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钟灵秀在手术结束后去病区找人时,冯殊已经离开医院, 好似全然不记得要给她答疑解惑的事。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 ”冯殊抬腕看了看表,“你现在问吧。”
换下白大褂,他穿的黑色风衣是出门前特意翻出来的。
上次穿它还是去年十月, 那天阳光很好,冯殊心情更好,好到时隔多年难得进了次电影院,然后靠在某姑娘的肩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明媚的心情随回忆蔓延至今,冯殊不自觉地耐心了很多,解答问题时事无巨细,语速快,干货多,全无保留。
又过了会儿,见钟灵秀再问不出什么,冯殊挂着笑意准备离开。
钟灵秀叫住他:“冯师兄!”
“?”
“谢谢你的指导,我……我想请你吃顿饭。”她满怀期待地问,“不知道师兄方不方便?”
“不方便。”冯殊说完,想到陈渤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又少见地解释了句,“有急事。”
钟灵秀哦了声,端出一脸单纯:“也对,今天是周末,师兄赶着要去陪女朋友吧?”
问是这么问,她其实无意中听人提起过,冯殊是个没有私人生活的工作狂,不可能有什么女朋友。
果然,冯殊答道:“不是女朋友。”
钟灵秀正窃喜着,却听他一板一眼地纠正:“是太太。”
理完发,见夏知蔷还没回消息,冯殊直接叫了个车往工作室去。路上,他无聊之下点开工作室的公众号,随意浏览。
“知芝”的logo是枚被咬掉一小口的甜甜圈,而logo的下部,摆着蔡仁伟那首被广为流传的可爱小诗。
——生活有时会出现一个大洞,我们可以只看甜的部分。
轻勾嘴角,冯殊推门,迎着灿烂暖阳下了车。
路过一家中式快餐连锁,他走出几米远,想了想,又折回去买了份虾仁煎包,拿两层牛皮纸袋仔细装好。
冯殊在大厅被保安客气地拦了下来。
对方说,想进电梯,必须联系楼上的住户。他正准备打电话给夏知蔷,有人推开电梯间的玻璃门出了来。
都是惯于深藏不露的角色,看见对方,两人除了同时顿住动作,没放出太多意外或敌意在面上,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季临渊先松了松绷紧的唇角。将门拉开些,他侧身让出条路,表面客气:
“需不需要我带你上去?”
“我会自己联系她。”
季临渊挑眉:“你没有这个吗?”他扬了扬手里的门禁卡,“有了它会方便很多。知知应该也给你一个的,可能是没多的了。”
面对这不怀好意的挑衅,冯殊没流露出半分被激怒的神情。
“季先生的记性似乎不太好。我上回说得很清楚,你要是再来不该来的地方……”他拳头攒得很紧,面上一派风光霁月,不听内容,会以为他是在跟人谈论天气如何,“见一次,我打一次。”
季临渊额角抽了抽,眉骨上留下的疤痕跟着动了几下:“上次是个例外。真想再练练,我随时奉陪。”
“不必。”
“怕了?还是说,冯医生舍不得弄伤自己这双金贵的手?”
冯殊笑笑:“不是怕,只是你不配让我搭上这双手。”
他站得笔挺,眉眼间书生气很足,话里暗流汹涌:“就算怕,我也是怕夏知蔷为难。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真闹出点什么,她会难做,我也舍不得看她这样。有些事你可以毫不顾忌、随心而为,我不可以。”
“冯医生口才很好。”季临渊分毫不让,“你口口声声为她着想,可是,放任妻子通宵工作、劳累整夜的男人,话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
冯殊淡淡瞥了他一眼:“以季先生的为人,想来已经把我的家底查得透透的了。就算我太太不工作,我也养得起她。这点你应该了解。”
对方不答,算是默认了。
他继续:“可惜,你貌似不太了解这个妹妹。比起廉价的心疼和武断的干涉,她最需要的是支持和理解。这是我们夫妻之间达成的共识,外人不明白不理解,也正常。”
话让人说尽,没有立场更没有道理的季临渊一时词穷,只是面上依旧瞧不出半点端倪、
他不慌不忙走到门外。
冯殊这才看见,季临渊手中还提着个极眼熟的绿色饭盒。
心脏猛地一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就听对方说:
“知知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好。以前总能吃到,还不觉得,隔了段时间再尝,居然品出些新意来。冯医生很有口福。”
他与他擦肩而过:“既然取到了东西,我也不多留了,再——”
骤不及防地,冯殊猛然侧身,一把揪住了季临渊的领子,将人生生截在了半路上。
季临渊反应过来,挣了两下,发现对方的怒意大到不可思议,眼底残存的斯文已尽数被盛怒替换,手背青筋亦是根根可见,他完全甩不脱。
势均力敌的两人僵持在大厅里。
偶有人经过,要么绕开,要么站得远远地围观几秒,也有上了年纪的喊来保安,让问问情况,别闹出事来。
季临渊暗自与人较劲,咬着牙问:“怎么又舍得搭上自己的手了?”
“就算废了这双手,我今天也要先废了你。”
冯殊拳已扬起,季临渊同一时间蓄势待发,剑拔弩张之际,那保安小跑着过了来。
他强笑着劝两人冷静,又看向冯殊:“您刚才说,是来找17楼的夏小姐的对吧?要不,我把她请下来了解了解情况,您二位也好当面把误会——”
“好。”
“不用!”
