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眼,的确一幅老实挨批的诚恳样子。
良久,他又笑了,道:“叶阳,你不用说对不起,如果你没做对什么,那我也没做对什么。我没有真的怪过你,只是有点迁怒的情绪。九年前我就知道经由自己的手失去了什么,而九年后,你说得却是不后悔。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你是真不后悔,而不是假装不后悔。即便最后有一句对不起,也仅仅只是对分手方式不够温和感觉愧疚,潜台词是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那么做。你的不后悔,让我很不舒服,以至于有些事情做的不择手段了。我自己也诧异,我竟然对自己爱过的人如此卑鄙,我原来还有这么多没被发现的黑暗面。你说你在我面前不是叶阳,我想我在你面前也不是张虔了。”
叶阳垂着眼,轻声道:“没有啊,在分手后,不知道你和梁箴重新在一起前,我就后悔了。但你和梁箴复合后,我才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我想可能受到了打击,但又不愿意承认,就一直给自己洗脑,好像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的错误。把错误当成正确来对待。”
张虔点点头:“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在等我,因为你说过,如果没感觉了,要痛快一点。我离开你们宿舍时,在你们宿舍楼下面坐了很久,但凡能找到一点可能性,就回去了,但我没有找到,所以走了。后来又觉得是你把话说绝了,如果想复合,也该是你先给这个台阶,我才能顺着下去,就一直等着,结果什么都没等到,就心灰意冷了。至于梁箴,我不想跟你解释,是因为的确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无论怎么解释都像借口,好像在为自己开脱。我想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能让它过去。”
叶阳没吭声。
张虔扬起下巴,看着她身后的夜色。小区里的路灯都设在楼后,因此楼前除了月色,什么光都没了,黑乎乎的一片。他眼底同夜色一样漆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俩的关系,想我们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我们做学生时,年纪都小,人又没定性,人生中除了学业,就是爱情了。爱情非常重要,为它改变,为它妥协,为它委屈,甘之如饴。可现在,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能说看尽世间百态,但能懂得的道理基本都懂的差不多了,已经很难再被别人说服,也很难再为别人改变。理想不能,爱情也不能。所以俩人在一起,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合适。而我们俩个都太要强了。程柠的事,其实是个小争执,以后类似的争执会更多,但我们却能半个多月不联系。我就觉得九年前存在的矛盾,现在仍然在,我们还是谁也不肯先低头。这样的相处对我们两个来说是一种消耗,实在太累了,不如就到此为止。”说到此处,将目光从远处调回来,看着她,询问,“你说呢?”
叶阳呆了一下,忽然转身往回走,不过几步,上了台阶,走到门禁旁,开始摁密码。
她平时不常用门禁卡,因为还要从包里翻找,宁愿摁密码。九位数的密码,平时不过脑子,只要手挨着键盘就能摁出来,现在脑子一乱,手也跟着乱,怎么都想不起那一串熟悉的数字。她哗哗嗯了几遍,楼门解锁的提示女声怎么都不吭声,她索性放弃,人又下去了,见他还在,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纹丝未动的站着。
叶阳见他不动,气更大了,换了左手又去打。
她以前哪里舍得打他,她觉得这是个小王子,白月光似的,不敢磕了碰了,但现在她只想打烂他的脸。
张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叶阳挣了一下没挣脱,眼泪反而出来了,这会又被他制住,急火攻心恼羞成怒,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的锤起了他。一边锤,一边叫他放开自己。
张虔有些招架不住,最后只得胡乱往怀里摁。
她在他怀里又挣扎了几番,发现完全挣不开,人没了力气,放声痛哭起来。
十一点多,小区里还有送外卖的。外卖小哥在小区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俩人,一路小跑着过来问,结果见俩人这阵仗也不敢问,就越过他们往前去。这小区的楼号藏得特隐蔽,很不容易找着,外卖小哥在叶阳所在的这栋楼前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最后还是回来,此刻已经听不到哭声,他就看着张虔,悄声问:“您好,这是七十三号楼吗?”
