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到女医生的神色,李如洗身上就竖起了无形的刺,她也平静下来,好似一个要踏上战场的将军,踏着平稳的步伐走了进去,坐下来。
抬起头,她们目光相触。
“你没有家属陪你来吗?”女医生皱起眉头。
本来只是猜测,现在,石头彻底落了下来。
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压下的巨石怦然砸扁了。
血肉模糊。
喘不上气来。
而李如洗发现自己这一刻表现得竟是异常的平静,她微微一笑,声音轻柔:“没有,大夫,您就直接跟我说吧,我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年纪也大了,有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离婚了,孩子还小,您只能跟我说……”
女医生皱着眉头,又给她开了一系列的检查。
超声胃镜,加强CT……李如洗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去排队做完的。腿是麻木的,身体是麻木的,脑子是麻木的,连嘴唇、声带都是麻木的。
机械地听着检查的大夫的吩咐,站到哪里或是躺下……
下午才出结果,中午她无心吃饭,自己坐在医院中庭室内花园的座椅上,买了一罐旁边小卖部的咖啡,看着头顶上透过玻璃过于炽热却模糊不清的阳光。
这会儿天已经太热了,大家都争抢遮阳伞下的位置,像她坐的边上无遮拦的石头凳已经没人想坐,实在太晒了。
可她浑身发冷,觉得四肢冻得僵硬,这阳光此刻最适合她不过。
她闭上眼睛,想要祈祷,虽然不知道向谁祈祷……
无论哪位神祇,能不能帮帮我?我知道我不够好,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告诉我,我所担忧的只是杞人忧天……很快就会雨过天晴……医生会告诉我没事,或者哪怕就是胃溃疡,哪怕是比较严重的胃病……
我的孩子还小,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
她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位神祇祈求,可脑子里却反复回荡着自己卑微的恳求的声音。
靠着这罐咖啡和阳光,她撑到了下午三点,周围来来回回的病人经过不知多少,偶尔有人朝她投来一眼,但大多数都是急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紧张、焦虑、疲惫、悲伤,弥漫在这个密闭的大楼空间中,不时还可以看到有人在抹着眼泪。
每个人都在痛着自己的痛,而其余人则在庆幸这痛暂时还没有痛到自己身上。
无论如何,该面对的结果总要去面对,她站起身来,因为阳光和久坐突然站起微微晕眩,身体晃了晃,随即站稳,朝着消化内科走过去。
……
……
李如洗梦游一般走出医院,站在停车场前,阳光如前一般刺目,她抬起头,遮住眼。
虽然那时候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情况比她最糟的预测还要糟,此时此刻,她的世界还在天旋地转。
完全记不起自己的车停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耳边回响的是那女医生平静而带着怜悯遗憾的声音:“……很抱歉,你的情况已确诊:是……胃癌。”之前曾经冷冰冰不耐烦的声音,那一刻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甚至可谓温柔,温柔得刺耳……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麻木而机械:“晚期吗?要动手术吗?”
她看到对面的女医生吞咽了下口水,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代表对方很尴尬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本来以为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再次下滑。
女医生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说:“抱歉,已经血行转移多处,手术价值不大。”
李如洗喉头被哽住,脑子里嗡嗡作响,很久才开口,声音艰难:“我还有多久?”
女医生迟疑了一下,道:“虽然你的情况动手术没有太大价值,但还有别的治疗手段,比如化疗和靶向药,如果你积极治疗,保持好的心态,相信把生命延续到一年以上并不难。”
一年……
呵。
李如洗想要惨然而笑,终究因为嘴角僵硬而弯不出弧度。
一年还要是积极治疗,保持心态……
还有极大的可能是医生在宽慰她。
她想起之前同学聚会上同学说起的胃癌死去的发小,活了多久来着?三个多月?
