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一趟，你让小李过来帮你。”程昭随意拍拍身上的木屑子。
工人刚已经在电话里听到他说要去学校，想想还是提醒了句：“程工，你要不要先回家换件衣服？”
程昭低头看眼自己身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男人路上经过自己家门前，他驻留片刻又拐弯进了院子。
高夏来南封小学这一两个月，还是头回请学生家长来学校，她原只想着跟程昭在电话里简单沟通，毕竟不是多大的事，没想到他极为上心。论说起来，她作为老师本该对班上学生一视同仁，但对程晗，因为以前的那丝情分，她还是更挂意点。
程昭在办公室门口等了片刻，教务处临时有事喊高夏过去，她从楼梯弯角上来，看到男人从口袋掏出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待要上前劝阻，只见他从里面拿了小块东西出来，剥开包装直接塞进嘴里。
高夏第一次看到有人把糖装在香烟盒子里，她很快想起上次是她误会了他。
高夏对程昭的感情太过复杂，她青春懵懂的时光里全都是这人，甚至幻想过两人结婚的场景。铁路大院里青梅竹马长大的夫妻并不少见，就像赵春华女士和高国山，程家没出变故前，赵春华对程昭印象极好，开口闭口都是“看看隔壁程昭”。
如今时过境迁，高夏只能神色自若走上前去打招呼：“不好意思，刚才临时有点事去忙了下。”
“没事的，高老师。”
闻言她开门的手微顿，进办公室给程昭搬了张凳子：“坐，辛苦你来学校，其实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早晨入校，学校保安看到程晗往门口花坛偷偷埋了这个东西。”
高夏拉开抽屉，将装在袋子里的东西推到程昭跟前，程昭一眼就认出是程晗周五晚上带回去的那个玩具。
“学校不鼓励孩子们把玩具带到学校里来，但只要不影响正常上课我们也不会过多干预，就你家程晗太害怕，听门卫师傅说他当时撒腿就跑，怎么喊都喊不住，师傅没办法只有送到我这里来了。”高夏笑道，“原来我打算放学时候交给他的，既然你过来了就顺便带回去，别骂孩子。”
她抿了抿唇，这会儿陈老师上课去，跟程昭呆在同个密闭的空间内总让她觉得不那么自在。
程昭却没接过：“高老师，还麻烦你回头转交给程晗，如果可以的话，别告诉他我来过学校，免得这小子压力太大不好好学习。”
“这个你放心，毕竟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好。”高夏直接应下。
程晗果真很怕程昭，晚些时候高夏把玩具还给他，他赖在办公室不肯走，高夏眼神询问他，他才支支吾吾：“高老师，这事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家里。”
“行了，老师知道，快些回家去吧。”高夏哭笑不得直催促他。
程晗回去见程昭并不在家，小朋友忙跑到自己卧室，将奥特曼玩具偷偷塞到了床底下。
说来也巧，或者该说他藏东西的本事不行，两天后程昭给他晒被子和睡垫，几乎一眼就从床架缝隙里瞧见那个被塑料袋包着的玩具。
程昭在空荡荡的床架上枯坐许久，长叹口气后沉着脸拨出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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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向生活屈服
谁也不知道他跟对方说了什么，程晗放学回来就看到程昭站在门前望着河水发呆，小朋友敏锐地觉察到他情绪不怎么好，走过去轻轻扯了下他衬衫的袖子：“哥。”
程晗很少这样喊他，有时候还连名带姓直接称呼，程昭对这些也不是很在意。
他听着耳畔稚嫩的声慢慢侧过身低头看程晗，这孩子实在跟自己长得不怎么像，他像他们爸爸，而程晗长得像他妈。
程昭开口：“他又要结婚了，喊我们过去，你想不想去？”
程晗愣了半秒才意识到程昭话里的“他”是谁，背着沉沉的书包跺了下脚：“不要，我都不认识他。”
“不想去我们就不去。”程昭没再提这话，“走吧，咱进屋去，这周你阮涛哥哥要过来，你想想到时候带他去哪里玩。”
阮涛是程昭的好友，这些年两人一直有来往，程晗自然记得也喜欢他，听程昭说起，小朋友顿时忘了刚才的不愉快：“那我要带他去看大鸟捉鱼，还有去划船！”
他嘴里的大鸟其实是鸬鹚，南封这儿好些人家还保留着养鸬鹚的习惯，上个月还举办过鸬鹚捕鱼大赛。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溜烟从程昭身边跑开。要是程昭没算错，这已经是程中伟的第四次婚姻，程晗妈妈是他第二任妻子，程晗还没满周岁的时候两人离了婚。程中伟养着小儿子一两年，后面对程昭说找到个新工作，给大老板当专职司机，包吃包住，就是程晗带在身边不方便，让程昭帮忙照顾段日子，再后来，就没了下文。
程晗对程中伟几乎没什么印象，父子俩上次见面还是几年前，走在路上都不一定能认出对方。可程昭不一样，程中伟人虽然不着调，程昭好歹跟他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现在程昭年纪也不算很大，但在更年轻些的时候，程昭也曾恨过程中伟，恨他在自己亲妈生病的时候勾三搭四，他亲妈去世没多久就火速再婚，恨他把责任转嫁到自己身上。
