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师延笑:“你坚持不到半路,就会加入我。”
“……这倒也是。”尤晏将她脑袋搂过来亲了亲,“还是姐姐魅力比较大。”
又说了一会话, 他们相拥而眠,就像未来三年的每一个假日的夜晚一般。
冯师延不久见到晏茹,果然是巧奶奶欣赏的忘年交,她身上有很多冯师延也钦羡的品质。
两个人一见如故。
晏茹从去年复活节一直单身至今,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爱情给我灵感,可是也占据一部分精力。准备多挣点钱,潇洒退休。”
晏茹从事珠宝设计工作,真正退休可能是脑袋转不动那天,“退休”只是调皮话。
尤晏等晏茹走开一些,悄悄对冯师延说:“奶奶说,她从工作开始就想着退休,可是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命。”
冯师延被邀请去看过她的作品展,晏茹送她一副耳钉,感谢她让她更深入了解农作物的可爱之处,从而收获灵感。
晏茹先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性,她意气相投的朋友,然后才是“尤晏女朋友”这个从属性的身份。
冯师延通过她也认识了好些有趣的德国朋友。
冯师延完全适应博士工作后,重新掌控时间与心情的自主性,工作日匀出时间学德语,周末找尤晏搭对练习。
尤晏问:“入门后最想干什么?”
冯师延说:“骂人。”
尤晏:“……我又不淘气。”
冯师延笑着说:“或者听懂骂人的话。”
尤晏更委屈,“我又不会骂你。”
冯师延说:“说不定外面有人会骂,我总要辨别出来。不然人家骂得起劲,我却在笑嘻嘻,多傻呀。我不但要听懂,还要骂回去。现在是未雨绸缪。”
尤晏深表认同,也开始学荷兰语。两人半斤八两,共同进步。
令人难过的是,无论哪种语言,骂人词汇多与女性相关,冯师延学出PTSD。尤晏跟她约定,只防不攻,这部分分开自学,不许当对方的面说,现在不行,以后也绝不。
冯师延同意。
进入读博角色后,尤晏也忙起来。两人周末跑步、骑车或爬山,释放压力,保持健康;长假将馅儿托养给晏茹,在可以安全旅行的大陆板块都留下足迹。晏茹自由职业者,时间安排灵活,热门假期一般宅在家,淡季才出游。
冯师延来荷兰时26岁,离开时30岁零五个月。在一起的每一个生日,尤晏送的生日礼物都是冯师延要求的鞋子,他也希望姐姐跑得更远,跳得更高。
圣诞节前告别相伴四年半的导师与同事,跟尤晏过完节,回到西北和王素华一家过年,年后到首都一家国家综合性农业科研机构报到。
农机合作社和农场已经成为一个节点性的成果,在荷兰四年,她喜欢上研究机构的氛围,更想在科研领域有所建树。也许以后她还会带着成果回来,但现在她还无法独自建立自己的实验室,仍需要积累经验。
她把农场的股权折价转给潘代云,农机合作社同样全权交出去。
雪枪已经7岁,老龄猫不适合长途搬迁,它已经习惯农场自由自在的生活,王素华也离不开它。
潘代云的大妹妹在L市结婚生女,想让王素华进城带娃,王素华不愿意,她喜欢每天给工友做饭,逗猫,拍视频的乡下生活,不想憋屈进别人的生活里。
冯师延便把雪枪留在农场。
潘代云送她到机场,拥抱她,说了一声:“谢谢你。”
认识多年,罕见的感谢激出她的眼泪,冯师延恍然想起有个名字模糊的女人也跟她说过谢谢,两人形象竟然奇迹重叠。
那年她帮助她同父异母弟弟的妈妈“潜逃”,那个女人也跟她说了谢谢。冯师延如约把款项打给她后,便断了联系,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
长期失权的女性形象大同小异,即使只获得零星半点社会权利与资源,那份规训进骨子里的谦卑无法根除,缺乏野心,害怕自己德不配位。