也就是说,她实则活不出一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麻木地打开车门,如何行尸走肉般开回家……事实上,当她拿着钥匙的手哆嗦着试图打开家里大门时,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经到家了。
这样稀里糊涂全凭直觉地开车,竟然没出车祸,完好无损到家,简直是奇迹。
打开门,因为高密度的大量植物而形成的湿润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才定了定,回了神。
满院的花儿在风中款款摇摆,仿佛在向她微笑问好,明暗深浅不同的绿色映入眼底,缓解了她身上紧绷的东西。
她低头走过她精心布置的庭院,无心去欣赏它们。
打开落地玻璃门,走过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的客厅,她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门上的倒影,苍白得惊人。
不敢多看第二眼,她匆匆走进了卧室,关上门。
密闭的熟悉的空间让她可以尽情地发抖,她扑倒在床上的蚕丝被中,同样是桑蚕丝材质的被套柔嫩光滑如婴儿的肌肤,抚慰着她的脸庞。
是真的,不是梦!
她的生命将要终结了!
她的父母将失去女儿,她的儿子将失去母亲!
而她,将告别这个世界……
这个喧嚣的,轰鸣着几十亿人类的欲望和诉求的世界,这个太阳和月亮东升西落,万物欣欣向荣又纷纷扰扰,充满美好又充满丑恶的世界!
几个月后,这里将没有她。
而一切依旧。
也就是她的父母,会余生沉浸在悲痛中,她的幼子,会一次次从梦里哭醒,她的好友,会留下一声声叹息……
陈琢理,他大概会为她流几次泪,然后放下。
而她已不复存在。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活不到三十岁。
如果注定她活不过三十岁,那她那些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流过的泪和汗,做过的梦,喜欢过的书和音乐,欣赏过的美景美画,写过的文字,种过的花,经历过的成功失败又算什么?
她活到今天,是父母多少次精心照料,她多少次挑灯夜读,多少次日出日落,多少生灵的滋养,多少次蓦然心动,多少次细腻感悟,多少回黯然泪下,多少次喜笑颜开……学过多少种知识和技能,闯过多少次挑战,领悟过多少道理,积攒过多少经验……筑成了三十岁的她……
在能力范围内,她悉心营造出丰腴而精美的生活。
一切就是为了毁灭吗?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冷却,僵硬,化为飞灰……
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只得抛下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曾经悉心呵护她的童年,无条件爱着她的父母,在垂垂老去之后,她将不能照料他们的晚年,无法在他们步履蹒跚时搀扶他们,一如她蹒跚学步时他们牵着她……他们不能自理时,谁能给他们细心地喂饭、清洁,照顾他们的生活一如他们在她幼时照顾她?
他们也许会浸泡在失去唯一爱女的痛苦中,余生无法挣脱,无法开颜!
而她的孩子……她将不能看着他一年比一年长大,学到更多的东西……无法每一年给他买更大一码的衣服和鞋,抱怨他长得太快……无法在他快乐时和他一起笑,成功时分享他的喜悦,沮丧时拍拍他的肩膀,在他无助时给他帮助和安慰,恐惧时握住他的手……无法去精心规划他的每一个兴趣班和夏令营,给他挑选心爱的读物和玩具,和他一起拼乐高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一本书一首乐曲……无法在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姑娘时给他忠告,跟他一起商量高考志愿,筹办他的婚礼……
她唯一的孩子,他的噗噗,也许会在第一次写《我的妈妈》的作文时,泪水一滴滴打湿作业本,也许会在放学时悄悄地羡慕地看着同学的母亲,也许会在受了爸爸的委屈时自己站在窗口流着泪想“如果我妈妈还在……”……
第5章 回家
一直没能够流出的泪一时如泉涌,濡湿了她的丝绸被子。
等到告一段落,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流泪往往有助于平静情绪,即使是李如洗这样极端的心境下,也渐渐和缓了一些。
她意识到再过半个小时,陈琢理就要接孩子回来了,她只有半个小时独处的时间了。
有些东西她必须梳理一下!
她的病情,现在肯定不能告诉孩子和父母,那么要不要告诉陈琢理呢?
