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生活中的色彩戛止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记忆都如同出错的放映机, 反复抽帧,播放着两个镜头,一个是发现妈妈彻底离开的夜晚;还有个是坐在厨房吧台后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原屹,傍晚晦暗,雾气是白色的,缭绕升腾,而男人沉默灰败的脸没在后面,时出时隐。
最后跳闪为绝望的雪花点。
世界从此变为黑白色,他也成了幕布之外静观的看众,被封闭在只有他一人的影厅。
可惜生活的剧情不会因为他的出离而暂停。
原屹在短期的消沉后,转换思路,迎接和享用妻子离去后的“真正自由”。
他们共同创办的教育机构在他的掌权统领下正式转型,从综合素质方向变更为学科辅导和竞赛培训,也是那个时候,他的儿子,完美继承父母基因的原也,从小就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和能力的小男孩,开始接受严苛的系统训练,原屹为他高价聘请奥数教练进行一对一的辅导教习。
再后来,走美杯、希望杯、华杯、AIMO、奥赛……种种奖项,还有稳定保送重初和重高的顶尖佳绩,当真麻木如吃饭喝水。
他的证书与奖杯被陈列在明思教育总店橱窗的至高处。
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慕名报班的家长孩子快踏破门槛。
原也对此并无多少异议。
母亲走后,他在摸索的年纪就失去方向,失去动能,成了一个迷惘的人。
他想,若有一个按部就班,也漂亮精彩的躯壳代自己过完这一生,未尝不可。
只是,眼见着月圆月缺,四季更迭,他的心头偶尔也会涌现出不可言说的悲凉和愤慨,就像从幻梦中惊醒,然后被自我厌弃的阴云彻底吞并。他憎恶当下的所有,也痛苦地想念着他铁石心肠的母亲。但第二天,他又像朝日一样升起在校园里,左右逢源,光芒四溢。
高一寒假结束返校后,他惊讶地发现,他渐渐适应的,全景环绕的黯淡荧幕里,出现了一个有颜色的人。
说不上来是什么色彩,可能是极淡的青蓝色,如她的姓名,早春的天空,早春的新芽,目及之处,总能一眼觉察。
他猜,兴许是春节那趟偶遇带来的化学反应和加持效果。
那时他水土不服,因高烧失利被刷出冬令营,在父亲的惋惜和强压下,准备二次征战国集为一个清北保送名额。
他没日没夜地刷题,就没有分去过多的注意力。
出乎意料的是,高一的暑假,他又在校外见到她一回。那日是七月盛夏,蝉鸣鼓噪,他穿过树影,推门进入一家咖啡厅,准备在那边消磨这个无聊的下午。
取了小票在前台等餐时,原也取出手机,刷看推送到前台的竞体新闻。
刚要摘下鸭舌帽扇风,一道椰子水般年轻清甜的声音牵起他视线。
他看过去,有些诧异:怎么又是她。
原也将帽檐压低几分,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女生站在收银台前,店员问她需要什么。
“我不买东西,只是想问件事,”女生似赶路而来,刘海汗湿了,脸颊晒得微红,但她面色坦然,并不为不点餐这回事羞怯:“请问你们这边招收暑期工吗?”
店员打量她两眼:“你多大了?”
女生答:“马上高二。”
店员笑了起来:“要成年了才可以,高考完再来吧。”
“嗯,我也是想高三暑假再来。”她似乎得到了舒心的答案,眉眼弯弯,道谢离开原处。
但并未离店。
她挎着宽大的帆布包,在店内的杯碟咖啡豆贩售区游弋观赏,最后停在一面公开的明信片墙前,看有心的食客们亲笔留下的诗歌或愿景。
原也接过盛有冰美式和鸡肉可颂的托盘,找了个角度刚好的位置,不再打开手机看直播或视频,视其为今日的下饭方法。
女生独自站在那里,一张一张地掀看,几乎阅读完全部。
店边往来的人流多少会怪异地打望她一眼,但她专心致志,安谧得像一株湖畔的苇,不关心汲水的雁群,也不在意变幻的天气。
每回见她,她都给他一种吉卜力动画里会出现的女主角的感觉,勇敢,纯净,莫名的治愈。
良久,她终于动了。
她回到货架,不紧不慢地挑选出一张明信片,又去前台买单。
回来后,她找了个空位坐下,从包里取出一支中性笔,在明信片背面写字。
执笔的手移动得很慢,一笔一划的,庄重而认真。
写完,她看眼腕表,似觉时间不早,无法坐等墨迹风干。
遂举高蓝色的明信片,呼呼吹动好几下,确认之后,她回到满满当当的明信片墙前,找了只空木夹,将它高挂其中。
目随女生离开店门,原也才想起去吃剩下的面包。
傍晚时分,夕照打窗,他挎上背包准备回去,出门前,他停在那面墙前。
女生使用过的那张明信片并不难找,还未被后来者居上,大范围的蓝也格外醒目。只是近处才能看出,那是一整面海,湛蓝色的,镇静而清凉的海水,丝缎一般,拂来眼底。
他长指一掀,将它翻过去,反面写有一行秀气但力透纸背的字句:
