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一个被捡来的孩子。
她知道她曾被人像丢掉一块皱巴巴不能再用的破抹布一样, 轻飘飘丢在路边。
没有人要她,也没有地方收容她,除了哇哇嚎叫两声, 她能做的, 就只是默默地等待命运安排。
就像此时的大黄一样。
那是从小到大出了名的乖孩子顾安宁第一次任性。
在顾爷爷明确表示了家里不能养狗后,她跟着大黄一起站在了雨中。
那两天顾奶奶正好去了邻村帮忙白事,家里只剩下一个比一个扭的爷孙两隔着大雨对峙。
现在回想起来顾安宁也记不得自己在雨中沾了多久,却很清晰地记得爷爷那时恨不得将自己一起打包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的眼神。
但她知道自己会赢的,她不会被丢出去, 而只要她坚持,大黄也不会。
因为奶奶快回来了。
她唯一的一次任性,不过是仗着奶奶心疼她,而爷爷心疼奶奶。
大黄最终在顾家安了家,正式完成了从一只流浪狗到看家狗的转变。
刚开始的时候顾安宁常常偷偷省下自己的饭菜去喂大黄,后来次数多了,自然瞒不过两个老人。
顾奶奶到底心疼小孙女,于是当着顾安宁的面,多做了一人份的饭,放到了大黄专用的塑料盆前。
伙食大大改善的大黄慢慢长了肉,又渐渐长出了一身黄毛。
等顾安宁意识到自家的大黄终于不是那个瘦巴巴的小可怜时,改头换面的大黄同学已经统一了村里的土狗,一跃成为了狗群首领,颇有一呼百应的大佬气质。
“所以你看啊,大黄真的一点都不可怕。”顾安宁偏过头给这段故事做了总结,“它是只用两个肉包就能骗走的单纯狗。”
这故事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关星河一时蒙圈,脑子里一会儿闪过被丢弃在路边哇哇大哭的小姑娘,一会儿又看到秃毛的大黄嗖嗖嗖长出黄毛龇牙咧嘴向他扑来。
他晃了晃脑袋,最终决定挑个相对安全的话题的入手:“你爷爷,不喜欢大黄?”
他其实想问,顾爷爷是不是不喜欢你。
可这个问题太扎心,也太越线了。
顾安宁不知道是没想想那么多还是真不在意,她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肯定:“爷爷就是嘴硬心软,到现在大黄不还是好好待在我家里?倒是你……”她顿了顿,轻飘飘道,“你为什么怕狗?”
关星河下意识就要反驳自己不怕,可自己早上的表现实在太没有说服了,就算这会儿死鸭子嘴硬,等会儿看到大黄该暴露的总还是要暴露。
更何况刚刚这小矮子为了开解他连自己被丢弃被捡来这种心路历程都说了,他再瞒着总觉得对不起刚刚那故事似的。
是的,他也不过是给小矮子讲个故事罢了。
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的关星河轻咳了一声,重新仰头看着天空,也用上的回忆的语气:“我曾经和一只很饿很饿的狗关在一起七天。”
这显然并不是一个愉快故事的开头。
顾安宁心里一惊,不知道出生大富大贵之家又得父母宠爱的关星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经历。
这不算是个多么新鲜的故事。
穷凶极恶的绑匪为了钱绑架了晋城首富年仅七岁的小儿子,或许是为了威慑那个孩子,也或许只是出于绑匪奇怪的癖好,与那个孩子绑在一起的,还有一只饿到眼睛发红的黑狗。
“那只狗浑身上下都是黑的,只有发着亮光的狗牙是白的。”
关星河对十年前的那七天简直印象深刻,此刻甚至还能回忆起来那只黑狗饿狠了滴在自己脸上腥臭的口水味。
“我被绑的很紧,狗也被链子拴着,只是它将链子绷紧的时候,离我很近很近。”
近到仿佛下一刻那尖锐的狗牙就能咬穿他的血肉。
“我刚开始不肯听话,然后那些人松了链子,黑狗一下子冲我扑过来,它的呼吸烧在我的耳边,它的口水滴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以为……”
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在七岁的时候,死在一条饿疯了的黑狗口中。
一旁的顾安宁已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连自己的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都没有察觉。
反倒是从自己回忆里回过神来的关星河见她这幅紧张到不行的小模样难得笑了笑,用故作轻松的语调继续道:“他们是为了吓我,所以在最后一刻拽住了链子。这招很有效果,在这之后无论是打针还是吃饭,亦或是在电话里对着我爸呼救,我都配合地不得了。只不过后来对狗这种生物,总还是有点心理阴影。”
故事到这里关星河怕狗的原因也解释的差不多了,虽然隐去了某些更加不堪的过程,但他至少能保证自己说出来的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没有一丝水分的。
“打针?”顾安宁此刻却敏锐的不得了,她没有问绑架也没有问那条大黑狗,而是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为什么要打针?”
