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洗得很认真,一点没发现他。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阔腿背带裤搭衬衫,像朴素的学生,跟工作状态下妆容精致的都市丽人完全是两回事。
他正要开口问要不要帮忙,就听到她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一怔。
她回头来看,见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嘉鱼要搞突然袭击。”
叶未匀点点头:“我看你洗得认真,不忍心打搅。”
叶阳回过头去,又拿了一个苹果去洗,边洗边问:“怎么出来了?”
叶未匀觉得对着她的背说话,始终有些别扭,就走了过去,佯装看水果,道:“里头太闹了,出来透透气。”
叶阳笑了:“想起你那天晚上说宴会真烦人,很少有人这么直接。”
水池旁有洗好的车厘子,叶未匀捏了一粒,点头道:“一到这种场合,就无所适从。”
叶阳心有戚戚:“让不擅长社交的人出来社交,的确太难为人了。我要是你,肯定就拒绝嘉鱼了。”
叶未匀笑了,问:“那你又在这儿?”
叶阳幽幽叹气:“我是来做苦力的,让她欠我个人情,将来还得让她还我。”
叶阳鬓边的碎发随着她洗水果时的动作而在脸颊上拂动,弄得脸痒痒的,叶阳想将头发别到耳后,奈何手湿淋淋的,她试图用手腕来别,但又觉得不大可能,就作罢了。
叶未匀问:“要我帮吗?”
叶阳看了他一眼,笑道:“那就麻烦了。”
叶未匀放下车厘子,走近她一点,用手指勾起碎发,悉数给她别到耳后,然后又到另外一侧,将那边的也别好。大约是因为靠的近的缘故,他只觉得她身上的椰香越来越浓郁了。
叶阳道了谢,想起什么来,问:“听说你们已经看过粗剪的片子了?”
叶未匀一脸的心有余悸:“都快看吐了。”
“啊,是,你们要剪预告,肯定得反复拉片。”叶阳了悟道, “片子如何?”
叶未匀道:“比预期好点,能看出导演还是有想法的。”
叶阳有些诧异:“真的假的?”
叶未匀道:“可能之前对它的预期太低,所以会有点惊喜。”
叶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而是拿起水果刀,专心致志的切起苹果来。
叶未匀站着有些无所事事,就伸手端起那盘车厘子就要走,叶阳立刻叫住了他,道:“等我切好苹果,你一块端过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叶未匀顿了一下,道:“你不进去,嘉鱼也是要出来喊的,躲不过去。”
叶阳道:“等会让她找不着我。”
叶未匀问:“你要走吗?”
叶阳道:“我本来就是被骗来做苦力的,现在活也做完了,再留就没必要了,你不要告诉她,等我下楼后,再给她发微信,省得她出来拦我。”
叶阳下了楼,给周嘉鱼发了微信,出了小区,小区门口就有公交站,她到站牌那去等车,没过一会儿,眼前停下一辆车,车窗降下来,叶未匀冲着她喊:“叶阳。”
叶阳十分意外,过去俯身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道:“这不方便说话,你先上车。”
叶阳绕过去,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
叶未匀问:“你住哪儿?”
叶阳道:“涂白寺,顺路吗?”
叶未匀嗯了一声:“我住青叶湾,简直不能再顺了。
叶阳点点头,却忽然发现就没话说了,想找话题,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车厢里就沉默了下来。
之前周嘉鱼是他俩的纽带,有她在,怎么都不觉得尴尬,如今她不在了,好像一切交流就没必要了。
叶未匀也不是话多的人,就调开了音响,里边流出一把温润醇厚的嗓音。叶阳觉得熟悉,可想不起名字来,一首歌快结尾时,她突然道:“理查德·霍利。”
叶未匀更诧异了:“你也听他?”
叶阳道:“以前听过一阵,这是《Long Black Train》吧?”
叶未匀嗯了一声。
叶阳回忆道:“有段时间特喜欢他那张《Late Night Final》专辑的封面。一个快餐店,柜台那坐了几个人,有人低头看报纸,有人喝果汁,有人四处张望。柜台下还摆了桌椅,一个穿豹纹的老太太坐在那吃面包,她旁边的那张椅子,老得皮儿都蹦开了,卷着边耷拉下来。而画面的最左边,有个戴帽子的老人低头往袋子里掏东西,帽子也压不住他满头银发。”
叶未匀笑了:“记得这么清。”
叶阳道:“那画面好像是暖黄色的调子,有种老人的随和和安详,我挂着当头像,用了很久。”
音响中已切了新歌,是理查德·霍利的另外一首《Open Up Your Door》,清浅的前奏一响起来,叶阳本来要再找话题说的,忽然就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叶未匀打了一圈方向盘,车驶入辅路,理查德·霍利那沧桑温润的声音响起:“Open up your door.I can't see your face no more.Love is so hard to find.and even harder to define......”
