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大宇和迟雪都瞬间变了脸色。
不想病房门却恰在此时再次被推开。
紧接着,许久不见的小远探进头来:一看见迟雪,这瘦弱苍白了许多的小男孩顿时又笑,屁颠屁颠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他的天使姐姐却没有一如往常地、也蹲下身来抱起他。更加没有听他诉说他的想念。
只是看向她父亲怀里张牙舞爪的女人。
那一刻,她眼神飘忽,嘴唇止不住的抖颤。
好似冷得厉害。
“是你主动跳下来的?”
她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自作聪明以为能骗过所有人,让多少人为你奔走;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自以为是的付出和那点市井小聪明,你的儿子百口莫辩。所有人都以为他杀/母骗/保,为了四百万不惜泯灭人性?
“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
面对她将将出口的指责。
黄玉却忽然暴怒。
一把推开迟大宇,便赤着脚跳下床来——迟雪见她大病初愈站不稳,甚至忍不住还好心扶了她一下。
然而也就是这一扶。
黄玉直接顺手揪住了她的领口。
连她脚边的小远也被毫不留情挤到一旁。
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
她甚至清楚地看见黄玉的眼底有泪。
然而下一秒,说出口的话却只有斥责: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怎么过过来的?迟雪,你凭什么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当年怀上你,我的一切才全都被毁了!毁了!”
迟雪的瞳孔里,映出女人因愤怒而不复娴静的脸。狰狞的表情。
“也不过是你的命好啊,你运气好,生你的时候我忍住没碰毒,不像我们小东,是生下来就造了孽的!你已经大了,可以送人,可我们小东还在肚子里,我只能带着他嫁人。结果生了小东之后竟然大出血,子宫被摘除,从此再也生不了他们周家真正的种……我有苦说得出吗?”
“如果不是我把你送出去,我告诉你,跳楼的就会是你,你只会比我过得更苦,苦一百倍、一万倍!你也会像小东一样、跟我一样重蹈覆辙,所以你才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说我和小东的人,迟雪!”
迟雪。
她近乎恶毒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哪怕在老迟的拉扯之下,哪怕眼睁睁看着迟雪颓然软倒在地,依然高声强调着,“不过是你命好”。
小远吓得紧紧抱住迟雪不放。
眼神怯生生地看向天使姐姐,盯着她面无表情却苍白的脸。
许久。
迟雪才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抬头看向迟大宇。
迟大宇配合护士按住黄玉,正急得满头大汗。
“爸。”
迟雪却在这时轻声喊他,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
“我知道我和妈妈长得不像,”她说,“别人一直说我和妈妈长得不像。”
“小雪。”
迟大宇突然红了眼圈。
当即松开黄玉,伸手来拉女儿,只是一个劲道:“你先起来,爸爸回家跟你说,”他说,“爸爸会给你解释,不管怎么样,爸爸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妈妈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管发生什么事,这都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吗?
她却仍然坐在地上不愿起身。
不愿意握住他的手。
“我……”
她说。
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不断调整着呼吸。
深呼吸。
再深呼吸。
“麻仔,”她说,“爸,你一直让叶南生别起诉他;还有黄……她,你一直帮她的忙,给她垫钱,其实是因为,麻仔是我亲弟弟……她,是我……对不对?”
仿佛一切的困惑,都在这一刻有了解答。
无论是麻仔最后解脱般的微笑也好。
黄玉此刻愤怒至极的“指控”也罢。
【姐,我错了……】
【以后,不学坏……姐,对不起……】
她突然仿佛闻到空气中水果腐坏的味道。
又想起那天去挑果篮,二十块一斤的红富士太心疼,她最终挑挑拣拣,还是只选了旁边六块一斤的小果。心里想着,这样差不多就够了。
可原来一点也不够。
“爸。”
她抬起头,看着迟大宇。
忽然轻声说:“那天他抱着我,快要死的时候,一直在流血,但他跟我说对不起。你知道吗?他没有怪我,他说对不起。”
她没有流泪。
却并不是因为不悲伤。
而是悲伤的力量似乎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无措和无力。
直到旁边的小远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天使姐姐不要哭。”
他说:“小解哥哥以前跟我说,大人说的‘死掉’,意思其实就是去放长假了。放很长很长的一段长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没有假,也没有时间陪我,但‘死掉’以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放很长的假了。不是很幸福吗?”
语毕。
他又小大人似的抱了抱她。
“不过等我‘放长假’,”小远在她耳边说,“一定会像爸爸一样,也偶尔偷偷从天上回来,看一下爷爷、看一下小解哥哥、和看一下你,希望你们都是笑眯眯的。”
迟雪闻言,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孩子气逗笑。
忽然闭上眼睛。
回抱他时,却终于是落下泪来。
第38章 从前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当天,迟家父女离开医院、回到诊所时已是下午。
尽管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还是谁都没有在一楼停留。
而是一前一后默契地上了楼,又在客厅沙发各选一侧坐下。
起初是谁都没有说话。
迟雪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上一次和父亲这样面对面坐着、气氛凝重的对谈,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率是在当年她下定决心要去读医时。
父亲似乎也曾这样坐在她对面,苦口婆心地劝过她,说这样好的成绩,完全可以去读一个如今大热的互联网或大数据专业。
否则像他这样半道出家的还好,真要规规矩矩念下去,没个八年十年,哪里能混出头?
他心疼她的青春,害怕会被耗费在做不完的实验和恐怖的医患矛盾中,为此还失眠了半个多月。
天天不是无精打采,就是旁敲侧击问她是否考虑换个专业。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她要去北城报道的前一天。
她又说起了当年母亲临终前,自己拉着她的手说过的话。
“我答应过妈,”她那时小声说,“我以后会当医生。然后,用我的眼睛代替她看到,会有一天,世界上没有医不好的病。”
残酷的疾病再也无法轻易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穷病不会轻易地压垮一个家庭。
这是她的心结,也是她的愿望。
迟大宇最后亦不得不妥协。
只是,在送她去火车站那天。
两父女在进站口告别,他这个做父亲的却终究还是憋不住,忽然又牢牢攥紧她手,哽咽了很久。
“不管你学什么,学成什么样,”那天他说,“你要记住你的人生从来不是为了爸妈活的。在爸爸心里,小雪,爸爸其实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以后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再也不要让你吃一点苦——你这辈子跟着爸妈,真的已经吃了太多苦了。老天如果有眼,爸爸只希望,他保佑你过得比我们都好。”
“所以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永远有退路。”
后来迟雪毕业出来,在医院规培。
最初果然辛苦,每个月只有八百块钱补贴。
迟大宇却也从不像别人家父母,挑拣她二十来岁还赚不到钱补贴家用,反而生活上的一应用度,从来没有短过她。
乃至于看见别家姑娘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每每要“撺掇”她去买、他给钱。
知道她在医院舍不得花钱吃职工食堂,就提出给她做便当,一做就是两年。
医院里的那群同事也好,附近的邻居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