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伤到了喉返神经,冯家奶奶无法开口说话,气色、精神也都不太好。那天,脖子上还贴着纱布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来厅里,打量了会儿孙媳妇,又微微颔首后,就被保姆扶回了房里休息。
等开了春,夏知蔷偶尔会寄点自己做的低糖零嘴儿到大院七号楼。每次,保姆梅姨收到后也会特地回个电话,说老太太很喜欢吃,高兴得很。
今天,门是梅姨开的。
说来奇怪,她见着夏知蔷还堆满笑容笑容的脸上,在看到慢一步跟上来的冯殊后,就变成了错愕和惊喜交杂的奇怪神色。
将夫妻二人迎进门,端了茶,梅姨敲开一楼主卧的门,似是进去传话。
没一会儿,屋子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还有什么敲击地面后发出的咚咚响动,又急又重。
夏知蔷正准备问冯殊他们要不要去看看,梅姨掩上门出来,笑容牵强:“怪我,吵着老太太午睡了,正犯脾气呢。”
“没关系,我们再多等等,不打紧——”夏知蔷话没说完,进门后一直没开口的冯殊忽然起身,径直走向那间屋子。
开门又关门,他没跟任何人多交代一句。
又一次地,里面响起了奇怪动静,这回还多了种“啊啊,呜呜”的诡异叫声。发音者喊得很艰难,可显然是用尽了全力,以至于,夏知蔷这么迟钝的人都能接收到对方想传达的难受与气郁。
随着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传来,她心里一抽,惶惑地看向梅姨:“这、这是怎么了?”
梅姨只道“老太太病了以后脾气怪,没多大事”,可随着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她似是也等不了了,急着步子往门口去。
她刚抓上门把,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了开。
冯殊淡然地站在那儿,看似毫发无损,唯有一双眸子阴冷至极,里面是浓浓的一片墨色。他走到梅姨跟前:
“奶奶就拜托您了。我还得尽量少来,免得惹她老人家生气,影响休养。”
他转身想取外套,夏知蔷已经替人拿了过来。
趁着递衣服的时候,她把手藏在下面,偷偷牵住男人几根手指头,嘴上不多问什么,手心热乎乎的。
冯殊牵着她出了大门。
车刚发动,梅姨追了出来。她从副驾驶窗户那儿递了个小荷包给夏知蔷,语气真切:
“老太太不好意思自己给,我替她做主拿过来了,小夏你收收好,可别丢了。还有,你寄的那些吃食她是真的喜欢,也宝贝得很,收到就藏在罐子里,我说要尝一口,她都舍不得。”
她又去看主驾驶上一直不作声的年轻男人:“小殊,老太太糊涂了,有些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有空还是常回来,她心里头是念着你的。梅姨这回没骗人,真的没骗人!”
后面一段路,全程都没人说话。
夏知蔷头靠在车窗上,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其实一直在拿余光打量冯殊的神色。
男人安静地操控着方向盘,肩膀下沉,盖住眉骨的刘海末梢卷曲,顺势在眼窝上晕了层阴影,消极颓然,淡漠阴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不是夏知蔷所认识的,任何一面的冯殊。
不过话说回来,她本就不了解这个匆忙托付了一生的男人。
在民政局签婚姻承诺书时,夏知蔷才确定冯殊的“殊”是哪一个字;而直到两家人商量婚宴事宜时,她才知道冯殊的父母早离了婚,他跟在父亲身边长大。
冯殊与母亲感情淡漠,以至于连结婚这种大事,他都不打算知会对方。
“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一定会来,还是免了吧。”冯殊陈述性的语气里,没有包含太多特别的情绪。
想起这些,夏知蔷心头共情出一种酸酸的,胀胀的陌生感觉来。
转过脸,她强迫自己去看外面的街景。
广云这几年发展很快,新修的商圈高楼林立,玻璃幕墙上反射的夕阳碎金子似的晃人眼睛,像北京,像上海,像深圳,就是不像夏知蔷记忆中的广云。
热火朝天的翻修扩建,并发症便是交通不畅。
在一处拥堵路段,夏知蔷终是没忍住,转过身,伸出胳膊握住了冯殊暂时空闲的右手,几乎没做犹豫,顺势就拉到嘴边亲了一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
冲动完,夏知蔷有点尴尬,放开这人的手不是,继续捏着也不是。
她嘴一张就开始碎碎念。
“饿了吗?我爸做了藕夹,还炸了鱼干儿,不用等开饭,到家都有得吃。”
“他还酿了一大罐猪油,带回南江可以做猪油拌饭吃。小时候半夜容易饿,我爸老做这个填我的嘴,吃饱了,做梦都是香的。你也尝尝?”
