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点头:“的确。”
“所以我不明白, 大家为什么要在这件事里问这些问题,我感觉它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在和我说, 是我自己没保护好自己,我活该。”
叶思北看着陈慧,停住声, 陈慧听着她的话, 似有动容,叶思北控制着语调,她缓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一开始没有报警,因为我不敢。”
“我今天做这个专访, 就是想告诉大家,你可以在平时告诉一个人如何保护自己,但不该在受害者受难时去问她做过什么,她不管做了什么,都不是受害的理由。”说着,叶思北抬眼看陈慧,眼里是带了几分隐约不确定的询问,“不是吗?”
陈慧看着她的眼神,她点头:“对,无论她做过什么,都不是受害的理由。好了,”陈慧拍了拍手里的本质,低头看下一个记录下来的问题,笑起来,“你接下来的愿望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叶思北想了想:“我希望,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受害的人,大家能给她们更多的鼓励,支持她们站出来。”
陈慧抬头看她,叶思北有些担心大家觉得她讲大道理,但她最后还是开口:“让她们明白,无论她是谁,她做过什么,有怎样的过去,她都可以大声指认,谁是罪人。。”
“性不可耻,受害者更无错,让受害者沉默,惩罚不了坏人,也保护不了好人。”
叶思北说,转头看向镜头:“我们保护好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犯罪的人受到惩罚,不是吗?”
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因为女性只露出眼睛降低的犯罪。
可每次在案件发生后,却都有人询问受害者穿什么衣服。
这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意识到,装更多的监控,对女性更宽容的文化氛围,都有可能会有效降低犯罪的发生。
可每次案件发生后,却很少有人询问,那个位置为什么没有安装监控、谁让受害人喝酒、我们可以为受害人做点什么。
叶思北的访谈结束后,陈慧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送她离开电视台。
出门时,陈慧握住她的手:“叶小姐,虽然案件审判还没下来,我不好多说,但我还是很感谢你能站出来。我相信你会鼓舞更多的受害人,也相信,未来的叶思北,会有更好的选择。”
听到陈慧的话,叶思北低头笑了笑:“如果未来的叶思北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也是因为,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如陈记者这样的人。”
做完直播后,没有多久,叶思北就听到了她案子重审的消息。
这一次警方拿到了很多关键证据,林枫和张勇都开心很多。
有一天,叶念文来找叶思北,他高兴和她一起吃饭,一面夹菜一面告诉她:“姐,你知道吗,赵淑慧撑不住,把范建成给供了。”
叶思北愣了愣:“她供了什么?”
“其实她当初拿到不止那段音频和那张照片,她拿到的是一个U盘,那个U盘里……”叶念文迟疑了片刻,才开口:“不止一个受害人。”
不止一个受害人,可那么多受害人里,却只有她报了警。
叶思北一时反应不过来,叶念文继续说着:“就连那个陶洁,原来一开始,也不是自愿的,不知道怎么搞成长期关系了。”
“你怎么知道的?”叶思北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叶念文机敏一笑,“我去劝的。”
“我就觉得范建成不可能是初次作案,我就约她出来,告诉她,反正这个案子最后是会有结果的,她如果主动交出证据,那是立功,可以减轻处罚。要是她一直帮范建成藏着,那就两口子一起进去了。然后我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你拍那个,陶洁和范建成私会的视频给她,又分析以后范雯雯的悲惨境遇,让她能争取就争取,最后她就崩溃了。”
“你挺厉害的。”
叶思北笑起来,叶念文扬了扬下巴:“那可不是吗?我可是个律师。”
叶思北想了想,有些犹豫:“不过,就算有证据,那些女孩子……”叶思北迟疑着,“会站出来吗?”
