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去歇着,我和阳子一块儿搬。”林青谷说着就便帮着卢向阳把衣柜抬下来。
二人又把衣柜、大木箱、梳妆台分别抬进正房里。剩下的被褥、衣裳、枕头、枕巾卢向阳都给先放到了衣柜里,瓷盆子和热水壶也给放到门边的架子上。他们结婚是在老宅,第二日才搬过来。
林青谷又帮着打扫了卫生,整理好以后,他和林建国站在屋前和卢向阳道别。
一阵风吹过,堂前摇曳着满庭刚长出花苞儿的月季,西面墙上攀着翠绿的爬山虎,东面墙角搭着个葡萄架子,架子下是一张石桌,两边各放着一排石凳,再往前过去就是新挖的井。
院外不远处人家的烟囱里如絮炊烟袅袅升起。
……
这一天方秀珍都拦着林青禾不让她干活,说是最后一点做大姑娘的时间了,让她痛快歇着。
西屋里,看着空了一半的衣柜,林青禾有些伤感。她这会儿才真正意识到她要嫁人了,要从住了17年的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屋子,以后那个屋子才是她的家,而这里则要被叫做娘家。
林青禾用手抚摸着炕头那个小时候她爸给她做的床头柜。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在地面上。
……
屋外院子里方秀珍手上正在喂鸡,脑子里却回想着 17年来大闺女成长的点点滴滴。大闺女刚出生的时候是荒年,家里还没分家。她爷爷奶奶舍不得吃,把仅有的米粮留给小娃们。为了不给两个儿子添负担本就在战乱中身体不好的两位老人就那么去了。
可她一点奶都没有,青禾儿饿得哇哇直哭。只能和她哥一个三岁的小娃一起喝能照得清人影的米汤。
那时候,她几乎每天夜里都会醒来,探探闺女鼻子下还有没有热乎气。青禾儿就像她的名字,坚韧又充满希望。就这么一口一口地艰难地从荒年里长了起来。
青苗儿出生后赶上秋收,家里大人都在地里挣公分,就连八岁的小青谷放了学也去捡麦穗,这也有个两公分。
只有七岁的青禾儿在家照看妹妹,她小小的人儿,踩着高高的板凳站在灶前想给妹妹煮米汤,一个不小心掉进了锅里。
等方秀珍回来的时候,大闺女手上已经多了几个水泡。她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只能搂着闺女不住地哄。
再大一点,青禾儿就和哥哥一起去上学了。家里交不出学费,老师是催了一次又一次。
小禾儿和谷子放了学就满山砍柴再卖到城里,一分一毛地攒着。
孩子爸农闲当木匠打短工,回来的时候给孩子带了几块主家额外给的水果糖,可青禾儿看着爸爸满手心的血泡放声大哭。
青禾儿青谷考上初中的时候,孩子爸为了挣学费去山上打猎。可下山的时候遇到野猪,东跑西滚地跌断了左腿。孩子爸的腿不能不治,可治了腿,家里再拿不出两个人的学费。
那段日子她家真的是苦到底了,她身体不好,还在吃药。她把一包药熬了两天,被孩子们看到。
青谷说不上学了,让妹妹上。可青禾儿呢,哥哥不上学她也不愿意上学。
大哥家那会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最后还是孩子爸,那么一个要脸子,从不向别人低头的人决定去借钱。
于是兄妹俩跟着爸妈一家一家借钱。看着父母不停地对别人弯腰,那天晚上,青禾儿抱着妈妈,哭着说,“爸妈,你们相信我,我以后一定让你们过好日子,再不让你们低头。”
从这以后,兄妹两个一路跳级、过关斩将,品学兼优只为少花几年学费。所以,才16岁的青禾儿高中一毕业就被推荐到公社中学教书。每个月拿回来27.5元,还时不时买肉买糖。
想到这里方秀珍再压抑不住喉间的酸涩,眼圈一红就落下泪来。
……
林建国在屋里从衣柜里拿出一身蓝色的灯芯绒外套用手摩挲着,这是青禾儿上工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后给他买布做的。
人人都说他有个好闺女,孝顺能干又有出息。可他心底知道,这好闺女投生到他家是他们做爹妈的亏了孩子。从小亏了嘴,所以这身板一直到现在都不见长肉。丁点大的孩子就要学着照顾妹妹做家务,操心着大大小小的事。这两年家里境况好了起来,可青禾儿还没享到多少福就要嫁到别人家去。
……
东屋林青谷屋子。
他从衣柜下面掏出一个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罐雪花膏,一块红纱巾,还有一块黄色的绣着大朵月季花的棉布被面,前两样是上次去县城他和杨素筠一起挑的,被面是杨素筠绣的。
他记得上初中那会,爸断了腿,家里没钱再让他俩上学。他说不上了,供妹妹。可妹妹死活不答应,后来家里借到钱。妹妹对他说,哥,以后不能这样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那晚青禾儿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林青谷从妹妹出生之后,就似天性一般,懂得肩负哥哥的使命。他那根天性手足情的神经,让他从跟妹妹喝同一碗米汤开始,就注定了哪怕时光消逝,他林青谷从少年到白头,那颗爱护弟弟妹妹的心也都不会改变。
……
在学校的林青苗正上着语文课。老师在讲台上用《小猫钓鱼》的故事来激励他们学习要一心一意。林青苗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姐姐上小学的时候。她记得那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姐姐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哄她睡觉。
想到姐姐,林青苗就鼻头一酸。小时候姐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她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和姐一块睡的,可明天过后,西边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小时候姐姐和哥哥如果在小河捞到鱼,就会偷偷带去县上卖。有时候回来会给她带两分钱的糖米花,让她一个人吃,后来是和小麦儿一起吃。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真的以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是不喜欢吃糖吃肉的。
想到这,眼泪就顺着她秀美的轮廓淌下来。
……
家里心情最轻松的大概就是6岁的林青麦了。上次罐头姐夫和他说了,大姐结婚就是多了一个姐夫疼爱他,姐还是他的姐。
林青麦信了这话,因此他现在还没有什么要和大姐分开的难过。
在他看来,大姐就是去姐夫家走亲戚,过几天就会回来。就像他短暂记忆里,每年过年都需要走亲戚一样。
亲戚家是不能长住的,他不能一直在大伯家住,姐姐也不能一直住姐夫家吧?
