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在触及备注的“Mrs.Lin”后便条件反射地移开,停车熄火后拎着手机从车里出来,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才接起电话:“妈?”
“一安啊,你看看能不能把这周六空出来,跟妈妈看中的女孩子见面聊一聊……”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温柔,停顿片刻后听他没应,又继续道,“这次这个小姑娘的照片我看过了,人长得又白净又漂亮,学历也好,还在英国留过学,跟你应该很能聊得来。加上人家现在刚好就在……”
“这周六我没时间,要和榕悦庄的负责人见面,很重要的case。”林一安步入电梯,隔着一次性手套按下按键。
“怎么会没时间呢?和负责人见面又不至于从早到晚,你抽个午餐或者晚餐出来就行了。”孙嘉莉已经听过他的太多借口,继续不徐不疾地劝,“就是让你们一起吃顿饭,又没逼你第二天就去结婚领证,你总是着急拒绝干什么?”
“我现在没办法在外面吃饭。”林一安看着液晶板上跳动的数字,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你的强迫症又发作了?”孙嘉莉下意识皱起眉头,嘱咐他,“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平时不要总熬夜,工作是工作,该休息也得休息,还得按时吃三餐,上次看你冰箱里那个什么能量补充剂赶紧给我扔了,人又不是机器,总喝那个哪行?”
“知道了,周六那位你帮我推了吧,时间不合适。”林一安进门前换了双一次性拖鞋,然后摘下手套,在入口处的洗手台上按下计时器,开始洗手。
“这哪能推了?”孙嘉莉提高了音调反问他,接着就是一通冗长的教育,“一安,你也不小了,明年就是三十而立。之前跟我说要学习要创业没时间谈恋爱,妈妈都理解,但现在你公司也稳定下来了,哪还有这么多推脱的理由,是该认认真真找个好姑娘谈婚论嫁了吧?再说柠柠现在跟着你,你可不能给你妹妹做坏榜样……”
林一安没吭声,他之前认真提过并企图跟他们讨论的不婚主义在孙嘉莉耳中就是炸弹,一旦说出口,迎接他的就会是电话那头家门不幸断子绝孙的轰炸。
因此在这种对方根本不愿意听他讲道理的情况下,还是不讲道理显得明智跟温和。
“一安,这次说什么你都得去试一试,人家小姑娘各方面都拔尖的,我还怕她到时候嫌弃你年纪大毛病多,好不容易才托人谈成了……大家之间又都是远房亲戚,你要是再推三阻四的,说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有什么问题,这不等于丢了全家的脸吗?”孙嘉莉下达最后通牒。
“妈,我本来各方面就都有问题,如果不是你到处搜罗相亲对象的话,也不至于自己找脸丢。”林一安开口,语气几乎淡得没有起伏。
那头果不其然,在片刻语塞后很快响起她的质问,欲盖弥彰般的:“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哪有什么问题啊?我跟你爸爸从小花心思培养你,到现在出了这么优秀的儿子,人家羡慕还羡慕不来呢!你能有问题吗?”
林一安没答,只是垂下视线,喉结跟着往下滑了滑。
这头的水声响了足足十秒,充满气泡的雪白水流带走白茶味道的洗手液后,在颗粒细腻的黑色台盆中冲成不断破碎的形状,不禁让人联想到冰岛黑沙滩上的网状浪花。
等自动感应的水流停下,他抽了张加厚的面巾纸,擦干净手上残留的水渍,叠成边缘整齐的方块后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之后才很轻地叹了声,回答:“知道了,那麻烦您到时候提前一天把相亲的时间和地点发到我邮箱里吧,谢谢。”
“什么我提前一天把时间地点发你邮箱?!”孙嘉莉听到这句,差点被他的不可理喻气伤,顺了两口气才继续苦心说教,“我待会儿把人家的微信推给你,到时候你自己跟那小姑娘定好时间地点。一安,你是男人,这些事情就应该是你主动去做的。”
林一安的太阳穴被她的声音煸得突突直跳,刚想伸手去揉,又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干净的,脸上是脏的,于是放下了。
嘴上只能回复她:“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嗯,妈很看好你这次,你也得给我加把劲知道吗?今晚早点睡,别再熬夜了。”孙嘉莉又例行叮嘱了一串。
“嗯。”林一安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刚要抬手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看林幼柠鬼鬼祟祟地从她的房门口探头出来,笑眯眯地问:“哟,哥,妈又喊你相亲呐?”