“我不知道,”叶念文摇头,“不过,你站出来了,这就是开始。”
叶思北听到这话,不由得笑起来。
吃完饭后,送着叶念文出门,等晚上,她坐在电脑面前,突然听见“叮咚”一声,显示有人给她发了邮件。
她打开邮件,发现是一封长长的感谢信。
“叶思北你好,
写这封信,是想向你道谢。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没有关系,我知道你。
我也曾经是富强置业一名员工,也是范建成曾经的猎物。那时候我只有二十一岁,还未从中专毕业,范建成还只是经理,我在假期来到富强置业,当一位实习生。
他人很好,对我十分关爱,实话说,那时候的自己,对这位上司,在深处的确有那么了仰慕。但我知道他已婚,所以我一直藏着自己的感情,决定在开学之后离开,彻底断了这份感情。
然而就在我离职之前,他说要和我吃顿饭,作为送别,我深知自己不该和一个已婚上司吃饭,但当时鬼迷心窍,我以为他不知道我的感情,我就想最后和他吃最后一顿饭。
我们一起吃烧烤,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哭着和我说自己的生活不顺,我看他酩酊大醉,想送他回家,但他的手机却没有电,他和我说,他自己去酒店睡一晚就行了。
于是我送他去了酒店,我为他办了房卡,送他进屋,我以为,我可以出门离开。
可是没有。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温柔有礼的前辈,但那天晚上,他掐着我的脖子,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往墙上撞,我觉得我会死去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错得彻彻底底。”
“第二天,我狼狈逃离,我想过报警,但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告诉我的父母,因为我无法和任何人解释,我为什么会在那夜和他吃饭,为什么会送一个醉酒的男人去开房。我知道我犯了错,或许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活该。
我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是自愿的,我也喜欢他,可我在每一晚的梦境里,重复着当年的境遇,我都清楚知道,那一刻,我不愿意。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自责,在惩罚自己,每当我想起当年,我都觉得自己如此恶心。
我如今年近三十,生活一塌糊涂,我母亲一直追问我为什么始终不结婚,我也无法回答。
我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浑浑噩噩,直到现在遇见你。
我很后悔,如果当年我及时报警,或许就不会有你的悲剧,在这里,我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而我也很感激你,谢谢你,告诉我,我做任何事,都不是我受害的理由。
今天早上,警局给我电话,询问我当年的事情,我在电话里哭得狼狈,我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明天我会去警局做笔录,我希望,等我看见他被送进监狱那一刻,我可以放过自己。
我可以把这九年抹去,从二十一岁开始,重新生活。”
叶思北看着这封信,她擦过眼泪,回了那个女人。
“我们都可以。”
越来越多的证据出现,越来越多的被害人涌出。
一切似乎是重头开始,又并不一样。
那些时日,叶思北一面配合着警察办案,一面打听着秦南的情况,同时着手开始准备搬家和找工作。
按照叶念文的分析,秦南大概率要判刑,这对于她政审有很大的影响,她也就放弃了考公务员的打算,重新向省会投简历,干自己会计的老本行。
叶领试探着问过她,如果秦南真的坐好多年牢,要怎么办。
他坐牢出来之后,很可能会失业,找不到工作,有可能要靠她养。
叶思北吃着饭,听抬眼看叶领:“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叶领一时语塞,叶思北吃着饭,转头看向叶念文:“叶大律师,你要加油啊,以后姐姐得靠你接济了。”
叶念文一听叶思北的话就头大,他点头:“行,我这就给你要饭去。”
一家人笑起来,叶思北吃完最后一口饭,看向叶领:“爸,你放心,到时候我就带秦南去要饭,饿不死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从深秋转到冬天。
南城冬天很少有雪,但却是一种北方难以理解的湿冷。可叶思北还是坚持六点起床。
秦南不在,她反而过上了秦南期望她过的日子。
秦南希望她能多运动,她就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有时候会拿秦南的拳击手套,自己对着空中练拳。
她从网上学会了自己绑手套,学会了很多要领。
除了运动,她还养了一个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时间里,她最后一次见到秦南前收到了他的信,她也开始喜欢和她写信,每天晚上,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就开始给秦南写信。
她告诉秦南她每天发生的事,比如说她给省会好几家公司发了简历,她开始备考CPA。
写CPA的时候她顿了顿,又觉得秦南或许看不懂,就改成了注册会计师。
比如说她学会了做新的菜,比如说她看见了冬天第一场雪,堆了个小腿高的雪人。
除了写信,她有时候也在梦里见到秦南。
梦里的秦南,有时候是孩子,站在父亲面前被人压在地上,奋力大哭;有时候是少年,在她对面那个班上,隔着玻璃看她,而这一次,她在梦里回头。
做梦做得多了,偶尔会半夜醒过来,她躺在床上,看着月光照在地毯上,她就会想起之前秦南躺在地上,背对着她,说的那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过有一个人,我一直希望她过得好。”
她想起那个背影,从夜里坐起身,点了支烟,站在阳台。
她其实该早点察觉的。
她想。
在秦南每次和她谈论过往,说起那个年少的姑娘,说起自己看着父亲被打断肋骨不敢报复的无力,抱着她在浴室说出“我爱你”,在学校天台上拥抱着她告诉她,他就喜欢不把人生托付给任何人时,她就该察觉到,秦南从来不是无坚不摧。
他也在某个地方,等着她领着他走出来。
不过还好,她站在阳台,看着天空落下雪粒。
一切都还来得及。
2018年过得很快,叶思北找到工作时,已经是一月底。
老板是个精英女性,她从网上知道叶思北的事情,看到叶思北简历后,就立刻联系了她,并答应她,等年后再来上班。
与此同时,叶思北也终于等到了开庭的消息。
叶念文拿法院传票过来,叶思北看见之后,发现传票有两张。
“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叶念文甩了甩手里的传票,叶思北抬眼:“好消息?”
“要开庭了。”
“坏消息?”
“姐夫和你一起开庭,你可能接不了他了。”
没想秦南是一起开庭,叶思北愣了愣,叶念文解释:“可能是年末法院清仓过年?”
叶思北被叶念文逗笑,她想起来:“楚楚呢?”
叶念文面上黯淡了些:“应该是和赵淑慧在同一天并案处理。”
叶思北想了想,她拍了拍叶念文的肩膀:“一起等人就好了。”
“姐,”叶念文听叶思北的话,迟疑着,“你……真的不介意楚楚了吗?”
“她过去为我出头这么多次,我没有说过谢谢,”叶思北想了想,“她也付出了应该有的代价,我不怨她。”
叶念文应了声,没有多说。
2019年2月2日早上,再审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