就连冯师延,当年面对尤立人的嘲讽也产生过自我怀疑,潘代云已经比大多人清醒,她不忍苛责她。
冯师延印印自己眼角,说:“谢什么,这几年我一直当甩手掌柜,就出了几个钱,一直都是你在一线操劳,这是你应得的。”
潘代云也作了相同动作,掏出纸巾分她一张,“你把我带出来的。”
冯师延说:“话说太重了,我们互相帮助而已。跟你共事很开心。”
她又想起巧奶奶来西北那年,戴墨镜享受四月的阳光,吸一口清甜玉米汁,感叹:“无论多大年纪,还是跟女孩子们在一起最舒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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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尤晏收到一家世界五百强信息与通信公司的offer,和冯师延的研究所同一个区,直线距离10公里。冯师延搬出研究所的单身宿舍,租了一套地理位置合适、小区物业较好的房子,两间次卧一人一间当书房,保持相对独立空间。
晏茹提出可以把馅儿留给她,尤晏没同意,大费周折把它也带回国,他和冯师延在哪,哪就是它的家。
去公司报到前,尤晏先回一趟家。
这一次,也是第一次,他心平气和跟尤立人对话。
尤立人时隔四年看着这个儿子,尤晏出国时他不到50岁,之后每年收到生日“惊喜”。他50岁时,尤晏告诉他结扎了;次年尤晏让他当心公司股市崩盘;尤晏说毕业可以回家,前提条件是爸爸提前退休;后来又说,爸爸提前退休也没用,他一定不会回去,让他趁早死心……再后来,尤晏可能又谈恋爱了,再没主动理他。
而今尤立人56岁,纵使保养再好,也是一个准备退休的中年人。
儿子的眼神和气质沉稳干练不少,他也实打实苍老和虚弱了许多。
如今,尤晏平静地给他讲述留德生活,剖析选择利弊。
他喜欢自己的专业,热爱支撑他念完博士。目前的公司可以给他提供更广阔的平台,他能发挥专业技能,创造更多价值。
他在管理学上只是一个本科生,毫无管理实践经验,远不如集团里目前的人才。再者多年没有继续深造,知识早已全部清零。他莽然接手,只会拖慢发展步伐,更何况他意不在此。不如另觅贤者,各施所长。
虽然不开心他的选择,尤立人没法反驳他的逻辑。
公司目前稳定运作,的确没那么迫切需要他这一号外行人士,但等自己退休、甚至过世之后呢?两代人创下的基业,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尤家从此更名改姓吗?
尤立人依旧一筹莫展。
尤晏只是前来叙述观点,不恳求他的同意或理解。尤立人也没法把他变成溥仪,一生绑在龙椅上。
尤立人不愿妥协的妥协下,给尤晏下一道警告:只要他在世一天,他绝对不会承认冯师延这个儿媳妇。
尤晏不怒反笑,轻快道:“人家还不想当媳妇呢,瞎操心。”
巧奶奶旁听全程,叹服尤晏的巧思敏才,忘记发言,这下终于逮到机会发表看法:“你专心钓你的鱼去吧,每次提回来不够塞牙缝,没点长进。”
尤晏离家多年,尤立人无法耳提面命,闲余时间多,他渐渐发展出钓鱼爱好。周末下乡呆一天,提回一两条可怜小鱼,有时甚至空桶而归。但鱼饵的确用完,钓鱼椅坐烂几张,鱼竿也折了好几把。
尤晏去首都后,尤立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
他在一片农场的湖边钓鱼,有个大家伙来咬钩,他死命拽上来,想着终于可以跟老母亲交差。突然间,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呵斥道:“你为什么来我的地盘钓鱼?来人,把他扔出去!”
