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泽叹息:“究根问底,还是我的错,我不知你和他还有这样的渊源。假使我早些知道,今天早晨便不会将你的学校告诉他。”
方清芷低声:“是我没有和你讲。”
陈修泽说:“为什么不说?是害怕什么?”
方清芷不言语。
“别怕,”陈修泽握了握她的手,“没关系,不想说的话,就不说,我是你男友,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拘谨,好吗?至于你和梁先生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横刀夺爱,他怨憎我也是应该。”
方清芷习惯了同文明人打交道,未料及他突然就这样直白说出,愣了愣。
“我会尽量补偿他,”陈修泽说,“这点,你不必担心。”
方清芷不知他话是真是假,忐忑间,轻声:“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信你,”陈修泽微笑,他握紧方清芷的手——不是梁其颂那种拼劲全力捏坏她也不管不顾的力道,而是恰当的、知她不会躲避地缓缓收力,“你是我的女友,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方清芷心中一动。
“你和我之间,不用解释这么多,也不必这样害怕,”陈修泽说,“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信。”
方清芷说:“修泽。”
陈修泽抬手,触着她的脸颊:“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情,先告诉我,可以吗?我早些知道,也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他叹息:“像今天这种误会,完全可以避免,是我的错。”
他的手指粗砺,磨得方清芷脸颊微微痛,意识到她不适后,陈修泽旋即松开手。
方清芷心下茫然一片,有所感激,亦隐隐有所提防。
——她还没有真正工作过,也没有同陈修泽此类人打交道的经验。但无论如何,方清芷都清醒地明白,对待陈修泽这样的人,不能只听他说什么。
她只明白,今后要彻底同过往暂别,一刀斩断。
人总要为自己活着。
但爱它是独立于身体存在的、高高在上的灵魂。
方清芷可以说服自己同陈修泽和平共处,说服自己同他吃饭、聊天、散步,但没办法直接命令自己的心爱上它。
她知爱并非安全因素。
尤其是陈修泽这种。
方清芷下午再去上课,已经换了稍微朴素的一身。她不得不承认陈修泽在择衣选鞋上的优秀眼光,经他手送来给方清芷的,无一物不精良,无一件不合身。
上完课后,方清芷忽然叫住阿贤:“你知道哪家理发店好吗?”
阿贤问:“您想烫头发吗?”
“不是,”方清芷说,“我想剪掉它。”
她的头发很美,长至腰间,好似柔软的绸缎。以前方清芷想过该用这些头发做什么,它可以换一笔钱,用来应急,或者用来购置一件合适的、送给学长的钢笔。
现在方清芷不需要应急的钱了,学长也不需要她送的钢笔。
阿贤说:“可是,这样大的事情,您应该告诉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方清芷说,“我父母都已经死了,现在它们是我的,我可以随意处置它们。”
阿贤苦着脸:“方小姐,你知道我认字也少,前面那句文绉绉的,我不太懂。”
方清芷倒不知道他认字也少,她以为阿贤是高材生。
她又换了说法:“那句话意思是,人身体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块儿皮肤都来自于父母。我做什么,怎么做,那是我的事情,去问陈修泽做什么?又不是他生了我。”
阿贤噗呲一声笑出,又咳了咳,掩饰:“好的,方小姐。”
方清芷说:“去理发店。”
这一次,阿贤没有阻拦她。
方清芷没有拿陈修泽给她的那些钱,更没有拿他给自己准备的卡,不过不要紧——陈生深谋远虑,他必然已做好准备,已经派了阿贤付清账单,不是吗?
方清芷沉静地如此想着,她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示意:“全剪掉——”
“从肩膀向下,”她说,“全都剪掉。”
阿贤心痛:“方小姐。”
理发师犹豫:“全剪?”
方清芷掷地有声:“全剪。”
咔擦咔擦。
发尾顶多到肩膀,再向下,全剪光,方清芷狠得下心,人在这世道上活着,第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心狠。
她现在学会了。
理发师默不作声地剪去她的长发,镜子中,阿贤一脸心痛地捧着那些落下的三千烦恼丝,仿佛那些都是金子,他心痛地一一收拢,收进袋子中。
方清芷问:“做什么?”
阿贤说:“拿给先生。”
方清芷笑:“陈修泽要这些头发做什么?难道真要铁了心做父亲?不能生我,那就要我身上的其他东西?”
阿贤正色:“这话我就当没听过,方小姐,先生最重道德,你千万不要提这种有损伦理的话。”
方清芷说:“好。”
她想,那你知道,你口中最重道德的先生,曾经是如何俯首于她裙下吗?
