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瑜听得语塞, 小心瞄了一眼林一安后, 勉强点了一下头。
“那嫂子去的对吧?”邱亮跟她确认。
乔瑜只好再次转头跟林一安对眼色, 就看他不但没有出声帮她解围, 反而轻轻点了一下头,弄得她一下子有点蒙, 嘴上跟着含糊地吱了声:“……哦。”
“好, 那就这么决定了!”邱亮趁势帮他们俩拍了板,转头小声示意身边的同事们,“快快, 赶紧把消息扩散一波……”
“那老板,我们今年打算去哪儿呀?是假期一开始就去吗?春节那几天应该赶得回来吧?”一旁的穆秋秋疑问三连。
林一安听到她的问题,第一反应是抬眼问乔瑜:“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吗?”乔瑜现在被拉上了贼船,也只能顺着他们的思路来,想了想回答,“我什么地方都想去啊,去哪里都行。”
林一安闻言也只能点点头,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对穆秋秋道,“如果要在假期去的话,年会一结束就出发……”
他的话音才到这儿,手机先一步响了起来,看了一眼后,对她说完后半句“春节前肯定会回来的”就接起了电话:“Qui parla Ian, Chi parla(我是一安,请问哪位?)”
乔瑜没怎么听过他说意大利语,只是偶尔在家跟林幼柠说话时会冒出几个常用的短语,这会儿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语言上的变化,不自觉跟着留意了一下。
尽管事实是,她只听懂了他的英文名Ian,但正因为听不懂,反而更能纯粹地欣赏他的声线。意语流畅悦耳的发音把他原本清冷的嗓音中和得很温柔,加上偶尔的几个颤音,震在耳朵里也是酥麻的。
电话那头的人大概对他说了些什么,林一安听到最后,脸上明显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很快放下手边的午饭,起身到更安静的办公室和对方继续谈话。
乔瑜怕他的饭凉了,伸手帮他把密封盒的盖子盖上,随口问了邱亮一句:“你们最近有意大利那边的合作项目吗?”
她很少看林一安露出这种惊喜的情绪,问这句话时完全是出于直觉。
邱亮摇摇头回答:“我不太清楚诶,可能老板接了新的case吧,我最近在榕悦庄的项目上比较多,别的也管不过来。”
乔瑜闻言也就不问了,发了会儿呆后拿出手机,慢吞吞地磨着时间等他。
好在林一安这通电话就打了四分钟,再回来时手里还拿着本杂志,坐下来之后,把杂志转了个方向推到她眼前,轻声示意她:“看看?”
乔瑜低头,发现这是跟建筑设计相关的杂志,他翻到的那一篇是有关冰岛的极光之屋建筑比赛的,由冰岛国家旅游局发起,冰岛建筑师协会承办,K.A.国际建筑事务所等一系列顶尖事务所参与监督和评比,算得上规格一流的比赛。
但奇怪的是,这个比赛的报名日期在两年前,按照赛程现在早就已经结束了,甚至可能连最后获奖的极光之屋都已经落成。乔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给了他一个“这是什么”的眼神。
林一安被她的视线逗笑,问她:“想不想一起去看极光?”