她其实不是很信任自己的丈夫。
当年被他追求,也谈了两年纯纯的校园恋爱,他无论外表内在都还算优秀的,毕业求婚时她也没拒绝,婚后很快怀孕,父母公婆都劝她干脆早点生下来算了,生完再去拼事业,也没了后顾之忧,正好当时她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律所做助理,赚得和服务员差不多,累得跟狗一样,就干脆在家生孩子,生完孩子她没什么母乳,干脆三个月就重返职场了。
婆婆和妈妈轮流来帮她带孩子,请了个保姆打下手,勉强把噗噗拉扯到两岁,就送去幼儿园的小托班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跳槽在现在的公司,站稳了脚跟。工作时长和强度下降,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
陈琢理下班和上班都比她早一个小时,工作单位离这里只有十五分钟车程,而且路线不算很堵,她离得略远一些,回来需要四十分钟,所以一般早上她送孩子,晚上陈琢理接。
婚后生活虽然相对平淡,但李如洗本来就是一个很有好奇心,总是发掘新的东西,而且也擅长营造氛围,经营生活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生活绝不乏味……即使在她最忙的时候,她也会努力抽出时间安排惊喜,他们从不缺美好的假期,经常旅行,在她调教下,陈琢理也肯分担家务和育儿,他们本来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正如大家一直以为他们正过着的一样。
直到她看到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的微信记录和qq聊天记录。
那个女孩曾经是他带的实习生,在她怀孕生孩子那会儿到他们单位的,一直到噗噗三岁,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那姑娘和他们一样出身名校,硕士毕业,长得也算美貌,实习时对英俊内敛偏偏还有几分文艺的陈琢理一见钟情,就开始频频发微信给他,有时是开个玩笑,有时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有时是一时兴起的伤春悲秋,在她没有挑明之前,陈琢理都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意,和她积极互动,而等那女孩子情发难抑,向他表白,他先是一本正经说自己有家有室,不能接受,那女孩再三哀求,卑微到尘土中,说什么“只求做你偶尔一顾的树叶”,绝不会破坏他的家庭,陈琢理才说,越雷池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彼此为挚友知音”。
这时候,那姑娘已经结束实习,另外找了工作,但依然在一个城市里,他们几乎每天都有微信和qq聊天,说一些暧昧的话,亲密度和情侣无异,每周她都求他见面,陈琢理每次都说自己太忙,不是要工作就是要陪老婆孩子,但是等那姑娘再三求他,他最终还是会同意的,然后便谎称加班,去陪那姑娘半天,或是逛街,或是去公园散步,或是去图书馆,或是听音乐会,有时在咖啡馆懒散地泡一下午,有时去深街小巷探寻一家发烧友的CD店……在李如洗最忙的那两年,有一点点时间都要贡献给孩子,而他却享受着这样若即若离的精神出轨,每周出去逃避一个下午的家庭责任。
他们确实没有肉体关系,这一点李如洗也佩服他的定力,那姑娘曾在发给他的信息里长篇累牍地描写她对他嘴唇的渴望,说它们线条和颜色多么美,说她多么希望能碰触和亲吻……但他没有回复。
可他也绝非什么君子,他有时也会主动去勾她,说他如何目送她的身影离开,说如果他无妻无子,就不会这样忍耐克己,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说自己只是不能对不起爱过多年的妻子,所以唯有对不起后来的她,此生只能错过……
他们就这样在虚拟的空间里哭闹,挣扎,泪如雨下,享受着戏剧性的求之不得和欲迎还拒,自我陶醉了三年。
陈琢理还觉得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因为他没有肉体出轨,他的话也没有不可对人言之处,他也从不删除那些信息,甚至在李如洗发现了这一切,出离愤怒地质问他时,他还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错。
他说他自问对得起她。他还说他和那姑娘只是朋友,他只是在帮她走出来,又说男女之间也可以有纯粹的友情,就差说她质疑他们是她自己龌龊了。
李如洗恶心得想吐,当时她把那些最恶心的聊天记录都保存起来,打印出一份摔他脸上,冷笑说:“这是纯粹的友情?是纯粹的发情吧?”
陈琢理还很淡然说:“就算是发情,也不是我发情。”
是的,但是敏感如李如洗,何尝看不出来他在其中获取的快感?
她当时要求离婚。
她甚至不屑于去找这姑娘,更别说去他单位闹了,只是要求离婚,陈琢理不肯,为此惊动了双方父母,一起来京,这东西也一度放到了四位家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