攫取利益的工具,可离开镜匣、重归山峦的时候,也并没有后悔。 人类很难理解精怪的想法,精怪却不在乎人类怎么想。 沈如晚紧紧蹙眉。 她心里还是有很多理不清的头绪,止不住地去想刚到山庄时撞见卢玄晟对着报纸大发雷霆的样子,她还记得那张报纸上说宁听澜的每一句话,还有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一点一滴。 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如一片迷雾,而她只抓住了递到手边的一点碎絮。 “你现在还在找你的师弟吗?”钟盈袖忽然问她。 沈如晚微怔。 她蓦然抬眸望向钟盈袖,“你能找到他?” 钟盈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 先前还未被收入镜匣的时候就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沈如晚默然。 她也没多少失望,抿了抿唇。 从她神识透支昏迷过去到如今已有大半个月了,哪怕当时陈缘深侥幸在山崩地裂里活了下来,在这无人知晓、无人救助的二十多天里,也该熬到油尽灯枯了。 从沈如晚醒过来的时候起,她已不报什么指望了。 “但上代山鬼知道。”钟盈袖继续说,“因为陈缘深拿着的镜匣里有我的一点灵性,所以你们无法靠另一个镜匣找到他,但上代山鬼可以察觉到什么地方是她查探不到的。” 整座山都在山鬼的感知下,只有一小片地方无法查探,那么至少证明陈缘深拿着的那个镜匣在那里。 沈如晚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在哪儿?”她声音轻轻的,“他还活着吗?” 钟盈袖看着她,没有回答,露出困惑的神情来。 沈如晚忽然意识到,既然钟盈袖无法查探到陈缘深的踪迹,那么当然更无从得知他是否还活着。 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现在去找陈缘深,她也许会看见一具尸体。 她真的做好这种准备了吗?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竟有几分不敢动的意味。 曲不询倚在门廊下看着她。 在她踏出门扉的那一刻,他低低的声音传到她耳畔,“要不然,我去吧。” 有那么一瞬间,沈如晚几乎就要点头。 不必去经历那最煎熬、最忐忑的一瞬间,不必去直面最痛苦的结果,总归是好一些的。 可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应该……会想见到我的。”她说。 她经历过那么多次亲故生离死别,被迫沾染了那么多血,她辗转反侧地想过很多遍,他们如果还活着,还愿意见一见她吗? 每次想起,她心里都知道她无论想多少遍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可陈缘深总会想见到她的,她知道。 第99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十一) 一场天崩地裂后, 灵女峰外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修士无论在哪都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在废墟之上筑就起新的山庄、坊市。 不过是一个多月, 除了一些害怕灵女峰再次崩塌的修士选择了离开之外, 那场天灾留下的影响似乎完全消退了, 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可灵女峰内,那些与山峦同生同长的微小生命, 却远远没有那样顽强, 陨灭在那场崩坍之中,剩下一片无人知晓的死寂, 就好像灵女峰也变得消沉了,等待一次漫长的恢复,而这场恢复也许是以十数年为计。 “我大概是, 找到六哥在哪了。”陈献的声音一反常态的迟缓犹疑, “可是……” 翁拂等人利用上代山鬼的元灵,掘开了一条通向灵女峰腹心的通路, 所以来去自如、畅通无阻。 可如今灵女峰崩塌过一回,通路阻断, 再想进入峰体内部便成了件不大不小的难事, 倘若如翁拂一般不顾灵女峰的风水灵脉走势、只顾成功,那灵女峰早晚要塌第二回 。 神识无法深入查探山体,在只能从钟盈袖的提示中确认大致范围的情况下,拥有绝对嗅感的陈献是最有可能找到陈缘深的人。 “可是什么?”沈如晚问。 她垂眸站在那里,她有种别样的沉寂,比往常更冷清。 陈献用余光悄悄地看过去, 有点捉摸不定。 先前沈前辈听说陈缘深绝难生还, 一时伤痛, 甚至于昏了过去,他还以为现在沈前辈的反应应当更加激烈一点,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平静。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算是死了,还是活着。”陈献慢慢地说,虽说他和陈缘深这个族兄并没太多交集,到底是同族血亲,不免也为族兄伤感。 眼前灵光骤然一现,如同日光骤然在他们眼前迸发,陈献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空空荡荡,只剩下楚瑶光的身影。 陈献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又闭上。 沈如晚循着陈献指点的方向,绕开山体内蜿蜒复杂的灵脉,很慢很慢地向山体中心遁去。 凭虚御风、瞬息千里都是在地面上才能运用的道法,想要潜入地表之下,则需要对土行道法有所了解。 沈如晚算不上有多精通土行道法,她要花数倍的精力才能勉强维持速度,对于普通修士来说,这速度已经很快了,可她还是觉得太慢了。 她既希望这段阴冷潮湿的路能快点到头,可不知怎么的,又希望能慢一点,晚些面对结局。 她的身体微微沉了一下,从那种微腥的土壤气息里脱离,矮身伏在一段逼仄狭小的空隙里。 这是在山体崩塌时,山石挤压后留下的空隙,按照钟盈袖和陈献的说法,陈缘深应当就在附近,运气好的话,也许就在这段空隙中。 沈如晚不得不低着头。 逼仄的狭小空间像是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让她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跪坐在那里,蜷曲着身体,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只有眼前的通道时唯一的出路,她不敢在折断狭小空间里用遁术,甚至连一点光亮也不敢燃起,以免灵气波动致使空隙崩塌。 她只能选择用她的手和脚,像个凡人一样,慢慢地向前爬过去。 无论是在蓬山时,还是离开蓬山后,沈如晚从来没有以这种难堪的姿态前行过,阴冷潮湿的山石和泥土环绕着她,即使她将灵气覆盖在周身,却仍能透过薄薄的灵气,感受到掌心淤泥的绵烂,几乎让人作呕。 四下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光亮,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细碎的流水声便格外清晰,一声声落在耳畔,竟有种叫人冷到骨子里的感觉。 这里太安静了,也太幽黑了,让她忍不住想起一些纷乱的往事,乱糟糟的堆在心头。 沈如晚不知道这条空隙究竟有多长,只知道她爬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这里没有尽头。 她的脚踝忽然被握住了。 在这样进退两难,甚至连转身也嫌逼仄的狭小空间里,身后竟然有人,这几乎让人悚然。 “谁?”她骤然一惊,可刚一开口,又感受到了身后的气息。 曲不询跟着她一起潜入了灵女峰内。 四周一片昏黑,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脸,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可她太熟悉他的气息了。 “别往前了。”他声音低沉,在狭小空隙里隐隐约约回荡,“你跟我来。” 他的手准确无误地在黑暗里攥住了她的手腕,灼热有力,和阴冷坚硬的泥石截然不同。 沈如晚有一瞬的分神。 她艰难地转过身,跟着曲不询一起往回爬,在她先前爬过的半途中,有山石被曲不询强行掰开,空出了另一条空隙,而那被掰开的山石在这狭小空间无处可放,阻断了来时的路。 沈如晚的心砰砰地跳着。 “你胆子也太大了。”她低低地说,“万一上面支撑不稳坍塌了怎么办?” 曲不询已进了另一条通道,稍微比他们所在的这条更高一些,也更逼仄一些。 他回过身来,把她拉了上去,力气有点大,沈如晚勉强挤了进去,身下凹凹凸凸的,像是什么嶙峋古怪的山石,硌得她腿疼。 她伸手探了一下,一怔,她竟坐在了曲不询的腿上。 “不怕。”他低低地说。 声音就在她耳畔,像是暖融融的风拂过。 沈如晚下意识地仰了一下,手向后一撑,触手竟不是坚硬的山石或泥沙,而是……一只手。 她怎么会摸到一只手? 她怔了一瞬,忽而浑身僵硬,微微地颤抖着。 这通道太逼仄,她完全回不了头,只能慢慢地向后一点点摸索,在粗糙的泥土间重新摸到那只手,指尖微颤着搭在手腕上。 轻微到几乎难以觉察的跳动。 曲不询感觉到沈如晚在那一瞬间浑身都绷紧了。 “他还活着……”她的声音里满是难言的狂喜,攥着他衣襟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几乎要把他的衣襟扯破,“曲不询,他还活着!” 明明没有一点光亮,可不知怎么的,曲不询眼前却浮现出她清亮眼瞳里蓦然迸发的无限光彩。 可他张了张口,竟有一瞬的默然。 “沈如晚,”他低声叫她,“你先别着急——你再看一看。” 沈如晚没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叫她不要着急,什么叫再看看? 可她的理智也慢慢回笼了。 普通修士在山体内被困一个月,应当是绝无生路的,她却摸到了脉搏,这怎么也不太对劲。她是做好了给陈缘深收尸的准备进来的,可当真发现他还活着,又难以置信。 她难以转身,便终于探出神识,朝身后的那个人探了过去。 神识不受黑暗影响,将那熟悉的五官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陈缘深以一种蜷曲的姿势,静静地躺在山石之间。 他的五官也微微扭曲着,像是承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折磨,不得安宁。 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他的脸庞还有生机,他分明还活着,只是睡着了。 沈如晚怔怔地靠在山石上。 分明感知到了陈缘深的生机,可她的心不知怎么的却蓦然沉了下去,如坠深渊。 如果陈缘深真的毫发无伤,他早就该醒了。 他不该是这样平静地蜷缩在黑暗逼仄的空隙里,他至少会试图离开这里。 他的安然无恙,却正是最不祥的象征。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可再次探出的时候,却忽而稳稳地朝陈缘深的心口按了过去。 就在她的掌心即将触碰到他心口时,如寒锋一般的冰冷气机骤然浮现,沈如晚的手猛然一翻,避开了那攻击,五指一拢,攥住了什么薄片一般的东西,似乎还会动。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收回手,灵光氤氲在她指尖,将她握拢的东西照得分明—— 在她掌心,躺着一只如铁片般的蛊虫,已被她掐灭生机,只剩本能的蜷动。 身后,陈缘深的躯体忽而抽动了一下,似是不安。 可细看,抽动的不是肌骨,而是皮下起伏如筋络的东西。 她僵硬地靠在那里,神识再无保留,将陈缘深周身都探查了个遍。 那哪还是什么肌骨筋络,骨肉之下,分明是肆意生长的蛊虫。 蛊虫在这具躯体里疯狂生长繁衍,几乎成了虫巢。 可也就是蛊虫深入肌骨,和这具身体浑然一体,才保持了生机不散,身躯完好。 她忽然想到离开前陈献神色复杂的模样:我也不知道他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沈如晚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起白飞昙说起的蛊虫,想起山庄里陈缘深勉强的微笑,想起他一反常态的勇敢和大胆,想起他似笑也似哭地看着她,说,师姐,你多年未归蓬山,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原来从很早的时候起,陈缘深就没想过活。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着,明明无人能给出应答。 曲不询忽然伸出手,在她身后拿到了什么,塞进她的手里。 是陈缘深从邵元康那里借来的镜匣。 “镜匣可以保存山鬼的元灵,应该也能保存修士的神识。”曲不询低声说,“如果陈缘深被困住的时候还有意识,说不定会在里面留下点什么。” 沈如晚没什么反应地坐在那里。 她很慢很慢地拢起五指,握住那只镜匣,像是过了好久才听懂他的话,把神识探入镜匣中。 出乎她意料的,她真的在里面找到了陈缘深留下的一段神识。 这段神识也像是万般痛苦难以承受。 “师姐,我大概是要死了。”她懦弱的、平庸的师弟,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本来不希望你找到我,这样你也许就会觉得我还活着,没那么伤心,但我发现……但我发现我还是很害怕,我怕我永远留在这儿,谁也不知道我死在这里,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活过。” “我真的很怕。”陈缘深哽咽般说,“所以师姐,如果你能找到我,能不能带我回蓬山?把我埋在师尊边上就行了,我不挑坟,我就想回蓬山。” “我想回蓬山,师姐。”他说。 神识倏然消散了。 从头到尾,他也没说过一句后悔。 沈如晚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镜匣从她手中滑落,咣啷掉在地上。 她一动不动。 废话连篇,她想。 为什么连最后的言语也词不达意,重复又琐碎,没有一点解释。 既然这么害怕,那就不要冒险,为什么又要心存死志,一个人留在冰冷狭窄的空隙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到最后一刻? 陈缘深不是很依赖她的吗?为什么这次没有? 怎么偏偏是这次没有? “找到什么了吗?”曲不询低声问她。 沈如晚木然地点了一下头。 她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升往了空无的边界,没有一点重量。 “他说,让我带他回家。”她声音冰冷。 第100章 终日梦为鱼(一) 陈缘深的躯体最终被焚化, 封存在小小的匣子里,托在掌心里轻飘飘的。 修士往往是这样的,没那种死无全尸、挫骨扬灰的忌讳, 死就死了, 一把火烧了干净。倘若尸身完好地下葬, 反倒不得安宁,容易引来邪修觊觎——修士的尸身也是绝好的材料。 沈如晚花了很多心思想留住他。 虽然看起来陈缘深已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了, 但他的身躯还有生机, 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奇异的神通、宝物,谁说陈缘深就没有机会醒过来呢?哪怕就只是留在那里, 至少还有一点念想。 可没过多久,那具身躯中的蛊虫便像是觉察到了危机,躁动不安地收缩起来, 想要从躯体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 撕裂皮肉,转瞬便把完好的躯体毁得不成样子。 陈缘深的躯体本就是靠这些蛊虫来维持生机, 离了蛊虫,无声无息干瘪下去, 成了衰朽破败的残躯。 “他不会怪你的。”曲不询对她说。 沈如晚垂着头, 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匣子。 “我知道。”她说。 “我只是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她这么说着,好像不是很确定,还有点迷茫。 可她的心里已经有个答案。 曲不询看了她一会儿,转过头去,随意地打量着远处漫漫通向云端的云中栈道, 很捧场地问她, “怎么错了?” 沈如晚沉默着。 “如果当初我没离开蓬山就好了。”她说, “陈缘深说得对,如果我没离开蓬山,我现在至少应该是第九阁的副阁主。” 曲不询高高挑起半边眉毛。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 她想起当初还在碎琼里的茶楼里,陈缘深对她说的话。 你会后悔的,师姐——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你会有多后悔。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就算后悔到死,也是我自己选的命。这么多年,你见过我为我的选择后悔吗? 如果时光能倒回那一天,她再也不会说这样笃定的话。 她会告诉她自己,她确实后悔了。 很后悔、很后悔。 “如果我是蓬山的阁主,早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了。”她慢慢地说,“陈缘深也就不会被骗来种七夜白了。” 曲不询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你没必要把这事当作自己的错,人生到处都是岔路,不走下去谁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他不经意般偏头看着她,目光沉凝平实,“况且,你若留在蓬山,宁听澜未必能容得下你。” 沈如晚执碎婴剑纵横神州,杀的是旁人不敢杀的人,得罪的也是旁人不愿得罪的势力,声名显赫之下,非议众多,若宁听澜想给她安上个什么罪名、把她除去,也没人给她喊冤。 好在她是盛名之时退隐,退得干干净净,还没等到鸟尽弓藏的时候,这才和宁听澜相安无事。 这次沈如晚也没有再为宁听澜辩解些什么了,毋宁说她也怀着相同的质疑,无可反驳,也不需反驳。 “邬梦笔,孟华胥,宁听澜。”她慢慢地点数着,语气慢慢转冷,“不管到底是谁,一个一个来,谁也躲不掉。” 后面,陈献中气十足的喊声传来,“师父,沈前辈,我们买好票了,可以出发了!” 曲不询攥着那手环,随意地看了一眼,又抛还给陈献。 “啊?师父,你不拿着?”陈献伸手一捞接住手环。 曲不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山崩地裂都能扶回去了,还要它做什么?”他站在崖边,飘飘地坠了下去,落向万丈雪原,声音渺渺的,散在无边无际的云海里。 挤在云中栈道前的修士听见了,嘟嘟囔囔着,“谁啊,这牛吹得都上天了。” 可一回头,正好看见曲不询的身影落下,一瞬瞪大了眼睛,喊得撕心裂肺,“我去我去,怎么真的跳下去了?谁来救人啊?” 还没等话音落下,那道身影转眼出现在远天云端,看起来像是渺远的一点黑影,懒洋洋地朝山巅招手,声音隔着云海悠悠地传来,“走啊?” 是他们不想走吗? 那一瞬所有排在云中栈道前的修士心头同时升起怨念:难道他们是因为享受排长队的感觉,才挤在这里,不直接跳下去的吗?他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万丈高空如履平地啊? 他还朝这里招手,真以为这里有人能跟着他一起啊? 就算是丹成修士里,能这么随心所欲的人,那也是屈指可数的——他们这儿难道还能再有一个丹成修士不成?丹成修士又不是大白菜。 可真有人回应。 沈如晚静静地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他在无边云海里渺茫的身影,抿了抿唇。 “骚包。”她轻轻地哼了一声。 声音很轻很轻,只有一点声息在唇边拂了一下。 这回离得太远了,曲不询是真的没听见。 她叹了口气,忽而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先走了。”她回过头,对陈献和楚瑶光说,笑意浅浅,声音轻快,“栈道出口见。” 陈献和楚瑶光瞪大了眼睛。 “诶,前辈——” 下一瞬,所有在山巅等待的修士便都看见,她轻灵地踏出崖边,如杳杳山风中悠悠一叶,越过云卷云舒、跨过茫茫雪原,到达目光所及的边界,和那道身影一起消失在云海中。 一片沉寂无声。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轻轻说了一声,“遨游天地,放浪江湖,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 “活成这样,才叫修仙吧?” * 从钟神山到尧皇城,需要跨越半个神州,从万年不化的冻土,渐渐变为炎炎暑气的沃野。 对于凡人来说,这是一段几乎能耗尽半生的旅程,可对于修仙者来说,两个月便绰绰有余。 赶路时最好用的自然是自家的飞行法宝,千里万里也随心所欲。 然而一旦进了尧皇城方圆千里之内,任何飞行法宝便被禁止,任何修士不得在尧皇城上空飞行。 倘若有谁想要违逆这规矩,那么尧皇城的执法堂不介意给对方尝尝随心所欲的代价。 ——不错,与钟神山和碎琼里这些地方不同,尧皇城是有执法堂的。 “无论是碎琼里、钟神山,甚至于是蓬山,都是秉天地钟灵而生的奇境圣地,修士自发聚集,后来才形成了秩序。”楚瑶光细细地介绍,“但尧皇城不一样,这是由尧皇城主组织建立起来的修仙者的城市,有修士也有凡人、百多年来慢慢扩大的。” 从尧皇城建立的那一天起,整个城市就是为了如今的繁华而运转。 沈如晚和曲不询都不是第一次来尧皇城,从前早就知道这些不算秘辛的旧事,所以楚瑶光主要是讲给陈献听的。 “城主很开明,迎八方来客,一视同仁,也并不作干涉,只是维护日常秩序。尧皇城不需普通人缴纳入城费,只对在城中做生意的修士抽成,此外,倘若有修士在城中置产,也要缴纳一笔灵石——尧皇城的房子贵,可是神州修士人尽皆知的。”楚瑶光说到这里,很自然地说了下去,“我家在尧皇城有些生意,等我们去了尧皇城,可以在那里下榻。” 蜀岭楚家的阔,那也是人尽皆知的。家大业大,羡慕不来。 陈献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点着头,问楚瑶光,“不能用飞行法宝,我们怎么进去啊?” 尧皇城方圆千里不许飞行,遁术也不是人人精通的,难不成要让所有修士自己走进城中? 楚瑶光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们所乘的宝车便停下了。 松伯敲开门,“大小姐,咱们该下去了,我刚才看见远天红云,想来霓衣风马很快就要到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楚瑶光一听,立刻拽着陈献的袖子,“沈前辈、曲前辈,我们快去吧,霓衣风马半个时辰才来一趟,错过又得等好久呢。” 陈献还一头雾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霓衣风马是什么?” 楚瑶光却不解释,只是说,“看见了你就知道了。” 陈献左看看右看看,沈如晚和曲不询俱是神色自若,就没谁和他一样满脸懵然的,不由大感震撼,“明明我也是修士啊,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啊?” 这话问的,大家都侧目而视——你这样也不是第一天了,为什么今天忽然震惊了啊? 下了宝车后,也不过走了一二里路,远远就看见许多修士聚在一片平原上,三三两两地说着话,神色都很淡定,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陈献忍不住挠头,怎么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霓衣风马呢? “瑶光,你就告诉我吧?”他实在耐不住好奇。 楚瑶光抿着唇笑。 她刚要说话,目光忽而一抬,朝天边看去,“不用我解释啦——你看,霓衣风马已经来啦。” 陈献立刻回过头一望。 远天升起绚烂到极致的绯红云岚,铺天盖地,把长天染成一色,好似缎带霓裳一般,朝他们笼罩过来。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云霓之上还立着个人影,在云端中气十足地大喊: “一人一裳,不许多取,若有妄图贪昧者,就等着去执法堂见吧!” 等在平原上的修士们吵吵嚷嚷地应了。 陈献不错眼地看着其中一个修士伸手,触碰到那漫天云霞,竟然一把扯下了一片红云—— 红云披在身上立刻化为披风,那修士注入一点灵气,披风便瞬间飘飞,带着修士升上云端,飘飘荡荡飞在红云之中。 陈献张口结舌,回头看,楚瑶光笑靥如花。 “霓为衣兮风为马,这就是霓衣风马呀!” 陈献瞪大眼睛,“可,可尧皇城不是不许修士飞行吗?” 曲不询取了披风,一伸手,敲在这笨徒弟脑门上,“修士不能御使飞行法宝,又不代表尧皇城不能提供飞行法宝。” 陈献愣住。 “尧皇城不许修士飞行,是因为这里修士太多,如果全都乱糟糟地飞,只怕天天都要死人。”沈如晚笑了起来,难得解释,“所以在尧皇城外,有霓衣风马,尧皇城内,也有城际灵舟,绕城而飞,专门供修士搭乘。” 在尧皇城,谁也不可以自己飞,但可以被带着飞。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觉得很有意思,这本书是我写过的修仙文里力量体系最弱的,但却是我觉得最有仙气的。 第101章 终日梦为鱼(二) 神州浩大, 修仙者聚居的城市数不胜数,可尧皇城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城,誉冠二十六州, 无人不知。 除了尧皇城外, 再没有哪里能大手笔地为八方来客提供人人可搭乘的飞行法宝, 从城东到城西,停泊数次, 总共也不过一个时辰, 对于丹成修士来说,这当然是慢得令人受不了, 可对于普通修士乃至于凡人来说便是实打实的方便。 也无怪乎尧皇城地价之高天下皆知,却依然有数不清的修士愿意来这里碰碰运气。 每天的城际灵舟上都会有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的身影,一眼可辨。 今天的城际灵舟上就有几个刚来尧皇城的修士。 “瑶光, 你看这里居然还有字。”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踏进灵舟, 站在门板前好奇地看了几眼,“老周记炒货?就是那家特别有名的炒货店吗?居然把名字都印到这里来了?” 边上的少女华服锦衣, 举止从容,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来尧皇城, 只看她的衣着, 若非本城禁止修士御使飞行法宝,只怕如今灵舟上的其他乘客甚至都没有能和她打交道的身家。 可谁叫尧皇城只需城际灵舟在城内飞行?十年修得同船渡,这就是摸不透的缘份。 “这是老周记炒货出了钱,特意印在这里,让人留下印象,去他家买东西的。”楚瑶光早已习惯了陈献的好奇心, 很沉着地回答着, 坐在空位上, 朝身侧默不作声的中年女修一伸手,“梅姨,反正还要等好久才到,我想看看半月摘。” 楚瑶光出门是带了两个家族客卿的,松伯和梅姨。 先前去碎琼里和钟神山的时候,这两地出入不太方便,松伯和梅姨便等在附近做策应。这回来了尧皇城,蜀岭楚家本就在此有产业,这两人便也一道跟了上来。 梅姨和松伯都是不太说话的性子,把刚买来的半月摘递到楚瑶光手上,一言不发。 陈献还在左看右看,偶尔对上陌生乘客奇怪的眼神,咧开嘴爽朗一笑,旁人便默默地把目光挪开了。 唯有一个热心肠的女修和他搭话,“道友,你是新来尧皇城的吧?快找个位置坐下吧,现在灵舟开得不快也就罢了,待会儿灵舟是要绕城飞行的,七拐八绕的,很容易就摔出去了。” 陈献虽然大大咧咧、不太会看人脸色,却一向很听劝,闻言立刻坐在楚瑶光左手边的空位上,正对面就是沈如晚。 “沈前辈,你以前也来过尧皇城吗?”他随口问。 沈如晚闻言瞥了他一眼。 “来过几次。”她简短地回答,“很久以前。” 陈献想起沈前辈在临邬城待了十年,“那以前的尧皇城和现在一样吗?” 沈如晚目光越过灵舟的栏杆,落在飞速向后退去的屋舍上,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以前没这么繁华。” 她上次来尧皇城,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尧皇城便已十分繁盛,可十年一别,竟更上一层楼了。 单论繁华,尧皇城已胜过蓬山了。 方才提醒陈献坐下的热心女修听见这话,也和他们搭话聊起来,“可不是吗?这尧皇城当真是一天一个样。我以前去过好多地方,就数尧皇城这里最热闹、最有新气象。” 几人一起望向她。 热心女修说得很起劲,“别的地方也不是不好,但难免有这样那样的陈规,外来者不得不遵守,而且还容易受到排挤,但在尧皇城,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自然没这么多事,无非是互相包容、博采众长。再加上城主府张弛有度,这尧皇城是一日千里。” “就说这《归梦笔谈半月摘》吧,也就只有我们尧皇城能办,其他地方根本容不下那么多意修。”热心女修指着楚瑶光手里的报纸说。 沈如晚微微扬眉。 “意修?”就连尧皇城随便一个路人也知道意修? 热心女修重重点了一下头,“是,就是那群靠编故事提升修为的修士,半月摘编者里大多都是意修。” 她说着,摇了摇头,很是感慨,“这些意修也不容易,自从方丈山覆灭、沉入海中,神州的意修就算是断了传承,要不是梦笔先生办了半月摘,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过下去。” 方丈山就是方壶山,在神州浩劫里沉入海中,在漫长的漂泊后,阴差阳错地落到了陈献的手里。 沈如晚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一点。 “方丈山覆灭、断绝意修传承?”她慢慢地重复,满心疑惑,“原来方丈山是意修宗门?” 热心女修很自然地回答,“是啊,方丈山以意修为主,不过也有别的传承,在神州浩劫之前,不比蓬莱差上多少,只是时运不济,没能留到最后罢了。” 她想了一下,“我记得方丈山还有一本《孟氏坤剑残谱》流传下来,在剑修里很有名气的,你知道吗?” 曲不询目光忽而一转。 《孟氏坤剑残谱》,这名字他当然耳熟,当初在蓬山藏经阁和沈如晚隔着书架对视时,他手里恰好拿着的就是这么一本拆解孟氏坤剑残谱的书。 “道友似乎对意修的事很了解?”他问热心女修,“说来惭愧,我从前只知方壶山,却不知意修,更不知道半月摘和意修的关系——这么说来,邬梦笔先生也是意修?” 热心女修摆摆手,“这在尧皇城算不上什么秘密,但凡是在这里住了超过五年的修士,或多或少都会知道的。梦笔先生确实是意修,办了这个半月摘也是为了意修传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沈如晚不说话。 看样子,邬梦笔就是希夷仙尊的事,并不为尧皇城居民所知。 “原来如此,没想到我们平日闲趣一读的报纸,对于意修来说竟有这么重要的作用。”曲不询笑了笑,语气闲散,不经意般问道,“说起来,我们这一行人都是梦笔先生的读者,来尧皇城就是想见一见他,道友可否指点我们一下如何能见到梦笔先生?” 热心女修“哎哟”了一声,满脸遗憾,“十年前梦笔先生还是经常现身的,在尧皇城待久了总能遇上一两次,可如今是不行了,梦笔先生不见客。” 楚瑶光还拿着报纸,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看着。 这是他们还在钟神山时,梅姨在外面买的,早不是最新的一期了。 “诶,沈姐姐、曲前辈,你们看这个——”楚瑶光忽然指着其中一面,“十一月十七,尧皇城千灯节,届时城主府与半月摘办事处将对外敞开,大摆千灯宴,尧皇城居民尽可前来同乐。” 她抬起头,眼睛晶亮亮地望着沈如晚和曲不询:他们此行尧皇城就是为了找邬梦笔和孟华胥的,如今半月摘大摆千灯宴,正好混进去一探究竟。 ——当然,这计划中还有楚瑶光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她毕竟也是《归梦笔谈半月摘》的忠实读者,想进去看看,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十一月十七,距今还有十二天,其实已很近了。 沈如晚伸手,接过楚瑶光手里的报纸,垂眸细细看了起来,报纸上并没有说这个千灯节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举办,也没说打算怎么办,只是很简短地提了两句。 “千灯节是近几年才有的。”热心女修熟络地给他们解释,“每三年一次,如今也就办了三次,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很多样式的灯,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三年一届,办了三届,也就是九年前。”沈如晚喃喃。 又是九年前。 九年前,邬梦笔去了东仪岛,找到了孟华胥的手记却没带走,又给姚凛留下了傀儡; 九年前,邬梦笔在尧皇城办起《归梦笔谈半月摘》,把这份报纸传遍大江南北; 九年前,尧皇城忽然办起没头没尾的千灯节,既不说来由,也没有目的,不明不白地办了九年。 既然她已知道了邬梦笔就是希夷仙尊、和七夜白有分不开的关系,那么是否可以再多揣测几分? 也就是在九年前,陈缘深被带到钟神山,从头开始建山庄、培育七夜白。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邬梦笔九年前频繁的动作,是否与此有关? 沈如晚沉吟不语。 陈献兴致勃勃地和热心女修聊了起来,“道友,你这是打算去哪啊?” 热心女修也不很见外,随口说道,“你知道童照辛大师吗?童大师定居尧皇城,我是想登门拜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请童大师帮我炼制。” 她说起“童照辛”这个名字,沈如晚和曲不询的目光便一齐望了过来。 “童照辛?”曲不询神色微妙,“你是去找他的?” 热心女修眉飞色舞,“可不是吗?我就知道,童大师现在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早晚能成为神州最有名的炼器大师!” “不过,名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请动了。”她遗憾极了,“童大师脾气有点古怪,从前缺钱的时候来者不拒,现在不缺钱了,就只愿意帮他能看得上的人炼器了。” 这个“帮”字,自然不是无偿的,神州修士请炼器师、炼丹师,惯例是要给人家“开炉金”的。 以童照辛如今的名气,这开炉金只怕是天价了。 “就算是这样,也多的是人愿意捧着开炉金求童大师看他一眼。”热心女修叹气,目露神往,“倘若我能和童大师交流一番就好了,你们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心心念念和童大师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请教一下自己想要炼制的法宝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那也是千金不换。”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声。 轻飘飘的,意味莫名。 热心女修看过去,沈如晚神色平静,没什么情绪。 她只当她是听错了,方才沈如晚也许只是恰好笑了一下,并没有讥讽她的意思。 沈如晚确实不是讥讽热心女修。 她只不过是讥笑童照辛一声罢了。 倒也没有太深恩怨,毕竟她有仇当场就报过了。 当年童照辛不服她击杀长孙寒,带着人来找她麻烦,她早就上门打回去了。 不过—— “这下可巧了。”她目光浅浅地在曲不询脸上一旋,神色微妙,“我们也很想见见童大师,最好能和他说上几句,不如待会儿就和道友一起下灵舟,碰碰运气吧。” 曲不询懂她这微妙眼神的意思。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鼻子,几分不自在——当初童照辛找她麻烦,正是和他有关。 里外不是个东西,说的就是他吧。 “也好。”他神色不变,闲闲地敲了敲桌案,“择日不如撞日,能见一见童照辛大师也好。” 也好当面问清楚,当初让童照辛炼制镜匣的人,究竟是谁? 第102章 终日梦为鱼(三) 灵舟在一座接天高楼的顶端短暂停靠。 这一路来, 他们已路过了好几座这样的高楼,俱是尧皇城定下的灵舟停泊点,供城中修士搭乘。尧皇城是整个修仙界最喜欢建高楼广厦的城市。 “其实当初灵舟停在高楼之上, 还有人抗议, 说是爬上高楼不方便, 不如直接停在地面上。”热心女修带着他们下了灵舟,一面说, “你说这不是笑死人吗?大家都是修士, 纵然修为有高下之分,可爬个楼又是什么难事了?况且灵舟起落其势如虹, 若要落到地面上来,必须得腾出一大片空地,还耗费掌舵修士的灵力。” 灵舟也属于飞行法宝, 修士都知道, 这世上最耗费灵气的便是飞行法宝、最难掌控的也是飞行法宝,那种能精妙操纵飞行法宝、起落没有一点痕迹的修士, 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一般人学不来。 尧皇城常年为成立居民提供灵舟, 自然要考虑降低操纵灵舟的难度。 “这么说来, 在尧皇城居住未免也太舒服了吧?城主府似乎事事都考虑周到了,这是我见过最体贴的城主府。”陈献不由说道,“其他地方哪有这么细致的考量啊?” 怪不得尧皇城能一跃成为修仙界第一繁华的城市,谁能不愿意住在这里? “那可不?”热心女修听见陈献夸尧皇城,眼睛都微微弯了起来,颇为自豪, “我们城主海纳百川、迎八方来客, 从建城之初, 就放言要将尧皇城变成神州所有修士的乐土——不是我吹嘘,我看就连蓬山,也比不上我们尧皇城过得日子逍遥。” 这话一说,陈献和楚瑶光不由默默地闭嘴,余光去看沈如晚和曲不询两个真蓬山弟子的反应。 “蓬山的日子确实比不上这里有滋味。”沈如晚说。 陈献和楚瑶光一起瞪大了眼睛,惊异极了,可又没敢太忘形,都偷偷摸摸地打量着沈如晚,几乎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沈如晚说出来的——那可是蓬山,是神州煌煌赫赫的第一仙门,是每一个修士刚踏上仙途便憧憬的仙道圣地啊? 倒是热心女修连连点头,“没错,蓬山是仙道圣地不假,可那是清修苦学的地方,要是论起生活顺意舒服,还得是我们尧皇城。” 陈献和楚瑶光又去看曲不询的反应。 “一寸清虚,十丈软红,三山也在红尘里,在哪不是修行呢?”曲不询茫茫一喟,哂笑,神色洒然,“城主有心去管,自然比无心的好。南柯媪是有心人。” 尧皇城的城主道号南柯,修仙界多称呼她为南柯媪。 不过,对于尧皇城居民来说,他们更爱称呼城主为南柯嬢嬢,以表亲近孺慕。 热心女修听他们一个个都附和,心情极佳,带着他们走入城中街市,一边说,“尧皇城当真是住得很舒服的,就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这里的地价实在太贵了,尤其是靠近灵舟停泊点的地方,贵得不得了——可惜南柯嬢嬢近些年来出面也少了,不然我也凑到近前去请南柯嬢嬢再想想办法,管管地价。” 沈如晚几人都不作声。 尧皇城寸土寸金那是整个神州都知名的,恐怕也不是城主能轻易解决的,好地方人人想要,这也没办法。 热心女修也就是随口抱怨一句,转头便忘了,又说,“非得是童大师这样有技艺傍身的修士,才能在停泊点边上买下一座大院子,不然普通人哪有那么多钱?” 陈献的眼珠滴溜溜转向楚瑶光,他还记得之前楚瑶光提起楚家在尧皇城的产业也在停泊点边上。 楚瑶光眨了眨眼,很无辜地看回去。 蜀岭楚家当然能在尧皇城买下最好的产业,很奇怪吗? 陈献认输,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从灵舟停泊点到童照辛的大院,只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罢了。 “童大师脾气不太好,有点古怪,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也不在乎被人说。”热心女修在叩门前说,“其实他很讨厌被人打扰,所以定下规矩,只在每个月初五见客,倘若有人想请他炼器,必须在这一日登门,其余时间一律不开门。” 赶早不如赶巧,他们几个正好撞上了这天。 “童大师嘴有点毒,待会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咱们忍一忍就过去了。”热心女修千叮咛万嘱咐,“他就是这个脾气,也不是刻意针对谁,就是谁也看不上罢了。有才华的大师嘛,难免有傲气的。” 她倒不怕沈如晚和曲不询这两个气度沉稳、被楚瑶光和陈献称作前辈的人沉不住气,就怕陈献和楚瑶光这两个年轻人太过气盛,被怼了两句就怒不可遏,那可就坏了她的事了。 “道友,你放心吧,我和他都不是那样的人。”楚瑶光一眼看出热心女修的顾虑,眉眼微弯,“我们都不会冲动的。” 热心女修见这小姑娘心里明白,心下也是一松,再要叩门,手还没碰到门板,眼前的门便倏然被撞开了。 十数个衣着华美的修士神色沮丧,匆匆地从门后挤出来,甚至有几分推攘,唉声叹气,“又没成。” 热心女修不由奇怪起来——带着开炉金上门的修士被拒绝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既然童大师说过初五这一天能登门拜访,以这帮人的性格,不拖到晚上是不可能主动放弃的。 她拉住一个眼熟的修士,“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就走了?” 被拉住的修士摇头叹气,“今天运气不好,童大师心情不佳,逮着人就喷火,把我们都赶出来了。我劝你也别进去了,他刚才说了,今天谁也不想见,都给滚远点。” 陈献在一边听着目瞪口呆,“他脾气这么坏?这也太不客气了吧?你们都忍得住?” 人家好声好气带着开炉金上门,就这么不客气地叫人家滚?童照辛就不怕把老主顾都得罪光了吗? 被热心女修拉住的修士用一种大惊小怪的眼神看他,“这才哪到哪?哪个炼气大师脾气好啊?人家有本事,脾气大点怎么了?” 热心女修赶紧转过身,“你要是这都忍不了,那还是别进去了。” 陈献“呃”了一声,摇摇头,“我保证不说话。” 他只是觉得离谱,但反正求着炼器的不是他,做小伏低的也不是他,他只要进去闭嘴就行了。不妨碍热心女修的事,这他还是知道的。 热心女修半信半疑地转过身。 “真要进去?”被拉住的修士劝她,“你现在进去,那就是撞在火山口了。” 热心女修皱着眉,“总得试试,实在不行我再出来,不然实在不甘心。” 错过这次,又得等一个月呢。 那修士也不再劝了,匆匆走了。 热心女修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态,毅然推开了门。 “我一直以为你们没长脑子,没想到连耳朵也没长。”院里有人声音凉薄,并不怒火中烧,但那种阴冷刻薄的感觉却在看似平静的语调里展露无遗,“告诉我,自、己、滚、出、去,这五个字里,哪个字没听懂?” 热心女修一进门,就变成了个唯唯诺诺耷拉着翅膀的鹌鹑,蹑手蹑脚的,不敢出一点声,被当头讥讽,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院中人的表现。 这是个很大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尧皇城意味着数不清的灵石,但即使是这样大的院落也被乱七八糟的架子填满了,看上去十分逼仄。 架子上尽是些或珍贵或寻常的灵材,还凌乱地摆放着许多不常见的炼器工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典型的炼器师的院子。 在架子之间,一道单薄消瘦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正整理着架子上的灵材,头也不回地丢来几句讥讽,“怎么,把耳朵和嘴巴一起丢在门外了?” “至于脑子,我不指望你们有这东西。” 陈献还记得不作声、不坏热心女修的事,只是目光忍不住地朝热心女修的脸上看,却发现后者神色如常,只有一点尴尬。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深感佩服。 热心女修磕磕绊绊地说,“那个,童大师……抱歉,我冒昧了,但我真的有急事相求,愿意奉上重金,只要您……” “打住。”消瘦的青年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已经说了,今天不见客,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急事,离开我的院子,另请高明去吧。” 他讥笑了一声,“反正你们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那我的炼器水平也别当一回事了。” 热心女修笑容也变苦了。 她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童大师既不吃软也不吃硬,还特别记仇,要是再纠缠,说不定就被永远拒之门外了,只得道了歉。 转过身的时候,她朝沈如晚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和她一起走,可沈如晚和曲不询动也没动一下,楚瑶光和陈献看着这两人的动作,也没动。 热心女修想起这几人先前说的是想见童大师,心头一跳,万一这几人得罪了童大师,可别记在她头上,劝不动,她便脚步匆匆地朝门外走,头也不回地溜了出去。 “怎么还有人不走啊?”童照辛把手头的灵材用力扔进匣中,语气不耐,“还要我说几遍,滚出我的院子。” 他说着,从架子之间转了出来,神色冷淡地望了过来,像是要记住这几个悖逆他意思的人。 可当目光落定,望见沈如晚的面容时,他却蓦然怔在那里。 “沈,沈如晚?”他几分不确定地叫着她的名字,眼神复杂。 不知怎么的,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素有旧怨的人,反倒晦涩得如同晕满了墨。 有宿怨难消,也有怅然若失,可唯独没有恨和怒。 沈如晚原本神色冰冷漠然,打算和这从来不对付的旧怨呛上几句,对上他这眼神,反倒愣住了,一时没接话。 “没想到你也来尧皇城了。”童照辛慢慢地说,“我在半月摘上看见了你的消息,前段时间你在钟神山出名了。” 沈如晚皱了皱眉,目光一转落在桌案上,果然看见一张写有她名字的报纸。 这应当是最新的一期,刚出来没多久,所以楚瑶光没买到,没想到钟神山的事居然会被登上半月摘。 她不说话,童照辛继续说,“听说你有道侣了,也是个丹成剑修。” 他说着,目光一转,落到曲不询身上,目光冷淡地打量了一番。 “可惜了,比长孙师兄差得多。”他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冷冰冰的。 沈如晚一时不知道该骂他多管闲事,还是好笑曲不询居然被说不如长孙寒,而且还是当面被自己从前的朋友这么说。 童照辛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早就习惯了。 漫长的沉默后,她缓缓开口,“你现在有钱了,趁早找个医修看看脑子吧。” 作者有话说: 永远被拉踩不如长孙寒的曲师兄 第103章 终日梦为鱼(四) 曲不询颇感意外地挑眉。 他万万没想到童照辛一开口, 竟把话题放到他身上来,一时无言:怎么一个两个的,明明还不知道他是谁, 偏偏都要拿他和长孙寒比较? 他目光在沈如晚和童照辛身上逡巡了一瞬, 默不作声地笑了一笑, 没说话。 童照辛也没去看曲不询,他的目光甚至不曾在除了沈如晚之外的任何人身上停留过, 半点不停顿地说下去, “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在深山老林里躲了这么多年, 居然舍得出来见人了。” “真是不容易。”他冷冰冰地讥笑。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后面,感觉自己在这个院子里像是不存在的隐形人一般,谁的注意也没放在他们的身上。 听见童照辛竟然这么对沈如晚冷嘲热讽, 两人瞪大了眼睛, 颇有点惊恐地左顾右盼,上一个敢对沈前辈出言不逊的人已经在钟神山的废墟里死无全尸了。 ——沈前辈不会立刻翻脸动手吧? 沈如晚微哂。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 她就已经见惯了童照辛这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她把这人狠狠揍过一顿后, 已经到了无波无澜的程度。 反倒是刚见面时, 童照辛难得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让她很是不适应。 现在重新剑拔弩张,倒是刚刚好。 沈如晚平静地站在那里,波澜不惊地望着童照辛,皱了皱眉,“你一直在关注我的消息?” 童照辛忽而一滞。 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心事一般, 他脸上神情有那么一瞬的狼狈, 太短暂, 看不分明,很快又被恼怒覆盖了,神情阴沉冰冷,“你杀了长孙师兄,我日复夜继想杀了你报仇,关注你的消息又有什么奇怪的?” 沈如晚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这理由当然是说得通的,但长孙寒就站在边上,方才还被童照辛嫌弃不如从前的自己,这场面忽而就变得有几分滑稽起来,她目光不由朝曲不询滑了过去。 曲不询神色半点不变。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童照辛,目光在后者涨红的脸上顿了一顿。 “你和长孙寒的关系很好?”他忽而开口,问童照辛,“想给长孙寒报仇?” 童照辛仿佛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一般,不耐地瞥了曲不询一眼。 曲不询无所谓地笑了笑,几分探究,“以你现在的身家,若愿出价悬赏她,想必愿意出手的也不少。” 沈如晚乜了他一眼。 这说的是人话吗? 童照辛定定看了曲不询几眼,想到这人就是半月摘上那个在沈如晚力竭时拥住她的剑修,颊边的肌肉怪异地抽动着,“我是出得起这个钱,但我为什么要为她浪费灵石?” 他目光在沈如晚和曲不询的身上来回逡巡了许久,忽而冷笑,“原来你最后还是看上个剑修。” 这话说得诡异极了,什么叫最后还是看上一个剑修? 剑修又有什么特别的么? 沈如晚拧着眉头打量童照辛,摸不准这人的意思。 “你还不知道?”童照辛语气微妙,介乎苦涩与快意之间,复杂难辨,“长孙师兄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沈如晚怔住,目光慢慢地一转,落到曲不询身上。 曲不询也是一愕。 他可从未对童照辛说过这话,当初连他自己也一知半解,从哪儿说去? 可要是谁也没说起过,童照辛又是从哪知道的? 沈如晚眼神古怪地看着童照辛。 “我和长孙寒没说过一句话。”她说。 这也确实是事实。 童照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身形单薄,面容也苍白,一看就是常年窝在屋里摆弄他那些器具的炼器师,“那又怎么样?我也——” 他忽而顿住了,像是自知失言,紧紧闭上嘴,缄口不言,脸庞连带耳根却又涨得通红。 沈如晚追问他,“你也什么?” 童照辛神色难看极了,颊边的肌肉也抽动了两下,深吸一口气,跳过她的问题,平铺直叙地说,“当初还在蓬山的时候,你接过一个轮巡的任务,在一个魔修的手里救下了一群女童,这事你还记得吧?在这些女童中有我的傀儡,操纵者能借傀儡双目探查到周遭事物,那时候我和长孙师兄就通过傀儡见过你。” 沈如晚微怔。 能精准地说起傀儡的事,童照辛还真是知道不少——连她也是才知道没多久的。 “是么?”她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心情复杂,语气越发淡淡的。 童照辛紧紧盯着她,“我当时也没想到……他也会在那时注意到你,后来我才想明白,长孙师兄多半就是那时喜欢上你的。” 沈如晚不由似笑非笑地觑着曲不询。 怎么随便是个人都比他自己明白他的心思? 曲不询默然一瞬。 “这就怪了,”他语调平淡地说,“你又不是长孙寒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他是从那时候喜欢上沈如晚的?” 童照辛看也没看曲不询一眼,仍然盯着沈如晚,“你有个堂姐在第七阁,你一个月总有十几次要去百味塔尝鲜,还总是带着你师弟去。” 沈如晚听他提起陈缘深,心中一恸。 她沉默了许久,慢慢地说,“原来陈缘深说的是真的,你早就在关注我。” 先前在钟神山的那个小院里,陈缘深对着一盘红玉春饼,提起往事,也说过他曾在百味塔看见过童照辛好几次,拿着食盒,路过很多空位也不坐,每次都故意坐在她附近的位置。 那时她和陈缘深都以为童照辛是对她有仇怨,没想到竟是因为长孙寒。 童照辛紧紧抿着唇,脸色涨红着。 “……长孙师兄清修自持,不贪口腹之欲,哪怕时常要去第七阁督察事务,也从不多待。”他快速地说着,像是被谁追赶着,急不可耐地说下去,“可有一次正巧遇上你进了百味塔,长孙师兄竟也跟着进来吃了顿午饭,就坐在你后面一桌。” “你大概不记得了吧?”童照辛面无表情地说,“那顿饭你吃了一道鲢鱼汤,一盘蓼茸蒿笋,还有两个蟹黄生煎,差点碰翻了一个骨碟,靠灵气险险地救了回来。” 沈如晚一点印象也没了。 她余光不太确定地朝曲不询看了一眼又一眼。 曲不询神色也微妙。 他神色还沉凝,可无端竟被她看出点狼狈来。 沈如晚微微瞪大眼睛。 ——不是吧?还真被童照辛瞎猫碰上死耗子猜着了? 曲不询干咳了一声,若无其事。 “你观察得倒是很细致。”他意味莫名地轻轻一喟,“只怕长孙寒自己都没想明白。” 沈如晚神色复杂地看向童照辛,其实她心里还有点古怪,正常人会去记住另一个人吃了什么,十多年后竟也铭记在心吗? 可倘若这人当真是因为知道长孙寒喜欢她,这才在她杀了长孙寒后对她恨意难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说世事弄人。 “长孙师兄的心思,又何止在这一桩一件?就算他自己还未解情窦,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童照辛声音低低的,情绪激烈到极致,“我本以为你们早晚会在一起的,谁想到宁听澜命你去找长孙师兄,你竟把他杀了!” 怎么能是沈如晚? 任谁是那个动手的人,又怎么能是她? “你说我能拿你怎么办?”童照辛低声笑了,满是讽意,“沈如晚,我能拿你怎么办?” 沈如晚抿着唇,她反复打量童照辛,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泛上心头,可总是说不清。 曲不询叹了口气。 “行了,也不必再说了。”他神色平静,“沈师妹,你带着陈献和楚瑶光出去转转,我来和他说。” 沈如晚和童照辛一起盯着他看。 “你和我有什么可说的?”童照辛下意识地说,“我没兴趣搭理你。” “你为什么要把我支走?”沈如晚也盯着他问,“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曲不询无言。 “给我个面子吧,沈师妹?”他压低嗓音,“我来问他,保证问清楚。” 沈如晚凝视他好一会儿。 “你最好说到做到。”她不冷不热地说,瞥了陈献和楚瑶光一眼,什么也没说,两人立刻乖觉地跟在她后面,踏出了院子。 院门在他们身后合拢。 童照辛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走出去,不耐地看向曲不询,“你是她的道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曲不询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了童照辛一会儿。 “十来年不见,你这脾气见长,连我也能骂了。”他淡淡地说,“童师弟,我怎么不知道你慧眼如炬、心细如发、通晓人心,连我未解的情窦都能一眼看明了?” 童照辛一怔。 他神色微变,又是警觉又是惊愕,还夹杂着些微的不确定,“……你是什么人?” 他忽然意识到,他从没问过沈如晚找的这个道侣究竟是什么来历。 曲不询没回答。 “我认识的第十六阁弟子童照辛,是个沉迷炼器、专心研究傀儡,连和自己同期入参道堂上过三年课的同门都不认得,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也根本不屑的炼器师。虽然我和他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偶尔帮他一把,试验一下他新做的傀儡,还没到让他连我喜欢谁都能发现的地步。”他语气平淡,“这样的童师弟,居然能一眼看出我喜欢沈如晚?” 他每说出一句,童照辛的脸色便苍白下去一点,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我原本以为,你针对沈如晚,是因为当初你一时失误操纵着傀儡进了如意阁柳家,我代你去求取,这才被扣上污名、万里追杀,于是你心里愧疚,想为我做点什么。”