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望着窗外:“很久,没见过了。”
钟弥断断续续勾着牡丹线条,思绪并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台,他当着徐家夫妇的面说外公对他有授业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学生吗?”
“他启蒙,我倒是教过他写字。”
钟弥心道,原来还真沾了那么一点点授业的边,她还当他那天就是随便一说唬人的。
外公看着钟弥,忽而一笑,故作回忆神情,“那时候,他好像才四五岁,站凳子上一练就是一个小时,不分心,哪哪都规矩,写完字手上都干干净净的,哪像你小时候一堆人哄着都恨不得把笔砚打翻,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还跟花猫似的。”
钟弥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认,还要拉踩:“太规矩了就是教条,艺术家就得有点自己的风格。”
外公一贯宠着她,歪理也肯应和:“是是是,艺术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钟弥坐到外公旁边捧起杯子:“我才刚刚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不算二十多岁!”
外公哄着:“好好好,不算不算。”
钟弥嘴里含着一口茶,从左腮移到右腮,盯着白瓷杯里漾开的淡青水纹,缓缓咽下茶水问:“外公,那他多大啊?”
“谁?”
“沈弗峥。”
钟弥立马解释,“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厉害也不算很厉害了,万一超过一轮了,那都要差半个辈份了,差辈分的人怎么可以一起比较啊。”
“没差那么多,”不知想起什么在算年纪,外公神情有一丝隔世般的怅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钟弥微微张口,喃喃道:“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么?”
外公听见了:“他读书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爷爷教得好。”
最后一句似褒似贬,钟弥没听懂,望着外公问:“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说他那一辈的堂表兄弟,恐怕满京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说盛极必衰,木秀易折么?”
外公点点她鼻尖,可亲道:“你最聪明。”
钟弥见外公这回是真笑了,立马卖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马屁精,快去画吧,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一幅画,兼工带写能拖半个月。”
“我那次拖了半个月是在构思,慢工出细活,我明天——”
差一点就要打包票说明天就来画完,一想明天得给某人当导游,钟弥便咽了声,慢吞吞夹着甜甜的声音说:“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细活。”
外公一顿,随即爽笑,说着你啊你,脸上久积的病容都一扫而空。
-
钟弥首选的游玩项目,是之前在宴会上别人提过的古城区游湖。
沈弗峥记性好:“你小学的春游项目。”
“对,但你小学应该没来春游过,特色嘛,总要体验一下的。”
钟弥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游湖,到时候湖波荡漾,相顾无言,气氛很容易尴尬又暧昧。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暧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来伴游弹琵琶。
今早钟弥到酒店,除了沈弗峥还见到那天跟她打过招呼的蒋骓,同行还有一位叫盛澎,这人看着比蒋骓大几岁,和蒋骓一样喊沈弗峥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门。
那两个话多得跟沈弗峥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没有任何相顾无言的尴尬机会。
他们真拿钟弥当美女导游,一个接一个问题,钟弥一度怀疑自己在做什么地方志的快问快答。
沈弗峥这人说话,像是标点符号都在计费,绝不多说一句废话,适时出声给钟弥解围,降住那两人滔滔不绝的问题。
钟弥一时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这是解围还是变相调侃。
因为他说:“你们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钟弥与他对视,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却未惊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这样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湖,很吸引人。
他说:“得尊重你的个人特色,是吧?”
她个人特色是不专业。
天气可能太好了,钟弥只觉得耳后那块皮肤被晒得发烫,湖风吹来,并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关节的银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钟弥试图转移注意力,正要偏过头,对面的沈弗峥先移开目光,从她耳际,望向光线投来的方向,他微眯眼,再稍一摆手:“往里坐一些,你耳朵被晒得很红。”
船蓬下的空间还算宽敞,钟弥“哦”一声,稍低下头,往里挪。
“像蜻蜓的翅膀。”
钟弥唇瓣小幅一动,怀疑自己听错地微愕住:“什么蜻蜓的翅膀?”
