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没有自尊的人,后来默默忍受了这种状态,只求扮演好父亲和丈夫的角色,李如洗才渐渐缓和了一点,但终是无法回到以前的亲密了。
“大夫说没有手术价值,明天我去医院做基因检测看能否使用靶向药,具体能活多久还不知道……最近这两个月应该身体不会有太大问题,”李如洗冷静地说,“我暂时不打算告诉我父母,当然也不告诉噗噗……除了治疗之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的需要你配合。”
顿了顿之后,她说:“比如卖房子。”
“卖房子?”陈琢理吃了一惊,又有些茫然。
“嗯,”她说,“以后你自己要还房贷压力太大……”
陈琢理这时已经想明白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羞耻和痛苦。
“我还不如走律师的路子……”
“各有好坏,”李如洗打断他,“现在说这个没意义。我打算明天去找几家中介,可能得找高端点的,另外也要看看附近的学区房。交易也必须等九月份以后,最好等半年,虽然我们小学已经报名了,但是学校会家访。”
陈琢理胡乱点了点头,最终把脸埋在了手掌里,肩膀颤动,声音闷重发抖带着哭音:“如洗,请你先不要说了……”
今晚噗噗是睡在儿童房的,李如洗和陈琢理睡在主卧。
洗了澡两人也没心情做别的,陈琢理出去给上司打电话请假,李如洗关灯睡觉。
黑暗中,睁着眼睛睡不着,看着头顶上隔着天窗的星空,未几,听到陈琢理轻轻开门,走了进来,他一言未发,大概以为她睡着了,特别轻手轻脚地在她身侧躺下,床垫被压得下陷。
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过了会儿,听到他沉重的叹息,然后感觉到来自他那边的轻微颤抖,和他偶尔控制不住溢出的哽咽。
他在哭。
李如洗在心中叹息,泪水也从她闭着的眼角无声无息淌出两行。
他转身,突然朝她伸出手来,抖抖索索去摸她的脸,却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抱着,把脸埋在她耳侧的头发里,泪如雨下:
“如洗,如洗,”他泣不成声,“为什么要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我根本不能没有你啊……我爱你,如洗……”
李如洗埋在他怀里,听到那三个字,微微震动,心中再度叹息。
陈琢理内敛,他不喜欢直白说爱,他们结婚时才说了一次,还别扭得很。
这一次,说得实在太晚了……
她的脸埋在他胸膛,其实,她是多希望有一个拥抱住她的胸膛,坚实温暖,她可以躲在里面使劲哭使劲哭,可此刻在她丈夫的怀中,她却无法做到。
第二天早上,李如洗和陈琢理夫妻俩人眼睛都是肿的,李如洗后醒,陈琢理已经准备好早餐,本来因为噗噗早上在幼儿园吃,为了节省时间也减轻家务负担,他们工作日早餐都是到单位附近再吃的,陈琢理单位有食堂,李如洗吃公司楼下的肯德基或必胜客早餐。
陈琢理今天却早起给她做早餐了,香喷喷的煎蛋和培根,切好的芒果和桃子块放在酸奶碗里,还点缀了葡萄干和蔓越莓干,可惜家里没有吐司了,陈琢理蒸了点速冻的奶黄包。
噗噗起床看到早餐,欢呼起来,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他常年周一到周五在幼儿园吃早饭,早就很腻味了,特别喜欢在家吃。
“噗噗也在家吃,”陈琢理温和地笑道,“这样可以晚点去。”他摆好餐具,头没抬,说,“以后我每天做早餐吧。”
李如洗觉得可以,反正也做不了多久。
女人都希望醒来时吃到枕边人做好的早餐,生命最后阶段,就坦然接受吧。
也别怕劳累了他。
“太好了!”噗噗再次欢呼。
吃完早餐送噗噗去幼儿园,然后陈琢理开车送她去医院做基因检测。
路上李如洗给公司人事部那边打电话请假,并且告知了她的病情。
电话那边传来不可置信的低呼:“什么!……”
李如洗有些怕面对这些,尽量简洁地说,“我去了医院会去公司,把医院报告拿过去,顺便跟Franc说清楚。”
Franc是她的直属上司。
对方用表面无限忧愁内里不知所措,温柔得滴水的声音说:“好吧……Claudine,我很难过……”
李如洗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她再次截断了对方的话:“那先这样吧,我还在开车。”
对方连忙答应,语气非常柔软小心:“好的好的,你路上小心。”
挂断了电话,李如洗闭目靠在椅背上,胸脯微微起伏。
“我讨厌这样的声音,”李如洗没有睁开眼,就突兀地说,“从大学开始就很讨厌,每次听到就代表:这个问题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对你表示同情……可她们根本体会不到什么难过,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难过罢了!这些旁观者!还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声音稍微重点我就会被吹散一样!”