阿贤肯定不知,他真将那些头发全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方清芷只觉松快不少,头发如思想,越多越重,坠到她呼吸不畅,喘不动气。
不如一剪刀了断。
阿贤的确为方清芷寻了一家优秀的理发店,一个头发,足足剪了半小时,更不需说之后的护理。中途阿贤让司机去路边电话亭给陈修泽打去电话,告知方清芷正在剪发,还要做护理,大约要晚些回去。
很快,司机便气喘吁吁跑来:“先生说他知道了。”
阿贤不安,毕竟是他带方清芷来此:“先生还说了什么?”
方清芷的头发正在做护理,理发师将营养膏细致地抹在她的头发上,用热热的机器去加温。
她闭上眼睛,脸上贴着面膜和黄瓜,椅子往下放了许多,冷静听他二人沟通。
“先生说,女孩子保养头发大约要花很长时间,让我告诉你和方小姐,不要着急,慢慢做。倘若饿了,可以在外面吃饭,不要饿到自己。”
不是意料中的答案,阿贤又问:“还说什么了吗?”
司机想了想:“没了。”
方清芷能感受到阿贤的失望,他叹口气:“好吧。”
方清芷如今已经隐约能摸透陈修泽脾性,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不会坏到哪里去……成大事者,大多也是这种黑白不分明的人,这无可厚非。
她只需想,如何和这种人相处,好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些。
识时务者为俊杰。
做完头发,理发师用的养发膏是精心挑选的,没有刺鼻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椰子气息。方清芷起身,等阿贤付完钱,告诉他:“去我舅舅家。”
阿贤一脸“苍天啊大地啊我的小祖宗我的神仙我的小姑奶奶哟您到底想干什么”的头痛表情。
阿贤确认:“现在?”
“嗯,”方清芷说,“现在去。”
阿贤不敢阻拦,他连给陈修泽“通风报信”的机会都没有。方清芷是谁,表面柔弱实则冷情不可欺。阿贤算是看出来了,现在陈修泽一心一意地待这位,满心满眼里都是方清芷,疼还来不及,她做什么都不管。不要说现在方清芷要去舅舅家了,就算她现在要去港督府——呃,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陈修泽还会亲自陪她过去。
阿贤自我安慰,方小姐这不挺近人情的么?只是去舅舅家而已。
不是去港督府,更不是说要去见那位可怜的梁其颂。
阿贤一口应承,指挥司机往北角开车。方清芷将车窗降了一些,风吹起她的头发,脖颈上风风凉凉,没有装饰,也没了曾经养的那一头好发,方清芷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窗外灯火,忽觉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抵达北角的时刻,舅舅舅妈正在吃饭,俞家豪不在,方清芷知道这个弟弟在外打工兼职,现在势必还在工作。
他是个勤奋的好孩子,不在这里刚好,方清芷对这一家人也已经没了什么情谊。
如今,方清芷忽然从车中下来,倒是把舅舅和舅妈吓了一跳。舅妈不敢认:“清芷?”
“嗯,”方清芷说,“是我,舅舅,舅妈,我来找你们算清账了。”
舅舅呆滞:“什么账?”
方清芷静静站在月光下,她说:“我爸爸当初的抚恤金,还有我妈留给我的这个房子。”
“这么多年,也该算一算了,舅舅。”
第14章 哺育
“我知道您近期沉迷于赌·博,玩骰子玩多了,脑子也不好用,”方清芷丽嘉说,“没关系,我记得,我都替您记着。”
舅舅脸色已经变了,他尝试摆出些舅舅的威严来,拧着眉斥责她:“你在说什么胡话?清芷,都是一家人,算什么?”
舅妈终于放下碗筷,她窥视着方清芷身后的阿贤和司机两个人,有些畏惧,索性一巴掌拍在桌上:“方清芷,我们养你十多年,你怎么能对我们说出这样的话?”
“养我十多年就能理直气壮地骗我去拍风月片?”方清芷问,“还是说,养我十多年,就能白得我父亲那二十五万抚恤金?就能理直气壮地霸占着陆家给我和我母亲的房子?”
舅舅捂着心脏:“你——”
“我当然知道舅舅舅妈养我这么大,很不容易,”方清芷说,“我挺感激你们,没有将我卖去当雏·妓,但感激嘛,也只有一部分。”
舅妈作势要上前,阿贤在身后,他不吭声,只从口袋中取出一明晃晃的金属物。
舅妈看到黑漆漆的洞口,吓得啊呀一声叫,后退一步,腰撞上桌棱,痛得她皱眉,低低吟了几声,又压下去。
“我本来不打算把事做绝,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方清芷说,“但我别无办法,你们贪婪成性,只会得寸进尺。”
舅舅问:“方清芷!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跟了陈修泽,你以为自己就变成什么了?我告诉你,你知道你现在算什么吗?你算——”
他急着要上前,被舅妈连抱带拉地拦住,示意他去看阿贤手里拿着的东西。
啊呀。
舅舅吓傻了。
他只在电影中见过,现如今阿贤持着,静静对着他,他竟不敢开口多说一字,好似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淋到身体湿透。
方清芷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