关星河心里一惊,这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只得僵硬地补救道:“是退烧针,我那时发烧了,绑匪怕我真出什么事就拿不到钱了,所以天天摁着我给我打退烧针。”
顾安宁的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关星河怕她在琢磨下去发现不对劲来,于是急急忙忙转移话题:“我们快回去吧,找不到你你家里该着急了。”
顾安宁顺势跟着他站起来:“可是你的鞋……”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只见去而复返的大黄同学嘴里叼着一只眼熟的布鞋,此刻正摇着尾巴冲她邀功。
关星河在一旁金鸡独立,已经僵硬成造型独特的石雕。
刚刚听完故事的顾安宁实在不忍心让他去穿沾着大黄口水的布鞋,保不准就给人造成一个二次心里阴影。
“那、那个……”顾安宁的眼神在等待表扬的大黄和全身紧绷的关星河身上来回转悠,最终小小声提议道:“要不,我背你回去吧?你放心,我力气大,对山上的路也熟得很,绝对不会摔着你的。”
内心已经绝望到苍白的关星河瞧了一眼顾安宁不足一米六的瘦弱小身板,又低头看看一米八几的自己,最后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鞋,拿过来,吧。”
其声音之颤抖,语气之壮烈,简直让听者心肝乱颤。
一瘸一拐的下山过程关星河根本不想再去回忆。
左脚底下是黏答答的大黄的口水,不不,那只是山间杂草上的露水而已,露水而已。
不对,可是他亲眼看到的,看到那是从狗嘴里流下来的涎水,经过它猩红的舌头、锋利的牙齿留下来的……
关星河脑海里天人交战,维持着理智的那根弦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都已经如此艰难了,偏偏搀着他的小矮子还不安分,指着他不愿提起的左脚一同轰炸:“是伤着了吗?扭伤还是扎到什么东西了?要不你还是别走了,你不想我背你的话我去找二虎子过来。这二虎子分明是跟着我一起过来的,这会儿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关星河简直用尽了所有的理智,才尽量平稳地吐出三个字:“没、伤、着。”
“那为什么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那是因为他左脚根本不敢用力好不好!
一脚踩实下去,那狗的口水说不定就会呲的从他的脚底渗进去啊啊!
下山的路实在太难了,等好不容易到了平地上,关星河再也不肯挪一步路。
“帮我去二虎子家,把我的鞋子拿过来。”关星河自然知道顾安宁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山上,可这到了平地上总可以放心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可是……”
“求你。”
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关校霸说出一个“求”字,足以见到此刻的情况已经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
顾安宁没敢再耽搁,松开他的胳膊往前跑了两步,可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转头对着手脚僵硬的某人道:“这里是村北,昨天说的那个乱风岗,就在我们脚下。”
一滴豆大的冷汗从关星河的额头上滴下来。
“那个……”顾安宁犹犹豫豫道,“你一个人真的OK吗?”
第22章
不OK, 关星河一点都不OK。
如果说怕狗是后天造成的心理阴影,那对于这些神神道道之事毛骨悚然可就是天生的了。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让他做这种两难的选择啊!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爱打架的弱小学生而已啊!
脚底下丝丝缕缕钻上来的阴气缠绕在大黄的口水上, 生平第一次,关星河生出了干脆晕过去算了的念头。
然而他没晕成,顾安宁迅速跑回来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吧?”
“我……”
关星河刚开口说了第一个字, 就看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与整个安坪村氛围格格不入的锃亮的皮鞋。
“星河?”皮鞋的主人似乎有点不敢认, 连一贯沉稳的语调都带着万分的疑惑。
“你怎么来了?”浑身上下画满了绝望黑线的关星河有气无力抬头瞥了一眼,“手机都碎了,总不至于是把追踪器装我身上了吧?”
这个充满嘲讽又不客气的语调一出, 关星海放心了, 是他家弟弟没错。
只不过这个土黄色运动服陪黑布鞋的搭配,尤其是其中一个鞋还半掉不掉耷拉在脚上, 是什么最近流行的风向吗?
他是不是应该腾出个时间来补补课了,否则怕是送礼物都跟不上他亲弟的思路。
顾安宁还记得这个在学校里见过的精英男, 也记得这兄弟两关系似乎挺紧张的,或者说是关星河同学单方面冷嘲热讽外加冷暴力。
果然关星海听到这话不仅没有生气,还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家里不放心, 照着你打过来的号码打回去了, 然后接电话的大叔说你和一个姑娘似、咳咳、私奔了。”
关星河和顾安宁二脸懵逼,真是没想到司机大叔看着挺严肃的样子,内心戏竟然这么复杂。
“后来苏家的电话终于通了,我们才知道你是送顾同学回家了。”
关星海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两人脸色越来越复杂,于是住了嘴, 十分小心地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顾安宁压低声音小小声道:“你昨天坐公交车是为了送我回家?”
关星河看天看地不说话,在心里暗自恼怒多嘴的苏雪琪,以及更加多事的关星海。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硬的关星海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将急急忙忙安抚道:“你别误会,我和爸妈都没有干涉你的意思。只是你手机丢了,又人生地不熟的,怕你住不惯,我给你送点你常用的东西过来。”
这二十四孝哥哥也没谁了。
关星河听到这话眼睛突然一亮:“有鞋吗?”
关星海很少看到自家弟弟这般迫切中带着期待的眼神,愣愣点头:“有的,你惯用的我都带过来了,只是这里车开不进来,东西还在车上。”
“要不你直接回去吧。”顾安宁突然开口提议,见关星河偏头不大高兴地望过来,又急急忙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欢迎你啊,是这儿真的不大适合你,这条路回去家家户户都养着狗,而且今天你起得这么早,想必二虎子的房间也睡不惯吧。”
关星河无言以对。
理智上他知道顾安宁说的都对,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从昨天到今天经历的一切,想到自己崩溃重塑又崩溃的心情,他总觉得这样被人赶回去十分没面子又很吃亏似的。
仿佛是看出了他纠结的心情,远远跑在前头的大黄突然冷不丁反向冲刺往这边奔,一边跑还一边“汪汪汪”冲着关星河大叫。
顾安宁和关星海几乎是同一时间反应过来。
顾安宁上前两步呵斥道:“大黄,没坏人,不许叫了!”
而关星海则是下意识地拦在了关星河身前。
被主人呵斥了一句的大黄耷拉着耳朵跑开了,诡异又安静的气氛中,关星河终于开了尊口:“车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