张虔点了点头。
外卖小哥松了口气,往三单元去了。
叶阳猛地将他推开,上了门洞台阶,站在门禁锁前摁密码。这次她能记起密码了。她正摁着,一只手过来盖住了数字键。叶阳抬手打了他一下。他另外一只手上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反摁到门禁上抵住,不由分说的吻了上去。
他身上有一点汗意,汗意中有肥皂的清香,像柠檬又像马鞭草的味道,叶阳在他的重吻之下,几乎要哼出声来,他将她抱得更紧了。
楼门前的声控灯暗下去,一切都静下去。
他贴着她的唇角道:“我今天说得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如果你觉得对,觉得没必要耗,那就到此为止。如果你觉得不对,可以反驳,可以说服我。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总是我推你,你才动,我不推,你就不动甚至还要往后退。”
良久,叶阳道:“我们同居吧。”
张虔一动未动。
叶阳看着他身后。楼门正对着绿化带,绿化带里几十棵枯树,月光下有一点萧瑟。她道:“我们两个都挺忙,一周见一两次这种恋爱方式已经不适合我们了。万一再有点龃龉,十天半个月不联系,耗着耗着就什么都没了。同居能将大事化小,也能将小事放大,有好有坏,但对目前的我们俩来说,应该是好处多于坏处。一锤子买卖,行不行,也就这一下了。你想结束单身生活吗?”
第51章
半晌, 张虔把额头抵在她肩上,低声道:“在你们这个小区找房子吧, 我喜欢这里。”
叶阳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把他的脸从肩上捞起来,不相信道:“你说真的?”
他又将她揉到怀里, 嗯了一声。
叶阳只觉得那个“嗯”字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沉闷而有力,带出一点共鸣的震动, 她伸手悄悄抚过他的心口,而后亲了一下,道:“可是这离你们公司挺远的。”
张虔有轻度眩晕,像醉酒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他另外一只手撑住了墙壁:“行还是不行, 几个月就能看出来, 住不了太久的。”
叶阳心头一跳,直觉这句话有别样含义,但又觉得不适合深挖, 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月光落在台阶上,但他背着光, 她看不清他的脸。静夜无声, 她也不敢大声说话,怕破坏氛围,就轻声问:“你自己没房吗, 要租房住?”
张虔将手从她腰上抽出来,搭在她肩上,声音仍旧低低地:“我那房子离时代挺远,离你们公司更远,住这儿至少离你们公司近点。”
“是吗?”叶阳歪头思索,“你不是住九棵槐么,怎么会远?”
张虔顿住了,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你想住我那?”
叶阳觉得这话奇怪:“你不想?”
张虔愣了几秒,忽然笑了,声音有点哑:“你想就成。”
叶阳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张虔抬脚敲了一下她身后的墙面,声控灯又亮起来,叶阳下意识往他怀里钻,他却一把她薅出去,摁回墙上,仔细的打量她。
叶阳只好硬着头皮和他对视,但慢慢地,慢慢地,脸就红了。
她在灯光里想自己素面朝天的脸,虽然不至于动人,应该也不会太差。但在他这种审视的目光中,她始终不自在,就别开眼睛,没话找话道:“你刚才笑什么?”
他却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奇怪,我原以为你会觉得住在我那里,会不舒服,想住外头。”
叶阳起初没听懂,见他一脸若有所思,渐渐明白了,忽然就笑了。他还把她当成以前那个固执又倔强,浑身都是刺的小姑娘呢,她解释道:“以前小,不懂得变通,现在马上就二十八了,还要那样,未免显得矫情。不过一步到位多少有些猛,咱们可能也不习惯,还是得适应。你家有多余的房间么,给我腾一间,我给你交房租就是了。”补充道,“太贵了我可住不起,五千左右能接受。”
张虔的手指擦着她的脸颊滑入发中,将她鬓边的头发悉数顺到耳后,让她的五官都露出来。她要低头,他用手掌强硬托起下巴,声音低得恰到好处,好像把这个夜晚也染醉了,有种微醺感:“你们老板给你开多少工资,一个月拿五千块出来租房?”