叶阳扭头看车窗外,辅路与主路之间有长长的绿化带,绿化带多种月季,颜色也多,饱满的大朵擎在枝头,在风里摇晃,也有横斜出绿化带的,打开车窗,就能顺手折一枝。
“Oh, open up your door.Cos we've time to give.and I'm feeling it so much more.......”
这是她听理查德·霍利的第一首歌,也是张虔分享给她的。
歌名翻译成中文是《打开你的爱情之门》。
那时她和张虔正在以朋友的身份暧昧着,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状态,所以张虔分享过来这样的歌儿,是很令人遐想的,而这种遐想令她害怕。
张虔是投胎赢家,父亲是话剧演员,母亲是舞蹈演员,典型的文艺世家。自小受艺术浸淫,有成熟的艺术审美,钢琴和吉他虽不是专业,但是爱好,拿起来都能弹。寒暑假会被父母带出去旅行,日本、美国、英国、澳大利亚......而她不过是南方小镇里的姑娘,在没有考到X京前,连省都未出过。更别说什么爱好了,她压根没资本培养那些高雅爱好,顶多看看书,看看电影罢了。
精神上的自卑是一方面,物质上的自卑是另外一方面。
她没谈恋爱时,就觉得生活拮据,若谈了恋爱,多出一笔花销来,她只会更拮据。她总不能让张虔天天陪自己吃食堂,轧马路,看星星。张虔显然不是这样朴实无华有情饮水饱的类型。但同时她也不觉得谈恋爱时男生应该为各种约会行为买单,她觉得有来有往比较公平。这么综合一考虑,她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条件谈恋爱,尤其和张虔谈恋爱。
虽然现实压迫的叶阳不能去想和张虔谈恋爱这事,可张虔又在不断的跟她释放信号,于是她就陷入了一种要和不要的胶着中。
而就在这阶段,她室友陈蜜和男友分手了,这件事让她面对张虔时彻底冷静了下来。
陈蜜是西安人,家中富足,不是动辄身价上亿的富家女,而是家中有厂子,千万的那种小富。能看出来是个小公主,人养得很娇,但并不蛮。是叶阳身为女孩子,看着她,都不希望她吃苦的那种存在。陈蜜在西安上高中时,谈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虽然也是当地人,但却不是市里人,而是住在稍微远一些的郊区,家境不好。男朋友没考上X京的学校,只能在当地上大学。不过这不妨碍陈蜜和他谈恋爱。陈蜜经常折返于X京和西安两地,几乎半个月一趟。一年下来,没有几十趟,也有十几趟。陈蜜把车票都留着,有一天闲来数着玩,说只路费这一项,就花了三万多。
她男友也来过X京,但次数终究是少的。
陈蜜和男友常晚上打电话,若是寝室熄灯了,她就用被子蒙着头悄悄说。不过叶阳总能听到一些。他俩常说结婚后的事情,有时候说得很高兴,有时候会吵起来。叶阳记忆比较深刻的一次吵架,好像是陈蜜的男友担心陈蜜将来会对他父母不好。陈蜜非常生气,说做人将心比心,他们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他们……
因为类似的事情吵的多了,加上来回奔波,陈蜜觉得有点累。她说男友爱她,她也爱男友,可家庭差异的确会带来为人处世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刚开始并不明显,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体现出来。重要的是这些为人处世的差异后期很难改变,所以她和男友之间的矛盾才会越来越多。陈蜜不知道还要不要维护这段看不到未来的恋情。
陈蜜在大二的冬天,最终还是和男友分手了。分手后,两人坐下来促膝长谈。陈蜜说,她松了口气,陈蜜的男友说,他也松了口气。
叶阳在这事之前,是不屑“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觉得是腐朽思想,现在才深刻体会到门户说并非腐朽思想,而是一种通用的智慧。
不过陈蜜并未因自己的失败而劝说叶阳不要和张虔谈恋爱。她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她和前男友不行,并不代表她和张虔也不行,让叶阳不要受自己和前男友的影响,该谈还是要谈,大学嘛,不要害怕试错。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陈蜜是在意过程比在意结果多的人。但叶阳不是,她是倘若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不好,那宁愿不开始的人。
叶阳不打算再跟张虔继续暧昧了,否则嘴边有块肉,却不能吃的感觉太糟糕了。
张虔也不是那种明知道你对他没意思还会上杆子的人,她两次没接电话,他那边就没动静了。
张虔真不联系她之后,叶阳有种失恋的失魂落魄。不过时间不长,毕竟年轻,自尊心又强,父母又从小不在身边,她人生中的重大决定,全是自己一个人决定的。性格中有温驯的一面,也有冷酷的一面。加上是学期末了,她要准备考试,还要忙兼职,也没空伤春悲秋。
考试结束后,寒假不回家,申请留校。Kelsey coffee全年无休,她留下做兼职,每天晚上要忙到十一点多,有时候要忙到凌晨三点多,就不大有空闲去想张虔了。