“不知道过年的腊香肠还有没有剩,蒸一蒸或者拿蒜苗炒着吃都好。有的话,也带点回家好了。”
“对了,我——”
有人扣住她后脑勺,强行将人拉近几分,旋即便重重地吻了上来。
早在夏知蔷喋喋不休的中途,冯殊已一脸淡然地将车停在了路边。
这一吻来得很急,两人的牙齿无预料地磕碰在一起,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莽撞且不知收敛。夏知蔷吃痛张开嘴,冯殊的唇舌顺势滑入,来往直接,在内力肆意席卷,她连配合都来不及,只剩被动招架,推着男人胸膛的手也渐渐脱力,身上很快软成一团,眼角开始沁出激动的泪珠儿来。
这个开始得猝不及防的吻,结束得亦很猝然。
场合不对,时机不对,冯殊强逼从喷薄的情绪里硬生生抽离出来。他将头深埋在女人肩窝里,呼吸从轻喘恢复为平稳,姿势却一直没变。
“谢谢。”他说,“谢谢你,给她老人家寄那么多吃的。”
夏知蔷只答:“她是你奶奶,就是我奶奶。应该的。”
“她不是。”
冯殊缓缓坐直身体,看向夏知蔷,说出那个直到22岁时才知道的事实:“我不是她老人家的孙子,也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我也不该姓冯。”
夏知蔷错愕得睁大了眼。
男人的声音像是从某种幽深不见光的地方传来:“我的母亲她……不忠。”
第27章
冯殊拒绝了夏知蔷要代替自己开车的好意。
他说自己没事。
车开到下一个路口, 夏知蔷才想起梅姨走之前塞了个荷包在手上。她打开, 里面是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质地细腻, 透亮水润,还沉甸甸的。
“这个……怎么处理?”夏知蔷问。
只一眼, 冯殊就认出来了这个老坑玻璃种的手镯。从他记事起, 老太太便常年将其戴在腕子上, 鲜少离身, 宝贝得很。
他目光平视着前方路面:“先收着吧。”
夏知蔷以为对方还难受着,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依言老老实实收好镯子, 她低头回微信上的客户消息。
她设置了按键音,打字时哒哒响个不停,这种细微动静反衬得车厢里安静又沉闷。
路过一个隐约能看见有钟楼高耸的学校, 冯殊突然开口:“你母校?”
冯殊曾听夏知蔷提起, 她的母校有百年历史,前身是一座教会学校, 高中时代都是踏着悠扬深远的钟鸣声上下课,很有氛围。
沉默是他的坏情绪造成的,他有义务找个话题将它打破。
果然, 夏知蔷闻声抬起头,眼睛一亮。
她后面没再碰过手机, 每路过一处熟悉的地儿便介绍给冯殊听,脸上终于有了种归乡的雀跃劲儿。
快到目的地,他们的车开上了湖滨路。路的右侧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 名为“梓阳湖”,湖面因风起皱,涌动着粼粼波光,住宅林立的城市中难得见到这样一块开阔水域,岸边不少人在散着步。
夏知蔷倏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原本坐直的姿势不知何时被深陷椅背的颓态替换,头却固执地扭向窗外湖面的方向,有些僵硬。以冯殊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饱满流畅的脸颊线条,和一点睫毛末梢。
它在不停轻颤着。
不多问,冯殊换了个方向又绕了两圈,等夏知蔷将头转回来,这才安稳地将车开到市中心某新修的小区。
房子春节前就装完了,四月初的时候夏胜利和叶青才搬进来。怕女儿女婿不认路,夏胜利早早等在单元门口。
他绕着新车左看看右看看了一番,评了句“够大,够气派”,指挥冯殊将其停在了附近的露天车位。
夏知蔷趴着车窗问:“不停地库里吗?”
“这儿不挺好的。”
“可是——”
冯殊腾出手拉了妻子一把,压低声音:“就听你爸的。”又朝上指了指,“都看着呢。”
循着他的指引抬起头,夏知蔷看到,五楼某扇窗口正探出来几个脑袋瓜子,边往楼下打量边交头接耳。
跟楼上几个阿姨姑姑远远招了下手,她把头缩回来,有些无语,又有些好笑:“这能看见什么,你都还没下车。”
冯殊发现,这姑娘糊涂起来是真的糊涂,让人忍不住就想使劲晃晃她的脑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他无奈地解释:“她们看的可不止是我。”
夏知蔷望着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想通什么,登时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我爸不让你停地库!”
说罢她还拍了拍自己脑门儿,啪的一声,特别响。
冯殊心情好了些。
满满一屋子亲戚,真见过冯殊的拢共才三五个。他这趟来广云,跟新女婿上门没什么差别,一进屋就被各色目光围住了。
这些目光里有好奇,有艳羡,有无伤大雅的小嫉妒,和一点讳不可言的难明意味。
冯殊也许不太懂,或者压根儿就没接收到,只有夏知蔷明白这些眼神里潜藏的意义。面对着这群或多或少知道些过往的亲朋,她忽地生出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焦灼难受。
尤其是,当叶家一个表姨状似无意地问起:“青青啊,临渊这回也不来的?知知可都把小冯带过来了,就差他了。”
她话音落下,客厅里刚还叽叽喳喳的亲戚们,集体沉默了。
人人都是一脸复杂又尴尬的神色,或低头窃窃私语,或悄悄打量着夏知蔷与她的新婚丈夫。
叶青答了句:“他在国外,回不来。”随后对夏胜利说,“人来齐了就开饭吧,干坐着也不是个事。”轻飘飘把话头带过去。
一群人恢复如常,谈笑着围住大圆桌坐下。
夏知蔷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冯殊牵着略有些魂不守舍的她落座,从果盘里抓了几颗糖递过去:“饿过头了吧,先垫一下。”
她将软糖搁在舌尖,到最后都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好在,席上的气氛不错。
冯殊生来沉静内敛,话也不多,被性格泼辣的女性长辈逗弄几句后,偶尔还会露出几分读书人才有的腼腆来。
这样的他,仍是喧宾夺主地成为了饭局的中心。
一来是冯殊足够优秀,里外都拿得出手,天生招长辈喜欢;二来,谁让他是个医生,还是省城大医院的外科医生。
是人就会有三病两痛,所以,冯殊从不需费心维系亲戚关系,只要还穿着白大褂一天,总会有见面都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