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乔西宁说,“我好像有点儿太不了解你了。”
她生活的环境富足,父母恩爱。哪怕高中时母亲车祸离世,也依旧是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没有经历过不堪,自然也以为,林述和她是一样的。
林述总是干干净净的。
高冷着一张脸,对她却是温柔又好脾气,无限度地包容她。
乔西宁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子的他,经历过什么。
“我想要了解你多一点。”她说道。
万籁俱寂。
世界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
没听到他的声音,乔西宁罕见地心慌。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说,”乔西宁急忙忙开口,“那就先别说了。”
乔西宁心里暗暗懊恼。
她这做的什么事啊。
要问也不是这个时候问啊,这不是揭林述的伤疤吗?
“不是,”林述否认,声音很淡,“我在想,要怎么和你说。”
—
八岁以前,林述的生活,和同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算亲近却也处处周到的父亲,温柔持家的母亲,以及,活泼好动的儿子。
构成了当下社会常见的三口之家。
或许在之后,会发展成四口。
妈妈的肚皮已经开始变得圆滚滚了。
听说,再两三个月,他就能当上哥哥了。
可在他七岁这一年。
林述永远记得那一天。
11月26日。
在他生日的前一天,在他兴冲冲地从学校赶回家的那一天。
推开门,以往干净整洁的家里,像是被歹徒入侵洗劫一空,只剩满地狼藉。
浴室满地的水,蜿蜒流到了客厅。
空气里,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母亲因为意外流产,在医院躺了近一个礼拜。
满怀希望迎接新生命的家庭,从此乌云笼罩。
林清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和陌生女人甜腻的香水味。
某天起夜,林述路过他们的房间,听到小声交谈的声音。
“阿瑜,你那里手头还有多少?”
“还剩一点,怎么了?”
“坤子准备下海经商,我打算辞了这个工作,和他一起干。”
“为什么呢?”母亲温柔的声音,“现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一阵沉默。
“……你知道,星渡毕竟不是我亲儿子,我一直期待能有个我们两自己的孩子。”
小城人来人往,谣言一传十千里。
林清娶了个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怀孕的媳妇意外流产,在公司人尽皆知。
—星渡毕竟不是我亲儿子。
很奇怪。听到这句话,林述没有任何的闷痛感和惊慌失措。
好像,本该就是这样。
林清对待他的不亲近,林清摸他脑袋时的僵硬,对小宝宝非同一般的期待……一切看似怪异的地方,都得到了解释。
窗外浓雾遮云,一点点吞噬月光。
林述静静地站在房间外,任由阴影笼罩,似一座雕像,和黑暗融为一体。
长大不需要任何的预兆,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林述慢慢变得沉稳冷静,也慢慢沉默。
大概是愧疚,林瑜将所有的存款都交给了林清,以支持他在事业上的运作。
事业的成功,让林清很快地走出丧子的痛苦,开始意气风发。
林瑜愁苦的面容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可幸福从来不曾眷顾过他。
林清信任的兄弟卷走了所有的钱财跑路,步入正轨的生活如空中楼阁,一碰即碎。
一朝体会过人上人的滋味,没人甘愿回到过去。林清失业又失意,开始花天酒地,烟酒不离手,身上永远带着劣质的香水味。
一切仿佛重演,又回到了林瑜流产的那时候。
不,比那时候更要严重的状态。
时间被拉了快进条,欢声笑语逐渐虚无,落在实处的,只有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浑身各处的尖锐的鞋尖、以及坚硬的皮鞋后跟。
那是林述八岁到十二岁全部的记忆。
皮鞋的力道不轻不重,衣架抽人的疼痛像藤条打在身上,受力面积小,红痕遍布,轻轻碰一下都疼。
彼时林述身体还没抽条,力气太小了,林清打他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小杂种……”
林清双眼猩红,神色癫狂,手里举着绿色透明的酒瓶,踢皮球一样踢着瘫倒在墙角的小少年。
侧耳,左手臂,胸腹,双腿……
身后,林瑜的唇角满是於痕。
“为你妈那个贱女人出头?”林清一下比一下用力,“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上来。难怪你爸不要你们母子俩,原来是一早就知道你们贱啊。”
“我以后就先打你这个小杂种,再打你妈那个婊.子。”
皮鞋撞击皮肉,没有一点声响。
“瞪我,小杂种还敢瞪我?”
林瑜突然尖叫一声,扑了上来。
林述被林瑜抱在怀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清。
终于。
林清踢够了,也踢累了,拿着酒瓶骂骂咧咧转身离开。
砰——
世界安静了。
在学校,林述依旧是颜好学习好人缘好的三好少年,世界澄澈干净。
回家后,单方面的殴打从未停止,压抑的空气密不透风。
那段时间,林述听得最多的,就是林瑜讲述关于她的过去。
“我那时候多光荣啊,全县几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清大的大学生,去学校报道那天,整条街都是欢送我的。”
几年的婚姻生活磨灭了女人的聪慧与斗志。
曾经扬名小城,被各大高校争相抢夺的大学生,如今遇上家暴,连报警都不敢。
“你爸当初说过要娶我的,可他骗我……如果不是遇上你爸,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你,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要不是有你,林清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明明最开始,只有他愿意接纳我。”
“你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
……
林述成了所有过错的承担者。
林瑜的精神恍惚不定,说到兴起时,憎恶抱怨的眼神如影随形,会将自己的不甘与痛苦转嫁到林述身上。
他一动不动,任由可怜的母亲发泄。
可即使是这样,林述也从没想过,林瑜有一天会死。
死在自己的面前。
林述十二岁的某天,着凉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整张脸又红又烫。
趁林清酒醉的时候,林瑜拿了钱,带着林述去了医院。
中途回来拿洗漱用品的时候,被林清逮着,发疯了一样往死里踢她。
“那是老子喝酒的钱,你就这么拿去给小杂种看病了?”
林瑜手臂做防护状,挡住脑袋,和他争辩:“那是我的钱。”
“贱女人,还敢顶嘴?”
隔天林述从医院回来,看到的就是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片青紫,没一块好肉。
林述两只眼睛都是红的。
刚要起身,林瑜拉住了他的手腕。
“别去,你打不过他的。”
林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