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礼片《敬百年》的四个篇章主演最终在林胜吉的全程把控下, 敲定下来。
四个篇章分开拍摄, 她所负责的篇章, 将拍摄地定在了疆地戈壁滩。
她和戈壁滩真的是很有缘。
前期工作乱而杂, 她和张晓武忙得不可开交, 和最早一批团队提前一个月抵达了疆地, 详细考究模拟着具体拍摄场景。
戈壁滩上的景色最是恢弘,落日时,天地一线,几分长河落日圆的大气。闲时得了空,她就会和张晓武并肩坐在戈壁滩上,一起抽烟,一起聊天。
聊天内容有时候是电影细节,有时候是过去那几年的感慨。
每次提及当年,她话就会明显减少,偶尔还会多抽上几根烟,张晓武见了,慢慢地也就不再提了。
知道她走不出来。那些年,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苦,苦得她现在即使是幸福的,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根据老前辈的建议和经验,他们挑的剧组驻扎点,是个信号还算不错的地方。前期准备工作还不算太忙,偶尔她还能和温行知视频聊天,但那人有时候也忙得顾不上她。
听说他如今的忙碌,几年前就该受了,因为种种原因才被耽搁。具体什么原因,别人不清楚,她最清楚了。
以至于温行知调侃她就是个红颜祸水,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和她风花雪月,花前月下。
这种事儿她向来反驳不了。
没办法,事实。
拍摄地选好后,差不多到了临近开拍的时候,演员前后进了组,团队也渐渐就位,彼时戈壁滩上还有夏季的余热,张晓武成天穿个大裤衩穿梭在各个道具灯光摄影之间,腿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疤痕,大家看了,都没敢多问。
还是开机后的某一天,休息空隙大家聚在一起,一个刚出社会的道具组妹妹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当时南苡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没注意到张晓武那边。
张晓武瞄了一眼南苡,才不怎么在意地解释道:“哦,这个啊,那就说来话长了。当年我跟南导拍《雪上村庄》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吧那个短片儿?”
众人点头。
谁会不知道?
《雪上村庄》,南导的成名之作。
也就是那一年凭借这个十五分钟的短片,斩获了戛纳短片奖,消息传回国内,愣是在那年竞争激烈的电影市场里,活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诚然,其中有一定的营销,但不可否认的是,南导实至名归。
犹记得她当年致谢时,端庄而沉静地站在异国他乡的最高艺术殿堂里,在最后一刻向世界光荣宣告——“I’m from China,I love my motherland ”。
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女人,她热爱她的祖国。
就是那一瞬眼里的神采飞扬、骄傲意气,甚至是热泪盈眶,让南苡从此吸粉无数,直到如今,都会时不时被拿出来考古热议。
就连如今这剧组里,也有不少团队里的人是冲着南导这名号来的。
张晓武懂她,知她不易,也知她心怀理想,于是说起当年那些事儿,又怀念又感慨:“你们算是可捡着便宜了,这事儿都没几个人知道,当年我们几个人拍这个短片的时候,不幸遇上了雪崩,那飞雪和石沫子向人砸过来,运气差点儿的,能被砸得头破血流。”
“可当时跑不掉了啊,我们只能慌慌张张躲在一个小悬崖的背后,这儿,”张晓武拍了拍自己腿上那条又丑又长的疤痕,“就是那时候伤的。”
那时候小悬崖空间不够,容不下那么多人,他为了护着南苡,半个身体露在了外头。可人哪儿抵得过大自然的力量,那雪流冲到他身上来的时候,他瞬间就被带走了。
昏迷之前,他还听见南苡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名字。
所幸那场雪崩不算特别大,救援队来得很快,把他从雪地里刨了出来,据其他几个人后来说,她当时看见他浑身是血,吓得大哭一场,从他上了担架后,一直哭到医院,外人都以为他是死了。
可是醒来后南苡才告诉他为什么,说她当时看到他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时,突然就害怕了,怕连张晓武有一天也要离开她,怕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她怕大家都不要她了。
后来她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他死心塌地地跟着她这么多年,钱没赚到,还搞成这样,她简直是个废物。
张晓武其实明白,她是因为行哥、章霁、阿航的陆续离开,持久以来紧绷着的那些情绪,突然就找到了泄堤口。
是发泄,也是哭诉。
好像就是那之后,南苡就变了,起初是嗜烟,后来,坐在名利场的酒桌上,也能笑如春风游刃有余。
张晓武莫名有点惋惜,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听见南苡那边有了动静。
“欸欸欸,导儿又生气了,”突然有人道,“好像是你们道具那边出差错了。”
张晓武从往事里回神,去看那个传闻中脾气不好的女导演,正见南苡拧着眉指着显示器,偏头对着工作人员说着什么,模样有点凶。
道具妹妹心慌,赶紧跑了过去。
张晓武莫名笑起来,语气牛哄哄的:“看咱们导儿现在这样,凶吧?告诉你们,当年这女的在哥的病床前,那哭得叫一个梨花带雨,伤心欲绝……”
话音刚落,就听见那边的南导怒吼道:“张晓武!过来!”
