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鱼家的老房子了,比在西庭镇里的四合院还要大,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三人推开屋门,地暖开得十足,热浪扑面而来,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鱼老爷子穿着短袖大裤衩,手里还摇着蒲扇,正坐在沙发上看二人转。
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头也不回。
“怎么这么晚才来,要饿死我这老头子啊?”
“……”
鱼莜发现一年未见,爷爷还是这副不着调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柯奕臣见鱼连海这幅打扮,也是微有惊讶,他先前在全国烹饪比赛上,见过老爷子当评委的模样,那西装革履梳着三七分的油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形象,十分有派头,现在这副卖瓜老头的画面,好像跟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他心下松了些,这更说明了老爷子是个随性好相处的人不是吗。
鱼莜一见鱼连海就扑过去,搂着他脖子:“爷爷,我好想你啊。”
鱼连海拿扇子柄笑着敲了敲她脑袋:“去去去,把外面的凉气都带进来了,想爷爷也不知道早点回来,没良心的丫头就会嘴甜。”
嘴甜还不是为了铺垫,见鱼连海笑了,鱼莜忙拉过柯奕臣,介绍这是自己的男朋友。柯奕臣把手里拎的见面礼放下,礼貌地笑着跟鱼连海问好,后者终于侧头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师父您饿了吧,我先去厨房做点吃的。”靳城开口道。
“嗯,莜莜你也去,去给你师哥打下手,正好我也跟小柯聊一聊。”
鱼连海把鱼莜也支去了厨房。
鱼莜嘴上嘟囔着,一回来就要做饭,真是劳碌命啊,还是乖乖去了。
柯奕臣知道要来了,不由得站直了身子。
鱼连海开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五官端正英俊,个头也高,一股冷峻又自信的气质,样貌没得说,也算配得上莜莜。
毕竟隔了一代,感情方面的问题,鱼莜自然不会和鱼连海说,直到昨天,他才知道鱼莜交了个男朋友,是她餐厅的老板,这次正好一起过来,让他见一见。
鱼连海知道鱼莜在他餐厅辞过职的事,虽然他后来又聘鱼莜为总厨,算是弥补了,但鱼连海对他的印象仍然不佳。
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家常,柯奕臣都如实地回答了,鱼连海是个直性子,不再绕弯,便单刀直入地说:
“不知道莜莜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鱼家从我祖父那代起,就在世代经营酒楼。你们小两口感情的事,我老头子不多管,但身为鱼家的长辈,我只有一个要求,她得留下了接替经营鱼家的酒楼。”
“而身为鱼莜爷爷,老头子我中年丧子,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孙女,是一定要留在跟前的,也不可能同意她嫁到南方,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也不是说要你入赘,如果你愿意为了鱼莜来胶东发展,在这里,你们俩可以另外再合开一个餐厅,我出钱都行。”
鱼连海端得一个财大气粗,他知道柯奕臣家大业大,家里是开公司的,所以还有个顾虑,担心鱼莜孤身一人嫁去南方会受委屈,铁了心,要让鱼莜留在胶东。
他们柯家有钱有势,他们老鱼家也不差。祖上好歹是御厨,世代累积,家里的一件古董卖出去,都能换京都一套房。只是变卖祖宗的东西,是败家子行为,不会这么去做罢了。鱼连海前半辈子经营酒楼,也积攒下了不少的积蓄,都是给鱼莜和靳城留着的。
这些事,他从未给鱼莜讲过,让她自己去外面找工作闯荡,也是培养她吃苦耐劳的品性,现在在外打拼了几年,苦也吃够了,也该回来继承家业了。
鱼莜若是知道鱼连海的存折里有多少个零,只怕会吃惊地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她一直以为家里条件不太好来着,鱼连海先前一直骗她,当初关闭鱼家酒楼的原因之一,是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敢情她也是个富二代,不,富三代啊。
柯奕臣听出了老爷子的话外之音,他从未看重过家境,门当户对在他这就是放屁,他知道老爷子误解他了。
厨房在客厅的拐角,靳城掌勺,鱼莜在另一头切菜打下手。靳城站的灶台位置和客厅只有竹帘作为隔断,他毫不费力地就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知道柯奕臣在苏州有个很大的家族企业,关联着数家传媒公司,而且苏州人杰地灵,是很宜居的城市,他会为了鱼莜肯放弃优渥舒适的生活,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胶东吗?
靳城一边在锅里倒油,一边透过竹帘观察着柯奕臣的表情,想着如果他有一丝的犹豫和纠结,他也不会同意让鱼莜跟他在一起。
“师哥,你在看什么?”