然而当他在外谋生这么多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好的，坏的，年纪渐长后悟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跟自己，跟命运和解，坦然接受生活的赠与。
晚上睡到半夜，程晗忽然抱着被子来敲程昭门，门没锁上，程昭迷迷糊糊应了声，他拖着自己的小毯子跳上床。
程昭被他搅乱清梦，只得掀开被子让他爬进来：“怎么了，房间里又进虫子？”
“不是。”小朋友小声否认，过了许久，程昭都要再次入睡，他突然转过头问了句，“程昭，你会不会不要我？”
就像那两人一样。
程晗已好几次在他面前说出类似的话，兄弟两在去年之前几乎没有谈过这个话题，一来程晗年纪小压根什么都不都懂，二来也是程昭保护得好。
小朋友还自以为在程昭面前藏得很好，就像他那个奥特曼，欺骗程昭是同学送的，程昭当时就隐约猜出些，尤其在今天给程中伟打过电话后，他更是确定了几分。
可是他什么都没问程晗，只将被子往他身上一盖，粗声道：“不会，赶紧睡觉，要明天你们老师告诉我你课上打瞌睡，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高夏临到周末才从程昭口中听说阮涛要过来南封的事，但是那会儿她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市里，她小姨赵春梅的红斑狼疮又复发，这次特意从西平过来安原找个专家会诊。
“周末我不在这边，你帮我跟阮涛讲一声吧，我小姨要来安原这边看病，我得回去趟，下次有机会请他吃饭。”
程昭顿了顿问：“没事吧？”
“老毛病犯了，听她自己讲是没有什么事，具体什么情况还得见了才知道。”
他知道她小姨的病，就没有再跟着继续追问，只说：“上次我听程晗回来讲，你那儿是不是缺个鞋柜，这两天我正好闲着没事给你打个？”
高夏愣愣地挑了挑眉，笑着回他：“程晗这孩子人小鬼大，是上次来办公室拿玩具听到我和陈老师的话了吧，不用麻烦，我在网上买个组装一下就行，我忙了，回头有空再聊。”
她敷衍说了两句先挂断电话，却搞不懂程昭究竟是什么心思。他看着无欲无求，坦荡地喊她高老师，但是单纯作为程晗的班主任，男人的做法未免太过殷勤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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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梅是赵家上一辈最小的女儿，今年五十四，比高夏她妈小六岁。可惜偏偏命不怎么好，十九岁的时候得了红斑狼疮这病，后来治疗一两年病情稳定结婚嫁人，谁曾想没多久病又复发。
按着当时的医疗水平，因为她发病频率过高，已出现并发症，为避免在怀孕过程中诱发其他疾病，医生建议她不要妊娠，而且以她的身体状况，生下畸形儿的几率比常人要高出数倍。
赵春梅一辈子没生育，离婚后定居在西平市，高夏她舅舅舅妈和外公外婆也在那儿，高夏记在她名下，直到去年她那套公寓房产证拿到手后户口才迁出。
高夏到家就接了母亲和小姨去医院，一路上赵春华女士都在跟赵春梅吐槽高夏舅舅：“这赵老三夫妻两个也太不像话了，明知道你身体不好，不能晒多了太阳，还让你推着妈下楼散步。我们姊妹一个月给那么多钱，都舍不得请个护工，你也是傻，由着他们使唤来使唤去。这下好了，又弄出一身病。”
“那能怎么办呢，毕竟那是咱妈。”赵春梅轻描淡写说。
赵春华原还在碎碎念，乍听这话瞬间语塞。
高夏从后视镜往她小姨投去个佩服的目光，也就她小姨，三言两语能将她妈堵得无话。
跟赵春华女士不同，赵春梅脾气好，跟高夏站在一块儿，这两个倒像是对亲母女，都是软玉温言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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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辈子能有多长
赵春华嘴皮子厉害，嘴碎性格还强势，确实不怎么讨喜，但待身边亲人那真是掏心掏肺，兄弟姐妹四个，大姐早早结婚离得远，家里有点事都是她忙里忙外操心。赵春梅年轻时发病，她那会儿也刚生了高秋，还在哺乳期，机务段的医院治不好，就领着赵春梅四处跑，以至于后来留下偏头痛的毛病。
好在赵春梅这次病不算太严重，犯病烧了两天，今天来医院检查，各项指标还算稳定，只要按时服药就可以。
“你自己可要注意，最近千万别晒太阳，回头病再严重。要不你在我这儿住段日子，明天就别回去。”赵春华说。
赵春梅笑笑：“不了，我在西平那儿呆习惯，你知道我的，平时除了去老娘那儿，基本连门都不爱出，这次要不是顺便来看看你们，我肯定也没那个心思折腾。”
高秋夜里要值班，下午便开车去了医院，李丽琴在儿科工作两年后调至神经内科，去年升到护士长，好歹夜里排班是轮不到她。
