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视觉上来说,这场比赛的确很有看头。
向善坪派出的首发阵容,年轻,夺目,站在那儿就活力四射。
李晓霞,方嘉嘉,李晓虹,赵春兰,宋青岚,五个人身穿统一定做的黑配粉运动服,头戴黑色发带,护腕和护膝也都齐备,脚上踩的是轻便透气的名牌篮球鞋。
她们站在那儿就飒气十足,带着些所向披靡的阵势,看起来甚至有本届“振兴杯”女篮总冠军的派头。
万匠泉派出的首发阵容,年长,朴素,看上去个个都没脾气。
陈采英,李科英,尚竹英,林姣英,陈春英,“五英女将”是叶朗昨天下午临时受陈采英所托,凭着自己在万匠泉女村民中的超高喜爱度,好不容易走家串户刚凑齐的队伍。
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日常便服,和颜悦色。那神态既没有胜负欲,也没有战斗力,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在说:我今天就是来凑数的。
李晓霞见叶朗和陈新过来了,生怕他们是来探听战术。
她转移话题的同时转移了视线,朝即将和她们交手的那几个大姐大婶看了一眼,“让我们跟她们打,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叶朗微笑,“我过来就想来拜托一下你们,她们年纪比较大一点,麻烦你们让着点。”
“我姑妈胳膊受过伤,你们别太下死手。”陈新也开始友好示弱,“比分你们也控一控,不要太离谱,陈书记这人真的很爱面子。”
叶朗点头,“刚刚陈书记还让我问问你们这身球服在哪儿买的,说好看,我们村也得来几套。”
李晓虹拍了拍方嘉嘉的肩,“这是嘉嘉亲自设计的。”
“方嘉嘉,那我再找你下个单,设计的预付款我晚上就打给你。”
“好说。”方嘉嘉没想到来打比赛还能顺带接一单,笑逐颜开。
叶朗听到陈采英的召唤,“她们在叫我,我先过去了。”
“啧啧——”赵春兰低声说,“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上场了,我是真的有点怕伤到她们。”
宋青岚拉了拉右手的护腕,转头看向正在给万匠泉村的女球员做战术指导的叶朗。
“叶书记都知道给自己村的女队员做临场指导,我们向书记人呢?”
“我才是队长,向峻宇他爱来不来。”李晓霞对上方嘉嘉幽怨的目光,幸灾乐祸地笑,“他是不是已经气死了来不了了?那我们上午那一出岂不是白演了?”
李晓虹拽了一下妹妹的头发,“闭嘴!那还不都是因为你?”
比赛开始,双方队伍入场。
向文楷听见身边的陆臻大声为方嘉嘉加油,望着全副武装的妹妹很想笑,“差生文具多。”
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
然而,比赛开场的哨声吹响之后,开场前看起来面和心慈的五英女将瞬间变得凶悍起来。
李晓霞跳球居然被林姣英压了一头,打出去的球落进了陈春英的怀里。
接下来,让全场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陈春英球都没拍一下,抱着球一路狂奔到篮下,把球塞给了一直等在篮下的尚竹英。
接了球的尚竹英动作极不规范地把手里的篮球往篮筐里一扔,进了。
裁判示意进球有效,比分 2:0。
李晓霞和她的队友们都觉得这场面过于荒唐了,大声质疑,“裁判!她们刚刚犯规了!”
场边的向善坪村民也山呼海啸地喊:“犯规!犯规!犯规!”
叶朗疑惑地碰了碰陈新,“哪里犯规了?李晓霞她们是不知道女篮的比赛规则吗?”
陈新的表情更疑惑,“叶书记你是不是太护短了?我们这边的人本来就犯规了。果然是临时凑的人,一点规则都不懂,她们刚刚是在打橄榄球吗?”
叶朗面带微笑地摇头,“我们没犯规。”
比赛刚开场就被迫暂停。
裁判对着喧闹的人群吹了吹哨子,转身面向李晓霞,高声问道:“难道你们向善坪的人全都不知道这届女篮的比赛规则改了吗?”
除了叶朗和站在场上五脸无奈的五英女将,现场其他人的表情都陷入了云里雾里。
因为前几年女子篮球的比赛热度一直提振不起来,今年“振兴杯”为了提升女村民参与篮球运动的热情,特意调整了女篮比赛的规则。
考虑到村里多为年纪较长的村妇,过于复杂的规则只会让她们对这项运动望而却步,为了降低参与门槛,今年女篮比赛的规则就设定了两条:不能辱骂;不能打架。
这也就意味着,女篮比赛的规则几乎是没有规则。
那个叫篮球的东西可以被她们打成橄榄球、足球、排球、摔跤、保龄球等任意一项运动。
比赛暂停,向善坪队紧急商量新的战术打法。
“刚开场就丢人。”李晓霞有些恼火地望着宋青岚和赵春兰,“你们都是村干部,没看过比赛的那些文件和政策吗?”