除夕当天,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已经要累瘫了。跟家人通了电话后,差半个小时就是新年,可她懒得等,就那么睡了。朦朦胧胧间,听到手机响,她从枕下摸出来,喂了一声,电话那端却是长久的沉默。
叶阳逐渐清醒过来,看了看屏幕,是张虔。
她也没吭声。
手机两端都是巨大的沉默。
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叶阳在沉默中能听到他那边的吵闹声,一定很热闹。她忽然有点心酸,便低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那边却把电话挂了。
叶阳想装作若无其事,躺下去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从手机里翻出这首《Open Up Your Door》,听了半夜。
很适合夜里听的一首歌,低吟浅唱,入耳既醉。
那人一直在唱:“Open up your door,Open up your door,Open up your door……”
听得多了,真会生出情人在外面叩门的错觉。
你听,他真的在催促你,快点开门啦,快点开门啦,我都等不及了。
想象美得叫人想哭。
第10章
叶阳从叶未匀的车上下来,回到家中,看见合租的室友正躺在沙发上敷着面膜看电视,便同她打了声招呼,回了自己的卧室。
叶阳在这住了三年。房子两室两厅,跟房东直租,但不是整租,所以她的室友会经常换。李小白刚搬进来半年,两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叶阳也没有想与她亲密起来的想法,毕竟换室友这事太频繁,若是个个都试图亲密,离别时会有失去的痛感,再接纳下一个时,需要的时间会更长,太累了。还不如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谁离开谁进来都无所谓。
六月初,天儿已经有点热,但开空调还没必要,叶阳就把卧室的窗户打开了。
换上宽大的T恤和舒适的短裤,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刷朋友圈。
朋友圈现在不是朋友圈,是工作圈,她必须时刻关注工作圈的动态,以防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事情。
晚上到厨房做饭时,接到了许久未联系的朋友的电话。
朋友是叶阳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是她唯一还保持联系的中学同学。
朋友言简意赅的告诉她,她要结婚了,婚期定在七夕,叫她一定来。
七夕是农历,按公历算,怎么也是八月中旬了。而《我去往》是国庆档,八月和九月是最忙的时间,叶阳不晓得有没有时间到连云港参加她的婚礼,只得先说,她尽量抽空过去。
朋友异常坚定,不容拒绝:“平时叫你来玩,你说忙,我也不勉强你。结婚这事太大,一辈子就一次,你自己想办法,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叶阳也觉得不去说不过去,只得先应承下来,说尽量去。她放下手机,将面条从锅里盛出来,端到饭厅。青菜叶子的面条,她坐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吃。
这是毕业后,叶阳接到的第四个朋友要结婚的电话。
前仨是叶阳大学时的室友,这仨人还是在她们毕业后的两年内相继结完了婚。
叶阳那时才二十刚出头,觉得婚姻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所以每次接到这种电话,都有种天打五雷轰的感觉,能把她轰得半天缓不过来。
叶阳的这仨室友都是在大学里谈的恋爱。在叶阳的认知里,大学恋爱甚少有成功的,多半毕业既分手,没想到这仨全都成了。其中有俩要结婚,叶阳仔细想想还能理解,因为这俩家境殷实,对象家里也殷实。上学时候,日子就过的很悠哉,结了婚也不会有养家压力,所以没所谓。另外一个女孩,叶阳就有点不大理解,因为那女孩家境很普通,男友也是普通的上班族,叶阳觉得她要结婚,肯定过得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当然了,过日子大多都是一地鸡毛,叶阳只是没想到那女孩会这么早的走进婚姻。
叶阳想了许久,还是回归到了根源问题上,那就是被父母养大的孩子,哪怕物质条件不富裕,他们也不惧怕这种事。像她这样没跟父母一起长大的孩子,才会惧怕与人建立某种长久的亲密关系。
这个中学朋友跟大学那个室友一样,家境也不富裕,但却是在父母的关注下长大的。大学谈了个恋爱,还被渣了,中间很长一段空窗期,天天念叨缘分怎么还不来,结果上一年认识了男友,今年这就结婚了。叶阳在跟朋友的视频通话中,见过她男友,浓眉大眼,人很秀气,但自信心一点不秀气。叶阳说他长得像董子健,他就去查了一下人家的照片,然后淡淡的表示他比董子健帅多了……
放下手机,叶阳叹了口气,陷入了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