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护士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往闹闹手机发消息,让她看群里。这是之前钱护士拉她进的群,里头都是护士,平日里一起拼个下午茶或者购物团。现在里面刷了不下五百条聊天记录,全是在说喻兰洲的官司。
小姑娘从头翻到尾,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去年喻兰洲给一个甲癌的外地病人做了左侧全切和颈侧清扫,做完病人转到本地医院进行后续治疗,现在对方将他告上法庭,说手术中出现医疗事故导致其声带嘶哑难以恢复,影响到了正常工作生活。要求主刀医生承认事实并登报道歉,医院赔偿100万元。
这人在剧团工作,是个唱歌的。
近年医患关系紧张,这么大的医院每年收到的起诉传票少说也有两三张,积水潭有自己的办事流程,自然先把主刀叫到院办了解情况。后面申请鉴定什么的都有条不紊,上下都是一个意思,事儿捂着来,没道理平白给大夫添麻烦。
这事落到喻兰洲头上邱主任更是护着,所以彭闹闹一点风声都没听见,科里也就几个领导和于小宝知道。
也是巧,3号床的病号有个小女儿,男朋友在原告律所上班。
消息就从这头传了出来。
喻兰洲手里几个新收的病号昨儿夜里一齐找到邱主任,要求换组。
换个人的话聊聊也就过了,当护士的都忙,谁有空一直惦记这事?可这是喻兰洲,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彭闹闹看聊天记录的几分钟里底下又刷了几百条,护士长沉着脸叩叩桌面,小姑娘嗖一下抬起脑袋,同时手很灵巧地往桌下一藏。齐护士长今儿脸也挺黑,使唤她下楼拿药。
小姑娘就觉得甭看她学长平日里没几句话,倒是挺招人疼。
彭小护士楼下走一遭,听见病房配药室也在说这件事。
有怀疑的也有看热闹的——
“可说呢,难怪内天我瞧着傅院长脸色不好。”
“不会真给切错了吧?那么年轻就当上副主任,手上是不是不太稳啊?”
“那不能,老邱亲自带出来的。”
“我就说迟早要出事,你们不知道吧,甲乳科被投诉最多的就是喻大夫。”
“投诉的是态度问题跟技术没关系,咱们这儿又不是酒店咯每天忙成狗还得赔笑脸,一大老爷们斯斯文文的,成天卖笑算怎么个事!。”
“我看够呛,听说楼上病号都闹开了,这以后小喻还怎么在科里做人?”
“嗨,咱操什么心,院里有钱,赔个百八十万小意思,小喻是老邱嫡系,出不了事。”
……
医院就是个小社会,有时候比社会还复杂,你落难了,有人能拉你一把,也有人能踩你一脚。彭闹闹听得心里烦,还被抓来问八卦,她不高兴,走的时候门摔得巨响,上了楼闷不吭声独自坐着,见着喻兰洲从大办公室里出来,伸手朝她拿病例。
他看起来真是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区别,一张脸瞧不出喜怒,做自个的事,要把饼干盒还给彭闹闹。
现在不是饼干盒的问题!
小姑娘气咻咻,又不想在他跟前提内些糟心事,猛嗑三颗糖,磨着后槽牙,中午吃饭自个先下去了,让大师傅打满满的红烧肉和白米饭。
于小宝端着盘子坐她对面。
彭小护士啊呜一大口,脸颊嘭嘭的,嘴角冒油花,金属勺子用力戳着餐盘。
于小宝看出来了,安慰着:“没事,出不了大事,掉钱眼里了想躺着来钱呢,哪儿那么容易。”
“我信他。”小姑娘咽下饭,“我就算没跟着上手术我也信他!”
