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卿牙关发抖,把头埋得更低。
整个人几乎全蜷进了双手圈起的小小一个区域里。然而她依然努力地在说服自己。
就像她也曾经真心的、无比真心的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好人。
她问自己:好人怎会恨人?
不可能的。
打懂事起,她就悲天悯人。奶奶信佛,经常教导她要助人为乐,所以她是从有零花钱开始就疯狂攒钱一毛不拔、但在路边看见乞丐也会伸出援手的人。天灾来时号召捐款,她是会把自己的小金库全捐出去的那种人。人生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扶老奶奶过马路、拾金不昧、友善待人、团结集体……所有用于形容好孩子的话都可以用来形容她,怎么不好呢?
怎么敢不好呢?
她应该是好的。是友善的,是温和的,是对世界充满好奇且充满敬畏的。
然而,在看向聂向晚那一瞬间。无论是多年前,几周前,还是几小时前,每一次都是这样——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自惭形秽吗?一记重锤吗?都不是,她一次次的记忆犹新,都是因为惊悚。
惊悚于自己竟然在表示友好之前,下意识的、恶毒地开始审视起对方来。
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尖刻,心缩得狭隘乃至于抽搐不止。她在对方亲密的动作和表情中,露出惊恐而惶惑的表情,试图找出她的缺点,试图发现她丑陋、无知、低俗、又或者蛮横的一面。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失败了。
老天锲而不舍地试图告诉她:世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用讨好这个世界,就能自如地站在那,高傲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赏赐给一无所有的人迫切需要的资源。就像许多年前,在她甚至会把“CHANEL”拼成“Channel”的年龄,也只因随口夸了一句聂向晚身上很香,第二次见面,便收到全新的一瓶香奈儿五号香水。足够抵过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这不就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女主角”吗?
不仅貌美,而且富有。
而且聪明,而且温柔。
在大部分的故事里,聂向晚都该成为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就连她自己看小说,也常常会把里面女主角的角色自然而然地代入聂向晚的脸:仿佛只有像聂小姐这样的、真正的公主,才能够成为世界的焦点。至于她这样的路人甲,就应该仰起头来接受公主的垂怜,继而感动落泪,最后跪着磕头感谢对方的不计前嫌吧?
所以也不怪那一刻。
当她们四目相交,不知为什么,她竟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奶奶过地铁闸机时、惊讶的一声“呵!”。
——“呵!”
那声音分明是极小的。
却突然将她吓了一跳。
好像把心里的胆怯和魔鬼都一齐唤了出来。她不由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像一粒微尘,伸出手去,满是汗。
而聂向晚却顺势握住她的手。
微笑着,开朗地说:
“艾小姐,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
这曾是一段故事的结束。
如今,却成为一段故事的开始。
关于被摧毁的天生好人,和骄傲如初的真正公主。
“……合作愉快。”
艾卿说。
第16章 “下次还敢吗?还……
数日后。
下午三点, 海淀区某文化大厦一层。
艾卿拎着包一马当先走在前,身后,电梯门二度敞开, 周筠杰亦紧随其后跟了出来——他本就个高腿长, 步子迈得大又着急, 原本几步便已追上她, 却反而在靠近她时灰溜溜地放慢脚步。
退了半步又半步。最后只不近不远跟在她身边。
直跟出楼宇,走到大街上, 才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艾卿。”
“……”
“艾卿呀,艾卿。”
她不理他。
反倒若无其事、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见时间还早,索性又拐了个弯,快步往学校方向走去。
烈日熊熊。
这会儿正是日头暴晒的时候,她很快走得满头是汗。
结果刚走到校门口——准确来说,是T大的校门口,她宝贝电瓶车的半永久“泊车地”。揣在开衫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频频震动。
是导师打来的微信电话。
电话那头人声喧沸, 似乎是自家老师急着当众人面笑着夸她,说下午在会议室里做的提案表现不错, 节目组和院方目前都觉得满意, 之后继续保持云云。她亦简短应了几句。很快恭顺地挂断, 再把手机塞进更难发觉响动的包里。
不想,只低头再抬头的短短工夫,头顶却突然撑起一道意料不及的荫蔽。
“……?”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啊!”