曲不询心平气和地说,“可方才我才有了另一个猜想。” 他顿了一下,轻叹一声,“当初在山谷中,操纵着傀儡见到沈如晚一剑破云而来的,除了我,还有你。” 童照辛这个傀儡的真正主人,当然也能看见傀儡所见的影像——本来就是童照辛请他去实验傀儡的,童照辛自己当然也要参与。 曲不询心绪复杂地望了童照辛一眼。 他只是没想过,他自己会在那时对沈如晚一见钟情,童照辛难道就一定不会吗? 所以童照辛这样平生鲜少留意他人情绪的人居然是唯一看出他当年情窦的那个人,所以童照辛总能察觉他对沈如晚那种自己也未解的留意,因为童照辛本来就在关注沈如晚,只是不知怎么的,童照辛把这心思藏起来,宁愿长孙寒和沈如晚在一起。 也正因如此,在长孙寒死后,童照辛对他有愧也有悔,对沈如晚不免爱恨交织。 “童师弟,你实话说——”曲不询神色淡淡地看着童照辛,“你其实喜欢她,是吧?” 第104章 终日梦为鱼(五) 童照辛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你, 你……长孙师兄?”他干涩地说,“是你吗?” 曲不询没回答是或不是。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在参道堂, 明明资质不算差, 可每次考核都排中后, 因为你只对炼器感兴趣,连修为都不在乎, 以至于三年参道堂期满都没引气入体、踏入修士门关。”他平淡地说, “你在同期中并不出挑,想去第十六阁需要炼制出一个品质上佳的法器, 你实力不足、缺了一样灵材,于是在坊市上求购,无人响应。” 那样灵材不算珍贵, 但很难获得, 有实力的修士往往不愿意为它浪费时间,而童照辛也没有那么多灵石专门请人去取。他本身性格并不算讨喜, 又沉迷炼器,眼光极高、在炼器上的天赋也极高, 故而还有些自命不凡, 自然也没什么朋友。 若非长孙寒正巧顺路,看见他写着求购的牌子,帮他带了一份,还不知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长孙寒行止疏阔,为人也克己自持,童照辛对他服膺, 慢慢有了些交情, 童照辛又请他帮忙实验傀儡, 这才有了后来的阴差阳错。 除了长孙寒和童照辛自己,谁也说不出这么多。 童照辛忽而失声。 他一瞬间竟像是无地自容,涨红着脸,急切地说,“长孙师兄,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争!” 曲不询一怔,倒没想到童照辛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我,我确实对她有绮念。”童照辛艰涩地说,“但我从来没想过别的,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也不指望有哪个女修看得上我,后来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心里也是释然服气的,我真心祝福你们在一起。可我没想到你和她会……” 可他真没想过、指望过吗? 若一点也没有,也不会频频去留意她了。 “师兄,我就知道你们总会在一起的。”童照辛低声说,“我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不敢和师兄相争。” 曲不询缄默不语。 “童师弟,你这就想错了。”他语气平缓,晏然沉声,字字落地,“你不是和我争,也不必说不敢和我争这样的话。” 沈如晚喜欢长孙寒就是喜欢,喜欢童照辛也全凭她心意,若是都不喜欢,难道就非得在他们俩之间选? 童照辛说这样的话,曲不询只觉荒唐。 “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他语气断然,不留一点余地,“倘若她选择了你或旁人,那是她的选择,我也绝无二话。” 童照辛愣怔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原来你和她想的是一样的。”他低声说,“我也是后来……被她找上门打了一顿,这才想明白。从前我对你心怀愧疚,不免有些迁怒于她,又按捺不住绮念,爱恨难辨,现在想来,实在可笑极了。” 曲不询听童照辛这么说,不知怎么的想:幸好他把沈如晚先支走了,否则听见这话,指不定多糟心。 若童照辛只是为他而不平,故而对她心怀恨意也就罢了,这般管不住自己反倒迁怒她的心思,他听着都不得劲。 “你是对我愧疚,所以迁怒她?”曲不询问他,“因为那个误入柳家的傀儡?” 童照辛沉默,点了点头。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去了柳家后,事情会变成那样。我在静室里待了半个月,出来后蓬山上下都在传你堕魔叛门,杀了柳家的人,可只有我知道你是去取傀儡的。”他低声说,“我去给你解释,质问给你下缉凶令的人,可是没用。” 那时长孙寒在宗门内声望之高,称得上是一呼百应,骤然发下缉凶令,谁也不服,去宗门闹了好几次,可最后还是被弹压了下来。 “后来有传言说,宁听澜派了沈如晚去追拿你,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放下心了,我想你既然喜欢她,多少有过些表示,她应当不会对你下狠手。可我没想到她竟然半点不留情,这才怒不可遏。”童照辛说着,笑了笑,有点自嘲,“不过今日见到你,我才明白是我误会了。” 曲不询挑眉。 看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童照辛便以为当初是沈如晚和他联手瞒天过海——也对,寻常人想不到死而复生这样离奇的事,就连邵元康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真正知道长孙寒心口挨了一剑、确定他已死在归墟下的,只有沈如晚一个人。 “所以你后来改了性子,终于把钱财和力量看在了眼里,靠着炼器投效了宁听澜?”曲不询意味莫名。 其实他也还未确定那个让童照辛炼制镜匣的人就是宁听澜,不过是随口诈一下罢了。 “怎么可能?宁听澜是害你的元凶,我已愧对你,怎么可能投效宁听澜?”童照辛想也没想就否定,“我听说你身死道销的传言后,一心想着靠炼器出人头地、掌握力量,查明当时发生的事,接了不少生意。大约就在我有了一定名气后,有人来试探我卖不卖傀儡。” “长孙师兄,我一向没什么朋友,沉溺于炼器,当初执迷于傀儡的时候,也只因要请你帮忙试验而叫你知道了这东西。再往后,就没告诉过旁人。”童照辛郑重地说,“这时有人来问我卖不卖傀儡,一定是柳家背后的人!” 只有柳家、长孙寒和童照辛知道这事的起源在于傀儡,也只有柳家背后的人有可能来试探他卖不卖傀儡。 “那时我也有点名气了,再不是从前什么都不屑不懂的愣头青,沉住气对那人说,我是待价而沽,若要买我的傀儡,必须得是他的主子亲自来见我。那人以为我是想找个靠山,回去说了,最后来见我的,就是宁听澜。” 人总会成长的,童照辛终归也懂了些人情世故,明白既然见到了宁听澜,若不投效,便只有死路一条。 “还多亏我那几年对来求我炼器的人来者不拒,传出了我贪财的名声,他们信了我。”童照辛低声说,“又或者没完全信,但需要我的炼器天赋,总之这些年里但凡有什么极难炼制的法器法宝都交给我来做。” 曲不询不作声地看着童照辛。 他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宁听澜都让你炼制了什么?” 童照辛零零散散说了许多法器,最后顿了一下,“还有一具傀儡,和一个能容纳神识、元灵的镜匣。” 曲不询追问,“这些年里,从你这里一共流传出去了几个傀儡?” 童照辛很确定地说,“只有宁听澜那一个。” 曲不询微微皱眉。 如果童照辛只给出去一个傀儡,那么邬梦笔留在东仪岛的那个傀儡又是从哪来的?难道是从宁听澜手里得来的? 若真是从宁听澜那里得来的,那么这两者的关系就有待商榷了。 保不准邬梦笔和宁听澜也是一伙的。 “那个傀儡,和之前的傀儡一样吗?”他缓缓问。 童照辛摇摇头,“新做的自然比原来的要好,宁听澜要求我做出的傀儡,能以一滴血幻化出本尊形容气息,还要能行动如常、甚至简单御使法器,相当于把从前两种御使法合而为一了。” “还有就是,新傀儡的面容,和旧的那个不一样。” 曲不询神色微微一凝。 新旧傀儡面容不一样……那他们当时在东仪岛上见到的那个傀儡是旧的? 就是他遇见沈如晚时用的那个傀儡,也是他去如意阁柳家求取、最终害他被追杀的那个傀儡。 那个傀儡竟落到邬梦笔手里? 竟不是宁听澜手里? 柳家背后到底是邬梦笔还是宁听澜?还是说两者都参与了? 曲不询紧紧皱眉。 “还有那个镜匣,很特别,宁听澜当初给我的就是个成品,里面收纳了元灵,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元灵。他让我试着仿一个出来。”童照辛说,“镜匣的手法很奇特,不像是神州常见的任何一脉炼器手法,我从没见过。” 曲不询沉吟不语。 良久,他微微颔首,“童师弟,你有心了,多谢。” 童照辛苦涩笑了一下。 “长孙师兄,”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一下——符老走了,十年前的事了。” 曲不询一怔。 他当然知道童照辛说的“符老”是谁。 长孙寒是被遗落在蓬山下的弃婴,被敬贤堂的老修士们抚养长大后自然而然地入了蓬山,符老是其中照顾他最多的那一位。 他很久没说话。 “葬在哪里了?”他声音微微嘶哑,简短地问。 童照辛轻声说,“火化后,就在蓬山后的冢山上。”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曲不询的神色,“后来有一次,我去祭拜符老,看见沈如晚站在符老墓前祭拜,问过守墓人,听说她时常来这里。” 也正是那次之后,童照辛心头那股邪门的戾气,终究是散了。 他又哪来的资格去迁怒?哪来的资格肖想? 从头到尾,他都是个不讨喜,也不相关的路人。 “长孙师兄,你方才说,倘若她选择了旁人,你也绝无二话……”童照辛犹疑了许久,没忍住,“你真能接受吗?” 曲不询到了门口,回望一眼。 “能啊。”他语气淡淡的,朝童照辛笑了一笑,殊无笑意,竟有种森森然之感,“她怎么选,我都接受。” “大不了再想办法把她夺回来便是。” “她变心一次,我就蛮缠她一次,到她不变为止。” 童照辛惊诧地看着曲不询,似是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一向克己自持的长孙寒口中说出来。 以长孙寒的骄傲,只有你若无心我便休,何至于—— “以后别叫我长孙师兄了。” 曲不询踏出小院,没有回头,“长孙寒早就死了。” * 从童照辛的院子里出来后,陈献和楚瑶光一直在偷偷观察沈如晚的神色。 任谁都能看出来,曲不询打发他们出来,是不想叫沈如晚听见他和童照辛的对话。 “看我做什么?”沈如晚轻飘飘地瞥了他们一眼。 陈献和楚瑶光讪讪然,讨好一笑。 “散了吧。”沈如晚语气淡淡的,“想去哪玩就去,我在这里等他出来就行了,晚上在楚家的产业会合就好了。” 其实陈献和楚瑶光也想留下来,但沈前辈的话谁敢不听啊? “那我们走啦,沈姐姐,晚上再见。”楚瑶光拉着陈献的衣袖,带着松伯和梅姨匆匆离去。 再不走,她怕沈姐姐要板脸训人了。 沈如晚定定地站在那里,看他们融入人群。 她抿着唇回头望了小院一眼,心气不顺地轻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顺着熙攘的大街向前走,在街口买了一份最新的半月摘。 报纸第一页上就是她的名字。 《北天之极山崩地裂究竟何为?丹成女修只手挽天倾,眷侣相拥,竟是昔日蓬山碎婴剑沈如晚》 ……这是谁取的题目啊? 沈如晚攥着纸页,半晌没看下去,深吸一口气。 这份报纸上把钟神山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还算契合事实,对她也以夸赞为主,隐隐指出了钟神山崩塌内有蹊跷,甚至还有几分指向七夜白。 不知道七夜白的人自然是看不明白,可但凡知道的便一眼能看出来。 沈如晚蹙起眉。 再看落款,果然还是蠖江邬梦笔。 知道邬梦笔就是希夷仙尊后,再看他的文章,便忍不住生出一种诡异之感,任谁也想不到这个题目竟会是声名显赫的仙尊写出来的。 沈如晚匆匆看了一遍,没在里面看到多少不知晓的线索,只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邬梦笔对她是褒而非贬; 第二,邬梦笔意指蓬山,甚至是在暗示宁听澜才是幕后主使。 她心绪复杂。 从上次在半月摘上邬梦笔细述宁听澜往事,到如今这篇意有所指的文章,邬梦笔对宁听澜的针对之意已不言自明,偏偏邬梦笔自己也颇多嫌疑,从这泥潭里扯不干净,叫人也不敢信。 如今沈如晚已很久不去想,若宁听澜当真是幕后主使,她是否就像个笑话? 时间太久,这问题已毫无意义了。 “……这个碎婴剑沈如晚还真是有点本事啊?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听说她的消息?你们说,她和这两年出名的那个‘小沈如晚’比,谁更厉害啊?”不远处有人交谈。 沈如晚微微偏头。 “一个是小的,一个是真的,你说哪个厉害?这个‘小沈如晚’能把一整座山给扶正回去?况且,她这些年来有名气还不是因为她跟着蓬山掌教,别人爱拿她和沈如晚比?真要论起实力,我可没听说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真战绩,只听说她永远戴着个曜石面具,冷冰冰的不像个人。” 任谁都会对被冠以自己名字的后辈产生一丝好奇。 沈如晚抬眸看过去,想听些细节,可没想到那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忽然一变。 “说起来,这个报纸上和沈如晚相拥的剑修是她道侣吗?怎么没说她道侣是谁啊?我就想知道她会和谁在一起,怎么不说呢?” “可能沈如晚不让半月摘写出去吧?她毕竟有不少仇家,可能怕仇家找上她道侣,所以要保护他。” “我还以为她会找一个实力很强的道侣呢,这个配不上她啊。” 沈如晚听得一腔无语。 她漫卷起报纸,不意翻到告示页,又瞥见了自己的名字,一顿。 翻过去一看,原来是杭意秋回应她之前在半月摘上的寻人启事,约她五日后在尧皇城“书剑斋”相见——居然被奚访梧说中了,杭意秋看见她的寻人启事,居然真的会应。 当初在碎琼里时,奚访梧要求她以自己的名义在半月摘发寻人启事找杭意秋,托她把他的事说给杭意秋听。 兜兜转转已有小半年了,她才终于和杭意秋联系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自然是要去赴约的。 沈如晚把报纸收了起来,沿着街道向前走,慢慢地想着先前童照辛说的话。 童照辛说,长孙寒虽然未解情窦,却一直在默默地关注她,时不时想要和她靠近。 她抿着唇低头想着。 这事她是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或许当时根本就没发现,又或者当时发现了,暗暗惊喜后,更加故作矜持、若无其事,仿佛半点也不在意,直接把一顿饭熬过去了。 一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得有些气闷,攥着衣袖闷头往前走,一个没留神,竟险些在转角和人撞上——街上人来人往,她虽然对气息敏感,却也还没到这样也能分辨的地步,不留神时也会相撞。 “抱歉。”她还没说话,对方倒是先开口了,声音冷到极致,像是寒窟里的冰,幽幽然,没有一点情绪。 沈如晚抬眸,对上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那张面具上镶嵌着隔绝神识的大块曜石,殊为稀有。 她微怔。 曜石面具,冷冰冰的,不像个人……这不就是那个‘小沈如晚’吗? 岂料,‘小沈如晚’对上她的脸,曜石面具后幽黑的眼瞳里也闪过些许类似震惊的情绪,猛然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沈如晚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追了上去,前方那道高挑窈窕的背影动作极快,街上人来人往,她也不便声势浩大地追索,只能探出神识去追,紧紧地缀在后面,眼看就要追到,那道身影猛然混入人群里。 混入人群这样的办法,对沈如晚是没用的。 她以神识分辨人的气息,相当于牢牢锁定了那个人,纵使混入人群也能立刻分出来。 沈如晚站在那里没动,神识骤然落下,在每个人身上微微点了一下,人群中的每个修士便觉浑身如有凉水倾泻而下,可再感应时已没了踪迹,心知是有修为高的修士神识扫过,不由噤声。 可扫视一圈,竟没找到那人。 这不应该,就算是丹成修士也不可能在她着意留神时逃脱她的探查。 沈如晚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她目光在眼前的人群上一寸寸扫过,却满目都是陌生身影,更没谁带着面具。 她只得皱着眉站在原地,看着人群从她面前慢慢地走过去。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那道背影特别眼熟,就仿佛从前见过很多次一样,可无论怎么想,也猜不到是谁。 “道友,买个小玩意玩玩?”她身侧的摊主仰着头看她。 沈如晚低下头,在那摊上随意地扫了一眼,瞥见一只青玉剑璏,顿了一下。 有点眼熟。 她本没打算在这摊子上买些什么,此时却忽然蹲了下来,拿起那只青玉剑璏。 那次她从邵元康口中得知他们打算给长孙寒庆生,便花了许多心思,想给长孙寒送一件生辰礼,最后挑了一套玉剑饰,其中的剑璏,就和她手里这只很像。 “就只有个剑璏?”她问。 这些剑饰往往成套售卖。 摊主老神在在,“我这小破摊子卖得都是小玩意,随手淘来的,哪有那么齐全?” 沈如晚无言。 她拈着那只青玉剑璏,有些不确定地想,从前还在临邬城的时候,曲不询是不是说他把从归墟出来那天当作新的生辰? 当时他说的是……十一月初九? 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初五了。 再过四天,就是“曲不询”的生辰了。 沈如晚垂眸看了那青玉剑璏一会儿。 “这个我要了。”她说,“开个价吧。” 她刚付完灵石,还拈着那青玉剑璏,蓦然看见曲不询从街口,五指一拢,立刻把那青玉剑璏藏好了。 曲不询没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什么东西?”他瞥了她攥紧的手一眼,不无疑惑。 “没什么。”沈如晚镇定地把青玉剑璏塞进衣袋,语气淡淡的,“小玩意。” 曲不询狐疑极了。 “你终于和他说完了。”沈如晚神色不变,“我刚才遇见一个奇怪的人,可惜混进人群里,没找着她——” 她忽而顿住。 曲不询微怔地看着她蓦然皱紧的眉头,“怎么?” 沈如晚若有所思。 “方才过去了二十四个人。”她喃喃,“可是只有二十三道气息。” 就算隐匿得再好,以她的修为也该探查到一点的。 除非这里面有个人根本没有气息,压根就不是个活人。 第105章 终日梦为鱼(六) 在千灯节前, 尧皇城的气氛便已慢慢热烈起来了,到处张灯结彩,每个灵舟停泊点的高楼上都挂上了灯盏, 到夜间燃起一半, 已有些火树银花的意思了。 寻常居民家家门前悬起新灯, 有些点燃了,有些要等到千灯节那天再点, 多少也凑个热闹。 沈如晚沿着尧皇城最繁盛的三山大街, 放慢步伐,仰起头, 目光细细地描摹过每一座高楼、每一个匾牌、每一张面孔。 三山,意指海上三神山,即蓬莱、瀛洲、方壶, 这是修仙界很常见的名字, 每一座修仙者的城市里都有一条三山大街,是城中最繁华的地带。 但尧皇城的三山大街还是有些不同的, 尧皇城比神州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繁盛,那么尧皇城的三山大街自然要比任何一条三山大街更兴隆。 沿街的楼阁宏大气派, 还有着超越想象的玄奇幻妙, 就连在进门时也各有心机,法术、符箓和奇妙的法宝被发掘出新的用途,只为在客人进门时博来惊喜的一笑。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三山大街了,可上一次来已是十余年前的事,这里的楼阁比原先更高,模样也更新颖, 让她一间一间地看过去, 忍不住在心里琢磨店家究竟用的是什么法术。 每天都有新来尧皇城的修士在三山大街迷了眼, 过往的修士见怪不怪,熙熙攘攘地从她身侧越了过去,匆匆忙忙,又或者说说笑笑,偶尔对她多看几眼,转过头去悄悄和同伴惊叹她的昳丽容貌。 这是沈如晚在别处几乎不曾感受到的、属于修士的活力。 她怅惘又满足地叹了口气,走入街口的“陆氏同心坊”。 与三山大街上的其他铺面相比,陆氏同心坊没那么高大,只有三层,从外面看起来也没那么多花哨的揽客玄机,简简单单一座楼阁,颇有古意。 然而这样简单的风格下,陆氏同心坊的生意却一样红火,宾客如云。 沈如晚随着人潮涌进门内,四壁都如有流水簌簌而下,落到地面上却不散开,化为轻淡的雾气升起,还没到人鞋面上便完全散去了,绝不影响视线,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法宝幻生出来的,绝非真的水气。 穿过水帘,原本看起来实心的白墙其实也是虚幻的,后面还有一排排被隔开的密闭房间,供需要定制同心环的客人入内详谈。 而不需要定制、只想买个制式同心环的客人,在刚进门的大堂里选购即可。 沈如晚既不打算定制,也不需要买制式。 她很短暂地打量过这间和记忆里大变样的楼阁,问笑容和气的管事,“陆娘子现在还见客吗?” 管事的笑容像是钉死在脸上的,“道友,实在对不住,我们老东家如今年岁上去了,身体欠佳,如今已不再亲自炼制同心环了,不过老东家的亲传弟子青出于蓝,如今接过老东家的衣钵,也在店里坐馆,您要是有兴趣,我来为您引荐。” 沈如晚不知怎么的,心头升起些惆怅来。 她从前来陆氏同心坊的时候,陆娘子已有盛名,却依然坐馆接活,门下的几个弟子初出茅庐,还没到挑大梁的时候,个个殷勤好学,对每个客人都周到备至,更没有什么制式同心环的卖法,每个人都是定制。 时光悠悠,物是人非,不过十年,竟有这么大的变化。 唯独只有她,退隐十年,仿佛还停留在过去。 “人往高处走,你们的生意果然是越做越好了。”她很浅地笑了一下,没太多怅惘,平静地问,“我十余年前在你们家定制过一对同心环,当时没来取,如今想起来了,是否还能来拿?” 管事终于愣了一下,笑容一顿。 她目光在沈如晚的脸上来回扫视着,像是在判断后者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无聊人士耍弄人的把戏。 过了片刻,管事终于回答了,“不好意思,我不清楚这个,请您稍等,我去问问东家。” 老东家陆娘子早已不坐馆,有钱有闲,安养晚年,如今掌事做主的东家是陆娘子的大女儿,人敬一声陆掌柜。 陆掌柜竟还记得沈如晚。 “原来是你啊。”她一见沈如晚,便露出含蓄的微笑来,“道友,十余年不见,别来无恙。” 别过修仙界十余年,重回故地,重见故交,哪怕这故人曾只是在店中的偶然照面、最大的交集也无非是互相颔首致意,如今能面对面站着,互道一声“别来无恙”,又怎么算不得一种令人惊叹的缘份呢? 纵然沈如晚再怎么性情冷清,与陆掌柜相对,也不由微微一笑。 “别来无恙。”她轻轻地说。 “在我们家定制了同心环,到了交付的时间却没来取的修士,年年都有。”陆掌柜如谈家常一般说,“有些是遇事耽搁了,有些则是和一起定同心环的伴侣断交了。有些过段时间会回来取,有些却永远不会再来了。” “一般来说,超过一年没来取的客人,多半就不会再来了,像你这样十多年后又想起来取的客人,我至今只见过一次。”陆掌柜走到柜前,偏过头望向沈如晚,“道友,你把当初的凭据给我就好了。” 沈如晚抿了抿唇。 “我没有凭据。”她坦然地迎向陆掌柜微愕的目光。 陆掌柜盯着沈如晚看了一会儿,竟也没生气,反倒有些被逗笑了,“不带凭据就来取十年前的东西,我也真是头一回见。” 沈如晚也没办法,同心环的凭据从头到尾都不在她手里,当初她和沈晴谙来过几趟,和陆娘子详细聊过几次,最后一次是沈晴谙来定的,凭据在沈晴谙那里。 十多年匆匆过,她去哪找来当初的凭据? “算了算了,左右这里的都是七年以上的同心环了,你不拿走,多半也不会有人来取了。”陆掌柜叹了口气,不无揶揄,“这就是生得美貌的好处吗?让人一见难忘,不需凭据,就凭这张脸也能拿走十多年前的东西。” 沈如晚唇角翘了翘,浅浅笑了。 “没有凭据,那同心环上刻了什么,你总该是记得的吧?”陆掌柜问。 沈如晚轻轻地答,“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陆掌柜忽而愣在那里。 “怎么?”沈如晚疑惑。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陆掌柜有些讶异地重复了一遍,蓦然回过头,对着柜中一眼看去,在某个空当顿住,伸手拿起放在那里的字条,“没错,就是放在这里的那个,可——” 沈如晚微微蹙眉,“怎么了?” 陆掌柜拈着那字条,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迷惑,“这对同心环已经被取走了,就在一年前。” “我先前说的那个唯一在十年后取走同心环的客人,就是取走了这一对。” 沈如晚一瞬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整个人钉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陆掌柜。 “奇了怪了,她取走同心环,竟没和你说吗?”陆掌柜不无好奇地看着她,“莫非你们还没和好,只是心照不宣地都想挽回?” 沈如晚说不出话。 陆掌柜只以为她和沈晴谙是绝交了,这才不以为意,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不应该有人拿着凭据来取这对同心环,也不可能有人来取,因为能来取的另一个人,早就死了。 可,可如果沈晴谙没死呢? 那一瞬她蓦然想起在碎琼里徒然点亮却无魂魄归来的莲灯,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猛然向前踏出一步,死死地盯着陆掌柜的眼睛,“是谁取走的?长什么样子?你确定她拿着凭据?” 陆掌柜吓了一跳。 她有些惊恐地望着眼前那个容貌昳丽清美的客人,想不到这样灵生淑美的冷清美人居然能在一瞬间迸发出令人颤栗的气势,无关修为或灵气,只是透过那双锋锐摄魄的眼睛,便叫人心魂皆怯。 “呃,我记得,那是个有几分丰腴高挑的漂亮女修,不太说话,冷冰冰的,只把凭据拿给我看,因为对得上号,我就拿给她了。”陆掌柜有几分磕绊地说,“已有一年了,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 虽然那也是个漂亮女修,却也没到多年后仍然见之不忘的地步,陆氏同心坊宾客盈门,陆掌柜哪能个个都记得清楚? 沈如晚怔怔然。 有些丰腴高挑的的漂亮女修,还拿着当初的凭据,记得这对被遗落的同心环,这就是七姐无疑了。 至于性格,沈晴谙倒不是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的性子,反倒骄纵大方、八面玲珑。 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又遭逢巨变,性格大改也是常有的事。 七姐……竟真的还活着吗? 若真的还活着,这些年她又会在哪里呢? “客人?”陆掌柜看沈如晚不说话了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 沈如晚回过神,意识到陆掌柜方才有些被她吓到了,默然,“抱歉,我失态了。” 陆掌柜客迎八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见沈如晚神色缓和下来,便也一笑,“得知旧友还在牵挂自己,一时激动,也是常有的事。” “道友在我们家定制了同心环,多年后还来取,这也是和我们的缘份。”陆掌柜笑,“若是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再定制一对新的,照顾一下生意吧——老顾客,我给你便宜些。” 沈如晚哑然失笑。 “再定制一对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要的急,想要当场拿走,就看你可不可以了。”她似笑非笑。 陆掌柜“哎呀”一声,“那我可就亏了,当场炼制的同心环,可是要比寻常贵两倍的。” “亏了,亏大了。”陆掌柜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 沈如晚轻轻一笑。 “该多少灵石,我照价给就是了。”她平淡地说,“不过得是你亲自动手。” * 这一夜沈如晚回来得很晚,曲不询一整天在尧皇城四下观察,回来时还没见到她。 “你沈前辈呢?”他逮住陈献。 陈献“啊”了一声,傻兮兮地反问,“沈前辈没和你在一起啊?” 曲不询没好气,“要真是这样,我还来问你?” 陈献嘿嘿笑了笑。 “这些天沈前辈好像早出晚归的,在尧皇城到处转。”他挠头,“可能是好久没来了,想到处看看。” 曲不询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他指节屈起,在庭院的石桌上轻轻扣了扣,没进屋,就坐在桌边。 十一月的尧皇城已是微寒,晚间的风冷飕飕的,吹在身上冰冰凉。 “怎么不进去?”头顶上传来声音。 曲不询抬头。 沈如晚正坐在屋檐上,倾身看他,身侧还摆着些吃食,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幽幽地飘过来,让人食指大动。 “接着。”她一伸手,朝他抛出了什么。 曲不询一抬手握住,摊开手。 他掌心托着一对同心环。 他微怔,拈起一个,内侧刻了七个字:且向花间留晚照。 再拈起另一个,内侧刻的是:一寒如此乐犹存。 曲不询没作声,慢慢地收拢五指。 “这是?”他不动声色抬眸看向沈如晚。 “同心环,认不出来?”沈如晚黛眉微蹙。 曲不询干咳一声。 “认是认得出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就是有点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偏过头,看向远处,仿佛不经意般说,“今天路过陆氏同心坊,掌柜认出我,硬是要送我一对,我就随手拿回来了。” 曲不询无言。 这还有强行被送的?骗谁呢? “哦,原来这位掌柜这么了解你的动向,连你的新道侣是谁都知道,还给你精准地刻上了这两句诗。”他挑眉,“总不会是掌柜随便瞎写的吧?” 沈如晚乜了他一眼。 “你的名字不就是从这里来的吗?”她淡淡地说。 曲不询意味莫名地望着她,“这你都知道了?”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符老说的。” 曲不询一怔。 “你掉下归墟后,我偶尔会去探望符老。”她垂眸,轻声说,“符老竟也不怪我……” “你奉命追拿我,也是失手给我一剑,有什么好怪你的?”曲不询飞身翻坐在她身侧,漫不经心地抬手看着那对同心环,“符老不是那样的人。” 敬贤堂的老修士对宗门的忠心只会更甚,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沈如晚的不得已。 “说不定换作符老,也得对我大义灭亲。”他语气平淡,几分闲散笑意,藏着世事洞明的淡泊。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递到他面前,摊开掌心。 “送你的。”她说。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掌心的青玉剑璏上,愕然。 “怪了。”他没忍住,笑道,“你今天又是同心环,又是送我剑璏,到底是为什么?” “你不高兴?”沈如晚瞥他。 曲不询轻轻一叹。 “高兴,怎么不高兴?魂也飞了。”他悠悠地说,几分洒然不羁,“受宠若惊啊。” 沈如晚偏开脸。 “你不是说,十一月初九是曲不询的生辰吗?”她说,“我想给你庆生辰,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长了嘴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指指点点) 第106章 终日梦为鱼(七) 曲不询忽而不说话了。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 虚虚地捻着那块青玉剑璏,反复摩挲着表面上凸起的云纹,半晌才偏过头看她, 神色几分微妙, 语气倒也寻常, “我还没有剑鞘,你送我剑璏做什么?” 剑璏是嵌在剑鞘上的, 而不循剑寻常化为匕首, 确实是没有剑鞘的。 沈如晚哪想到那么多?她看见青玉剑璏,想起往事, 随手就送给他了。 “有就不错了。”她顿了一下,黛眉微竖,“你还挑起来了?” 曲不询闷声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剑鞘?” 沈如晚瞥他一眼, 他自己不会买? “看我明年心情。”她轻描淡写。 曲不询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明年送剑鞘,后年送剑格, 第四年送剑首,第五年送剑珌。”他说, “五年的礼物都有了。” 沈如晚似笑非笑, “想这么远呢?谁说我要和你待那么久了?指不定查完七夜白的事,你我就该分道扬镳了。” 曲不询拈着青玉剑璏的手一顿。 明知她又是故意刺他,可又不免较真。 “那也没辙。”他若无其事地低头,摩挲起那块青玉剑璏来,语气闲散,仿佛漫不经心, “我是赖上你了, 大不了你去哪我都跟着。” 沈如晚微微睁圆眼睛, 微妙地凝视着他。 曲不询抬眸看她一眼。 “我说真的。”他强调,“早和你说了,我想要的就绝不放手,今生你想摆脱我怕是难了。” 他还以为会把她吓住,神色微沉地看着她。 可没想到了沈如晚没忍住,唇角一翘,竟然笑了起来。 “你还会说这种话。”她攀在他肩头笑得微颤,“知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何必三番五次地说给我听?” 她仰着头看他,目光幽婉,似笑非笑,“曲师兄,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竟被她说幼稚…… 曲不询攥着她的腰肢,目光凝在她唇上,微暗。 “我幼稚。”他嗓音低哑,“你教教我?” 沈如晚描摹过他眉眼,倏忽向后一仰,越过屋脊,落在庭院里,仰着头看他,语气不轻不重,眼里一点笑意,浅浅的,“你还是自己悟吧。” 曲不询手还凝在半空。 他幽黑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如晚看了一会儿,慢慢把手收了回来,仰首一叹,无言。 沈如晚唇角微翘。 她微微扬着头,专注地望着他,看月光皎洁,映在他身上,又映照她,“虽然和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样——” “祝君长似,十分今夜明月。”她轻声说。 * 每座天下名城都有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在外名声不响,但自有宾客盈门。 “真没想到这家店生意这么兴隆。”陈献站在书剑斋门口惊叹,“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它,书剑斋,这个名字真是古怪,我从没听说哪家食肆叫这种名字的。” 书剑斋,既没有书,也没有剑,是一家专做拨霞供的食肆,杭意秋约沈如晚在这里见面,曲不询三人却跟着一起来了。 “沈前辈,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不会过去打扰你们的。”陈献拍胸脯保证。 沈如晚不置可否。 她目光扫过刻有书剑斋三个字的匾牌,也不知那门匾是谁写的,笔力遒劲,银钩铁画,竟隐有剑意峥嵘,倘若书写匾牌的修士对剑道不曾深研是写不出这样的字的。 沈如晚微诧,去找落款:孟南柯。 在尧皇城,“南柯”这个名字自然是有特别意义的,尧皇城的缔造者、如今的尧皇城城主南柯媪就叫这个名字。 可似乎也没人提起过,南柯媪姓什么? “孟南柯,孟华胥……”她喃喃地说着,不知怎么的竟忽而生出一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荒诞联想来—— 南柯,华胥,都是梦。 又都姓孟,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这个人和老头的名字好像啊?”陈献已是好奇地说了出来,哈哈笑着,“不会是老头的什么亲戚吧?” 沈如晚却笑不出来。 她默然地偏头,和曲不询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对方的念头。 倘若孟华胥和南柯媪当真有关系,那么邬梦笔久居尧皇城、与孟华胥私交甚密,便都有了解释,而七夜白的事似乎也就越发复杂了起来,还要再掺上一个尧皇城。 “孟华胥从前没和你说起过他的亲朋好友吗?”沈如晚问陈献,“邬梦笔、孟南柯,都没提及吗?” 陈献摇了摇头,“老头从来不提过去的。” 沈如晚益发蹙眉,可也没再问下去,陈献对孟华胥感情很深,倘若问得多了,察觉到她的怀疑,说话就会有斟酌,不再有问必答了。 她收回目光,走进书剑斋。 十一月已是仲冬,尧皇城比别处更暖和些,却也寒风料峭,可走进书剑斋,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伴着辛辣滋味,尽是人间烟火气。 陈献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药王陈家口味一向清淡,这样才能更好地分辨药草,哪怕陈献离家出走了,终究还是故园的喉舌。 倒是楚瑶光面色自若,蜀岭与尧皇城离得近,口味也相似,她进了书剑斋,反倒露出欣喜之色来,跃跃欲试,“总算能吃点有滋味的了。” 陈献苦着脸,“啊?难道我们以前吃的都是白水白饭?” 楚瑶光眉眼弯弯。 “不辣的。”她很认真地说,“你一定会喜欢的,每个人都会喜欢的。” 陈献半信半疑。 沈如晚算了算时间,还没到和杭意秋约定的时候,目光在四下打量了一遍,书剑斋中竟是没有包间的,食客们皆坐在大堂里,面前燃着暖锅,三三两两地坐着,喧嚷热闹。 倘若不愿被旁人听见交谈内容,也可以把座位边的禁制催发,于是如有雾气袅袅,声形都被遮掩起来了。不过大堂里的食客们仿佛都没这意愿,只有一两桌催发了禁制。 天南地北各有风物人情,沈如晚也少见这样的风俗,不由多看了几眼,坐在空位上,回头一望,墙上还挂着许多类似书信、笔记般的纸张,早已泛黄,想来已是陈年旧物,里头居然还有小孩子的涂鸦,七零八乱地写着字。 “保证书:长大后,给姐姐也有大房子。” 这字迹凌乱,每个笔画都好似强行拼凑在一起的,一看便知是初学写字的小童之作,连语序也颠倒,叫人读不通顺。 角落里有一行运笔如行云流水的字,力透纸背,与书剑斋的匾额题字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稍稚嫩一些,尽是促狭,“春夜访金谷园,小梦许诺长大后也送我一座,趁机骗他写下保证书,等他长大后给他看。” 沈如晚的目光不觉便凝在这张纸条上。 “孟南柯”这个名字实在让人浮想联翩,忍不住心生猜测,连带着这张纸条也让她往孟华胥身上联想。 邬梦笔在东仪岛留下的纸条上,称呼孟华胥为“梦弟”,当时她和曲不询都不解这称呼的由来,如今看见这字条,也许这是孟华胥的名字。 只是,“小梦”这个名字,叫人怎么也没法和能培育出七夜白这样邪门又奇迹的花的华胥先生联系在一起,光是想想就觉得古怪极了。 沈如晚神色有些难言。 “怎么?”曲不询留意到她的神色,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微微挑眉,和她对视,又看了陈献一眼,没作声,转过身,朝身后空位边的墙面上看去,一样也挂着泛黄的旧纸张,同样也是稚拙字迹,配上整齐小字注解。 只是后面那桌边的纸张上,还另外多了两行字,似乎是这对姐弟的熟人,也一同拿“小梦”的糗事玩笑,只从寥寥字迹里便能看出彼此的熟稔无拘。 曲不询伸了手,轻轻将那张纸揭了下来,默不作声地递给沈如晚,眉头微蹙。 沈如晚不解其意,垂眸看了一眼。 多出来的那两行字迹中,第一行是邬梦笔的笔迹,与先前在东仪岛上找到的一模一样,而第二行…… 她眉头皱了起来,猛然抬起头,和曲不询对视,心中满是惊愕,“这是宁……” 那名字就在唇边,她却骤然停住不说了。 这是宁听澜的笔迹。 她曾跟在宁听澜身边那么多年,对他的字迹十分熟悉,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多半是宁听澜年轻时的字迹。 宁听澜曾经和邬梦笔、孟南柯,乃至于和孟华胥关系这么密切吗? 书剑斋的伙计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不要毁损店里的东西,曲不询顺势把纸条重新挂了回去,仿佛随口一问,“这笔记上的是什么人?” “客人不知道吗?”反倒是伙计惊讶起来,“我们书剑斋是城主的私产啊。” 沈如晚和曲不询一起盯着他看,把伙计看得心里发虚,“……客人?” “南柯媪姓孟?”沈如晚问他。 “是啊。”伙计答得很肯定,看了看沈如晚,又看看蘸了一点汤料尝了就呲牙咧嘴的陈献,有些恍然,“几位刚来尧皇城吧?南柯嬢嬢在城里是有些私产的,只要在这城里待久了就知道了。” 孟南柯还真就是尧皇城的城主,甚至可能是孟华胥的姐姐。 沈如晚指着墙上的纸条,“那这个小梦是谁?还有两种笔迹又是谁的?” “小梦是南柯嬢嬢的亲弟弟,两人差了不少岁,南柯嬢嬢是把他当侄子养的。”伙计笑着说,“另外两种笔迹就不清楚了,总归都是南柯嬢嬢年轻时的至交好友。” 若再问小梦的全名、现在是什么身份,伙计便也不知道了。 沈如晚抿着唇,微微蹙眉。 倘若从前宁听澜和邬梦笔、孟南柯是至交好友,那么他能从孟华胥那里得到七夜白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如今看邬梦笔和宁听澜似乎是分道扬镳了,可这是因为宁听澜种了七夜白,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她沉思了许久,问伙计,“有一位杭意秋道友约我在书剑斋见,我姓沈,倘若她来了,你叫我一声。” 伙计“哟”地一声,“您是杭姐的朋友啊?先前她就让我们给她留一桌,您要不现在过去,估计她也快来了。” 沈如晚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伙计顺着回廊往内走,书剑斋宾客满座,时不时便有人进出,与她擦肩而过。 走过转角的时候,她不经意抬眼,在晃动的人影后,望见一道高挑丰腴的窈窕背影,月白衣裙,与记忆中的身影一瞬重合在一起。 她竟呆在那里,想也没想便追了过去,“——七姐?” 那背影听见她呼唤,下意识地回头一望,侧脸分明便是沈晴谙的轮廓,只是望见她的一瞬便猛然背过身,身形一闪,竟运起身法,朝后门而去。 沈如晚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要跑,遁术一运,直接落在门口,挡住了去路,猛然伸出手,一把拉住那人的手,“沈晴谙,你跑什么跑?” 被她拉住的女子垂着头,乌发遮住了脸庞,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和她对视。 沈如晚目光落在这张脸上,倏然怔住。 这哪是沈晴谙?分明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仔细看,还有些微的眼熟。 “这位道友,你抓着我干嘛?”被她拉住的女修迷惑地望着她,“我可不认识你。” 沈如晚黛眉紧锁。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陌生女修看了许久。 “看什么呢?”女修满脸不悦地用力抽回手,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说了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沈如晚紧紧盯着这女修看了许久,不放过后者的每一点细微表情,越看越觉陌生,就连习惯性的表情和眼神也不一样。 她和沈晴谙从小认识,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就算沈晴谙如曲不询那样改换了容貌,又怎么能连那些沈晴谙自己都未发觉的细节都全然改掉? “你还拉着我干什么?”陌生女修像是快被她吓着了,色厉内荏,“我警告你——我在尧皇城住了好些年,也是有帮手的,你要想找茬,我可不怕你。” 沈如晚实在看不出端倪,缓缓地松开了手,眼神复杂难辨的望着陌生女修。 “莫名其妙。”陌生女修嘟囔了一句,看也不看她,转身就从后门走了出去,像是后面有什么凶兽追着一样。 沈如晚神色晦涩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给她带路的伙计“哎哎哎”地追过来,忍不住抱怨她乱走,她才回过神,歉然一笑,重新往原路走,却福至心灵地一转头—— 她望着空荡荡的后门,想起那陌生女修面容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了。 先前她追着那个“小沈如晚”一路到街口,后者穿过人群便不见了,那时沈如晚在原地盯着人群一个个观察了许久。 那些人里,就有这么一张脸。 第107章 终日梦为鱼(八) 沈如晚坐在空位上的时候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不可能认错沈晴谙的脸,也绝不至于在这点距离追错人,所以她可以肯定自己拦下的女修就该是沈晴谙的模样。 为什么短短几个呼吸之间, 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还有那张在人群里见过的陌生的脸, 会是先前藏匿在人群中、少了的那道气息吗? 方才店里人来人往, 她并未留神去探查对方的气息,而且站在别人面前探查对方的气息也不礼貌, 故而她并不确定。 “小沈如晚”、陌生女修、疑似沈晴谙的那个背影, 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的是七姐,为什么见了她就跑?如果不是七姐, 又缘何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定定地坐在那里出神,眼前忽而一暗,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沈如晚?”虽是问句, 语气却很笃定。 她抬眸, 望见对面的人,微怔。 “杭意秋?”沈如晚有些不确定。 对面的女修哈哈地笑了起来, “是我,不用怀疑了, 我就是杭意秋, 如假包换。” 沈如晚确实没想到杭意秋居然是这样的。 从奚访梧寥寥的语句、碎琼里被雇来砸秋梧叶赌坊场子的打手的口中,她心里预设了一个有些骄横清高,还有点较真的女修,如此才会因为一个修仙界最常见的道法分歧而和相识了多年的道侣决然分开,还要雇佣人时不时来砸场子。 可杭意秋和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坐在对面的女修,是沈如晚见过的最豪爽的人, 不需要做什么事, 也不必摆姿态, 只要她坐在那里,就好像话本里酒醉鞭名马、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忽然从话本里活了过来。 直到见了杭意秋,才会让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感觉:走遍名山大川、重绘蠖江河图的修士,当然应该是这样的。 很难让人想象,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会因为一点道法分歧,多年如一日地雇人去砸前道侣的场子。 沈如晚很罕见地卡壳了一会儿。 “久仰大名,杭道友。”她客套地说着跳不出错的寒暄词,虽然奚访梧说她可以随便和杭意秋说什么,但真坐在这里,她还是决定慎重一些,“受人之托,冒昧求见,如有冒犯,还是请你听我说完再走。” 杭意秋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忽而“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和我想的真是不一样。” 沈如晚正好也没想到该怎么说,于是顺着杭意秋的话问,“哪里不一样?” 杭意秋敲着桌板,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如晚,她敲桌子不是那种沉吟般的敲法,反倒大开大合,有种击鼓般的松散感,语气很轻松,“我还以为你会是那种很冷酷无情,顺你者昌、逆你者亡的人,没想到……” 沈如晚接了下半句,“没想到我其实不是?” 杭意秋笑了,摇摇头,“那不是,你是那种很礼貌的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沈如晚错愕。 “你的说法……很有新意。”她有点艰难地说。 杭意秋又哈哈笑了起来,眉眼飞扬,“对不住,我这人口无遮拦,见谅,见谅。” 沈如晚倒没觉得冒犯,只是没想到杭意秋居然是这么个性子。 “怪不得他们都叫你杭姐。”她若有所思。 以杭意秋的性格,只要不是讨厌她,很容易便叫她杭姐了,非此难以描绘杭意秋身上那种放下酒盏就能入江湖闯荡的潇洒。 至于讨厌杭意秋的人,想来杭意秋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奚访梧能让杭意秋念念不忘、数度雇人去砸场子,竟也算得上是了不起。 “是奚访梧让我来找你的。”沈如晚慢慢地说。 杭意秋的神色忽而凝了一点。 她不再笑了,微妙地看着沈如晚,像是在揣度后者将要传达什么样的话,“他让你来找我?真稀罕。” “不过我最好奇的是,他付了多大的筹码,才能请动你来给他传话?”杭意秋向后靠了一下,眼神却直勾勾地看着沈如晚,显然不像是她姿态所表现出的无所谓,但言语不紧不慢,“他现在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沈如晚摇了下头,“一点消息而已。” 杭意秋短短地“哦”了一声,不说话地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沈如晚迎着这目光,深感棘手,说出合适的话,对她来说其实不难,特别是在涉及别人的情况下,她终归还是很会说人话的。 可问题是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话才是合适的。 “他还对你念念不忘。”她沉吟了片刻,决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连奚访梧自己也只说让她随便说,她又何必思来想去? 杭意秋不置可否,就这么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把她的话从头听到尾。 “所以,他是想挽回我?”她微妙地问,“是这样吧?” 沈如晚点头。 杭意秋眼睛忽而亮了起来。 “看吧?”她不无得意,“我就说了,道法自然、顺天而为才是对的!” 沈如晚愕然。 “这问题对你来说,如此重要?”她有点不确定地问。 杭意秋郑重其事地点头。 “本来也没这么重要的,但他非要和我唱反调,这问题就变得重要起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说,“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沈如晚张张口,又闭上。 又是见证修士性格多样性的一天。 “他想挽回我,怎么不亲自来找我呢?”杭意秋拈着把汤勺,看不出情绪,“让人代替他来说,未免也太没诚意了吧?” 这时杭意秋身上的豪爽感又没那么强了,有种较真的执拗劲。 沈如晚轻声解释了一下,“他说你不愿意见他。” 杭意秋立刻反驳,“是我不愿意见他,还是他不愿意来见我啊?他要的是和我见面吗?他是要我主动去见他,我才不干。” 主动去见他,岂不是等同于她认输了? “他说是因为你行踪不定,怕找不到你,反倒让你找不到他了。”沈如晚复述奚访梧当时的话。 杭意秋挑眉,“不想见你的人,总会有千万种理由。” 沈如晚笑了笑。 话她已经带到了,最多再好心地提一句,“他想见你的心,大约还是可信的。” 杭意秋“哼”了一声,看上去还是半信不信的。 “就这么熬着吧,看我心情。”她语气轻飘飘的,“不过算他懂我,请了你来传话,否则我可不一定愿意来见你。” 沈如晚不讨厌杭意秋,甚至还觉得后者的性格、经历都很有趣,因此微微翘起唇角,“这么说来,还要感谢奚访梧,让我能见一见你。” 杭意秋转眼把奚访梧的事丢开,眉飞色舞,“这说明我最近运气不错,总能交上有意思的朋友。” 沈如晚随口问她还有什么新朋友。 “之前我在别的地方遇见了一对祖孙,爷爷带着孙女云游四方,祖孙两个全是活宝。”杭意秋说起新认识的朋友时忍不住就笑,“爷爷也是个丹成修士,精深各路道法,尤其擅长木行道法,孙女修为低,可是脾气像个小辣椒,逮谁怼谁,把爷爷也训成孙子。” 杭意秋说,“本来我和他们约好了,一起来尧皇城参加千灯节的,可谁想到——” 话说到一半,方才给沈如晚引路的伙计忽然走了过来,打断了杭意秋的话。 “杭姐,您叫我怎么说呢?”伙计的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犹疑,还有点无语,“您最近交的朋友,是不是有点不尽人意啊?” “不尽人意”的沈如晚默默地看向他。 “什么意思啊?”杭意秋皱眉,“老孟和阿同不是很认真工作的吗?” 伙计益发无语起来,“那是因为他们欠了饭钱还不上来,只能干活抵债。” 杭意秋面色不改,从容地向沈如晚介绍,“老孟和阿同就是我刚说的那对祖孙,真的很有意思,就是有时候性格跳脱了一些,前段时间来书剑斋大吃一顿,该付钱的时候发现没钱了,于是主动提出留下来做工抵债。” “我当时不在,后来才知道,本来说要帮他们结清饭钱的,可是他们都很有志气,决定自力更生。” 一个丹成修士,无论是拿不出一顿饭的钱,还是决定在食肆做工抵债,都充满了浓浓的怪味。 沈如晚对这一段从头到尾都很离谱的描述无言。 她更无言的是,倘若这对祖孙真的这么离谱,伙计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走过来对着杭意秋,把她和这对祖孙相提并论? 伙计很快转过头来,无奈地看着沈如晚,“这位客人,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老孟和阿同是挺离谱的,可你也不比他俩强吧?” 沈如晚实在迷惑。 她微微蹙眉,“我怎么了?” 伙计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像是想等她自己撑不住承认,可是半天也没等到,只得板着脸说,“我就没见过来食肆还要偷偷拿走墙上小纸条的客人——那又不值钱,纯粹是东家寄托回忆的装饰,你拿它做什么啊?” 这话一出,周围几张桌子的客人不由得沉默下来,整齐划一地转过来,不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沈如晚和杭意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才,会来偷小纸条。 这真的是沈如晚听过最离谱的指控,她自己都想不出来。 被人以这种罪名指控,还怎么做人啊?还不如骂她灭家族弑师尊呢! 沈如晚怔住,下意识,“我什么时候拿了小纸条了?” 伙计眼神里写满了“装,你接着装”的意味。 “就在刚刚,你趁我不注意飞奔到后门的时候。”他说,“那边有一张桌子边的纸条被人撕掉了。” “刚才你和你的同伴也撕了一张,是吧?”他看了杭意秋一眼,意味很明显,“换了张桌子,也换了个同伴啊?” 第108章 终日梦为鱼(九) 沈如晚平生没遇见过这样的指控, 偏偏以伙计的分析思路来看,他的怀疑听起来竟有理有据。 “只是一张纸条,就算是南柯嬢嬢的纸条也值不了什么钱, 只要客人你把它贴回去, 这事就到此为止, 也不必去报官裁决了。”伙计又是吓又是哄,这会儿语调又和缓起来了, 其实也是因为尧皇城偷盗之事以实物价值定罪, 就算报官也奈何不得对方,顶多责令罚上一二灵石罢了, 又费时又费力,不值当,不如在这儿私了。 这法子当然是你好我好, 各退一步, 可沈如晚能拿什么东西还给他? “你方才说,那里的纸条是在我去后门的时候丢失的?”沈如晚神色平静, 淡淡地看了伙计一眼,“我若想偷一张小纸条, 需要大动干戈、撒腿就跑, 让你留意到我吗?” 不过是一张纸条,随手就能撕下来,不动声色地拿走才是正常人的思路。 伙计愣了一下,倏忽像个被戳破的皮囊,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露出底气不足的神色来, 显然是方才没有细想, 如今回过神来了。 其实指控沈如晚偷走了小纸条, 本来就是个经不起推敲的揣测,完全是伙计惊讶于小纸条的丢失后,下意识联想到曲不询摘下小纸条的行为,做出了想当然的推论。 他既没有证据,对她的揣测也经不起推敲,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找客人算账,实在是有失妥当,让人不免觉得书剑斋店大欺客、随意污蔑客人。 周围食客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七嘴八舌地为沈如晚说话,“第一次来书剑斋,看见南柯嬢嬢的旧物,好奇也是正常的,先前拿下纸条也没避着你,凭什么就揣测人家偷东西呢?” 