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星河闭了闭眼,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锥刀,在手臂内侧划了一刀。
鲜红色的血珠争先恐后涌出来,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终于消退了一点。
在划第二刀的时候,他握着锥刀的手突然顿了顿, 最终转了个方向。
夜已深,屋子内的哭声渐渐弱下来。
整个村庄的灯火一点点湮灭,间或一两声狗叫远远传来,引起田间阵阵蛙鸣。
关星河在屋外守了半夜,到底还是不放心。
屋内的门半掩着,借着今夜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前堂空无一人。
关星河犹豫了下,最终担忧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就看一眼,他想,看到人好好的,他就重新去屋外守着。
关星河放轻了手脚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顾爷爷顾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了窝在床脚的顾安宁。
她的怀里抱着冰冷的相框,眼角还残留着斑驳的泪渍,她小小的一只缩成团,靠在顾奶奶常睡的那张床的床脚上。
关星河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抓着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甚至喘不上气来。
他站在门口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不能任人在地上窝着睡一夜。
应该是哭的狠了,顾安宁看起来睡的很沉,连关星河走到她身边蹲下伸手抱她都没有醒来。
怕把人吵醒,关星河的动作放的很轻很小心,直到把人完全抱在怀里他才发现不对劲——
顾安宁身上的温度太高了,连喷洒在他颈边的呼吸都热的不正常。
关星河心里一急,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唤道:“安宁,安宁你醒醒。”
安宁嘴里吐出几句低不可闻的呓语,却始终没有醒来的意思。
关星河手忙脚乱的一边找衣服给她披上,一边抱着人匆匆往外走。
此时夜已深,安坪村山路艰难,关星海又因为公司有急事回了晋城,关星河抱着人有一瞬间的茫然。
脚边大黄突然“汪汪”大叫起来,关星河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吴教授?”关星河还记得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A大教授,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人为何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顾家门口。
吴帆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顾安宁身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安宁怎么了?”说完往前一步对着关星河伸出手,“我来抱她吧,我的车就停在村口,她这样得赶紧去医院才行。”
关星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抱着顾安宁的手紧了紧。
“我、我没有恶意。”吴帆心里焦急,可一时半会却也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来意,“不管怎么说,先送安宁去医院吧。”
这话说在了关星河的心口上,此时夜深人静确实不好找车,他略一犹豫,还是抱着顾安宁坐上车后座。
一路无话,车子停在距离最近的县医院门口。
不知是不是关星河的错觉,顾安宁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关星河叫她也不应,因为难受眉头皱成一团,脸颊烧的发红,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相框不肯松手。
关星河绷紧了神经,吓得心脏隐隐发麻,车子还没停稳就推开车门急匆匆往医院里跑。
这一晚对顾安宁来说过得同样煎熬。
她这一天先是经历了四个半小时的高强度考试,骤然得知噩耗心神俱惊,熬了十个小时的飞机滴水未进,之后又是恨不得呕出血来两场痛哭,生生榨干了她的最后一点心力。
在罗马尼亚一直拖拖拉拉未好全的虚弱连带着大悲大哭之后的疲惫一直爆发出来,高热烧的她脑子昏昏沉沉,意识漂浮在虚空之中,一会儿看到奶奶给年幼的自己梳头,一会儿又看到爷爷站在病床边,对着奶奶轻声道:“要不,就不养这孩子了。”
顾安宁从恍惚的意识中艰难扒拉出一段落灰的记忆。
是了,爷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不喜欢她的。
那还是金家婶婶有次说漏了嘴,说顾安宁当年被捡到的时候病蔫蔫的瘦的厉害,村里好多人都说捡了个别人家养不活的病孩子,最后怕是立不住到头来一场空。
顾安宁小时候当真是多灾多病,最严重的时候连医生都摇过头。顾奶奶心疼的厉害,突然有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北村那边的山里有座庙灵验的很,于是不顾顾爷爷的阻止执意带着豆丁点大的小安宁上了山。
