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像是不久前才刚一起经历过生死一刻的人,甚至远比他们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更加寡言。
眼见着浅浅点头过后,就要径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迟雪。”
叶南生又偏在此时二度叫住她,问:“之前一直想找你,今天好不容易见到。有空聊聊?”
“不太有空。”
“但我最近听说了点不太妙的事——我想跟你聊聊。”
他说得笃定。
乃至语气隐隐焦急。
然她却依旧话音淡淡,不曾回头。
“可最近坏事确实太多了,”迟雪说,“不太妙的事数都数不过来,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她往日里虽然冷淡,但总不至于当众驳人面子。
今天却不知怎的,态度格外坚决,甚至不愿“借一步说话”。
叶南生亦无法,只得当即摆手把两个同事支开。
最后直接拦在了黄玉病房门口。
“迟雪。”
他单手扶住门框。
同时拦住她的去路。
“我今天过来,是因为周向东死前买了一份保险。”
叶南生说:“他当时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图财,闹着要买的。现在看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保单上的受益人是黄玉,保额有七十万。”
“……”
“这次的情况也和之前不同,所以这笔钱我想尽快办好。这样,起码他妈妈之后的生活能得到保障。他在天有灵,应该不至于不安心了。”
七十万。
轻描淡写的数字,麻仔的一条命,也就值七十万而已。
兜兜转转,这笔所谓的“保金”终归是送到了黄玉的手里。
然而对一个绝望的母亲而言,七十万或者七百万,却都已经一文不值。
是以迟雪突然抬起头。
又很认真地看向他,轻声问了一句:“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要我感谢你吗?”
“……什么?”
叶南生脸上有一晃而过的迟疑。
迟雪却不为所动。
依然往下质问:“还是害怕我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专门得在我面前强调一次,你是个多好的人?”
“什么意思?迟雪,你是不是误会了。”
叶南生听得眉头紧蹙。
话音微顿,又向她耐心解释:“我这么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确实听说了些风言风语——总之,我想也许对他们好,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你好。我希望你身上的担子轻一些,迟雪,这样未来至少也可以离‘危险’远一点。”
“所以,为什么你会说这种话?谁跟你吹耳边风了?”
何其“暖心”。
何其冠冕堂皇的表演。
如果不是迟雪曾经意外偷听到了断眉男的电话。
之前彻夜失眠,又翻来覆去暗自整理着这几日惊心动魄的种种,逐渐从中窥得真相的原貌,也许她真的会像上次落湖“捡漏”事件那样,对他存有些不得不的感激之情。
然而。
“我一直在想,那天怎么就能这么巧?”
迟雪的话音平静:“叶南生,那个万华会所敢收一顿饭四万三的钱,安保会那么差吗?”
“我后来想起来,那天一路进去,至少过了六七次门。所以,如果不是有人放消息给那群人、让他们知道你爸回来了,那他们是怎么赶在你爸爸马上要回北方的关头,过来把已经怀孕的陈娜娜绑走?而且一路通行无阻的?”
叶南生的表情微微一变。
“退一万步讲,你原本的计划,难道不是想要一石二鸟?你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我从不否认,”迟雪说,“你知道你爸爸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航运费,你也知道那些人急切地想要降低成本,所以你才假意给他们放消息。你全都计划好了。”
如果计划顺利,则陈娜娜被撕票,航运费不减,卖了人情又打击了“对手”。一石二鸟。
而哪怕计划不顺利,陈娜娜八成也会在他的授意下,因这件事“受惊”流产,方进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还拖后腿的女人,态度想必也不复从前。他的算盘打得精明,只是错算了一步,是没想到会意外拖了她入局。
也没想到,她会在最后关头、一句话救下了最“该死”的陈娜娜,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明白了这一切。
便不难感慨,叶南生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叶南生。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所以,迟雪亦终于能把多年前没说出口的话,在这一时刻尽数倾吐。
话语如钝刀,温柔地直刺心窝。
“我讨厌你不择手段,叶南生,只要为了你认为对的事,你从来不惜牵累别人,在你看来,你的利益是利益,别人只要碍到你,就必须付出代价。对于识相的人,你就大发慈悲,给些情啊钱的、自以为是的补偿;对于不识相的人,你就毫不留情一脚把她踹开。”
“从始至终,只有你的命是命,那些你不在乎的人,和路边的蚂蚁又有什么区别——但你又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一点是因为你自己吗?有人喜欢真正的你吗,如果你不装得温柔、优秀、文质彬彬,有人喜欢你吗?”
迟雪说:“归根结底,凭什么就因为你想要,所以别人就得给?就因为你装得好,别人就必须配合装作不知道你本来是什么样?”
叶南生的脸色从平静到愕然,最后落定在苍白。
但他沉默许久。
竟破天荒地没有狡辩,没有反驳她。
“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对我的,迟雪,”他只是试图解释,“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所以你可能觉得我太偏激了。我知道。”
“可我摸着良心说,我至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来揣摩过你,迟雪,从认识你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
“是吗?”
迟雪反问:“没有吗?你从没有这么对过我吗?”
“那你为什么把我拉到那次饭局里,叶南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是为了用我来气你爸爸吗?”
利用这件事,从来不分轻重。
甚至于从你第一次生出微妙的心思,从你第一次付诸行动开始,在你心里,就只有瞒得住和瞒不住的区别而已。
而叶南生怔怔看着她。
这一刻,她的脸似乎完全和某个他并不想见到的人重合。
同样冷静的语气。
连质问都平淡,不要结果,因为早已认定。
比起他,“他们”才是真正不给机会的人生玩家。
果然。
迟雪亦并不纠结于他还要再说什么,她的话要么不说,要么说了、即是已经说服自己,不需要别人来添油加醋。
只需要最后的一锤定音罢了。
“我相信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也相信你那时候想救我的心是真的,你也的确拿出了六百万。就像我感谢你那天愿意跳下湖。”
“我……”
“叶先生,我被淹过,知道那天的湖水很冷,所以我真的从不否定你为我做的这些——即便这里面多少有你自己自作自受的成分。但我还是感谢你,至少你曾经把我当做一个不能袖手旁观的朋友。”
她说。
“只是这并不代表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代表我能够原谅你。”
“……迟雪。”
“所以,”迟雪轻轻掰开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两清吧。这么多年,同学也好,做过朋友也罢,都到此为止了。”
“叶南生,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害怕,更让我恶心。”
*
迟雪推门走进病房时,电视上正在播午间档的狗血家庭剧。
隔壁床的病人一边吃饭,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黄玉的床边却依然冷清——只床头柜上多了两只全新的果篮,想来也许是保险公司的人送的。
而黄玉整个人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似乎在睡觉。
没有声音,存在感几乎为零。
迟雪看得心情复杂,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走过去,又掀开一点被角。
却发现黄玉压根没睡,亦没有闭眼,只眼底下两圈乌黑,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
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阿姨。”
她于是半蹲下身,又小声问说:“饿了吗?吃点饭吧。”
黄玉的眼珠随着她说话的声音方向挪转。
却也只是一两秒,又怔然地转回来,随即整个人翻了个面,拿背对着她。
这便是沉默的回避和厌恶了。
只幸而经历过了昨天那样的场面,对迟雪而言,这种“冷暴力”似乎也不过尔尔。
她得不到回答也不碍事,兀自打开打包盒,任饭香四溢。
紧接着,便倾身过去、又拍了拍黄玉的背。
“多少吃一点吧,”她说,“不吃饭怎么恢复,怎么出院——麻仔的身后事还有很多要准备,我爸不如你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