其实若还要挑刺质疑沈如晚,确实还是有话能说的,只是未免为辩而辩,咄咄逼人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绝没有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对客人攀咬到底的道理。 伙计脸色涨得通红,木愣愣地站在那儿一会儿,猛然给沈如晚鞠了个深深的躬,站起身,竟没说话,转身就跑了。 周围的食客热闹看得起劲,看见伙计一言不发就跑,不由一阵嘘声,“怎么也不说给人家赔罪就跑了,哪有这样开门做生意的?以后谁还敢来他家,别不是都被打成毛贼了?” 还有人怂恿沈如晚,“道友,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好歹也该让书剑斋给你免了这顿饭钱,否则不是白受这样大的委屈了?” 书剑斋是有不少忠实老饕不假,可坐在这儿就都是掏钱的食客,看见别人无端被诬陷,岂能不担心自己?人人都爱看热闹,这会儿功夫,就有许多食客凑过来了,把过道也堵个严严实实。 说话间,有人从后面挤过来,竟是那伙计去而复返,还带着掌柜一起过来了。 “惭愧,惭愧,实在是多有得罪。”掌柜一叠声地赔罪,态度诚恳极了,显然比伙计处事圆滑得多,“为表歉意,客人这桌和先前同伴那桌只管随便吃,算本店给您压惊,待会客人您吃完了,咱们另有赔礼奉上。” 出来吃饭,还带往回赚的。 沈如晚一哂,倒也不缺那三瓜两枣,“赔礼就不必了,你只要跟我说说,那张丢了的纸条上写了什么,这才会让人偷走,这事就算过去了。” 她仔细思索,直觉这纸条忽然丢失有些不对劲,再加上先前遇见的那个疑似沈晴谙的女修匆匆离去,不免让她产生些联想,必须问清楚纸条上写了什么才行。 掌柜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怔住。 其实这书剑斋里的纸条,从伙计到掌柜都好奇地看过不止一遍,对每张纸条都有印象,然而若是忽然在其中抽走一张,问他们少了哪张纸条,谁也答不上来。 掌柜挨个问了好些伙计也没得出答案,大感棘手。 偏偏周围的食客听沈如晚不要赔礼、只要答案,也都凑热闹地等在边上,一时散也散不开。 “这有什么好问的?真是奇葩。”人群里,有个穿着书剑斋制式衣服的老头挤过来,“啪”一声放下手里端着的暖锅,嘟嘟囔囔,半点不客气地说,“就是孟南柯那个蠢货弟弟,被一个假惺惺的伪君子哄得团团转,还以为人家对他好呢。” 这老头把话说成这样,哪怕是书剑斋这些看过纸条好几遍的伙计也没想明白那到底是哪张纸条——实在是纸条上也不会备注谁的笔迹是那个伪君子啊? 但是老头直呼南柯嬢嬢的大名、还叫人家亲弟弟是蠢货,大家总归是能一下子听明白的。 南柯媪在尧皇城的声望何其高?周围无论是食客还是伙计,看老头的眼神倏忽便不善了起来。 可那老头竟然半点不当回事,眉毛都没抬一下。 “老孟?”杭意秋有几分诧异,“你不是在后厨帮工吗?” 沈如晚蓦然打量起那老头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付不起一顿饭钱以至于带着孙女在书剑斋打工还债的奇葩丹成修士。 孟,这个姓氏实在是太过敏感,再加上老孟方才那隐有所指的措辞,让她立刻生出些联想,一个名字就在唇边,只是沉吟着没说出来罢了。 有人先替她说了,“老头?你怎么在这儿?” 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沈如晚回过头,在人群里看见了陈献瞪大的眼睛。 曲不询和楚瑶光也站在一旁,只是谁也没有陈献蹿得急,三两下挤过人群走了过来,惊愕地打量起老孟的衣着,转眼又露出揶揄的神色来,“哟,你在这儿给人端盘子啊?之前不是说要去赚大钱的吗?” 老孟本来一副尔等都是凡夫俗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一见陈献,气得吹胡子瞪眼,偏偏看看自己手边的暖锅,一时又无法反驳,强词夺理,“老夫这是出来体悟人生百味,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 沈如晚难掩诧异,老孟竟然真的就是孟华胥,是那个惊才绝艳、培育出七夜白这等妖异奇迹般的灵花的天才法修。 ——他居然在这里端暖锅帮厨还债? 话本也写不出这样的桥段啊? 陈献才不管孟华胥的强词夺理,拍着大腿,指着孟华胥就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就是,你说的,发大财,饭钱都付不起的大财?” 孟华胥气得直瞪眼。 沈如晚却有些等不及他们你来我往地互相奚落,骤然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孟华胥面前,低声说,“孟前辈,久仰大名,晚辈仰慕已久,可惜缘铿一面,有些要事想要请教前辈,不知前辈可否移步一叙?” 她顿了一下,隐晦地说,“是关于一种月光一般的花。” 孟华胥陡然回头看向她,目光锐利。 这一刻他那还像是方才那个怪脾气的老头?只那一眼,便尽是丹成大修士的气势锋芒,寻常人只要和他对上一眼,便要心惊胆战。 沈如晚不躲不避,目光平静地迎上孟华胥的目光,眼神平和坦荡,半点不退让。 孟华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倏忽收回了目光,转过头,伸手去拿方才放下的暖锅,看也不看她,“听不懂,不乐意,没兴趣。” “别找我,我忙着帮工还债,这把老骨头决意要献给书剑斋了。”他嚷嚷。 陈献“哎哎”地劝,“老头,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和我们说说啊?我师父和沈前辈都是义薄云天的强者,你帮他们一把肯定是没错的。” 孟华胥慢慢回过头,盯着陈献。 “——师父?”他意味深长,语调平平的,和方才陈献嘲笑他的口吻一模一样,“哟,好久不见,找到新师父了哈?” 陈献半点不带怂的,理直气壮,“什么叫新师父?我什么时候承认你是我师父了?我就一个师父,就是现在这个。” “当初你忽悠我离家出走,可是跟我说你剑法出众。”陈献阴阳怪气,“结果呢?你是个法修,而且剑法也只会基础的。” 这话里不无怨气,不过听得出来陈献并没有因此怨恨孟华胥,只是有些晚辈对长辈的埋怨。 孟华胥干咳了几声,板着脸,“谁说我不擅长剑法?我可是剑道世家出身,你个臭小子懂什么?” 不过这剑道世家出身里大约有不少水分,以至于孟华胥马不停蹄地强行转移话题,对着沈如晚耸肩,“姑娘,我家掌柜还在这儿站着呢,我这种臭帮工的哪敢偷懒?走了走了。” 沈如晚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孟华胥转身。 她忽而一偏头,望向掌柜,“方才你说的赔礼,还算数吗?” 掌柜一愣,“自然是算数的。” 沈如晚颔首,一伸手,指了指孟华胥,“那我想请掌柜给他放半天假,就算是这份赔礼,可以吗?” 孟华胥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瞪着沈如晚,满脸写着无语。 掌柜张张口。 他自然看得出来孟华胥不情愿和沈如晚交谈,而以沈如晚的态度,说不定这个老孟也有点了不得的来头,也不能得罪。 “给老孟半天假,这自然是可以的。”掌柜斟酌着说,“只是,老孟愿不愿意和道友交谈,我这当掌柜的就管不着了。倘若道友能接受,那咱们就这么办。” 沈如晚也不在意,微微笑了笑,“这样就很好。” 她说着,定定地看着孟华胥,只是不说话。 孟华胥动一下,她也跟着看过去,半分都不差。 “你这丫头长得挺灵气,怎么还耍无赖的呢?”孟华胥气得不行,用力把手里的暖锅往桌上一放,不耐烦极了,“行行行,你要问什么就问,去哪问?” “还有阿同——”他大剌剌地转头看掌柜,一点儿不客气地说,“既然我有半天假,干脆给她也放了吧?” 掌柜看了看沈如晚,无奈点头。 “阿同?”陈献狐疑地看着孟华胥,一股油然而生的警惕,“谁啊?” 孟华胥脸上忽而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来。 “阿同?阿同——”他大声朝后厨喊,“出来了,咱们下午不干活,出去浪!” 后厨转眼冲出个小姑娘,灰头土脸的,眼睛却亮的惊人。 孟华胥趾高气昂地看着陈献,一伸手,作势要去搭那小姑娘的肩膀,做出爱重晚辈的模样来。 谁想,那小姑娘“啪”一下就把孟华胥的手给打掉了。 “套什么近乎?有事说事,别以为放半天假,我就能原谅你骗我说来吃大餐结果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最后带着我帮工还债的事!”她凶巴巴地瞪着孟华胥,语速快得不得了,劈头盖脸指着孟华胥训。 孟华胥本来气势昂扬,被她一句又一句丢在脑门上,一点一点低下头,竟从爷爷转眼变为孙子,一个劲赔笑,“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小姑娘“哼”了一声,终于罢休。 叉着腰站在那里,“怎么忽然休假了?” 孟华胥小声给她解释。 陈献从小姑娘出现起就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他板着脸,直直看着孟华胥,语气怪怪的,“老头,她是谁啊?” 孟华胥立刻挺直腰杆。 “介绍一下,”他神气十足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这是我的关门弟子——正式收徒的那种,和你这种不记名的可不一样。她就是我的爱徒,楚天同!” “傻了吧?”他得意极了,“我可不缺徒弟。” 陈献两个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没等陈献说话,楚瑶光忽然从人群里快步走了出来。 “楚如寿?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温柔聪颖的少女此时咬牙切齿,脸色比陈献更阴沉,冲过去一把抓住楚天同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可真是出息了,离家出走,跑到食肆里打工还债了?” 沈如晚眨眨眼,和不紧不慢走到她身侧的曲不询一起,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真是……太热闹了。”她语塞。 曲不询轻轻一笑。 “热闹是好事。”他偏头看她,“命里缘分未尽,终有重逢之日。” 第109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一) 在书剑斋遇见孟华胥是意外之喜, 楚瑶光又恰好找到妹妹,更是谁也想不到。 被孟华胥称作“阿同”的小姑娘瞪大眼睛、见鬼一般地看着楚瑶光,用力想把手从后者手里抽出来, “楚瑶光?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还在蜀岭吗?哎呀你放开我!” 楚瑶光牢牢拽着阿同的手, 哪容后者挣开? 她板着脸, 凶巴巴地回瞪妹妹,“我为什么在这儿?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儿?要不是为了找你, 我还好好待在家里呢。” “谁要你来找我了?”阿同甩不开楚瑶光, 气得直跺脚,“我走了关你什么事?我一个资质低微的无用弟子, 走丢就走丢,你在蜀岭当你的大小姐不就好了?多管闲事!” 楚瑶光阴沉着脸,“你当我稀罕管你?家里人都担心死了, 以为你被邪修拐走了, 急得吃不下饭,我看不下去, 这才来找你。” 阿同炮仗一样炸开了,“担心我?担心我不能寿终正寝、按照你们的设想乖乖老死在蜀岭?我资质差点怎么了?别的修士能出去游历, 我为什么不行, 你们凭什么剥夺我游历的资格?你当然永远懂事了,你永远是楚家的好孩子、乖孩子,因为你资质好,什么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你的丹药不够使、灵石不够花,你当然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我呢?” 楚瑶光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妹妹说这样的话了, 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只是平静地指出,“没有不让你出去游历,但你年纪太小、修为也不够,怕你出事,不是说好过几年再出去的吗?” 阿同更生气了,“可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能出去游历,凭什么我不行?还不是偏袒你资质好吗?” “我资质好,那是我天生的,又不是抢了你的资质,你凭什么对我发脾气啊?”楚瑶光也不高兴,微微蹙眉,“你修为低,就是不安全。” “谁说我不安全的?”阿同叉着腰,忽然转头一扯孟华胥的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和方才孟华胥的神情一模一样,“我有我师父!出来这么久了,不还是好好的?” 楚瑶光望着孟华胥,没说话,紧紧抿着唇。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被你拐走的?”陈献听着听着恍然大悟,啧啧地看着孟华胥,“你现在收不到徒弟,就骗人家离家出走啊?” 孟华胥一凛,“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老夫从来不干这样的事,都是你们自己铁了心要离家出走,我看你们傻不拉几,没走多远就要被人坑得被卖了还数钱,干脆带你们一把,怎么叫我拐人呢?” “谁傻不拉几了?”阿同和陈献一起瞪眼。 孟华胥嗤笑。 “原来你和你的朋友,也都认识老孟和阿同?”杭意秋有些惊异地问沈如晚,笑了起来,“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不是巧了?” 沈如晚急于从孟华胥那里得到答案,一时没什么闲探的兴致,然而她大动干戈地把杭意秋约在这里,若只是传达了奚访梧的意思就要走,未免有种过河拆桥、不太尊重人的嫌疑。 听杭意秋搭话,她微微笑了,顿了一下,几分歉然望向杭意秋。 不必她说,杭意秋早看明白了,“既然有急事,强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姿态豪迈地向后靠坐,倚在墙上,歪着半边身子看沈如晚,卖关子般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有点对不起我吧?” 沈如晚定定看她。 “过几天就是千灯节,到时同去?”杭意秋绷不住笑了。 沈如晚颇感意外。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她微微凝眉,“只是那日我与人约好有事,实在不凑巧。” 杭意秋大大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她意兴阑珊,“总归你也是要去的,若有缘份,咱们总会在千灯节上遇见的。” 沈如晚满是歉意地一笑。 杭意秋把玩着手里的空杯盏,在指间一番轮转,寥落转眼即逝,倒了一杯,望着沈如晚,“不能多叙,总归还是能满饮一杯的吧?” 沈如晚垂头望了望那半杯酒,伸手也倒了半盏,和杭意秋轻轻碰了一下,仰头饮尽,“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桌案上。 她大步飒沓向外走去,言语还留在樽前,“道友,再会。” 杭意秋握着杯盏,看她背影匆匆,微感诧异,转眼却是仰首把杯中酒也一饮而尽,和她那杯并排摆在一起,欣然一笑。 书剑斋布局使然,纵然有禁制,也不适合在里面详谈秘事,还是隔出雅室的茶楼或酒楼更合适。尧皇城繁华鼎盛,走几步便能寻一个,从书剑斋出门对面就是。 可也就是这么几步路,六个人并排走,竟然吵吵嚷嚷地走出了十六个人的架势。 一会儿是楚瑶光姐妹俩争执不下、谁也不让谁,一会儿又是陈献和孟华胥一老一少平均年纪不超过十岁的人身攻击。 “不管你这才怎么歪缠,我都不会再纵着你了。”楚瑶光板着脸警告妹妹,“最近神州上并不太平,你这点修为还不够人家一次算计的——楚如寿,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阿同嗤之以鼻,“别叫我楚如寿!我才不要回去,我和我师父一起走,安全得很!” 陈献正和孟华胥吵着,听到这里忽然一转头,狐疑地盯着阿同,“为什么瑶光叫你楚如寿,老头却叫你楚天同?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阿同叉腰,对这个实质上有师兄资格的人不假辞色,“我当然是叫楚天同了,谁要叫楚如寿?” 陈献听不明白,朝楚瑶光看去。 楚瑶光不由一阵蹙眉,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一向聪慧机灵,可偏偏对上妹妹时没了从容,反倒也终究像是寻常年轻少女一般沉不住气,乱了章法。 “我们家嫡系弟子都以天上星宿为名,我叫瑶光,对应的便是北斗第七星,至于楚如寿,她对应的应当是南斗第四天同星,只是她资质不好,于仙途上恐难有成,家里长辈只盼她长命百岁、安稳一生,南斗又称延寿司,于是就叫她楚如寿了。” 平心而论,楚家长辈对后辈只求安康的远景自然是好的,然而落到阿同身上,亲姐姐是家族钦定的大小姐,轮到她却成了只要活得久就好,自然极不平衡,随着年岁渐长,一气之下就打算离家出走了。 幸又不幸的是,阿同遇见的是孟华胥,这老头说可靠是很可靠,照拂她一路,又教她许多小手段,让她颇多成长;可要说孟华胥不靠谱,那也是当真不靠谱,寻常人遇见打算离家出走的小孩,总归是拦下来送归家中,偏偏这老头拐过离家出走的陈献,又一回生二回熟地把阿同带上路了。 楚瑶光听完始末,简直像是一个头两个大,眼神复杂地看看孟华胥,想斥责两句,可又想到阿同安然无恙多亏了孟华胥照拂,一时不知道该谢还是气了。 沈如晚推开雅室的门,偏头看这几人,只觉自己并不是出来查明七夜白的真相,反倒像是来给人带孩子的,而且一带还是四个。 她抬眸和曲不询对视一眼,忽而伸手揽住阿同的肩膀,没怎么用力便轻飘飘地把后者带到身边,把阿同吓了一跳。 “坐。”沈如晚神色淡淡的,仿佛半点没见阿同的惊吓,掌心用了点力,阿同便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位置上,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今日请前辈一叙,是为了七夜白的事。”她一开口,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清冷肃然之感,让人不觉住了口去看她,连吵嚷声也倏忽停了。 孟华胥终于不和陈献斗嘴了。 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目光炯炯有神,细细地打量起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模样。 “还未向前辈说清我们的来历,我姓沈,沈如晚,自蓬山来,曾掌碎婴剑,或许前辈听说过我的名字。”沈如晚神色端凝,望了曲不询一眼,言语到唇边,顿了一瞬,“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曲不询。” 孟华胥没听过曲不询这个名字,但“碎婴剑沈如晚”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忽地嗤笑起来,往后一靠,没一点矜持地半靠半躺着,毫不客气地说,“蓬山高徒能有什么好问我的?你们不是宁听澜的心腹爱将吗?这会儿来找我老头子,是当初从我身上榨取的好处还不够多,非得把我扒皮抽筋了才甘心?” 沈如晚眉毛微抬,情不自禁地向前倾去,专注之极地望着孟华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他,“什么意思?这些年是宁听澜在种七夜白?他是怎么知道你会有这种花的?又是怎么从你手里拿到的?” 孟华胥没回答。 他狐疑地看着沈如晚,“你装什么装啊?你不是宁听澜最信任的手下吗?他还能不告诉你?碎婴剑都给你了,你可别否认,我可不信你和他没关系。” 沈如晚微微抿唇。 神州皆将她归为宁听澜的羽翼心腹,她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这一路走来,越是了解七夜白和往事,她便越明白这句“最信任”里的荒诞。 孟华胥见她默然不语,顿觉被他说破了真相,“嘿”了一声,露出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来,“不管宁听澜现在还想干什么,反正我是不会配合他的——多年前他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干了那么畜生的事,不管现在他怎么冠冕堂皇,我都不会信了。” “我知道你的名号,碎婴剑沈如晚,前段时间还在钟神山大闹天宫了一番,是不是?”孟华胥嗤之以鼻,“谁知道又是宁听澜在耍什么把戏——我就只是个会点奇技淫巧的老头子,论斗法,十个我加起来多半也打不过你,不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大不了给你留一把老骨头呗。”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取信孟华胥,陈献已插嘴了,“老头,沈前辈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一起查七夜白的事,一路查到尧皇城的。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全靠沈前辈和我师父,才捣毁据点、扶住灵女峰,真的和那个宁听澜不是一伙的。” 孟华胥对陈献说的“和宁听澜不是一伙的”半点也不信,可听到“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这话,惊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身,“什么?宁听澜这老狗,现在竟然还在做他那桩丧尽天良的买卖?元让卿不是早就死了,谁能给他种七夜白?” 沈如晚蓦然抬眸。 元让卿是她师尊的名字。 “前辈,您认得我师尊?”她犹疑,其实也不必孟华胥作答,便在一瞬想通了许多关窍——七夜白是孟华胥的独门灵植,哪怕她师尊是最顶尖的灵植师,也不可能凭一两朵花复刻出来,必然是要向孟华胥请教的,这样一来,孟华胥和她师尊认识便一点都不稀奇了。 孟华胥用一种难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姑娘身边怎么没一个好东西,你是五毒俱全啊。” 沈如晚竟觉这话无可反驳,唇瓣抿了抿,默然。 曲不询微微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手掌炽热宽厚。 “孟前辈,我们正是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这才诚意请教您。”他神色平静淡漠,声音沉沉,不自觉便让人凝神听进心里,“您要是怀疑我们是宁听澜派来的也无所谓——反正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给宁听澜的手下听,对您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 孟华胥对沈如晚态度尚可,可对上曲不询,倒没说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哼了一声,“你就是陈献那个傻瓜的师父?” 陈献还坐在边上呢,抗议,“我哪里傻了?老头你才是傻瓜!” 曲不询眉毛也没动一下。 “不过是怜他一片向剑道不移之心,顺手教一教罢了。”他语气平和。 孟华胥脸色臭的很,“我看你就不像个剑修,哪有剑修像你这样心眼子多得像蜂窝的?” 其实曲不询也没展现什么心机,但孟华胥一看他就觉得不像个一根筋的剑修。 曲不询几分好笑,“得前辈夸赞,不胜荣幸。” “现在的剑修,真是不像样子。”孟华胥嘟嘟囔囔地说,还记挂着先前陈献奚落他不擅长剑法的事,昂着头说,“我早说过,我是剑道世家出身,怎么可能不擅长剑法?这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陈献斜眼看他,“你可得了吧,还剑道世家呢,从没听说过。” 孟华胥傲然说,“你这没见识的傻瓜能听说什么?如今神州的剑道世家也配叫剑法传家?图惹人发笑罢了,哪个比得上我们孟氏,流传千年的《孟氏坤剑残谱十式》,听说过没有?” 沈如晚和曲不询皆感诧异,面面相觑起来。 《孟氏坤剑残谱十式》,这是修仙界有名的剑法典籍,来自早已覆灭的方壶仙山,若说名气,当真极大,两人早看过不止一遍,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孟氏”竟和孟华胥有关系。 于曲不询而言,《孟氏坤剑残谱十式》还有些微妙的意义在——从前他在蓬山藏经阁与沈如晚相遇时,手里捧着的便是一本拆解孟氏坤剑的书。 他再不可能忘怀的。 “方壶覆灭,却也不是所有方壶修士都死光了,总有留在神州的遗脉,我们孟氏就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稀奇的?”孟华胥自矜地说,“像那些聚在半月摘的意修,不也是方壶遗脉吗?” 沈如晚不由瞥了陈献一眼,设想起若让孟华胥知道那多年不知踪迹的方壶现在就是个破瓦罐,就在陈献手里,孟华胥会不会当场惊掉下巴? “宁听澜总是为他出身名门、蓬莱亲传的身份而傲得不得了,其实往前千年,谁还比不上他了?若非浩劫,我们也是名门正朔。”孟华胥说着说着便脸色一沉,“晦气,认识这老狗真是晦气。” 陈献似懂非懂地听着,打岔问,“所以老头你真的会剑法吗?你既然是剑道世家出身,看来剑道造诣一定极佳吧?是我之前误会你了?” 孟华胥的脸色一僵。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们姓孟就要抱着剑法一辈子?自然是对什么有兴趣就学什么。”他若无其事地说,“到我这一辈,只剩我和姐姐两人,都对剑法没多大兴趣,勉强学了一点罢了。” 陈献好奇,“你的姐姐就是孟南柯?是尧皇城的城主?” 孟华胥不由自主地绽开一点笑意,有点得意,“不错,孟南柯就是我姐姐——亲姐姐。” 沈如晚和曲不询坐在一边,任他们两人闲聊,一边细细思索。 “这就怪了。”曲不询忽而笑了一声,“方才好似听前辈提起南柯媪的弟弟,说他是个轻信他人的蠢货?” 正常人会这么形容自己吗? 孟华胥与陈献插科打诨,本也是为了东拉西扯不愿直入主题,被曲不询切入原题,不由又沉默了下来。 “罢了。”他竟有些颓败地重新坐回位置上,神容忡怔,“这小子虽然蠢了点,但看人还有点诡异的眼光,运气也好,既然他信任你们,也许我也能信一信——况且,你说的也对,不过是些彼此都心知的往事,就算说了,对我也没有损失。” 沈如晚眼神微动,眼底喜意难耐,又强行按捺,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只是盯着孟华胥。 “陈麻烂谷的往事,若从头说起,未免也太啰嗦了,我就言简意赅些——孟南柯是我亲姐姐,邬梦笔,也就是你们熟知的希夷仙尊,是我……姐夫。”孟华胥说到这里,颇有些咬牙切齿,“我是不赞成他们俩在一起的,邬梦笔怎么配得上姐姐?可没奈何,姐姐不嫌弃他,我也只能接受。” 希夷仙尊同尧皇城主竟然是道侣,这事竟从未在神州流传过,连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是第一次听,不由愕然。 可孟华胥没理会这愕然,自顾自说下去,“我比姐姐小很多岁,他们的往事我也没那么了解,只知道她和邬梦笔、宁听澜是在游历中结识的,他们三个都是少有的少年天才,又各有手段、各占胜场,当时又都是一腔豪情壮志,很快便引为至交,一起闯荡神州了。偶尔姐姐回家看我,也会请这两人来家里做客,因此那时我虽然年纪小,却对这两人很熟悉,把这两人当作是兄长看待。” 说到这里,孟华胥顿了一下,想到这两个曾被他视为父兄的人,最终一个拐走了他姐姐,一个则干脆就面目全非、甚至利用昔日情谊把他算计了个透,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宁听澜能从孟华胥手中拿到七夜白的培育之法了,人总是对少时便信重的兄长怀有无理由的信任,有心算计无心,称得上是轻而易举。 “可我不明白,最初你培育七夜白,并不打算以人身为花田,而是在寻觅别的途径,为什么最终却变了?”沈如晚微微蹙眉。 当初她在东仪岛找到的那份手记上,并没有以人身种七夜白的迹象。 “这你竟也知道了,你这丫头知道的也不少。”孟华胥怔了一下,不觉便露出苦涩的表情来,沉默了片刻说道,“本来确实没想过以人身为花田的,我又不是邪修,不会故意往丧心病狂的地方想,可是后来姐姐与人斗法时不幸受了重伤,天才地宝偏偏不是一时能求得的,尧皇城虽然已富裕起来,却真没备下这些。” “邬梦笔不是意修吗?”沈如晚问,“他这样的意修,竟也束手无措?” 她不提邬梦笔还好,一提邬梦笔,孟华胥便翻白眼,“邬梦笔那废物有什么用?打架不如姐姐,救人也救不成,他们意修玄乎得要命,一会儿能成,一会儿又不能。还不是得靠我?”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孟华胥本就有偏才,情急之下,便生出了以人身为花田的灵感,竟当真培育出七夜白来。 “我就那么一试,没想到真成了。”孟华胥慢慢地说,目光悠远,“从自己嘴巴里绽放出来的无暇月光啊……” 他同邵元康一样,是拿自己做花田,种出一朵七夜白,只为了救自己最亲近的人。 沈如晚蓦然便明白,为什么先前曲不询说孟华胥在随手收的弟子口中是三十来岁的翩翩中年,到了陈献口中竟成了糟老头子,这与修士的衰老速度并不吻合,可若是在此期间孟华胥以自身为花田种下了七夜白,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孟华胥种出七夜白,立即便带到尧皇城给孟南柯服下,果然好转,可孟南柯伤势太重,一朵竟还不够。 邬梦笔一边欣喜,一边追问孟华胥这花究竟从哪来的,孟华胥没办法,只好如实说了,被邬梦笔劈头盖脸一顿狂骂。 “以你的脾气,竟然忍得下这样的气?”陈献好奇。 “废话!”孟华胥没好气,“怎么可能忍得住?” 可不忍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没等孟南柯苏醒,他俩先内讧吧? “邬梦笔也种了七夜白?”曲不询忽而开口。 孟华胥听到这里,不由又看了曲不询几眼,后者一直静静聆听,不怎么出声,可一开口,竟把他半点没提的真相道破了。 “不错。”他沉默。 孟南柯的伤太凶险,一朵七夜白也不够,因此邬梦笔骂孟华胥归骂,最终自己也种了一朵。 若非如此,孟华胥对邬梦笔意见只会更大。也就是这便宜姐夫对姐姐一片情意还算真,他才勉强接受。 曲不询指节扣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若有所思。 邬梦笔以身为花田种下七夜白,孟南柯又沉疴旧伤在身,自然无暇他顾,对神州各地的掌握自然也弱了。 若说他们一时不知宁听澜种七夜白的事,倒也说得通。 “后来我见姐姐伤势好转、脱离凶险,大松一口气,后知后觉若被她知道这七夜白的代价,只怕要为我好一番痛心,我一想到就头皮发麻,索性直接溜走,重新云游四方去了。”孟华胥黯然,神色间生出些恨意来,“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该和宁听澜联系!” 孟华胥生来也算顺风顺水,天赋也高,没什么不如意的事,再加上生性散漫洒脱,警惕心并不那么强,对从小就认识的兄长没什么戒心,在宁听澜问起孟南柯的伤势时,颇为得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杰作。 “我那时只以为他是惊叹我的奇思妙想,谁想到他问的一句句都是在给自己的卑鄙之举探路!”孟华胥说到这里忽而暴怒起来,这老头身形微微颤抖着,几乎咬牙切齿,“他确认我说的是真的,于是用书信骗我去蓬山,说想介绍一个对木行道法有极深造诣的同门给我,我们可以互相探讨,我那时真是蠢货,就这么不假思索地欣然去了。” 到了蓬山,宁听澜果然把同门介绍给他,两人都是极其擅长木行道法的天才修士,相谈甚欢,孟华胥没什么防备,只以为是同道交流,便在交谈中把七夜白的培育方法、思路都细述出来,谁想到宁听澜介绍的这个同门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花来的,句句试探、字字谨记,不过一年,便把七夜白的培育法子全摸透了。 “于是这两人狼狈为奸,瞒着我大肆在旁人身上种下七夜白,我被蒙在鼓里,半点也不知道,还以为相谈甚欢、因为知己。”孟华胥笑得悲凉,“这个叫我也十分钦佩、一见如故的木行法修,就是你的好师尊元让卿。” 沈如晚默然不语。 她先前一直在思索师尊为何对七夜白如此了解,甚至能够在耳濡目染中把陈缘深也教的能上手种七夜白,却不想在最初,师尊便已以这般不光彩的手段接触了孟华胥。 她和师尊算不上有多亲近,可也了解她师尊的脾气,对钱财权势其实没有那么看重,不过若有也不会拒绝。真正能打动师尊的,只有道法本身。 只要宁听澜有了“以人身为花田的天材异宝”这个钩子,师尊必定会入彀。 于是年岁辗转,到最后,终结在她一剑之下。 不过沈如晚还有些疑惑——是什么让她师尊最后自愿赴死的?莫非师尊还有什么把柄在宁听澜手里? 只是这疑问如今得不到解答,真想知道,也许只能去蓬山问宁听澜了。 孟华胥说到这里,半晌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颓然冰冷的雕像。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地说,“再后来,长陵沈家、如意阁柳家一夜覆灭,邬梦笔察觉到端倪,最终才知道宁听澜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孟华胥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宁听澜仍是兄长、元让卿是好友,直到邬梦笔找到他,把事实狠狠甩在脸上,他才如梦初醒,痛悔得难以自制,不愿信,又没法不信。 “我和邬梦笔去质问,可苦于没有证据,宁听澜是有恃无恐。”孟华胥紧紧咬着牙关,“若非邬梦笔还有点声望,说不定我们连蓬山也走不出。” 昔日故人走到这一步,怎不让人恨之入骨呢? “邬梦笔让我别管这事了,说我管了也是添乱,我没法否认。”孟华胥不知是什么情绪地说,“我轻信豺狼,竟无意纵容他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有什么颜面再见姐姐?从此不敢入尧皇城一步。” 陈献不知道说什么,有心安慰,“可你现在就在尧皇城啊,你还在南柯媪开的食肆里帮工呢。” 孟华胥复杂的心绪被这一打岔,散了一些,无语地看了陈献一眼。 其实他也是自欺欺人,凭他的修为,一顿饭钱怎么可能拿不出来,帮工还债这样的理由,能有几个人真的信? 沈如晚微微蹙着眉,“先前丢失的那张纸条上,写的莫非就是宁听澜让你去蓬山的字迹?” 孟华胥微微颔首,“这是邬梦笔后来要走的,没想到竟然挂在这里。” 沈如晚若有所思。 倘若这纸条是那个疑似沈晴谙的女修取走的,又是为了什么? “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孟华胥沉着脸站起身,有些不耐烦地往外走,“不聊了,烦人。” “哎,前辈。”沈如晚叫住他,顿了一下,“过几日就是千灯节了,届时也许城主也会去,你们姐弟多年未见,难道不想见一面吗?” 孟华胥沉默了一会儿。 “不见了。”他漠然转身,“这样没用的弟弟,还是不见为妙。” 可不知怎么的,在他转身时,眼尾却有一点泪光。 第110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二) 陈献对孟华胥的评价是一点也没错, 这老头脾气又怪又倔,认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好不容易敞开心扉说了些往事, 说完又一头扎进书剑斋的后厨, 用他的话来说, 还完债前,他是决意把这把老骨头奉献给书剑斋了。 当初孟华胥和阿同来书剑斋时, 一个从不在乎钱财、一个自幼娇生惯养, 可着劲地专挑贵的点,一顿饭吃了旁人半年的工钱, 如今两个人在后厨帮工能赚多少?且还有的熬。 楚瑶光自然看不下去妹妹在书剑斋帮工,想掏钱把他们欠下的饭钱结清了,可这一老一小死活不同意, 她又怕强行掏钱会让阿同更加逆反, 只能接受有钱花不出去的事实。 “我真是不明白,她对我、对家里有意见也就有吧, 可钱和她总归没仇吧?我想帮她还债,她有什么好生气的?”楚瑶光欲哭无泪, 气得也跺脚, 脸色阴沉沉的,“我还生气呢!” 以阿同的态度来看,楚瑶光是不指望把她直接带回蜀岭了,强行带走反倒搞成仇人了,可至少要让阿同和家里保持联系,这样才能真正放下心。 可就连这样也做不到。 “其实真的离家出走了, 就是不想被找到的, 特别是能自力更生的, 更不想被找到,哪怕你会塞给她灵石。”陈献这回没有顺着她说,挠着头,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你别着急,归根结底你们也没发生过不可原谅的矛盾,总能和好的。你们家在尧皇城的产业这么大,就算她不想和你们联系,你们也能暗中照拂,等她再过几年想家了,自然就会回去了。” 楚瑶光不由看向他,目光里一点希冀,可落在陈献身上的时候,不知怎么又变成了欲言又止——陈献和家里也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矛盾,离家出走好几年了,也没见他回药王陈家啊? 陈献嘿嘿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有点想家了,我已经想好了,等我跟着师父和沈前辈查完七夜白的事,我要回家一趟。” 楚瑶光看着他爽朗的笑容,不觉恍惚了一瞬,她还记得刚和陈献认识的时候,他说他回去了肯定被烦死,打算在外面再闯荡五年八年的。 一晃眼,又是一度春秋,而他依然站在她面前,用同样极具感染力的笑意说,他想家了。 “希望吧。”楚瑶光出神了一会儿,不自然地挪开目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她回心转意了。” 陈献笑了笑,一伸手,把手头的四张票伸到她面前,“拿一张吧。” 楚瑶光抽了一张,拿在手里看了正反面,正面写着“千灯盛会,白夜尧皇”,反面是“一人一票,凭票得手牌”。 她不由一抬头,望向沈如晚和曲不询,“沈姐姐、曲前辈,这是什么意思啊?” 尧皇城什么都好,物华天宝、风物繁盛,唯独一点不好,那就是事事都要钱,连千灯节也要凭票进入,所幸的是票价很低,就算是寻常人也完全掏得起。 沈如晚也正盯着手里的票看。 一人一票是大家都明白的,可这个“凭票得手牌”又是做什么的? 周围人潮涌动,声音嘈杂不已,连身边的人也要凑到耳边才能互相听清。 曲不询捏着那张票,不经意一偏头,微微垂眸,凑在她耳畔,暖融融的气息吹在她耳边,“你看那边,手牌是用来计分的。” 沈如晚只觉他气息拂在耳边,痒得勾人,从耳尖到颈边麻麻的,没立刻应声。 她默不作声地偏头去看曲不询指出的方位,果然看见在人潮后有半块告示,放出神识扫了一眼,原来本届千灯节特设了竞赛活动,园中处处都有专门的灯供游园者点燃,点燃一盏积一分,特殊灯器计十分,以手牌计分。 可以一人一组,也可以两人一组,等午夜前,城主府和半月摘会将手牌上的分数结算排序,排名靠前的有奖励,排名第一的还将有机会去见城主和梦笔先生。 沈如晚凝眸盯着手里的票看。 她大致知道这规则里说要点燃的灯究竟是什么样的,多半是那种精巧奇思的法器,若论实用性,只能称得上是垃圾,但对于修仙界来说,也不是什么都要讲究实用的,若把玩着有趣味,自然也会受到人追捧。 规则里说的这种灯,要靠修士注入一丝灵气,慢慢激活灯内的禁制,等到所有禁制全都激发了,灯盏自然便亮了起来。 不需要多高的修为,要的是耐心、细心和灵巧,哪怕是刚引气入体的修士也能玩,是修仙界非常常见的玩物。 当然,修为越高,反应越敏锐,神识越强大,自然更占便宜,不过沈如晚从前蓬山也见过不少修为不错,偏偏玩不好灯器的同门。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去看曲不询,“你玩过吗?” 长孙寒一心修练,会玩这样无益的玩物吗? 曲不询还不远不近地凑在她耳边。 他笑了笑,“从前在蓬山练剑的时候,也用灯器练过灵气控制。” 灯器只用一丝灵气的特性,正适合锻炼对灵气的精妙控制。 沈如晚从没想到还有人把这样玩物当成修练道具的,不由微微睁大眼眸,目光在他身上一旋,默默说,“你这样的人,真是让人心里发飘。” 曲不询笑,“怎么?” 沈如晚不言。 从前她和沈晴谙一道玩过那么多次灯器,却从没想过拿这个修练的——连玩的时候也要修练,这日子未免也太枯燥了吧?修练就是修练,玩乐就是玩乐,都要一心一意。 “我这回明白了,原来长孙师兄也不是样样都好。”她意味莫名地说。 曲不询挑眉。 “原来在你心里,我还有样样都好的时候?”他问。 沈如晚不理他,从人群尽头取了手牌,挂在他手腕上。 “我觉得,邬梦笔和孟南柯说不定早就等着见我们了。”她若有所思地说。 曲不询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活动来得太巧,像是专门为他们定制了一条和邬梦笔孟南柯见面的路。 “不管怎么说,拿到第一总是没错的。”沈如晚说,“我们分开走,这样遇见的灯器多一些,不至于浪费时间。” 曲不询倒没意见,可见她神容沉静认真,忽而笑了,“若是没拿到第一怎么办?” 沈如晚神色半点不变。 “先礼后兵。”她淡淡地说,“拿不到第一,那没办法,只能闯进去了。” 园中场地格外开阔,处处是明亮异彩的灯盏,样式新颖,交相辉映,把满园夜色都照得亮如白昼。 沈如晚和曲不询分开走,没多少游园赏灯的雅兴,直奔那些尚未被点燃的灯器去,气势如虹,指尖在灯器上轻轻点了那么一下,灵气如丝游走,不过一个呼吸间便亮了起来。 守在灯器旁的修士本还好整以暇地看热闹,没料到她一动手就点燃了灯器,快得像是一场梦,不由瞪大眼睛想打量打量这个女修,孰料还没看清,沈如晚已经转身走了,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盏,又是一个呼吸,又亮一盏。 亲眼看着她接连点燃灯器,周围修士纷纷张大嘴,连自己点燃灯器也顾不上了,伸着脖子看她一盏盏点过去,发出惊叹,“这女修莫不是自己炼制灯器的,这才如此熟稔?” “我觉得不是,”身边同伴也张着嘴,呆呆地说,“保不齐上辈子是个灯灵呢?” 沈如晚根本无心玩乐,真把点燃灯器当作是比赛,从这头一路冲到那头,一口气把两排灯器从头到尾点燃了,眼前再无新灯。 她长舒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手牌,发现上面已积了两百三十分。 这分数自然不算少,但她这一路并没有看到特殊灯器,这两百三十分是一盏一盏攒出来的,倘若特殊灯器数目较多,一盏十分,她未必占优势。 沈如晚站在那里,微微沉吟,方一抬眸,忽而一怔。 就在不远处,她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人群里,是先前在书剑斋遇见的那个疑似沈晴谙的古怪女修。 那个女修面前摆着一盏未被点燃的灯器,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盏灯,眼底露出既好奇又犹豫的神色来,手笔直地垂在身侧,可又蠢蠢欲动,像是想去试又不敢试。 沈如晚微微蹙眉。 原先她怀疑这女修是沈晴谙,可如今这一眼却又让她不确定了——沈晴谙比她更早玩这些玩物,水平不亚于她,根本不可能在灯器面前露出渴望、好奇而胆怯的神色。 她抿着唇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远远地盯着那女修。 女修站在灯器前,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伸手,握住了灯器,送入灵气。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女修手中的灯器倏然亮了起来,如皎洁星光,比其余灯更耀眼些,把她周围的一小片地方都照亮了。 柔和的辉光映在她颊边,和她翘起的唇角一般明媚。 周围的修士都被她手里的灯光吸引住了,纷纷投来目光,看见她握着灯微笑,也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啪啪”地鼓掌喝彩起来。 女修像是被吓了一跳,骤然抬起头,无措地四下望了望,对上周围修士善意的笑容,有点不知所措,咬了一下唇瓣,有点小骄傲,把欣喜都映在眼底。 可她目光盈然流转,转到沈如晚的方向时,却忽而顿住了。 女修脸上不知怎么的,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慌,像是恨不得拔腿就跑,可又迈不开腿,只是捧着灯,呆呆地看着沈如晚。 这样的表情,自然也从不会在沈晴谙的脸上出现。 沈如晚心情有些复杂。 她抬步,走到女修身侧,仿佛不经意般低头看了看女修手里的灯,“你玩得很好——以前玩过很多次?” 女修下意识地点头,可很快又摇头。 沈如晚目光扫过女修的脸,“上次见面有点误会,这次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修张张口,“我……我叫小晴。” 沈如晚眼神微凝。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晴’?”她问。 也不知这句话到底哪里特别,女修如梦初醒般看着她,猛然摇头,“不是,是纸短情长的‘情’。” 这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吗? 沈如晚心绪难辨地望着小情。 “真巧,”她笑意浅淡、几近于无,偏过身去看案上的灯器,不经意般说,“我有个姐姐,名字里也有‘晴’字。” 小情不自觉地看向她。 “是吗?”她语气也很淡,但透着一股迫切的好奇,“你们关系很好吗?” 沈如晚沉默片刻。 “很好的。”她说,“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她教我玩灯器,她和你一样厉害。” 小情笔挺地站在那,“是吗?” 沈如晚抿唇,“是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姐姐。”她说。 小情也盯着灯器看,可她余光不住地往沈如晚的方向瞟,一瞬不瞬地看着后者,眼里满是好奇和探究。 灯光照眼如灿阳,白夜璀璨,在她和她轻轻摩擦的衣袖间漾开,温柔如水波。 “我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小情说。 沈如晚回头看她,神色认真,“会有的。” 可小情像是忽然从梦里醒过来了一样。 “我要走了。”她方才那些欣喜、好奇的情绪全都在一瞬收敛了起来,变得冰冷而呆板,“我要走了。” 她没留下任何一句话,转头撞入匆忙的人群。 沈如晚站在原地,望着她身影转瞬即逝,微微蹙眉。 第111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三) “看什么呢?”忽而有人在她身侧问道。 沈如晚微微偏头, 望见杭意秋好奇地打量着她,并不意外,她方才便察觉到杭意秋的气息了, “遇见一个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这话说得很是笼统, 连杭意秋也算是她认识的人。 “看来应该是个很让你在意的人?”杭意秋倒不追问,笑了笑, 看了看她腕间的手牌, “你今夜点了几盏灯器了?” 沈如晚并不藏掖,把手牌伸到杭意秋面前。 二百三十分。 杭意秋不由给她惊到了, “你这是遇见了多少特殊灯器啊?别告诉我这都是你一分分攒出来的?” 沈如晚收回手牌,摇摇头,“我今晚还没遇见过特殊灯器。” 没见过特殊灯器, 也就是说沈如晚一共点燃了二百三十盏普通灯器——这千灯节才开始多久啊? 杭意秋啧啧称奇, 浮想联翩,“像你这种成名多年、盛名在身的传奇修士, 是不是事事都要争个第一,绝不允许居于旁人之下的?就是话本说的、强者的霸道。” 沈如晚叹了口气, “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我刚拜入师门时, 师尊便告诫我不可沉溺于玩物,千万不要看什么话本,耽误修行也就罢了,若是我学了话本里主角的模样,我非得被讨厌我的人乱拳打死不可。” 杭意秋大笑,“不怕, 你实力这么强, 别人再怎么想打你, 也只能干看着。” 沈如晚旋着手牌转了一转。 “不过我这次确实要争头名。”她拧着眉头看了看手牌上的分数,“还是少了些。” 可周围的灯器基本都被她点燃了,就算再来一回也积不了分。 杭意秋看了看她,确定她是认真的,想了一想,一抬手,递给她一张纸片,上面简单勾勒水墨,“喏,特殊灯器是要拿着这东西去兑换了才能试着点燃的,你拿去吧。” 沈如晚方才也瞥了一眼杭意秋手牌上的分数,也有七十来分,虽说比不上她一个灯器也不放过的势在必得,但也能看出杭意秋是乐于参加这比赛的,现在却把特殊灯器给她。 说起来,她和杭意秋其实也不过是刚认识罢了。 “我就是觉得有意思,随手玩一玩罢了,又不是非要拿到什么名次。”杭意秋一点不在意地一摆手,“难道我多了这十分就能超过你了?你要用就拿去好了。” 沈如晚微微挑眉,定定看杭意秋一眼,微微笑了一笑,也不客气,伸手接过了那张纸片,“那就多谢你了。” 杭意秋耸耸肩,“你不远千里来见我,替奚访梧传话也并没全然帮他说话,该是我谢你。” “走啦。”她潇洒地摆摆手,“活动尚未结束,我可不会就这么认输,等我再点两百盏灯器,到时候你要是被我抢走了头名,可别来怪我。” 沈如晚失笑,望着杭意秋远去的背影,也转身朝兑换特殊灯器的地方走,不知组织千灯节的人究竟在园中投下了多少张纸片,兑换处竟有好些人等着,一个一个地上前挑特殊灯器,轮到沈如晚时,一共也没剩下几盏。 “没想到能找到纸片的人这么多,特殊灯器准备少了。”坐在几盏灯器前的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满头花发在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只是气息有些不稳,说上两句便要停顿,“就这么几盏了,小道友,你凑合着挑一盏吧。” 沈如晚已很久没有被称过“小道友”这样的称呼了。 “请问这些灯上的字有什么意思?”她目光在老妇人身上旋了一旋,若有所思。 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信笔一写,你选哪盏都一样。” 沈如晚微微蹙眉,伸手提起那盏写着“少年游”的灯器,一步也未挪开,就这么当着老妇人的面把灵气注入灯器中。 老妇人雍和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一点诧异之色,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忽而又笑了,声音低低的,“硬脾气的姑娘。” 沈如晚灵气注入灯器中,便觉着这灯器与其他灯器不同,灵气灌入其中竟有三分滞涩,非得再加三分力,才能顺着禁制推下去。 她面色不变,垂着眼睑,心念如一,偏要逆着那股滞涩而上,在那灯器内势如破竹,只听灯器中一声轻吟,倏然迸发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盈盈的光辉—— 皎皎如明月清辉,她一生也不能忘。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目光冷锐,直直望着眼前的老妇人: 这灯器之中映照的辉光,分明与七夜白绽放时的皎皎光芒一般无二! 老妇人也在观察她,望见沈如晚冰冷的神容,竟然没一点意外和惊吓,轻声叹了口气,“你认得这灯吗?” 沈如晚缓缓将灯器放在案上,灯器扣在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轻响,神色也收敛了,波澜不惊,“灯不认识,但灯光倒是不陌生。” “认得灯光,那就是认得了。”老妇人怅惘地说着,目光在她身后扫了一眼,“只有你一个吗?” 沈如晚从看见那灯光起,便不意外对方知道她还有同伴,可却偏要反问,“若我说是呢?” 老妇人笑了起来,“若只有你一个,那就说明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沈如晚漠然,“哦,那兴许是我找错人了吧。” 她说着,瞥了老妇人一眼,竟半点不犹豫,转身便走。 老妇人愕然,“哎——你等等。” 可沈如晚半点也没有停步的意思,大步向外走。 老妇人默不作声地看她一路走过回廊,消失在她视线中,庭院重新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水月松风。 此处再无人来,与外间喧嚣热闹成了两个世界。 “哎,怪我,明知这是个刚烈不让人的姑娘,还卖她关子做什么?”老妇人长长一叹,有些无奈,坐在桌案后半晌不动,细细思量了一会儿,伸手敲了敲桌案。 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有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静静垂首,“城主。” “把这些灯器拿到外面去吧。”一手缔造尧皇城、造就修仙界第一繁盛大城的传奇女修平淡地说,“找个人负责,若还有人来兑换,就把剩下的几盏给他们。” “城主找到要找的人了吗?”那人不由问,“不再等等看?” 孟南柯笑了,“不必再看了,我已见到我要等的人了——就是这脾气,和传闻中一样又冷又硬,半点也不好相处啊。” “也只有她这样又冷又硬的脾气,才守得住本心吧?”她摇摇头,连人带椅向后推开一点,从桌案后转了出来。 没了桌案的阻挡,她的身形便一览无余。 那根本不是什么座椅,而是一座轮椅,孟南柯就端坐在轮椅之上,背脊挺得笔直,虽然已鹤发苍颜,精气神却宛然如壮年。 可在她挺直的脊背下,两条腿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无知无觉地垂在那里。 名满天下的尧皇城主如今竟已不良于行,外界却从来没有一点传言。 “她还会来见我的,她既然来了尧皇城,就一定会来见我们。”孟南柯慢慢地说,“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此刻她坐在轮椅上,可目光锐利,气势巍然,哪里还有一点邻家老妇人的气质? 一举一动,皆是生杀予夺、威震八方的一方霸主。 “若待会她拿了头名,就带她过来,如果不是她,就让头名下次来见吧。”她说,“你亲自去请她来。” * 沈如晚一步不停地走出庭院,神色沉冷,头也没回,离得远了,在灯火阑珊处停住。 她已猜出方才那个老妇人就是孟南柯,这特殊灯器就是用来分辨她的。 孟南柯早知道她和曲不询来了尧皇城、知道她和曲不询在找邬梦笔,就等着她上门。 沈如晚方才对孟南柯不假辞色,转身就走,不过是试探之意,看看孟南柯究竟会不会开口留下她,从而判断孟南柯对她的需求。 然而等孟南柯开口留她,她反倒又不打算留步了,非得出来细细思索一番不可。 孟南柯问她是否有同伴,问的自然是曲不询在哪,又说“若你没有同伴便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了”,说明孟南柯不仅等她,同样在等曲不询,只有一人是不够的。 可曲不询在神州并无什么名声,不过先前在钟神山露过一面罢了,也没在人前展露过实力,孟南柯凭什么指明一定要他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头紧锁,有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从东仪岛邬梦笔留下的纸条和傀儡,到时不时意有所指的半月摘,再到笃定自若的孟南柯……更远些,还要算上从前还在蓬山时,见过她和长孙寒的邬梦笔。 就仿佛这一切都是被谁算计好了,不远不近地窥探着,只等她和长孙寒入彀,慢慢揭开往事。 她已从孟华胥那里得知了邬梦笔、孟南柯同七夜白的渊源,可心里仍然感到一头雾水,还有一片迷雾未曾拨开。 沈如晚静静立在那里,想着想着,头顶忽而亮起一片光辉。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曲不询站在她身侧,手里高高举着一盏灯器,映得他沉冷硬朗的眉眼也柔和了起来,他笑了笑,口吻很轻松,“再发呆下去,第一怕要旁落他人手。” 沈如晚望见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默然一瞬,先问他,“你去兑换特殊灯器了吗?” 曲不询答她,“没有。” 他把手牌上显示的分数给她看,“特殊灯器也不过十分,去找线索却远不止十盏普通灯器的时间,倒不如省了这个麻烦。” 沈如晚先前也是这么想的。 “方才杭意秋给了我一张纸片,我去兑换了一盏特殊灯器,没想到见着孟南柯了。”她说。 曲不询挑眉。 