“内天我在。”于小宝吃的也不是个滋味,既然都闹开了他也就不瞒着,跟彭闹闹比划,“你甭看甲癌是个幸福癌,一旦涉及到侧颈清扫那就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很多大夫十台能有一个做干净就不错了,都摘葡萄,水平不够糊弄人,喻主任多牛逼啊,内病号肿瘤连着喉反神经,我们平时干活总开玩笑,一般的大夫你没连着都给你全割喽,他偏不,微切割给保留了,我台上看愣了都,人家还不藏着掖着,教我,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喻主任自个不在意,但我们不能让人白白欺负他。传票一来邱教授就忙活上了,当时的手术记录都存档呢,我也是个证人,要是不行那咱走鉴定,清者自清!我最气内些个一生病就先百度、什么都不懂的人到处乱传,哎,都没法说!唱歌怎么了?命都没了还唱歌?当时说的好听,只要能活着什么都行,术中术后会发生的可能也都给说得很清楚,白纸黑字签了,哦,把你救回来了你就开始闹,合着人欠你的啊?”
、、、
没有需要手术的新病号,喻兰洲难得清闲一天,居然都有时间下楼吃饭了。他一出现在职工食堂就成了焦点,明目张胆和偷着瞧的都有,于小宝朝他招手:“喻主任,这!”
彭闹闹正听起劲呢,这下可好,盘子里吃得乱七八糟,藏都不知道往哪儿藏,就记得赶紧抹嘴,今儿大师傅做的红烧肉忒香忒油了!
喻兰洲端着碗面坐下,气定神闲开吃,于小宝嘟囔:“也就你还吃得下。”
跟邱主任一个模子印出来,舍不得说,还跑去多买了个蛋回来,非要喻兰洲吃喽。
喻大夫瞅了眼对面嘴上还挂酱油的小姑娘,见她一直在瞧他碗里的面,想想,问:“没吃饱?”
彭小护士顿时烧红脸,叽叽喳喳:“不是的!我没有!我吃饱了!”
说完也不跟这待了,端着盘子哒哒哒跑走。
刚才才不是看他面,瞧他手呢,外科大夫的手,忒好看。
接下来整个7楼都感觉到了喻主任的时间多。平时话说两句就赶着上手术的人,闲闲坐在位置上翻书,砖头厚的英文书看下来不用翻词典,时不时逮着路过的实习生提问题,全是书里的知识点。
这叫学生们泪流满面,都不敢从他身边过,跟被钉死似的一人一台电脑噼啪敲病例,绝对不先抬屁股——
老师我好忙的,真的好忙,您瞧,活儿多您千万手下留情!
有个规培来的迟了些,没抢到电脑,被喻主任抓壮丁,问:“轻度GO有哪些表现?”
GO?
哦,graves眼病。
轻度?
是啥来着?前几天好像背过的QAQ
被抽到的欲哭无泪,没被抽到的心有戚戚,谁都甭笑话谁。
虽然都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虽然当初高考的时候都是拔尖的存在,但临床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你学了八年还觉得自个什么都不懂都不会,文盲一枚,想回炉重造。
“学无止境”这四个字学医的和学法的体会尤深。
喻主任见问不出来,换个人,眼尾扫到于小宝,宝大夫还是挺拿得出手:“眼睑挛缩小于2毫米,轻度软组织受累,眼球突出度在正常上限的3毫米以内,有可能出现间歇性复视。”
这题算过了,喻兰洲的书又翻了一页,大办公室里的学生们都提着心,不知道他下一题会问什么。
邱主任背着手上来溜哒一圈,见喻兰洲闲的没处去就又气上了。夺好的苗苗啊,不上台太可惜了!
小老头伸手朝圆脸小护士要颗糖,说心情很差,甜甜嘴。
彭闹闹早先给过两次,被护士长领到配药室里说悄悄话:“甭给他,血脂血压超标了都!咱不慌,为他好!”
所以小姑娘特有底气,摇摇头:“这糖您不能吃。”
邱主任跟她掰扯:“这里我最大,为啥小宝都有我没有?”