“这声音代表我要面临失败了,没法子了……可是有好几次我还是想到了办法。这一次,这一次不行了,我……我斗不过命。”
“如洗,”旁边驾驶座上的陈琢理说,“你只是在迁怒,也许她们的语气太俗套太无力,让你觉得不真诚,所以你就迁怒了。她们只是普通人,没什么更好的表达方法了,但并无恶意。”
“是啊,我知道我在迁怒,”李如洗闭着眼,“但我就是不想听了。”
“以后跟你们公司联系的事交给我吧。”
“不,公司那边还得交接,我还得上一阵子班。”
陈琢理有些怒了:“你病得这么重,还要上班?”
李如洗揉了揉太阳穴,略带疲惫说:“我不能甩手不管,我必须给点时间给公司,必须交接,反正我现在还没什么症状,坚持一小段时间还是能做到的。”
她不想再继续多说这个话题,转移道:“我……以后,想让我爸妈过来,你自己照顾不了孩子……不,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她阻止了陈琢理插话,“我是这么想的,卖掉房子买一小套比较小比较便宜的学区房,小两居就行,我爸妈带噗噗住,可以接送他上学,辅导他功课,你呢,在附近不远另外买套非学区房,你可以每天下班去看看他,照顾照顾他,也可以有时接到你那边去……我主要是不想让你和我爸妈住一起,这不方便……”
陈琢理沉默了会,说:“我爸妈也可以来帮忙照顾的……”
“我知道你当然希望你和儿子以及你爸妈住一起,可是我爸妈……”李如洗哽咽了,“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以后,可能噗噗就是他们唯一的支柱了……”她眼泪夺眶而出,喉头梗塞,有些说不下去,“……就当是我自私吧……你还年轻,可以,可以再婚……他们只有噗噗了……我这么安排,也是希望你能照应些他们……他们,他们现在看着还不老……但是六十岁以后会老得很快……”
陈琢理在她说到“再婚”时,皱着眉头想反驳,但是看到副驾驶座的妻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靠路边停车,探身去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好,别哭了,我都答应你……”他眼泪也流了下来,声音倒还坚毅,“我会替你照顾你父母的,把他们当成我父母一样。”
第8章 公司
陈琢理说以后会把她父母当自己父母对待,李如洗根本就不相信他。
就算他说的时候是真诚的,以后也不可能做到。
当然,对他自己的父母,他的打算可能也就是送去养老院,不时去看看,生病时送医院,请护工,多探望探望罢了。
李如洗并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在失去了女儿之后,也要过这样的晚年。
噗噗比他爸爸更重感情,李如洗是希望父母能代替她抚养噗噗,等噗噗长大了再替代她照顾外公外婆。
失去了中坚一代,老少隔辈只能互相扶持,想想就令人心酸。
但她已别无它法。
擦干眼泪,去医院做了基因检测,期间陈琢理又去找她的主治大夫谈了很久。
检查好了也到了中午,他们在附近默默吃了午饭,饭后陈琢理送她去公司,他自己也要回法院去一趟。
“我傍晚来接你下班,等我。”走的时候,陈琢理说。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今天陈琢理送她,她的车没开出来。
“不行,一定要等我。”他坚持。
走进公司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各种各样的眼神,无一例外地难过和惋惜。
只不过有些是真心的,有些是做出来的罢了。
有几个关系好的眼圈还是红的,更有人看着她,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李如洗有点受不了。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样的场面她都想逃避。
她站在熟悉得如同她的家的公司门口,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走进去还是站在这里。
真尴尬。
“你们别这样……”她勉强笑笑,开口。
“李姐!”她部门的小姑娘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顿时哭的人就多了好几个,弄得本来没出来的别的部门的员工也走出来了。