张晓武秒变狗腿:“来了导儿。”
留下的几个人笑出了泪。
剧组的日子就这么欢腾乐呵地过去,戈壁滩条件艰苦,吃的喝的都不算顶好,百来号人苦中作乐,虽然偶尔南导会发脾气骂人,但一天一天的,过得也挺充实。
除了她经常和温行知错开时间,常常联系不上。
倒是南楠,中途来探了个班。
南楠到的那天戈壁滩上刚掀过一阵大风,黄沙漫天,连她的拍摄设备都覆了一层沙子,中场休息的时候,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愣住,惊道:“你怎么来了?”
南楠叹息:“我马上要出国比赛了,想先来看看你。”
她转身替南楠拿了个口罩:“这时候风里还有沙子,戴上。”
南楠乖乖戴上。
南楠的到来,让剧组有了半天的休息时间。
晚上吃了饭后,她带着南楠去看戈壁滩上的夕阳,车开出了驻扎点,那一带是她和张晓武平时经常去的,图的就是风小还清净。
黄沙不多的时候,她取下了口罩,南楠看着天边那轮红日,大地镀了一层金色的柔和光芒,南楠看着看着,忽然便轻道:“原来,这就是他向往了一辈子的边疆啊。”
南苡微顿,扭头看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坐在石头上,面朝光芒,眼里是过境浮生,在一片红色夕阳里,竟渐渐泛起了涟漪。
她说不出话来,只陪着南楠静坐了很久。
南楠向她靠过来,像小时候一样,双手抱住她的手臂,头贴在她胳膊上。
“姐,我申请了国外的学校,如果顺利,明年就去上学了。”
她知道这事儿,嗯了声。片刻后,脑中忽闪而过一个念头,于是低头问道:“那以后,还回来吗?”
她说的是,回国发展。
南楠抿嘴笑了:“会回来的。”
“我会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我哪儿也不去。”
小姑娘的话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总觉得哪里变了,细细去看小姑娘的眉眼,长开了,变漂亮了,皮肤也更好了,举手投足自有一股独特的气质与从容。
可那些都不是她想找的。
她再仔细瞧,却愕然于某一刻发现,南楠眼里的怯懦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坚韧与自信。
那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才会有的坚毅神态。
她终究,还是活成了他的信徒。
情绪那刻复杂上头,她抚着南楠的脸蛋,轻道:“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可说好了,你一定要回来。”
“嗯。”南楠枕着她臂弯,坚定地点头。
当夜,白天的事始终困扰着她,她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辗转到了半夜都没能入睡。
南楠就在她身侧,她却撑起半个身子,借着微弱月色,去看眼前这个已经过了二十岁年纪的女孩儿。
两个人相扶相伴至今,最阴暗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可她却在这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少去了解,她不在的时候,南楠到底经历过什么。
譬如当初的章霁,又譬如如今南楠的变化。
烟瘾在这个时候犯了。
她怕打扰南楠,便裹了件大衣走出帐外,外面的世界苍茫一片,剧组的人都睡下了。戈壁滩上昼夜温差大,到了夜里寒气凛凛,她随便挑了一处坐下,一抬头,便看见了漫天繁星。
“咔嗒”。
黑暗中幽幽亮起一豆火苗,烟雾随之而起,她深吸一口后,望向无尽的天际。
她想自己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了。
两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她准备动身赴往法国时,南楠突然回了一趟家,湿着眼很平静地通知她,自己没报海大,而是依然申请了京科大的保送名额。
那些年,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海城夜色,抽着难捱苦熬的烟。当时也不例外,只是听了那话后,她手举在半空,愣怔了很久。
她与南楠隔了一个客厅,她问她为什么。
南楠却忽然哭了,像是终于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声色中微微颤抖,她说:“我都知道的,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南楠低头哭得克制,她却依然发怔,不明所以。
空间里只剩下南楠的抽泣声,明明已经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心头的酸意,心口发疼,眼泪越来越多,到最后,竟然有些难以收场。
她只能上前细声哄着南楠,南楠捂着眼睛,指缝间落下清泪,她哭道:“姐,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是怕你难过,怕你又担心我……”
她正糊涂的时候,南楠下一句便直接给了她当头一喝。
“章霁……我后来发现他再也不去学校执勤了,就去交警队问,他们都说,都说……”
“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因此不去京城,还和行知哥哥分手,都怪我……都怪我……姐,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直到今天为止,她都还能想起自己当时那份震撼与悲切。
她没想到南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彼此互瞒了那么长时间,两个人都在彼此面前故作轻松,按部就班地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恍惚觉得,南楠的心理承受能力,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强大,而这个自愈过程,南楠是怎么将那些恐惧与难过消化,又是怎么独自在阴暗之中挺过来,关于这些,她统统不知道。
那么多个难捱的深黑长夜,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煎熬。
后来,她嘴开开合合了许多次,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只能替南楠拭去眼泪,哽着声告诉她:“傻丫头,我和他分手,不是因为这个。”
至少,不止是因为这个。
南楠却在那时候死死揪住她的衣袖:“走吧,姐。我们一起去京城吧,去京城,好不好?”
她愣怔着看了南楠很久,兴许是看不得南楠哭,她到了最后竟然也跟着湿了眼眶。
她点点头,说好。
低头时,有泪滴在冰凉地面。
然后她才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到了京城,走回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