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要吃掉她。
不过是狰狞和礼貌的吃法区别而已,本质又有什么分别。
他现在温和地注视着她,究竟是在看她可怜而心生同情,还是在打量她这湿漉漉衣裙下包裹的身体,思考究竟要出多少价码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张开腿?
“方小姐,”陈修泽说,“我可以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我不着急。”
方清芷说:“您冒犯到我了。”
“对不起,”陈修泽微笑,“所以我愿意为此向你道歉——方才你说,你学长的饼店被查封,他和他的家人暂时都被关起来,对吗?”
方清芷说:“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想警察会给予他们一个公允的结果,”陈修泽沉静地拄着手杖,“我为方才的不礼貌语言感到抱歉,并承诺,我会想办法让你同你的学长见一面——不知道方小姐什么时候有时间?”
情感和自尊让方清芷转身就走。
理智和现实令方清芷只能回答。
“明天下午四点二十分,我的课程结束。”
“很好,”陈修泽颔首,“我让阿贤过去接你。”
方清芷转身就走,她怕自己会冷死在这个房间中,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油然的阴寒,颤栗。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不是面对黄老板时的畏惧,而是……她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她害怕陈修泽。
畏惧陈修泽。
和黄老板那种赤·裸·裸·的坏完全不同,她不知该将陈修泽归于好人,还是分类为坏人。方清芷心中的善恶分明,此刻被陈修泽混淆了黑白。
她对这些未知感到恐惧。
回去时,仍旧是那个叫阿贤的人送她——对方坐在副驾驶位上,主驾驶上是一个沉默的司机。方清芷单独坐在后排,她已经无暇再去想自己湿透的衣裙和鞋子是否会弄脏车内的一切,她只想迫切地离开这里。
阴雨阵阵,风摇树晃,枝叶影如鬼影重重,方清芷闭上眼睛,她低头,忽觉有些悲凉的可笑。
才逃狼口,又坠虎穴。
回到家中时,舅舅舅妈已经歇下了,她轻手轻脚进门,不提防灯仍旧亮了。
俞家豪看着她:“姐,你去哪里了?”
方清芷疲倦:“去见了朋友。”
“你说谎,”俞家豪执拗不肯放人,“你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你那个学长现在也在警察局——”
“俞家豪,”方清芷不悦,“你最好反思一下你在说什么。”
俞家豪梗着脖子,像一只倔强的大鹅。
“好了,”方清芷又放缓语调,“大人的事情,你不要问这么多。”
俞家豪:“我马上成年。”
“那也是小孩,”方清芷说,“零花钱不够?还是?”
俞家豪终于压着声音说:“我是想攒钱给你,让你早早搬出去,不用再住在这里。”
方清芷微怔。
俞家豪眼睛发红:“前些天我就听他们说,等过段时间,就安排你去见一些人……现在拍……那种片子很赚钱,他们想让你去演电影,去打工还欠的赌债。他们说,反正现在你那个学长也进了警察局,他已经没有指望了……”
方清芷没有斥责他。
这的确像舅舅舅妈能做出的事情。
她只点头:“好。”
方清芷抬手,拍了拍俞家豪的肩膀:“你先回去睡吧。”
俞家豪从口袋中掏了几张钞票,有的边缘带着血,是他被抓走、殴打时沾上的,他难堪地伸手去搓,没擦干净,仍旧交到她手中:“姐,你快些走吧。”
方清芷无法应答。
她回了阁楼,从五岁起住到现在,阁楼越来越小,越来越旧,台风天气也处处漏水……方清芷蹲在地板上,调整了接雨水的盆位置。
她吸了一口气。
睡吧,醒来,明天去见梁其颂。
次日下午四点三十,当方清芷背着包走出校门口的时候,果然瞧见阿贤和黑色的车。
陈修泽不在,只有阿贤和司机,仍旧是沉默、尽职尽责地送她去警察局。
方清芷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她看着阿贤和鬼佬警长交谈,看着对方点点头,放方清芷进去——
梁其颂被带出的时候,隔着玻璃,她差点叫出声音。
——鼻青脸肿,好似被人重重殴打过,白色的衬衫已经发黄,多处有血渍。
梁其颂最爱干净。
他家生活其实算得上舒宜,他又是父母独生子,但梁其颂天生不爱奢华,也不追赶潮流、不喜喧闹。他惯常穿干净的旧衫,衣领都要洗得微微发白,棉线边缘也莫得微微起绒毛。
读书时,方清芷在餐厅打工,他竟然也追寻而来,陪着她一起工作,一起体验,分享同样的员工餐。
他是方清芷所见的男人中最干净的那个。
可如此干净的人,现在无辜被抓,还……
这些该死的鬼佬。
方清芷隔着玻璃,她拿起话筒,忍住情绪:“学长。”
“清芷,”隔着玻璃,梁其颂勉力去握话筒,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令他额头沁出冷汗,他极力想遮掩自己那被踩到近乎脱臼、掉了皮的双手,但为了同她讲话,不得不将这些伤口暴露,“你怎么来了?”