谁也不知道顾奶奶到底在那座庙里求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小安宁的身体真的慢慢好起来,她像天下所有活泼好动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
只是与此同时,原本身体硬朗的顾奶奶却多病多难起来,因此从安宁记事起,她奶奶十日里有五日都在吃药,跑医院住院更是家常便饭。
金婶曾有一回听到顾爷爷和顾奶奶在吵架。
那时顾奶奶刚动完一个小手术,顾爷爷觉得这个孩子折了顾奶奶的福气,执意要送走小安宁……
这事情到最后是如何解决的金婶也不知情,但无外乎是顾奶奶执意坚持要养这个孩子。
奇怪的是顾安宁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是知道这其中内情的。
可这么多年来她却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她以为奶奶身体一向来就不好,她以为爷爷就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自己……
整个脑袋疼的像是要从中劈裂开来,顾安宁的意识在无边际的回忆里浮浮沉沉,等再一次费力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头高挂。
熟悉的白床白被白墙壁,还有手上扎着针的输液管。
顾安宁有一瞬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直到她的目光落在枕头边上那个相框。
噩梦般的记忆瞬间回笼,她眼睛胀痛着,再一次无意识的流出眼泪。
“你这孩子……”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一直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替她拭去眼泪,“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严阿姨。”顾安宁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无意识又叫了一遍,“严阿姨。”
严一素被她这嘶哑的声音叫的心里一酸,一边伸手将她扶坐起来,一边示意一旁的关星河将青菜肉糜粥端过来:“你这烧了一夜才刚退了烧,先喝点粥垫垫肚子,不管怎么说,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顾安宁手拿汤匙不停搅弄着面前的热粥,她脑袋嗡嗡疼的厉害,思路却一点一点重新清晰起来。
“严阿姨,3月份的那一场手术……”顾安宁低着头盯着粥里冒头漂浮的青菜,哑着嗓子开口道,“那一场所有人都告诉我很顺利、很成功的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一素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温声道:“你先把粥喝了,之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会一一告诉你。”
顾安宁硬逼着自己吞下整碗粥,然后抬起头来,用那一双红肿凄惨的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没有手术。”严一素避开她的目光,微微偏头道,“至始至终都没有那一场手术。”
这话还要从两年前说起,当时严一素几经周转,终于找到了当年那个救了她儿子一命的姑娘。
那一年顾安宁初三,在寻常孩子还在为中考发愁的年纪,她差一点就为了一笔钱走上歧路。
一笔救命钱。
严一素很快就调查清楚了所有事情,她知道顾奶奶病重急需动手术,也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疯了一样想要筹得手术费。
严一素根本不差钱,自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有恩于自己儿子的孩子被逼上歧路。只不过当年绑架案的真相未明,严一素不想把此事放到明面上,因此选择出面与顾安宁的学校沟通,表示自己愿意资助一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
常年稳居第一的顾安宁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那个被资助的学生。
严一素原本是打算给一笔资助费以解顾家的燃眉之急,但她没想到在她开口前,顾安宁率先提出向她借钱,并工工整整写好了借条。
她顺水推舟给了那笔钱,并因此被顾安宁在心里奉为恩人感恩戴德。
“所以你实在没必要感激我。”严一素终于将这一句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明明白白讲出来,“我当年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救过星河。”
顾安宁微微摇头:“我想知道奶奶手术的事。”
严一素的眼神里带了一些微微的不忍,她尽量放软了嗓音轻声道:“你还记得两年前顾奶奶的那场手术吗?你记不记得手术风险有多大吗?或者说,在动手术前,你奶奶有没有和你说过她的病情?”
顾安宁像是一下子被这两个问题问蒙了:“风、风险?”
“你还记得什么?在你的记忆里,是不是只要凑齐了手术费,顾奶奶动完手术就会没事?”
顾安宁声音艰涩:“不是这样吗?”
“事实上当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三成,更重要的是,即使手术成功,术后的后遗症也会渐渐拖垮老人的身体。”
“什、什么?”