沈如晚微微蹙着眉,把方才见到孟南柯的事说给他听,“你说他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谁?” 这猜测有如石破天惊。 谁能想到这世上有人起死回生?倘若沈如晚不曾见过曲不询,这辈子都会当成是荒诞不经的传说,怎么偏偏邬梦笔和孟南柯就能确定? 可若说这两人不确定,他们又是凭什么看重曲不询,非得见见他不可? 沈如晚她从孟南柯那几句话里推断出这许多,不回头地往外走,是因为那一刻心惊胆战,根本无法在孟南柯这样的人面前不露痕迹。 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可这事情太惊骇,她那一瞬便想到,倘若邬梦笔和孟南柯知道曲不询就是长孙寒、甚至知道长孙寒是死而复生,那这所谓的“死而复生”里,会不会就有这两人的筹谋? 这世上多的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如邬、孟这样的人物,若是给了你什么机缘,日后千百倍地收回来也不稀奇。 死而复生这样的大机缘,难道便不需要一点代价吗? 曲不询神容也微凝,方才那点柔和顿时消逝,他手里的灯器也恰在此时暗淡下去,一片沉郁冷肃,他沉吟不语。 沈如晚不是那等能把千丝万缕全都诉诸言语的人,纵有千种婉转心思,开口也觉滞涩冗余。 她不言语,只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曲不询抬眸,对上她目光,微微一怔,只觉灯火阑珊里,她目光幽然如朦朦烟雨,凝在他身上,何须什么言语,万般忧愁都写在这眼波中了。 “我不是担心我自己。”她说。 “我知道。”他说。 沈如晚抿唇不语。 其实从旁人那里得到了机缘,尤其是死而复生这样的泼天机缘,报恩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事发生在她身上,沈如晚半句话也不会多说。 可这事的主人变成了曲不询,她又忽然不这么想了。 曲不询的重生里是否还藏着别的问题?倘若现在邬梦笔跳出来说,若曲不询不按照他说的去做,他能让曲不询立刻死回去,她是该信还是不信? 曲不询定定凝视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 沈如晚抬眸看他。 “关关难过关关过,还没见面亮底牌,你就先替我犯起愁了?”他说着,一点笑意,几分洒然,“我能从归墟里出来,总不会倒在归墟外。不到绝境,何必愁容?” 沈如晚只是皱着眉不说话。 曲不询忽而一伸手,将她揽住,下巴抵在她额前,并不带多少力,只是不轻不重的,无关情.欲,只有低沉的笃定。 “你放心。”他说。 周遭灯火阑珊,若明若暗,只剩他在她耳边的沉笃字句,分明没头没尾,可就那么几个字,她那颗悬在刀尖的心,忽而便定了下来。 第112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四) 曲不询压根没去理会特殊灯器, 一心搜寻普通灯器,算来算去,手牌上的分数比沈如晚略多一些, 不过先前他们俩领的是对牌, 自然也无所谓谁高谁低, 总归统计时是加在一起算的。 这比赛里有一人成组的,也有两人成组的, 对于前一种人来说似乎不太公平, 但千灯节是饮宴盛会,这比赛本就只图一乐, 非要较真的话,自己再寻一个得力的队友就是了,故而也没人就这个规则大闹一场, 到午夜时分, 无论是原先装饰陈列用的、还是摆在案上供游人点燃的灯器,在那一瞬间齐齐盛放出光辉, 火树银花,灯火辉煌。 原先安在园中央、看起来不甚起眼的一面石碑上, 忽而也亮起了奇异的光纹, 如同水波流转,细看之时,又觉得玄妙无穷,稍不留神便陷了进去,如痴如醉,直到脑海中不知从何而来一声钟鸣, 振聋发聩, 众人才忽而醒来, 惊愕地望着那石碑。 沈如晚一眼看过就明白这石碑的玄机了,锻造者顺着石碑纹理巧妙地造就了一个有蛊惑人心之妙的阵法,又配上解阵,能在旁观者心神失陷时发出黄钟大吕般的警示。 这阵法倒也不太复杂,妙就妙在新意上,把这样的奇思妙想拥在这样一座没什么大用的石碑上,除了尧皇城有这样的大手笔,也不会再有别家了。 她凝神望着那块石碑,看着上面光纹璀璨,融在一起,竟绘成了一组数字,正是她和曲不询手中对牌的编号。 那数字在石碑上凝了片刻,忽而化为烟霞,猛然从石碑上窜了出来,如有实质一般,直直地朝她和曲不询的方向飞了过来,如流星坠于怀中。 沈如晚伸手,烟霞散在她掌心,变成了一盏样式精巧的滚灯,圆如球,里头一支烛火,无论将外壁如何翻滚抛掷,里头的烛火也不会熄灭倾覆,永远朝上。 周围游人见了她手里的滚灯,再一看石碑上的字,就知道她和她身侧的男修多半就是今日的头名了,不由啧啧称奇,或艳羡或好奇地望着他们,还有不怕生的修士凑过来,“道友,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拿了那么高的分?是不是有什么秘诀,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保证不透露出去。” 这话问的实在失利,哪有冒冒失失对着陌生人开口就问人家的秘诀的?还说什么保证不透露出去,可身侧人来人往,谁还听不见他这话,他说不说出去又有什么分别? 这话不仅沈如晚不搭理,周围的游人听见了,也嘘声起来。 可那修士不怕生地直接凑过来,自然是脸皮了得,被人嘘声了,连脸颊也不曾红一下,索性又向前走了一步,涎着脸问,“我看这分数比第二名高了一倍,纵然你们有两人,也不该在这点时间内拿这么多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心里若装着事,不知道答案是怎么也睡不着的,道友,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沈如晚若是会被几句好话哄得心软的人,那她也不至于多年来凶名远扬,上赶着来求她身上的好处的人,她是一眼也不多看,反倒如章清昱这样再窘迫也不求她的人,她偏要口是心非地插一手。 她由是冷冷地望着那修士,半句话也没说,就把人家看得向后退了一步,方才二皮脸般的笑容也浅了。 曲不询从她手里接过滚灯,闲闲地拨着外壁转了几圈,抬头望向那二皮脸修士,随意地笑了笑,看着比沈如晚宽和一百倍,“你真想知道?” 二皮脸修士虽然莫名畏惧沈如晚的冷脸,可在尧皇城安稳惯了,想着这人总不至于当着城主府的面翻脸动手吧?见曲不询和颜悦色,立刻挪了一步,朝曲不询凑过去,“道友,我真想知道,你说说呢?” 曲不询朝他招招手,示意这人凑得近一些,不远不近地站着,嗓音低低的,“——靠实力。” 二皮脸修士只觉自己被戏弄了,不由便是一怒,可方才仗着尧皇城不能轻易动手的底气,如今却又成了桎梏。 况且真要动手,他心里也没底。 “不愿告诉便不告诉,哪有耍人的呢?”二皮脸修士愤愤地说,他也不敢动手,只是耍赖撒泼一把好手,嚷嚷起来比初生的孩童哭喊还要响亮,“头名有黑幕,对我动手了,这是要灭口啊!” 这天底下嚷嚷起来最让人注目的,自然便是“黑幕”这样的词了,更别提大家还真正参与了,哪怕就算旁人不舞弊冠军也轮不到自己,可谁还不能留个念想了? 听了这一声吆喝,远的近的游人纷纷投来目光,步履匆匆地走过来想看个热闹。 沈如晚见过的二皮脸倒也不少,只是随便出门也能遇见一个,不得不让人感慨这世上厚脸皮实在太多,老实厚道人都不够折腾的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二皮脸修士,神容似笑非笑的,莫名便叫人心里不安起来。 二皮脸修士莫名背脊生寒,可这感觉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让他下意识地离沈如晚远了一点,远远地望见一列金甲蓝衫的修士,步履整齐地朝他们这里走来,不由就是一喜,“你们可算来了,我倒要问问你们,今天这比赛里,竟有如此明显的猫腻,你们就不怕南柯嬢嬢得知后重重罚你们吗?” 他颠倒黑白极有一手,一转眼便倒打一耙,说沈如晚和曲不询以舞弊手段在这场灯器之比中获胜,方才还偷偷蛊惑他,要把这法子卖给他,骗取他的灵石,幸而被他识破,这才强行留在这里了。 周围围观的修士们倒也没那么健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不由又嘘他指鹿为马。 偏偏二皮脸修士振振有词,“倘若不是他们先来暗中蛊惑我,我焉能上来就问他们的秘诀是什么?再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吧?” 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以至于还真有些说服力,让人半信半疑,左看看二皮脸修士,右看看沈如晚和曲不询,好像谁都有理,不过最后还是信沈如晚与曲不询多一些——不得不说,这世上的人终归还是以貌取人的,二皮脸修士长得虽然不丑,但也普普通通,哪比得上沈如晚和曲不询容貌过人? 光是看着这两人的风仪,旁观者便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坏心思。 可二皮脸修士也不在乎,他颠倒黑白只要能迷惑几个人,那便算是成功了,一面又朝城主府的人说,“我早就觉着不对劲,寻常修士哪有那么快点燃灯器的?别是和谁串通好了,早早得知了特殊灯器的位置,直接去取了过来。” 他信誓旦旦,其实也不过是想借城主府行事以稳为要的宗旨,让人为了安抚他,给他些补偿,纵然会给人留下些不好的印象——那又有什么要紧?好印象能当灵石用吗? 家大业大就是这点不好,为了维护尧皇城的安稳和名声,哪怕明知对方是在钻空子耍赖,有时也要无奈应下,给了二皮脸修士机会。 可今日这几个隶属尧皇城的修士却没有皱着眉、闹心地看着二皮脸,反倒神色悠悠的,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你说这两位是为了骗你的灵石,所以私下蛊惑你的?” 二皮脸修士心里忽地一沉,可半点也不犹豫,“是这样的。” “这就怪了。”为首的金甲修士笑了起来,可没有一点笑意,“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富可敌国,怎么一下子就能在人群里脱颖而出,被两位丹成修士合起伙来骗财?” 两位丹成修士,周围旁观的修士哗然,或畏惧或好奇或憧憬地偷眼瞧着沈如晚和曲不询——对于普通修士来说,丹成修士似乎并不算什么特别大的人物,可哪一天身边真的出现了一个丹成修士,那简直是太稀奇了。 沈如晚被这好奇又琐碎的目光看得头皮也麻,淡淡地扫了那几个金甲修士一眼,“这人怎么办?” 她随口问二皮脸修士的事。 “造谣生事、煽动他人,自然是要被执法堂接去好好修理一番的。”金甲修士笑了,“前辈请放心,没个三年五载,这人出不来的。” 先前金甲修士没和沈如晚说话时还辨不出来,此时方知是个身材魁梧、声音低沉的女修,威风凛凛,朝沈如晚和曲不询长长一揖,“两位前辈,城主与梦笔先生有请。” 只看这番礼遇的态度,孟南柯与邬梦笔似乎是敌非友。 沈如晚不置可否,与曲不询对视一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跟着金甲女修走去,随口问,“我从前并未听说过千灯节,不知是何由来,让尧皇城三年大贺?” 金甲女修怔了一下。 她欲言又止般望了沈如晚一眼,沉吟许久,边走边叹了口气,“本来这话不该我说的,但邬师父从来不说给旁人听,哪怕整个神州也没什么人知道的,我怕两位前辈误会了他,就做主多嘴一回吧。只盼两位前辈待会见了邬师父,想起我的话,能少疑他几分。” 这话没头没脑的,怎么就和千灯节扯上联系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却也不带犹豫,“你说。” 金甲女修默然许久,慢慢地说,“其实世人皆道邬师父逍遥神秘、神通无量,其实只有我们这些离得近的人才知道,他手段虽然莫测,与许多偷天换日之功,可论其根底,终归不过是一介凡胎。” “凡人寿命不到百载,修士长些,百五十载、两百载也差不多该驾鹤西去了。”金甲女修黯然说,“两位前辈可知邬师父今年多少岁了?一百六十九岁。” 再是莫测盖世的手段,能把一介凡胎延寿到这个年岁,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千灯节,是邬师父想出来延寿的最后一招。” 第113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五) 修仙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希夷仙尊竟然只是个没有灵气修为的凡人! 倘若在别处说出这样的隐秘, 只怕谁都要付之一笑,狠狠嘲弄编出这样哗众取宠消息的人两句。 可金甲女修在这尧皇城城主府的园中停步驻足,只为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荒诞不经的话, 容不得旁人不信。 沈如晚这些年见过多少奇闻异谈, 却从来没有哪一桩比这一件更出乎意料。 她微微蹙着眉, 很快便领会到金甲女修在领他们去见邬梦笔前说出这件事的用意。 实力高深莫测的希夷仙尊,和凡躯俗体、大限将至的邬梦笔相比, 自然是后者更无害的多, 若他们对邬梦笔生出什么猜疑之心,想到这人时日无多, 恐怕也该消去三分了。 这金甲女修要么是邬梦笔的亲近晚辈、真心关心邬梦笔,要么就是奉了邬梦笔或孟南柯的命令,故意消弱她和曲不询的警惕。 她不动声色地和曲不询对视一眼, 等着看金甲女修究竟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可金甲女修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她朝沈如晚和曲不询微微一颔首, 姿态不卑不亢,再不多言, 依旧在前方带路。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望着金甲女修的背影。 从前她并非没有见过希夷仙尊,只觉其气息平实, 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因此对希夷仙尊的实力从来没有怀疑,总以为邬梦笔至少也是丹成修士,能与宁听澜一战。 “这就怪了。”沈如晚定定地望着金甲女修,“先前我也在半月摘办事处见过几个意修,虽然修为浅显,但毕竟是有灵气的, 绝非凡夫俗子。怎么普通意修有灵气, 希夷仙尊倒是成了凡躯了?” 金甲女修脚步不停, 一路匆匆向前,一直到沈如晚以为她不会再回应时,她走过转角,忽地侧头朝沈如晚投来短暂到难以辨清的复杂目光。 “他们不一样。”她轻声说。 她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转瞬踏入被薄雾隔开的另一处庭院。 城主府与半月摘办事处相连,中间只差了一道禁制,在千灯节时干脆便卸了下来,将大半个园子都对外敞开,供游人玩乐,只有后面连带司署的小半空间被隔了开来。 踏入薄雾之后,便走进了千灯万盏的世界。 外面游人共乐、火树银花的模样,便已不复“千灯”之名了,然而游人们谁也未想到,在神秘的薄雾后,无数一模一样的灯器有序地挂在半空中,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灯火明亮。 细数来,这满眼的灯器,何止千盏? 无数灯器密密麻麻地摆在一起,静静地发出光辉,竟有几分慑人,叫人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扰了这份静谧。 沈如晚微微蹙眉,绕开一排灯,在千灯万盏的尽头望见一方小小的池塘,水波在夜色里晕开,平托着一座凉亭,一道癯瘦的背影坐在中央,并不高大,但背影笔挺,即使远远见了也觉有一种巍然的气势。 待他们走近了,那道癯瘦的身影便慢慢转了过来,笑意温和,伸手朝对面的位置指了指,“我等你们很久了,请坐。” 沈如晚见着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脸,心头一震,皱着眉打量了邬梦笔一会儿,没立刻坐下,站在对面问,“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邬梦笔坐在她对面,模样却与从前大不相似,十来年前沈如晚见过的希夷仙尊虽然已上了年纪,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脸上不过几道皱纹,任谁见了都觉得希夷仙尊还能再活很多年。 而如今坐在这里的老修士,鹤发鸡皮,已是垂垂老矣、生机浅淡的模样了。 上一次沈如晚和邬梦笔见面时还是个突逢巨变的年轻修士,对希夷仙尊心怀憧憬,虽然心如死灰,却也分毫不差礼数地敬仙尊,可不是如今这般毫不客气地直接问。 邬梦笔见她既不坐也不接话,反倒就这么开问,也没恼怒,反倒露出一点好笑模样,“传闻里都说你脾气直、性子冷,不会拐弯抹角,我还总是不太信,我记得我见过的沈如晚小道友分明十分客气温和,脾性再好不过,怎么就成了冷面杀星?” 他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笑,颇多释然,“一晃也有这么些年了,咱们都变了。” 沈如晚并不接他感叹时光的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定定望着邬梦笔。 邬梦笔抬头和她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难道先前小云没有悄悄同你们说起我的事吗?这孩子平时很是听话,关键时却认死理,我料着她若见了你们,必然要先透露一些,打消你们对我的敌意的。” 原来先前的金甲女修叫小云。 曲不询伸手敲了敲桌案,望了沈如晚一眼,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大马金刀地凝视起邬梦笔,目光如晦,嗤笑一声,“倘若你真没这意思,大可以换个人去引我们。” 不过是邬梦笔心知肚明的默许罢了。 邬梦笔并不尴尬,反倒坦然一笑,“同样的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自然比我自己说更有信服力。都是真事,有什么可不安的?如今你们见了我,应当也能看出这话里的真假。” 他这座有些羸弱的身躯中所蕴含的生机很微弱,甚至连健壮些的凡人也比不上,分明是命不久矣的模样。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在他面前坐下,纵然这副身躯看起来当真大限将至,她也不全信邬梦笔的话,希夷仙尊神秘莫测,又是她并不怎么了解的意修,若有什么能同时瞒过她和曲不询这两个神州最顶尖修士的小手段,那也并不稀奇。 “我见过其他意修,他们是有修为的。”沈如晚单刀直入,“都是意修,你还是最出名的那一个,怎么偏偏就你不一样?” 邬梦笔被她质问,神色变也不变,心平气和地望着她,“你只知道如今的意修都有修为,很是了得,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从前半月摘尚未流传时,这些意修怎么会在神州籍籍无名呢?” 他一喟,慢慢地拈着那只未动过的茶杯,“方壶仙山沉入海中前,所有意修都是我这样的。” 一场浩劫,不仅带走了曾经繁盛的方壶仙山,也将这片神州上有关意修的过去慢慢抹去,成为无人问津的废纸堆。 “如今你们见到意修也有修为,其实是正统传承断了。”邬梦笔神色平静,可一字一句却好似藏着深深的悲哀,“意修这条路已没有未来,必须要意修借灵修的法门,把他们每个人的修为都接在另一条路上。” 即便如此,意修在神州处境也十分艰难,因此邬梦笔心念一动,便办了这份半月摘。 “他们传承断了,难道独独你就另有机缘?”沈如晚问。 邬梦笔苦笑,“我在意修这条路上,和他们情况不太相同。” 可究竟是差在哪里了? “我天生便适合走意修这条路,幼年时因奇遇而找到了意修秘籍,自己试着修练,从头到尾也没遇上什么瓶颈,甚至以为意修就是这么好学。”邬梦笔说到这里笑了,“可后来我再对照那本书,才发觉并非人人都如我一般,多的是卡在一步上再难寸进的修士。” 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欠打,估摸着也就只有沈如晚和曲不询能面不改色地听下去。 沈如晚默然片刻,偏过头仿佛不经意般望了曲不询一眼,他几乎是同一时刻也投来目光。 “既然你天资出众,怎么如今却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曲不询似笑非笑,“就算十年流光暗度,一个气质出众的仙尊,也没有这般落魄的吧?” 邬梦笔默然将目光转向曲不询。 “我该叫你曲道友,”他姿态很谦和,可说出来的话却意味怪怪的,“还是长孙寒小道友?” 曲不询蓦然抬眸,直直地盯着邬梦笔。 “不必这般警惕,你能死而复生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都是你的机缘。”邬梦笔姿态很放松,“不必用这种阴冷的神情看我。” 曲不询沉默了一瞬,“什么意思?” 邬梦笔深思追念起来。 “你刚认下那把剑的时候,我远在尧皇城,便已能意识到这把剑有了新的主人。”他慢慢地说,“你可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估计谁也想不到,在剑修中广为流传、常被感叹残缺不全的《孟氏坤剑残谱》其实并没有消失在神州,而是随着孟氏家族的修士奔往五湖四海,代代相传。 “孟氏,孟华胥、孟南柯。”沈如晚微微蹙眉。 这个“孟”竟然便是孟南柯和孟华胥的孟,总给人一种难以接受的感觉—— “没办法,到了他们这一辈,姐弟二人都不愿学剑,如此便各学各的了。”邬梦笔笑了笑,“孟氏有一柄传世名剑,名为不循,相传能起死人、肉白骨,只要能令这柄剑认主,便能不死,只是随着方壶仙山沉入海中而不见踪迹。” 邬梦笔说到这里,慨然一叹,微笑着望向曲不询,“不循、不询,不必我再说下去了吧?孟氏血脉对这把剑犹有感应,不知方位,但若被人认主,孟氏弟子便能立时觉察,当初你将不循剑认主时,南柯便知道了。” “名剑难求,唯有至刚至正者方能收服。”邬梦笔目光幽然地望着他们,“一如碎婴。” 第114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六) 虽然先前便猜到一二, 可听邬梦笔完整地说起不循剑与方壶仙山、孟南柯姐弟之间的关系,还是大大出乎沈如晚与曲不询的意料。 管中窥豹,一座沉入海中、逐渐被世人所遗忘的仙山, 还藏着多少惊世艳逸的传承与宝藏, 都随着一场莫测难阻的浩劫而笼上迷雾, 消逝在这片神州。 邬梦笔、孟南柯、孟华胥、意修、不循剑……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藏着一段独属于方壶山的风华,多年后才在这些后辈身上投下一点照影。 当初鼎盛时的方壶, 应当也是一座全然不下蓬山的仙道圣地吧。 “这么说来, 我倒是无意中夺了孟家的传世剑。”曲不询沉吟。 邬梦笔微微摇头,“就算你没有收服不循剑, 也轮不到他们。孟氏族人寻不循剑寻了多年也不见踪迹,到了南柯这一辈,他们姐弟俩都没这心思, 也不在乎这把剑。当初南柯感应到你收服了不循剑, 也不过付之一笑。神剑有灵,你能收服不循剑, 这不循剑便属于你。” 什么传家宝剑、血脉感应,都是虚的。 沧海桑田, 宝剑也要择主, 与本便不属于孟氏的、只存在于过去的辉煌一同忘了便是。 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是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宝物,孟南柯姐弟居然能等闲视之,这份洒脱自如也是分外难得。 “先前你问我,如何在短短十年内便苍老了这么多,以至于竟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候。”邬梦笔微微一叹, “这便要说到我们意修的特殊之处了, 唯有对自己所思所想深信不疑, 方能派生万物。” “从前我做人做事,问心无愧,自然心想事成,那时多的是办法延寿增元,故而你们二位见到我时,还算是意气风发。”邬梦笔幽幽说,“不过如今的我已是做不到问心无愧了,心障一生,意修的神通便去了大半,自然也就成了这么个无计可施的糟老头子。” “问心有愧?”沈如晚慢慢地说,“是吗?” 说到此处,彼此都知道是真正进入正题了。 邬梦笔与宁听澜的关系、在七夜白的事中抹不去的浓重痕迹、隐约在背后推他们一把的迹象,这才是沈如晚和曲不询来访的理由。 邬梦笔沉默了片刻。 “想必你们都该知道了,七夜白这东西最初其实是孟华胥培育出来的,但真正草菅人命、豢养药人的却是宁听澜。”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沈如晚,望见她平静无波的神容,目光怅然,“我还担心你不愿相信,不知该怎么同你说清。” 这一路风雨无阻地查下来,再难以令人接受的真相,也在日复夜继的线索中被拼凑,沈如晚很难相信旁人空口白话便抹去她从前深信不疑的东西,但真相可以。 “当初孟华胥培育七夜白,其实并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他这人不管多少岁都是一副小孩子脾气,看上去牛心古怪,其实心眼是很好的。他心里没有那么多正邪之分,只有感兴趣的和不感兴趣的。”回护亲近之人是人之常情,怕他们对孟华胥生出意见,邬梦笔不免解释,“感兴趣的东西他便要花心思去做,譬如说培育出一种药效惊人的奇花——你们也看过他最开始时的笔迹了,那时他并没想到在人身上种花,可是后来阴差阳错,就成了如今的七夜白。” 其实他们已从孟华胥那里听过了七夜白最终种在人身上的原委,然而邬梦笔再叙说起来,无论是沈如晚还是曲不询都没有打断。 “二十多年前,南柯意外受了重伤,尧皇城虽富庶,可并不产什么天材异宝,那种能起死回生的灵药最是难求,也不过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邬梦笔语气怅惘,“他们姐弟俩关系一向亲近,因此当孟华胥带着七夜白的成花来见我时,我虽然惊愕,可情急之下也没顾上问那么多,直到后来才知道,这种天材异宝竟然是以人身为花田的。” “再后来,南柯的身体还是不大好,我犹豫再三,自己也种了一朵七夜白。”邬梦笔轻描淡写地将这段往事带过,继续说,“之前我说孟华胥是小孩子脾气,半点也不假,这傻小子看南柯快要醒转,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害怕被南柯责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谁也没说便撒腿跑了,找也找不着。” 这基本能和孟华胥所说的经过对得上号。 两相对照,和往事真相应当也大差不差了。 “他跑了不要紧,可从前南柯和我与宁听澜有过交情,他和宁听澜也很熟悉,误信了宁听澜的话,把七夜白的事都抖落了出去。”邬梦笔摇了摇头,露出些微痛悔,“宁听澜这人惯会惺惺作态装样子,其实那时我和南柯已不怎么和他联系了,可孟华胥并不知道,更不晓得人心难测,他不放在心上的财富与权势,自然有旁人会费尽心机地夺走。” 后来便是宁听澜和她师尊一步步骗走七夜白的培育之法,私下里豢养药人,直到她被沈晴谙带到沈家族地,走火入魔,沈氏覆灭,因太过骇人听闻,引起了邬梦笔的注意。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端倪,起了疑心,于是去见你,可惜没从你那里得到什么线索。再加上那时你人在蓬山,宁听澜对你看得很紧,若我问得多了,说不准他会不会对你灭口。”邬梦笔说到这里,朝曲不询望了一眼,笑了笑,“后来我还拜托他和你认识一下,以他当时在蓬山的地位,只要能发现端倪便能查下去,也能护得住你。可惜,没能如我所愿。” 沈如晚不由朝曲不询望去,愕然。 从前邬梦笔还让他来认识她? 曲不询轻轻一喟,摸了摸鼻子,又看向邬梦笔。 “既然从那时起你便已有了疑心,这么多年来也算查清了真相,为什么不公之于众?”他问,“你有半月摘这等让整个神州都传阅不止的利器,自然有的是人愿意相信你。” 邬梦笔默然不语。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的话最有信服力吗?”他忽而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是活人。” “你们看我如今这副模样,形销骨立,不过是个平庸的糟老头子罢了。”邬梦笔一叹,“至于南柯呢?从前旧伤已成沉疴,也早不是意气风发时的样子了。先前我在半月摘上揭宁听澜的老底,有人信,有人不信,宁听澜还坐得住,再加上对我们还有几分忌惮,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可若我把这事说开了,他便再也坐不住了,只怕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我们了。” “若只是一死倒也罢了,我和南柯都不是惜身的人,活了这么些年,一死何惧?只是,若我们死了,他还活着,那这真相最终也会被粉饰、被遗忘。” 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决定舆情,宁听澜有的是本事把真相变成无人问津的荒唐传言。 这世道当真奇怪,什么也没做的人知道真相后问心有愧,实力大减、时日无多,反倒是真正做了恶事的人毫无愧意,做事做绝。 “后来南柯感应到不循剑被认主,察觉到大致在归墟下,我一查当时落入归墟之人有谁,便猜到了你头上,那时我便知道你多半是没有死,早晚有一天能从归墟下出来,以你的性格,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邬梦笔望着曲不询说,“我在许多地方留了线索,只等着你们什么时候来找我,好在时岁荏苒,我终归是等到了这一天。” “若再晚一些,也许你们便见不到我了。”邬梦笔笑得很平淡。 沈如晚拧着眉头看向邬梦笔。 她始终很难相信从前盛名的希夷仙尊竟已时日无多。 “好在老天有眼,如今我不仅等到了长孙道友,还等到了沈道友,实在是意外之喜,你们二位能同进同退,我的把握便更大了。”邬梦笔说到这里,微微向前倾身,“我先前犹豫的无非是宁听澜将我和南柯灭口后,仗着他的实力和在蓬山经营多年积攒的声望颠倒黑白,苦无反制他的实力,你们二位却不同。” 无论是沈如晚还是曲不询,都已早早结丹,这些年来日渐精进,并不下于忙于权势的宁听澜。 “你们二位回蓬山与宁听澜对峙,我在尧皇城用半月摘把七夜白的事说个清清楚楚,真相便永远不会被粉饰遮掩了。”邬梦笔诚恳地望向两人,“正好你们见了宁听澜,与他对峙一番,也能明白我说的究竟有几分真假了。” 沈如晚回首,望着满园灯火静谧,默然。 “时候快到了。”邬梦笔忽而说。 “什么意思?”沈如晚回头望他。 邬梦笔笑了笑,“先前不是说了吗?我这糟老头子时日无多,可终归是不甘心就这么带着真相入土,于是又想了些千奇百怪的歪门邪道来延寿,因此有了这么一个千灯节。” 他幽幽地望着满园灯光,“若是待会从门口道亭中的所有灯都还亮着,那我就能多活七年,若只亮着一小半,那我就能多活三年,若只有亭中的灯还亮着,那就只能再多活一年。” “千灯节到如今已是第四届了,先前那三次总共给我延续了十一年的寿元,只是留下的灯盏越来越少,不知道这次还能留下几盏。”邬梦笔笑了笑,浑然不似在说自己的寿命一般,“本来已不报指望,不过我也只剩下两年寿元了,终归还是想试一试的。” “这也是方壶从前的绝学,叫做烧灯续昼。” 这又是一件沈如晚从未听说过的绝学,如此离奇,倘若被当今神州修士知道了,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 可在这里,这样的绝学也只能如面前这个垂垂老矣、大限将至的老者一样被掩埋在过去。 微风拂动,水波荡漾,带起了异样的簌簌声响。 庭院里陷入一阵无言的静谧。 忽而,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来,席卷整个庭院,劲风冷冽,倏然便吹灭了大半个庭院的灯火,却半点不停,气势汹汹地向前吹来。 第二个呼吸间,亭子外的灯也一瞬熄灭了,整个庭院陷入一片昏黑中,只剩下这小小的亭子还依然明亮。 劲风半点不停,直直吹入亭中,将亭中的灯悉数吹灭,攀上桌案边缘,毫不留情。 直到最后的最后,只剩下那一盏摆在他们眼前的灯器,孤零零地在这片无边幽晦的庭院里闪烁着光彩。 烛影摇红,似是将灭,可最终摇摇晃晃,终归没有暗下去。 “这代表你还能多活多久?”沈如晚低声问。 邬梦笔盯着那孤灯看了好一会儿。 “三个月。”他竟然笑了起来,“延续了三个月。” 先前他说只剩下两年寿元,加上这三月也不过只剩两年三个月了。 纵然沈如晚对他观感淡淡,此刻竟也有些心情复杂。 垂垂暮年,英雄迟暮,最是悲哀。 可邬梦笔望着那盏灯火,最终却微微笑了起来。 “人世不过匆匆百年。”他悠悠轻叹,“浮生若梦啊。” 第115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七) 越过满园被吹灭的灯火, 穿过隔绝窥探的薄雾,园中游人已散去大半,先前各色明亮如昼的灯器也都暗淡了下去, 只剩下几盏最大最显眼的还留着, 映照在游人新奇欢笑的脸边, 灯下看人,别有一种朦胧之美。 几灯余明, 千灯寥落, 更引得游人往那几盏璀璨灯光旁去了,几处热闹, 剩下的都是灯火阑珊处,大半个园中便倍显冷清。 沈如晚踏过一片被黑暗笼罩的崎岖石子路,朝园正中走去, 一手拈着袖口摩挲, 半晌才开口说了第一句,“你信吗?” 这话没头没尾的, 换个人决计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可偏偏曲不询就懂。 “七八成真吧。”他说。 沈如晚转头看他, 并不怎么意外, 只是蹙眉,“那剩下的二三分假又假在哪?” 曲不询语气平淡,慢悠悠地说,“那就说不准了,也许是他们在这些事里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清白,又或许尧皇城并不全然置身事外, 再或者, 他们这些年和宁听澜心照不宣地把这些事掩盖下去, 如今却又想翻出来……什么都有可能。” 沈如晚默然。 “人总倾向于美化自己,只要有八分真,就可以信一信了。”曲不询说,“这些年来大肆培育七夜白、诬陷我、利用你的确实是宁听澜,如今邬梦笔愿意助一臂之力自然更好。就算没有他的话,你我本来也要去蓬山的。” 沈如晚忍不住说,“我不是这意思……” 曲不询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偏过头来看她,“你是想说,若他们在这里面也有些非黑非白的嫌疑,那缘何只针对宁听澜、不去追究他们?” 沈如晚抿了抿唇。 “道理我都明白的,只是终究是个心结。”她说,“我最近时常在想,宁听澜这些年培育七夜白,应当有不少人察觉到端倪,只是假装不知道、又或者被收买缄口罢了。还有那些买下七夜白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不知道这花怎么来的?” “宁听澜只有一个,可这一朵朵七夜白背后,还藏着数不清的、被隐去的名姓。”她说,“我当初……心灰意冷,忽然封刀挂剑,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总说是要和光同尘,可我做不到。” 曲不询借着微弱的月光凝神看她。 “你啊。”他轻轻一喟,一点无奈,无限怜意,“退隐红尘十年,再归来,还是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又比谁都嘴硬心软的沈如晚。” 沈如晚半是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给你听,是要你给我想个办法出来,不是让你奚落我的。”她没好气,“你若没什么有用的话,干脆就不要说了。” 曲不询微微垂头笑了一声。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神通广大,连这种难题也能解决?”他半是笑半是无奈,“沈师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沈如晚拧着眉头,偏要说,“我就不信你从没想过这些。” 曲不询又是叹了口气,“想,自然是想过的,可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想法,如今谁还认得我是谁?想管又能怎么管?” 沈如晚不言语,只是借着昏暗的月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曲不询被她看得不自在。 他轻轻咳了一声,笑着问,“怎么?” 沈如晚收回目光,唇角忽而翘了起来。 “你现在这么说,到时又变了。”她似笑非笑,“你若真能做到袖手旁观,当初从归墟出来的时候就不会来查七夜白。” 曲不询被这一句噎得没话反驳。 他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忽而抬眸往远处看去。 在人影稀疏、灯光寥落之处,一道坐在轮椅上的消瘦身影不急不徐地向前,车轮滚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轻响,在远离喧嚣之处分外清晰。 “孟城主。”沈如晚叫了一声。 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回过头来,露出孟南柯那张满是岁月峥嵘痕迹的脸,望见沈如晚的那一眼便笑了,“道友,又见面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见与不见还不都取决于孟南柯一念之间? 沈如晚不置可否,“我还以为孟城主方才会在游人面前现身。” 孟南柯摇摇头,轻叹,“千灯佳节,本是与亲友同乐的日子,我出现了又有什么意思?倒是都来看我了。” 沈如晚凝神望着孟南柯。 那边邬梦笔在烧灯续昼延续寿命,孟南柯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先前从邬梦笔那里过来,孟南柯必然也是晓得的,如今却一句也没问邬梦笔究竟延寿几何,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在乎,还是故意不问。 这对道侣身上有着一种既南辕北辙,又分外相似的气质,仿佛把什么都看得很淡,然而一个人若真的能看开一切,是不可能如他们一样拥有显赫名声和地位的。 孟南柯那双似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望了过来,在沈如晚身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从前宁听澜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脾气和你也有点像。” 沈如晚微微皱起眉头,心绪有些复杂,重复了一遍,“我和他的脾气像?” 孟南柯点了点头,“是,那时候他嫉恶如仇,性格也很爽快,做事极有决断,遇上不平事从不惜身,但也不莽撞,我和邬梦笔总是跟在他后面拦也拦不住,只得跟上去帮他,可跟上去才发现他心里是有成算的。” “那时认识他、信服他的人是很多的。”孟南柯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各有各的前程,联系少了,关系也就淡了,大家都变了。只是过去的印象太深了,让他轻而易举地骗去别人的信任。” 她说到这里,露出很淡但极深的伤痛,忡怔了许久,强行按捺下那股痛楚,神色如常地说,“我们都变了。” 沈如晚默不作声。 孟南柯笑了笑,“不过是年纪大了唠叨两句,耽误两位的时间了,实在抱歉。” 她操纵着轮椅向后退去,让他们前行。 沈如晚迈步走过平坦的石板路,经过孟南柯身侧时,微微偏过头,沉吟了一下,“你有一个叫做书剑斋的产业,去看看里面有没有正在打工还债的人吧。” 孟南柯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沈如晚却不再解释,抬步向前走去。 剩余几盏格外明亮耀眼的灯器下,隐隐约约传来楚瑶光和人争执的声音,她有些诧异,走近了却发现楚瑶光竟是在和阿同吵架。 “……根本不用你带我来,杭姐也会带我来的!”阿同叉着腰说。 楚瑶光握紧了袖口,差点把袖子拧成麻花,“我去邀请你,你就不来,别人邀请你,你就要来,你就是故意的!” 阿同很利落地点头,“是!” 楚瑶光被她气得一个劲翻白眼。 陈献站在边上,左看看右看看,好似介入不了亲姐妹吵架,求助的眼神看向杭意秋,可杭意秋竟也笑眯眯地站在边上看热闹,假装看不出陈献的意思。 灯影婆娑下,唯独他们这一处竟在热热闹闹地拌嘴,也成了一处稀奇。 沈如晚站在不远不近处看了一会儿,到最后,才微微翘起了唇角。 “别吵了。”她轻声说着,可却像是带着莫名的力量,让正在拌嘴的姐妹俩同时止住了话语,转过头来看向她。 沈如晚伸手,在姐妹俩的额前轻轻抚了一下。 “都已经和解了,这样子吵架又有什么意思?”她声音很淡,“我以前也有个姐姐,被族里寄予厚望,那时谁也没在我身上投下什么期许,酸涩总是免不了有一些的,但日子总要心平气和地过。心底开阔了,天地才广阔,倒是你们也许还会想念彼此。” 她劝解人的措辞很有长辈的感觉,听起来云里雾里,一点也说服不了年轻人。 楚瑶光和阿同互相看看,听到“或许还会想念彼此”,不由相对着翻个大白眼。 沈如晚默然。 好吧—— “不许吵了,我嫌烦。”她沉声说。 楚瑶光和阿同彻底安静。 杭意秋在边上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这两个小孩怎么这么势利啊?” 阿同朝她做鬼脸。 沈如晚无言。 风动灯影,拂过各色的脸边,映出欢笑神容。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那盏长灯,轻声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要回家了。”她说。 第116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一) 自方壶、瀛洲沉入海中后, 蓬山便成了神州修士心目中唯一的仙道圣地,无论是刚刚踏入仙道的普通小修士,还是云游四方不愿受宗门束缚的散修, 倘若被问及“蓬山在何处”, 至少都能答上一句“青鸟知归路”。 无论身处何处, 蓬山弟子永远能找到蓬山的归路。 这一路山长水远,蓬山的境况不明, 沈如晚本想让楚瑶光和陈献先回家去, 没想到这两个小朋友竟然都不愿意。 “我们说好一起查清楚七夜白的事,我现在回家算什么嘛?”陈献一个劲摇头, “起码也要等到我们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连楚瑶光也有自己的理由,“我出来是为了把妹妹带回家的,可现在阿同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楚家, 我一个人回去又算什么呢?先前我也说好要一起查清真相的, 我也要跟着去蓬山。” 少年人身上总有些不讲道理的义气,无论你到底需不需要, 他们都愿意和你同进共退,正因不知蓬山如今的情况, 楚瑶光和陈献反倒更要跟着一起去了。 曲不询轻声笑了, 他伸手搭在陈献肩膀上,语气闲闲的,“想好了,一定要跟着我们去,不会后悔?” 陈献重重点头,“师父, 我绝不后悔!” 曲不询目光在楚瑶光和陈献脸上扫过, 收回手, 笑了笑,“那就一起去。” 沈如晚犹自蹙着眉。 曲不询反手拈去她鬓边的花蕊,“任他刀山火海,踏平了就是一马平川。” “不是回家吗?”他微微地笑着,目光沉凝,望进她眼底,如晨风拂过无尽山峦,“回家有什么好怕的?” 他语调轻松恣意,闲散不羁,“虎穴龙潭你都闯过了,还怕回家吗?” 沈如晚没说话。 她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曲不询于是低声笑了起来,望着在暮色里渐渐远去的尧皇城,霓衣风马仍在夜色里化为烟霞,朝朝迎来送往,总有新的来客进入这座繁盛的城市,缔造新的故事。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忽而悠悠地诵叹,“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 沈如晚坐在另一侧静静地听着。 曲不询却像是又想起什么了一般,转头随口问她,“你有没有问过,为什么邬梦笔叫孟华胥‘梦弟’?” 沈如晚脸上忽然露出古怪又好笑的神情,“孟南柯说了,因为从前孟华胥并不叫这个名字,‘华胥’是后来取的,以前孟华胥单名‘梦’,所以我们在书剑斋见过的纸条上都叫他小梦。” 曲不询“哦”了一声,顿了顿,“这么说来——” 他也露出和沈如晚一般古怪的表情来。 以前孟华胥叫“孟梦”? 似孟华胥那样牛心古怪坏脾气的老头,竟有这么个读来软糯的名字? 沈如晚倚在宝车的栏杆上笑得肩膀也微颤。 宝车化作漫天流光,直入白云深处,惊散一天飞鸿。 * 蓬山共有十八阁,对应着十八脉传承,从第一阁剑阁起到第十八阁,俱是门徒众多。 如此庞大显赫的宗门,自然需要井然有序的运作来维持,从势力到财力,方方面面地支撑起宗门的运行。 在蓬山之外,共有六个凡人王朝国度,奉蓬山为尊,从山川地域上拱卫蓬山,而蓬山平日里也会向宗门弟子发布任务,令弟子轮巡附国,维护附国安定,令胆敢在蓬山附国作祟的邪修有去无回。 “轮巡附国的任务很常见,当初我也接过很多次。蓬山附国幅员辽阔,接了任务便要四处巡视,也能见识附国风光,也算是长见识,比那些守在一处的任务有意思很多。”沈如晚向楚瑶光和陈献低声解释。 初到蓬山外,他们本该直接飞到忘愁海的,可也不知最近蓬山附国出了什么乱子,所有弟子均不得在附国上空飞行,必须到所在附国的国都验明身份后才能回到蓬山。 他们才刚进入蓬山附国便被轮巡弟子盯上,不得不先来了附国国都。 以沈如晚和曲不询的实力,倘若想强闯回蓬山,这些轮巡弟子分明是挡不住他们的,可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无论是沈如晚还是曲不询年少时都轮巡过蓬山附国,如今再见同门轮巡,难免生出一股时光荏苒的惆怅来。 “师姐是刚回蓬山吗?”同样等在旁边的同门小弟子听见她的话,好奇地看过来。 沈如晚望过去,微微笑了一笑,没回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在宗门待得久了,也想出去游历,只是师尊还不允许。”同门小弟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能接了任务,在附国先游历一番——原本也想接轮巡任务的,只是实力不足,没能接到。” 蓬山有时也会发下在附国内的任务,如寻找灵药之类的,对实力要求并不高。而蓬山附国的凡人们都知道仙山中的仙人神通广大,多愿将蓬山弟子奉为上宾,只是修仙者多半也看不上凡俗。 “既然是在附国做任务,你可知道这次大费周章,是为了寻什么人吗?”沈如晚随口问。 同门小弟子点点头,“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一只入了邪道的山野妖物,吸食人精血,在附国中乱窜,很是狡猾,这些轮巡的师兄师姐已将它逼入阵中,过不了多久应当就能将其擒拿。” 沈如晚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回答,不觉微微蹙了眉头,目光一转,和曲不询对上。 他们都是在宗门里办过实事的人,一听便觉有猫腻,倘若只是为了捉一只妖物,何须大费周章地禁止往来弟子飞行? “是因为你我?”她蹙着眉。 曲不询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先等等。”他不置可否,目光在前方核验身份的弟子身上逡巡了片刻,待轮到他时,他顿了顿,“在蓬山寄身过几年,今番随朋友一道回来,并无凭据。” 蓬山弟子成千上万,往来亲友数不胜数,核验身份的弟子一点不觉奇怪,又去问沈如晚。 倒是陈献和楚瑶光偷偷摸摸地打量着曲不询的神色,得他挑眉回望,又纷纷挪开目光,只是心里疑惑——与曲不询和沈如晚同行这一路,他们心里早认定曲不询同沈如晚一样都来自蓬山,并非只是在蓬山寄身过几年,可曲不询到了蓬山依然如此自称,让人实在迷惑。 核验身份的玉册就在面前,沈如晚默然:距离她上次面对玉册、需要核验身份,已寥寥过去很多年了,谁知回了蓬山,便瞬间回到过往,物是人非。 她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块温热的玉佩,摊在手心里,递到对方面前。 拿着玉册的弟子接过那玉佩,随意地朝侧面看了一眼,一边在玉册上索骥,一边低声重复,“第九阁,沈如晚。” 重复这么一遍,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熟悉,他顿了一顿,有点疑惑,“第九阁,沈如晚?”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名字究竟熟悉在何处,他手里的玉册忽而亮了起来,“哗啦啦”地向前翻页,停在第九阁的地方,亮起一行名字来: 蓬山第九阁亲传弟子沈如晚,十七结成金丹,掌剑碎婴,名冠神州。 “啊呀!”那弟子看得呆了,捧着玉册,愣愣地抬起头,“是沈如晚沈师叔吗?” 当初沈如晚离开蓬山时,倒也还没到被不相熟的小弟子称为师叔的年纪,如今再回来,对方一张口却管她叫师叔了。 她微微怔了一下,按捺下那点不自在,微微点了一下头,“是我。” 那捧着玉册的小弟子听她承认了,望着她的眼神便满是好奇与崇拜,“师叔,你先前在钟神山当真只手挽天倾、扶起那已经崩塌的钟神山吗?如今回蓬山,是打算在宗门内一展身手吗?” 原来先前她在钟神山的事迹也早就传回蓬山了。 沈如晚本来已做好回了宗门谁也不认得她的准备,却忘了如今神州修仙界消息传递得如此迅速,她靠着钟神山出的风头,又重新有名了起来,还没到蓬山,便成了蓬山师弟师妹们传说里的前辈。 “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她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笑,从前她也很少被人当面追捧,反倒是被人冷眼横眉更多,“只是当时灵女峰有些异样,我尽力而为,有些运气罢了。” “沈师叔也太自谦了,半月摘都说了,是你力挽狂澜,不然钟神山就完了。”小弟子眉飞色舞,“论起神通,果然还得看我们蓬山弟子——难怪沈晴谙师叔也经常夸赞你呢。” 沈如晚忽而怔在那里,疑心自己方才是否听错了什么,“沈晴谙师叔?” 小弟子捧着玉册笑得天真无邪,“是啊,沈晴谙师叔最近也在轮巡,她很是推崇师叔你,不知沈师叔你认不认识她?算起来,你们好似是差不多年纪的呢?” 沈如晚瞪着那小弟子,想问却连问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如处梦寐之中。 外面忽而传来灵气破空之声,几道气息从云外来,转眼便落在他们身侧,小弟子捧着玉册打招呼,“沈晴谙师叔,你们回来了——你快看我遇见了谁?” 这小弟子颇有种向熟人卖弄刚认识的大人物的意味,新奇地介绍起沈如晚,“就是先前在钟神山力挽狂澜、扶山崩地裂的沈如晚师叔,她回蓬山了!” 他一转头,却看见扶山崩地裂的沈如晚师叔木怔怔的脸。 沈如晚死死地盯着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七姐?” 对面被小弟子称为“沈晴谙师叔”的女修,与她先前在书剑斋所见到却又未追到的身影一模一样,都长着和沈晴谙全然相同的面容和身形。 就连周身的气息,也似乎格外熟悉,不仅像是从前的沈晴谙,似乎还要更熟悉一点,就仿佛她最近也曾见到过一般。 她心底忽而一颤——眼前这个“沈晴谙”身上的气息,和她从前在尧皇城遇到的“小沈如晚”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 ——谷子敬《杂剧·吕洞宾三度城南柳》 第117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二) 如果向前追溯十年, 沈如晚连梦里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七姐。 沈晴谙身段丰腴高挑,容貌明艳大气,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种气度, 气场相合的顿时便能心生好感, 气场不合的却也会立刻心生厌嫌, 有好感的自然会觉得她爽朗明快,有厌感的则免不了觉得她看起来便脾气骄矜、性格傲慢。 七姐就是这么一个在旁人评价中好坏都很极端的人, 朋友很多, 讨厌她的人也很多,可无论在哪都不会泯然众人。 沈如晚幻想过很多次, 倘若她能再见到沈晴谙,相见时又是什么样的场景,最近一年来这样的幻想尤其多。 可真的与沈晴谙相见了, 她却什么也说不出。 沈晴谙也没说话, 站在几个同样奉命轮巡的蓬山弟子中间,神色辨不分明, 只有那双依稀如故的眼睛里,含着同她一样复杂的情感, 就那么不作声地望着她。 也许也就是这么一眼, 沈如晚不愿再去想什么疑窦、阴谋,蓦然抬步,越过那几个轮巡的弟子,径直冲到沈晴谙的面前,可又忽而顿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那里, 唇瓣微微抿着, 一语不发。 “原来两位师叔是认识的?”拿着玉册的小弟子听见那一声“七姐”, 不明所以,兀自为这旧友重逢欣忭起来了,“真巧啊,我方才还在感慨呢,两位师叔都姓沈,我还以为只是巧合。” 可两位沈师叔谁也没有说话。 她们只是眼神复杂地对望着,仿佛能用目光来代替言语,抵掉多少试探和掩饰。 “好久不见。”沈晴谙终于开口,语气不易察觉的别扭,又故作落落大方。 沈如晚的情绪仿佛就像是被这一句从闸中释放出的涛涛江水,倾泻而出,让她一把握住沈晴谙的手腕,几乎是凑到沈晴谙的鼻尖,“什么好久不见,哪里来的好久不见?你同我装什么装?” 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迸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捧着玉册的小弟子呆呆地望着她,目光在她和沈晴谙间转了又转,尽是小心翼翼的揣摩。 只有沈晴谙猛然偏过头,避开她目光,语气几分叱,“没规没矩的,谁像你这般冲上来的?难道就一刻也等不得?” 多年未见,不解释为何死而复生、当初为何拿七夜白逼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她太急,沈如晚气笑了,扭着沈晴谙颊边一点肉,硬把后者脸扭过来,“我是见了仇人分外眼红,谁寻仇还等得了的?” 沈晴谙顿时不说话了。 沈如晚拧着沈晴谙颊边的软肉,心绪也更复杂起来,指尖的力道不由得松下来,松松地搭在沈晴谙的脸颊上,仿佛轻轻一挥便能拂开。 曲不询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沈如晚不自觉回过头,神色里流露出一二分犹疑。 “这位是你的旧友吗?”曲不询目光在沈晴谙身上一扫,分明听见她喊沈晴谙“七姐”,却只作不知,他若有所思。 沈如晚下意识地挪了半步,遮在曲不询的打量前,挡住了沈晴谙。 “是。”她答得短促,不假思索。 曲不询目光微动,捕捉到方才她下意识的遮掩,露出一点错愕来,紧紧盯着她,在她和沈晴谙之间逡巡,微一挑眉,定定地看着她。 沈如晚眼睫微颤,避开他目光,回过头去看沈晴谙,心绪更难辨,默默地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说,“七姐,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沈晴谙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如晚紧紧盯着她,发觉她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死要面子的脾气,十年光景竟似没一点变化,既熟悉,又难免陌生。 正是太熟悉,才生出一种恍惚感,仿佛十年里只有她在往前走,沈晴谙却好似还停留在原地一般。 “这十年,你过得还好吗?”沈晴谙低声问她。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还好。”她说。 沈晴谙短短地“哦”了一声,又不作声了。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站在那里,听沈晴谙一声“哦”便不再作声,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烦躁,让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浮气躁地开口,“‘哦’又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自己把话说明白些,难道还要我来问你东西南北?怎么十年了一点也没长进,总是端着你的大小姐脾气,要我来哄你?” 她熟悉的沈晴谙只怕一下子就要不高兴起来,和她狠狠吵上一架,沈晴谙是习惯她乖顺温和的,也习惯了替她安排做主,不然当初在沈氏族地也不会想也不想地逼她去种七夜白。 从前沈如晚也习惯了顺着七姐的意思,沈晴谙喜欢张罗做主,她就迁就一些,可十多年不见,沈晴谙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一点也没解释的意思,难道还要她去哄?