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累月筑起的恨意轰然倒塌,绵绵不绝的痛开始渗到她身体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却没有哭。
张晨星哭不出来。
梁暮红着眼将摄像机镜头盖上,率先走到外面去。其他人也默契地退出,把空间留给张晨星自己。
萧子鹏拍拍梁暮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我想起咱们大学时交作业,把人底裤都快拍没了。老师说咱们不体面。那时咱俩多骄傲,觉得咱俩拍的东西最真实最牛逼。”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老师说了那番话后带给我的震撼。”萧子鹏对梁暮竖手指:“我们出来是对的。”
梁暮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图书室那扇门。他不知道张晨星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又或者她走出来了,但心留在了这里。
“那两本书你们带走吧?”一直没有说话的校长说。
梁暮摇摇头:“她不会带走的。”
“哎,这事儿闹的。”校长叹了口气:“那时我问过她,要不要写捐赠者姓名,她在纸上写下“不用”。再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了,走的时候也坚决。”
“可能会去哪呢?”梁暮问校长:“她可留下什么其他线索?”
“没了。”校长摇头。
梁暮点点头,或许这次寻找结束了。至少张晨星知道她的母亲四年前还活着。
他们一直在学校里等到孩子们放学,一群一群孩子向外跑,张晨星终于走出来。
“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回到宾馆,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到房间,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唐璐坐到张晨星那侧去,两个人并排看着窗外的月亮。
“今天的风景比上次国道的好。”唐璐说:“那天有没有月亮我不记得了,就记得大车轰隆隆的。”
“但今天有一样东西比那天好。”唐璐试探的握住张晨星的手:“今天,你妈妈给你留下了线索。”
“有了线索,哪怕断掉,那也是第一个圆点,圆点多了就是线,她就在线的另一端,等着你。”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唐璐鼻子一酸,先张晨星一步哭了。多少年了,别人说她傻。只要一有时间就来到这里,没头没脑不停寻找。唐璐觉得自己是亏欠的,她始终在怪自己那一次爽约。
“我要放过我自己。从下一次出发开始,我不要再来这里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唐璐说:“我不能再惩罚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你也是,张晨星。”
她们一共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她们就是对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且还像上一次一样,她们希望借一样东西捎走心意,风、月亮、叶子,随便什么都行,请把心意捎给线那头的人,告诉她们:我们在想你。
如果你能听到,请你快一点、快一点回到我身边。
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我想对你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像从前爱上歌唱一样,爱上了那个少年;我有了一个小家,我们的家虽然清贫,但每天都有饭菜香;爸爸最爱的书店还在开着,而我,每天泡在书里,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修书匠人。
奶奶去世了、马爷爷马奶奶住进了养老院、周茉结婚又离婚了,清衣巷可能要不在了。属于我们从前的记忆,从此就真的只剩记忆了。
张晨星闭上眼睛就是从前的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读书。张晨星听《海的女儿》哭了,妈妈说:这个故事真好,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做海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为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或自由。
尽管这样的勇敢、奉献一直被歌颂。
在回程的火车上,梁暮仍旧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更迭。当火车驶进古城,梁暮轻声说:“到家了,张晨星。”
张晨星点点头,背起书包,跟在梁暮身后,回家。
周茉等在巷口,看到她远远跑上来,把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是她父亲的手炉。张晨星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手炉在朱兰手里。
张晨星有点疑惑地看着周茉,后者嘿嘿一笑:“我跟你说张晨星,恶人自有天收。昨天我下班,路过邮局,看到朱兰。她不知在练习什么功夫,奇奇怪怪。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把这个手炉摔出来了。”
“别人围上去扶她,我趁乱捡起就跑。”
“这么说吧,我读书时跑八百米都没这么认真。”
“现在,物归原主了!”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经过这一次,我涨经验了。我以后每天都在邮局那停留,等朱兰腿脚好了再出来跳舞,很有可能摔出你家别的宝贝来!”
周茉的聒噪令张晨星安心,她久久捧着那个手炉,终于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周茉小声说:“你记得你帮我把我手机从原来那个渣男手里抢回来吗?我今天还你这个人情!”
“抢手机?”梁暮终于出声打断她们,周茉却摆摆手:“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说也罢!”
“总之我的好朋友张晨星,值得拥有一切!”
周茉看起来兴高采烈,却偷偷看了一眼梁暮,眼底也有哀伤。
“我真希望张晨星的妈妈今天就出现在清衣巷。”周茉偷偷对梁暮说。
第47章 3232天
“人的行为多少会有一些规律。”梁暮对周茉说:“张晨星的妈妈捐了书给当地的镇中心小学, 这个行为应该不是偶发。”
“什么意思?”