叶阳握住他的手,将手从下巴上牵下来,笑道:“我对其他的要求都很低,但对居住环境要求比较高,不然累了一天,回到家看着几平米的小屋,乱糟糟的,都没地方下脚,会丧得没力气奋斗。”
张虔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有时候,他会有一些不大理解。像她这样在这个城市一无所有的人,碰到他,就算不为他的爱情,为了他能带来的安稳生活,也该扑上来。就算不扑上,也该在他有所暗示时,主动一点。他常常会想,她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底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原想她这些年一定没吃过什么苦,毕竟漂亮是一种稀缺资源,到哪里都会受优待,但现在觉得她应该也吃了挺多苦。吃了苦,还不懂妥协,要么是苦没吃够,要么是骨头太硬。
她看着他,眼睛渐渐亮起来,嘴却抿住了。
张虔见她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她认真打量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老了很多。”
张虔愣了愣,又道:“不是我老了,是我们太久没见。九年太漫长,跨度几乎相当于我们人生的三分之一了。”
他们都从肆意走向了成熟。
成熟是稳重,可到底没有肆意明亮。
而她经历过他的明亮,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
她心中酸酸甜甜的,又问:“那你觉得我老了吗?”
他低眼正要仔细瞅,声控灯忽又灭了,他便笑了:“我想是没有吧。”
他这一笑,有点可爱的意思,叶阳的心脏忽然怦怦跳起来,她果然最爱他明亮的时候。她把脸重新埋回他怀里:“同居的事情,你真的想好了?这是改变生活方式的大事,你要认真考虑。”
张虔揽住她的腰,像在回复今晚吃什么这样简单的问题:“我是没所谓的,你要是后悔了,还来得及。”
叶阳虽然事先想过,但话一出口,还是有些恐惧,然而也得逼自己一把,她不能总是逃避,要学着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了。张虔是最让她有安全感的人,如果他都不行,其他人会更难。
她摇摇头:“我也无所谓。”
临近午夜,小区里的安保结队出来巡逻,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听到对讲机里的喊声。他们每巡过一栋楼,就会冲对讲机喊:“XX栋,无异常。”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着浓浓口音。以前叶阳失眠时,常站在窗前听他们喊来喊去,然后根据他们的口音辨认他们是哪里的人。有时还会听到家乡的口音,会倍感亲切。
安保的声音越来越近,叶阳恋恋不舍地打断这片安宁,问:“你不回去么,他们过来看到我们站在这儿,还以为在撬锁,准备入楼盗窃。”
张虔却并未放开,而是问:“你什么时候搬?”