哪有这样的事?沈如晚再犯贱也不够这样的。 故而沈如晚一面心烦意乱地怼沈晴谙,一面又早在心里做好沈晴谙脾气发作的准备,她也没想好到时是和沈晴谙针尖对麦芒地耗费彼此的精力,还是如先前一样退一步。 可沈晴谙竟然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一般,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瞳黑白分明,露出这辈子都没露出过的呆呆的神情来,“……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沈如晚的心忽而一沉。 ——沈晴谙到死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沈如晚一时怔住了,到唇边的话又咽回喉咙口,霎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没和沈晴谙吵起来,沈晴谙也没再端着那副臭脾气,可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庆幸,不知怎么的心头一阵冰凉,好似失去了什么,这辈子也捡不回来了。 “哦。”她于是也很短促地应了一声,忽而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只说一个“哦”,实在是除了这个字无话可说。 可就这么僵持着并不是办法,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那你说吧,这些年都在哪,做了些什么?” 沈晴谙像是临考的弟子被问及了先前背过的考题一般,又重新行云流水地说起来,“当初在族地里,我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气息奄奄,所以清点时误把我当作陨落了。后来我在被送去焚化前又有了气息,就被救下了,修养了很长时间,昏迷不醒,情况很是凶险,故而掌教也没告诉你我还活着。” “这两年我终于醒了,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行走于人前,一直想去找你,可是你早就离开蓬山了,让人找不到。”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听着,并不质疑,只是默默地点着头,偶尔问一句,“你当初受重伤,是我做的吗?” 沈晴谙停顿了一下才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如晚也不搭话,只是默默地一下下点着头。 “七姐,不管怎么样,能再见到你,我都很高兴。”沈如晚到所有话锋都消散时,才抬起头来,神情平静,没有一点表情,很轻微地勾起唇角,才露出一点微笑。 沈晴谙立刻露出了那种她很熟悉的、既别扭又真实的笑容,“这话说的,难道你见了我还能不高兴?沈如晚,你胆子可太大了。” 沈如晚目光复杂地望着沈晴谙脸上的笑容,忽而垂下头,埋在沈晴谙的肩头,紧紧搂住沈晴谙的肩膀。 “干什么?你怎么现在这么肉麻了?”沈晴谙手忙脚乱地不知道怎么办,胳膊虚虚地搭在她身上,语气有点埋怨,又有笑意。 “我很想你,七姐。”可沈如晚只是埋在沈晴谙肩头,低声说。 沈晴谙两只胳膊像是真的不知道能放哪,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折腾,无措地挥舞,像是个熟记了考点,见了新题时却不知道该怎么答的笨学童。 沈如晚反手拉住了沈晴谙乱动的两只手,搭在她自己的背上。 沈晴谙的手终于安定下来,搂着沈如晚,一动不动。 “我很想你,七姐。”沈如晚又说了一遍。 “哦。”沈晴谙很短促地回应着,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试探着般说,“……我,我也想你?” 沈如晚把头埋在她肩头,没有说话。 直到沈晴谙说要去交接轮巡的任务,沈如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曲不询慢慢走过来,立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身侧,想开口,又微微蹙眉。 沈如晚很缓慢地抬起头,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神色复杂。 “真是你那个堂姐?”曲不询不知该怎么问她。 一个死了许多年的堂姐,忽而就“死而复生”了,还是在沈如晚归来质问宁听澜的时候,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古怪,可作为一个真的死而复生的人,他仿佛是最没资格质疑的。 沈如晚默然。 “先前你说,宁听澜问童照辛定制过一只傀儡?”她忽而问他。 曲不询一怔。 “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他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沈如晚目光茫茫地落在远天,语气也渺远,“你说,如果有一个人,性情和十年前近乎一模一样,和你对话行事都和十年前没有差别,可偏偏在这十年里,你们之间曾发生过一件绝不能一笔带过的事,这件事也绝不可能对你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影响……” 她说着,神色恍惚了一瞬,垂眸,“倘若我真的重伤了沈晴谙,她绝不会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沈晴谙爱憎分明,只会说自己是咎由自取,说她们是各得其所。 “我原先是真的很高兴。”她轻轻地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不知怎么的,又重复了一遍,“我本来很高兴的。” 第118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三) 据执掌玉册核对身份的小弟子说, 沈晴谙是在宗门接了轮巡任务过来的,和他也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此番才知道,原来宗门只会把身死的弟子名字勾销, 原先金册上的名字是不会抹去的, 这样一来, 倘若谁有奇遇,多年后‘死而复生’, 宗门还能从最初的金册上找到对应的名字, 把身份重新还给这弟子。”沈晴谙说,“多亏如此, 我才能找回从前的身份,如今在宗门内如常接下任务。” 沈如晚问,“宗门是如何核验人还是原来那个人的?” 沈晴谙没有立刻回答。 她顿了一下, 余光望着沈如晚的神色。 沈如晚目光澄净清寂回望。 沈晴谙眼神如水波般颤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十分迷茫,透过那双与沈如晚记忆中完全相同的眼睛, 仿佛藏着一个纯澈懵懂的灵魂,“……也不是很严苛, 只要你还能找到三个愿为你担保的同门, 就能取回自己的身份了。” 沈如晚本是想为曲不询问的,不知以他现在的情况,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取回原先的身份,可望见这样的眼神,却又不知怎么的怔怔出了神。 “你——”她短促地开口,沉默了一会儿, 终究又按下了那股难耐的疑惑, 语调平淡地说, “你昏迷了那么久,还能找到三个同门为你担保,运气实在不错。” 沈晴谙立刻给了她一掌,不轻不重地打在她肩膀上,嗔怪地斥她,“我在宗门内也是有不少朋友的好不好?你当我只认识你啊?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刚入宗门时跟在我后面学这学那,把我在宗门里的熟人都认个遍,借着我的人脉在这宗门里快速站稳脚跟。” 这一掌一嗔,活脱脱是沈晴谙的模样,再没有半点错的,沈如晚凝神望着眼前人,唇瓣张了又合,一句“你究竟是谁”凝在唇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倘若“沈晴谙”当真是傀儡,又是谁在幕后操纵,为什么竟能和七姐相似到这般地步?若她眼前的这个人并非被谁操纵,只是靠沈晴谙的一滴血模仿了沈晴谙的身形、窃取了沈晴谙的记忆,又为什么有时目光澄净,仿佛还在沈晴谙的面目下藏了另一个真实的灵魂? 傀儡,傀儡,她在心里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 细数沈如晚和“小沈如晚”打过的交道,第一面在尧皇城,“小沈如晚”见了她便跑,躲进人群里掩盖了气息,成功脱身。 那时沈如晚想不明白究竟,可如今回想,倘若“小沈如晚”是个傀儡,那股气息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的,在被人追逐时切断伪装出来的气息,自然是极容易的。也正因如此,沈如晚事后回忆才会觉得人群里少了一道气息。 后来第二面,是在书剑斋里,当时她恍然望见沈晴谙的侧脸和背影,立刻追了上去,拦下对方,却望见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她那时想不明白缘由,只能承认是自己找错人了。 可若当时她其实没拦错人呢?若她拦住的就是“沈晴谙”,只是在拦下的那一瞬间,眼前人换了一张脸呢?傀儡能切换气息,自然也能切换面貌。 再后来就是在千灯节上,那女修说自己叫“小情”,对着一盏普通的灯器看了又看,踌躇了许久,伸手点燃时一挥而就,流畅自如,比常人更胜过许多,必定是对灯器玩乐极熟悉的,然而看神情又不像。 倘若“小情”那时得了沈晴谙的玩灯器的记忆,本身却并不擅长,踌躇着不知自己上手能试出几分,那便都说得通了。 一切的一切,只需“傀儡”二字,便能解释得清清楚楚,可唯独剩下一个疑问,“小情”究竟是谁?操纵这傀儡的究竟是谁? 宁听澜把这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傀儡放出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沈如晚默然地坐在那里,目光在沈晴谙的身上流转了一圈又一圈,“说来,我已有很久不曾回蓬山了。” 沈晴谙没看她,坐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姿态清傲矜持,脚尖却一点一点地踢着水波,玩性不减,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说明你傻呗,要是早点回来,说不定早点便能见到我了。” 沈如晚不说话。 她一向是能一眼分清真伪的,可这一刻却开始分不清了。 太像、太像,分不清和她说话的是谁。 “你傻了?怎么不说话?”沈晴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声音,想也不想地问,“沈如晚,你怪怪的。” 竟轮到她来说她怪怪的? 沈如晚越发抿着唇,说不出话来,攥着衣角坐在那里,目光一刻不停地打量着沈晴谙的表情,想看清那神似的神态下藏着的另一个灵魂。 “你还记得我们从前也一起接过在附国轮巡的任务吗?”她试探着问。 其实她和沈晴谙从来没有一起做过轮巡附国的任务,只有她自己做过几次,其中还有一次因缘巧合地见了长孙寒操纵的傀儡。 她这么问,不过是想看看傀儡究竟能从原主那里得到几分记忆罢了。 沈晴谙果然转过头来,迷瞪般望着她,“不记得了,你说?” 沈如晚也不知这答案究竟算是如她自己所料还是截然相反,对上沈晴谙那副理所当然的目光,又觉得这副没理也胜过有理的样子,分明就是七姐的模样,再没有谁能学得这样明白了。 “就是我刚刚拜入第九阁的时候,你说要带我出来见见世面,于是主动接了轮巡的任务,周游附国。”她把往事张冠李戴、胡编乱造,随口说,“你居然忘了吗?那时就在差不多的地方,你道破我偷偷喜欢师兄,还同我说,情窦初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你也有中意的同门,只是不会像我这样幼稚的小女孩一样默默喜欢、不敢靠近。” 她说着说着,心底竟油然而生出一种委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确有其事,每一句都是沈晴谙同她说过的,只是并不发生在那个不存在的轮巡任务期间。 可事到如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再想起了。 “你怎么能忘了呢?”她怔怔地说着,没来由的愤怒,像是全忘了眼前的其实只是个被拿来骗她的傀儡,“这也记不起来了吗?” 沈晴谙那双凤眼睁得很大,圆圆地望着沈如晚,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眨了一眨,缓缓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下,在沈如晚胳膊上轻轻拍了一拍。 “干嘛呢?”沈晴谙开口又是她熟悉的理直气壮的腔调,朝她翻白眼,“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还能全都记得?” 沈如晚固执般望着沈晴谙的脸,“我记得,你为什么不?” 沈晴谙的表情,仿佛像是被蓄意为难了一般,瞪着她,半晌不说话。 沈如晚望着沈晴谙的表情,微微抿着唇。 强求一个傀儡记得她编出来的张冠李戴的事,未免太荒诞了,属于说出去别人先怀疑的是她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傀儡终究不是人,操纵傀儡的也终究不能代替本尊。 再像也不是那个人。 她黯然地垂下眼睑,要开口,可又颓然地没有力气。 “可我还记得的有很多啊。”沈晴谙忽而轻轻地说。 沈如晚敷衍般地笑了一笑,“是吗?” 傀儡能从原主身上偷来的那一点记忆,终归和本尊是不一样的。 只要不再是那个人了,纵然傀儡也记得又能怎么样? 傀儡不过是照本宣科、鹦鹉学舌,少了一颗鲜活的灵魂,就是少了全部。 沈晴谙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刻既像七姐,又不太像,“我记得,我们以前在百味塔上,一起喝了一盏桂魄饮,是我半夜偷偷来喊你一起去的,是不是?” 沈如晚不觉看了过去。 “你一直来第七阁蹭吃蹭喝,每次我学会了什么新菜肴,你都赶着凑过来,有时候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第七阁的名肴,还点名要我去学了,让我做给你吃。”沈晴谙说着说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来,戳着沈如晚的脑门,“你不仅自己来蹭吃,还要带上你的宝贝好师弟,搞得我们第七阁的同门都知道我拖着两个饭包。” 沈如晚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晴谙那张脸看。 “还有一次,我学了一道鲢鱼汤,叫‘湖上初晴后雨’,那段时间也不过是多做了几次练练手罢了,让你帮我解决掉,瞧你那个脸色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频频失手、厨艺差得不行。”沈晴谙说着眉毛都立起来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这家伙平时的甜言蜜语都是骗我的——没事的时候说得可好听了,什么我们是亲姐妹,你帮我做事义不容辞,真要是遇上事情了,你连鲢鱼汤都不愿意为我喝!” 沈如晚没忍住反驳,“我有不愿意为你喝鲢鱼汤吗?那段时间我为你喝了多少鲢鱼汤,你自己算过没有?我喝过的鲢鱼汤倒在一起可以汇成一条溪,再养上一溪鲢鱼,让你再练一个月鱼汤了。我喝了你那么多汤,脸色差点,有问题吗?” 沈晴谙给她一掌,“我的鱼汤是垃圾吗?别人求也求不来,那么多全便宜了你,你竟然还给我摆脸色?早知道倒了也不给你喝!” 沈如晚更是直接翻白眼,“得了吧,我当时就劝你倒了,是你自己舍不得,非要塞给我喝完。” 沈晴谙又给了她背上一掌。 这一掌后,她们又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像是从目光里找回了从前。 “你现在手艺怎么样?”沈如晚又问,“昏迷了几年,不会全都丢光了吧?”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打算,竟对着一个明知有异的傀儡说笑打闹,仿佛真的见到了七姐。 沈晴谙没立刻说话,微妙地顿了一下,很快又白了她一眼,“就算你不会培育灵植了,我也不会丢掉手艺。” 沈如晚望着沈晴谙那张脸,“我不信。” 沈晴谙被她气笑了,“要你来信?你不信就算了。” 沈如晚直直地看着她,“除非你现在给我露一手,不然我不信。” 沈晴谙恍然大悟般,伸手点着她,“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你就是想骗我一道菜吧?” 沈如晚也不反驳。 沈晴谙一个劲摇头,“不行,那我就亏大了,被你骗去一道菜,还要等你评价我手艺有没有退步,我不干。” 沈如晚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冷笑,“我就知道你早就把手艺都丢了。” 沈晴谙瞪着她,“我真是忍不得你——可我也偏不上当,最多给你做一盅桂魄饮,多的再没有了,你休想骗别的。” 沈如晚短短地“哦”了一声,“原来你还会做桂魄饮呢?” 沈晴谙“腾”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叫你看看我还会不会做!” 时过黄昏,金乌西坠,月上柳梢,沈晴谙站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下,似是踌躇了片刻,沈如晚也不催她。 过了一会儿,沈晴谙慢慢地伸出手,深吸一口气,朝半空中微微一引,动作骤然如行云流水一般,全然看不出先前那副犹豫迟疑的模样,姿态煞是好看,从容不迫。 那升到半空的月魄上,随她动作引出一丝亮银色的月华来,仿若缎带,坠入她掌心,滑落在杯盏中,流转成一盏银漓。 沈晴谙低头看着那一杯桂魄饮好久,仿佛终于舒了口气一般,神情松懈下来,一抬眼,递到沈如晚面前,“喏。” 沈如晚也默默地望着那一杯桂魄饮,慢慢地伸出手接了过去,微微顿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凑在唇边,一口饮了下去。 沈晴谙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望着她,似乎期待,又似乎忐忑,好像这一杯简单的桂魄饮是什么惊人大尝试一般,“怎么样?” 沈如晚握紧了杯盏,半晌才说,“酸了。” 沈晴谙顿时不说话了。 她颊边的肌肉绷紧了起来,紧张地抽动了两下,眼神不住地觑着沈如晚的脸色,声音都变了,“……是吗?”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把剩下的半盏桂魄饮递过去。 沈晴谙盯着那半盏桂魄饮看了半晌,一咬牙,尽数喝光了,只觉唇齿留香,滋味甘醇,哪里有沈如晚说的酸涩? “你骗我?”沈晴谙一抬头。 沈如晚绷不住,弯下腰大笑,“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好骗啊?” 沈晴谙怔住。 她怔怔地望着沈如晚,在那段遥远而并不属于她的回忆里,仿佛是有那么一段恼怒嗔怪、打打闹闹,和眼下一般无二。 可那是“沈晴谙”的回忆。 她不觉怔在那里,呆呆的,动也不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切依稀似旧年,连唇齿间的桂魄饮也一般无二,可也什么都变了。 沈如晚抬起头,望见沈晴谙呆呆地站在那里,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她垂眸,不知怎么的,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只蹦出句话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119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四) 平日里, 轮巡附国的任务并不复杂,只需按照宗门指定的流程走一遭就行了,然而若是附国中突发意外, 譬如眼下的妖物逃窜之事, 轮巡弟子便有的忙了。 沈晴谙也是轮巡弟子中的一员, 不成功捉拿逃窜的妖物,她是不能回宗门的。 好在, 蓬山向来不容妖物在自家属地作祟, 宗门上下对蓬山附国的掌握极强,这逃窜的妖物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落网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 曲不询绕过回廊,望见沈如晚抱膝坐在水榭边的背影,顿了一下, 缓缓走到她身侧, 却不知说什么,只是拈着袖口站在那里。 沈如晚回头看向他。 蓬山四季如春, 芳草葳蕤,晴光无限好, 映在他身侧, 将他侧影也衬得如有光华,沉静通透。 沈如晚望着他,恍惚这十来年光阴未度,一如韶年。 曲不询转过脸来,对上她目光,挑起半边眉毛, 一脚跨在石阶上, 手肘搭在膝上, 微微俯身看她,“你这回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他鲜少有这样困惑的时候。 若说沈如晚对“沈晴谙”深信不疑,那先前她也就不会问他宁听澜手里的傀儡;可若说沈如晚心里有数,又为什么在“沈晴谙”面前仿佛入彀,在一个傀儡面前执迷起过往? “沈晴谙”说轮巡任务过两日便能结束,她竟也不打算去蓬山了,要等“沈晴谙”一道回去? 沈如晚默不作声。 她垂下眼睑,没说话。 旁人被问到局促时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小动作,可她是没有的,只是低着头,明知曲不询还在盯着她看,偏偏不说话。 曲不询也不说话。 她不抬眸看他,他却一直盯着她看,等她一个答案。 沈如晚终归还是抬眸,叹了口气,“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不明白。” 曲不询挑眉。 “先前我们在钟神山出了回风头,如今大半个神州都知道我们扶住了灵女峰,路人不知我们是去那里做什么的,难道宁听澜还能不清楚?只怕我们去尧皇城的时候,他便已知道七夜白的事瞒不住了。”沈如晚说到这里,微微蹙眉,“可他至今没什么动静,在蓬山安稳得很,像是根本不怕我们来找他。” “如今这个‘沈晴谙’自然是他刻意放出来给我看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把这傀儡拿给我看,又是什么意思呢?”沈如晚望向曲不询,“傀儡并不擅长斗法,至少在丹成修士面前没什么优势,宁听澜总不至于指望用这个傀儡来暗算我吧?” 不管从前宁听澜究竟怎样蒙骗了她,至少在实力这方面,宁听澜从来都很看得上她,不然也不会把她当刀了。 总不至于十年一过,宁听澜忽而就觉得她的实力不值一提了吧? 曲不询目光有些复杂地望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倒是轻轻笑了一笑。 “什么意思?”沈如晚蹙眉。 曲不询垂头望着掌心纹路,似是那纵横的掌纹有什么玄妙一般,值得他看上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才成一喟。 “你只想着他会拿傀儡怎么对付你,却没想过,也许宁听澜从没想过对付你呢?”他问。 沈如晚益发蹙起眉,“他不想对付我?你这又是在说什么?怎么可能?” 她从一开始就嫉恶如仇、对七夜白无比排斥,甚至不惜和自己的家族决裂,走火入魔下了狠手,如今她撞破了宁听澜多年来种下七夜白的秘密,宁听澜怎么可能不想对付她? 曲不询抬眼看她,反问,“怎么不可能?” 沈如晚只觉荒谬。 “我对七夜白那么排斥,宁听澜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眉眼里也透着明净,说得理所当然,每一字句都唯有问心无愧之人才能毫不犹豫说出的话,“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这么了解我,也就只有宁听澜了。” 曲不询却不说话,被她毫不犹豫地反驳,他唇角也还有一点微渺的笑意,平和沉静地望着她,目光几许复杂,终归含笑。 “只有他了解?我不了解?”他冷不丁问。 沈如晚没想到他竟然抓住这么个话头,不由抬眼瞪了他一眼,眉眼都沉着,板着脸看他,“你了解不了解的,我怎么知道?” 曲不询唇微微一撇,没忍住笑了。 沈如晚越发凝着眼眸瞪他。 曲不询终于不再岔开话题,叹了口气,目光沉静,直直地望进她眼底,“也许他一开始便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你可看见哪个故交至今性情未改,还如从前?” 他语气平淡,“少年心最纯澈,可谁能长持少年心?” 沈如晚微怔。 曲不询垂眸望着她忡怔的眉眼,唇边一点苦笑,“沈师妹,你多年不改凌锐志,这自然很好,可正因你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才显出你的珍贵。” 只有真正见了沈如晚才知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十年光景在她身上便似不存在一般,仍是有那么些清高孤傲,还有一颗绝不和光同尘的冰雪心。 纵然宁听澜从前识得她、了解她、忌惮她,终归十年未见了,似宁听澜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想象这世上还有她这样的人,心志经年不改呢? “你看,我们这些日子见过的故人,你师弟被人蛊惑,也去种了七夜白;老邵坠入情网,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发觉七夜白背后有大人物,便收手不管了,还从翁拂那里得了镜匣、傀儡,双方心照不宣地谁也不管谁;童照辛呢,虽然你一直看不上他,可他从前也是个有傲骨傲心的修士,虽然醉心锻造,可平日里也会推崇正道侠义,不然,他也不会和我关系不错,可如今也为宁听澜锻造法器,倘若我们不去找他,这些事只怕也是永远烂在他心里了。” 曲不询数着数着,默然片刻,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只是微微勾唇,漫漫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是说他们如今便不好。这世上的人只要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已是极好——只是,这个也有他的不得已,那个也有他的知情识趣,哪个不是曾经嫉恶如仇、豪气干云的少年?” 他们一路走来,见过这么些故人,难道有哪一个现在算得上是真正的恶人吗?又有哪一个真的心怀恶意、不再向善了? 没有,都没有,可也没有哪一个称得上心志不改,更称不上全然问心无愧。 人这一辈子,少年时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只要自己不愿做什么事、什么样的人,便可以永远远离自己曾经厌恶反感的人与事,殊不知瀚海乾坤如铜炉,谁也不是那个例外。 “宁听澜这样的人,见过太多身不由住、迫不得已的好人,早就熟稔于把旁人的‘不得已’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么会信这世上竟真有人是例外、不屈服于情感与物欲,始终心志不改?”曲不询声线沉沉,“他是太娴熟了,也并不觉得你是例外。” 沈如晚紧紧抿唇。 她半晌不说话,也不反驳,可过了好一会儿,却像是终于找到可供找寻的错谬一般,忽而抬起头,直直望向曲不询,“师兄,你问还有哪个故交心志未改——可你不就未改吗?” 曲不询一怔。 沈如晚凝眸看他,声音轻轻的,“若我是个例外,那你也是吧?” 曲不询眼睫微颤了一下,竟像是承不住她明净直白的目光一般,短短地垂下眼睑,转瞬又抬眸,不知是什么滋味地笑了。 “我么?”他语气轻淡,像是浩渺轻盈的风,带着自在的轻快,“我还是改了的,改了许多——况且,我本质上同宁听澜也是一样的。” 沈如晚蹙眉望着他。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纯粹。”曲不询立定,含笑回望她,“只是也还不至于沦落到宁听澜那样。” 这世上至真至纯最难求,这么多年,他也只见过沈如晚一个。 至于他自己,能做上蓬山首徒的人,就不必说什么至真至纯了,只是心念坚定,轻易不会更改罢了。 “总之,也许宁听澜想的并不是直接和你刀兵相见、你死我活。”曲不询平静地望着她,“把这傀儡放出来,也许便是一个信号。” 沈如晚忡怔地坐在那里。 “其实只要算好时间,我们大约什么时候会回蓬山是能算到的。”曲不询低声说,“至于让你见到傀儡,更是容易的很——我们是因为附国禁飞、必须来验明身份,这才到了这里,听说了‘沈晴谙’的名字,然后你才遇见了她。” 这都是宁听澜一个话锋便能安排的事。 就连那所谓作祟的妖物,都不一定真的存在,又或者早就存在,只是在这个恰当的时候被找出来当引子。 为的不过是让她见到“沈晴谙”。 沈如晚并不真的迟钝,也并不是真的无法理解物欲与沉沦,因此她默然坐在那里,才更加心绪复杂。 “他是想用这具傀儡唤起我对七姐的思念,以此为筹码,让我对七夜白的事三缄其口?”她轻声说,“傀儡需要以血幻化相貌、仿拟原主,他手里有七姐的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用什么手法保存七姐的血的?” 即使明知这是宁听澜的算盘,她仍是止不住地生出一种妄念来——宁听澜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傀儡这东西的,也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未卜先知地保存沈晴谙的血液,可如今却能用傀儡幻化出沈晴谙的神容,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七姐真的没死? 曲不询静静地望着她。 他低声叹了口气,平淡地问,“那么问题便来了,假若他真的用了什么办法保存了你堂姐的躯体,你又会怎么办呢?” 猜出宁听澜的算盘并不算难,难的是,她会如何去面对。 方才说她心志不改是例外,如今便又出现了新的拷问——她会怎么选呢? 沈如晚忽而不作声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每写一章都感觉这个故事从我手里流走,有种很舍不得的感觉 第120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五) “沈晴谙师叔, 找着那妖物的踪迹了!”轮巡弟子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兴奋,“可真能逃的——终归还是逃不脱法网。” 他找到了踪迹,想也没想就冲过来报信, 却没想到望见那位沈晴谙师叔神情忡怔地站在那里, 看起来呆呆的, 没一点神采,竟有几分妖异般的非人感。 “……沈晴谙师叔?”轮巡弟子心底生出几分不确定来, 方才那股任务即将完成的兴奋也消退了, 忐忑地望向沈晴谙。 沈晴谙怔怔地站在那里,双眸失神, 分明是一双极有锐意的凤眼,此刻看起来竟像是一对黝黑的珠子,动也不动。 轮巡弟子莫名地生出一股畏惧感来, 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块儿冒了出来,从前在话本子里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剧情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师叔走火入魔了?师叔被妖物附身了?师叔和那妖物本来就有关系?他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沈晴谙那双幽黑的眼瞳终于动了一下。 像是枯寂的灯盏终于被点亮, 那双凤眼里倏忽升起神采,转眼便驱散了那股非人感, 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神采飞扬的“沈晴谙师叔”。 “在哪找到的?”她恢复神采后, 一瞬便盯住了那个轮巡弟子,目光锐利,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她格外干练精明,仿佛刚才那个木愣呆滞的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就是在我们之前盯好的那两条线路上。”轮巡弟子被她直直望着,下意识便回答。 沈晴谙微一点头,什么也没说, 转身便向外走去, 显然是去找其他轮巡弟子一道商量接下来的事务了。 只剩那来报信的轮巡弟子还站在原地, 望着沈晴谙远去的背影,莫名有些挪不开脚。 他总觉得那一瞬间里,这位沈师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披着一副并不属于她的皮囊,掩盖着另一个无人知晓的灵魂。 他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为这个荒唐的猜测打了个寒颤。 沈晴谙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 其实她并不需要走得这么快,捉拿瓮中之鳖般的妖物并不急在这分毫之间,但“沈晴谙”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成功在望时,她就一定会急切地去抓住,哪怕有时会被斥为“沉不住气”,可终究本性难移。 以前她从来不会想这么多,一个人很少会细细思考自己的每一步行为究竟蕴含着自己什么样的性格侧影,一切选择都出于本能。 她本来也是这样的,一个傀儡并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她的存在本身只为了傀儡主人的心意。 一具完美的傀儡,应当有最莫测的能力,和最浅薄的意志,承载主人的所有希冀和要求,永不违抗。 傀儡自身的思维和意志,是这世上最鸡肋而无用的存在。 可当一具傀儡也拥有了“记忆”,当她能从一滴血里回忆起漫长的二十年,每一个细节、每一点记忆都鲜活如真,连月夜登楼与堂妹共饮的一盏桂魄饮都犹在喉头,傀儡也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 那就是她的记忆,她这样相信,也从来没有怀疑,她能细数她作为“沈晴谙”朝朝暮暮、一点一滴,她长着和沈晴谙一模一样的容貌,她谈吐行动都和沈晴谙一般无二。 她当然就是沈晴谙,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其实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乎这个名字,正如她从前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谁——一个傀儡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名字。 她从前也从来不会思考,只需被主人安排。 可“自我”恰恰是最需要、也最无需寻找的东西,只需一个偶然的瞬间、一个偶然的思绪,她就那么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是谁?沈晴谙是谁?她是沈晴谙吗? 于是最完美的傀儡忽而产生了最多余的疑惑,成了一具会把灵力浪费在无用的思考上的残次品。 “沈师叔,我们赶紧启程去追那妖物吧?”正在商议的几个轮巡弟子看见她走过来,笑嘻嘻地朝她招手,“等追到这个妖物,咱们的任务总算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茫茫地想:任务结束?休息?傀儡有休息吗? 他们也许很快就可以去休息了,但她不是。 傀儡的任务,永不结束。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傀儡忽而生出一种类似真正的人的疲倦。 原来“累”是一种这样的感觉。 可所有人都看见,沈晴谙师叔唇角带着舒展的笑意,含笑瞪了那说着要休息的轮巡弟子一眼,半真半假地斥责,“还没完成任务就想着休息了,万一叫那妖物跑了,我看你怎么办。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真捉到了妖物再休息。” 傀儡已经很累了。 可“沈晴谙”不累,属于“沈晴谙”的不会是疲倦,而是即将完成任务的喜悦。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她不是沈晴谙吗? “七姐,我听说你们找到了逃窜的妖物?”沈如晚走了过来。 傀儡愣了一下,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用那双幽黑的凤眼望着沈如晚,似乎没能明白她在叫谁。 “七姐?”沈如晚清静平和的目光凝注。 傀儡猛然回过神,她在叫“沈晴谙”。 “啊,对,任务快要完成了,我马上就能休息了,真高兴啊。”傀儡机械地说。 沈如晚凝眸看她,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解,“……是吗?恭喜。” 傀儡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她以为真正的人在被恭喜时一定要露出灿然的笑容。 沈如晚凝视着她。 傀儡木然地回望。 她不知道为什么沈如晚要看着她,她克制不住地思考沈如晚在看谁,似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被看见? 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一个傀儡。 沈如晚问她,“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妖物能在附国作祟。” “沈晴谙”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傀儡也不能拒绝。 “好啊,难得你主动说要帮忙,我使唤你可不会客气。”傀儡说。 沈如晚伸手来挽她,“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你什么时候和我客气过?” 傀儡没有说话,可在心里悄悄地说: 可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 傀儡从余光里看着沈如晚的侧脸。 这是一张在“沈晴谙”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每一个欢笑或苦恼的片段里都有这张面容,贯穿了“沈晴谙”这寥寥一生。 傀儡从来没有说过,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她很害怕又很喜欢这张脸。 可一个傀儡是不应该害怕,也不该喜欢的。 那天在尧皇城里猝不及防望见这张曾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由那一滴血幻化出的躯体本能地生出无限欣喜,超越了一具纯然锻造而生的躯体的极限。 傀儡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就好像……她也是一个真正的人。 可我是个傀儡,她轻轻在心里说,傀儡不该是这样的。 快跑,她告诉自己,快跑!会被追上的。 被谁追上?为什么要跑? 她不知道。 沈如晚偏过头来,望着沈晴谙的脸,正捕捉到后者专注的目光,不觉微怔。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七姐,你为什么看我?” 傀儡惊觉般挪开目光。 沈如晚忍不住蹙眉。 方才从傀儡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是纯净,全无机心,唯有纯澈的好奇,单纯地描摹她眉眼一般,似乎想把她的五官都印在心里。 倘若这傀儡背后真的有另一个操纵者,会有这样的目光吗? 沈如晚不由也认真打量起那张熟悉的脸来。 太像沈晴谙了,每当她细细描摹,都要叹息,她虽然不待见童照辛,但不得不承认此人锻造出的傀儡的得天独厚,堪称奇迹。 “七姐。”她忍不住伸手,抚着那张属于沈晴谙的脸,喃喃,“我没想过,我还能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脸。” 可傀儡却忽而扭过头去。 沈如晚的手凝在半空中,她微怔地望向傀儡。 “七姐?”她轻轻叫了一声。 傀儡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用那双和沈晴谙一模一样的眼睛望向她,可又露出分外陌生的纯净眼神。 那一眼说不清意味,仿若困兽。 沈如晚还没细细分辨这一眼里含着的情绪,就见“沈晴谙”忽而抽出了被她挽着的手,像风雨中的新燕,头也不回地飞入茫茫的山林中。 “哎,沈师叔?你去哪里啊?”跟着一起来捉拿妖物的轮巡弟子大吃一惊——他们是出来捉妖物的,怎么妖物还没寻到,沈晴谙师叔先跑了? 沈如晚也微愕。 她以为既然这傀儡是宁听澜故意放出来给她看的,怎么也不至于丢下她就跑吧? 她来不及细想,循着“沈晴谙”留下的踪迹,身形微微一闪,便已追了过去。 前方的山林长着满山青竹。 山风拂过,数不清的竹叶轻轻晃动,沙沙作响,掩过所有痕迹。 沈如晚追入竹林中,失却了“沈晴谙”的气息。 同样的手段不可能在她面前奏效第二次。 从前在尧皇城,傀儡切断了气息,隐藏在人群里,瞒过了沈如晚,如今躲在竹林里,却再也藏不住。 沈如晚的神识缓缓拂过整片山林,她有的是耐心和神识,只要傀儡还在这座山里,她就一定能找到。 山风吹响竹叶,像是万千私语。 沈如晚神识微动,她转瞬出现在山林之间。 傀儡抱膝坐在青竹间,周身没有一点气息,就像一件死物。 可沈如晚走近她的时候,她又仰起头,露出了属于沈晴谙的脸,重新拥有了气息。 沈如晚垂眸望着那张熟悉的脸。 “当初在尧皇城见了我就跑的人,其实就是你吧?”她问,“两次,一次在大街上,一次在书剑斋——小情也是你吧?” 傀儡默默地仰着头望着她。 沈如晚神色复杂。 “你不像是对我有恶意,就算有,我也不在乎。”她淡淡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宁听澜把你送到我面前,至少让我再见了沈晴谙一次。” 傀儡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俯下身,凑近了对着那张属于沈晴谙的脸,目光探询,“我们认识吗?是宁听澜让你操纵这具傀儡的吗?” 傀儡忽而颤抖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说,确定自己吐露的每个字都是傀儡不应该说出的话,可她不在乎,“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可为什么你要去找别的人呢?” 沈如晚一怔。 “你是……”她像是恍然,又像是难以置信。 傀儡却不等她说下去,一股脑地问,“我以为我是她,我有她的记忆,可为什么我还是不是她?” 沈如晚默然。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忽而用一种很温煦而含着怜意的目光望着傀儡。 “沈晴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傀儡怔怔地坐在那里,“……我没有名字。” 沈如晚什么都明白了。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抚在傀儡的鬓边,“谁说你没有名字?你的名字不是叫小情吗?” 傀儡用一种望着世间本不存在的事物般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沈如晚。 “小情。”她喃喃,“对,我叫小情。” 她忽而像是得到修士传说里“醍醐灌顶”般的机缘,一瞬间什么都清明:她本能逃避、见到沈如晚下意识就跑、用尽全力不愿被追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她自己。 “是‘我’。”她怔怔地说。 傀儡抬起头,眼里忽而闪过从未有过的光彩,那一瞬没有人会怀疑这具身躯里也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 “我真的是沈晴谙吗?”她问,没有等沈如晚的回答,忽而微微笑了起来,自己回答,“我不是。” 沈如晚始料未及,轻轻地“哎”了一声,就见眼前人忽而像是一具木偶陡然失去了控制,猛然僵硬在原地,眼底似模似样的神智一瞬消逝,变成鱼目般呆板的模样,僵硬地坐在对面,再也没有一点动作。 而那副属于沈晴谙的面孔,也忽而一番幻化,露出了那张沈如晚曾在尧皇城的见过的脸。 是这具傀儡原本的脸。 也是……属于“小情”的脸。 从前还在东仪岛的时候,曲不询说过:傀儡以一滴血为媒,能学人语、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窃来本尊三分记忆,鹦鹉学舌,却终究不是人。 傀儡是不能被问及“你真的是她吗”这样的问题的,就如东仪岛幻化成章清昱的那个傀儡,也被她一问之下僵死了。 可这一次,问起这个问题的并不是沈如晚。 傀儡……竟然会问起自己这样的问题吗?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半晌,不知怎么的竟想起当初在东仪岛时和曲不询的对话来。 “你这么说,仿佛这傀儡亦有生命和灵魂一般。始知人之为人,先识己。” “道法玄妙,造化万千,或许在那短短三个时辰里,亦有羁旅魂灵驻足。”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谁又能说不是完整一生?” 第121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六) 曲不询见到她时, 沈如晚正怔怔出神。 “你说,傀儡也会有意识吗?”她低低地问,像是在问他,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曲不询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怔了一下, 瞥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傀儡,“听起来, 你方才似乎见到了什么奇异之事?” 沈如晚紧紧皱着眉, “方才,她自己问自己究竟是谁。” 曲不询不由挑眉。 他比沈如晚更了解这傀儡的特性, 只这一句便明白沈如晚方才见到事究竟何等奇异,莫说旁人了,只怕就连童照辛这个亲手做出傀儡的人也绝不可能想象到。 “万物有灵, 原来是真的。”他哑然许久, 忽而低声慨叹。 世上有飞禽走兽开智成妖,花木器具开智成精, 山川河谷凝灵为怪,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可傀儡分明也是锻造而生的法宝, 却谁也没想过它也会生出灵智——傀儡本就是为主人的心意而生的东西,倘若生了灵智,还要这傀儡有什么用? 可偏偏有些精怪的诞生,从来不是为了旁人有用。 只是,无论是对傀儡的主人,还是傀儡本身, 这突生的灵智都是一场灾难, 没有谁期待过, 可世事从不由人意,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沈如晚垂眸望着那张属于“小情”的脸,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若我见了宁听澜,告诉他,这具傀儡生出了灵智,是自己选择湮灭的,只怕他甚至不会信,只以为我是在奚落他。” 宁听澜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信一具傀儡会有灵智的,他宁愿相信是她看破了傀儡的破绽,一口道出了致命问题、让傀儡显了原型。 倘若她对宁听澜说实话,只怕他还会当作她心怀怨念的讥讽。 想到此处,沈如晚忽而又生出惘然来:从前她执碎婴剑、听宁听澜调度时,在宁听澜的心里,她是否也如小情一般,都是一个不可能生出灵智的傀儡呢? 有灵与无灵,修士或是傀儡,竟好似没有半点差别。 曲不询看她蹙眉,忽而伸出手来,在她额前轻轻地敲了一敲,“又在愁什么?如今你幡然醒悟,查明了真相,眼看就要大仇得报,宁听澜也只好拿你堂姐的线索诱惑你,怎么看都该由宁听澜皱眉吧?” “赢家就该意气风发,让输家去蹙眉叹气。”他说,“不然,岂不如锦衣夜行?” “沈如晚,”曲不询郑重其事,“你要是再愁眉苦脸,你可就亏大了。” 沈如晚被他这通歪理说得想笑。 “照你这么说,宁听澜现在笑一次,我就亏一点?”她反问,“那他要是笑口常开,我岂不是亏得什么都不剩了?” 曲不询见她展颜,微勾唇角,耸了耸肩,随口说,“所以我们就是去让他笑不出来的。” 沈如晚益发好笑。 她微微摇头,俯身要将那傀儡抱起。 傀儡入手很轻,大约只有常人三分之一的重量,就连凡人也能轻易抱起来,更不必提沈如晚这样的丹成修士了。 她把傀儡抱了起来,却听见一声饰物坠地般的轻响,垂眸望去,却是一怔—— 从傀儡身上掉落在草丛里的,竟是两枚扣在一起的同心环,样式精巧,看起来有些陌生,却又隐约眼熟。 沈如晚心生预感,顿了一下,俯身拾起那两枚扣在一起的同心环,凝神一望,只见那同心环上刻着两排全然相同的小字: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她怔怔地拈着那两枚同心环,忽而什么话也说不出。 “怎么?”曲不询看她怔在那里,不由微微皱眉,偏头望了一眼那同心环,也是一怔,“这是……你和你堂姐一起定制的那对同心环?怎么会在这傀儡身上?” 沈如晚也不明白。 先前她听同心坊的掌柜说有人取走了这对同心环,欣喜之下便以为取走同心环的人是七姐,如今却知道小情并不是七姐,没理由专程去取这对并不重要的同心环。 她像是忽而生了魔障,忍不住反反复复去想:“小情”到最后也说自己不是沈晴谙,又究竟为什么会去取这对同心环? 这是不是意味着,即使“小情”不愿承认自己是沈晴谙,可终究还是伴着沈晴谙的记忆,承载了七姐的情感? 所以即使傀儡生出诘问、即使记忆不全性情有别,可当“小情”来到尧皇城,路过同心坊的那一刻,仍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晴谙的情感所影响,走进了那座与她并不相干的铺子,取了一对并无多少价值的同心环。 取走同心环需要拿出当年的凭证,“小情”又究竟是从多久之前便被这一个继承自沈晴谙的心念所驱使,才能在傀儡茫茫的本能下找到那张凭据,最终走进同心坊? 这一系列行为毫无傀儡主人的指令,全靠一股自记忆而来的情感驱使,完全是与傀儡本能相悖的,又得是多深的情感,才撑得起这长年累月的意念? 沈如晚攥着那对同心环,心念万千,复杂到极致,什么也说不出。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轻轻说,“既然她不是不在乎,当年又为什么连个选择也不给我呢?” 为什么沈晴谙要骗她?为什么不给她一点选择的余地?为什么要那么绝情地把她逼到绝境? 曲不询凝神看她许久。 他伸出手来,轻轻一喟,抚了抚她鬓角,“也许是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一定不会赞同她的选择,她不想和你分道扬镳,所以想逼一逼你,以为这样既能让你妥协。” 沈如晚偏像是较真一样问,“可她若真把我当朋友、姐妹,怎么会这么对我?” 曲不询垂首,额头和她相抵,从咫尺间凝视她的眼眸,“有时候,越是关系亲近,越是肆无忌惮,因为有恃无恐,觉得彼此情谊深厚,再怎么伤害也不会分开。” 沈如晚怔在那里。 “不必再去想这些了。”曲不询抚着她鬓角的手微微用力,语气笃定而平和,“往事已是往事,向前看。” 沈如晚抿了抿唇,拈着那对同心环,半晌微微点了一下头。 曲不询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凝神望着沈如晚,出神了片刻,终归没有问她,倘若宁听澜当真用沈晴谙的线索来诱惑她,她又会怎么去选。 他只是叹了口气,忽而说点无厘头的话,“我在想,当初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你堂姐,恐怕你立马就要挥泪斩情丝了。” 沈如晚听他说不着调的话,忍不住瞪他,“你没事又为什么要得罪她?” 曲不询啧了一声。 “我只是随口一说,就得了沈师妹冷眼。”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果然,沈师妹绝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师兄也不过是随意喜欢一番,当不得真。” 沈如晚轻轻踢了他一下。 曲不询作势要躲,可半点没有躲的意思,仍站在原地,笑意斐然。 沈如晚对上他沉凝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又微微翘起唇角,偏开头,耳垂一点微红。 可偏偏她嘴上却要说,“你知道就好。” 曲不询低低笑了。 春日芳菲,林下萧萧,韶光正好,十年流光暗度,到头来,仍是佳期如梦。 离开蓬山附国境内,便是茫茫忘愁海,海上青鸟斜飞,波涛无穷。 蓬山有一项规矩,所有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忘愁海上摆渡入宗,到达渡口,方算是拜入了宗门。 旁人初听这条规矩,要么惊叹,要么皱眉。 “那我要是在海上分不清方位,永远也到不了渡口,这可怎么办啊?”陈献听说这条规矩,忧心忡忡地说,“难道我就在忘愁海上漂十年?” 楚瑶光竟也难得赞成陈献的发问,“虽说漂上十年未免太夸张了,可这规矩确实有些叫人作难。” 曲不询懒洋洋地坐在渡船头,回头望这两个别宗弟子,语气闲散,“那可真是说不准啊,要是陈献被放在忘愁海上,还真有可能漂上十年。” 陈献信以为真,“真的会漂那么久?十年?岂不是要在忘愁海上饿死了?” 曲不询忽悠小朋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大道无情,人各有命,日后仙途上坎坷多的是,倘若连忘愁海这一关也过不去,又能谈什么仙缘?” 陈献惊得瞪大眼睛,“这……这未免也太无情了。” 沈如晚实在听不下去,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她偏过头来,微微蹙眉,“蓬山又不是邪修魔道,怎么会这样草菅人命?每当新弟子渡忘愁海的时候,宗门都会安排师兄师姐飞渡忘愁海,看顾师弟师妹,若真有人实在划不过去,自然会被救下来的。” 陈献方才醒悟自己又被忽悠了,“师父,你又忽悠我?” 曲不询轻笑。 沈如晚翻了个白眼,只觉无语,想不通当初恍若谪仙的师兄,实际上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不羁脾气。 渡船悠悠行至渡口,无数青山拥云静立。 云山雾罩,飘渺出尘。 他们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修仙者的盛地,有碎琼里的星罗棋布、地势奇崛,有钟神山的巍峨凛然、接入云天,有尧皇城的繁华鼎盛、热闹非凡…… 可没有哪一处地方,能如蓬山一般,只为仙缘而生,也终将成为无数仙缘的起始和终焉。 无数修仙者的仙途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走向辉煌。 只要蓬山还存在一天,她就永远是这神州之上的唯一仙道圣地。 沈如晚望着那座永远在记忆里清晰可辨的渡口,忽而开口,轻声说,“当初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你。” 曲不询微怔,下意识问,“什么时候?” 沈如晚回过头来看他,微微笑了,“我刚渡出忘愁海,驶入渡口的时候。” 她曾说她是一见倾心。 也就是说,从她拜入蓬山的那一天起,沈如晚就已暗暗恋慕他了。 流年暗度,转眼匆匆。 一晃,已是这么多年了。 曲不询直直望着她,千言万语忽到喉头,可是句句都嫌不够,一句也说不出。 沈如晚问他,“当时你为什么会去渡口?”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当年旧事,万般慨叹到心头,最终微微一笑。 “因为那时新弟子摆渡忘愁海,我这个当师兄的自然要去护航。”他说着,啧了一声,一点喟叹,“可惜,当时却没见着你。” 不然,又何须耽误这么多年? 沈如晚不觉怔然。 