第9章 接亲(已修) 爱如潮水将她包围……
林青禾坐在澡盆里,方秀珍给林青禾搓着背:
“我闺女长得真带劲儿,瞧这这小皮肤滑溜的。按理明天早上还得给你开个脸,在过去给新娘开脸、梳头的人还都得请人算过八字,还要五福俱全才可以。妈当初嫁给你爸就是这一套流程,现在这些都属于封建迷信了。”
“哪那么多讲究啊。结婚后日子能不能过好,跟两个人性格有关,就没听过和开脸、梳头有关系的。而且开脸多疼啊。”
方秀珍用食指点了一下林青禾的后脑勺:“你成天都有对付的话。你爸还难受得不行,说你性情软,怕受欺负。我看啊,你比谁都掐尖儿,人家说一句你就有一句顶回去。不欺负人家阳子都不错了。”
“嘻嘻,妈啊,我明天就要嫁人了,你还说我。你是不是怕以后不好意思说我了。”
“一天天地竟胡言乱语。你就是成老太太了那也是我闺女,当娘的想说女儿,到什么时候了都说得。”
方秀珍听着林青禾嘻嘻哈哈的玩笑话,一直装作高兴的她,顷刻间没了轻松,不舍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溢上了心头。
林青禾感觉她妈给她搓背的力道小了不少,小时候,她妈给她搓背可用力了,每次她都疼得嗷嗷叫。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
“闺女,嫁了人了,就别再惦记拉拔娘家了,啊?”方秀珍轻柔感叹的话,听得林青禾眼泪从眼角滑出。她没吭声,就闭着眼。
“你是不是偷偷把你存的那些钱和阳子给的聘礼放正屋炕下了?妈给你塞到你新衣裳兜里了。
闺女你听妈的,你嫁了人就有了自己的家,你再和从前一样发了工资就拿回娘家,你让阳子怎么想?我闺女和她爸一样,最要脸面的人,你能乐意在阳子跟前矮一头?
钱是人的胆,你自己留着,到什么时候都不心虚不胆怯。家里这两年情况好了很多,这你是知道的。我身体现在也不用再吃药了,目前也没啥要用大钱的地方。
所以放心吧闺女,嫁了人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操心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这有了你大嫂,妈也能轻松些,青苗儿和小麦儿也不用不错眼地盯着。真的没啥让你操心的了。
妈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你和你哥。你哥将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可你去别人家,我是盼着你厉害点能不受欺负,又怕你过于刚强姑爷不喜。”说着说着方秀珍的声音就哽咽了。
“妈。”林青禾本来想极力忍住的,可刚喊了声就压制不住喉间的酸涩,一出声就带着哭腔。
“妈,你没亏欠我,我哥也不能觉得你亏欠他了。妈你咋还能怪自己呢?你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给了我们了。要亏欠,也是我亏欠你。
妈还记得我上初中前给你和爸说的吗,我说过会让你们过好日子的!别人家儿子能做的,我也能做。人家结了婚还拿工资补贴爹妈,为人子女这不都是很正常的吗?妈你不放心我,等卢向阳一回部队我就搬回来。咱还是和从前一样。”
“刚让你别胡言乱语你还净胡说。我和你说,这婆媳之间自古就掰扯不清。你婆婆那人还行,你用心对她,她不会为难你的。可闺女,人家没说让你回来,你别真的自己搬回来,知道不?你回来我也不让你进门的!”方秀珍听到闺女这不着调的话,都没时间继续悲伤不舍了。
“知道了知道了。妈你别觉得我嫁了人就不是咱老林家的人了,家里有什么事你得和我说的!”