“小宝全送给小田护士了!”小姑娘很有道理,“您喝白开水吧,水也甜。”
小老头气哼哼走了。
、、、
到了晚么晌,彭闹闹帮人顶了一会儿才下班,大办公室里差不多都走空了,喻兰洲看了一天的砖头书还搁在桌上,所有实习和规培终于能抬屁股解决一下三急,走的时候绝对不经过那本书。
就差给供起来了。
彭闹闹拎着小布袋进去,杵在那本书跟前瞧了瞧,相比之下还是喜欢这人每天忙不停赶着上台的样子。她把书小心往里推了推,桌子的抽屉没关严,上回喻兰洲随意扔进去的资料还躺着,最上面是那张盖了红章章的传票。
她见不得,找了张白纸遮住。
今儿他们家彭总有应酬,不来了。彭闹闹一个人在家,点一份草当晚餐,吃完洗澡刷牙,穿着白雪公主似的蓬蓬睡裙打算下去扔垃圾,天冷,外头套了件羽绒服,整个人裹得圆鼓鼓,像长得不太高的熊,素颜的脸上几乎瞧不见毛孔,捆着束发带,这就很显脸型了,很标准的一个○,饱满光洁的额头亮堂堂。
小姑娘踩毛茸茸的棉拖鞋,出来时冷得抖了抖,看见对门地上也放着一袋,一起拎下去扔了。
上来的时候捡着了一只猫。
三花小猫,两颗硕大的黑眼圈。
就站在电梯旁,冲她喵喵叫。
“嗷!!!你是谁家的小猫咪!!”彭闹闹快速蹲下,尝试摸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小猫也肯让摸,把小姑娘萌得嗷嗷叫,边摸边向对门看去。
一直安静得像是没人在里面生活的屋子里亮着灯,门微微敞着道缝,隐约瞧见里面一双男鞋。彭闹闹指着门问小猫:“你是从那里出来的吗?”
小猫喵喵两声,肉垫子搭在小姑娘手心里。
喻兰洲刚洗完澡出来,用一块白色毛巾擦着头发,先是听见外头有人吱呀乱叫,再一瞧,家里猫没了。
之前自个住一层的时候没什么顾忌,习惯留个门,他家猫喜欢在走廊上溜达,想到新邻居怕猫,赶紧出去,没想到这一眼看见个圆滚滚的东西趴在地上,十分小心地掀开他家三花的后爪子瞅了瞅,笑得欢天喜地:“是妹妹啊!”
然后一转头,不是之前见过的内位……
喻兰洲瞧着彭闹闹的小圆脸也不是不吃惊的。
小姑娘则整个吓傻了,就这么跪在地上还是之前内猥琐姿势瞅着穿家居服的喻兰洲。
以为自个发癔症呢!
男人的头发略长,带着水汽搭在额前,他背着光,看不清眉眼,人靠在门边,主动搭了句话:“这你家?”
小姑娘回过神,眼里萃了星星般:“主任你也住这里吗?!”
咕噜爬起来窜人跟前,小猫摇摇晃晃跟上。
喻兰洲把猫捞起来,问她第二个问题:“我垃圾你扔的?”
上回内个不可能,眼前这个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
“嗯啊!”小姑娘点吧点吧脑袋,“门卫大爷说这儿住了个老爷爷,我想顺手的事就给一起扔了。”
说完抿嘴一笑:“没想到是你!大爷估计记错楼号了!”
指指三花:“这是你的猫猫吗?它好漂亮啊!”
喻兰洲认真品了品他们家三花内张脸……不是能被夸漂亮的程度。
小猫估计知道是说它呢,喵了声,把彭闹闹萌出血,攥着手问主人:“我能和它玩么?啊啊啊它脸好扁好可爱啊啊啊!这肯定是混血吧?混加菲么?!”
“不知道。”喻主任觉着彭小护忒闹腾。
“你哪儿买的啊?”
“捡的。”
小姑娘一顿,抬头看他,万般羡慕:“你运气真好!”
喻兰洲:“……”
捡猫内天他发小也在,说的是:“我靠老喻你得夺倒霉才能捡着这么丑一只猫啊!老子都被丑哭了!”
“上回见你家还有人,怕猫。”他得问问清楚,要是两个姑娘都住这儿那往后这猫的溜达时间就得取消。
内天内姑娘叫成内样,他嫌吵。
彭小姑娘眼巴巴瞧着小三花,一脸痴汉:“内是我妹妹,偶尔来,她小时候被猫咬过。”
喻兰洲半点没让彭小姑娘上手抱猫的意思,听见这话决定溜达时间还是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