这一问乔瑜就反应过来,很快点点头道:“想。”
“那团建跟我去冰岛?”林一安又问。
“好。”乔瑜答应下来。
林一安这才满意了,慢悠悠地用水果叉挑了一块切好的猕猴桃,转头问那些电灯泡们:“听到了吗?去冰岛。”
“好好好好好好……”一堆人早就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个个都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
毕竟北欧的消费超高,林严敢带四十多个人一块儿去团建,就得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虽然从他的表情上看,能带老婆一起去旅游,好像还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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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因为时间关系,乔瑜这个圣诞假一共就给林一安送了四次饭,他还没享受太久来自家庭的温暖,出发回镜湖的行程就近在眼前。
从申城到镜湖只有一个半小时的高铁路程,两人吃完了早餐出发,抵达的时候都还赶得上午饭。
乔瑜平时坐车没有睡觉的习惯,大概也是因为二等座比较吵,座椅又不能放得很平,睡起来费脖子。所以即使今天跟林一安坐的是商务座,她还是保持自己平时的习惯,戴上耳机,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看书。
但林一安这两天为了挤时间出来跟她回家,昨晚显然是熬夜了,他的皮肤白,一熬夜黑眼圈就很明显,看起来很没精神。这会儿一上车就把椅子摊成一百八十度,戴上眼罩和口罩开始补觉。
回家这天是工作日的周三,商务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乔瑜看了几页书后反而被这样的安静分散了注意力,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太高了,椅子放平后仍然有半截小腿会露出来,只能勉强侧着身收起腿睡。清瘦的身形在深灰色的大衣下只剩一个轮廓,五官也被黑色的眼罩和口罩遮了个完全,只看得见一小片白皙的额头,额前的碎发被窗外的阳光照得金灿灿的。
乔瑜看了好一会儿,也意识到自己最近的注意力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走,只能硬生生转回视线,用温度比较低的手背贴了贴脸,提醒自己清醒一点。
但巧合的是,她今天刚好在重温《简·爱》,重新回到书页上后,大脑空白得几乎看不懂英文,直到翻过几页,罗切斯特对简说的那段话几乎是从纸张里挣出来的,一下子让她看进去了——
“……对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你靠我很近的时候,仿佛我左肋下有根弦,跟你那小小身躯的同一地方的一根弦紧紧相连,无法解开。
“一日那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地分隔两地,我真怕这根联系着两人的弦会一下绷断……
“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想法,担心到那时我内心准会流血。至于你嘛,你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
乔瑜在看到最后那句时,恍惚间真的有一下刺痛的感觉,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心。
于是再转头看林一安的时候,那根连接肋骨的弦好像也一下子明晰起来,连同某些到时候会流血的思虑。
可问题是,她很怕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些眼神、话语、举动,都是似是而非的,没办法下准确的定论。
乔瑜越想越乱,最后低头贴上冰凉的车窗,窗外入冬以来变得灰黄的田野大片地从她眼前划过,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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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有一处很出名的景点,叫安昌古镇,乔瑜四岁以后的家就在那里。
古镇是以清丽的小桥流水和白墙黛瓦出名的,很传统的江南水乡韵味。而更可贵的是,即使在旅游开发后,这里依然保留着大量的原住民,商业化的气息并不浓重,因此也留住了古镇一直以来悠闲恬静的格调。
乔瑜算算日子也有半年多没回家了,这次回来已经过了冬至,白天的气温在八九度徘徊,刚好是各家各户都在河岸挂出腊味来晒的季节,整个小镇都弥漫着一股被阳光晒透了的酱香味。
林一安不识路,下车后就只能拖着两只小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加上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带顶棚的长廊下一大排一大排全是干瘪的酱油色腊味的场景,满脸写着新奇。
乔瑜也看出他不识货,主动问他:“你吃过腊肠吗?”
林一安想了想回答:“意大利有很多香肠,不过我不了解制作过程,不知道跟这种是不是差不多……”说到中途伸手指了一下某排看起来像鸟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
“腊鹌鹑。”乔瑜回答。
“那这个呢?”林一安指向另一排金黄色的东西。
