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钟弥坐正,两只手撑在两侧车座上,下意识夹着嗓子道了句谢谢啦,声线糯糯甜甜,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
沈弗峥已经朝她看过来,嘴角微斜,一抹颇有意趣的笑。
钟弥慌忙解释:“我,我跟我外公才这样说话的,我刚刚,我就……我是故意这样撒娇讨他开心,刚刚是无意。”
钟弥解释的时候,他一直以一种纵容又耐心的目光看着她,以至于当他问出“我像你外公么?”这句话,钟弥久久愣住了。
车子继续朝里开。
光影愈昏,直至有光处,半明半暗地透过深色的窗,一帧帧淌过他们。
而钟弥的目光,几乎与这些驳黄的光影同步,于晦靡中细数他脸上所有可窥的情绪,明暗蒙翳,如砚里化不开的一团墨气。
她看不清,咽了一下喉咙,鬼使神差地说:“是有一点点像的。”
那种敷陈楮墨也不能言明的孤高,似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分明寡寒,却遥遥远观出温柔之感。
是有点像的。
钟弥掌心发燥,想握住什么,却只是虚无地攥了攥手指,正试图调整呼吸,又听到身边的人出声。
“你是无意,我是沾了你外公的光。”
他看向钟弥,“你的确很会讨人开心。”
钟弥家门口的路灯彻夜亮着,司机看见如钟弥描述的带院子的小楼,缓缓停下车。
不等司机转头,钟弥匆匆推开车门:“我到家了,谢谢你,沈先生。”
立秋不久的深夜,温度低了下来,雾一样的凉气裹上裸露的皮肤,抚一抚手臂,才堪堪体会什么叫烟霭淡淡,月华如水。
车尾红灯在视线范围内缓缓消失。
周遭虫鸣细幽。
钟弥正要推自家院门,阒静里,只听扑通一声。
她望过去,有只小青蛙不慎跃进积满雨水的陶缸里,浮光照水纹,青苔似梦影。
如打碎一面镜。
涟漪数重,无声晕开。
回到家,手机里一串未接来电。
徐子熠和贺鑫打来的,钟弥一视同仁全拉进黑名单,以防再被骚扰。而胡葭荔打来的那通,钟弥手指触上屏幕正要回拨。
胡葭荔又打了过来。
听那头声音,她还在酒吧附近。
“弥弥,你刚刚怎么突然跑了?”
怕吵醒妈妈,钟弥脚步轻轻,鬼鬼祟祟踮着脚一阶阶上了楼,进了自己房间,空悬的后脚跟才落到实处。
绷直脚背,扭扭踝骨。
她学舞出身,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透出韧劲功底。
她一手拿手机按在耳边,另一手拽身上那些漂亮累赘。
手链耳环都往木桌上扔。
摸到手指,关节戒指少了一个,不知道在哪儿掉了,她没细想,对着电话里说:“我不跑,等着被男人拽成四块么?”
“四块?”胡葭荔犯懵,“不就三个男的么?第四块哪来的?”
那张车门边,下颌线清晰,冷淡抽烟的侧脸,倏然浮现脑海。
钟弥深吸一口气,如往沸水里徐徐添进凉水,叫那些密密翻腾的小气泡迅速静下来。
她试图胡扯:“拽……拽成三块不就剩一块了。”
次日早上,沈弗峥在酒店餐厅遇见盛澎蒋骓。
本地的商会今天有个户外活动,邀请函送过来,沈弗峥不去,他俩就得去点个卯,点到为止也要给个面子。
这两人昨晚熬到凌晨,此时欠缺睡眠的脸色不怎么好,精神状态却相当高昂。
盛澎挥手跟沈弗峥打招呼:“四哥,你昨晚走早了!”
沈弗峥闲步走近,拉开椅子:“错过什么了?”
蒋骓接话:“错过一场好戏!”