原来往事如书卷,因缘际会,一饮一琢莫非前定,没有一处闲笔,只是当时身在局中,谁也不知罢了。 兜兜转转,终是与他有缘。 第122章 山冷不生云(一) 登上蓬莱渡口, 便算是正式入了蓬山的山门,从这座渡口往后的每一步都将是四季如春的天地。 凡人将蓬山称为仙境,自有其因由, 蓬山是没有严寒酷暑的, 气候微有变化, 可终究是温和宜人的。 可也就是在这样的人间仙境里,生出了许多能翻江倒海的人物。 “想什么呢?”曲不询见她伫立在那里, 也和她一起遥遥地望着渡口的那道写有“青鸟渡”三字的牌坊。 “我在想, 以孟华胥那样古怪的性子、出众的天资,能培育出七夜白那样的奇花, 可终归还是对蓬山心怀憧憬,愿意来这里见一见同道。”沈如晚微微出神,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在感慨些什么, 轻轻叹了一声, “可惜。” 蓬山是每个人心里的仙道圣地,可却并不能给每个对她心怀憧憬的人以回馈, 就连许许多多人的苦难,竟也源自这里。 “我总觉得, 世事不该是这样。”她轻轻说。 恶人应当有他的恶报, 好人就该如愿以偿,而他们这样平凡普通却又认真度过每一天的人,也应当配得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惜世事发展从不在乎什么应当。 曲不询凝神望着她,笑了起来,“是,世事不该如此, 所以我们回来了。” 倘若世上真有什么“报应”, 那就当他们的到来是宁听澜的报应好了, 不必皇天厚赐,他们亲手来取。 陈献却忽而“诶诶”地凑了过来,方才这小子不知去了哪,回来时竟然摸出了一份最新的《归梦笔谈半月摘》,指着标题朝他们挤眉弄眼,一副相当兴奋、却又碍于身处蓬山而不好明说的表情,“师父,沈前辈,你们快看这个!” 沈如晚伸手接过半月摘,在头版上看见了邬梦笔亲自撰写的檄文,把许多她见过或没见过的证据列在其中,半点也不委婉,直指宁听澜。 从前她在钟神山见过一份半月摘,上面有邬梦笔奚落宁听澜的文章,那时便觉笔锋锐利、毫不留情,可见了这一份新的报纸,她才知道何为真正的“落笔无情、字字如刀”。 邬梦笔是半点也不留余地地剑指宁听澜了。 这都是先前在千灯节上就说好的事,邬梦笔付诸行动了,他们才好动手,算算时间,这份半月摘应当在几日前便已传遍神州了,只是他们在路上耽误了,到如今才见着这份报纸。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从头往下看,邬梦笔落笔极有锋芒,这位行事低调的仙尊的笔下功夫比他的实力强横得多,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读者难免感同身受、对罪魁祸首痛恨不已。 邬梦笔说的内容她基本都知道,故而看得很快,可到了中段,却仍是一怔—— 曲不询和她凑在一起看那份半月摘,比她看得更快几分,此刻拈着纸张一角,沉吟不语。 邬梦笔在这份文章里,竟隐晦地说出了曲不询的身份,引出“长孙寒”这个名字,提起十年前长孙寒忽而被蓬山缉杀的蹊跷。 由于“曲不询”这个身份并不为大众所熟知,所以在提及他的时候,邬梦笔是以“碎婴剑沈如晚的道侣”“在钟神山和沈如晚相拥的那个剑修”指代的,笔下春秋,写来竟有种“当初沈如晚便看出了缉杀令中的蹊跷、明面上追杀实则暗暗相助长孙寒”的意味。 只看这份报纸,他们当真像是一对彼此情深意重、极有默契、蛰伏十年忍辱负重的道侣。 ——听起来倒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如果真相不是沈如晚实打实捅过他心口一剑,那就更好了。 陈献和楚瑶光根本不知道曲不询的身份,如今看了这份报纸,只觉大吃一惊。 陈献见他们看完了文章,便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哈哈大笑,“梦笔先生这次可是有点离谱了——师父,他竟然说你是蓬山逃徒长孙寒诶。你们还记得之前在碎琼里遇到的那个林三吗?他凑过来骗我们说他有长孙寒的消息,真是笑死了,如果师父真的是长孙寒,那林三岂不是骗到了长孙寒本人头上?那林三该有多尴尬啊?” 沈如晚和曲不询神情微妙地看向陈献。 你说一个人怎么就能精准地猜出一件事的真相,可是偏偏总以当笑话的形式说出来呢? 楚瑶光看了半月摘也惊疑不定,只是她性格内敛多思,不会像陈献一样想也不想就发表评论,此时见了沈如晚和曲不询微妙的神情,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猜出了些什么。 曲不询把那份半月摘漫卷起来,重重地在陈献脑门一敲,不咸不淡地问,“很好笑?” 陈献乐得不行,敏感地意识到曲不询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可不知怎么的又被他自己理解为被看笑话的不爽,于是陈献笑得更开心了,“真的越想越觉得好笑啊师父,你说要是林三也看到这份报纸,他不得尴尬死了?” 曲不询基本放弃这个二愣子了,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不说话。 沈如晚叹了口气,从曲不询手里抽出那份半月摘,重新展开,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提及曲不询的部分。 “不知蓬山上下对你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她喃喃,“隐去不循剑的部分,只说你是蛰伏多年,倒也恰到好处,不会叫人怀疑你的机缘。至于容貌,就说你当初受了重伤,容貌也毁了,后来重新弄了张脸,足够哄人了。” 曲不询却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如晚回看他。 “我还没说什么,你已经想好要让我认回长孙寒这个名字了?”他挑眉。 沈如晚用一副何须问这种多余问题的神态定定地看他,“你若是不想给长孙寒这个名字洗清冤屈,当初又何必来找我?” 曲不询这个身份本可以和“长孙寒”一刀两断,过上崭新的生活,可他非要重新一头撞入七夜白的事中,除了想要维护公义,不就是不甘心吗? 他早晚要拿回“长孙寒”这个名字的。 曲不询默然了片刻。 “可我若是做回长孙寒,也许就再难做曲不询了。”他意味莫名地说。 沈如晚蓦然和他对视。 陈献在边上听得莫名其妙,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什么意思?师父,什么做回长孙寒?你不会真的是长孙寒吧?可我怎么记得当初在碎琼里的时候沈前辈说她亲手杀了长孙寒?这和半月摘上说的也不一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糊涂了?” 楚瑶光轻声叹了口气,她什么也不说,熟练地拉住了陈献的手。 陈献闭上了嘴。 沈如晚从头到尾也没分出余光去看旁人。 “什么意思?”她直直地盯着曲不询。 曲不询对上她直白锋锐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叹了口气,“我要是长孙寒,如今回了蓬山,自然会有人愿意为我发声,只是这份情谊之后,我自然也得做回‘长孙师兄’。” 当初长孙寒去了如意阁柳家,远离蓬山之外,骤然被发下缉凶令,拥戴他的蓬山弟子自然鞭长莫及,可如今回了蓬山,又有七夜白的事为引子、有半月摘的文章做担保,甚至还有沈如晚这个曾经追杀现在却和他站在一起的知名强者,事情便又不一样了。 十年,说来很漫长,可也很短暂,从前那些同门自然有许多是人走茶凉,可也自然也会有留下来的,十年对于修仙者来说,正好是年轻人变成宗门中流砥柱的时间。 昔日同门敬的是克己自持、公正无私的蓬山首徒长孙寒,维护的也是那个事事为公的长孙师兄,他拿回这个身份、得到昔日同门的支持,难道不需要回报这份信任和支持的吗?到时还能云游四方、万事不管吗? 长孙师兄是蓬山的长孙师兄,可曲不询只属于沈如晚。 沈如晚心绪复杂地望着他。 “你可真是想得够美的。”她语气莫名,“没谱的事,你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倘若人走茶凉,谁也不打算管你这个过气了的蓬山首徒,到时我看你怎么自作多情。” 曲不询低声笑了,“说得也是。” 陈献在旁边好似听明白了,又好似没听明白,弱弱地举起手来,“那个,我刚才去买半月摘的时候,好像听他们说,蓬山这两天有许多弟子闹事,还有一些长老和管事支持,逼问掌教,要宗门和掌教给个说法,对长孙寒和七夜白的事给个交代。” 沈如晚和曲不询神色莫名地转过头来,一齐望向他。 陈献被两人同时盯着,莫名有些慌慌的,“真的——师父,你不会真的是长孙寒吧?” 曲不询给他个莫名的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这未尝不是好事。”沈如晚垂眸说,“倘若能找到这些愿意帮你的同门,一起出面拿下宁听澜,事情便好办了。” 曲不询沉吟了许久。 “十年了。”他莫名地叹了一声,“也不知如今愿意为‘长孙寒’这个名字出头的,究竟都是谁。” 也许这些人也并不是为了“长孙寒”,只是利益使然,正好拿来做筏子,剑指宁听澜罢了。 宁听澜做蓬山掌教太久了,这个位置其实也是很有诱惑力的。 沈如晚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管是为了什么,至少他们还记得这个名字。” 哪怕是被人当筏子,至少十年后还有人会为这个名字讨一个清白。 曲不询笑了,“不错,你说的是。” 他莫名地说,“雪泥鸿爪,从蓬山到归墟,如今也轮到我来一一重拾了。” 只有沈如晚知道他在说什么。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这半生匆匆忙忙,大起大落,爱恨难辨,不尽奔波,回头重拾,已是韶光飞度、浮生若梦。 “长孙师兄,”她忽而轻轻唤他,“欢迎回来。” 曲不询回头看向她,唇边一点笑意。 “欢迎回来,沈师妹。”他说。 第123章 山冷不生云(二) 多年后重回故地的感觉总是很奇妙, 连道旁的花木也似曾相识,过往的同门好似和十多年前没什么差别。 远山钟楼遥遥响起低沉悠远的钟声,一声再一声, 于是那座巍峨堂皇的学宫便好似忽然之间沸水烧开, 一瞬间爆发出哄哄闹闹的声响, 数不尽的弟子身着月白色的道袍,从门内鱼贯而出, 浩浩荡荡。 “这是怎么了?”陈献远远看着, 一头雾水。 曲不询唇边不知何时带了点笑意,转头望了沈如晚一眼, 彼此在眼底望见如出一辙的了然莞尔。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曲不询轻描淡写地说,“只是罢课后,急着去百味塔抢位罢了。” 陈献不是蓬山人, 只知道蓬山百味塔有名, 可还是不懂为什么这些蓬山弟子忽然急着去百味塔——百味塔又不会跑?他们天天待在蓬山,怎么就急于一时了? 这次倒不能怪陈献痴头呆脑了, 如蓬山这般弟子云集的宗门,在修仙界其实不多, 如陈献所在的药王陈家, 族内弟子自然会安排在一起,由长辈教导。 一族弟子固然多,可年轻人也不过那么二三十个,自然不会如蓬山弟子一般挤挤攘攘。 “百味塔每日备下的灵餐都是有数的,若不早些去百味塔,菜肴都被人抢光了。”沈如晚语气带点淡淡的笑意, “你去得晚了, 干看着吗?” 并不是每个修仙者都能辟谷不食, 除了丹成修士可以一月不食之外,其余修士都是要如常进食的,且进食频率还要根据修士的灵力消耗而变。 倘若修士每每要将灵气消耗一空,当日必要进食,不仅是补充灵气,同时也是温养躯体,不使躯体频繁亏损元气。 蓬山教养弟子不遗余力,蓬山弟子平日消耗的灵气自然不可能少,从参道堂罢课后,自然纷纷冲去百味塔。 “我还记得当初在参道堂学基础剑法时,教谕给每人定下的要求都不同,非把你力气榨干了不可,每到罢课,又饿又累,偏偏教谕听见钟声仍不许停,非得再拖上半刻才允你走。”曲不询笑了,“等我们罢课时,其余同门早就走到百味塔门口了,那时想早些吃上饭非得御剑飞过去不可。” 沈如晚若有所思,“难怪每次见你们去百味塔都急得不行,风驰电掣横冲直撞,我们都说,这帮剑修莫非是饿死鬼赶着去投胎?” 曲不询微微一哂,挑眉看她,“难道你们法修便从来不需要赶着去百味塔的吗?” 沈如晚唇角微微翘起。 “那倒不是。”她说,“可我在第七阁有人啊。” 第七阁专修食道,阁中弟子多半要在百味塔历练一番,许多第七阁的长老甚至会以百味塔为课室,专门在百味塔中教导亲传弟子,学一道做一道,当场就拿出去给罢课后的弟子吃。 沈晴谙就是第七阁的亲传弟子,哪怕不在百味塔中坐馆时,也有的是熟人在值。 在蓬山求仙问道这些年,沈如晚从未愁过吃不到灵餐。 曲不询想起她堂姐就在第七阁,不由无言,半晌喟然长叹,“早知如此便利,我也去寻个第七阁的好友了。” 沈如晚想起沈晴谙,笑意里犹有怅惘,出神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意味莫名地瞥了曲不询一眼,“是么?” 以长孙寒当初在宗门的声望,自然有的是第七阁弟子愿意给他开个后门,只是他不应罢了。 长孙师兄终究是克己自持,半点不容自身错谬的。 恣意不拘、落拓不羁的是曲不询。 曲不询哑然。 “若是有朋友私下相邀,只一次两次的,我还是会应的。”他声辩。 沈如晚轻笑一声,“可惜,如今却是不会有人请你了。” 曲不询无言。 陈献和楚瑶光在一旁凝神听他们随口聊起往事,只觉有趣极了,恨不能也试一试入蓬山做个普通弟子的滋味。 可随口闲谈却也就到此为止了。 曲不询遥望远山钟楼,算了算时辰,望了陈献和楚瑶光一眼,唇角一勾,“走吧,既然你们这么好奇我们蓬山的百味塔,便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楚瑶光有些心动,可又迟疑了片刻,“会不会耽误两位前辈的正事?” 曲不询笑了笑,语气笃定,“不会,放心吧。” 楚瑶光又望向沈如晚,见后者若有所思,并无反对之意,实在纳罕:他们来蓬山是为了七夜白的事,自然是十万火急,怎么两位前辈还有心思带他们去百味塔? 曲不询并不解释,只是望了沈如晚一眼,微微笑了一笑。 沈如晚却是明白的。 先前陈献说,近日有些蓬山弟子乃至长老闹起来,要求宁听澜和宗门对长孙寒、七夜白之事给出一个解释,引起蓬山上下关注,如今他们回蓬山质问宁听澜,若能与这些弟子接洽,自然事半功倍。 至少要让蓬山弟子都知道,他们是为了七夜白而来。 蓬山上下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刚罢课后的百味塔更消息灵通?无论是打听如今蓬山的情况,还是再有什么别的打算,在百味塔都十分便宜。 百味塔远看高不可攀,塔顶如入云中,立于其上仿佛手可摘星辰,第七阁名肴有许多要引月魄星辉,在百味塔上极为方便,最知名的自然是桂魄饮,甘醇味美。 他们随着罢课后的弟子一道走到百味塔前,熙熙攘攘,还有许多小弟子不顾体面,一个劲往塔里跑,不小心撞了同门的肩膀,脚步也不停,只是扭过身来挥挥手,“这位师兄,这位师姐,对不住,对不住!” 倏忽间头顶飞驰数道流光,凛然带着森森寒意,飞得近了,有两道剑意险些把同门头顶心的头发都给削去,引起数道呵斥,“饿死鬼投胎去吗?” 早有敕令堂的长老立在塔前维持秩序,见怪不怪,对着那几个剑修厉声喝斥,“百味塔外不得争抢,须按次序,说了那么多回,为何仍是不听?” 这位敕令堂的长老约莫也是第一阁剑阁出身,那几个御剑赶来的剑修弟子立刻收了灵剑,不敢吱声,规规矩矩束手站着,一点点挪进门里,朝那敕令堂长老露出尴尬的微笑,“曾长老,下次不敢了。” 曾长老冷笑一声,可也不再追究,他也是剑阁出来的,如何不知这些剑修弟子又累又饿?只是再累也不该失了分寸,若伤了人就不好了。 曲不询立在人群里,望着曾长老的脸,微微挑眉,有些惊异,“原来是他。” 沈如晚不认得这人,眼神疑问。 “是我认识的一位师兄,比我早两年拜入剑阁。”曲不询轻声说,“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竟已在敕令堂当上长老了。” 当真是十年匆匆而过,故人各自有了前程。 沈如晚望着他。 若当初长孙寒没去如意阁柳家,没被诬蔑为堕魔叛逃徒,这十年过去,前程又何止是一个普通长老? 就连她自己,若当初没离开蓬山,接替她师尊成为第九阁的副阁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沈如晚垂下眼睑。 前程、权势固然好,可有时摆在她面前,却又不是那个首选。 修士的前路,自然要从仙道里去寻,修为深厚、道心坚定、神通超然,胜过万般权势。 只是—— 她久违地想起,从前她离开蓬山,是因为道心不定,心生魔障,如今重归故地,她的魔障呢?解开了吗? 如今,她能握得住手中剑了吗? 沈如晚顾自陷入思绪,人群上方一道道流光却总不止,即使挨个被曾长老训斥,却也挡不住前仆后继,引起周围弟子一阵抱怨。 忽而长空一声闷响,“轰——” 众人猛然抬起头来,望见那高耸入云的百味塔上某一层,忽而喷出熊熊烈火,一瞬之间,竟将半边天也染红了,不知是那位食修一时失手,竟闹出这么大动静。 恰逢两道御剑流光飞速而来,正好和那满天焰火迎面撞上。 以那两个御剑飞行的小弟子的修为,撞上这满天焰火,哪还有命在? 塔底众人不由惊呼,“小心——” 那两个剑修小弟子即将撞上漫天火焰,惊恐得眼睛也瞪大了,急忙要躲开,可他们不过是学了剑道没两年的普通弟子,哪有那般精妙掌控、强大灵力,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绝望地眼看着自己撞入焰火。 就在这时,流光飞度,一道金光转眼变为巨剑,直直飞向长天,斩落焰火,转眼间焰火烟消云散,化作云岚,在未褪的凌锐剑光下如花团锦簇,浩气展虹霓。 而那两个剑修弟子腰间不知何时缠上一段藤蔓,带着他们的飞剑,猛然从天上往地下坠,狠狠地摔在地面上,却是转瞬便将他们从焰火前带离,转危为安。 剑修平日摔摔打打,此刻被扔在地上,也不过是呲牙咧嘴片刻,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都是后怕。 可谁也没去关注这两个死里逃生的幸运儿,一瞬间,百味塔前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那转瞬出现的剑光和藤蔓。 藤蔓化作灵气,一瞬即逝,倒是金光在天际微微一闪,落回人群里,引来众人目光。 曾长老方才来不及相救,也是一番惊魂未定,此时恶狠狠地瞪了那两个剑修小弟子一眼,却没顾上训斥他们,目光跟着金光落下,凝在曲不询和沈如晚的身上,仔细打量了曲不询好几眼,却当真不认得这张脸。 可另一张脸他却是认得的,“沈如晚?” 这名字一出,周围蓬山弟子的眼睛全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向沈如晚:若是一年前,这名字对如今的蓬山弟子来说自然是有些生疏的,可这几个月下来,谁还不知道曾经赫赫有名、前不久还扶钟神山于既倒的碎婴剑沈如晚? 蓬山虽是仙道圣地,可蓬山修士中,能只手挽天倾的强者,那也是为数不多的,每一个都是蓬山弟子昂首挺胸、傲视神州的骄傲。 只是……不少弟子想起最新那版半月摘上,那篇剑指掌教宁听澜的文章里,分明细说着沈如晚如今是为七夜白而来,再联想到最近宗门里沸沸扬扬的传言,不由都用更复杂的眼神移向沈如晚身侧的曲不询。 ——若半月摘上说的是真的,那沈如晚身侧这个剑修,岂不就是曾经的蓬山首徒长孙寒? 可谁也没有曾长老冲过来的速度快。 “你,你是——”他转瞬站在曲不询面前,死死地盯着这张陌生的脸看了许久,又回过头看沈如晚,似是探询,“他是——” 曲不询微微一叹。 “曾师兄,”他神色平静,“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124章 山冷不生云(三) 百味塔上最显眼、风光最好的位置, 俯瞰半边青山,遥望迢迢忘愁海,风光无限, 任何一个靠近百味塔的弟子都将一眼看见坐在其上的人, 是个极引人瞩目的位置, 非得不惧旁人目光的人才能安然坐其间享受风景。 这样张扬显眼、风景极佳的位置,自然不是人人都能随意上去的, 须得禀明百味塔管事, 付上一笔价值不菲的灵石,管事点头同意, 认为你有资格过去,方才能容你上去。有些小弟子财大气粗,贸贸然便去寻管事, 便有可能被退回来。 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 便使得百味塔上最风光的位置常年空置,极偶尔才有人登上去。 然而今日, 当往来的蓬山弟子经过百味塔时,却意外地望见那最显眼的位置上, 竟坐了三道身影, 谈笑风生,泰然自若,便好似都只剩下一个表情了一般,一个接一个地瞪大了眼睛,“这又是哪几位来百味塔赏景了?” 于是他们很快又得到如出一辙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是敕令堂的曾长老、碎婴剑沈如晚, 还有那个……沈如晚的道侣。” 有些弟子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沈如晚的道侣”究竟是个什么人, 可对上同门讳莫如深的目光, 又立刻醍醐灌顶,“哦哦哦”地叫了一声,赶忙又压低声音,“就是那个——长孙寒?” 同门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轻轻点头。 正值参道堂罢课,在百味塔往来的弟子实在不少,这消息便也立刻如长了腿一般,转眼传遍整个蓬山。 不出一个时辰,好似人人都知道碎婴剑沈如晚带着她的那个道侣回来了。 唯有百味塔顶那最风光的位置上风平浪静,如同置身事外,气氛平和得诡异。 “……这么说,七夜白果然确有其事?”曾长老神色凝重,语气低沉,“还当真是和掌教有关?” 曲不询神色平静。 “七夜白确有其事,做不了假。”他语调平淡,“至于究竟谁人是主使,查了便知。” 他虽然没指认宁听澜便是幕后主使,可那种笃定已在不言之中,曾长老昔日和他同门,对长孙寒的性格也有一二分浅薄了解,他鲜少做无把握的事,如今不说宁听澜,不过是尊重敕令堂稽查真相的职权。 “若真如你们所说,无论主使是不是宁听澜,他都有极大嫌疑,查明真相之前,不该再居掌教权柄了。”曾长老慢慢地说,可神色却并无开解,反倒露出更晦暗的表情来,“只是……他未必愿意。” 让一个与骇人听闻之事有说不清的联系的人做蓬山掌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按理宁听澜应当主动退却掌教之位,请敕令堂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若他当真清白无瑕,再回来做掌教,这期间由各阁阁主商定要事,择一个代掌教出来理事。 “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先前半月摘传到宗门时,便有人呼吁彻查此事、还长孙寒一个清白。”曾长老说着,望了曲不询一眼,“当时敕令堂主便问过宁听澜,只是被他含混过去,半点也没有退避自证的意思,只说半月摘上都是荒诞之言,若非当时宗门弟子群情激愤,甚至还要敕令堂查禁半月摘、不许宗内弟子传阅。” 宁听澜在蓬山掌教之位上待了那么多年,自然有其难移的声望,他自己不请辞自证,谁也不够格逼他退让,竟就这么僵持下来。 如今宗门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觉得不该如此,可宁听澜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掌教之位上,仿佛无事发生。 “等时日久了,只怕宗门内也要淡忘此事、不了了之了。”曾长老一叹,一桩荒唐事,人人都觉得不该如此荒唐,可若是荒唐得太久了,又都不自觉地接受现实、再无义愤了。 沈如晚蹙起眉,“竟还有这样的事?难道宗门内当真没人能奈何他吗?” 曾长老反问她,“尚未查明真相,甚至不得轻启查案程序,便不能证明他有罪,他毕竟是宗门掌教,难道还真能强逼他退位吗?” 人人都知这其中有蹊跷,可是宁听澜就是能靠多年积累的声望,把这蹊跷硬生生按下去,不让人去查。 半月摘上披露的证据,那是不能直接当作罪证的,蓬山掌教岂容外人一纸檄文便定罪?至少要敕令堂调查一番,验证真假,这才能当作证据。 可如今敕令堂被压着不让去查,自然无从验证真假。 沈如晚一时无话,眉头紧锁。 曲不询轻轻笑了一声。 他神容平静,好似并未因这僵局而无奈恼怒,反倒是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半点也不意外。 沈如晚凝眸看他。 “多年未回蓬山,宗门倒是一如当年。”曲不询语气平平,仿佛没半点意味,可不知怎么的便叫人觉得别有意味在其间,“也不奇怪。” 曾长老听他这平平淡淡的话语,莫名竟有几分不属于自己的羞惭来,忍不住为同门亦或自己描补,“毕竟都是同门,他做了这么多年掌教,大家都极敬重他。”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叫人听不明白。 沈如晚微微蹙眉,凝神想了片刻,忽而便懂了。 蓬山上下陷入僵局固然是因为尚未查明罪证真相、不能轻易开罪宁听澜,可若是有强势长老或阁主联手,先把宁听澜控制住,一切自然便能走上正轨了。 如今陷入僵局,无非是因为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罢了——除了赫赫声望之外,宁听澜当初能登上掌教之位,还仰仗于他出众的实力。 公义、真相、善恶,自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没人会否认这一点; 可若是要为了和自己并无多少关系的公义、真相、善恶付出代价呢? 又有几个人愿意舍身站出来,做那个危机重重的出头鸟? 沈如晚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一路走来,东仪岛、碎琼里、钟神山、尧皇城,她见过最多的就是寻常人的不得已。 每个人都认同公义、心怀正义,只是各有各的不得已,所以遇见罪恶之事时,终究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偏开头去。 她自然没道理责怪他们,也不会责备他们,保护自己是每个人的本能,维护公义不是义务,只要没有亲手作恶,便也能算是无愧于心的好人了。 就连她自己,在意识到沈晴谙可能还有生机之时,不也情不自禁地心生动摇了吗? 她没有很愤怒,也没有很失望,只是说不出的疲倦。 难怪宁听澜不慌不忙,顾自安安稳稳,难怪他会把傀儡放到她面前,让她自己联想,原来“妥协”这两字说来如此轻易,“不得已”这三字又何其沉重,在天平另一端,足以压倒空洞苍白的“道义”。 可是,可是…… 曲不询忽而伸出手,就这么不避讳地握住她扶在桌边的手,盖在她手背上,用力握紧。 “沈如晚,你只管相信——”他一字一顿,“这世上所有事,都是事在人为。” 曾长老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事在人为,听起来如此轻飘飘,好似没什么分量,可从他口中说起,便忽而叫人心生信服。 “说来,多年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曾长老忽而对沈如晚说。 沈如晚其实是不认得曾长老的,她从前也算小有名气,认识她的人远比她认识的更多,就连先前在碎琼里遇见奚访梧,后者也早早见过她。曾长老是蓬山同门,认得她并不稀奇。 “是么?”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寡淡,不含半点情绪,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事。 她对曾长老的话也并不好奇,这些年她当然变了很多,多到她自己也数不清。曾长老想同她说的话,最多也无非就是像当初奚访梧在秋梧叶赌坊一般,说些“你还握得住剑吗”之类的话。 离开蓬山便是因为她已心生魔障,再也握不住手中剑了,她花了整整十年来正视这件事,到如今,已无可否认,也不需否认。 奇异的是,她现在想起自己心生魔障、再不能握剑这件事时,除了酸涩苦楚的痛意一闪而逝,便只剩下平和绵长的遗憾和怅惘。 她已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它,时不时地沉思,就像面对她零落而酸楚的过往。 曾长老打量着她,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你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以前就像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剑。” 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 沈如晚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曾经厌弃那段过往,痛苦地回避它,只因她自知现在的她已做不到从前那样一往无前,可如今却似乎不会了。 浮生若梦,她已慢慢接纳每种面貌的沈如晚,接受时光荏苒,也接受改变。 哪怕过去的一切再遗憾,也就让它平和地过去吧。 “现在你就像藏于鞘中的宝剑。”曾长老接着说,“隐去锋芒,犹有剑气,你这些年一定精进了很多——你真应该是个剑修才对,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拜入剑阁?” 沈如晚愕然。 “什么?”她意料之外地望着曾长老,“我已很久不用剑了。” 十年来,她一次都没碰过剑。 曾长老不相信,“怎么可能?我虽然天资不算出众,起码还是会认强者的,你剑气凛然,若隐若现,而且中正平和,我怎么可能认错?” 沈如晚不由地回头望向曲不询。 就在一年之前,他们刚重逢的时候,她还心魔缠身,连“用剑”这两个字也半点都想不得,抗拒去想她究竟还能不能握剑,如同逆鳞,连奚访梧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心魔。 可如今曾长老却说,她如藏于鞘中的宝剑,中正平和,益发精进了? 曲不询唇边带了点笑意。 “倒是让曾师兄抢先给你点破了。”他目光沉凝平和,仿佛能传递无穷无尽的力量给她,“你如今已有些不一样了,你没发现吗?” 沈如晚下意识地蹙眉,像是一种因期待而本能生出的回避,“是么?” 曲不询没有半点犹疑,答得毫不犹豫,“是。” 沈如晚不说话。 曲不询目光温和渊沉地望了她片刻,抬起头,遥望青山碧海,忽而轻声笑了,“拜入宗门这么多年,这还是我第一次登上百味塔顶,一睹无限风光。” 沈如晚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又挪开。 “看来沈师妹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曲不询瞥见她神容,一笑。 确实不是。 沈如晚迢迢地望着远山黛影,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年前,沈晴谙敲开她的窗户,带着她偷偷摸摸来到这里,趁着夜深人静无人知晓,借着月光饮尽了一盏桂魄饮。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 往后,也只剩下她一个人知道。 “风月依然,万里江清。”曲不询把盏,语气悠长,漫不经心地一叹,“可惜了。” 曾长老尚未来得及问究竟是什么可惜了,便见百味塔内气氛忽而变得凝重,有数个身着敕令堂衣装的修士匆匆上了塔顶,直奔他们而来。 到了跟前站定,为首的修士朝曾长老和沈如晚微微一点头,却没搭话,反倒扭头直直望向曲不询,“阁下不是本宗弟子吧?” 曲不询手里还不轻不重地握着杯盏,闻言抬眸,慢条斯理地说,“这可说不准,我是说不准的,谁又能说得准呢?” 那敕令堂的修士不由皱起眉来,“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说着,直直递出一份半月摘到曲不询面前,版面上是当初在钟神山沈如晚力竭后被他拥在怀中的画面,“这人应当是你吧?” 曲不询目光落在那画上,看了半晌,竟笑了起来,“是我,不错。” 敕令堂的修士态度冰冷无情,“那有传言说你是本宗多年前叛逃的首徒长孙寒,既然你到了蓬山,那就和我们去渡厄峰走一趟吧。” 曾长老本就直起身冷眼看着,此时皱着眉插话,“渡厄峰是缉拿案犯的天牢,长孙寒之事颇多蹊跷尚未查明,为何不分青红皂白要将他带去渡厄峰?这根本不符合敕令堂办事的规矩!” 敕令堂的修士对曾长老唯有基本的尊重,却没多少畏惧,此时朝曾长老冷硬地扬了扬下巴,“缉拿缉杀令上的逃犯,本就是敕令堂的职责,况且今日宗门内还有弟子闹事,自然要将人带去渡厄峰看管起来配合调查——倘若他真是长孙寒、当真清白,自然也会放他出来的,曾长老,你也是敕令堂的人,难道还不信任敕令堂吗?” 曾长老是半个字都不信。 什么“查明他清白会放他出来”“配合调查”,全都是冠冕堂皇的谎言,说出来骗小孩子罢了,若曲不询当真跟着他们去了渡厄峰被看管起来,只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被放出来了。 那敕令堂的修士又是一伸手,掏出了一纸令文,“曾长老,掌教已发下令文,命敕令堂将他带往渡厄峰配合调查,难道你要阻碍敕令堂秉公办差吗?” 曾长老眉头紧锁,怒气横生。 七夜白的事被压着不让调查,可曲不询和沈如晚归宗才多久?宁听澜便火速发下令文,若说没有蹊跷,鬼都不信! 可偏偏一切都合乎规矩,曾长老也是敕令堂的人,怎好公然违背敕令堂的规矩? 况且大庭广众之下,对方又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曲不询反抗,岂不被死死扣上“心虚”“叛门”的名头了? 沈如晚神色冰冷,蓦然便要站起身,谁知她刚一动,手肘便被曲不询握住,拉着她稳稳地坐在座位上。 她不由偏头望去。 曲不询放下手中杯盏,神色半点也不变,波澜不惊地望向那敕令堂的修士,“这么说,敕令堂打算还我一个清白?” 敕令堂的修士捉摸不透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谨慎地看着他,含混不清地说,“若你真是清白的,自然不必担心。” 半点不承诺,只是拿言语架起,简直是把人当傻子哄! 可曲不询却一哂,“行啊,那咱们就走吧。” 沈如晚猛然拽住他,难以置信。 “人家要还我一个清白,天大的好事,我当然要去。”曲不询回头看她,安抚一笑,语气悠悠的,“别担心。” 沈如晚怎么能不担心? 还他清白?这话骗鬼都不信! “曾师兄也会照拂我,看他们还我清白的,是吧?”曲不询望向曾长老。 曾长老神色严肃,“不错,我也是敕令堂的人,此事重大,我自然要尽一份力,从头参与到尾,绝不懈怠一分一毫。” 沈如晚仍是紧紧拽着曲不询的胳膊。 “多年未回宗门,竟有这么多故人还记得我,我怎么能不去见一见故人?”曲不询反手握了握她的手,语气平和,意有所指,“是该去见见故人。” 这蓬山上下,哪没有他的故人? 渡厄峰里,自然也是有的。 他们回蓬山本就高调,他再跟着敕令堂走一遭,这事便能彻彻底底地传开了,从前观望的人,也该来见一见了。 “沈师姐,既然他也愿意跟我们走,你就别拦着了。”敕令堂修士也认得她,语气并不客气,但谁都看得出他犹有敬畏,敬的是她的实力,“你可是掌教跟前的红人,如今掌教有命,你拦着,不太好吧?” “实在不行,你去求求掌教,说不定掌教就收回成命了?”敕令堂修士意有所指。 沈如晚紧紧攥着曲不询的袖口,半晌才一点点松开。 “是,你说得对。”她望着曲不询,忽而说,语气森然,“是该见一见故人了。” 第125章 山冷不生云(四) 蓬山理事行政之事, 一律归在七政厅之下,上到蓬山掌教,下到普通小管事, 平时都要到七政厅去办事, 只是各人职权不同, 去七政厅的频率也不大相同。 对于蓬山掌教而言,每逢宗门要事必在七政厅现身, 其余时候只需偶尔巡视便可。 而那些并不紧要、相对更琐碎的日常事务则交给蓬山首徒督揽, 代掌教协调蓬山十八阁之间的运作,因此蓬山择取首徒, 从来不止看实力,更要看该弟子的人望和手段,是否能在繁琐冗杂的事务中快速理出头绪, 遇上变故和冲突时又是否能将其处置得令人信服。 首徒职权重大, 因而每代蓬山首徒上位,难免总有些“德不配位”的议论, 要么是质疑其人能力不足,要么便是质疑其人的品性有瑕, 以权谋私, 在沈如晚印象里,历代那么多首徒中,唯有长孙寒是人人信服,少有质疑。 自长孙寒被缉杀,蓬山首徒之位便一直难以定下,倒不是没人想取而代之, 只是总是当不长久, 珠玉在前, 难免将后来者对比成鱼眼珠子,走马灯般来了又去,谁也当不久。 如今顶着首徒的头衔在七政厅督揽宗门事务的人,是掌教宁听澜的亲传弟子,从前沈如晚也和他打过交道,那些执碎婴剑指八方的日子里,她偶尔去见宁听澜时遇见对方,也会客气地叫他一声“班师兄”。 “这位师叔,班师叔公务繁忙,正有要事需处理,你若是想求见,只怕得等上两个时辰了。”班师兄如今成了首徒,并不是那么好见的,为班师兄跑腿的小弟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随意,“毕竟班师叔如今是宗门首徒,日理万机,总不能为你耽误了正事,你就等等吧。” 沈如晚抬眸望他。 她自进入七政厅以来,浑身气息便好似凝成冰一般,神色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表情,过往的弟子和她擦肩而过,下意识便低下头加快脚步,好似稍稍慢了一步便会大祸临头一般,走远了又回过头情不自禁地望过去,望着她笔挺的背影出神。 “等两个时辰?”她重复,眼底情绪终于有了波澜。 “是啊,两个时辰还是短的呢,我们班师叔如今忙着呢。”小弟子理所当然地说。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问他,“如今班师兄忙到这种程度了?” 小弟子一点头,“是啊。” 沈如晚目光没什么情绪的逡巡着他的表情。 其实她的眼神并不多么锋锐,周身也没有杀气威压,可不知怎么的,小弟子被她这么沉默地打量着,竟有种自心底发凉的感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招呼也不打就扭头走了。 沈如晚并没去拦。 她立定在原地,就这么站在门口,任往来修士不解又好奇地偏过头来朝她打量来打量去,时不时有修士走到门前,看她独自站着,疑惑地问,“这位师姐,里面有人?” 沈如晚目光清淡如日影,浅浅地在对方的面上划过,垂眸,“不知,应当是有的吧。” 这时那小弟子从里面推开门,对刚来的修士说,“你可以进去了,班师叔正等着你。” 刚来的修士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了沈如晚一眼,又像是懂了什么一般,转眼又似无知无觉一般挪开目光,朝沈如晚礼貌一笑,便径直走进门内。 小弟子倚着门看沈如晚,似乎是等着她疑问,然而沈如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他反倒张张口,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憋了半天,自说自话,“还没轮到你,再等等。” 沈如晚没有半点波澜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片云,既无恼火,也没有忐忑,没有半点他想象过的情绪,只是淡。 小弟子不知怎么的竟觉站不下去,瞪了她一眼,一扭头又走了。 沈如晚仍无声地站在那里。 一个又一个来七政厅办事的同门来了又走,经过她身侧,投来隐晦的目光;一个又一个的弟子被叫进门内,过不了多久又出来,望见她仍立在原地,有些目不斜视,半点不想和她扯上关系,还有些却不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垂下眼睑。 谁也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道无声的幽影,被所有人遗忘。 “还没到我吗?”小弟子再次出来的时候,她终于问。 小弟子不动声色地算了一下,两个时辰了。 她竟真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看着无数人进进出出,只剩她被晾在外面,一句抗议也没有地等了两个时辰! 她来时天光正好,等到现在,霞光都已散去了。 “不行,还没到你,今天班师叔特别忙,你再等等吧。”小弟子板着脸说。 沈如晚抬眸,平静地凝视他。 “原来班师兄如今忙到这个地步了。”她语气听不出情绪。 小弟子在她面前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不由自主地描补,“毕竟你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肯定不比旁人的事要紧。其他人来禀报的都是宗门要事。” 沈如晚看着他,轻轻笑了。 “是么?”她语气说不尽的复杂,“原来如此。” 小弟子见她这么说,悄悄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扭头走进去,便见沈如晚忽而抬步,朝屋里走来,不由大惊,“哎,哎,还没让你进去!” 他说着,伸手要来拦沈如晚,可手还没碰到她,只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猛然便将他推得向后退了几步,任他如何憋红了脸催动灵气也迈不开腿,心下骇异极了。他见沈如晚被如此冷待也始终无波无澜,还以为她只是个普通修士,谁想她竟有如此修为? 等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大门内,他才觉得腿又变成了自己的腿,急着追上去拦她,可沈如晚走得很快,头也不回,根本不是他能拦得住的,转眼便走到尽头,一把推开了那扇开开合合的门。 屋内的人抬起头来。 “我说是谁,原来是沈如晚——师妹。”班师兄脸上没有半点意外,打量着她,那声“师妹”叫得别有意味,古怪极了。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望着他。 她和班师兄并不怎么熟悉,只寥寥打过几次交道。 她刚被赐下碎婴剑时,在七政厅里等着宁听澜召见,班师兄走了出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个是掌教亲传弟子,虽然光芒总被长孙寒压上一筹,可仍是宗门内的风云人物之一,一个却只是小有名气,恶名缠身的普通弟子,却被赐下掌教信物碎婴剑。 那时,班师兄只是居高临下般打量了她一番,笑了笑,“沈如晚,是吧?师尊在等你。” 从那次起,沈如晚便对他敬而远之。 班师兄瞧不上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可傲慢藏在眼睛里,她看得出来。 只是那时她从来没明白过,班师兄究竟为什么瞧不上她; 可她也不关心,那时瞧不上她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要见宁听澜。”沈如晚没有表情地站在那里,语气平淡直白。 班师兄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没头没脑的,你说你想见师尊就见吗?师尊日理万机,要打理宗门要事,没空见无关的人。” 沈如晚冷笑一声,“是么?我还以为他早就在等我,急着想见我。” 班师兄双手合拢,装模作样地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如晚没有说话。 她只是抬眸,冷冷地望着班师兄。 班师兄和她对视了片刻,只觉她眼底锋芒触之即伤,摄人心魄,心头一凛,不自觉挪开目光,“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脾气倒是一点也没变啊。”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卖关子了。”班师兄说,“师尊确实等了你多时,只是如今事务繁忙,没空见你,有两件事,由我代为转告。” 沈如晚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班师兄对上她的冷脸,并不当回事,反倒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十指交握放在桌上,“先说最近的吧——那个被押入渡厄峰的剑修,你不必担心他,师尊本来就没把他当成长孙寒,知道沈师妹你情丝难解,不会伤他性命的。” 沈如晚反问,“没把他当作长孙寒?” 班师兄笑了起来,拖长了音调,“沈师妹,师尊信你,又何止你想象的那般浅薄?你当初回来禀报长孙寒已死在归墟下,因为是你说的,师尊就愿信,当年如此,如今依然。” “长孙寒早就是个死人了,如今在渡厄峰里的,自然不会是他。” “是么?”沈如晚静静地问他,“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敕令堂的人去抓他?” 班师兄装腔作势地叹气,“我们信你,可宗门弟子并不像我们这样信你,被那半月摘蛊惑了,非要说他是长孙寒,闹起事来,扰乱宗门秩序,实在棘手。如今你又带着他来了宗门,还不知有多少无知弟子会借机生事,为了维护宗门安定,自然只能先将他羁押下来,免得有心人作乱。” “师尊让我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别怕,我们就算看在你的份上也不会动他的,等风头过去了,自然会放他出来的。”班师兄油滑地说,“别急。” 沈如晚默然。 “那第二件事呢?”她问。 班师兄拿起边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你回来的时候,应当见到想见的人了吧?” 沈如晚问,“你是说那个傀儡?” 班师兄笑了,放下茶盏,“我就说,再相似也骗不过你。对,就是那个傀儡,你应当没见过吧,那是师尊新得来的法宝,虽然有些鸡肋,倒也有些趣味,只需原主的一滴血,便能拟化原主的形貌、窃取原主的记忆,一如真人。” 沈如晚早就知道,也早就猜到他们的打算,可听到这里,仍是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你们有沈晴谙的血?她还活着?” 班师兄目光迢遥地在她身上打量,忽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沈如晚皱眉。 “你可以当作她死了,也可以当作她还活着。”班师兄高深莫测地说,“把那傀儡给你看看,算是师尊给你留个念想。” “什么意思?”沈如晚追问。 “这就要看你怎么选了,沈师妹。”班师兄望着她,唇边嘲意浅浅,“你懂我在说什么,一切都取决于你。” 沈如晚不再说话。 班师兄望着她默然的神容,也终于收起那副倨傲的模样,推心置腹般说,“师尊对你何等器重,当初你走火入魔,是师尊做主赐给你回天丹,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屠尽家族,千夫所指,也是师尊力保你无罪;更不要提后来连掌教信物碎婴剑都赐给你了,我都没有。若非你早已有师承,只怕师尊也会将你收入门墙,你我就真成了师兄妹。” “沈师妹,你糊涂啊!”班师兄语重心长,“被旁人随便蛊惑了两句,就掉转矛头来对付师尊,你以为你能落到什么好?你可是师尊一力提拔起来的,谁不把你当作师尊的心腹?我们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别的不提,你在意那个沈晴谙,她伤得太重,师尊便用无数灵药吊着她的命,只盼着她醒了,给你一个惊喜。”班师兄说,“可你呢?你转眼带回一个死了十年的人,还跟宗门外别有用心的人掺和在一起——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吗?你终究还是一心修炼,天真了些,旁人蒙蔽你,你还当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宁听澜和七夜白没有关系?”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班师兄理所应当地反问,“你是相信那些所谓的证据,还是相信我们?” 沈如晚默然。 过了许久,她竟忽而笑了一声。 “这么说来,抓走曲不询是看我面子、拿沈晴谙的消息吊着我是为我着想、宁听澜不来见我是实在太忙,你们都一心为我着想,我该羞愧不已?”她越说越觉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可是每一声里,都带着空洞般的荒凉。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等在宁听澜的门口,那时也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用各色的目光打量着她,方才等在外面的时候,让她回想起了从前。 只是那时宁听澜并不会让她等两个时辰,他也是真的有要事处理,但每当他快速处理完手头的事,便会叫她过去,和颜悦色地问起她的情况。 那时她是真的感激宁听澜,也真的崇敬他。 她自幼父母双亡,和师尊关系也并不亲密,宁听澜是她见过的长辈里,唯一一个当真和蔼可亲地关心过她、给过她除了道法外的可靠指点的人。 她不缺法术,可对仙途、大道无尽迷茫,她不知前路何方,又痛苦不已,是宁听澜告诉她,她做得没错,鼓励她坚持道义、一往无前。 那些被宁听澜手把手指引方向的日子里,她甚至将他当作真正的师尊,她也想过为什么她早早有了师承,她名义上的师尊除了法术上的指导外,从未教过她这条仙路该怎么走。 后来逃离修仙界,离开蓬山,选择退隐的时候,她几乎不敢见宁听澜,她觉得自己愧对他的看重和栽培,她是个没出息的弟子。 可事实原来不是这样。 一个人的态度不仅藏在他待你的姿态里,还藏在他身边人待你的姿态里。 从前班师兄看不上她,她从不深究,可现在却明白了。 她是一把锋锐而好用的剑,得剑主深深爱惜,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可谁会尊重一把剑呢? 谁又看得起一把剑呢? 宁听澜甚至没有亲自见她,也许是明白她心中犹有道义,不是轻易就能打动的,也怕她一时激动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用曲不询和沈晴谙两张大饼来吊着她,他不仅曾经用过这把剑,他还想着重新捡起这把亲手打磨的好用的剑。 一把用起来很顺手的好剑。 沈如晚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从没觉得这一切如此好笑过。 班师兄有点捉摸不定地望着她,搞不懂她此刻的心情,“你……” 沈如晚心平气和地望着他,她如此平静,可平静下却好似蕴藏着无限波澜,“当了这么多年掌教,整个蓬山都玩弄于股掌间,真也成了假,假也可以是真,这一手人心确实是玩明白了。” “可是宁听澜这个掌教当得太久了。”她说,朝班师兄露出一个宛然又无情的神情,说不尽的讽刺,轻描淡写,“不是每个人都陪他玩这套的。” “什么意思?”班师兄皱眉。 “证据摆在眼前,他可以按着不让敕令堂去查,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按章程也确实陷入僵局;你们抓了曲不询,我也确实只能等着你们高抬贵手放人,因为他是掌教,他有权利让敕令堂抓人,我挑不出毛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如晚越说,反倒越平静,到最后居然微微笑了,“因为我守规矩、大家都守规矩,所以即使明知你们在玩弄规矩,也奈何不得你们。” 她说得这么明白,却心平气和地微笑,班师兄顿觉不妙,“你可别……” 可还没等他说完,地表轰然作响,无数藤蔓疯狂生长,骤然掀翻了地底,将这一屋的桌椅整个掀翻,破开屋顶,遮天蔽日。 而班师兄早在藤蔓疯长的那一瞬间便被扼住,猝不及防下,连气海也被封住,被藤蔓扣着,狠狠掼在地面上。 这一瞬整个七政厅都为之震颤,数不清的弟子惊恐地回过头,去看那遮天蔽日的藤蔓。 而沈如晚唇角浅淡的笑意不变,她就这么泰然自若地望着始料未及下被她一举擒拿的班师兄,平静神容下说不清的疯狂,“他不来见我,没关系,我先去渡厄峰把曲不询带出来,再搜蓬山,若他不愿乖乖接受调查,那我就让他来接受。” 这一刻她其实想了很多,包括曲不询先前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知道他一定另有打算,她也相信以他的能力和本事一定能兑现他的承诺。她相信他,无论是曲不询,还是长孙寒,有时胜过相信她自己。 可是她忽然就不愿意这么麻烦了。 “其他人犹豫,是因为他们有他们的不得已,他们有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要妥协。”她说,“可我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公义长存,如果这不能实现,那就让我来维护公义。我一直守规矩,我怕我在维护公义的时候迷失了自己,反倒成了我最厌恶的那种人。”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例外,所以她要约束自己,她觉得无从约束时便远离修仙界,从此退隐。 可如今,她的自我约束却成了旁人眼中拿捏她的弱点。 沈如晚说着,笑了笑,殊无笑意,“我一直守规矩,但我也可以不守。” 第126章 山冷不生云(五) 蓬山数不尽的巍巍青峰, 群山绵延,一片青黛,而其中最巍峨神秘的当属在修仙界也大名鼎鼎的渡厄峰。 在无数传闻里, 蓬山渡厄峰是世上最恐怖的地方, 关押着数不清的大奸大恶, 人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法术、阵法永无止尽地惩罚着这些曾在神州恶名远扬,又在漫长岁月里一步步被人所遗忘的人。 “……也许就在你走过的某个转角最不起眼的位置里, 关押着曾经在修仙界大名鼎鼎的凶徒。”负责渡厄峰最外围轮值的师姐高深莫测地望着眼前十几个刚被招募来的小弟子。 这些小弟子都是被临时招募来渡厄峰的, 用于补上渡厄峰外围的临时空缺,既不可能进入内围, 也无法接触到内部的事务。 “看见渡厄峰外的九色浮光了吗?”轮值师姐遥遥地指了指,目光锋锐地扫过这十几个弟子的脸,“那是杀阵本身的宝光, 每一色都是一道天门关。” “渡厄峰外九道天门关, 对应星宿九野,每一道天门关都至少有一位丹成前辈主镇守, 既是镇压渡厄峰内囚徒,也是阻绝峰外邪妄宵小, 但凡有人敢在渡厄峰外作乱, 杀阵便会被激发,任你狂妄无边,也要留在天门关下。” 轮值师姐威严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弟子们,满意地看到一张张脸上露出的敬畏,微微点头,“不过你们也不必害怕, 我们只需在外围办差, 既不会接触到渡厄峰内的囚徒, 也不可能触碰天门关。” 事实上,这批小弟子也只需在渡厄峰办一晚的差,明早领了灵石便和渡厄峰再无关系了,渡厄峰太大,常有人事变迁,偶尔便会有这样的事,也算是给宗门弟子提供一个赚点灵石贴补家用的机会。 “好了,接下来各自按照分给你们的差事去办吧。”轮值师姐拍拍手。 十几个小弟子一哄而散,其中两个关系好的小弟子并肩耳语着走向一处,谁也没放在心上。 “瑶光,这渡厄峰看守得也太严了吧?”陈献压低声音,语气有点焦躁,“别说去救师父了,咱们就连天门关都挨不到边。” 陈献和楚瑶光这一日的经历说来也是离奇。 先前曲不询和沈如晚遇见熟人,随曾长老一道去了百味塔顶,陈献和楚瑶光没跟着过去,就在百味塔里探头探脑见识了一番,没想到一转眼就听说敕令堂的人登上百味塔顶把“长孙寒”给抓走了。 陈献心理上还没能完全接受他师父就是长孙寒这件事呢,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直到一转眼看见楚瑶光凝重的神情,这才一惊,往上冲了几层被拦了下来,只好到处打听,好半天才确定,被抓走的真是他师父。 “这不应该啊?以我师父和沈前辈的实力,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抓走吧?”陈献百思不得其解,揪着楚瑶光的衣袖絮絮地念叨,“怎么也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这也是楚瑶光惊疑的事,她一边安抚陈献,一边细细地思索,“倘若是把两人都抓走了,传闻里应当先说起沈姐姐的名字。” 沈如晚这个名字可比大众认知里死了十年的长孙寒要有名多了。 “传闻里只说抓了长孙寒,却没说抓沈如晚,说明沈姐姐安然无恙,可你我都知道,沈姐姐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曲前辈被抓走的,如今却没一点动静……”楚瑶光笃定地说,“这便意味着,曲前辈是主动跟着他们走的,而沈姐姐也知道这一点。” 陈献无法理解,“师父是主动跟着敕令堂走的?怎么可能?这渡厄峰这么恐怖,进去了真能出来吗?” 楚瑶光拍拍他的手,“敕令堂对外说抓走曲前辈是为了查明真相,倘若当初真有蹊跷,便会还曲前辈一个清白,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曲前辈不得不跟他们走一趟,否则岂不是授人以柄?敕令堂更能给曲前辈泼脏水,说曲前辈心里有鬼了。” 蓬山弟子终归还是信蓬山的,别看现在有许多人对掌教和敕令堂心怀质疑,可只要敕令堂出来摆个要调查的姿态,他们便会偃旗息鼓,相信敕令堂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果,反过来质疑不愿配合的人是否心里有鬼。 “曲前辈和沈前辈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免得被敕令堂的人发现端倪,被抓去当作威胁两位前辈的人质。”楚瑶光分析。 陈献信服她的判断,可他坐不住。 恰巧,他们在百味塔外乱晃的时候,听旁边的弟子说渡厄峰又有临时空缺了,可以去报名,陈献便急巴巴地拉着楚瑶光去,本也没想过他们两个根本不是蓬山弟子的外宗人能选上,只是打探情况,谁知去了才发现,由于要办的差事实在太边缘也太短暂,人家根本不查玉册。 陈献一看不需要查玉册,顿时起了主意,和楚瑶光分别报了名。 楚瑶光报名的那项差事考核的是去除祟气的能力,她握有蜀岭楚家的至宝碧台莲,哪怕收敛了本事也一下脱颖而出,当场被选中,而陈献跟着曲不询学剑法,也很能糊弄人了,考核他的师姐事后还爽朗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剑阁的师弟就是不一样——把陈献夸得喜不自禁,差点忘了他这个“剑阁弟子”根本是瞎编的。 如是,他们竟真的顺顺利利混进了队伍,成了渡厄峰外围毫不起眼的当值弟子。 可越是靠近渡厄峰,陈献脸上的笑容便垮得越厉害,方才还喜不自禁,觉得自己运气极好,轻而易举地混到了渡厄峰的差事,没想到人家选人如此随意,就是因为外围差事当真无关紧要,半点碰不到渡厄峰的边角,更别提闯进那九道天门关了,只能靠近了望洋兴叹。 “蓬山渡厄峰,果然名不虚传。”楚瑶光却没和他一样懊恼,低声说着,偏过头遥遥望向那座崔巍嵯峨的青山,“方才你听她说了吗?九道天门关,每道都至少有一位丹成修士主持,光是这一座渡厄峰就不止九个丹成修士镇守,蓬山果然是蓬山。” 神州的丹成修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总共也该有数百人,看似不大稀缺,可放诸偌大神州,每一个都超然拔群。 他们接触了神州最隐秘的事,这一路见过这么多修士,其实也不过只有奚访梧、杭意秋、白飞昙、卢玄晟、孟南柯五个人结成了金丹。 可单单就是这么一座渡厄峰,便至少有九个丹成修士。 “就是因为镇守渡厄峰的修士太强,我才着急。”陈献团团转,“就算师父和沈前辈再强,也没法从这里脱身吧?” 楚瑶光却不怎么着急,“从渡厄峰里出来,可不是只有强闯这条路。” 陈献迷惑,“难不成他们还能主动把师父放出来?” 楚瑶光低声说,“你没发现吗?曲前辈从前在蓬山很有声望,他敢跟着进渡厄峰,就说明他有把握能安安稳稳地出来。” 话是这么说,可要让陈献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分给他的差事正好是要延着既定路线巡视,他便就这么愁眉苦脸地在渡厄峰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越观察越觉得绝望。 “这根本不可能闯出来嘛。”他微不可察地哀叹,嘟囔着,“沈前辈,你快想想办法吧。” 话音未落,渡厄峰前忽而传来一片喧哗,这喧哗太嘈杂惊人,由远及近,像是一片起伏的巨浪涌过整座渡厄峰,由不得任何一个弟子忽略。 陈献不由伸长脖子望过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这次运气不太好,正好巡视到渡厄峰侧边,视线被巍巍的渡厄峰遮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越来越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无数惊叫。 只是一个呼吸间,所有人都看见,渡厄峰外那威严绚烂的九色浮光倏忽大放光彩,在昏暗的夜幕里耀眼炫目,将这一片长天都映照如白昼。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嘟囔着,加快了脚步,想要赶紧走完巡视路线,绕到能看见渡厄峰前的位置去。 “何人擅闯渡厄峰?”一道威严如天外之音的喝声响起,“天门关下,不问死生,速速退去,尚未为迟。” 这一声呵斥后并无人应答,只听见又是一片惊呼声迭起,对应着第一道天门关的浮光剧烈闪烁着,似是摇摇欲坠。 “怎么是你——”那道天外之音忽而惊疑,又戛然而止,不再说下去,徒留一众只闻声响的弟子抓耳挠腮,恨不得冲进去问问,这个胆敢擅闯渡厄峰的人究竟是谁? 陈献健步如飞,恨不得飞到渡厄峰前,他听着那道惊疑的声音时灵光一现,有种莫名的预感,也许这胆大包天来闯渡厄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沈前辈。 外面人心浮动、喧嚣不已,而渡厄峰内却陷入了一片极致的静寂。 镇守渡厄峰的蓬山弟子已是惊怒到极致,惊尚且大过怒:蓬山煌赫千万年,为天下修仙界之首,渡厄峰更是威势可镇神州,前溯千年,也从未有人敢在蓬山闹事,更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强闯渡厄峰! 莫说守卫在渡厄峰的弟子长老们不作声,就连渡厄峰内被关押的囚徒也抬起头,试图通过铜墙铁壁探知外界喧嚣的来源。 沈如晚飞身立在第一道天门关下,掌心青光盈盈,在大放光彩的天门关内毫不逊色,竟倒逼得那镇守杀阵的丹成修士左支右绌,几乎维持不住禁制。 守在第一道天门关的修士认得她的容貌,却又难以置信,可光是运转杀阵拦她便已力不从心,连半个字也无暇吐露,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下意识张口问,“——你是沈如晚?” 可这也就是最后一句了,话音未落,便被她觑见破绽,如游鱼一般流转直入,镇守第一道天门关的修士急着去挡,却觉她灵力厚重深沉,硬生生撞开阻碍,闯进了天门关内,半点也不停留,瞬息间便已遥遥地飞到第二道天门关前,只留给他一个渺远的背影。 那位丹成修士迢遥地望着她背影,张了张口,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心中怒意远远不如惊愕来得多: 宗门既然安排他镇守第一道天门关,他自然不是镇守渡厄峰的丹成修士中实力最弱的那个,甚至还能算得上前列,而第一道杀阵在这九道之中也是极难突破的,可谁想在沈如晚手下竟撑不过二十个呼吸。 这固然有他措手不及的因由,可沈如晚也是第一次见天门关杀阵,足见她实力强横。 那一道青光如飒沓流星,在第二道天门关外盘桓不去,镇守第一道天门关的丹成修士默默算着,十四、十五、十六——十六个呼吸后,浮光一闪,转瞬间,那道青光便已转入第二道天门关内,朝第三道天门关而去。 她闯入第二道天门关的时间竟比闯入第一道的时间更短! 丹成修士倒抽一口凉气,却不觉生出一点莫名的庆幸来——他就说他绝不是镇守天门关的修士中最弱的那个吧?幸好有第二道门关的师兄舍己为人给他做对照,不然等沈如晚连闯了几道天门关,心神灵气消耗巨大,速度自然会变慢,旁人只会以为他是不如那些同门。 幸好,幸好,真得多谢那位师兄。 眼见那道青光长驱直入,一连闯入数座天门关,镇守第一道天门关的丹成修士长叹一声,收束心神,神容沉肃,继续驱使杀阵:沈如晚既已闯了过去,自有后面的镇守者去拦她,倒是他,虽则技不如人,可职责所在,仍要为他镇守的这座天门关负责,不让其余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 沈如晚一连闯过六道天门关,如入无人之境,连在渡厄峰外遥遥望着的蓬山弟子们也瞠目结舌,“沈如晚”这个名字早在镇守第一道天门关的修士脱口而出时传遍半个宗门,随之以令人惊愕的速度流传在众人间的是最近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传闻,包括“长孙寒”,包括“七夜白”。 按理说,有人在蓬山内闹事,当众强闯渡厄峰,蓬山早该敲钟鸣警,召蓬山弟子守卫宗门、擒拿闹事者,可是眼见着那道青光闯入第七道天门关外,远山钟竟也一声不响,诡异地沉默,半点动静也没有。 远山钟不响,那就不算有敌,虽则声势惊人,但也不需蓬山弟子警醒,更不必出手。 可这番声势浩大,除非闭关修练的弟子,谁还能不被吸引过去? 大家就这么好奇又有点惶惑地慢慢聚拢在渡厄峰外,远远望着,忍不住互相追询,想多打听些始末。 青光在第七道天门关外停下了。 沈如晚凭虚御风,遥遥地与镇守第七道天门关的修士对望,相顾一时无言。 镇守第七道天门关的修士隔着杀阵望她,眉头紧紧皱着,神容沉凝到极致,半晌才说,“沈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青光并不停息,阵阵放出光华,和杀阵的浮光碰撞着,杀机纵横,可隔着杀阵站在两头的两个修士静静对望,却像是超然于这杀机之外,甚至生出一种不言中的静谧。 “长远未见了,靳师姐。”沈如晚开口,淡淡怅惘,“原来你也结丹了,我还未贺过你——恭喜。” 靳师姐紧紧抿着唇,一面操纵着杀阵,一面神色复杂之极地望着她,“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姐,就赶快停手吧,你难道还真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死不回头吗?” 沈如晚神容里没有半点波澜。 她只是一面催动灵气,一面遥遥地凝望着靳师姐,心里生出些惆怅来。 靳师姐是她和沈晴谙共同的朋友。 当初是沈晴谙先将靳师姐介绍给她,她们两人才算是认识,再后来她从参道堂升入闻道学宫,想学阵法,听说长孙寒当初是跟着阵法大师靳老学阵法的,便也择了靳老的课。去了课上,发现靳师姐也在,随口聊起来才知道靳师姐是靳老的远房侄孙女,在阵法上也算家学渊源。 她和靳师姐在阵法上都有些天赋,在阵道课上每每结伴,一来二去便要好了起来。 只是……后来她走火入魔,沈氏覆灭又闹得沸沸扬扬,靳师姐听说了这件事,不可置信地来找她询问沈晴谙的事。 那时她性情大改,有些自暴自弃之意,又被宁听澜叮嘱不要将七夜白的事透露出去,面对靳师姐的质问,干脆便认了下来,半点不解释,也不愿再和故交打交道,靳师姐追问不得,失望而归。 再后来,她们便渐行渐远了。 直到沈如晚弃蓬山而去,远走凡尘,她们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当初背道而驰,谁又能想到再相见竟是隔着煌煌天门关? 沈如晚在心里喟叹,神色却很平静,“当初是沈氏种了七夜白,我不愿同流合污,动起手来,我便走火入魔了。我一直以为沈氏因我而覆灭,可就在方才,宁听澜传话给我,告诉我沈晴谙还活着,让我不要再追究七夜白的事。” 她说着,竟轻轻笑了一声,说不出的涩意,“师姐,你说,我就这么算了吗?” 靳师姐心神巨颤,险些没能稳住杀阵,差点就被那道光芒慑人的青光觑见破绽闯了过去,她没说话,专心维持杀阵,这才险险地把沈如晚挡在杀阵外,长出一口气。 “多年未见,你的阵道造诣竟比从前更甚。”靳师姐缓过神来,眼神复杂之极,方才沈如晚势如破竹闯过六道天门关,那时她便看了出来,沈如晚倚仗的其实不是法术,而是阵道造诣。 因为沈如晚的阵道造诣远胜过那些操纵杀阵的修士,所以当对方操纵阵法到能力极限时,她总能适时地窥见破绽,抓住时机,闯进杀阵内。 她是闯阵,而不是破阵,所以先前六道天门关浮光甚至没有黯淡过,仍稳稳运作着,唯有追着那道势如破竹的青光,才能看出沈如晚究竟过了几道天门关。 这也就意味着沈如晚保存了实力,至今毫发无伤,也许连灵力都保留了大半,状态正勇,势不可挡。 ——她离开蓬山那么久,杳无音信,阵道造诣竟还能有这般进益。 靳师姐一面觉得不可置信,一面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些本不当有的慰藉来,原来分别多年,终归犹有从前的情谊,见她过得好,总归还是有些欣悦的。 可坏就坏在彼此隔着一座天门关。 靳师姐紧紧抿着唇,说着自己也觉无味的话,“七夜白的事,宗门必然要调查清楚的,你莫看眼下陷入僵局,好似十分绝望,其实这局面也不会长久的,其余长老和阁主终归还是不会这么算了的。” 其实靳师姐说的是真的,沈如晚也信,若没有她插手,蓬山最终也会拨乱反正,给出一个结局。到时,蓬山会有新的掌教、新的赢家,光鲜亮丽地站在权力的顶峰,七夜白和宁听澜都将是倒在他身后的功绩。 只是,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能等到那一天,也许明天就会水落石出,也许等到明年也等不到。 沈如晚沉默了许久,在靳师姐怃然的目光里,轻轻摇了摇头。 “我等了太久,也不愿再等了。”她说,“若这是僵局,那我就来破局。” 靳师姐心头情绪复杂之极,唇瓣颤了又颤,最终紧紧地抿了一下,声音坚冷如冰,“既然如此,宗门命我镇守天门关,职责所在,我只能说声对不住了。” “沈师妹,这座天门关,我不能让你过去。” 沈如晚轻轻叹了一声。 “无妨,你有你的不可退让,我有我的势在必行。”她说着,身侧青光大盛,竟如烈日一般光芒刺眼,直直撞入天门关中。 陈献早已绕到渡厄峰侧前方,和楚瑶光站在一起,惴惴地抬头仰望,这时已没人追究他们不专心当值的事了,到处都是看热闹的弟子,他们混在人群里并不显眼。 “沈前辈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陈献像做贼一样凑在楚瑶光耳边低语,生怕被别人听见,“不过这也太气派了吧?” 楚瑶光忧色不减,闻言只是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他只见威风,可想过强闯天门关究竟有多凶险,别看沈如晚势如破竹,好似谁都不是她一合之敌,实际上每一步都是踏在刀尖上,稍有不慎,陨落在杀阵中也只是一个呼吸的事。 “希望沈姐姐能闯过去吧。”她说着,心里忧虑难言。 先前她可以确定曲前辈入渡厄峰是另有打算,因此并不慌张,可转眼便见沈如晚强闯渡厄峰,和她的猜测完全相悖,不免让楚瑶光觉得完全失了头绪,也和陈献先前一样惶惶不安起来。 她还没说完,便远远望见那道青光势不可挡地撞入第七道天门关中,随后她身侧便响起一片惊呼——那第七道天门关竟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浮光全消,骤然黯淡了下去。 先前沈如晚闯过六道天门关,浮光全都如常,这还是第一次见杀阵的光华黯淡。 “沈姐姐这是靠法术和灵气,强行破开了阵法。”楚瑶光喃喃,心下说不出的焦虑:除非操纵阵法的修士和沈如晚修为天差地别,否则她这么强行破开法阵,极难不受伤啊。 可彼此都是丹成修士,又哪来的天差地别呢? 靳师姐唇角溢出血来,脸色惨白,可她却根本顾不上调息,猛然回头一望,果然看见那道青光越过她,直奔第八道天门关而去。 她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沈如晚并未捕捉她操纵阵法的破绽,而是直接以力破巧,凭深厚的灵气和法术强行破开阵法,所以第七道天门关会暗淡无光。 可沈如晚宁愿以伤换伤,也一定要闯过去吗? 靳师姐心绪万千,复杂难辨,遥遥地望着沈如晚的背影,心里也不知是担忧更多,还是懊恼更多,后面两道天门关只会更难闯,沈如晚已受了伤,还打死不回头,又该怎么熬? 可谁知沈如晚停在那第八道天门关外,镇守第八道天门关的两个丹成修士看她过来,杀阵里竟没半分杀机,对着沈如晚说了些什么,靳师姐便看见那道青光就这么轻巧地越过了杀阵—— 他们竟然没有半点阻挡,甚至没运行杀阵,就这么放沈如晚过去了! 靳师姐一口气堵在胸口,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懊恼万分。 她认得镇守第八道天门关的那两个修士,他们和几位阁主是一派的,平日也常有抱团顶撞掌教、夺取利益的事,如今放沈如晚过去搅动风云,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早知,早知她也—— 若她早知如此,又何必费劲去拦,倒是枉做恶人。 最初那道令沈如晚退去的天外之音,自她强闯过第一道门关起,便再也没出过声,直到沈如晚一口气闯到最后一道门关前,彼此才见了真容。 满头鹤发的老者站在第九道门关后,负手望着她一路闯过来,眼神莫名,直到她站在杀阵前,这才缓缓开口,“没想到我竟然还会在这里见到你。” 沈如晚怔在那里。 她不认得这个修士是谁,可对方却像是对她很熟悉。 “从前你还在宗门内时,我便和掌教说过,若你能稳稳地走下去,早晚要接替我的位置,若你再争气些,接替他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长孙寒也死了,剩下那些歪瓜裂枣,又有哪个够和你争这位置?”鹤发修士不管她的忡怔,自顾自说下去,“可谁想到你到中途竟然直接离开蓬山,一走了之,再也没消息,真是没把我气死。” 沈如晚隐有预感。 她大约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鹤发修士究竟是谁了。 “如今你总算是开窍了,也好。”那位从多年前便闭关不见人的第九阁阁主缓缓颔首,竟似是欣慰,“年轻人受了打击没关系,只要重新站起来就好,以你的实力和声势,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只要你伸手来拿,谁也抢不走。” 沈如晚微愕,没明白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你抢先一步破了这个僵局,只要把宁听澜狠狠按下去,这个功绩便足够你声势大涨,到时先谋我这个阁主的位置做个过渡,掌教之位也唾手可得。”第九阁阁主很满意地点头,“元让卿自己没出息,被人使唤得像条狗,他的徒弟倒还算给第九阁争气。” 沈如晚张了张口:对方竟以为她当众强闯渡厄峰是为了给自己谋声势功绩,以便回蓬山争权夺利。 第九道天门关在她面前轻易地展开,光华已黯淡下去,显然不是陷阱。 这意想中最凶险、最难闯过去的一道天门关,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为她而开。 沈如晚怔怔地越过杀阵,站在峰顶,回过头,还能望见第九阁阁主欣慰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目光中犹然带着点鼓励,显然乐见本阁弟子雄心壮志谋夺权力,若能一举夺下掌教之位、回馈第九阁,让第九阁更多受益,那就更好了。 她心头说不出的荒诞,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辗转难消,自失般站在那里,半晌无言。 过了很久,她才毅然转过头,把一切喧嚣都抛在身后,走入巍峨而神秘的渡厄峰。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那有何妨? 她只管往前走。 向来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第127章 山冷不生云(六) 渡厄峰内, 重重牢狱都被隔开,并不互通,寻常囚徒只被安排在最底层, 尚有从渡厄峰中出来的一日, 而最特殊也最森严的那一重牢狱居于峰顶, 似乎常年空置,鲜少被开启。 起码, 渡厄峰内的弟子就没怎么见过有凶犯被关押入其中。 今日却是个例外。 曲不询盘坐在渡厄峰顶的牢狱里, 姿态从容,甚至还有几分闲逸, 透过头顶那唯一一扇小窗,饶有兴致地凝望着那一小片枯寂不变的夜空。 他被关在这里没多久,便已见了几个访客, 面孔还是从前认识那些面孔, 说出来的话也差相仿佛,好似商量好了差不多的话语挨个来他面前复述。 封闭的黑曜石大门再次发出闷闷的声响, 不知又被谁推开。 曲不询仍仰着头,没有低下头朝门口看一眼的意思, 好似这有资格第一时间进入渡厄峰最顶层来见他的神秘访客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一片晦暗的夜空有意思。 神秘访客也没有立刻说话。 厚重的黑曜石门慢慢被合上, 由外界门廊传递进来的一点光亮也随之消逝,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晦暗,唯有头顶隐约照入的星光。 “渡厄峰顶这座静室,其实本不是为囚徒而设的。”彼此沉默了许久后,访客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语气也好似是无关紧要的闲聊, 不慌不忙的, “最初,这间静室是为了蓬山掌教而设的。” 曲不询仍是没看他,依旧仰望着那扇狭窄的天窗,仰视一成不变的夜空,仿佛没听见访客的话。 访客观察着他,并不因他的无视而不悦,继续说道,“蓬山掌教向来位高权重,为世人所憧憬景仰,然而如此显赫的权势,对于一个修士来说,却是一把双刃剑。” “权势能送人上青云,也能毁道心于未觉,倘若沉溺权势,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坏了心性、移了性情,变成另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正因如此,从前有一位掌教特地在渡厄峰顶建了这座静室,四面封闭,你头顶的这扇天窗是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可抬头见天,只见一窗,故此可思天地浩大,己身渺小,重拾道心。”访客慢慢说,“后来这也成了每一任掌教的惯例,每年都要择上一个月,将自己关在这座静室中,修身修心,摒弃杂念,找回道心。” 他说到这里,与曲不询定定对视。 曲不询不知何时已不再仰着头望那窗外的夜空,隔着晦暗的半座屋舍,借着那一点隐晦的星光,已足够他看清对面人,“所以掌教慷慨开了静室,叫我来见见世面?当真是受宠若惊。” 宁听澜负手立在门边,眼神凝在曲不询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后者。 “这座静室是以最好的灵材建造的,所费颇多,可真正用到的时候却不多,我早就觉得十分可惜。”宁听澜语气淡淡的,自有一种因久揽大权而生出的威势,哪怕此刻只是状似和气地随口聊上几句,仍让人觉得不怒自威,“若能找机会派上些别的用场,也不是什么坏事。” 曲不询抚掌笑叹一声,“是了,什么事都要用到极致,果然是你的风格。” 宁听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作为掌教,要看顾偌大的宗门,自然要精打细算。”他观察着曲不询,状若无意般说道,“我还以为,你毕竟也是当过首徒的人,自然也该懂这点不得已。” 曲不询叹了口气,“那掌教可就抬举我了,在精打细算上,我是拍马不及。” 宁听澜眼瞳微缩,眼神凝在曲不询身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从前听说你死在归墟下的时候,我当真没想到你还会有活着回来的一天。” 他这么说,自然是已确信曲不询就是长孙寒了。 说实话,方才宁听澜那一番试探,曲不询自然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在意,反倒是宁听澜问了这么寥寥几句便信了他的身份这件事更叫他惊异些。 “我还以为,你应当再多花些心思来确认我是谁。”曲不询笑了一声。 宁听澜心里却已是再无疑心。 “倒也不需要那么麻烦。”他很快便接受了长孙寒当真没死的事实,神容还能维持不变,淡淡地望着曲不询,“难道你以为本宗弟子就这么好骗,凭一份尚且不知真假的报纸,就信你这个全然陌生的修士是从前的蓬山首徒?” 曲不询确实觉得回蓬山后的事比他想得更顺许多,他原本做好了花上更多功夫和耐心慢慢磨出一个意料中的局面,却没想到对他而言,取回“长孙寒”这个名字竟然水到渠成,甚至有种轻而易举的感觉。 宁听澜轻轻叹了一声,露出点和善的笑意,望着曲不询的目光藏着点深意,“看来你还不明白。” 曲不询心平气和地请教,“愿闻其详?” 宁听澜笑着说,“他们信的不是那份不知所谓的报纸,也不是你这个生面孔的寥寥几句话,而是‘沈如晚’这个名字啊。” “因为她一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回了蓬山,所以他们轻而易举地信了那些本会被他们当作荒诞无稽的传闻,也相信了你。” “就连我也不能免俗。”宁听澜叹着气说,“当初她告诉我她杀了你,我便深信不疑,所以哪怕看见那份半月摘,仍不信你就是长孙寒,因为我知道她不会骗我。只是,能被她看在眼里的人,一定有些不凡之处,所以我决定来见一见你。” “哪怕是现在,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骗我,旁人都有可能,她却不会。”宁听澜说到这里,竟然不太恼怒,反而有些愉快的笑意,像是看见自家小辈的顽劣行径,无伤大雅,“做人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吧?” 曲不询没忍住,挑起眉,“你信她?”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相信她了。”宁听澜和颜悦色地说。 先前他还不确定曲不询的身份时,犹有些锋锐沉冷,如今确信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反倒笑容和蔼、态度慈和起来,“她这人一心一意,没有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虚情假意,是个很纯粹的姑娘。” 曲不询高高挑着眉,深觉意外。 他倒没想过,宁听澜分明一直在利用沈如晚,却又对沈如晚深信不疑——不是信她不会背叛,而是信她这个人。 信她心念坚定,信她品格高纯,信她真率磊落、纯粹而锋锐。 究竟何等品性魅力,才能让仇敌也对她深信不疑? 哪怕她远走凡尘、弃蓬山如敝履,舍弃万千浮名浮利,好似与这修仙界再无半点瓜葛,可却还有那么多只闻其名的人下意识愿信她。 这一刻他面前便是大敌,按理说本不该走神的,可他却不知怎么的想起沈如晚的面容来,茫茫地出神一刹:哪怕她寻常总作不屑一顾姿态,可若她知道还有这么多陌生人也信她,只怕也要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窘迫,然后又拼命用冷淡来掩饰,很是叫人好笑又可爱。 他想到这里,唇角不觉流露出一点笑意来,回过神望着宁听澜,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是么?那你的相信未免太不值钱了。你是习惯把利用称作信任么?” 宁听澜并不为这讽刺动容。 “我是利用了沈如晚为我做事不假,可利用也未必就是坏事。”他不紧不慢地说,“扪心自问,我对她实在算不上坏,当初她走火入魔,是我做主给她拨了一枚回天丹,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让她安安稳稳地成为蓬山最早结丹的天才弟子——说来,她结丹时比你结丹的年纪还小两岁。” 曲不询点了点头,“这是我还在蓬山时就知道的事,就不必你提醒了。” 宁听澜笑意更深,以为他是介意沈如晚比他早结丹。 虽说自辨认出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后,宁听澜便没打算让他出这座静室,可若长孙寒心里对沈如晚有些不满,那自然也不是坏事。 “等她伤势恢复后,便跟着我做事,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呢,整日跟着元让卿学些木行法术,还有点天真,虽然有点聪慧,到底还是稚嫩了些,全靠我手把手教了她许多,这才脱胎换骨。”宁听澜说得很平静,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对沈如晚不算坏,甚至可以算得上很好,“其实我一直很欣赏她,甚至器重她更胜过我的弟子。” 曲不询实在有些被他的话逗笑了,“是么?何以见得?” 宁听澜语气很真,有种少有的沧桑和真诚,“你们还太年轻,不明白在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不止他人心,还有你自己的心意。”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有时看着她,就像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还那么天真,对那些刻板而无用的道义深信不疑——人怎么可能讨厌年轻的自己呢?” 曲不询不置可否。 “这么说来,你全是迫不得已。”他说,“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这么做的。” 宁听澜这时却又更狡猾了起来。 “逼我做什么?”他反问,“我又做了什么呢?” 从头到尾,他也从未提过一句七夜白,更不要提亲口承认自己和七夜白的事有关系了。 即使在没有外人、唯一的听众全在他一念之间的静室里,他也绝不给人留下话柄。 曲不询仰着头,望着那扇狭窄的天窗,轻笑一声,“活成你这样,就算当了蓬山掌教,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宁听澜神色半点也没变,“有没有意思,要赢家来说才有意义。” 曲不询似是不愿意再看向他一般,仰着头长久地凝视着那方狭窄的夜空,“你就这么确定自己会是赢家?” 宁听澜已想好了如何处理这个死而复生的人。 当初长孙寒撞破如意阁柳家种下的七夜白,他立刻下了缉杀令,到如今已成了无可挽回、没有任何余地的生死大仇,绝不可能和解,就算现在长孙寒说不介意,宁听澜也不会信。 况且,长孙寒也和当初的沈如晚不同,他早已不是天真少年,也不似沈如晚那般心无旁骛、超然物外,能当上蓬山首徒、甚至还令蓬山弟子都信服的人,总归是有些手段的,对宁听澜来说,并不是什么适合利用的人。 可如今蓬山因那一纸传闻而闹得沸沸扬扬,还有沈如晚在外面挂念着曲不询,若就这么把人杀了,宁听澜也有些拿不准后果。 倒不如就将曲不询关在这里,与沈晴谙一起当作人质,用来劝服沈如晚,物尽其用。 “看来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宁听澜和蔼地朝曲不询笑了,可话里却并不是那么个意味,“你在这里静一静吧,掌教专属静室的风光,除了我之外,这蓬山上下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品鉴了,总归是一桩机缘,也许待上几年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呢?” 他说着,转过身,推开厚重的黑曜石门,却忽而怔住了。 沈如晚静静地立在门外。 她身后是起伏嘈杂的喧嚣,在宁听澜的印象里,蓬山似乎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热闹哄乱的景象了。 这实在不太寻常,平日若有弟子聚集起来哄闹,早被宗门内的长老和管事训斥惩戒了。 可沈如晚并不会向他解释。 “掌教,别来无恙。”她很平静地望着他,其实气息有点不稳,好似受了点伤,可是语调极致的冷寂,无端让人觉得静到极点,“如今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第128章 山冷不生云(七) 她纤细笔挺身影仿佛隔断两个世界, 把身后喧嚣都隔在世外,剩下一片冷清的死寂,唯有峰顶萧疏的风拂过, 为这春意盎然的蓬山带来一点寒凉。 很短暂的瞬间里, 谁也没有说话。 率先打破这死寂的竟不是宁听澜。 “你怎么来了?”曲不询站起身, 越过宁听澜的背影望着她,神色仍沉沉的, 不动声色地问她, 好似不甚在意。 他方才和宁听澜说话,只是那么从容地盘坐, 待听见她声音从门外传来,忽而便站起身来,愕然与忧虑转瞬即逝, 待沈如晚越过宁听澜能看见他神容时, 那点失神已全然妥帖地消逝在沉静从容之下,半点也瞧不出了。 长孙师兄这样的人, 有时就算关切你,也不会叫你发觉的, 哪怕他现在变成了曲不询, 改了性情,回到蓬山的时候,又不自觉变得更像从前那个人了。 沈如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隔门淡淡望了他一眼,“我来带你走。” 曲不询一种说不出的愕然, 可又觉得这分明就是沈如晚的脾气, 就是她会做出来的事、会说出来的话:真相、公道就在唾手可得的眼前, 她又怎么会是那种隐忍吞声、委曲求全的脾气? 旁人都求一个万全之策,不敢妄动,只怕失却既得与未得,可她又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公道罢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呢?又有什么值得她犹疑? 他回了蓬山,便已是习惯使然,凡事权衡利弊,宁愿曲折周旋,慢慢谋一个得偿所愿,可却忘了,沈如晚从来不是这样的性格,也根本不需要。 她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没办法,谁教这青天也厚爱她,予她翩然一身仙骨,还要给她一颗无欲则刚的仙心呢? 看来当初在归墟取名字时是取错了,这个“曲不循”该是她的名字才对。 曲不询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唇边竟生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我知道——我是问你怎么上来的。” 沈如晚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怎么上来?自然是飞上来的,路上是有人想拦我,难道我就没学过法术吗?” 九道天门关横亘渡厄峰前,被她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好似镇守杀阵的修士全是蓬山刚入门的小弟子,根本不值一提。 曲不询当然不会信她这轻描淡写的话,渡厄峰的九道天门关他比谁都清楚,心绪凝在那里,反倒语塞了,说不出话来,半晌搪塞出一句轻轻的话,“何必这样险?我也不是出不去。” 他仿佛在责备,可轻得不能再轻,实在叫人听不出半点责怪的意味。 沈如晚却是骤然神容冰冷,冷冷望了他一眼,“难道我就眼看着你一直被关在这里?你是我带回来的,自然要跟着我走。” 她还是那么坏脾气,还带着理所当然的自行其是,可在他眼里却像是连每根头发丝都带着别样的鲜活,心情不佳便不容反驳,“我的人,我当然要带走。” 曲不询遥遥看着她,只觉心口那道陈年旧伤忽而生出酥酥麻麻的异样,按不下也掩不去的笑意就在唇边,压也压不住,只得低头闷声笑了。 “是,是,都听你的。”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们一来一往对答极快,竟好似当作宁听澜不存在一般,又忽而谁都不再说,短暂的对话后同时静默,说不出的默契。 宁听澜的眼神止不住地变化着,在沈如晚的脸上仔细地打量,好似想找出些诡异的端倪,可最终一无所获。 于是他的笑容也淡了,不动声色地望着沈如晚,“我从没想到会这么见到你。我印象中的沈如晚应当是个行正道、走正路的人,而不是视蓬山法度和威严于无物,就这么仗着自己的修为闯进渡厄峰。” “你以为你在行公义之事?所以行非常之手段?错!大错特错!”宁听澜沉声说,“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强闯渡厄峰,只会让蓬山弟子、让天下人有样学样,学你这般无视规矩、恣意妄为。法度失了威严,只会让狂徒和宵小有机可趁。” “你以为那些宗门长老和阁主是本性迂腐,所以才按兵不动吗?他自愿进渡厄峰,难道是因为他在归墟把脑子摔坏了吗?”宁听澜指着身后的长孙寒说,“是因为他们还心怀敬畏。他们知道仗着实力恣意妄为只是自取灭亡。” 宁听澜冷冷凝视着沈如晚,这一刻他当真像个谆谆教导徒弟的严师,“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你要想维护道义,就要学会摒弃无益的杂念和冲动,而不是意气用事,恣意妄为。”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她又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宁听澜也这样沉着地站在她面前,有时鼓励,有时开导,有时训斥。 平心而论,宁听澜教过她许多东西,在她后来的日子里也被证明并非无益,也许就像宁听澜自己说过的那样,若没有他,她也不会是如今的沈如晚。 可人生奇妙就奇妙在,所有慷慨馈赠都早有代价。 “蓬山的法度若乱,是因我而乱吗?”她问,语气很平静,“掌教,我也是有样学样。” 蓬山掌教本身就是那个视法度道义于无物的人,又哪来的资格去管束别人呢? 若要说带坏风气,也得从宁听澜这个掌教先数起。 宁听澜被她堵回来,有种微妙的胸口滞涩感,也许是她终究拥有过人的实力,而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所以当她掉转矛头,他便蓦然生出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退意。 又或许是她实在太平静了,好似惨淡过往并不发生在她的身上,也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痕迹,像个局外人。 宁听澜太了解她,也太熟悉她了。 “看来我们太久没见,你也没有变成我想象中的那样——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总该成熟些,懂得这世上的不得已。”他神色微妙地说,“可我没想到你一点都没变。” 沈如晚问他,“是变了好,还是不变好?” 宁听澜一时竟答不上来。 “变有变的好,不变有不变的好。”他许久才说,“只是像现在这样,就不太好了。” 不管她是心无旁骛追求道义,还是心生凡念沦于世俗,能为他所用就是好,若像现在这般锋芒指向他,那就不好。 终归还是他掌中一柄青锋,任他评说。 沈如晚静默了片刻。 萧疏的烟气拂过她鬓边,撩动她发梢微微颤动,轻轻地落在她颊旁,映出那清疏秀丽的面容上的沉寂无言。 “是么?我也觉得,从前教我问道问心、无愧于心的掌教很好,像现在这样,很不好,也很不体面。”她过了一会儿,静静地开口,“我来,就是为了让你体面些的。”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好似彼此都心平气和地从容叙旧,其实各自心神收束,周身气机牵引,已是说不清的杀机纵横,只是互相掂量着,谁也没动罢了。 宁听澜微微绷紧心神,反倒笑了起来,“你一路闯过来,还受了伤,真的那么有信心,认为你现在能赢过我吗?” 沈如晚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答得很坦然,并不为这似乎会泄气的答案而窘迫,“我这一路上回忆了很久,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见你出手过。” 蓬山掌教当然是实力与手段兼具的,宁听澜当初刚成为掌教时一定有过很多次出手,所以多年过去,曾经见过他实力的同辈也成了长老、阁主,只会越发忌惮他。 可沈如晚和他的年纪相差太远了,久到在她青春正好时,宁听澜早已不需亲自出手,自有旁人为他代劳。 再后来,她也成了代劳的那个人。 “那你一定不太清楚,我从前也和你现在差不多,在我还没成为蓬山掌教的时候,神州有数不清的修士可以对我的手下败将如数家珍。”宁听澜语气和缓地说。 可沈如晚的回答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我知道。”她说,“我可以想象,也许那时你比我更有名,是神州一流的风云人物,连卢玄晟那样的修士也对你心服口服。” 宁听澜始料未及,他没有立刻说话,像是在心里掂量既然她知道他曾经的实力,为何这么平静,她现在又到底有多少底气。 可无论他怎么观察她,都只能从沈如晚清冷幽邃的脸上望见平静。 曾经有那么多次,他能轻而易举地从这张秀丽年轻的脸上看穿她的心绪,像是清澈湍急的溪水,可溪水日复一日汇入江海,终于有这么一天,他再也看不明白。 “那么,看来你现在又有了新的倚仗。”宁听澜缓缓地说,“你的时运一向很不错。” 沈如晚失笑,“我没什么倚仗,也没你想的那些运气。” 可,“算了,你要这么想,那也就随你吧。” 峰顶又归于一片死寂,谁也不再说话。 宁听澜终于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身上的衣袍微微鼓动着,无风而动,这是灵气运转到极致的征兆,随时都会出手。 沈如晚慢慢抬起手,翠玉一般的琼枝盘在她的腕间,慢慢从她袖口滑出。 渡厄峰外,已有数不清的弟子聚在一起,遥遥地张望着峰巅,声浪叠起,尽是纷乱喧嚣的议论和吵嚷。 还有许多大胆的弟子凑到渡厄峰外围,仗着此刻人多,想要混到渡厄峰内去,一时拦不下来,一直挤到了第一道天门关外,被森寒的杀阵尽数挡住。镇守第一道天门关的丹成修士严守杀阵,并不退让,以防浑水摸鱼之人。 “沈姐姐先前破阵受了伤,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了。”楚瑶光拉着陈献没去凑这个热闹,只是停留在外围,忧心忡忡地仰望着峰巅,“明明已经闯过了第九道天门关,怎么还没出来呢?莫非里面另有什么危险机关、厉害人物?” 陈献倒是很放心,反过来安慰她,“沈前辈很厉害的,而且我师父也在呢,他们两个联手,哪有什么能难得倒他们的?” 楚瑶光真不知道他的信心究竟从哪来,两位前辈确实很厉害,可她和陈献都没结丹,谁也不知道结丹后的境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厉害,可又不知道到底有多厉害。 怎么偏偏陈献就能这么信心满满呢? 可陈献还偏就是这么有信心,“你放松一点,就想想等事情结束之后,一定会有很多人传唱沈前辈和我师父的事,到时候我们也能在传闻里有个名字,到时候我们回家也成了名人,那得多风光?” 楚瑶光简直被他天马行空的思维折服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陈献居然已经能想到那么远了。 可她腹诽着,紧紧皱着的眉头却不自觉松开了,顺着陈献的话略微想了那么一想——倘若她也在传闻里有了名字,再去尧皇城见阿同的时候,必定扬眉吐气,好好镇住这小丫头,摆摆姐姐的派头。 想到这里,楚瑶光的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轻轻哼了一声,抬头望向渡厄峰顶,忽然瞪大了眼睛—— 原本隐没在夜色与云雾中的渡厄峰顶,忽然爆发出璀璨到极致的青光。 “怎么又动起手了?”她喃喃,“谁在上面?” 沈如晚掌心的青光暴涨,将峰顶淹没。 她也掩身在这无边绚烂的青光里,数不清的藤蔓铺天盖地地生长蔓延,可又以更快的速度凋朽消逝,散落无痕。 宁听澜没有夸大炫耀,他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也曾是神州最顶尖的强者,甚至也许比她名声更大、实力更强。 丹成修士之间也有天差地别,面对宁听澜和面对白飞昙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沈如晚所见过的修士里,从没有谁像宁听澜这样强。 她已看不分明眼前的光影,哪些是属于她的灵光,哪些又是属于宁听澜的剑光,尽管那纵横的剑气熟悉到仿佛刻在她的骨血中,曾经也属于她。 碎婴剑。 宁听澜的面容隐没在刀光剑影里,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即使隔着光影隐约地望着,也呈现出一种全无犹疑的冷酷。 毫无疑问,他既已出剑,就是为了敌人倒下,无论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又是否曾全心全意信任追随过他。 在前往蓬山的路上,沈如晚想过很多次,如果宁听澜用碎婴剑指向她,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那时她坐在宝车中,模拟过很多次究竟该如何应对,她的剑法并不是纯粹自学,当然也有宁听澜言传身教,宁听澜了解她,她也了解宁听澜。 可当她站在宁听澜的面前,在碎婴剑熟悉又陌生的剑影中飘摇若絮,她心里想的却不是那些苦苦思索的应对,而是一种没什么意义的、纯粹的情绪。 失意、惆怅、苦涩……什么词都好,可都无法准确形容出这种感觉。 她替碎婴剑抱屈。 藤蔓在剑光下无尽地生长,分明摇摇欲坠、已到极限,可一个分神,又顽强地生出了新枝,诛之不尽。 原本整洁气派的峰巅已是不成样子,丹成修士出手甚至能让寻常小山倾倒不存,纵横的剑气与灵光在峰巅留下深深的痕迹,若非蓬山的峰峦都有阵法加固保护,只怕连这峰顶也早被削了去。 曲不询手里握着那把不循剑化成的匕首,最后一下用力敲在束缚他的玄铁锁上,玄铁锁不堪重负地断开,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玄铁锁能锁住修士的灵力,即使是丹成修士也没法幸免,只能在玄铁锁下如同凡人。 可旁人却不知道,不循剑和他性命相连,哪怕曲不询半点灵力也用不出来,他也仍然能召出不循剑,玄铁锁对他来说便是个笑话。 曲不询看也没看一眼地上的玄铁锁,匕首化为重剑,他提剑径直走出静室。 刀光剑影映在他的眉眼间,衬出他沉凝的神容。 青光被剑影压制得有些黯淡,藤蔓生了又灭,只圈在沈如晚的身侧,似乎摇摇欲坠,可又顽强不息,永不消逝。 宁听澜心底早已泛起难平的躁意。 他教了沈如晚剑法,对她再了解不过,可沈如晚却不知道他出手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他手中有碎婴剑,而沈如晚什么都没有;他状态完好,她一路闯过来却受了伤。他满以为拿下她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没想到沈如晚竟然能支撑那么久。 余光瞥见曲不询站在那里,他心里猛然一沉。 “你我之间的事,就不必再多一个人来插手了吧?”宁听澜短暂地笑了一声,对沈如晚说,“除非你就这么心甘情愿承认你自己没法维护你想要的道义,永远只能仰仗他人。” 曲不询挑眉,一哂。 不过是宁听澜怕他和沈如晚联手,故意说出的挑衅之言,他负手站在那里,只是神色莫测地盯着宁听澜,气机锁定,不置可否。 摇摇晃晃的青光里,沈如晚一言不发。 纵横锋锐的剑气擦过她鬓边、衣角,留下深深血痕,染红了衣襟与袖口,可血映在她颊边,却只衬出她晦涩冰冷的眼眸。 宁听澜被曲不询不远不近地盯着,却又不知曲不询究竟何时会出手,不得不分神防备,压力陡增。他剑光更沉,压得青光摇摇欲坠,他不觉多言了起来,“其实以我们的渊源,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当初你师尊还在世时,我曾和他玩笑说,早知就该让你拜在我门下,跟我学剑法,而不是拜在他元让卿的门下,也省得你这般用剑的天赋白白浪费,成了个法修。”宁听澜声音因杀机而显得有些紧绷,可又强作若无其事,“不知你究竟明白不明白,我说我欣赏你、看着你就像在看年轻时的我,句句都是真心话。” “可你走了,扔下蓬山就走,辜负了我的期许——我原本曾打算让你成为第九阁的副阁主的。”宁听澜好似十分遗憾,慢慢地说,“可你看你,大好的局面,为什么偏偏被你走到了如今的样子?” 沈如晚透过刀光剑影,凝神望着他。 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当然想过很多次,这一路走来她的选择有好有坏,有再来千百次也不后悔的,也有悔不当初恨不得回到过去改变的。 可有一件事是她永远不会变的。 “你曾经告诉过我,碎婴剑是这世上至正至珍之物。”她越过青光与剑光,神冷如冰雪,轻轻地说,“唯有心怀公道正义的人,才能握住这把剑。” “我一直信你,也一直都这么做。” 宁听澜对上她霜雪般的目光,不知怎么的竟顿了一下,生出些迟疑,这让他到嘴边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时至今日,哪怕你正用碎婴剑对着我,我也还是信。”沈如晚字字沉冷,她抬起手,青光完全散了开来,以一种不加防备、却似主人般的姿态迎向刀光剑影—— “剑止!”她慢慢说,“碎婴剑,回到我掌中来。” 这世上至正至珍之宝,应在至正至真之人的手中,去守这至正至公的道义,而不是留在一个只剩贪欲的人手里,成为一把任人把玩与评说的蒙昧青锋。 剑若有灵,只怕也会放声一哭。 她已很久不曾握剑了,可就此刻,她比谁都笃定,她能握住。 一定可以。 嘹亮清狂的剑鸣长吟如龙,在所有靠近渡厄峰的弟子们耳畔回响,在蓬山无数的青山之间传荡,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生难忘。 宁听澜那一刻的神色陡变,强烈的不可置信一瞬间漫上他的脸,好似他见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构成他最后一个清晰而明显的表情: 碎婴剑从他的手中振荡飞出,越过尚未凝滞的刀光剑影,就这么从容地、不可阻挡地飞向前方,带着些宿命般的意味,静静地凝在沈如晚的身前。 很可笑的——他忽然想起,眼前的情景恰如很多年前他把碎婴剑交给沈如晚的那一幕。 就好像命运轮转了数千个日夜,最终又回到起点。 一模一样。 第129章 待浮花浪蕊俱尽(一) 宁听澜踏入渡厄峰的那一刻一定没想到, 他再也不会有走出这座峰峦的一天。 前有手持碎婴剑的沈如晚,后有状态完好的曲不询,谁也不会让他安然离开, 他就这么无可反抗地被送入渡厄峰中关押, 等待敕令堂的调查。 “方才你那一声‘剑止’, 厉若雷霆,风歇云凝, 就算放在剑修之中, 也是上上等的剑心剑魄。”曲不询走到沈如晚面前,抱臂望着她。 沈如晚神色忡怔惆怅地抚着手里的碎婴剑, 似有伤怀,久久不语。 曲不询望了她一会儿,张张口, 又闭上, 沉吟一晌,状似无意地问她, 没话找话,“诶, 先前曾师兄说得有道理啊, 你当初怎么没拜入剑阁呢?” 沈如晚无言。 “这世上就你们剑阁最好?”她没好气地瞪他,“我偏爱做个法修,不行吗?” 可这么说着,她脸上的怅然伤感却渐渐散了,垂头望着手中的碎婴剑,心头千丝万绪, 最终只剩下一声轻叹。 曲不询被她瞪了也不恼, 望见她眉眼怅惘散去, 他便耸了耸肩,懒洋洋地笑了。 沈如晚对着碎婴剑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只剩下沉然与平静。 她手持碎婴剑,步入云海,迎向数不清的好奇的打量和晦涩的权衡。 在各色的打量中,她神色无波,慢慢抬起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碎婴剑。 “此剑属于蓬山。”她说,“我代掌三年,等尘埃落定,蓬山变回从前的蓬山,新掌教足以服众,我会让碎婴剑物归原主。” 晨光熹微,长夜已至尽头,新昼初始。 日光照在青霜如雪的碎婴剑上,映在她清疏昳丽的眉眼间,锋芒半敛半露,熠熠生辉,几乎有种辉光刺目却又挪不开眼的力量,摄人心魄。 渡厄峰外观者如云,竟有一瞬静息。 一瞬也胜千秋。 刚被关押进渡厄峰时,宁听澜心里犹有侥幸:他在蓬山做了那么多年的掌教,在宗门内自然有其羽翼,更有在七夜白中分一杯羹的同党,即使他现在被关押在渡厄峰中不得自由,外面也有大把的人想把他捞出去,以防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要他性命尚存,一切都还有转圜之机。 然而谁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曲不询和沈如晚留在蓬山本身便是最好的威慑,他们事无巨细地关注七夜白的调查,凡有猫腻便追究到底,到最后,那些隐藏在宁听澜羽翼之下的人也一一被找出,真相像是姗姗来迟的远客,终有为世人所见的那天。 一晃,便是两度春秋。 尧皇城的城际灵舟上,依旧是渡客如云、迎来送往。 这两年来,神州修仙界发生了许许多多让人瞠目的大事,可对于每个风暴之外的普通修仙者而言,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除了每期必看的半月摘之外,这些大事似乎与平常生活并无什么关系。 这列城际灵舟上,一对少男少女便正凑在一起,共读这一版的《归梦笔谈半月摘》。 “……陈献跌跌撞撞藏匿在枝叶下,恰躲过那白飞昙异火中逸散出的可怖祟气。他安安稳稳地坐定了,便听见一声摇山撼海般的轰鸣,他忙不迭从枝叶中探出头去,向外一望,竟就这么呆住了—— “原来,就在这须臾之间,漫山遍野均被枝叶藤蔓所覆盖,沈如晚引来九天星辰坠落,星光璀璨刺目、难以直视,转瞬便将那白飞昙湮灭……” 陈献读着读着怪叫一声,“不对啊,我记得当时不是这样——” 楚瑶光拧了他胳膊一下。 陈献的怪叫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望见对座乘客茫然怫然的目光,干干一笑,又低下头,和楚瑶光耳语,“我记得当时不是这样的,沈前辈学的是木行道法,哪来的九天星辰啊?这真是修士能做到的吗?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楚瑶光神色平静,并不意外,“当初撰写之前就说过,不会完全按照实情来,有些过程也不适合直接写出来,便会稍稍改易杜撰。毕竟是解闷的话本,为了迎合读者,夸张些也是正常的。” 七夜白的事水落石出后,神州修士不出意外地对沈如晚和长孙寒这两个名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风云豪杰总是为人追逐的,更何况这两个风云人物还是道侣。 在追逐热门传闻这件事上,谁也比不过意修,早有数不清的意修求到蓬山,想为沈如晚和曲不询写话本,只是都被拒绝了。 然而意修中不乏爱钻空子的,改去了主角名姓,却又故意起了一望便知原型的名字,引那些对沈如晚和曲不询好奇的修士买来看。 法不责众,蓬山事务纷杂耗时,故而除了那些扭曲事实、实在胡说的话本之外,沈如晚和曲不询也不深究,竟引得这类话本成了一个新流派。 而陈献和楚瑶光正共读的话本却与那些并不相同,正经刊载在《归梦笔谈半月摘》上,并且是唯一一本用了真名的话本。 只是,这本话本中,主角并不是沈如晚和曲不询,而是“陈献”和“楚瑶光”。 要说这本话本的诞生,得追溯到一年以前,一个麻花辫女修找到陈献和楚瑶光,毛遂自荐为他们写传记。 这事很稀奇,去找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意修很多,可来找陈献楚瑶光的意修却只有这么一个。 “我认得你。”楚瑶光见了那个麻花辫女修,有些惊讶,“先前我和沈姐姐在钟神山的半月摘办事处见过你。” 那时麻花辫女修便找沈如晚毛遂自荐写传记,只是被沈如晚拒绝了。 没想到,如今沈如晚名声大噪,麻花辫女修没去找沈如晚,反倒来找楚瑶光和陈献了。 “就是因为先前碰过壁,现在才不报指望、另辟蹊径啊。”麻花辫女修也很实诚,“沈前辈不会同意,可没准你们俩就同意了呢?我可以在话本里隐去她的姓名,只说是一位沈姓前辈和长孙前辈。” 就算是这样,也会有不少修士奔走相告,相互传阅的。 毕竟是少年人,若有机会在神州出个风头,自然是心动的。 可陈献和楚瑶光虽然性格各异,却都不贪心、敬重前辈,回绝了麻花辫女修,把这事说给沈如晚和曲不询听,没想到沈如晚若有所思,竟忽而说,“也不是不可以写。” 虽然半月摘和蓬山自身先后公开了七夜白的证据和真相,可对于更多置身事外的修士来说,这件事还是有些隔雾看花的意味,不甚明晰,若以话本这样更易传播的形式讲述真相和细节,也不是什么坏事。 麻花辫女修本来只是打算另辟蹊径写个故事提升一下修为,没想到竟真能捡到这么大一个便宜,哪怕下笔需要字字斟酌、被人校阅,她也求之不得。 细细筹备了大半年,这本《瑶光陈献奇遇记》便终于在半月摘上一期期刊载出来了。 陈献捏着报纸一角,还是不甚满意,“我哪有这上面说的这么狼狈,我分明记得我当时很是从容不迫——我还想着去救你呢。” 这番好意楚瑶光心领。 “毕竟你的方壶不能拿出来说给别人听嘛。”她悄声说,“不过,你当时真的从容不迫,想着来救我?” 陈献的脸忽然有点红。 “说从容不迫好像有点夸张了,其实我还真的挺狼狈的。”他老老实实地说,“但我确实想去帮你来着,可惜过不去。” “幸好,你一直都很厉害,根本不需要别人救。” 楚瑶光掩在手下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算你终于说了回聪明话。”她满意地点头。 城际灵舟上的传音石清脆地响起:“即将到达:城主府、《归梦笔谈半月摘》办事处。” 灵舟须臾间静止,在高高的停泊点落定。 从舟中走出,青空一碧如洗,只有远天遥遥升起的绯红云霓,浩浩荡荡地向尧皇城的方向飞来。 “霓衣风马来了,又有新人来尧皇城了。”楚瑶光瞥了一眼,随口说,“走吧,咱们去城主府。” 陈献和楚瑶光并不是来尧皇城游玩的。 那本《瑶光陈献奇遇记》问世后收获了许多读者,自然也收获了数不清的灵石,固然这灵石有半月摘和麻花辫女修的一份,但分到陈献、楚瑶光,乃至于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手里,也是一笔巨额财富。 沈如晚没拒绝这笔灵石,但并不打算收入囊中,而是把这笔钱拿出来接济扶助曾被种过七夜白的药人,这些药人因七夜白而生机流逝、寿元衰减,被救出后生活中也有许多难题,有这笔灵石扶助,便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她决定了灵石的去向,大家正好也都不缺灵石,更难得的是对钱财看得很轻,于是便也和她一样捐出了灵石。 