“嗯……”方秀珍有些欲言又止的,想了想她还是硬着头皮道,“就那个,那个明晚上……这事男的都懂。你听阳子的就行,就是疼也忍着,女人都有这一遭。你别使小性子,听阳子的,知道了不?”
林青禾明白她妈这是说生理知识,她耳根微红,心里紧了紧,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母女俩从澡盆出来,林青禾穿好衣服,方秀珍倒了洗澡水就一起回西屋。今晚上母女仨一起睡。
林青禾躺在中间,林青苗扒拉着她的左胳膊,像小时候那样贴着抱着姐姐。
“姐,我以后还能和你睡不?”林青苗的声音哑哑的,还不定怎么偷偷哭过呢。
林青禾在被子底下握住妹妹的手,柔声道,“苗儿,姐就是嫁个人,姐还是你姐。你放心吧,最多半个月,我就回来。诶诶疼,妈别掐我!好好好,是等我婆婆你卢家伯母同意,姐就回来。这总行了吧,妈。”
原本悲伤的气氛被这一打岔,伤感都消散得差不多了。母女三个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被子下紧紧贴着身边的人。
……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林青禾感觉她才睡着不久,就被叫起来洗头。这是他们这地的习俗,寓意婚姻能长久幸福。虽然林青禾不知道为什么清晨洗头和婚姻幸不幸福有关系,但她还是听了她妈的话。
洗完头发用大毛巾包着,林青禾被安排到挨着火墙坐着。等着她妹给她端早饭,一碗红糖鸡蛋汤,还放了两颗红枣和桂圆干。
……
林青禾正换好衣服,她妹就领着两个姑娘进了西屋,是她同事李云和郭亭。
“你们怎么这么来了?”由于不是周末,加上她们学校一共就那么五个老师,压根找不着代课的人。她本以为同事都不会过来了。
“其他人都看着早读呢,派我俩做代表给你送祝福。”李云走上前挽着林青禾胳膊笑嘻嘻地说。
“给,拿着,别说其他废话哈。这里面红包分别是校长的,亚萍姐的,咱俩的,顾景江的,哦他还另外送了支口红给你。”郭亭说着就递过来一个小盒子。
林青禾收了。
郭亭笑了笑,道,“我奶说,结婚钱多压兜,能图到吉利。这钱你自己留着啊。”
林青禾点点头,展颜灿烂的笑了:“好!”
“你说这命运真是……你这突然就要结婚,我一直以为你会和顾……”李云想着来之前顾景江送贺礼时那伤心绝望的表情,一不小心就秃噜了嘴,好在郭亭打断了她。
“咳咳。”郭亭瞪了眼李云,干啥来了,你来送祝福还是来砸场子的。
“对不起啊,青禾。”李云讪讪地说。
林青禾表情都没变,就当做没听到。要说她和顾景江谈婚论嫁,那还真说不上。
顾景江是去年下乡的沪市知青,许是家里有能力吧,别人都下了田,只他去了公社中学当老师。当然顾景江本人也是有这个能力的。
他长得好,白净斯文,戴着眼镜,一身的书卷气。在她们乡下地方就难得见着个这种模样气质的人。因此呢,不仅是公社、生产队的大小姑娘们,就连知青点几个平时傲气地不行,看人都眼睛朝天的姑娘都喜欢他。
他们学校老师办公室就两个,其中一个是校长室。林青禾也忘了是哪天起,她察觉到顾景江对她有些不一样。小到和她说话的语气表情,大到背着人帮她干活,还想要把家里寄的细粮麦乳精甚至钱票给她。可他嘴上什么都不说,也没说是不是想和她处对象。
在林青禾拒绝过好多次后,顾景江还是每次在收到包裹的时候,偷偷放一些在她桌下。她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顾景江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顾景江一言不发,只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林青禾当即一句,“顾同志不是想和我处对象,就不要做让人误会的事。如果你只是想扶贫,咱学校里多的是吃不饱饭的孩子们。”
说完林青禾就回去了,从此对着顾景江永远是公事公办的一张脸。
要说林青禾对顾景江一点反应都没有吗?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一个大家都认为优秀的人对你与众不同,多少心里都会有些涟漪的吧。
可这点小涟漪在他的沉默里就早早被抚平了。她一向是个实际的人,没有结果的事是绝不会去做的。
是以,这会儿听到李云这么说她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点事她早就放下了。
三个姑娘之间又说说笑笑了几句,方秀珍就进屋来催闺女了。
林青禾坐在梳妆台前,再怎么喊不爱红装爱绿装的口号,到了结婚这一天,是个女人但凡有条件都会想自己能在今天好好打扮的。
她皮肤白年纪小,不用打什么粉,脸色就足够好看的。
林青禾用指尖沾了些雪花膏,然后细致地在脸上摸开。接着,她从梳妆台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一管口红,在唇上轻抿了下。又在脸颊和鼻尖各点了一下,用手指晕开,这种手法还是从前她在苏联的电影里头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