“我们这儿叫鳗鱼鲞,就是鱼干,还有用黄鱼做的,晒好了之后可以做鲞蒸肉,下酒的,或者红烧。”乔瑜非常尽心地给他做起了导游,一边示意他往左边的弄堂里走,“我妈这两道菜都做得不错。”
“那你呢?”林一安又问。
“我没学过这几道菜,回来都是吃我妈做的饭……”乔瑜说到一半,也意识到什么,“对哦,你好像不能吃我妈做的饭。”
林一安点头“嗯”了声,满脸写着老实。
乔瑜闻言也只能轻轻叹口气,道:“那我让我妈教我做吧,要不你吃不了……既然来都来了,不尝尝特色菜也挺亏的……”
林一安再次老实点头。
……
古镇不大,整体依河而建,沿主街从头走到尾不超过二十分钟。眼下拐过两道被白墙挤得极深长的弄堂,就到了另一条小街,两侧有各种扯白糖、卖酱油的传统老店,门前大都摆着几个藤椅,有老人穿着厚厚的冬衣在店前晒太阳,又或是掌柜的妇人在三三两两地嗑着瓜子闲聊。
乔瑜四岁刚搬回来时住在镇南的刘家大院,直到外婆去世后才和妈妈搬来这里。当时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每天上下学都在这条路上来往,邻里间也都熟识,常常相互串门,哪家门里芝麻大小的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全街,彼此之间几乎是零距离的关系。
直到后来她到外地上高中,又到更远的地方读大学,这条街上熟人们的音容笑貌才渐渐淡下去,薄成一张有关幼年时的家乡的剪影。
可等眼下再踏进这条她从没记过名字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长街,所有的记忆便一并涌了回来。甚至每走几步,就能听见午时昏黄的铺子里有人在用方言喊她“丫头”,她需要停下来礼貌地跟他们寒暄问好,顺带跟人介绍一下自己身边的林一安,示意他也跟着喊人。
还有一些记性已经不太好的奶奶爷爷辈的老人,得让小卖部的周姨拔着嗓子提醒他们“是考上清华的那丫头”才想得起她来,抬头对她说得还是几年前同样的话:“乔丫头是个聪明的,学问做也好……等以后读完清华,回来就是教书女先生了啊……”
乔瑜听到这话也只能笑,用已经有些生涩的方言回答:“太姆,已经读完清华了啊,现在在申城做女先生。”
对方听到这话,脸上再次露出努力回忆的表情,片刻后实在想不起来,也就放弃了,只是对她慈爱地咧开嘴笑,露出几颗镶上去的银牙:“乔丫头做女先生好啊……以后我家悦悦、鑫鑫,都跟乔丫头一样去申城读书,也考清华。”
乔瑜点点头,笑着应了声。
这头周姨从店里出来,摸了一把炒豌豆塞到周奶奶手上,因为说的是自带加密效果的方言,当着林一安的面也能毫不掩饰地开口:“丫头,我都听你妈说了,这就是跟你订婚的那个申城舅妈的外甥是吧?长得可真不错,白面书生似的,个儿头也高,刚好跟你小丫头互补,要不以后孩子得太矮了……不过你们俩还没办婚宴吧?你周姨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乔瑜被听得有些窘,只能附和地“嗯嗯”两声,转而回复她:“喜酒……至少明年才能办吧,我现在还在上班呢,他……呃,我老公,他工作也忙。”
“是,你们年轻人嘛,都要打拼,工作忙是好事。不过你做老师的,怎么着孩子能顾得上,趁年轻早点把孩子生了也好……现在不都二胎了嘛,三年抱俩,你妈到时候就能做外婆了,她又闲,也乐意帮你在家带孩子……”周姨又拉着她杂七杂八说了一通。
乔瑜对这些话一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也不接话,就等她说到无话可说。
果然,周姨看跟她聊不起来,很快也就熄火了,最后邀请她:“你俩回来还没吃饭吧,叫上你妈来周姨家吃午饭不?”
乔瑜知道这是客套话,熟练地回答:“不了周姨,下次吧,我妈还在家里等我们呢,她做了饭。”
“诶,那行,那你俩快回家去吧,你妈成天念叨你,回来一趟得高兴坏了。”周姨拍拍她的手,道。
林一安虽然是申城人,但不会说申城话,最多能懂听个十之五六。眼下到了镜湖,即使同属吴语区,方言隔几条水听起来就大不相同,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完全两眼黑,直到乔瑜带着他跟周姨告辞,才出声问她:“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夸我成绩好呢。”乔瑜当然不会告诉他是什么一胎二胎的事,随口搪塞回去。
“哦。”林一安闻言也就不再多问。
刘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因此乔瑜的家在整条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门面,用镜湖当地的话来讲叫“台门”:正门上有一块红金色的木匾,上书“刘家”两个字;两扇黑漆的杉木实榀门,标志着家中小有财富;门前有一块凸出的“台门斗”,其下是象征着“步步高升”的三级台阶,看起来就很气派。
林一安在这之前并不清楚乔瑜的家境,看到这气派的门面也有些惊讶。等推开大门,最先看到的就是雕刻着牡丹与长寿鸟的影壁,样式很考究,右手边还有两道门,角院一道花园一道,往左走则是前院,通过仪门才是第二进院。
他大学时期专门研究过中国的传统民居,眼下看到这儿,基本能判断这是典型的四合院布局。只不过南方的湿气比较重,为了增加活动空间,在此之上加盖了二楼,就形成了天井结构,对一楼的采光稍有影响,但好在乔瑜家的院子大,整体看来还是亮堂的。
但乔瑜住了这么多年,对这些没什么感觉,相较于她之前住的四进的刘家大宅,这座院子三进的规格不算什么,花园也不如大宅里的气派。这会儿找了圈发现没人后,示意林一安先把行李放下来,然后到后院去找她妈。
果然,刘莹今天为了迎接他们俩,早早去市场里买了菜,现在正在厨房里忙活。一看到她就惊喜地放下了手里的菜刀,用厨房纸擦干手上的水渍,一边解开围裙一边问:“回来啦,一安呢?”