鱼莜看到锅里的油早就热了,靳城却像发呆一样,干站着也不放食材进去,她走近了,也听到了鱼连海和柯奕臣的谈话。
“鱼老爷子,您放心,我会来胶东发展,不会让莜莜离开您身边。”
柯奕臣答应得很爽快,语气也分外诚恳。
鱼连海就等着他拒绝,这样鱼莜更会安安心心地留下来了,此时听到他居然答应了,震惊地连扇子都忘记摇了。
“你真的愿意为了我孙女,放弃事业来胶东?”
鱼连海不确定地又追问了一遍,他不知道柯奕臣是在夸海口,临时糊弄自己,还是真的为了莜莜,肯做出这样的牺牲。
柯奕臣点点头。
“你父母也同意?”
“我已经和他们商量过了,他们都很尊重我的决定。”
柯奕臣说话不急不躁,有礼有度。鱼连海找不出一点破绽,感慨这小子果然是有备而来啊,连父母都搞定了?
才听了一两句,鱼莜就待不住了,左手一只土豆,右手一只黄瓜,就这么冲了出去。
“爷爷,刚见面,你就问那么多,我是多嫁不出去啊?”
鱼连海觑她一眼,继续摇扇子:“呦,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鱼莜对柯奕臣方才说的话很感动,但是又觉得委屈他了,便说:“经营酒楼的事,我们回去后再商量。”
“你这次回来你还想着回去?也不嫌折腾,我不准。”
鱼莜有点抓狂:“我行李还放在崔莉莉家呢。”
“能有什么贵重的行李,邮寄过来不就行了吗?”鱼连海一句话就把她堵住,“反正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多久活头了,你要是不怕下次回来见不到我了,尽管回你的苏州去。”
一听这话,鱼莜的眼眶顿时就红了,她最听不得爷爷说自己已经半个脚迈进棺材里,没几年活头之类的话。
鱼连海也很了解自己的孙女,她能带柯奕臣来见自己,那也是心里已经认定了他,但这件事的确没得商量,他叹了一口气:“为了让你在那边安心,你师哥关了自己的餐厅,想回来帮忙经营酒楼,难道你真的想让靳城来帮你担这个担子吗,姓鱼可是你啊。”
鱼莜惊讶地看向厨房的方向,只见竹帘后的靳城已经开始动手炒菜了,不再关注他们的对话。
师哥不是说他也只是回来探亲的吗?关闭餐厅是怎么回事?
鱼莜咬了咬唇,她从来没想过让师哥帮她担担子,她原先想的是,先把和柯奕臣两年的合同履行完,再回胶东打理酒楼。她考虑过今后,可能会和柯奕臣分居两地,她也有过小小的奢望,柯奕臣会抛下一切为了自己来胶东。
但是她没有立场和勇气开这个口,就算他们已然彼此相爱。
柯奕臣看出鱼莜心里的内疚与矛盾,为了打消她的芥蒂,温声对她说:“这是我早已计划好的事,就算爷爷今日不提,我也会主动和你说的。我真的挺喜欢这里,而且男人嘛,在哪里打拼不都一样?沁园春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分店开到胶东来。”
鱼莜刚刚被爷爷说得眼红,这会听了他的话又感动得想哭。
他怎么这么好,这么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手里拿着土豆和黄瓜,她现在只想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鱼莜还是踮起脚尖,手臂搂过他的脖颈蹭了蹭,在他耳边小声地:“谢谢你……”
“别在我眼前腻腻歪歪,老头子受不了这刺激……”鱼连海挥挥手,让他们远点亲热。
嘴上嫌弃,心里已然认可了柯奕臣。
中午,靳城和鱼莜炒了几个菜,柯奕臣开了一瓶带来的洋酒,吃饭时,频频给鱼连海敬酒。他带来的属实是好酒,把老爷子喝得上头,酒精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最后,喝多了的鱼连海已经拍着柯奕臣的肩膀,一口一个“孙女婿”的叫了。
吃完饭,鱼莜扶喝多了的老爷子去里屋睡午觉,柯奕臣和靳城两个大男人在一边擦桌,一边收拾碗筷。
气氛有些微妙。
“谢谢。”
还是柯奕臣先开口说。
如果不是鱼莜这次临时起意回来,只怕还不知道靳城关闭了西餐厅,回来照料老爷子和帮忙经营鱼家酒楼,为的只是鱼莜能好好和他在一起。
“谢倒不必。”
他不喜欢欠别人人情,靳城同样也不喜欢。
顾传璋的事,柯奕臣帮了自己好大的忙,国际赛之后,鱼连海和他通话,提及让鱼莜早点回来看酒楼,他想着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便先回来应付老爷子,没想到他们后脚也回来了,他也没帮上什么忙。
“莜莜是我妹妹,师父对我来说,也如亲爷爷一般,就算你们留在苏州,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这点你们可以放心。”靳城如是说。
柯奕臣没忍住,审度着他,问出了心里一直想问的那句话。
“莜莜,于你而言,真的只是妹妹吗?”