宋青岚委屈,“办公室里文件一摞一摞的,谁能想到今年的篮球比赛会突然改规则啊?”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李晓虹想要稳住队伍情绪,“我们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打。”
向文楷看向站在身边的王秀荷,“妈,要不你和翠凤婶上吧?按这个打法,嘉嘉肯定打不过她们。”
张翠凤撅着嘴摇了摇头,“秀荷,我们要等她们先输个饱了再上去,那样才能显得我们威风。”
方建兵坐在没什么人的羽毛球场边,晃了晃手里的拨浪鼓,一脸慈笑地望着婴儿车里的小孙儿,“谦煦,这么喜欢笑啊。”
首节比赛继续。
向善坪几位年轻的女队员,和对面几位常年累月劳作的大姐大婶来比身体对抗,真的只配坐小孩那桌。
五英女将虽然没有什么篮球方面的专业技战水平,却有超强的分工和配合意识。
叶朗昨天也只是根据她们最擅长的劳动技巧,给她们临时做好了分工,在万匠泉村部的篮球场临时抱佛脚指导她们训练了一会儿。
跑得快的,投得准的,力气大的,跳得高的,传得远的。
她们在几十年劳作里积累出的如本能一般娴熟的劳动技能,在赛场上爆发出了令人惊叹的能量。
赛场上的她们专注认真,横冲直撞,只为像叶书记昨天嘱咐她们的那样,“把篮球像扔玉米棒子一样,丢进那个篮筐里。”
这几个在田间地头劳碌了一辈子却从未在人生里收获到这么多喝彩的女人,本来只想卖卖叶书记的面子来走走过场,赶紧输了这场比赛继续回家安心忙农活。
万匠泉村民声响震天的加油声,还有那种进球时赢得欢呼的成就感,让她们越战越勇,打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
她们老实巴交、任劳任怨劳作了几十年,此时此刻却无比渴望在一场篮球竞技里得到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即便是和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她们,也想得到身边的人为她们送来的真挚而热烈的掌声。
即便穿着最朴素的衣鞋,也要打出身披战袍的热血。
日复一日的劳动是为了生存,被迫一试的运动却为不再年轻的她们创造了全新的生命体验。
她们抱着球过对面的几个年轻人就像过村里那条凌晨的马路,如入无人之地。
李晓霞想断球被李科英一个虚晃甩开。方嘉嘉被抱着球跑的陈采英撞倒在地。
赵春兰好不容易在地上抢到球却又被扑过去的陈春英一把抢了过去。宋春兰的传球直接被林姣英起跳夺走。
篮下的李晓虹眼睁睁地见尚竹英一次又一次把球投入篮筐。
不试一次,不拼一把,只知“汗滴禾下土”的几位农妇难以体会到为运动挥汗如雨的畅快。
上半场比赛结束,五英女将带着凯旋的胜利者笑容,愉快地走到叶朗跟前。
陈采英捶了捶自己的胳膊,“叶书记,我们打得还可以吧?”
叶朗没想到昨天还勉为其难答应入队的几个人,今天会表现出那种奋不顾身的拼劲。他有些动容地点了点头,“不是还可以,是非常了不起。”
毕竟是一场比赛,有人赢得欢喜,就有人输得丧气。
向峻宇收到向文楷的那条消息后,并没有太在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看到男队的微信群里冒出来的新消息,才知道她们输得那么惨烈。
中场休息的时间。
方建兵见向文楷走过来,“文楷,嘉嘉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向文楷抱起儿子,憋着笑说,“我根本没见她打到球,一直在打酱油,嘉嘉酱油。”
方建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想到妹妹在场上那个东奔西跑又拿不到球的慌乱样子,向文楷就很想笑。他怕自己会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惹她不痛快,只能往这边来了。
向峻宇拎着几瓶运动饮料走到篮球场边,先是看了一眼笑声洋溢的万匠泉队,然后走向垂头丧气的向善坪队。
向宁正在帮方嘉嘉整理头发,王秀荷自告奋勇,“嘉嘉,下半场我和你翠凤婶上,我们去跟她们打,帮你报仇。”
“嘉嘉,你手肘都擦破皮了。”陆臻心疼地看着她,“下半场让妈替你去打吧。”
“我自己打。”方嘉嘉倍感挫败,“她们队里就她们五个人,我们换人对她们不公平。”
“对,她们本来年纪就比我们大,上半场体力消耗也更大。”李晓虹叹气,“我们不能换人。”
李晓霞按照规则打了十多年篮球,第一次在赛场上被几个年长的人打得无力反击,沮丧得不想说话。
“向书记。”向思睿和其他几个队员站在她们身后,见向峻宇来了,语气无奈地打招呼。
向峻宇沉默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几位女队员,看到方嘉嘉身上的 22 号球服,微微一怔。
方嘉嘉跑来跑去打了半场比赛球都没碰到,本来就憋攒着一肚子委屈。
听到别人和向峻宇打招呼,她仰头对上了他的视线,那根委屈的引线瞬间就点燃了,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她难过地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我根本就抢不到球。”
沮丧也会传染,另外几个队员也难过得想哭。
“嘉嘉,我们这次是没搞清楚规则吃了亏。”陆臻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擦眼泪,“这只是第一场。”
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安抚她,向峻宇只能把饮料分别递给她们,对大家说,“打球的快乐比输赢重要。”
李晓霞白了他一眼,很想问他:你自己上午打球的时候快乐吗?
向峻宇又看了一眼万匠泉村的那几名女队员,“她们的拼劲值得我们学习,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下半场不要带着急于得分的心态去打,一边打球一边观察,了解她们才有可能赢她们。”
向文楷抱着儿子走过来,蹲到方嘉嘉跟前,“谦煦快看,你姑姑让人打哭了。”
向谦煦眨巴着眼睛盯着他姑姑看,又啃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婴儿的笑声似乎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几个女队员瞬间觉得输了一场比赛的确没什么好难过的,她们望着奶乎乎的小孩儿露出释然的微笑。
被自己还没满百天的小侄子看了笑话,方嘉嘉难为情地别过头,又哭又笑。
“你能不能把谦煦抱走?我太丢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在笑声里整顿好比赛的情绪,也生动而具体地感受到了那些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
下半场比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