晚上高夏和她小姨一个房间，玥玥小姑娘屁颠颠跑来要跟高夏睡，李丽琴跟来哄了半天，小姑娘撅着屁股，头往高夏怀里钻怎么都不肯出来。李丽琴拽她，小姑娘人精懂得察言观色，张嘴就假哭，直把赵春华给惊动，穿着睡衣跑来。
“没事的，妈，玥玥闹脾气呢。”李春琴道。
赵春华一看这情形就猜出几分，笑着扭头跟赵春梅说：“这孩子就喜欢黏着她姑，她姑在家里，连我和她妈都要靠后。”
“可不是，咱们高夏打小就细致，难怪招孩子喜欢。”赵春梅附和。
赵春华一听这话就直叹气：“喜欢有什么用，那也不是她自己的，我和她爸这愁的哦，到现在都没个对象。”
好端端的，这炮筒不知怎么又对准她，高夏无奈直往李丽琴那儿瞄，李丽琴心觉好笑，伸手去抱高子玥：“已经很晚了，玥玥跟妈妈去睡觉，明天不是要去动物园看大象的吗，再这样不带你去了。”
比起姑姑，还是长鼻子会喷水的大象更有吸引力，小姑娘扁扁嘴不情愿地转身张开胳膊，还不忘扭头提醒高夏：“那姑姑记得明天早上我们一起烤面包，还要抹草莓酱才行。”
得到高夏肯定的回答，高子玥这才展露笑颜，乖乖揽着李丽琴脖子任由她抱走。
赵春华跟着她们娘俩出了门，顺手把房门掩上。
身后赵春梅拍拍枕头看眼高夏，随口说道：“其实你妈也没有说错，你这个年纪是要考虑终生大事了，你看连你舅家的志昊都谈了个姑娘，年后还领家里来看过，难怪你妈着急。”
“姨……”高夏轻喊了她声。
赵春梅已打算躺下，笑了笑：“我就说说而已，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这结婚呢不是小事，不能稀里糊涂，找个称心如意的才行，最要紧的是你自己得喜欢。”
高夏点头：“我关灯了。”
两人睡在同侧，一人一床被子躺着，过了许久，黑暗中忽然传来赵春梅的低低喟叹：“夏夏，你也别怪我多嘴，我毕竟不是你妈，本不该多劝你。只是等你到我这年纪，才能明白夜里失眠的滋味有多难熬，我不想你跟我一样。”
赵春梅二十五岁离婚后一直单身到现在，高夏心里虽不赞同她的想法，却还是隔着被子抱住她：“小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讲究独立，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老古董的话你能听就听，不是非得照着做……包括你妈的，一辈子能有多长呢，眨眼的功夫。”赵春梅握了握她的手，“我到现在还记得丁点大，在我身边跑前跑后的夏夏呢，都这么大。”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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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高夏要回南封，先送赵春梅去机场，跟赵春梅道别后，路上她想想还是给蒋晓鸥透了个口风，告诉她阮涛来安原的事。
“我看到了。”蒋晓鸥见她讳莫如深，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我早知道，看他朋友圈里定位，我还给他点了赞，你是不是没注意。”
高夏诧然无比，她以为像蒋晓鸥和阮涛这样订过婚又闹掰的关系，就算不拉黑对方所有联系方式，也大概率老死不相往来，却没想到两人相处这样和谐。
蒋晓鸥笑高夏思想简单：“我们都在一个圈子里，不蛮你说，他现在手上这案子，当事人需要个本地律师好负责日常沟通，他给人推荐我，我已经接受了委托，未来有段时间还会一起共事。高夏，凡事不是你想得那样，都能分出个是非曲直。”
她这话让高夏不知道说什么好，高夏在高速上戴着耳机接听电话，因太过震惊，没注意导航的提示音，还开错道，不得已绕了一大圈下去高速。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这样你会高兴吗？”高夏问她。
蒋晓鸥在那边沉默了许久，长叹口气：“我不清楚，钱总是要赚的不是吗？”
她家里从不对她的事情过多干涉，和阮涛分手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看着比高夏要理智得多，高夏却从她话里听出了一丝怅然。
高夏将车开到学校，连行李都没收拾，又出了校门。
程昭家门半掩着，高夏敲了敲，等过好会儿才听到脚步声，程晗手撑在一侧门板上，探出半个身子，看到她就乐开：“高老师，你怎么会过来？”
相较于程晗的坦然，高夏显得扭扭捏捏，她左右看了看才试探着问他：“你哥他在家吗？”
“我哥？”小朋友兴奋地看她，“他送阮涛哥哥去汽车站，高老师你进来坐，应该很快就回来的。”
“不用不用，没什么重要的事。”高夏连连摆手，说完两句转身就走，倒把程晗弄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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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和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