尧皇城收留了许多药人,这些药人经此一事,同病相怜,经常小聚,楚瑶光和陈献这次来尧皇城就是为了拜访他们、关心他们如今的情况,顺便再去城主府拜访一遭。 见药人们是为公,拜访城主府却是陈献和楚瑶光的私事。 “孟城主,老头最近过得怎么样啊?”陈献见了孟南柯,一点也没有眼前人是孟华胥亲姐姐的觉悟,大咧咧地在尧皇城城主面前叫人家弟弟“老头”。 孟南柯忍俊不禁,却很正经地回答他,“小梦最近很精神,带着阿同到处玩得起劲,你们就放心吧。” 陈献听了“小梦”两个字就想笑,这次也没忍住,哈哈笑了半天,直到走到后园门口也没直起腰。 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孟华胥板着个脸,活似眼前人欠了他灵石一般,看了陈献一眼,却没急着开口,反倒左右张望了半天,气哼哼地说,“就你们俩啊?” 陈献知道他在找什么,摆摆手,“别找了,我师父和沈前辈还在蓬山忙着呢,只有我和瑶光。” 孟华胥哼了一声。 先前沈如晚见孟南柯时,让后者去书剑斋后厨看一看,孟南柯果真去了,把孟华胥逮了个正着,再不许孟华胥躲着她,姐弟俩时隔数十年,终于敞开心扉,面对面聊了一回故往。 往事不可追,这数十年的痛悔与心结,解是解不开的,可人到暮年,余生也已望得到头,抱头痛哭后,最终还是一声叹息,与故往和解,珍惜眼前。 不过,虽然孟华胥终于别别扭扭地留在尧皇城、每日带着阿同游街走马,时不时抢邬梦笔一根鱼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但他对那个告知孟南柯他在书剑斋的人耿耿于怀。 孟南柯谨守秘密,没有把消息来源说出来,但孟华胥认定必然是沈如晚和曲不询中的一个,念念不忘,每次见了陈献和楚瑶光都要问一回。 “哎呀,老头,你也别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嘛。要不是有人告诉孟城主,你和孟城主怎么姐弟相见啊?你又哪里会像现在这么快活?”陈献说句公道话,“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孟华胥不屑地哼了一声,斜了陈献一眼,“暗中告密,我还不能生气了?” 陈献老老实实说,“不太好。” 孟华胥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可没一会儿,这老头又摸着胡子,一副得意洋洋又假装矜持的样子,“再说——谁说我对他们告密生气了,就不能谢谢他们了?一码归一码,你懂什么呀?” “啊?”陈献张大嘴,始料未及。 孟华胥看他这副痴呆样,得意地一笑,心情很好地抖着肩走了。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一起无语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瑶光陈献奇遇记》来自86章评论区@sakurara和@喜欢狗血言情的土狗,当时我就特别喜欢,今天抄一下(bushi) 如果这两位小可爱读到这里可以留个评论认领一下,我单独给你们发大红包感谢你们! 说点题外话吧,之前就有小可爱在评论区说,陈献和楚瑶光才是主角吧? 其实某种意义上真相了,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先在脑内构建了一个比较套路化的奇幻冒险文,然后把沈如晚和曲不询塞进去充当那种“比主角人气更高的配角”,再对这个故事进行一些翻转,最后从沈如晚的视角来写,我基友称之为“明明在写原创,却像个同人写手” 不过我是主角控,偏爱的永远是我笔下的主角,这个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的对吧(试图挽回) 第130章 待浮花浪蕊俱尽(二) “哎?你怎么又来了?”身后传来少女诧异的声音, 听来似乎十分不爽,没头没尾,也不知究竟是在对谁说。 楚瑶光和陈献并肩站着, 原本脸上还有点笑影, 听到这声质问, 笑容倏忽又消失不见了,一点无奈容忍般回过头, “楚如寿, 我来拜访孟城主,这又碍着你什么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看见对方的脸, 光是听着这有些不爽的质问声,楚瑶光就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不要叫我楚如寿!”阿同拎着竹篓,扛着两根鱼竿, 头上戴着个斗笠, 一副渔家女打扮,朝楚瑶光翻了个白眼, “谁知道你究竟是来干嘛的,你现在倒是出风头了——哼。” 楚瑶光听到后半句, 心里一动, 忽而看向阿同,有几分似笑非笑,“你也看《瑶光陈献奇遇记》了?” 阿同忽而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儿一样,“胡说!我怎么会看这种烂俗话本!我没有!” 楚瑶光越发确定,拉长了音调,觑着阿同的脸色, 故意说, “看来你还真的读了——没想到你私下里其实很崇拜姐姐的嘛?我要是早知道你对我的事好奇, 我肯定私下里细细地说给你听,你不用偷偷读话本。” “胡说!胡说!”阿同脸都气红了,“我是对七夜白感兴趣,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再厉害,也是沈前辈和长孙前辈厉害,我才不会对你好奇呢。” 楚瑶光才不管,坚决偏过头去,假装没听见,又把阿同气得跺脚。 陈献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问阿同,“你拿着鱼竿做什么去?” 阿同又瞪了楚瑶光一眼,这才扬着下巴回答他,“梦笔先生请我一起钓鱼。” 陈献奇道,“钓鱼?去哪钓鱼?” 阿同理所当然地说,“就在城主府里啊!” 城主府里就有池塘,池塘里自然有鱼,只是…… 谁也不会想到在城主府的池塘里钓鱼吧? “有池塘、有鱼,就是要垂钓的。”邬梦笔也戴着个斗笠坐在池塘边上,似模似样地握着鱼竿,他坐在那里脊背微微有些佝偻前倾,打扮得朴素无华,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渔翁,只有在他老神在在开口时,才又有了大神通者的悠然,“你们小小年纪,可别染上世俗的坏毛病,这城主府里的鱼难道就高贵了?没有这样的道理,该钓还是得钓。” “若不支一杆鱼竿在这里坐一下午,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哑然。 被他这么一说,若不在城主府里钓上一下午的鱼,简直像是不会欣赏人生之美的活死人了。 “梦笔先生,难道你最近一直在钓鱼吗?”陈献有几分好奇。 “是啊。”邬梦笔不甚在意地回答道,“让我算算这些天来钓上来几条鱼——倘若这一钩能钓上来,再钓一条,加上我前两天放生回池子里的那条,我一共钓了三条了。” 陈献和楚瑶光无语:“……” ——这么说来,钓了这么多天,邬梦笔竟是一条也没钓上来? “钓鱼之乐,在于钓,而不在于鱼。”邬梦笔笑得和缓,“况且,鱼儿何辜?难不成为了我要打发时间,就要鱼儿送命吗?倒不如只享受钓的过程,不去管它究竟上钩了几条。” “你现在看它只是一条没有灵智的凡鱼,又焉知千百年后它不会开了灵智成妖,再有一段传奇呢?” 楚瑶光望了望池塘中的鱼群,有些迟疑,“可是,这池塘里都是些凡鱼,好似没什么异种,恐怕就算生长数代,也生不出一条鱼妖吧?” 越是品种稀缺的异种,便越是容易修出灵智,似这池塘里的凡鱼便没这般好运了。 邬梦笔语气悠长,不急不徐,“是凡鱼没错,可谁又说凡鱼就不能开灵智了?总不能因为这些鱼儿不会投胎,就命中注定低别的鱼一等吧?” 虽说天道面前万物皆为蝼蚁,可凡鱼就是没有异种那般容易开智修行啊? 如果说凡鱼天生就低异种一等,绝大多数修士都会认同的。 楚瑶光思索了片刻,探问般看向邬梦笔,“难道您见过开了灵智的凡鱼吗?” 若非亲眼见过,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 邬梦笔笑了,“还真有。”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握着鱼竿,眼神悠远,慢悠悠地说,“那时候我也就比你们现在大十几岁,从小生在凡人之间,长在蠖江边上,不知从哪听说了神龙的存在,发疯一般想要见一见真龙,一惦记就是几十年。” 邬梦笔在半月摘上撰稿,署名便是“蠖江邬梦笔”,他从来没打算掩盖自己的来历,人人都知道他生在蠖江边。 蠖江绵延千里,泽被东南,是神州最重要的江河之一,生在蠖江边的人数不胜数,因此见到邬梦笔的署名,许多人还会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后来我学了意修的传承,有了些神通,越发放不下这执念,终于有一天,我生出一种构想来:既然我没有缘分见到真龙,那我能不能靠自己的意修本事,想办法见一面呢?只要我能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在这故事里见了神龙,故事也能成真。”邬梦笔说,“这想法固然很妙,可是光我自己信是不行的,何况我也未必能信,而那时也没有半月摘,想一想容易,做起来却难极了。” “可我实在不死心,苦思冥想许久,想出个偏门主意来——只要有人愿意信我的故事,集成千上万人之力,总归是能成真的吧?”邬梦笔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有些怀念,“于是我花了许多功夫,在一处缺水荒僻、无甚人烟之处,构造了一座湖泊,然后费心迁来许多愿意迁徙的凡人,让他们在湖边生活,又编了个仙人御龙造湖的神话传说,让他们慢慢传开。” “如是许多年,湖边也有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当年我编出的故事也成了故老相传的传说。” 陈献越听越觉得熟悉,好似在哪听过,听到这里忍不住叫了起来,“你造出的那个湖,不会叫邬仙湖吧?” 邬梦笔微讶,随即失笑,“看来你也知道我当初编的故事了。” 陈献当初在临邬城待过几天,隐隐约约也听说过邬仙湖的传说,惊讶地望着邬梦笔,“原来那个传说是你编的?” 故老相传的邬仙人和龙王的故事已有上百年,口口相传的凡人也生老病死传了一代又一代,可谁能想到这个古老故事的开端竟就坐在他们面前,活似个最平凡的暮年老翁,悠悠然钓着鱼呢? 百年只是须臾,浮生几多过客,终是恍然如梦。 楚瑶光不由追问,“可是这和开智的凡鱼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分明是在说开灵直的凡鱼,怎么就说起邬仙湖了? 邬梦笔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是,是,说着说着就忘了——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他神色洒脱平和,很让人舒适,“那时我造就邬仙湖,有一次心情甚好,随手喂了湖里的一条小鲢鱼,没想到机缘巧合,分明只是一枚普通的养气丹,竟助那条小鲢鱼一举开了灵智,成了妖兽。” 虽说灵智不多,但已成妖兽,能吸纳灵气,便是踏上了仙途,再也不是寻常凡鱼了。 对于神州修士来说,开了灵智的妖兽,便近乎能被归为人了。 陈献还惦记着邬仙湖的传说故事。 他追问邬梦笔,“梦笔先生,你编的故事代代相传,那么多凡人相信这传说,那——你是否得偿所愿了?你后来见到真龙了吗?” 邬梦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个嘛——”他刻意拉长了音调,看着陈献好奇难耐的表情,最终悠悠地一笑,尽是戏谑,“你猜?” 陈献一愣,旋即瞪大眼睛,满是控诉。 邬梦笔笑而不语。 他悠悠然望着平平的鱼竿,神色怡然。 “怎么能这么耍人呢?”陈献嘀嘀咕咕,“我要是把这事说出去,大家都知道梦笔先生是个爱逗弄人的促狭性子。” 邬梦笔“哈”地笑了出来。 “身前身后名,随他们怎么传吧。”他不甚在意地笑着说,“反正,再过半年我就死啦。” 陈献和楚瑶光一齐怔住,“什么?” 邬梦笔侧着头看着他们笑。 “原来你们沈前辈没和你们说么?”他笑容和蔼平静,好似说得根本不是自己的事一般,“我寿元无多,再过半年,就该入土了。” 陈献和楚瑶光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说起自己半年后会死,竟能如此平静安然? 邬梦笔轻叹一声,“人总是要死的。”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暮气沉沉,勇气也早就散了,只剩下一具残躯装满了无用的权衡和算计。”他笑着说,“不像你们两个小朋友,还大有可为啊。” 陈献和楚瑶光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不知怎么的,他自己分明都不甚伤感,可他们望着邬梦笔,却无端生出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怅然难过。 邬梦笔微笑起来。 浮生若梦、生死一弹指,年轻人是不会明白的,也不需明白,他们只需怀着勇气去闯荡、带着朝气向上,长风破浪。 “神州的未来轮转到你们手里啦。”他说。 离开城主府时,这怅惘仍笼罩着陈献和楚瑶光,久久不散。 英雄迟暮,纵然与他们关系平平,谁又能不叹惋? “生离死别,原来是这种感觉。”陈献闷闷地说。 死亡对他们这般生在平和繁荣环境里的年轻修士而言,终究十分遥远,哪怕只是个不熟悉的长辈,听说对方寿元无多,也会心生怅然。 “是啊。”楚瑶光也有些蔫蔫的,“一想到半年后再来尧皇城,也许就见不到梦笔先生了,总觉得难以相信。” 连关系浅浅的邬梦笔即将寿终都让他们如此怅惘,倘若关系更近的亲友去世呢? “我现在觉得,沈姐姐的过去,实在是太凄楚了些。”楚瑶光忽然轻声说,“我当真不敢想,若我遇到那样的事,我又会怎么样。我大概是不可能有沈姐姐那样坚强的。” 凄楚便也罢了,最难得的是,遇上凄楚酸辛,竟还能孤身咬牙往前走,踽踽独行,十年如一日。 陈献赞同地点点头。 他本要接着说下去,可余光忽而在街角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转过头凝神看过去,“哎,那个人——那不是杭意秋吗?” 站在街角、对着墙上一张彩纸告示凝视阅读的背影,果然恰似杭意秋的身影。 虽说并不算熟悉,但好歹也是打过交道的熟人,路上遇见了总要打个招呼,更何况杭意秋性格大方,相处起来还算愉快。 陈献和楚瑶光走过去,凑近看,确乎是杭意秋,可不知怎么的,她站在那里,神色竟有几分郁郁不虞,不知究竟想到什么不快伤神的事了。 “杭姐?” 杭意秋转过身来,望见他们,那副郁郁的模样稍稍散了些。 她挑了挑眉,一笑,“这么巧,你们来尧皇城了?” 她这问话没什么要紧,可她一转身,把她方才正在凝神阅读的彩纸告示露了出来,原来墙上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两排大字:《南奚北童——与童照辛并称的炼器大师奚访梧回归尧皇城》。 陈献看了个正着,不由一怔,下意识地朝楚瑶光望去,两相对视,果然都瞧见那海报上的内容了——奚访梧回尧皇城了? 先前奚访梧坚守在碎琼里的秋梧叶赌坊,只为等杭意秋去见他一面,按理说不等到杭意秋是不会来尧皇城的,可两年前沈如晚传话给杭意秋时,后者分明意兴阑珊、没什么去找奚访梧的兴趣。 想到方才杭意秋盯着海报时的郁郁不虞,再看她形单影只……莫非奚访梧在碎琼里久等她不到,最终放弃,回了尧皇城,两人彻底形同陌路了?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只觉分外棘手,生怕说了惹杭意秋心烦不快的话,让她更加郁郁。 “是啊,来见见朋友,顺便看看那些药人们过得怎么样。”陈献老老实实说,假装没看见墙上的海报,“没想到能遇见杭姐,真是意外之喜。” 杭意秋点点头,她与沈如晚偶尔还会联系,再加上如今《瑶光陈献奇遇记》传遍神州,因此她对陈献和楚瑶光半点也不陌生,揪着两人追问沈如晚的近况,方才的郁郁与不虞已抛诸脑后,完全看不出来了。 陈献和楚瑶光看她谈笑自如,不觉也松了口气,挨个回答她的问题,越发放松。 “杭姐姐,你出门是有事吗?”楚瑶光顺口问。 杭意秋的笑容忽而一顿。 “倒也没什么事。”她这么说着,可神态却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被混蛋放鸽子了。” 还有人放杭姐鸽子? 陈献和楚瑶光暗暗好奇。 杭意秋神色又微有不虞,磨着后槽牙,自言自语,“到底死哪去了。” “死在你身后了。”身后一声轻叹,无奈极了,“我不过是迟了半盏茶功夫,这也等得不耐烦了吗?” 杭意秋半点不意外地回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问题就是你迟了,半盏茶也是迟,为什么迟了?” 陈献和楚瑶光瞪大眼睛看着杭意秋身后的人。 那,那不是—— 奚访梧神色如常,抬起手,把手上拎着的纸袋给杭意秋看,一点无奈,“路上见老周记开了一炉新炒货,正好上次听你说想尝尝,就去排队买了一袋,这才迟了。” 杭意秋的神色转霁,方才的阴云转眼消散,拿过那袋炒货,爽朗地拍拍奚访梧的胳膊,“谢谢啦!误会你了,不好意思。” 奚访梧早习惯了她的变脸速度,摇摇头,叹了口气,可唇边尽是笑意。 陈献和楚瑶光目瞪口呆。 原来杭意秋早就和奚访梧和好了?刚才看着海报脸色郁郁,是因为奚访梧来迟了? 早知这是个乌龙,他们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了。 真是白叫他俩一番惴惴不安了! “待会还有事,我们先走了。”杭意秋捧着炒货袋子,朝他们潇洒地挥挥手,带着奚访梧融入人群,慢慢走远,转入街角不见了。 长街上人来人往,陈献和楚瑶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忍住,一起微笑了起来。 “真好啊。”楚瑶光轻声说。 红尘俗世滚滚向前、风花雪月分分合合,到头来,都是人间滋味。 作者有话说: 一些碎片回收~ 下章回蓬山 正文完结倒计时:还有3章 第131章 待浮花浪蕊俱尽(三) 沈氏故地, 庭院寥落,木叶也萧萧,在风里打着旋儿吹落地上, 扬起厚厚的尘埃, 又在寂寥清疏里渐渐落回地面。 单看这般门庭冷清的模样, 谁也想不到,就在十几年前, 这里还曾居住着神州最显赫的世家, 每日登门拜访交游的宾客盈门,繁盛热闹, 花团锦簇。 那时谁不说一声长陵沈家气运鼎盛、富贵长亘呢? 可也不过就是这么十几年的功夫,连描金绘彩的门梁也褪了色、生了斑,尘飞叶落, 无人问津。 沈如晚支着青伞, 静静站在门坊前,久久驻足。 偶有路人从旁经过, 对她投来不经意的一瞥,忍不住便看住了, 修士不畏雨雪, 少有撑伞的,可偏偏她支伞站在那里无端孤寒,平添几分神清骨冷,既叫人心里发颤,又别样的摄人心魄。 长陵在蓬山附国间,但与外界相通, 也是神州上有些名气的修仙者聚居之地, 沈氏在这里繁衍数百年, 根深叶茂,而沈氏族地横跨半城,一直绵延到城外,是这长陵中最豪横的世家。 沈氏族人代代延续,在长陵,就连街上走过的路人,祖上追溯数代,也许都是一个祖先。 在她父母双亡之前,她的父母也不过是偌大沈氏谱系外的一个远支,并不住在沈氏族地,甚至不住在长陵。倘若她双亲仍在,也许此生都不会和这里有一点联系。 那么,也许今日的沈氏族地依旧门庭若市,繁华鼎盛。 沈如晚的目光描摹着每一处褪了色的彩绘,从前她并未仔细留心过,可等它们褪了色,她又好似每一处都熟悉,能透过这惨淡的模样回到从前还完好的年光。 七夜白的真相被查明后,宁听澜被废去修为,关押在渡厄峰中受罚,陆陆续续也说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 当初她走火入魔,沈氏一夜覆灭,再无人见过那些熟面孔,她便以为这些全是她手下的冤魂,爱也好、恨也罢,她再也没回到过这里。 可她不知道,虽说当初她走火入魔、确实杀了许多人,但也只限于禁地之内,那些没资格掺和七夜白之事的普通沈氏族人倒能幸免。 是事发之后,宁听澜为防旁人细究、从沈氏族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七夜白的痕迹,便出手除去了这些幸存的沈氏族人,一并推到她身上,反正她走火入魔失了神智,也记不得究竟了。 “这对你难道就没好处吗?”宁听澜说起时反问她,“一旦见血,又何分多少?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也是幸存者的亲友,这些人若不死,便该恨毒了你、想要你去死了。” “我动手除去他们,也算为你扫清了这个麻烦。” 沈如晚对此的回应,是对着宁听澜那张道貌俨然的脸,给了他一拳。 “……是沈如晚前辈吗?”身侧一道温润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又有几分难以启齿。 沈如晚偏过头,一个身形纤弱如细柳的女修站在她身侧,神色犹疑地望着她。 修士除非因寿元衰减或受了伤而元气不足外,多半能容颜常驻,纤弱女修望着还是青春容颜,可神色带着经年累月积生的疲倦,恰与她身后跟着、对沈如晚好奇注目的高挑少女生出一种鲜明的对比来。 两人的眉眼十足相似,一时看不出是母女还是姐妹。 沈如晚目光在她们身上停顿了片刻,“沈元绯师姐?” 纤弱女修微微抿了抿唇,听见沈如晚叫她“师姐”,眉眼间反倒生出几分不适,撇开头,语气有些生硬,“当不起,前辈叫我名字就好了,我们本也不是什么同门。” 她说到这里,身后跟着的那个高挑少女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于是她又不说话了。 沈如晚缄默不言。 沈元绯也是沈家人,从前是沈如晚众多只寥寥见过几面却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堂姐中的一个。沈元绯天资平平,更爱安逸,在蓬山待了几年便回了沈家,她比沈如晚大几岁,两人素来没什么交集。 宁听澜在渡厄峰中交代,当初沈如晚的师尊元让卿不逃不辩、决然赴死,是因为元让卿还有个女儿在人世,宁听澜以此为要挟,换了元让卿一条命。 元让卿的这个女儿就是沈元绯。 这些年来,世人都以为沈氏族人悉数死在沈如晚走火入魔的那场变故里,却不知许多沈氏族人是被宁听澜除去的,只剩下寥寥几个,在沈氏族地深居简出,鲜少见人。 当初宁听澜留下沈元绯,就是为了留下挟制元让卿的后手。 “元让卿的道侣也是你们长陵沈家人,和他有一个女儿,也正因如此,种药人这样利润丰厚的买卖才能落到你们沈家手里,换了旁人家,你以为元让卿那样的脾气,有可能手把手教人怎么种七夜白吗?”宁听澜嗤笑,“也就是因为他的道侣和女儿都是沈家人,沈家想要自己培养一个灵植师出来,元让卿答应了,于是你就这么拜入他门下,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可无论是沈家还是她师尊都没想到,这始于人情的交换,最终也成了他们的终结。 沈元绯的族亲、父亲都因她而死,对她心情复杂、甚至有些恨她,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沈如晚既不会因这一点怨望而生怒,却也不会对沈元绯抱有歉疚、甚或悔恨从前。 她没得选,也已经在所有不由她决定的绝境里做到了她能做到的最好。 她无愧于心,也从未对不起谁。 “我是来见沈晴谙的。”沈如晚沉默了片刻,好似没看见沈元绯那复杂的神色一般,平静地说,“之前都没见到你。” 沈晴谙没死,可也算不上还活着。 宁听澜向来是个爱留后手以便挟制的人。 为了拿捏元让卿,留下了沈元绯;为了挟制沈如晚,又留下了沈晴谙。 当年沈晴谙并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她又不像沈如晚这般误打误撞结丹,命悬一线,宁听澜不打算在她身上浪费诸多灵丹宝物,便用了秘法将她变成了活死人一般的存在,身躯犹有微弱生机,可却醒不过来。 “那就进来吧。”沈元绯垂下眼睑,避开对视,“我寻常不爱出门,你见不到我才是正常地的。” 寻常不爱出门,可偏偏今日却出了门。 沈如晚瞥了沈元绯身后的高挑少女一眼,没有多问。 沈氏的门扉已破败衰落了,可转入门中,却又有了些生活的痕迹,简单地收拾出了一小片区域,还算温馨。 “沈师姐,药汤煎好了,正好你们回来了,你快喝了吧——沈姐姐,你来了?”屋内匆匆忙忙地走出个稍长些的少女,腰上缠着一截柳枝,忙忙碌碌地擦着手上的水渍,抬头望见沈如晚,又惊又喜,“这些天晴姐状态都很好,气机平稳,连脸色都红润得很。” 沈如晚把伞收起,靠在墙面上。 “这些天来多亏你照顾她。”她轻声说,“麻烦你了,清昱。” 章清昱赶紧摇头,“以前在东仪岛的时候,一直是沈姐姐照顾我,现在不过是让我照顾一下晴姐,我若是不上心,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她离了东仪岛,辗转了许久,终于到了蓬山。 也不知该说章清昱到底好还是不少,原本她差了点运气,没能拜入蓬山,辗转未去,恰巧遇见沈如晚,便又幸运地入了门,先做记名弟子,等上几年,若是运气不算太差,便能正式成为蓬山弟子了。 章清昱听说沈晴谙需要照顾,便自告奋勇帮忙,寻了在长陵附近的差事,平日就在沈氏族地照料沈晴谙。 沈如晚先前便来探望过好多回,只是没遇见沈元绯罢了。 “晴姐这样实在让人不忍。”章清昱带她进屋,不自觉叹了口气,“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好似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一般,可谁能想到她却永远只能这么躺着呢?” “若能有什么办法,让晴姐醒来,那就太好了。” 章清昱虽然从前不认得沈晴谙,可却在沈氏族地照顾了沈晴谙将近两年,望着面色红润如熟睡、却又永远醒不过来的沈晴谙,自然生出些叹惋。 沈如晚凝视着静静躺在床上的沈晴谙。 那样熟悉的眉眼,皮肤光洁鲜丽,面色红润,就好似再健康不过的人睡熟了一般,忘却一切烦忧。 无论再看多少遍,她心中都会生出一种珍宝终于失而复得的庆幸。 虽然沈晴谙不能睁开眼睛、像从前一般和她嬉笑怒骂,可谁也不知道,即使只是这样静静站在床头望着这张脸,她也会发自心底地快活轻松,情不自禁微笑。 “也许真能让她醒过来。”沈如晚低声说。 章清昱微微讶异,“沈姐姐,你找到什么办法了吗?” 沈如晚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 可奇怪的是,这分明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她脸上却没什么笑影,好似有许多心事。 章清昱最擅长察言观色,望见沈如晚脸上的神容,不由缄口,想了一会儿,“是特别难的办法吗?” 沈如晚静默一瞬,问她,“你知道瀛洲吗?” 章清昱初涉修仙界,寻常常识也就罢了,对于方壶、瀛洲这样早已消亡的神山便不甚了解了,唯独知道些意修的事,还多半是从半月摘上看来的。 因此,沈如晚问起这个,她唯有面露茫然。 “瀛洲从前也是如蓬山一般的修仙圣地、海上神山,只是在浩劫中沉入海中了。”沈如晚简短地叙说,“我听说瀛洲有一样宝物,能令离魂之人苏醒,正好对应沈晴谙如今的情况。” 章清昱有些惊喜,“那也太好了。” 可她转眼又想到沈如晚不见笑影的神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这瀛洲的下落,已没人知道了吗?” 沉入海中,那究竟是全毁了,还是有遗迹留在海中呢? 都说风波恶,对于修士来说,瀚海自然是比陆地更凶险的境地,想要在浩浩沧海中找到多年前沉落的瀛洲,又何其容易?只怕稍不留神便要丧了性命。 沈如晚轻轻叹了口气。 神州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瀛洲的线索,毕竟那从前是与蓬山齐名的圣地,沉落后自然又数不胜数的修士想要找寻,得到与瀛洲一同覆没的财宝。 “若不结丹,根本没办法去找。”她轻声说,微微皱着眉。 章清昱一时没明白——沈如晚自己就是丹成修士,为何对此生出愁容? 可她转瞬便懂了。 当初沈如晚为了让七夜白的真相水落石出,留在了蓬山坐镇,顺理成章地做了第九阁的副阁主,自然不会有人对此有异议。 而如今,沈如晚若要去寻瀛洲的踪迹,自然要离开蓬山,那蓬山的事务又该怎么办? 正因懂了,章清昱才觉不知如何是好。 她望着沈如晚,默不作声。 沈如晚抿唇。 其实她心里已有决断。 她是一定要设法让沈晴谙醒过来的,哪怕只是一线微渺的希望,她也愿意搭上经年累月。 而她若不亲自去寻,又能去哪里找到尽心尽力、愿意冒这么大风险的丹成修士,代替她找到瀛洲?终归还是亲历亲为更放心。 更何况,七夜白的事已真相大白,宁听澜修为被废,在渡厄峰里承受日夜火炙风刀的刑罚,哪怕有人愿意不计代价地救他出来,他也再翻不了身了。 而与七夜白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那些人,也在这两年中被连根拔起。 这件曾藏在黑暗中暗害过数不清的人的隐秘,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此间事了,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蓬山呢? 这世上从不是缺了谁就不能运作,她从前弃蓬山而去,蓬山也不见得因为少了她而失去什么,仍是那么运转。 不如归去。 她去意已决,唯独迟疑的便是曲不询。 曲不询回到蓬山后,即使换了一副容貌,却很快又如鱼得水,仿佛这过去的十年和改换的容颜根本无法构成任何阻碍一般,又是从前那个人人服膺的长孙师兄了。 长孙师兄是属于蓬山的,他也最适合这里。 沈如晚见他这样,心里只会为他高兴。 可如今她忽然要走,一去便是多年,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回来,曲不询又打算怎么办呢? 谁也无法改变她的主意,可若那个人成了他,惆怅和伤神便成了剪不断的苦楚。 沈如晚凝望着沈晴谙那张鲜丽的脸,神色有些复杂,很浅很淡地笑了一笑,轻轻地说,“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是好事。” 章清昱送她到门口,正好又遇见沈元绯。 “沈师姐,你和阿珉今日出门了?”章清昱随口问,“好像没怎么见你们出去。” 沈元绯顿了顿,望了沈如晚一眼,勉强朝章清昱笑了一笑,“阿珉也大了,总跟着我闭门不出也不是个办法,正好蓬山又要收徒,便带她去试一试。” 章清昱微微睁大眼睛,望了沈元绯身后的高挑少女,“阿珉,你过了吗?” 阿珉抿唇笑了,用力点了一下头,“明年我就能去参道堂了!小章姐姐,到时我们一起去听讲吧。” 沈如晚目光落在阿珉的身上。 章清昱说,这是沈元绯的女儿,也就是她师尊的孙女沈珉。 “沈、沈阁主,我听说你和我娘其实是堂姐妹,是这样吗?”沈珉好奇地望着沈如晚,“我阿公还是你的师尊,是不是?” 沈如晚微怔,朝沈元绯望了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 “是。”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珉眼睛亮了起来,有几分兴奋地望着沈如晚,试探性地问,“那,那你就是我小姨了,是不是?” 沈如晚从没听人这样叫过她,从十七岁起,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亲故了。 “若你愿意,确实可以这么叫我。”她迟疑了一下。 沈珉雀跃地看着她,“那,那——” 期待又兴奋了半天,只一个“那”字,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沈元绯轻轻皱起眉头来,“要说就说,结结巴巴像什么样子?” 沈珉飞快地看了沈元绯一眼,脱口而出,“那我若是从参道堂结业了,能拜你为师吗?” 沈如晚一愕。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沈元绯勃然色变。 “你胡说什么?什么拜师不拜师?你现在还什么都没学到,想什么拜师的事?”沈元绯神色僵冷,目光复杂地瞥过沈如晚,又飞快地扭过头去,并不直说是不想让女儿和沈如晚扯上关系,只说沈珉还没到拜师的时候。 可沈珉并不怕母亲,很不服气地顶嘴,“沈阁主是阿公的徒弟,我是阿公的孙女,那我拜沈阁主为师,岂不是正好吗?若阿公在,肯定也支持我把他的本事都学过来。” 沈元绯又气又急,“你知道什么?她、我、她……” “我知道,沈阁主杀了阿公嘛。”沈珉抢白,“可是阿娘你自己也说过,阿公做了错事,又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情愿赴死的,无论有没有沈阁主都一样。而且阿公一直都很看重沈阁主这个徒弟,寄予厚望。本没有深仇大恨,那为什么我就不能拜沈阁主为师呢?” 沈元绯气得胸膛起伏,说不出话,“可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沈珉眨眨眼,偷偷看了沈如晚一眼——那可是碎婴剑主,别的长老阁主哪比得上啊? 再说了,若不趁着和沈如晚有些渊源拜入门下,那些长老阁主要求那么高,哪是轻易能拜师的? 沈如晚望着这对母女对峙,把她们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想了许多。 “好了。”她轻声开口,“不必争了。”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只是轻轻的两句话,却好似重若千钧,叫人不自觉听进心里,下意识顺从。母女俩本吵得不可开交,听她开口,却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沈如晚凝眸望着沈珉,少女的眼瞳清亮,有着十足稚嫩的勇气和朝气,初生牛犊不怕虎,眼底尽是期待和希冀。 她不自觉便思绪悠长,好似回到很多年前,她刚从参道堂结业,在闻道学宫漫无目的地择课,每门课都要听一听适不适合自己,恰被经过回廊的元让卿望见,朝她招招手。 她走过去,元让卿神色严肃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她,你是沈如晚,是不是?先前我在木行道法课上见过你,你的天资不错,若你想学下去,我便收你为徒。 世间道法万千,样样玄妙非常,让人心醉神迷,她偏爱用剑,可木行道法却总能叫她沉迷忘我。名师找上门,她想也不想便应了。 如今回想,元让卿主动来收徒,除了看重她天资之外,也因为她姓沈。 沈珉也姓沈,还是师尊的孙女。 说来也怪,从前她又恨又怨,只觉有些人和事是永远无法原谅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这些已死的人,她却又剩下那么多不舍,想起他们的好。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望着沈珉说,“当初师尊收我为徒,是在我从参道堂结业、升入闻道学宫之后,我若要收徒,徒弟自然也要和我当初水平差不多。” 沈珉露出些失望之色来。 “我不日便要远行,不在蓬山久留,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沈如晚淡淡地说,“既然你已拜入宗门,便按部就班地去参道堂上课,入了门才知道究竟喜欢什么。” “若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拜入别人的门下,我就收你为徒好了。”她说。 沈珉又惊又喜,“真的。” 沈如晚凝神望着这张有些稚嫩的面庞,不知怎么的,分明没那么相似的,可这张脸竟和很多年前那张严肃正色望着她、让她“修身修心、神通并行,仙途绵长,始于足下”的脸重合了起来,宛若经年梦影。 “真的。”她颔首,语气隐有怅惘,“去了蓬山好好学吧。” “——仙途绵长,始于足下,你才刚入门呢。” 第132章 待浮花浪蕊俱尽(四) 无论什么时候, 参道堂都是蓬山最热闹的地方,一批又一批弟子来了又去,永远熙熙攘攘、充满活力。 而在参道堂门外, 也总有不少年纪稍长的弟子等在外面, 不住地张望着时间, 等远山的钟声敲响。 “唉,这师姐可真是不好当, 这也要操心、那也要操心, 简直是多了个孩子出来。”等的无聊了,有几个相熟的弟子互相搭话, 半真半假地抱怨,“若不是师尊命我带他,我才不愿费这功夫。” “你嘴上这么说, 可实际上谁还不知道你对你师弟有多关照?”熟人笑她, “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来这里等着参道堂罢课?你比我更上心,我上次还说呢, 你师弟遇见你这样负责的师姐,实在是他的福气。” 起初抱怨的修士有几分被戳穿的羞恼, “既然是师尊的吩咐, 我自然得上心,总算对得起彼此就是了。” 几个相熟的弟子被她引得一阵笑,一时间,参道堂外的气氛也如这轻快的笑声一般,就连周围不认识他们的修士也看了过去,或嗔或笑, 皆成一景, 恰映春光。 沈如晚伫立在水边合抱粗的垂柳下, 不远不近地望着参道堂外嬉笑的小弟子们,莫名生出一种惆怅来。 从前与同伴谈笑打闹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了。 她再也不会半烦躁半负责耐心地在参道堂外等师弟课罢归来,带他去百味塔找七姐开小灶蹭饭吃,也不会再有相熟的同门对她嬉笑打趣,与她挥斥方遒、口无遮拦地说起未来,眼中心中都是璀璨星火。 她一直在往前走,而过去留在了过去,早晚有一天褪色黯淡,再也想不起来。 “——想什么呢?” 一枝翠绿的柳条伸到她面前,上下摇了摇,好似一截短短的尾巴。 沈如晚偏过头望去,曲不询拈着一截杨柳枝,微微垂首望着她,唇边一点笑意。 三月阳春,他与烟柳画桥俱是胜景。 可偏偏沈如晚是个不动声色的冷情人。 “没想什么,出神罢了。”她垂下了眼睑,神色淡淡的,“既然你来了,那就走吧。” 曲不询凝神望着她,见她神色无波无澜,半点不为所动的模样,无端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收回那截杨柳枝,卷在指间把玩,“我算是明白了,当初为什么谁也不知道沈师妹心悦我。” 沈如晚睨他。 “别说你我无缘相见,我猜,就算当初你我有幸相逢,我也多半猜不出眼前这位沈师妹居然对我一见倾心、倾慕已久。”曲不询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叹气,“只怕任谁也想不到,沈师妹在我面前这么冷淡疏离、半点也不客气,居然心里有我。” 沈如晚听他说得唉声叹气,好似十分可怜,没忍住,唇角也翘了起来。 偏偏她又要挑着眉毛,仿佛横眉冷对一般,不冷不热地瞥着曲不询,“是了,倘若我早就和长孙师兄认得,只怕永远也入不得长孙师兄的眼,谁叫师兄当年意气风流,又怎么看得上我?” 曲不询一顿。 “那你可就错了。”他意味莫名地说,“我若是喜欢谁,绝不会藏着掖着,总要叫她明白我的心意,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不然,我如何能甘心?” 沈如晚不作声。 她微微偏过头不去看他,语气似笑非笑的,“是么?你只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便够了?拒绝也行吗?那先前是谁对我说,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曲不询一哂。 “若是相逢于年少,你若无心,我绝不会纠缠。”他语气平淡,“纵使心生爱慕,自然也要两情相悦,心上人对我无意,我再纠缠你,我又成了什么人了?” 长孙寒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纵然再伤神怅惘,他也绝不可能做那等没脸皮的行径去讨人心烦。 沈如晚扭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所以你是长孙师兄。”她轻轻说。 因他有如此天资、实力、人望,却能谨守本分、克己自持、不偏不倚,才会是蓬山弟子心中不二选的首徒,是她心底期年不褪色的无瑕清辉。 “可长孙师兄和沈师妹注定是没什么缘份的。”她说,语气清淡淡的,不知是什么滋味,“我那时候看起来好相处,其实内里脾气和如今也是差不多的,若是你问我是否心悦你,我多半不会认的。” 曲不询点头,认同她对自己的判断,“沈师妹向来自尊自重,越是在意,反而越要矜持挑拣,轻易绝不会认的。” 沈如晚微微抿了抿唇。 虽说他说的也都是实话,可他就这么顺着说下去,印证他们当真没有缘份,她又几分不舒服。 “可你一次不认、两次不认,难道十次、二十次也不认吗?”曲不询话锋一转,轻飘飘地问,“经年累月,你总有信我真心的一天吧?” 沈如晚微愕。 “谁说我不纠缠,就是放弃了?”曲不询唇边一抹笑意,就这么悠悠地凝望着她,眼瞳幽邃,说不出的认真,“不纠缠是不去轻易打扰,可你我同门,总要相见的。除非你与旁人结为道侣,那我诚心恭祝你们白头偕老,否则,我发乎情、止乎礼,总不算是冒犯了你吧?” 沈如晚一时不作声。 “可……” 她想说就算长孙寒见了她、对她心生情愫,就算他们当真有缘分,往后遇见七夜白的事,总要分道扬镳的,可话到了唇边,又不由得止住了。 何必说那样扫兴的话呢? “那可说不准。”沈如晚垂下眼睑,情绪都掩在眼底,神色淡淡的,“长孙师兄凡事都公事公办,最是公正自持,和我其实未必相配。” 说到底,长孙寒和曲不询还是不一样的。 长孙师兄是蓬山的长孙师兄。 曲不询不觉收起笑意。 他凝神专注地望着沈如晚的侧脸,即使她并不愿回头与他对视。 “长孙寒确实公正自持、修身克己,也确实为蓬山披肝沥胆、尽心尽力。”他慢慢地说,“可,曲不询也一直都存在。” 清修、克己、大公无私、寒山孤月一般的长孙寒,在自持之下,总还有一个真实的、自在的、鲜少有人触碰到的曲不询。 “见了你,长孙寒总会变成曲不询的。”他说。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出神。 曲不询静静地和她对视,眉宇沉凝,带着无限的温存。 沈如晚心绪复杂难辨,偏过脸,忙忙乱乱地岔开话题,“前些天还收到邵元康的信——听说他和钟盈袖这两年延着蠖江一路游玩,很是快意,这对道侣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曲不询见她眉眼有惆怅,分明藏着心事,可偏偏又不说,不由叹了口气。 “是么?”他没有步步紧逼,追问她在想什么,反倒顺着她说下去,“老邵一定是来炫耀的,这家伙就这副德性,有点好事就灿烂得不行,恨不得显摆给全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得意。” 邵元康当真是这样的脾气,从前年少就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辛酸苦楚都尝过一遍,好不容易有些甜,他竟还似从前一般,幸福与甘甜来得如此简单。 沈如晚唇角微微翘了起来,“论起知足常乐,谁也比不过他。” 曲不询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蓬山群峰之中,最连绵的那几座山丘,也是蓬山最静谧的地方。 所有在曾在蓬山弟子的金册上留有姓名的修士,都能在这里得到小小方寸,埋骨长眠。 他们是来扫墓的。 “尘归尘,土归土。”沈如晚站在墓碑前,望着朱笔描上的“陈缘深”三个小字,声音寂然,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抚了抚碑文,低声说,“虽然和从前已不太一样,永远也回不到韶年时的蓬山了,可终归还是这么个地方。” “你已经回家了,好好睡吧。”她说,很轻柔,像化在春日里的风,“睡一觉就好了,师弟。” 她静静伫立在那里,很久才回过身,走下一级级石阶。 曲不询在石阶下的平台望着她。 “不再多待一会儿?”他问。 沈如晚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也已经好了吗?”她说。 曲不询也是来扫墓的,从前在敬贤堂收养他的符老也埋在这里,方才沈如晚先去符老坟前点了一炷香,这才来陈缘深的墓前回忆了很久往昔。 “逝者已逝,该说的从前也都说过了。”曲不询耸了耸肩,“我若是过得好,才算不辜负老爷子期待。” 沈如晚很浅地笑了。 他们都是那种伤神怅惘过后,仍要向前走的人。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正是好年光。”她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种冲动,忽而走过去挽住曲不询的臂弯,靠在他肩头,低声说,“我和你在临邬城第一次相见,也是这个时节。” 曲不询挑眉。 他手臂懒洋洋地一圈,把她揽得更紧了一点,声音低低的如暗流淌过谷底,气息拂过她耳垂和颈边,又乖张地钻入她领口,“原来沈师妹还记得。” “我真是受宠若惊。”他低低笑了。 沈如晚抬眸看他。 没个正形。 “随口蒙的,”她似笑非笑,“原来蒙对了。” 曲不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一时竟没开口,只是眼瞳幽邃晦涩,如一寸寸沉沦在夜色里的海水。 沈如晚微怔,不禁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曲不询凝视着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沉的,“你先前想和我说什么,现在能说了吗?” 沈如晚怔在那里。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却又被他紧紧攥住,凝在那里不动。 “我……”她张张口,只觉言辞艰涩。 说来也怪,她分明去意已决,可就站在他面前,她又觉得……舍不得。 第133章 待浮花浪蕊俱尽(五) 风摆杨柳, 水漾清波。 一切无声处,处处都含情。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望着春光透过拂动的柳叶映在她颊边,灼灼然若生辉, 勾勒出她清寂婉丽的眉眼, 一点清冷, 比春光更摄人心魄。 她眼睑微垂,敛着眼底心绪, 便仿佛清寂缥缈的云雾遮蔽春山, 雾里茫茫,似近而实远。 可谁若是被这渺远难以接近而吓退, 那便实在不明白沈如晚这个人。 拨开冷彻的冰霜,最底下是纯澈极致的爱恨,像烧不干的熔岩烈火, 深埋在幽海。 他无端想起, 那一夜她强闯渡厄峰,带着微光站在门外, 对他横眉冷对、夹枪带棒,态度强硬极了, 好似生了好大的怒气, 哪怕他后来自行解开了枷锁,向她解释他并不是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她也依然沉着脸,偏开脸,神容尽凝冰雪,哄也哄不好, 好似心头气难消。 这事他想了很久, 凝在那里, 半晌不说话,直到她忽而站起身,从他身侧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开。 “真生气了?”他追过去,捉摸不透地望着她在晦暗中的幽丽笔挺背影,故作漫不经心地玩笑,“不会是你太担心我了吧?沈师妹,这么在乎你曲师兄,你就直接说给我听好了。” 她不回头,他大步追上去,在灯下回身,望见她偏向侧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露出半边如凝霜雪的脸。 灯影朦胧似梦,她白皙昳丽的颊边凝着宛然的泪,一点点水光,却好似比皎月更澄明。 他怔在那里,什么都忘了。 神思悠悠,心若飞絮,仿佛回到归墟,在天川罡风里受了重伤,一口服下温柔肠断草。 气息奄奄、神魂颠倒,几乎要身死道销的一刻,他透过幻梦,看见她凝泪望着他,倏忽一滴泪落在他唇边,此后经年,成了他念念不忘的痴心妄想。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别哭了。”他抬手,像是想触碰又怕伤损稀世珍宝,很轻很轻地抚过她脸颊,心尖也发烫,近乎虔诚地捧着她的脸颊,垂首,吻过那一滴泪,低低地说,“求你了,别哭。” 那一夜、那一眼、那一滴泪。 谁能忘却?他这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曲不询凝神望着沈如晚微垂的眼睑。 “若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我们两人一起商量,总比你独自愁闷要好。”他低下头,语气诚挚,沉稳和缓,末了还开了个玩笑,“只要你不是来通知我,你已经对师兄腻了、打算和我分开,我都能平静接受的。” 沈如晚抬眸看他,却好似没被这玩笑打动,微微抿着唇,神色犹疑。 曲不询心里微微一沉。 “究竟是什么事?”他倒还端得住,神色从容而平静,微微挑眉望着她。 沈如晚微微蹙着眉。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我要离开蓬山了。” 曲不询一怔。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沈如晚抿着唇,“我……这次回来后,我总觉得我已不适合这里了。” 她说着,默然了片刻,唇角漾出一点苦涩的微笑,“也许是我没有从前的勇气吧,我已对人们这样那样的心思倦了。” “其实从前我看似能和人打好交道、心思玲珑,也是那时我能耐得下心去迎合流俗。”她很轻淡地说,“所以我一直都很佩服你,师兄,你和我总是不一样的。” 长孙寒如此轻而易举地立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望见他超然拔萃,活得游刃有余。 曲不询平淡的笑意慢慢消散了。 他张张口,凝神看着她,想说什么,可又止住。 “你,你是注定属于蓬山的。”她说,心不在焉、词不达意,“可我好似没这么耐心。” 曲不询紧紧抿着唇,神色沉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最近,我打听到瀛洲有一种宝物,能治愈沈晴谙。”沈如晚垂着眼睑说,“瀛洲早已沉入海中,不知所踪,非丹成修士不能探寻,我不放心交予他人,也找不到愿意去的丹成修士,只能自己去。这一去,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正好,我在蓬山待得不太自在,借着去寻瀛洲的事,出去游历一番,换个环境,也许心境就开阔了。”她说,“只是,我若要离开蓬山,就难免要和你分别了。” 她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不说下去,好似不把话说尽,便能回避些什么。 曲不询神色古怪。 “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蓬山几年,去寻瀛洲。”他语调平平的,没什么情绪,“等你寻到瀛洲了,再回蓬山来——找我?” 沈如晚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话是这么个话,可一别就是好几年,她又有些忐忑。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点了一下头。 曲不询的神色更古怪了几分。 “你对蓬山不太适应,想出去游历一番换换心情,又觉得我在这儿如鱼得水。”他没什么起伏地说,“你必然要走,我必然要留,咱们必要分别。” 沈如晚听出些意味来,抬头看向他。 “难道不是吗?”她问。 曲不询收拢了情绪,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微微沉吟,煞有介事地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沈如晚不作声。 曲不询半真半假地重重叹了口气。 “沈师妹,”他垂下头,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唇瓣细细吻过她颈边,“一去数年,再不相见,你就这么舍得下我?” 沈如晚声音闷闷的,好似不为所动,“有什么舍不下的?又不是不能再见了。” 曲不询轻轻一喟。 他不轻不重地捻着她的耳垂,似笑非笑,“好狠的心啊。” 沈如晚抬头看他。 “那你跟我一起去。”她没好气。 曲不询眼皮也没抬一下,“行啊。” 沈如晚微怔。 “真的?”她语气不太确定。 曲不询看着她,反问,“为什么不?” 沈如晚心绪复杂极了,唇瓣微微颤动着,“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他总是要留在蓬山的。 曲不询轻声笑了。 长孙寒确实公正自持、修身克己,也确实为蓬山披肝沥胆、尽心尽力,轻易不会抛下蓬山。 可—— “不是和你说了吗?” “见了你,长孙寒总会变成曲不询的。” “无论你想去哪,”他说,“我都和你一起去。” 沈如晚微微抿了抿唇,凝望了他许久。 “你舍得?”她问,唇角却不自觉一点笑影,眉眼微弯。 曲不询耸了耸肩。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浮名浮利,你能舍得,难道我就舍不得?”他说,忽而低下头,低声笑了起来,“况且,我还差了你一面墙没刷呢。” 当初离开沈氏花坊的时候,他正给她刷墙,差了半面,急匆匆就走了,临走时还玩笑说要回来刷。 当时半认真半玩笑,谁知流光似箭,倥偬一梦。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只是半真半假地撩拨他,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再提起。 那时她也没想过,这个落拓不羁的剑修,竟就是她藏在心里很多年的那个人。 “你不会忘了吧?”曲不询问她。 沈如晚收回目光。 “当然没忘。”她轻飘飘地说,“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人可以赖我的账。” 曲不询意味莫名地望着她。 沈如晚不看他,直直望向前方绿草如茵,微微扬起下巴,好似十分傲慢,可唇角却忍不住地翘起,甜心蜜意,轻快又飞扬。 “算你识相。”她轻轻哼了一声。 曲不询忍笑。 “是,我一向很识相。”他点头,“特别是在沈师妹面前,尤其要识相。” 沈如晚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眉眼飞扬,唇角微微翘起。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他微笑。 可他却觉得,为了这一天,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沈如晚。”他低声叫她。 沈如晚望着他,以目光相询。 “沈如晚。”他又叫了一声。 “嗯?”她疑问。 “沈如晚。”他声音低低的,不厌其烦。 她蹙着眉看他,忽而叹了口气。 倾身坐入他怀中,她伸手捧着他脸颊,轻轻吻了一下。 自踏上仙途时宿命般的惊鸿一瞥起,走过物是人非、沧海横流,从青春韶年到浮生恍然若梦,在这段漫长的幻梦醒与醉之间,什么都远去黯淡了,唯独他的剪影,历久弥新,永不褪色。 从前她悄悄抬头凝望的清辉,原来早已经过她窗前,流年暗渡,留在她枕边。 “我在。”她轻声说,“长孙师兄,我也在的。” “一直都在。”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第一件事就是求作收! 希望大家可以【收藏我的专栏】 拜托拜托,我今年的big dream是作收五千(可怜巴巴的眼神) 正文结束了,随便聊聊这本书吧。 奇幻文里有一种极度常见的cp模式:剑与剑鞘。 这种模式往往是由一个脾气恶劣的美强惨(剑),和一个包容体贴能感化美强惨的cp(剑鞘)组成。 在这种模式里,高光爽文剧情多半在“剑”的身上,几乎可以说是围绕着“剑”从颓丧自弃到重拾希望的成长线来展开的。 我很喜欢这种模式,但看过的文里,担任“剑”角色的往往是男主,而女主总是那个“剑鞘”。 剑鞘很好,但剑鞘是不能一剑出万法灭威震八方的,就算剑鞘有这个能力,也要把舞台让给剑。 可不幸的是,我是极端爽文爱好者。 由于口味奇冷,我只能自割腿肉,这可能就是我的一种宿命(沉痛) 我要让女主做“剑”,我要让她做那个坏脾气但人人都不得不顺着让着她的人,我要让她一生学有用武之处,而不是沦为别人的伴舞。 所以在这本书里,沈如晚一直带着高光,包括最后闯天门关夺剑,按传统套路来说应该是男主发力,但我安排给她,因为她是这本书的“剑”,她必须荣光加冕,而不是把光辉给“剑鞘”。 还有暗恋元素,我看腻了无论谁暗恋最后都是女主卑微的暗恋文,所以我自己动笔,即使沈如晚喜欢长孙寒那么多年,她在他面前也是自尊自重的,绝没有丢掉一丝尊严。 各种冷元素叠加在一起构成了这本书,而我从收益和收藏里见识到了我的口味到底有多冷hhh 连载期有段时间我很emo,感觉前途灰暗,照我这冷逆口味,这辈子看起来很难写出成绩来啊。 不过这种emo很快散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写一本完全符合自己口味的书本身就是一件很爽的事。 在这里非常感谢一直追这本书的小可爱们,你们对我来说意义很重大,是我在写文过程中唯一的正向反馈,支撑了我好好写完这本书。 接下来还有几个番外,大概也是日更,但是肯定不会是阴间更新了,因为我想休息一下,调一下作息,如果没写完也不会熬夜更新番外。 最后,大家新年快乐! 对大家的祝福都在我的笔名里,希望新的一年,我和各位小可爱都能“财运到” (见缝插针宣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