一时间哭的哭,抹眼泪的抹眼泪,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李如洗僵在那里。
“好了,好了,”她的副手,Eva走了过来,把小姑娘拉开,“不要给Claudine添麻烦,控制好情绪。”
而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的,看着李如洗,眼神也是充满了难过:“师姐……”
Eva是她学妹,今年二十七,很能干,和她关系也非常好。本来,有她在,Eva很难再往上走,最大可能是再过两三年就该跳槽了,去别家坐个更高一步的位置。现在,李如洗属意她接替自己。
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被拉开,李如洗松了口气,拍拍Eva的肩膀,说:“谢谢,都别难过,我先去见Franc。”又拍了拍旁边还在哭的小姑娘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朝着里头走进去,朝大家歉意地笑了笑,表示为她没法留下来接受大家的哀悼而抱歉。
身后还传来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李姐那么好,那么优秀,她是我的女神……”
还有大家此起彼伏的叹息。
Franc其实已经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了。
李如洗做了他四年下属,这是他第一次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迎接她。
这位在中国已经待了七八年的法国人,虽然已经四十七八岁,身板还是笔直的,平时风度翩翩,这时候一脸沉痛,但他不是小姑娘,还能控制自己情绪,他迎上前,紧紧握住李如洗的手,说:“Claudine,我真的太遗憾了……”
李如洗这时候不用面对一堆人,还觉得好应付些,一如平常地微笑说:“没关系,Franc,我不需要同情,如果你不表示同情反而会让我轻松些,让我们谈谈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Franc露出钦佩欣赏之色:“是的,Claudine,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是个女斗士。”
他们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李如洗交出医院的证明和诊断报告,然后说:“我现在身体还能勉力支撑,希望能尽快将手头事务交接给我的继任者。”
Franc点点头,又再次感谢她在这样的关头还能为公司考虑,并且表态说:“你为公司所做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别担心,公司会如数支付你的医疗补助金、医疗期后解除合同的补偿金等中国法律规定的补贴,甚至你医疗期三个月的工资我们也会按照你的在职工资支付。”
这三个月如果公司不厚道甚至可以按照当地最低工资的百分之八十给付,按她的在职工资给,相当于多给了她十万。
李如洗表示了感谢。
Franc又询问她关于继任者的意见,李如洗表示觉得Eva是可以考虑的人选,Franc点点头,说公司上层目前也是这样考虑的,但还是打算先给她以代理法律部部长的名号,再根据其具体表现和后续发展情况考虑其是否可以正式接任,抑或是公司重新招聘职业经验更丰富的人选。
接下来就是回去自己部门,又接受了一波部门姑娘们的泪眼朦胧、无语凝噎。
她们部门是纯女性部门,连同实习生,五个全是姑娘。
李如洗抬起手做了个停止标志,笑道:“别,我最近还要接着上一阵子班呢,你们这样子,我心理压力多大呀,大家开开心心的多好。”
然后她宣布了自己过几个月离职之后将由Eva任法律部代理部长的公司决定。
大家也没好意思恭喜Eva和鼓掌,连Eva自己也没有露出什么喜色。
“恭喜你,”她拍拍Eva肩膀,由衷地朝这位小师妹笑了笑,“我会尽快帮助你适应新岗位。”
“师姐……”Eva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