他的声线并不低沉,但有种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绪,又好像这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他用这样的声音慢斯条理回了答钟弥的问题。
“你现在的耳朵,像蜻蜓的翅膀。”
透明,敏感。
越是静止越引人触碰。
钟弥摸上自己的后耳廓,热度不减,甚至还摸到血管鼓噪的息动。
如果形容正确,那此刻,蜻蜓应该在高频振翅。
船还靠岸在等。
钟弥的朋友姗姗来迟,男生短发留得稍长,身形细窄,穿月白长衫,抱琵琶,鼻尖都是汗。
他匆匆踏上船,惊出一点动静,案上的茶水颤动。
他跟钟弥道歉来迟,又拭着汗,跟众人介绍自己,谈不上大方,更像是免不了的职业习惯,硬背了两句漂亮话叫人点曲儿。
蒋骓坐得最近,接过单子,递给沈弗峥:“四哥你说听什么吧,这风雅我不懂啊。”
没办法,蒋骓的妈最恨风雅,最厌的乐器就是琵琶。
沈弗峥望钟弥:“导游推荐?”
钟弥当仁不让,日常她就少有纠结为难,立马做主:“那就听《琵琶语》吧,点的次数是最高的,对吧小维。”
她叫小维的朋友点头说:“嗯,外行人一般都很喜欢听这个,很好听的。”
“弥弥,你这朋友很会贬人呐。”
盛澎吊儿郎当靠着船沿,从小维上船就打量他,又看着他抱琵琶坐下时过分秀气的举止,最后眼神移到他脸上:“你是男的吗?看着怎么像女孩子?”
“是男生,”小维窘迫道:“以前练过旦角,吃不了苦,就改弹琵琶了,这个更赚钱一点。”
盛澎恍然:“怪不得呢,就一般女孩子还不一定有你这么好看。”
见朋友被调侃,脸都臊红了,钟弥盯着口无遮拦的盛澎,忍不住回呛。
“你更好看,那你——”
那你是不是更像女孩子,这话还没说完,一道清冷声音插进来,截停了钟弥的急躁。
“他好看?”
钟弥望向沈弗峥,本该一鼓作气的声音,忽受打断,成了哑火的灶头,断断续续窜出几缕小火苗,就彻底没了声。
“也……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被沈弗峥打量的盛澎报应一样的尴尬,嚷着说:“四哥,你这话有点伤我了,我也不磕碜呐,我大学那会儿也有的是小姑娘追好嘛。”
钟弥不给面子:“倒是没看出来。”
船离了岸。
桨拨水纹,手拨弦,琵琶声幽幽荡开。
行至一处,钟弥指着岸边一栋古建筑给沈弗峥看,围墙上打着铜钱窗,瓦沿残损,看着有些破旧了。
她说以前学校春游还会去那儿,是个做纸的老铺子,做出来的纸又糙又厚,小朋友都特别开心可以做手工,天气好,只需要过两天就可以收到自己做的纸,当春游纪念品。
现在关了。
“你念书倒是都很有意思。”
钟弥看向说话的沈弗峥,想起之前他评价资深导游时,说比他在剑桥读唐代史还无聊,便回:“那你呢?以前在外国读历史系很无聊吗?”
他一时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那几秒的停顿,不知是在想更委婉的表述,还是故意将她自然的提问延伸得不自然。
因这话在探听他。
他说:“我本硕读的都是哲学,那晚跟你说的是一门选修课,外国人讲不好中国的历史,太无聊了,所以印象很深。”
小维的琵琶又换了一首新曲子,正弹到一处转折,钟弥心里仿佛也有一根细弦弹动。
是欲盖弥彰的单音。
“哦。”
或许是水路不稳,他不似平时那样端着,姿态放松,像一个限时敞开的,未知又丰饶的果园,引人一探究竟,甚至想收获些什么。
“哲学是To be,or not to be,这种吗?”
他嘴角轻翘,巧妙地接下:“That i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既答又没答。
钟弥意外发现,他说英文时声线没有那种秩序感,反而是低沉悦耳的。
那边蒋骓夸小维琵琶弹得好,小维说是钟弥的妈妈教得好,章女士才算弹得好,他这手琵琶不能比。
“你妈妈教的啊,”盛澎看向钟弥,又去问小维,“那弥弥肯定也会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