脸颊却紧跟着被什么东西一贴。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肩膀一抖,手又去捂脸。便碰到塑料水瓶冰凉凉的外壳。接着是某人的手指。她慌乱之下,不经意紧攥了一下。于是原有的惊喜浪漫荡然无存, 反倒是两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是谁先松的手。
等她反应过来,只听见“啪嗒”一声,可怜的水瓶已骨碌碌脱手落地, 滚了老远。
好在周筠杰反应及时,赶紧追上去弯腰捡起,这才让它免于狂奔进大马路、殒身车胎下的命运。然而再到手的瓶子却依然是脏了。
艾卿看在眼里,刚想说要不算了。却见他想也不想,马上拿西装外套当抹布,低头擦啊擦。
直到擦得光洁如初。
才明显松了口气,又拿在手里递给她。
“喝口水吧,艾卿。”
他说。
如果忽略那窘迫而致的耳根通红,光看脸,笑容倒仍是一如往常的灿烂。
见她没有反应,周筠杰复又微微晃动手里伞柄,示意道:“那个,对了,还有你忘记拿伞了,我赶紧追出来还给你来着……今天天气实在太热了。你等下有事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哦。
原来是自己的伞。
艾卿还在看着那瓶水,若有所思。被提醒才想起抬头。
一看熟悉的花纹,心说刚还在想怎么拎包出来的时候轻了不少,原来是把这金贵的遮阳伞给落下了。好歹也百来块钱。于是精打细算如她,顺带的,也终于还是对热心肠帮忙送伞的周筠杰态度好了不少。
“不用了,我自己开……骑了车过来。辛苦你跑一趟了。”
她扯动嘴角笑了笑。
亦没辜负他好心,顺手接过那塑料水瓶,不对嘴地喝了一口。
见他似乎也没别事,干站着也尴尬。于是低头说了句谢谢,便接过伞柄、准备要走。
才刚转身。
他却又拉住她。
准确来说是“碰”了一下。
才刚握住手腕,便急忙避嫌似的松开手——也许是想起今天上午他曾也这么拉过,被她黑着脸警告中国人不会随随便便摸女孩子的手。见她回过头,眼神下意识往他手上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
“那个……”
他欲言又止。
那么高的个子,没在伞下,人站进阳光里,也足够给她遮阳了。
她仰起头,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鼻尖冒出那一点汗意。眼睁睁看他酝酿了至少有半分钟。
“艾卿。”
最后,却也只颇无力地挤出一句:“你还在生气吗?”
“你指什么气?”
艾卿挑了挑眉毛,“我觉得我最近工作还算尽力吧?不至于生气?”
“不是这个气。”
“嗯?”
“就……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没调查清楚就给你介绍工作。我以为你们之间,你和Alice的关系真的是不错的。这对你来说或许也是个好机会,”他说,“所以,所以我想到你,就提出来了。你是我在国内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没想到反而给你惹了麻烦。结果,就让你也不想不理我了。”
他越说汗越多。
想必这话早打了许久的腹稿,说出来却还是紧张。擦了鼻尖擦额头,脑袋仍不住一低一低的。十足十一个落魄大少爷的神态——却莫名让她想起来亲戚家里的小侄子了。犯错惹事的时候,每每也是这模样。眼睛水汪汪的,恨不能变成一只小狗,窝在你脚边上摇尾巴才好。
错了吗?
错了。
下次还敢吗?
还敢。
于是她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地看。
越看越好笑,亦越觉得他十足像那“不知道哪错了反正我先学人家认错”的小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嗬嗬”笑了一声。
“……啊?好、好笑吗?”
他瞬间汗涔涔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