靳城拿起碗筷的手顿了一顿,他抬头,双眼直视着他,坦诚且认真:“如果你能保证一辈子对莜莜好,我也能保证一辈子只把她当做妹妹。”
这句话大有提点威胁之意。
柯奕臣的眼尾微挑,没有生气,反而唇角上扬,笑了下:“我会的。”
简单的三个字,是最有力承诺。
靳城看了他两眼,把手里碗筷通通放进水池,一边抻着懒腰一边转身往外走。
“本大厨累了,江湖惯例,做菜的不负责洗碗。”
“……”
行吧。
在鱼莜的熏陶下,柯奕臣早就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成了洗碗熟练工,洗的比专业的厨工还干净。
他觉得照这样的趋势下去,以后他会洗一辈子的碗,谁叫他是做饭最难吃的那个呢……
下午,午睡完醒了酒的鱼连海,在高兴之余亲自下厨,做了两道拿手菜。
厨房被靳城和鱼老爷子承包,无事可做的鱼莜和柯奕臣携手出门在附近转了转,熟悉了下周围的街道,回来时,一进屋,就闻到了满屋芳香。
四人落座,只见一桌子菜里,有两道菜的摆盘尤为精致和打眼,鱼莜几乎一眼就认出来,那道黄葵伴雪梅和八宝肥鸭出自爷爷的手笔。
黄葵伴雪梅和八宝肥鸭都是北味宫廷菜的经典,都属于鱼家菜谱里前几页的菜。黄葵伴雪梅的主食材是虾肉,烹调好的豌豆番茄虾球放在盘子中央,外面一圈围着二十四个金黄色的蛋饺,“黄葵”众星拱月地围着中央的“雪梅”。
鱼莜觉得爷爷做这道“黄葵伴雪梅”实在应景,也包含着对她和柯奕臣的祝福,柯奕臣对宫廷菜并不是很了解,她便低声给他解释了这道菜的由来。
这道菜名其实取自两个人名,在古代有一对青梅竹马,名叫黄葵和薛梅,两家曾定下婚约,后来黄家家道中落,薛家嫌贫爱富,就把婚约取消了。黄葵是位有志青年,从此发奋读书,立志考取功名,薛梅得知此事,也女扮男装和竹马一起赴京赶考。后来,两人双双金榜题名,并列中了状元,薛家也改了口风,两人再续良缘。
在二人婚宴这一天,厨师端上了第一道菜,并且高声报菜名:“黄葵伴雪(薛)梅。”众宾客听了,纷纷拍手叫绝。后来流传到了宫中,成为宫廷宴里“寿喜菜”的一种。
柯奕臣听了由来,心下感慨,藏在宫廷菜里的典故确实很多,,有了寓意的光环加持,让人愈发好奇这道菜的味道。
而八宝肥鸭也是宫廷宴里极有名气一道,鸭子的外皮被浇汁成了酱红油光的色泽,在鸭脯的位置,系上了一根细绳,把整只鸭子束成了葫芦状,在葫芦的下半部,割开了一刀,藏在鸭肚里的丰富馅料如管中窥豹般露出了一角,勾起用餐者的好奇探索欲。
在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就曾做这道菜给洪七公吃,洪七公被这美味征服,才传授郭靖武功。
这两样菜,无论哪一道,看着都就让人食指大动。
鱼连海能教出鱼莜靳城这样的徒弟,厨艺自然不是吹的,用鱼莜的话说,那是神乎其神,已臻化境,尝过师父做的菜,便是神仙也乐不思蜀了。
“老头子我几年没有下厨,也不知道技艺退步了没有,这要搁清代,也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这待遇吃这两道菜,还不快尝尝?”
鱼连海乐呵呵地让他们先尝,他全是因为看在柯奕臣的面子,才特意露了两手,不然他们还真把他自己当做不会疼惜小辈、只会棒打鸳鸯的顽固老头子了。
老辈发话了,小辈们也不再客气,柯奕臣和靳城同时举筷,夹了一口“黄葵伴雪梅”送入口中。
只嚼了一下,柯奕臣和靳城同时僵住,浮上难以言说的表情,不到两秒,就迅速调整过来,将其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