叶阳想了想,道:“明天要去上海出差,忙完发布会估计会闲两天,我找房东谈谈退租的事情,如果没问题,就可以了。”
张虔这才松开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回来的时候给我发个信息,我去接你。”
叶阳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眼神暧昧,欲言又止。
张虔隐约看懂了,就配合着闭上了眼睛,甚至还俯了身。
叶阳见他如此知情识趣,笑了,伸手摁住他的肩膀,在他额上长长吻了一下,道:“今晚只有一次,来点仪式感,希望多年以后,我们会怀念它。”
一点狡黠,一点诗意,像是他记忆里的小恋人。
文学系的姑娘,脑子里存着很多情诗,不说就不说,一说就要化掉你。不过情诗再高明,都不如她那句无论将来他老了还是秃了发福了还是有啤酒肚了,她都会爱他,她永远爱他让他印象深刻。
后来,他遇到过很多向他示爱的人。外貌,家世,教养,事业,都构成她们爱他的原因,但再也没有一个像她那样刨除一切外在因素,纯粹的爱他。
程柠喜欢他,也无非这几项。当然了,还有更重要的一项,开明。他不过问她和前男友的事,也不介意她和前男友一块工作。同样的,程柠也不会因为他身边无关紧要的女人而生气,不会因为他工作忙,陪不了她而闹脾气。这是他们相处的共识,所以融洽,但永远生不出更深层次的感情。
那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水乳|交融的,泥沙俱下的感情。
不过他们也不想要那样的感情,因为很累。所以渐渐地,就忘记了很多情感,渐渐地,人就迟钝了。
三十而立,他面对生活,没有激情,没有热情。
像一潭死水。
而他对她是有期待的。
说是戛然而止的恋爱未能让他完全了解她所以对她有期待也好,还是重逢之后,对她产生了新期待也罢,总之他对她有期待。
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不只爱情。还想从她身上找到自己消失已久的,对生活的热情和激情。
张虔回到家里,换了拖鞋,到客房去。
黑白灰的客房,里头冷冷清清,想到她房间里的那些东西,先用脑子给她摆了一下,空间是够用的,不过床头差一个置物架。
换了家居服,坐在客厅,拿出手机,划拉了半天,最后挑中了一套白色置物架,下了单。
放下手机,吞下一杯酒,仰靠在沙发上。
关于同居,九年前就有这想法,想跟她一块生活,原以为谈得再久一点,可以试着进行,只是没想到。
张虔喝了一会酒,想到别的什么,拿起了手机。
前几天,盛超给他来了微信。
两年前,盛超打算脱离华清影业成立自己的公司,但盛超的本职工作是搞创作,对商业运作一概不懂,也不想分太多精力在这上面。找别人合作又不放心,就想到了昔日的伙伴。
张虔当时刚进时代,还没稳住,也确实对俩人的合作不抱期待,就没有回应。前几天,盛超又来联系,说合作的意愿还在,问他考虑不考虑。
张虔这次有点松动,或者说想冒险的心理出来了一点。待在时代,稳是稳,但未来一眼就可以望到。三十岁正是人生盛年,他没必要过早的让自己进入死水一样的生活。而且说到底,在时代如何位高,也是给别人打工。和盛超合伙开公司,到底是自己做老板,感觉还是不一样。
他给盛超回了微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聊一聊。
盛超和他老婆一块来的。
盛超的老婆也是电影学院的,文学系,做编剧。
盛超五部作品,三部出自他老婆之手。当初张虔和盛超分开时,他老婆充当中间人,来回协调,只是当时大家年轻气盛,互不妥协,最终分道扬镳了。
仨人在咖啡馆一直聊到打烊。
从咖啡馆出来后,盛超的老婆笑着对张虔道:“我让盛超找你,他还不情愿,怕被拒绝,说太没面子。我觉得大家是一路走过来的朋友,被拒绝也不丢人,原本只是试一试,没想到你就松口了,你得跟我们说说这是为什么,让我们心里有个底,也好放心。”
张虔笑道:“以前也不是不考虑,是怕重蹈覆辙,理智过了头。现在想想,结果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人还是应该有点冒险精神的,不然多没意思。”
盛超的老婆笑道:“你看《旁观者》了吗?”
张虔点点头。
盛超的老婆问:“如何?”
张虔略略一顿:“艺术性和商业性兼俱,我觉得是超儿目前作品中最成熟最完整的一部。”
盛超的老婆看了一眼盛超,叹了一声:“最好的作品,票房却是最差的。刚开始以为观众不吃这种,后来看你们的《我去往》,竟然能卖十几个亿,就觉得影片的宣发有很大问题。但宣发是制片方的事情,我们压根没说话的权利,虽说亏钱也是亏他们的,但片子是超儿的心血,这样的结果,叫人意难平。想单干也是想把所有权利抓到自己手上,成立了新公司,制片和宣发交到你手上,我们俩就能放心弄电影了。咱们最初不就是为这个么,只是那时大家一名不文,没资本,现在可以了,你就别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