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冰凉,掌心薄薄的一层汗。
沈渔嘲他:“你第一次跟我表白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
陆明潼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今天要见的人,不但能把我扫地出门,还能把你也扫地出门。”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有些平日蹚雷蹈火的不畏惧。
沈爷爷听说小鱼儿要带新男友来见,高兴得很。
他上了年岁以后,本来睡眠时间就短,今日更是起个大早,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洒扫一清。
沈渔最近厨艺精进不少,说今回非要在他跟前卖弄一下不可,叫他不要急着做饭,放着她来。
虽然如此,沈爷爷还是早早地煲上了汤,松茸花胶老鸭汤,食材都是自己精挑细选过的。
巷子里静,又是尚未到中午热闹的时候,凡有脚步声经过,屋里总能隐约听见。
沈爷爷在厨房里看着火,听见这一回,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停在自家门口了,立即起身去迎接。
门前枝繁叶茂的一棵树,风摇影动之下,走出来两个人。
沈爷爷先看见沈渔,自家孙女儿今天穿一条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干净如玉兰花的花骨朵一样。
自然地,目光略过了沈渔,再继续往她身后望去。
青年白衣黑裤,修长玉立,俊俏的一张脸,叫沈爷爷熟悉之间又觉得陌生。
等想起来这人是谁以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转而笑说:“小陆?好久没见了。”
陆明潼乖顺地说了句“沈爷爷好”。
沈爷爷又笑说:“快进来坐吧,一会儿就开饭,再等一个人,等小鱼儿的……”男朋友到了。
沈爷爷意识到什么似的,笑容和声息渐消,暗暗地抽一口凉气,蓦地再看向陆明潼。
沈渔却还在追问:“等我的谁?我爸?他不是不回来……”
“不等谁!你赶紧叫小陆进来坐,看茶……我,我看看火去!”沈爷爷溜得飞快。
沈渔看向陆明潼,邀功般的神色:“看吧,我说了爷爷不会说什么的,待你多热情!”
第43章 既做我的眼泪(04)
陆明潼并不是第一次到沈爷爷这里来。
在两家尚未交恶之前, 有几回周末,他跟着沈渔过来玩。
沈爷爷印象中的陆明潼, 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凑热闹。
有一回, 沈爷爷有事脱不开身,叫陆明潼帮忙看一会儿铺子。
等沈爷爷忙完事儿回来, 陆明潼还在那玻璃柜台后面乖乖坐着, 也没玩手机。
他把放在盒子里的钟表零件拿在手里,对照着旁边一只拆开了后盖的手表仔细研究,似乎试图自己组装一只出来。
没系统学过, 自然不可能仅凭观察就能做到,他却一点儿不气馁。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 嘴唇紧抿, 十足认真地拨一拨表冠, 看看齿轮与齿轮之间是如何啮合转动的。
小少年心无旁骛,连沈爷爷进门都没觉察, 直到沈爷爷出声, 笑说:“对这感兴趣?”
陆明潼这才回神。
他沾了一手的机油, 去里间水龙头下打肥皂洗净, 再回到柜台边上。
好像一道数学题解不开似的耿耿于怀,便央沈爷爷给他讲解,这些大大小小的齿轮,究竟是怎么组合起来的?
那天,沈爷爷给他讲了一下午的机械手表运作原理,从识别齿轮、柄轴、擒纵叉、条盒等零部件开始, 再到它们怎样组成原动系、传动系、擒纵机构……
沈爷爷没告诉陆明潼的是,当年他学修手表,是正儿八经地跪地叩头拜了师的。师傅更叮嘱他,这手艺虽小,找继承人亦不可马虎,倘找不到,宁可让它失传。
只是现在电子产品普及,戴机械表的越来越少,沈继卿与沈渔更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他一身绝学隐于世,虽说可以自得其乐,有时候也未免寂寞,也想叫旁人知道,其实表盘大小的方寸天地里大有乾坤,其乐无穷。
所以,那天才不厌其烦同陆明潼讲解,倘若不是时间不够,他恨不得倾囊相授。
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两家断绝来往。
直到沈爷爷高血压犯了被送进医院,陆明潼陪同沈渔一同前去,才又得相见。
那时沈爷爷躺在病床上自顾不暇的,也没机会同陆明潼说两句话。
一瞥之下的少年,比及当年午后跟他学修手表的乖巧学徒样,长高了,长大了,神情却多了一层阴郁。
今天再见面,眉目更舒朗些,端地能担起事情的男子汉模样了。
沈爷爷在后面厨房里,花了几分钟时间,消化了沈渔带给他的“惊喜”。
转头,换上笑脸面出门去。
看沈渔在餐橱里翻来找去的,指点她:“最右边的罐子里是太平猴魁,你拿这个给明潼喝。”转头笑看着在一旁红木凉椅上拘谨坐着的青年,“年轻人喜欢喝绿茶,是吧?”
