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虞掉头离开河岸。
季时秋跟上她。
往村落深处走,道路变窄,无车通行,两旁晒秋的竹匾就越发肆无忌惮,挤挤攘攘,无处落脚。
路过一双板凳架高的竹匾时,吴虞顺走了里面一条暗红发亮的干辣椒。
她摘了蒂,咬去尖头,在嘴里嚼了嚼。
并不好吃。
到底是辅料,没了香料油盐的协助,无法自成美味。
辛味冲向眼眶,唾液自动分泌,嚼碎的辣椒皮黏附着口腔,吴虞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咽进喉咙。
扫过季时秋漠然的侧脸,她停下来,秉持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之原则,她拿高剩余的干红椒,问:“你吃吗?”
季时秋看眼缺角的辣椒,端头还残留着水渍:“不吃。”
“吃了。”
吴虞不容置喙。
季时秋瞄向吴虞,女人脸色微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辣的。
他遏制住想讲脏话的冲动,捉住她手腕,倾头衔走她指间剩余的大半截辣椒,又把她胳膊撇远。
“嚼。”吴虞接着命令,目光不移。
季时秋并不畏辣,相反,老家的人都很能吃辣,包括他。
所以这不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当女人面无表情地睨过来时,这份任务似乎就渗透着被凝视的屈辱。
他咀嚼起来。
季时秋肤色不白,但因为足够年轻,脸上几乎没什么纹路,肌肉走向鲜明。
他的两腮缓慢而有节奏地动着,颌骨坚硬。
隐在帽檐下的眼,目不转睛盯着她。里面流淌的愤然,像化了的沥青,黑而烫。
四目相对,吴虞体内涌出一股异样的,迅疾的快感。
冲击着,迫使她心跳加速。
她错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瓦蓝的天幕,消解渴意。
突地,侧边瓦房的矮门内冲出个佝偻瘦弱的白发小老太,挥舞竹条,叽叽哇哇炮仗般说了大串话。
外星用语,吴虞一句听不明白。
但看得出老太太火冒三丈。
季时秋依稀能懂,也用相似的方言回复她。
老太继续骂骂咧咧,吉娃娃似的,人小气势足。
吴虞问:“她说什么?”
季时秋说:“说我们偷她辣椒。”
吴虞莫名,看眼后方:“可我是从隔壁拿的。”
季时秋:“但你停在她门前吃了。”
“现在呢?”
“叫我们补偿她。”
“怎么补偿?”吴虞看向老太,对方仍举着竹条示威:“给钱?”
季时秋说:“她叫帮她掰一筐苞芦喂鸡。”
吴虞不解:“苞芦?”
季时秋回:“就是玉米。”
吴虞扫一眼竹匾里横七竖八数量不算少的玉米,低低操了声。
两人并排坐到门槛上,老太太颤巍巍去端竹匾,季时秋忙起身上前接,吴虞一动没动,看着他对一个老人殷切备至彬彬有礼。
季时秋回来掰玉米;吴虞就继续磨洋工。
哦,她连洋工都不磨。她撂挑子不干,两手空闲,理直气壮。
老太回到屋里藤椅上坐着,调节收音机,听黄梅戏。
旁边的男生低头干活,挽起了袖口。
屋檐只能遮掉一半日照,他干净均匀的小麦色肌肤像是涂有一层性感的蜜油,会随光影流动,从小臂的线条蜿蜒而下。
吴虞突地想看,他峻挺眉眼在日光下的样子,是否也这般诱人。
她扬手要摘他帽子。
季时秋反应敏锐,颈线牵高,避开她即将触上帽檐的手。
吴虞不满:“这么黑,戴什么帽子多此一举?”
季时秋继续敛目剥苞米,动作娴熟,仿佛没听见。
吴虞抓起一把剥好的苞米泄恨,甩向他手背。
干硬的金色颗粒四处跳弹,有些还落到地面。
季时秋挨个将它们捡起来,收回竹匾旁有豁口的瓷碗。
吴虞被无视,哪会轻易放过他。她端起碗,倾斜近九十度,把快一半的玉米粒倒了出去。
季时秋有些愕然。
他不再捡拾,双手撑住膝盖,孰不可忍,像是要起身。
吴虞当即取出手机,亮出她的筹码,他的命门。
季时秋从上方握住手机,状似要夺。
吴虞拽两下,没抽动,干脆撒了手。
相对无言几秒。
季时秋平静说:“紫外线过敏。”
“所以戴帽子。”
吴虞面色终于舒缓。
季时秋将手机拿正,看了看背面,用拇指拭去表壳的浮尘,才将它交回来:“就一晚。”
吴虞不明其意:“什么?”
“最多再陪你一晚。明天就上山。”
第6章 第六片落叶
他们在午后回到旅社。
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林姐没有浪费艳阳天,门外空地和院落被她铺满干椒和玉米,几个泛白的橙色番瓜混在里面,拼出朵花型。
吴虞给它们拍了张照,抄兜往里走。
林姐在抹桌子,停手抬头:“你们回啦?”
吴虞情绪不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刚要越过林姐上楼,她倏地想起什么,倒退两步,险些撞上后边的季时秋。
他扶住她肩膀,拉开间距,又马上松手。
林姐瞧得扑哧一乐。
吴虞没回头,光瞥她:“问你,从这儿怎么上山?”
林姐诧异:“你们要上山?”
吴虞:“嗯。”
林姐回身,拉开餐柜边的纱窗,指了指外面:“过了这片田,有条河,河上有桥,三个桥洞那个,从上边过去再左转直走,就能瞧见上山的路了。”
吴虞跟着远眺:“哪里看日出最好?”
林姐说:“当然是山顶。”
吴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姐热心肠地叮咛:“涟山不比景区,是野山,路都是村里人随便铺的,石板砖坑坑洼洼,不好走,”她提议:“你们干脆坐车去景区爬山好了,走不动了还有缆车。”
吴虞说:“全是人,不想去。”
林姐拧眉:“你们赶日出的话不得半夜上山?太危险了,我们山里没人住,也就夏天多点人进山采灵芝。”
吴虞神色淡淡:“你就别操心了。”话罢转身上楼。
林姐拽住季时秋胳膊:“你劝劝她啊。景区好歹有宾馆,你们夜里上去,黑灯瞎火的住哪?”
季时秋只字未语,抿一抿唇,也跟上去。
进了屋,女人已经脱掉外套,雪饼似的四仰八叉瘫在床上,闭目养神。
季时秋走到床边,“你要夜里上去?”
“不然?”她小而圆的唇微动,没睁眼。
季时秋问:“明天夜里?”
“你还想今天夜里?”吴虞打个呵欠:“讨价还价也得讲点良心。”
季时秋从下至上扫过她的细腿细胳膊,最后停在她同样细白的颈项边:“你可以不上去。”
吴虞掀开薄薄的眼皮:“怎么,你怕呀?”
季时秋问:“怕什么?”
吴虞说:“怕我自己回不来。”
季时秋静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