“我会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落款并非她姓名,而是一只Q版的简笔画小鸟,张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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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也对她坦白了第一次偶遇,也将第二次偶遇保留收藏在心底。
那日回去后,女生明信片上的话语变得像一句咒语,一道心电感应,触及灵魂。
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开灯。
长久地躺在天黑后的房间里,开始审视浑噩的自己,灰蒙蒙的环境,稀里糊涂被催动前行的这几个年头。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本心迷失在浊水和荒野里,在沉沦,在凋敝。
那一夜,他做了个决定。
凭什么,把人生的决定权交由他人。
他将空白许久的网名改为X,那是他母亲名字的首字母,也是她之前喜用的代称。
她和他说,X是未知数,意味着人生有无限可能。
什么竞赛,什么协议,都去死。他要跳出怪圈,把自己逼入绝处义无反顾一次。
他以宿舍吵闹打扰做题为由从学校搬出,以此迈出他个人远行的第一步。
仗着他吃那口饭亦心存一丝愧念的父亲,自然对他百依百顺,加急加价为他寻觅到住处。
独行惯了,对于即将到来的前程未卜的旅途,他未曾设想过需要或拥有伴侣。
但那个晚上,来到这间屋子的第一夜,他转过身,看到门后的女生。
他的想法改变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觉得原也的这部分视角很适合衔接在上一章内容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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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余华老师的话。
第42章 第四十二个树洞
◎最后一个盛夏◎
原也的判断没有失误。春早的确是个神奇的药引。住来同个屋檐下后, 在对她周边生态的观察和帮助里,他仿佛也被引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剧集。
体温, 脉搏, 血流,新的情绪,新的欲望, 新的希望,全都从身体里复苏。
就像是在荒原, 埋下了一粒会跳动的春种。
谷雨之后, 宜中的外墙上攀满了水淋淋的蔷薇, 高二年级寻了个晴好天气,举行远足活动。
上午七点半,各班师生就集中到操场整装待发。校领导与学生家长代表分别发表讲话后,各个班级便扛旗步出校园,蓝白色的队伍按支汇往大道,往宜浦大桥进发,最后再停在佑园内进行少量班集体团建活动, 全程往返25公里,难怪会被往届的学长学姐称作“断腿之旅”。
尤其……还不允许戴遮阳产品。
领导明确表示:此举会阻碍宜中学子对外展示青春洋溢的面孔。
“我看起来像青春洋溢的样子吗?”回来的路上, 童越已经瘫软成蹒跚老太,一步一挪, 面如死灰:“难道不是快死了?”
春早被晒得不想回话。
本还随班跋涉的老师们精疲力竭,纷纷躲上队末的跟车歇脚。
管理人率先脱逃,队伍也逐渐没了形, 稀稀落落, 三五成群, 从绵长的溪涧变成一丛丛大小不均的水洼。
走远路的关系, 春早就没有带多少饮用水和垫饥食物,将随行杯底的水喝完,她把它收回背包侧袋。
与此同时,身畔再度响起童越手机导航清晰的提示音:“前方三岔路口右转,距离目的地宜城中学仅剩五点二公里。”
周围霎时哀鸿遍野。
打头阵的一班队伍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去时还嬉笑打闹的少年们,返程也都累到双目涣散。
原也走在队伍末端,不时回头看三班位置。
然而二班多是身量偏高的男生,中间这么一阻,视野严重受碍,连春早半片衣角都看不到。
“你脖子累不累啊?”涂文炜注意到他三步一回头的动作,无语至极:“我看你转头都看累了。”
原也沉默一秒,懒得理会,将手里空掉的纯净水顺手插进途经的垃圾箱。
倏而,他瞥见拐角处的小店,灵机一动,离队快跑过去。
两分钟后,原也从里面出来,手里多了一整袋饮用水。
分给附近几个相识的男生后,塑料袋里只剩三两瓶,大家都知趣地避开当中那支粉嫩包装的蜜桃乌龙饮,深谙这瓶不一样的专属于谁。
涂文炜就喜欢搞心态,手直勾勾探向那瓶外观独一的饮料,细声细气:“亲爱的,这是给我的吗?”
原也面色复杂地皱皱眉,打开他胳膊。
“你一口都别喝了。”他抽出那瓶,把袋子转交给前面的同学:“你们分。”
那男生欣然接手。
“我错了我错了——”涂文炜停止犯贱,凑上前去央求:“留一瓶给我,我快渴死了。”
拿到自己沾光得来的绿色小怡宝,涂文炜回头,刚要再抨击原也两句有异性没人性,身边哪还见得到这个“妻奴”的人影。
逆行来到三班队伍,沉闷的人流顿时喧闹起来。
原也的出现,像往水里扔了颗泡腾片,女生们看戏脸捂嘴偷笑,而位于队首扛旗的宋今安回头,故意嚷嚷:“你谁啊你,不是咱们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