“我之前拍过一个人,每年都会在固定地方爬当地最高的山,并从山上带下一根树枝。”
“你觉得张晨星的妈妈会给不同的学校捐书?”
“我觉得可以试试。”
周茉觉得梁暮的切入点有点奇怪, 但又有那么一点道理。只是这件事会很难, 首先并不知道张晨星的妈妈去过哪里,她可能去到全国。
“我们先把陕西的小学摸排一下。”梁暮说。
“陕西的小学?”周茉睁大了眼睛:“你确定?”
“我确定。”
张晨星从外面回来,两个人止住了交谈。
“这个手炉怎么用啊?”周茉拿起手炉仔细看:“朱兰那一下可是摔得不轻, 这手炉竟然没摔破也是命大。”
“现在还不能用。”张晨星说:“朱兰不会用,她那个用法应该没少挨烫。”
“那她活该。”
“是活该。”
张晨星把手炉清理过, 放在一边。从前每到冬天,父亲总会找出这个手炉来放到母亲手中焐着。这个手炉不仅父亲喜欢、母亲也喜欢。
用手炉得有耐心, 还要会用。要提前购置好香碳团, 烧好香灰。每次点手炉前都着实要费一番功夫,把香灰拨弄蓬松、放置烧好的香碳团、用灰轻轻盖上,过十几分钟,热气就散出来,手抱着温热不烫。
这一套功夫,要用上个把小时, 没有耐心的人, 是烧不了好手炉的。
那时冬天母亲抱着这个手炉, 被父亲按在床边坐着, 再去打一盆热水泡脚。父亲总说:“手脚都热了, 人就不冷了。”
张晨星会在一边嚷:“那我呢?我也要!”
“好好好, 爸爸也给你淘一个小手炉。”
张晨星没等到爸爸的小手炉。
“什么样的香碳团好?”梁暮问她:“我去买,买回来你教我点手炉。”
“呦!当我不存在是吧?腻腻歪歪烦不烦啊!”周茉在一旁起哄:“那我也要手炉!”
“让你前夫给你点。”梁暮说:“留着他干什么?”
“我才不给他伺候我的机会呢!”周茉拿过那个手炉把玩, 看到下面竟是刻了三个小字:赠???吾妻。感叹出声:“妈呀, 张晨星,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爸妈一吵架,马爷爷就说让他们学习书店的张家夫妻,恩恩爱爱。看到这三个字,我有点感慨。”
“罢了,我爸妈学不会,我也学不会。我们家不管是谁,都注定要在婚姻中吵吵闹闹。”周茉自嘲道。
“你不反省?”梁暮搭着桌边坐下,准备跟周茉讨论下。
“我反省了。”
“结论呢?”
“结论是我得找一个像你一样好拿捏的。”周茉说完这句觉得心情舒畅,对梁暮挤挤眼。
“那你完了。”梁暮说:“大概是你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够爱你,所以你拿捏不了任何人。”
“梁暮!”周茉急了,跳起来跟梁暮吵架。
两个人故意营造出热闹氛围,想让张晨星不陷入难过中。作用是有一点的,张晨星起身把他们俩推出去:“你们去外面吵。”
下一天,张晨星带着梁暮去买香碳团。凭着记忆找到当年父亲带她去的那一家,进门后看到那个已经非常苍老的店主。
老人看了张晨星半晌,总觉得这姑娘哪里见过,又说不清,就问她:“哪家的女儿啊?是不是来过啊?”
“清衣巷老书店张家,来过。”张晨星回答他。
听到这句,老人索性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张晨星。果然,像极了父母。
清衣巷张家的事老人略有耳闻。倒不是故意去打探,而是那每年都来买香碳团的人有一年忽然不来了,逮到清衣巷的熟人就问了一句。
“买什么啊?”
老人的店里有香碳团、香灰,还有一些二手手炉。
“我想买四个手炉。”
四个,梁暮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有自己一个,如果能有,可以算作张晨星送他的礼物了。
“买这么多?”
“是。”
老板指着面前的实木柜子:“都在那,自己挑。”
“好的。”
结账的时候梁暮心想:这大概是张晨星这一年最大的一笔开销了。2600元。
却听老板说:“给2000,600不要了。香碳团送你了。”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这钱该怎么给了,她挑的是纯铜手炉,不是作古,而是都有几十上百个年头了。这样的东西放在外面卖个天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拿走。”老板的扇子骨敲敲柜台:“摆着也是摆着,你拿走。只有一点,以后每年的香碳团都要在我这里买。”
“好的。谢谢。”张晨星不太会讲话,老板的善意她接收了,也在心里做了应承。
出了手炉店梁暮喜上眉梢,问她:“这手炉都送谁啊?”
“马爷爷、马奶奶、周茉、婆婆。”
“谁?”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张晨星买了四个手炉他都没有上榜,心理落差是有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