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高低床时他险些闪着腰,多亏孟可柔看见扶了一把,才没出事。
全程,夏知蔷就跟个雕塑似的坐椅子上,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
孟可柔见不得人这样,忍不住上前去:“帮你爸搭把手不行?你林黛玉投胎啊,这么娇气!”
夏知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唯独眼珠子动了动,转向孟可柔。
看着人,她声调平平地说对不起,重复了三遍。
孟可柔还欲多说,夏爸爸过来劝了几句,又从箱子里拿出些广云特产塞到她怀里,避开其他人小声说:
“我们知知暑假生了场大病,还没缓过来,所以……你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可以的话,帮忙跟大家打个招呼,有好玩的事多带带她,别让她老一个人闷着。”
夏胜利在学校附近住到十月份才走,回广云前,他将手机号留给孟可柔,以备不时之需。
孟可柔只觉得,这个大叔是爱女心切、多虑了。
夏知蔷看着跟个AI似的莫得感情,自理能力并无问题。她有课上课,没课时就将床位上的帘子一拉,在里头不知道捣鼓些什么,静得好似一缕轻飘飘的魂魄,没有半点存在感。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惹出什么事非来。
倒是孟可柔,因为昼伏夜出的非人类作息,以及,对同性来说太具威胁的外貌,被抱团的室友明里暗里排挤。
面对这种带着霸凌性质的冷暴力,孟可柔继续我行我素不说,偶尔还会故意在深夜弄出动静,以期激怒对方。
在精彩程度足以放到八组吐槽的几场撕×大闹之后,六人寝里陆陆续续有人搬走,很快,便只剩下她跟夏知蔷两个住客。
夏知蔷依旧当着那缕魂,孟可柔也依旧不到半夜不回魂,生活习性截然不同的两人,就这么在空旷的寝室里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一整年。
秋天再次如约而至,一个起了薄雾的周六清晨,耗了一宿才返校的孟可柔在大门口撞见了夏知蔷。
她正随着一个年轻男人往校外走。
那男人眉眼阴戾,下巴微昂,不似善茬儿。走在前面的他步伐迈得又急又大,夏知蔷则跟做错事一样低头快步跟在后头,像个可有可无的,没人在乎的尾巴。
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米多的间距,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既没有人主动小跑着上前一步跟紧些,也没人体贴地停下几秒,好让人追上。
那一米距离中,流动着的空气仿佛都是冷而诡异的。
这样的场景,孟可柔短短一个月里看到了三四次;而每一次,夏知蔷都会很晚才回寝室。
孟可柔当时压根儿没心思理会别人的私事,见她没夜不归宿,便只当从未看见这些,也没多事地把情况告知夏胜利。
某个深夜,在寝室当了一年隐形人的夏知蔷唰地拉开帘子,叫住准备赶去夜店兼职的孟可柔。
“你……你能不能带上我。”她问,声音里有种久未开口而形成的不自然呛哑。
孟可柔说不行:“那儿可不是你这种乖宝宝该去的地方。你爸可嘱咐过了,让我千万别教坏你。”
“你记错了,”夏知蔷抿着唇,一板一眼,“他明明跟你说的是,有好玩的要多带带我。”
“……”孟可柔无语,“林黛玉小姐,我真不是去玩的。咱能别添乱吗?”
“我也不是去玩的。”她说,“我需要钱。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带上我,我赚的,分你三成。”
不问她为什么缺钱,只是从那天开始,孟可柔四处打散工的忙碌身影附近,便多了个夏知蔷。
酒吧气氛组,站台小模特,或是一天换几十套衣服的电商网模……她们什么活儿赚钱接什么,友情在三七开的口头约定里,以及状况不断的朝夕相处中,迅速培养起来。
直到那天,满脸残妆的姐妹俩又一次彻夜不归,快走到校门口时,她们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眼镜男拦住了。
那人让孟可柔等在原地,然后客客气气地将夏知蔷带到了不远处的一辆豪车前。
车门被打开,一个极眼熟的年轻男人满脸隐怒地走下来。皱眉打量了夏知蔷几眼,他目光里只剩鄙夷与嫌恶。
他说:“看看你这副鬼样子……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呢?”