尤立人鱼跑了,人给架到农场门外,装备一样样给丢出来,最后的鱼钩恰好钩住他的嘴巴,他再也没法说话。
尤立人醒了,浸出一身凉汗。
那以后,老年病终于开始侵袭他,医生告诉他多开心,少生气,笑口常开,像您妈妈一样。
巧奶奶咔咔笑着夸医生真帅。
尤立人自己没发觉,对尤晏的要求和期待逐年递减,控制力也同比减弱。
不知哪年,他开始松口:老大不小了,差不多就结婚吧,再往后拖就黄了。
尤晏说:“你不是死不承认她吗?”
再后来,尤立人立场又变了,说:“不结就不结吧,要个孩子总可以吧。”
尤晏说:“不结婚哪来的孩子,再说,你忘记我结扎了?”
尤立人老哥们的儿子大多“先有孕,再结婚”,只要孩子一来,结婚那不水到渠成吗。
就他儿子不开窍,三十好几的人还顾着玩玩玩。
哦,还有老路家的路弘磊,老庞家的庞姣姣。
当然,少不了把他扔出农场门外的魔女!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群祸害!
尤立人把老哥们家的孙子视频发给尤晏,说:看这大胖小子,多可爱啊。
尤晏回他一张截图:研究表明,父亲超过50岁胎儿致畸率高……
YY:「爸爸,您得先戒烟吧」
尤立人:“……”
混账东西!他想抱孙子又不是想抱儿子。
尤立人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巧奶奶嚯嚯笑着,笑声种类越来越丰富,说:“不进民政局,不进产房,每年进医院只为了体检,在法律上是闪闪发光的自由人,在生活里有稳定的工作和忠诚的伴侣,对女性来说,这是多么美好自由的人生啊!——延延真是棒,把我年轻时候没实现的愿望统统实现了!”
尤立人又车轱辘骂一顿,说:“胡闹!哪有女人不生孩子,女人不生孩子要那功能干什么?妈妈你不也这样过来的。”
巧奶奶翻白眼,给震惊得灵魂出窍似的抖了抖身子,说:“哦,有子宫就一定要用吗?那人人都有脑子,你怎么不用?”
尤立人:“……”
“你想把财富留给后代,阿晏和延延想创造更有价值的产品和技术留给整个社会。孩子只会剥削延延的精力和资源,拖垮她的进度,所以她明智选择,说NONONO!”她瘪嘴摇三下食指,“你和她们的人生选择在两个不同维度,没必要强行融合。知道孩子们为什么喜欢我,讨厌你吗?”
巧奶奶后半段忽然像童谣般半唱半念起来:
“我不催婚,不催生,只催孩子找谋生;只要孩子工作稳,不婚不生不过问。——嘿,不、过、问!”
尤立人:“……”
巧奶奶朝他随意挥手,“不跟你说,我姐妹开始直播了——”
她回到手机上,灵活切换另一种笑声,“哟呵呵呵,枪枪来了,喵喵——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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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师延当然不知道尤晏为不生孩子进行的抗争,她的词典里也没出现过孩子。
直到某年回西北扫墓,正好碰上睢玲二胎儿子百天宴。
睢玲老公不是当初的同学,初恋因为聘礼谈不拢,分了。现在这个同单位,年长几岁。
她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冯师延还没回国,只给她发了一个红包。
宴席上人很多,林鸣真因为工作没来,冯师延只认识同席几个当初的同学,快二十年不联系,只聊几句工作,问一下婚否,再没话可说。
睢玲胖了,卧蚕黑出眼圈,在哺乳期不便化妆,脸上斑痕明显,但她笑得很满足。
当别人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熬到上幼儿园就轻松了”,她的愉悦多了几分;当别人说“恭喜啦,终于凑成一个‘好’字”,她的愉悦盛放开来。
她婆婆把孙子抱给一个孕妇,说:“准妈妈来实习一下,过几个月多个弟弟出来陪你玩啊。”
孕妇抱完后,又给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轮流接过去,其中一个说“接好孕,明年也生个弟弟妹妹出来陪你玩”,其他人哄然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