陆明潼当然听出来他的称呼由“小陆”变作了“明潼”,语气里带点儿长辈称呼小辈的那种特有的亲昵。
他笑着应承说:“我不懂茶,听爷爷安排。”
他也自觉自发地,将“沈爷爷”的“沈”字略去。
泡茶的水,是沈爷爷亲自掌着火候的,将矿泉水烧到连续冒小气泡的“蟹眼水”状态,即可。
沈爷爷指给他看,说茶叶舒展开的过程,好似小猴子嬉闹,“猴魁”因此得名。
他这还在讲解呢,对面沈渔已经拿着盖碗喝起来了,沈爷爷白她一眼,说她这是牛饮。
这边厢,陆明潼尝了茶,说好像有股兰花香。
“哎——”沈爷爷拖长了声音,满意说道,“这就是猴魁的特色,甘甜清新,淡中有真味。”
沈渔这时候放了盖碗,叫沈爷爷跟陆明潼继续聊茶经,她去厨房烧菜去。
起座转身前,拿夸张嘴型对陆明潼说了句:“狗腿。”
沈爷爷给茶碗里添第二泡的热水,目光自陆明潼脸上重重地逡巡,话语却轻描淡写的温和,问他:“这些年很辛苦吧?”
陆明潼觉得自己枝枝蔓蔓的岁月,都被沈爷爷这一问点了题。平白的,让他不怎么兴起波澜的心里,有了那么点儿难过的意思。
笑一笑说:“还好。”终归有苦有甜。
沈爷爷不想拿一些俗话套话去卡两个年轻小孩儿。
沈渔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了,平庸不冒尖,今天做出这么个冒险的决定来,一定不是一时兴起昏了头。
而陆明潼年纪小小就能耐得住性子,有种超越年纪的静定。这样的孩子,他也断然不忍心去问他,你真考虑好了?
人是惯爱吃甜不吃苦的,挑明眼人一看即觉得“昏了头”的路去走,还能有没考虑好的道理?
于是沈爷爷只说:“很好。”
肯定或是祝福,都在这两个字里了。
又说:“往后你可以多过来走动走动。跟小鱼儿吵了架,我这儿也是个来处。”
他心里盘算着,还真有把一生钻研传授给陆明潼的打算了。
陆明潼笑说:“别让沈渔听见了,说我策反您。”
“对对,我们悄悄的。”
喝了会儿茶,沈爷爷往厨房去一趟,看沈渔要不要他打下手。
沈渔早计划好了做什么,头天晚上给爷爷发了消息,叫他帮忙提前买好所需食材。
水槽里沥着洗净的小虾,砧板上铺陈开粗细差不多平齐的青笋片。
切得慢归慢,到底是有了一些正经做菜的架势了。
沈渔拒绝了爷爷打下手的提议,“我自己能行,您信我一回!您跟陆明潼玩去吧。”
沈爷爷笑了笑,只能又出去了,叫她看着点火儿,再煲十分钟,就可以给老鸭汤调味。
陆明潼和沈爷爷在外面客厅里,闲聊些自己留学时的经历,又过去十几分钟,听见厨房里油花噗呲声,香气一缕一缕传来。
陆明潼起身,说去后厨看一看。
这整一套房子都是水泥地面的。早些年沈继卿想出钱重新装修,贴上时兴的瓷砖,被爷爷拒绝。他就喜欢水泥地方便打扫,盛夏时节,浇些水让它阴着,不用风扇空调也凉快得很。
不过为了方便抹擦,灶台倒是贴上了白色瓷砖。
厨房一扇窗户向阳,旧样式的木窗,窗棂是孔雀绿色,玻璃也比如今的那些欠缺些净度,没那样透明。
阳光照进来,在地面上铺长形的亮块。光线在白墙上漫射,一屋子都是亮堂的,却不刺耳,蒙上一层柔光滤镜一样。
沈渔就在那柔光之中。
陆明潼望了望,才凑进去,被沈渔一拐肘地推开了,后者说:“帮我涮个干净盘子。”
她下厨好多次才总结出来的血泪教训,菜不能炒得熟过头,差不多的时候就起锅,叫自带的油热慢慢催熟。
陆明潼冲净三四个白瓷盘,置于沈渔的右手边,方便她拿取。
目光瞟到了一旁的电饭锅,“啊。”
“怎么了?”
“你忘按煮饭键了。”
“……”
由于沈渔的失误,这顿饭,比预定的晚了十来分钟才开席。
红木的圆桌子,铺钩花的白色桌布,再铺透明的塑料防油布。
陆明潼曾经听沈渔说过,家里现在这些盖电视、盖空调、盖凉椅靠背的钩花织品,都是奶奶生前自己亲手钩的。
让爷爷珍惜着用到了现在。
菜式是爷爷煲的松茸花胶老鸭汤,沈渔做的春笋明虾、木耳炒土鸡蛋、腊肉炒青椒和清炒绿叶菜。
沈小姐做菜很图样子好看,也讲究摆盘,因为拍照发朋友圈也是她做菜的动力之一。
今天这几道菜,也无非是普通水准基础上的稳定发挥,但沈爷爷第一回吃孙女儿做的菜,好稀奇,情感滤镜先给拉满,尝一口就猛夸好吃。
陆明潼有点悲哀地想,完了,让他们一个两个的不说实话,让她膨胀得很,估计这就是她这辈子厨艺的顶峰了。
沈爷爷有高血压,沈渔在自己口味的基础上,调得清淡许多。
不能喝酒,两个小辈只以茶代酒地祝爷爷生日快乐。
爷爷没个吃蛋糕的习惯,叮嘱了沈渔不要买,结果她还是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