桌上餐点摆得琳琅满目,盛澎和蒋骓正吃着早饭,拿八卦津津有味佐餐。
盛澎说得绘声绘色。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不说,还有兄弟反目这种好戏,其中有一个还是启泰副总的儿子!那场面,错过了都可惜哈哈哈。”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这戏听着熟悉。
沈弗峥夹起一例小食,就近蘸了蘸一碟深色调料,忆起昨晚车内身侧某种花果香的一刻,他也闻到筷子尖传来的一股酸味。
原来蘸到了醋。
盛澎还在说真是错过好戏了。
沈弗峥将东西丢进空盘里,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一下,心道没错过,还参与了后半程。
第6章 关节戒 小舟归港。
昨夜的一时心乱,就如钟弥遗失的那枚关节戒指,是丢了些什么,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还未到警铃大作的程度。
甚至第二天早上,她回忆起戒指最有可能掉的地方是在沈弗峥车里,聊天紧张时,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蹭了蹭车座,应该是那时候掉的。
她站在洗漱台前,看一眼镜中素面朝天穿着睡衣的自己,俯身闭眼,掬起冷水往脸上扑了两捧。
洗脸巾丢进一侧垃圾桶。
昨日事也一并抛诸脑后。
但她曾不料到,那戒指,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不说钟弥没有任何一种沈弗峥的联系方法,就连这人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她现在都还不知道。
凭空想寻回一枚几十块钱的戒指,除非去找外公特意打听,否则不啻于西天取经,大海捞针。
想这事时,钟弥人在州市一家有名的蛋糕店里,翻平板电脑里的样图。
她有些走神,看得不仔细,将前一张小天鹅造型的白色珍珠蛋糕从屏幕上滑回来再端详,再二度pass掉,心里评价:第一眼的潦草心动,果然经不住细究,挺肤浅。
过两天是胡葭荔生日,胡葭荔已经提前订好餐厅,往年八月这时候,钟弥人在学校的训练室排舞,筹备节目,以待京舞每年最隆重的迎新晚会。
往年只能寄礼物给胡葭荔,这次好不容易人在州市,她打算再提个翻糖蛋糕过去。
选好款式,钟弥填写服务生递来的一张预定表,最后付款出门。
好在之前两场雨叫州市降了温,下午两三点半阴半晴,天虽热,也没那么难挨。
钟弥撑着阳伞在路边等车,包里手机响起,她接到一通属地京市的电话,她低垂眼眸看自己的鞋尖,认真听认真答,最后对着电话乖乖说了两声好的,待那边挂了,才收起手机。
司机师傅扭头用本地话问她去哪儿。
“长清国际酒店。”
电话是钟弥大学的舞蹈老师打来的,老师今天来州市参加一项文化活动,行程仓促,回京前,挤出两个小时想和钟弥见面聊聊。
钟弥约了适合喝下午茶的地方。
州市的经典点心糕饼,散落在各个长街小巷的老字号里,要想一一尝尽,旅游旺季时,打车排队往返,一个下午都不一定能凑齐。
好在州市这家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配有甜品廊,虽不说顶正宗,但大差不差是一个味道,胜在点心齐全,摆盘精致。
在路上钟弥就想了老师会说什么,她那样精心培养的学生,不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板上钉钉的京市舞剧院实习机会,最终却花落别家,怎能不痛心。
天色近晚。
临走前,老师有些不是滋味,钟弥不跟她讲实情,大概因为那是凭她之力也不能扭转的局面,但她依然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可惜,为舞院感到悲凉。
“你们那届,所有老师最看好的就是你和靳月,你们俩跳的《并蒂花开》至今是学校最好的教学模板,她技巧最好,你身韵见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现在——”
“一个两个……都不往这条路上走了。”
想到靳月,又想到自己,钟弥在老师走后仍惝恍地发呆。
隐隐听见愈近的声音喊她,她才将目光从窗外懵懵然转到大堂。
她记忆力还行,认出跟她说话的中年男人是沈弗峥司机,但司机身旁穿潮牌T的年轻男人,钟弥没什么印象。
对方倒是认识她,还很热情:“钟小姐吧?你好,我是蒋骓,能在这见面,好巧啊。”
钟弥作礼节性颔首:“你好。”
美人看着似乎心情不佳,蒋骓觑着,面上笑容不减,刚刚司机老林认出钟弥,一问才知道这姑娘不仅单独坐过沈弗峥的车,还丢了一枚戒指在沈弗峥车上。
沈弗峥还叫老林好好收起来。
你看,还东西的好时候这不就到了么?
提及那枚关节戒,钟弥自然记得。
蒋骓朝酒店后头一指:“今儿真是巧大发了,四哥现在就在一楼露台,可能待会儿要去钓鱼,你这会儿过去,一准能见到人。”
其实这一面,可以不见的。
因为在露台不费力地寻到沈弗峥,打过招呼,说清由来,钟弥才知道,那小东西还在他的车上。
刚刚叫蒋骓的那人,直接叫司机拿给她就好了,没必要她自己到沈弗峥面前再提。
沈弗峥叫她在对面坐,招来服务生,问她要喝点什么,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说:“我叫老林送来。”
待他在电话里吩咐完,钟弥婉拒了走近的服务生,跟他说:“我刚刚看他们好像有急事要外出,我去大厅门口等吧。”
于礼于节,拿到东西后,她得跟沈弗峥道句谢再告别,但折身回去,远远看见降温的冷风吹动阳伞下的软布,而藤椅附近,已经不是沈弗峥一人。
多了一位穿绀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
很意外的,那人钟弥认识,启泰地产的副总,也是徐子熠的父亲。
那位大腹便便的徐总满脸殷勤,弓着身给沈弗峥点上烟。
而沈弗峥听人说着奉承话,手落桌上,烟在指尖。
没抽,只任其自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