“在外面。”乔瑜回了句,目光落在她今天过分隆重的打扮上:头发大概是这几天才烫的,还残留着发廊里那股定型水的味道,脸上也化了全妆,穿了套深蓝色的套装裙,还踩着细高跟,看起来要比平时年轻十多岁。
但好看归好看,乔瑜看她这副迎接贵宾的阵仗只觉得好笑,一边帮忙把围裙从她脖子上摘下来,嘴上说了句:“你怎么平时不想着好好打扮,每次都临时抱佛脚,这头发烫的一点都不自然。”
“啊,不自然吗?”刘莹一听这话就没信心了,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没有,林一安他也看不出自不自然,好看就行了,” 乔瑜帮忙理了理她的头发,嘴上无奈道,“我的意思是,你既然知道自己打扮起来好看,平时怎么不想着多打扮打扮,烫烫头发什么的……我看你视频电话里那件经常穿的秋衣,都穿了三五年了吧?”
“哪有三五年那么夸张……”刘莹听她说头发好看就放心了,脚下高跟鞋踩在石砖上的声音很脆,一边小声问她,“你这阵子跟一安相处得怎么样?平时吵不吵架?”
乔瑜最近总要应付这种问题,都快习惯了:“相处得还行吧,我们也没什么好吵架的。”
“那就好,我看一安也是个好孩子,真有什么也会让着你的。”刘莹听到这话就欣慰极了,这会儿穿过穿堂,就看到在台阶旁站得笔直的林一安,也没机会再多问什么。
倒是乔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差点破功,大概是第一次见家长有点紧张,他现在的站姿像是从礼仪培训班里刚出来的,两手在身前交握着,腰背挺直,远远看起来像个谦逊的衣架子。
但刘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看到他就加快脚步迎上去,一边跟端详工艺品似的看着他,一边道:“一安还是第一次来家里吧,阿姨刚才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就没来得及迎接你们,不好意思啊。”
林一安赶紧摇头说“不会”,转而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乔瑜,不太确定地问:“阿姨,我现在还叫您阿姨……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刘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紧接着也反应过来,改口道:“是是是,你们现在证都领了,叫阿姨是不合适,得叫妈了。”
“嗯,妈。”林一安轻一颔首,很自然地喊了她一声。
乔瑜之前从没发现林一安这人能在家长面前装的这么像模像样,只觉得自己的眼皮都跟着这句“妈”狠狠跳了一下,一边默默扭过头,当做自己没听见。
但一旁的刘女士显然被这声“妈”听得浑身上下都舒坦,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对着他连连点头道:“诶,好,那时间也不早了,妈先去做饭,你跟乔乔先在院子里随便转转吧,到时候妈喊你们吃饭……”
说到这儿又注意到廊柱旁的那两只小行李箱,道:“哦对了,还是先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去吧。刚好今天大客房没人住,乔乔自己那房间两人住嫌小了,你们这几天就住大客房吧,床也大,睡起来舒服。”
“咳、咳咳……”乔瑜听到她妈这句话,猛地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