答案南辕北辙两人到底还是齐齐放了手,又各退一步。
冯殊放了季临渊走。
等坐回车内,季临渊没心情整理被人拽得乱七八糟的领带,也没让司机立即发动。
身侧的保温饭盒并未盛满,还有一层空着,他实在没有耐心继续旁观夏知蔷将它装上食物,或是看她花时间摆盘。
按惯例,夏知蔷兴许还会放上些罗勒叶做装饰,力图做到让人一见就食指大动,心情舒爽。
哪怕自身无察觉,夏知蔷骨子里可太知道该怎么对一个人好了。只要她想,这种精准的、循序渐进的讨好便可以让对方在短时间内形成习惯,并产生出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被如此对待的错觉。
季临渊并不认为,夏知蔷这类行为的出发点中包含有多少纯粹的爱意。不然,她为什么能轻轻松松地,转眼就换了一个人实施?
他,不信。
*
季临渊离开了好几分钟,夏知蔷才发现,这人居然还顺走了工作室的备用门禁卡。
给物业打电话申请完挂失锁定,她望着只剩点汤汤水水的珐琅锅,气得胃痛。
她早将锅里最好的肉全挑了出来,放进了那个食盒里,码得满满当当的,生怕冯殊不够吃。相对的,夏知蔷只给自己留下一小碗汤,和两个长看起来不太饱满的生蚝。
这些食物,连带着里面的点点心意,全都便宜了季临渊。
夏知蔷给冯殊回电话,解释道:“刚才一直在忙,没顾上看手机。”
冯殊说知道了,又问:“没留个人搭把手吗?”
“秧秧老早就回去了,下午再来。”
“就你一个人么。”
“嗯,”夏知蔷左思右想,还是没勇气说实话,便做贼心虚地加了句,“我,我一个人忙到现在呢。”
那边安静几秒,只答了一个“哦”字。
感觉出他的意兴阑珊,夏知蔷深觉自己一直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着实有些过分,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等下去哪儿吃啊?要不你先上来一趟,我换个衣服就能走,不用等很久的。正好还有多的马卡龙,你可以带去医院分给同事,不够的话我再可以做点布丁,你都拿去——”
“不用,突然有点事,过不来了。”冯殊说罢,深深吸了口烟。烟气入喉,又吐出,眼前只剩雾蒙蒙一片灰色遮住太阳,缭缭绕绕的,没有形状。
他忽然有点可惜,可惜这个注定被浪费的大好晴天。
听冯殊说自己还没到,夏知蔷心里一松,等察觉到听筒里一阵一阵的呼气声,她不由规劝:“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没温度地低笑了下,冯殊客气道:“谢谢关心。”似乎是为了回报对方的体贴,他随口问了句:
“吃早餐了吗?”
这问话太窝心,夏知蔷眼眶蓦地一热,鼻子也跟着开始发酸。她强行用平静的语气说吃过了,只是吃得太早、饿的快而已。
“那就好。”
抬眼看向公寓楼的玻璃外墙,静默了一会儿,冯殊将装了煎包的牛皮纸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转身离开。
楼上,夏知蔷绞着手指呆坐在原处,表情无措。
她刚刚又习惯性地骗人了。
一屋子面包蛋糕牛奶鸡蛋,从昨晚到今晨全在围着美食打转……她并没能分出精神安排自己的早饭。
她真的好饿,好想吃一点热乎乎的、带着咸香气息的食物,可剩下的那点汤已完全冷透,室温下的生蚝也开始冒腥气,不能入口了。
捂住隐隐作痛的胃,夏知蔷弓起身子,垂下头。
她怪自己脑子太笨,永远做不到同时满足自身和别人的需求,但同时搞砸两样,似乎很在行。
去酒庄送完货,昏头脑涨的夏知蔷到家已经□□点了。
室内空无一人,随便填饱肚子又洗了澡,她靠坐在床沿,边想事情边楞楞地撕着唇上的死皮,直到唇瓣被扯出个好深的口子,才痛得回过神。
从下午到现在,不知第几次拿出手机拨了出去,嘟嘟的忙音传来,夏知蔷还是打不通冯殊的电话。
如果生活也像做甜品一样简单就好了,夏知蔷想,她能感觉到冯殊的不满,但她永远弄不懂他为什么不满,这不是靠努力就能习得的技能。
她太笨了。
随着时间流逝,夏知蔷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冯殊和季临渊难道真的撞上了?他只是不打算告诉自己而已。
要真是这样,冯殊很有可能会选择直接离婚,确实用不着跟夏知蔷多废话。
他也许,不会再回家了。
一念至此,夏知蔷慌慌张张地在衣帽间里一通检查。发现这个人的衣物大都还在,她松了口气,旋即又怨自己大惊小怪,遇事就自乱阵脚、没有章法。
到底是坐不住,她拿了车钥匙奔下楼。
夏知蔷先去了趟仁和医院。
她上次来仁和心外,还是“求婚”那天,冯殊穿着白大褂等在走廊尽头,在洁净到发白的阳光中似笑非笑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