第22章
某栋公寓楼路边, 一辆黑色豪车里, 季临渊独坐在后排,指腹正摩挲着衬衫袖口上那枚银色扭索雕纹袖扣
这天天阴, 车厢内昏暗幽闭,男人本就冷硬的轮廓在深沉的光影烘托下, 更显凌冽。
他已有半个多小时没开口说话了。
此处是禁停区, 应付走两三个交警, 司机百般无奈之下, 只得给副驾的蒋跃然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陪人开了大半天会,又在这儿耽搁了快四十分钟, 蒋跃然早等得烦了。她回过头去,展颜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阿渊,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季临渊抚摸袖扣的动作些微停顿了片刻, 又继续,仿若未闻。
四十分钟前, 结束一场冗长谈判的他再次来到“知芝”楼下,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手中的门禁卡失效了。
季临渊转而拨出可视门禁。
秧秧接通后, 表示自家老板有过特别交代,实在不方便再请他上楼, 还说,夏知蔷现在并不在工作室,貌似是去S市探望丈夫了, 下午的飞机。
季临渊回到车上,像尊煞神一般沉默到现在,渐渐地,与一点点暗下的浓黑夜色融为一体。
见他不答话,蒋悦然便又问了一遍:“阿渊,我们——”
“下车。”男人终于开口。
蒋悦然怔愣几秒,似乎没太听明白,满脸不耐地季临渊一字一句道:“你,还有他,都下去。”
油门踩到底,他将车开到了南江大学北门口,熄火后,习惯性地摇下一半车窗。
静坐几分钟后,季临渊猛然扯下领带,领针在动作间猝然崩开掉落在地。等脖子上的束缚减轻些许,他窝手点燃香烟,手臂搁于窗框,视线则尽数投向校门方向。
他记忆力向来不错,至今仍能回忆起第一次来学校找夏知蔷的场景。
从暑假某件事情发生开始算起,两人当时已有一年多未见。
那是个飘着蒙蒙细雨的秋日清晨,接到他电话后不过几分钟,夏知蔷娉婷纤细的身影就出现在宿舍楼门洞口。
她在湿气氤氲的水雾中轻踏着靠近,眼神躲闪,脚步犹豫。
眉清目秀的女孩较之前又清减不少,帆布裙子下露出的脚踝白得发青,围度只用两指就能圈住,走路轻飘飘,缺乏实感,好似一阵可有可无的青烟。
来到季临渊身前一米左右,夏知蔷将透明小伞撑高了些,抬头看他,不甚自然地唤道:“临、临渊哥。”
“我不是你哥哥。”
“……对不起。”
稍显烦躁地移开眼神,季临渊将视线投向被雨幕柔了焦的远处风景:
“我妈让我来看看你。”
听闻是叶青让人来看望自己,夏知蔷起初有些惊讶,过了会儿又觉酸楚感动:“我过得很好,你帮我转达一下,叫叶阿姨不要担心。”
“看出来了,你过得的确挺好,”季临渊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起码还活着。”
夏知蔷眼睛眨了眨,睁合几次后,已然有些泛红。她稍低下头,十指紧绞,还刻板机械地拿拇指指甲去撬其他几根指甲,发出一听就很疼的,咔咔的响声。
她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说来说去,就会这一句?”鞋底将脚边的枯枝尽数碾碎,季临渊重重呼出口气,说,“跟着。”旋即大步往校外走。
跑神的夏知蔷直到对方走出好几米,才知道要跟上,像小时候一样,她仍是落后这人一点距离,以免靠太近了,再自讨没趣。
“这是要去哪儿啊?”直到跟着人来到车前,她才敢问。
“吃饭。”
从季临渊的不情不愿的神色中,夏知蔷推测,带自己吃饭应该也是叶青布置给儿子的任务之一。
她默了几秒,攒足勇气,说:“可不可以,让我请你吃一顿饭?”
进车厢的动作一停,季临渊直起腰,皱眉环视着学校周边那些小餐厅,嗤笑一声,傲慢又轻蔑:“请我吃什么,这些吗?”
“不是不是,”夏知蔷傻傻地摇头,“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的。”
男人眼睛微眯了一下,说“好”。
季临渊把她带到自己常去的餐厅,点完菜后,还开了价值不菲的瓶酒。这一餐,随随便便就花光了夏知蔷从生活费里攒下的存款。
卡刷爆后,她搜遍全身,还差600块。
冷眼旁观着夏知蔷的窘迫,最后关头,季临渊才不紧不慢地补齐剩下的账单。他轻侮鄙夷地嘲弄道:“下次充胖子之前,记得先在心里掂量掂量。”
夏知蔷脸红到脖子根,说知道了。
两周后,季临渊受母亲之托再次来到南大。
夏知蔷意外于叶青的大度与不计前嫌,同时也奇怪,这样关心着自己的叶青,为什么不曾主动打一个电话过来呢?
是因为太过好强,所以只愿用这种间接的方式表达牵挂?
她想不明白。
那天的季临渊有点忙,本打算看一眼就走,却发现夏知蔷不言不语地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到校门口。
“你想干什么?”季临渊说话时突然停下,以至于,她差点撞他背上。
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夏知蔷从钱包里拿出六张百元纸币,递给季临渊:“还钱。”
对方犹豫几秒,收下,果决得像是想斩断谁的后路。
见她还了钱仍站在原地不走,他问:“怎么,你又要请我吃饭?”
“嗯。”
“夏胜利一个月给多少钱,让你能这么挥霍?他这样由着你胡来,难怪会养出个心里没数的废物。”
“我没找他多要。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我要做什么,肯定不会动别人给的钱。”
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是个废物没错,但这个真怪不到我爸身上。你能不能别那么说他?全部都是我的错,跟别人没关系。”
对此,季临渊不予置评,他只问:“那你想怎么样。学着三流电视剧,充完胖子,再替餐厅刷盘子还账?呵。”
“不是的。我是说,我可以自己做饭的……”夏知蔷抬眼看他,“我做饭,你吃不吃?”
学生寝室没有条件也不允许开伙做饭,如果季临渊没猜错,她的意思是,她要来自己家里做饭。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夏知蔷一会儿,眼神复杂,有意外,有探究,亦有一种隐隐的,独属于成年人的情绪涌动:
“你这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女孩的眼神直白又茫然,干净得像极地的冰,“我就想为你做点什么,请客是请不起了,下厨我还勉勉强强,所以……”她随即恍然,“你家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研究生宿舍借厨房,一样的。”
“我在这里没有家。”
“哦,那我做完饭给你送——”
季临渊补齐后半句:“……但住的地方,有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