“安宁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爷爷奶奶已经决定不做手术而采用保守治疗,手术风险太大,而保守治疗至少能保证你奶奶还有一年。”严一素顿了顿,缓声道,“而这些,你爷爷奶奶都曾告知于你。”
“不可能!”顾安宁厉声否认,“不可能,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我从来没有……”
大脑里混沌沌的疼痛化作尖锐的长针,又像是万千细小的□□同时在脑海里炸开,顾安宁死死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拼命回忆,咬牙哑声道:“我不知道,我、我记不得了……”
她这模样实在让人揪心,关星河最先受不了,跨步拦在两人之间:“不要说了。”
严一素也不忍心,顾安宁却咬着唇推开拦在身前的人:“不,严阿姨你继续说。”
话既已至此,就算此刻打住,以顾安宁的心思,也早晚都能猜到,况且长痛不如短痛,严一素一狠心,干脆将剩下的话一并说了。
“当初你知道你奶奶的病情后便崩溃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脱水。当是奶奶纵然心疼却也没有多想,不料次日你醒来后却仿佛完全忘了前一日之事,只一心一意想要为你奶奶筹集手术费。”
“后来我问过心里医生,应当是你心里太过害怕和抗拒顾奶奶重病甚至可能要离你而去这件事,所以潜意识催眠了自己,让自己相信顾奶奶只是生病了,只要动完手术就能重新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你爷爷奶奶自然也发现了你的不对劲,原本想着家里也凑不够手术费,他们怕刺激到你,便没有再坚持纠正你的想法。”
“巧的是我刚好在在那时找到了你,那笔手术费借由那张借条,到了顾家手里。”
“顾奶奶曾说,你捧着那笔钱到她面前的时候眼睛实在太亮,亮到让她以为你捧得不是一沓钱,而是你生命里沉重又唯一的希望。”
“她怕她不接住那点希望,你眼里的最后的那点光就会灭掉了。”
“因此她同意了手术,赌了那三成的几率。”
“万幸的是她赌赢了,而不幸的是,用命赢来的时光并不算太长。”
顾安宁闭了闭眼,不用严一素继续说,自己将后面的话接了下去:“所以说根本没有第二场救命的手术,这一切都是我看着日渐衰弱的奶奶,给自己编织出来的又一个虚幻的谎言。”
“我再一次故技重施,拼命暗示自己,让自己相信只要凑足那一笔高昂的手术费,就可以再一次让奶奶康健。”
“我因此又没心没肺过了两年,没心没肺,过了两年。”
“鸵鸟、懦夫、自欺欺人,太可笑了,我真的是,太可笑了。”
顾安宁的喉咙口全是铁锈的味道,她疼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冷冷的语调像是在说什么不想干的人和事:“根本就没有什么手术,那不过是你们一起联合起来陪我演了一场大戏。爷爷,奶奶,医生,护士,严阿姨,关星河,甚至远在A市的张老师……一场大戏,我竟然还要让重病的奶奶劳心劳力演一场戏来照顾我这娇贵的玻璃心,呵,我可真是金贵啊……”
严一素偏过头不忍再听她诛己心的言语。
去年年底顾安宁国赛第一和保送A大的奖学金分量都不轻,再加上财大气粗的三中奖励的钱,手术费不足这个理由实在说不过去了。
那时严一素恰好去安坪村,顾奶奶实在无法,才将这一切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于她。
顾奶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她知道到自己余下的时间不算太多了,而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她这个一手养大、生了执念的小孙女。
她根本不敢想象她的安安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死亡的模样。
那样会逼疯这个孩子的,顾奶奶知道的很清楚。
而动手术这一场戏正是严一素一手导的。
医院的医生护士是她出面打通的关系,远在A市的张启明是她打电话联络,就连要将一切告知顾安宁的关星河也是她细细告知了原委劝了下来。
“安宁,你要知道,你奶奶只想你好好的。”严一素轻轻拍了拍顾安宁的手背,柔声道,“她瞒着你也好,不想让你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也好,都只是怕你接受不了,她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怕我接受不了?”顾安宁眼神茫然地望着床头边的相框,喃喃道,“那现在呢,奶奶你既如此心疼我,那现在就不担心我接受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