林一安的脚步没停,横她一眼后便阖上房门,懒得搭理她。
别墅里用的大多是实木隐形门的设计,等平直的线条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他房间的入口便跟着消失。
像是没入了一整片胡桃色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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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
13:40
乔瑜抵达咖啡店时,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刚好能抽一点来查看周五收上来的模拟志愿填报。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相亲,明明视线是在纸张上的,注意力却完全没办法集中,脑海里不断倒放她妈跟她先斩后奏的那番对话——
“柠柠,妈妈已经把你的微信给一安了,他到时候会联系你的,你们有时间就聚在一起聊聊,都是在申城打拼的年轻人,交个朋友也好,以后要是有什么事……”
“什么一安?”乔瑜那两天被班主任的工作忙昏了头,一时间没想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班上林幼柠她哥哥啊。”刘莹语气里的喜色顿时被冲淡不少。
乔瑜这才意识到她把这事当真了,皱起眉头:“妈,你是不是没跟人家说我就在申城待一年?对方还是班上的学生家长,你觉得这合适吗?”
刘莹不高兴地“啧”一声,反问:“那不也还有一年呆这儿吗?处一处怎么了?再说你读博的事还没个准呢,万一你就看中人家跟人在这儿结了婚,那还读什么博啊?你看你现在教师工作又轻松,工资又高,以后生了孩子也顾得过来。申城离咱们镜湖又近,结婚以后妈也能经常来看看你……”
乔瑜被她畅想的无忧无虑的下半辈子听得反胃,语气不善地打断道:“够了别说了,我的博士生导师已经联系好了,读博的事情准得很。倒是这个什么相亲八字才没一撇,光是你在那儿想入非非。”
“什么叫我在那儿想入非非?”刘莹的嗓音倏地拔高,“人家一安的妈妈跟我聊过了,对你各方面都很满意,咱们两家相互也知根知底的,这不比外头那些男人放心?你们要真处上了,我看两三个月就能考虑结婚了。”
乔瑜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跟她吵任何关于结婚和留学的事情,因为一旦争论开始,刘莹要说的无非是那些陈词滥调:
——女孩子读这么多书有多少用,你妈妈我还不知道?
——要再像你这么读三年五年博士的,回来之后都成什么了?哪家会要三十来岁的老姑娘?
——就是熟人介绍的最靠谱,你看现在结婚离婚的,哪个不是年轻那会儿冲动乱来?
她每次听到,也常常想踩着她的痛处反驳她,只可惜最后得到的总是她更加激烈的言辞和强迫,夹杂着自怨自艾的眼泪。
说实话,刘莹一旦变成这幅样子之后会很难看。
明明老照片上,她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大学生,有着浓密的长发和红唇,穿一身白色的羊毛大衣,看起来美且自由。
直到她遇到了乔青松,然后有了她。
……
乔瑜是周四晚上收到林一安的申请的,对方的头像是看起来是高深莫测的一团乱线,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古根海姆博物馆在建设之初的设计师手稿。
点击通过后,乔瑜盯着聊天页面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到那头弹出来一条消息,差点吓她一跳:
【周六下午两点方便吗】
她抿了抿下唇,很想反问他“可以不方便吗”,但在微信上拒绝显得太不礼貌,加上她怕对方不高兴之后会跟远方亲戚打小报告,只好回复:
【方便的】
一团乱线于是又问:
【咖啡厅可以吗,需不需要我来接你】
乔瑜并不想在咖啡厅之外更多一些和他在车里尴尬的时间,很快回:
【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去】
对面从善如流地发来一个位置,留下一句:
【那么周六下午两点,这个地址见吧】
乔瑜看了眼,是CBD某写字楼下的一家COSTA,离学校不远,刚好她约了中介要来附近看房子,还算顺路。
于是她回:
【好的】
……
等乔瑜再回过神时,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显示13:59,她没忍住长叹了声,把桌上的资料整理好,端着咖啡观察咖啡店的正门。
考虑到林幼柠的漂亮五官、刘莹嘴里的“相貌好”,再加上他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清冷无比的声线,乔瑜猜测林一安的长相应该不会太难看。
所以等那个瘦高的身影推开深咖色的门框时,手机上的数字在同一时间跳动到“14:00”,她直觉应该就是他。
光从侧面上看,倒是没浪费这样谦润如玉的好名字。
第4章 四口小甜酒
这家COSTA就在KERNEL事务所的楼下,林一安为这次相亲足足提早了三分钟下楼,在私人电梯的帮助下踩点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视线在一侧的座位上扫了一圈后,他把范围缩小到三个正在等人的年轻女性上,最后走到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在打量他的那位面前,略一停顿后告诉她:“我是林一安。”
他直到开口前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能寄希望于她身上。
乔瑜在他走近的一路上,默默把目光从他带着乳胶手套的手上移开,沿着平整的白色衬衫和装饰着金色刺绣的领带向上,最后落到他被黑色口罩和金边眼镜遮住大半的脸上。
虽然看不太清楚长相,但他鼻梁的高度即使隔着口罩也十分可观,清俊的眉眼落在那副金边眼镜之后,眼尾深长,浓淡错落,有着如同水墨画般的适宜。
乔瑜看到这里就点到为止,猜测林一安大概有比较严重的洁癖,但这和她没什么关系,淡定地对他点点头道:“你好,我叫乔瑜。”
林一安在她开口的瞬间停顿了一下,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嗓音后,跟她确认:“乔老师?”