方清芷已经看到他那近乎变形的手指,眼睛一痛,她轻轻吸气:“我来看看你。”
“我没事,”梁其颂说,“等警察查明,很快就能放我出去。”
方清芷感到绝望。
不,不能。
他们不会,你不知道黄老板背地里在做什么……
她还是微笑:“好。”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学习呢?”梁其颂说,“对不起,让你为我这么担心。”
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字,剧痛让他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
方清芷摇头:“我一直很好,学长,你——”
哗啦一声响,门打开,警长站在门口,棕发褐眼,流利的粤语:“时间到了,出去。”
玻璃另一段,也有人上前,要挟梁其颂离开——
方清芷扭头,抓紧时间握住听筒:“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梁其颂忍着痛,摇头:“不要做傻事。”
方清芷怔怔,她看着那两人强行将梁其颂带走,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来反抗了,踉跄离开,唯独褴褛衣衫下身躯如瘦弱青松。
方清芷走出警局。
阿贤等在一旁,他征求方清芷的意见:“方小姐想去哪里?”
方清芷说:“回家。”
她说:“回我舅舅家。”
她此刻心中一团乱麻,哪里还能有足够理智思考。梁其颂是受了无妄之灾,而祸根源头全在她……他那双手,能写飘逸柳书,也能写颜体,能绘画,亦能计算那些复杂的公式……现在呢?
嶙峋十指,无一根完好,皆是伤口累累,痛到握不紧话筒。
方清芷低头,眼看着车子要驰入小巷,她让阿贤停下,自己下了车子。
还未到家中,她常去打工的西餐厅中中,隔着一层玻璃,她瞧见舅舅、舅妈同一西装革履的男人谈天,不知说了些什么,对方笑得前仰后合,翘起二郎腿,颇为志得意满地抽烟。而舅妈站起来,拉住侍应生,比比画画,像是在比一下身高、寻人。
她做过义工,能读懂唇语,舅妈的嘴一开一和。
「我的外甥女」
「在这里工作」
「人呢」
方清芷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她转身,往方才阿贤停车的地方走,起初还是走,后半截越走越快,几乎要成小跑,方清芷身体凄凄冷寒,几欲跌倒。
车子还没有走,仍旧静静地停在原地。
只是看不到阿贤也看不到司机,他们大约坐在车中,或许是接了陈修泽命令,也或许只是单纯地迟缓——
方清芷情绪激动,已经看不清车中是何情形,她只想离开刚才那里,只想——
方清芷重重拉开车门,看到车后座的陈修泽。
手杖放在一旁,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白衬衫,黑色裤子,贝母的扣子。
这个颜色衬得他面若冠玉,更显温润。
看到她,陈修泽面上没有意外,像是料到她会回来。
他微笑:“方小姐。”
方清芷站在车前,她一动不动。
陈修泽轻叹一声,他伸手,握住方清芷冰冷的手掌,没有摩挲,只是引导她上车,他看起来就像拉住一个坠崖的人。
“我已经让人准备好热水和舒服的房间,”陈修泽温柔地说,“我想,你现在需要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第6章 笼鸟
舅舅嗜赌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之前就玩,一开始不过是打麻将,牌·九,都是些小钱,一开始舅妈还骂他,后来见他输赢也不过几个钱。舅舅平时除了工作外就是去找邻居打麻将,不去偷腥打野食,时间久了,舅妈也就任他去了。
方清芷实在不知,原来这个世道上,不偷腥不打野食的男人就已经是“千百年难寻的好男人”。
她还以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舅舅真正迷恋上去赌·场,还是他的牌友带他,一夜风光,赢得钵满盆溢,归家时,纵使黑眼圈也神清气爽,丢票子给舅妈,甚至还给方清芷多丢了十块钱要她去买些文具用。
再后来,舅舅去赌场的频率越来越高,也开始看风水,底裤永远都是红色,白天晒出去红旗招展飘飘然。遗憾红底裤并未给舅舅带来他所渴望的好运气,仍旧一路赌一路输,侥幸赢一些,又很快输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