乔瑜以为他在来之前应该就知道自己是林幼柠的班主任,听他这么一问,先是有点莫名,紧接着就尴尬起来。
当下只能勉强地一点头,告诉他:“嗯,是我。”
想了想又道:“也是你小阿姨的外甥女,我妈妈和你妈妈……应该是这样联系上的。”
林一安对两家父母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并不感兴趣,只是轻一抬眉表示知道,一面在椅子上落座,但并没有要把口罩和眼镜摘下来的意思。
乔瑜忍不住握紧手里的咖啡杯,偷偷瞥他一眼后,才鼓起勇气把自己昨天晚上睡前在脑海里准备好的措辞搬出来:“林先生,是这样,在我们的谈话开始之前,有些事情我认为需要先让你知道一下,这样你好判断我们是否有任何继续聊下去的必要。”
林一安的坐姿很端正,后背跟椅子并不接触,闻言略掀了掀眼皮,没什么表情地隔着脆薄的镜片盯着她。
心里大概也能猜到她想说什么,无非是需要他有车有房、年薪过百万之类过分看得起自己的要求。
乔瑜看他心不在焉的,顿时觉得这事有戏,尽量客气地跟他解释:“是这样的,今年是我从研究生升博士的gap year,去星外授课只是希望能通过这段时间的工作积累经验,并不是要一直停留在这里的意思。
“在今年十二月份之前,我会提交我的博士生申请,并且在明年夏天回英国继续完成学业,至少也需要四年时间……出于这个原因,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合适的相亲对象,林先生如果真的有意向结婚的话,还是……另请高明比较好。”
“……”
她的话音落毕,对方有良久没有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交叠手指,搁在面前的桌上。
说实话,林一安是直到她说出“至少也需要四年时间”才真正正视起她来的。
毕竟面前这位相亲对象的长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天生一张软包子脸,光听声音又没什么脾气,简直是他妈妈从玩偶工厂定制出来的,也因此让他在第一眼就心生不快。
所以当她希望他另请高明的时候,林一安胸口堵着的一口恶气瞬间清空,第一个念头是立马站起来回公司。
但处世之道要求他不能这样,需要先礼貌地道谢、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想结婚、她完全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他说再见这一系列善后举措。
只不过就在他开口说这些废话之前,忽然想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乔瑜绝对不会是他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他今天破例一次之后,孙嘉莉死缠烂打的催婚攻势只会只增不减增,更何况接下来几年还有非常刺激她神经的严峋的婚礼、谢景濯的婚礼,甚至是林幼柠的婚礼。
考虑到这一系列“大喜事”,他之前不是没想过找一个人形婚以绝后患,但这样的人在他的社交圈内并不多,他也没有精力一一物色和筛选。
但现在孙嘉莉替他做了第一步,找了家世相对清白、相貌相对漂亮、学历相对优秀的人选,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再过一年就要去英国,可以有四年时间不用见面。
林一安的脑海中飞快过完这一串之后,忍不住在心里拊掌感叹:对面这人很合适。
于是他问:“所以你今天并不想来相亲,是吗?”
乔瑜松开紧捏着咖啡杯的指尖,一边回答:“嗯。”
只是想了想,她又怕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多解释了一句:“但这不是你的原因,只是我个人对婚姻的态度和我母亲的相悖,今天过来相亲并不出自我的意愿。”
林一安轻一挑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就更满意了。
这说明面前这个人和他有同样的被催婚的困扰。
另一头的乔瑜即使隔着口罩和镜片都发现了他眼底的笑意,原本敛起的内双向眼尾伸展开来,冲淡了许多开始时的清冷,在兴味盎然外多了点说不清的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