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检查,因为长时间的断食暴食交替,夹杂着催吐,尤其是手指抠吐,她的食管和部分牙齿已经被胃酸严重腐蚀,心理上,更是发展到神经性厌食症的地步,从狼吞虎咽的机械进食,到看见食物就产生下意识呕吐的心里排斥,进食,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于白倩瑶而言,已经成了一种在生理和心理上都难以克服的困难。
“这绝对不是短期内能够达到的程度,病人自己也说,她的催吐和暴食倾向,早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但是一直以来,并没有很好地去重视,走到今天这一步……”
医生眉头紧蹙,“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但是负责任地说,根植在病人心中的阴影,确实无法用简单的注射或者手术来帮助她克服。如果是早期症状,我们还可以慢慢引领她走出来,但是像白小姐这样的情况,换个说法,已经是癌症中的中晚期病状,现在,我们只能暂时用营养液注射的办法,为无法进食的病人提供基本的生存要件,但是长此以往,肯定会逐渐无法奏效。”
卓青愣了愣。
好半会儿,她才想起问:“所以,没办法治,对吗?”
医生只是满脸抱歉地冲她苦笑,“您可以尝试好好跟白小姐沟通。虽然我们有过许多无法挽回的先例,但是,每个人都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最关键的,是她自己能说服自己。”
然而世上最难的事,人们究此一生都在试图完成的事,又何尝不是自己与自己的和解。
卓青在病房外独自呆呆站了很久。
直至两脚发麻,路过的护士小姐,也忍不住小心提醒她:“这位小姐,病人刚刚做完了营养液注射,如果您要探病的话,可以现在进去——不然以她的身体状况,可能马上要睡过去了。”
无法进食带来的营养缺失,即极度的虚弱和嗜睡。自从入院后,白倩瑶每天的睡眠时间,已然几乎占去了十□□个小时。
卓青这才猛然回神,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面小镜子整理了仪表,确认脸上笑容不曾半分有失,这才在重重深呼吸过后,扭头,推门进去。
白倩瑶正抱着一本绘本看得入神。
听到门扉开合的声响,她手中翻页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看来,却正好对上卓青一顿打量过后、颇仓惶的双眼。
——怎么能不仓惶呢?
卓青记忆里的白倩瑶,无论是十七八岁时的小胖妞,又或是后来瘦到纤细苗条、灿若春花般貌美的小明星,总永远都褪不去两颊可爱的婴儿肥,咧嘴笑时,有浅浅酒窝,如若作怪做鬼脸,还能硬生生挤出来下巴上的一层小软肉。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白倩瑶会把这所有的特征都收敛殆尽,只剩下一张瘦到面皮凹陷的小脸。
那锁骨甚至明晃晃到一根直线突兀而起,与美丽无关,仅仅只是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怖感,好像下一秒,随着白倩瑶的一个弯身,就会刺穿皮肤,带出血淋淋的骨与肉。
白倩瑶却似乎恍然不觉她的失态,只傻呵呵地,还冲她笑着,作势要掀开被子。
嘴里咕咕哝哝着:“青青!我好想你啊,你终于来了!快来让我看看,说是纪司予跟你和好了,有没有好好照顾你,把你喂胖啊?”
努力挤出来的中气十足,依旧掩盖不了沙哑的嗓音。
被子掀到一半,她便病恹恹地喘了口粗气,不得不往后一仰,靠在了病床边,已经堪堪抵住地面的左脚,脚尖不受控制地发颤。
卓青忙过去扶住她肩膀。
一派娴熟地,把人塞进暖洋洋的被窝里,无比耐心地捻好被角。
白倩瑶冷冰冰的手可怜巴巴拽住她的,“青青,还是你好,我现在身体虚啦,连跑都跑不了了。”
“干嘛这么丧?一点也不像我们八卦大王,白大小姐的作风,”卓青说,手上捻被角的动作,不知已经下意识重复了多少遍,“……会好的,等你好了,让小谢跟你一起去放风筝,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怎么会跑不了哦?”
她说着,脸也低低埋着。
乌黑长发垂落脸侧,仿佛也在有意无意,帮忙遮挡她努力紧咬下唇,比哭更难看的艰忍表情。
“放风筝啊?”
白倩瑶的脸上露出了怀念表情,“是哦,去年我还答应他,等你们搬家到北京,春天一到,我就带他去奥林匹克公园那边放风筝,放最大的风筝,让全公园的小孩都羡慕死了那种,然后我们就去买五个球的冰淇淋,偷偷吃,不告诉你,不然你该不开心了。”
一长串话说完,又是一口重重粗气。
病房里忽然沉默许久。
末了,白倩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摸过身前小桌上,那本名为《鲸鱼》的和风绘本。
她笑着,看着封面上那头配色灰暗的鲸鱼,喃喃说:“快过年了,过完年就是春天了。”
——“但是啊,青青,我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觉得,原来等春天是这么难的事。”
它好像永远都不会来了,不是吗?
第64章
白倩瑶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并非一无所知。
在过去十几年切身的安逸与痛苦中, 她早已比任何参与诊断的医生都更准确的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是故, 到真正需要接受“命运审判”的这一天, 也比任何人都坦然的接受了这一切。
短暂的落寞一闪而过后,她反倒冲卓青咧嘴笑笑:“放心啦,青青,刚才吓你的, 我怎么会等不到春天?不说别的,就是等到年初,宋致宁和桑桑结婚,我可是还要递一个大红包的。”
卓青手中动作一顿。
白倩瑶却恍惚浑然不觉般,兀自挥了挥自己无力的拳头,嘴里咕咕哝哝:“……想想就觉得血亏,那个该死的宋致宁, 我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才跟他打赌,现在竟然让他赌场情场双得意, 还敲了我一笔,啊啊啊!”
她脸上神情, 话中语气,都分明与当年朝气四射时别无二致。
可那些同样写在脸上的衰残和虚弱,又是那样无从遮掩。刻意扬高的声调,亦在短暂的高昂过后, 与“嗬嗬”的气声一起,陷于真实的窘境。
卓青无从想象她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又是用怎样的心情, 在数日前,不管不顾的拦在了程忱面前,为她十五年、甚至更长时间孤注一掷爱着的男孩捍卫心头挚爱。
即便那个挚爱的位置从来都不曾留给过她。
即使这样的自我牺牲,从不曾换来半个“唯一”与浪子回头。
——可偏偏最无奈是,人生这么短,哪里还有第二个奋不顾身的十五年呢?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才觉得更不值得。
白家的掌上明珠,曾是大院里出了名活泼跳脱的性子,如今没了活泼的力气,才终于难得安静温柔的笑着。
末了,喃喃说:“又是放风筝,还要给红包,这么一想,要是真的过不去这道坎,我还真是对不起很多人诶。”
一语落定。
她那过分纤瘦到、几乎像是只布了一层皮的指骨,却复又孩子气地摸过卓青的手,抵在额间。
许久,也只说了一句:“……但最对不起的,还是你和我爸爸,对不起,青青,一不小心,就把这辈子过成这样了,对不起啊。”
对不起,明明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努力保护我的梦想,让我的人生不至于狭隘到除了爱情别无所依,我也有努力活得开朗乐观,可是三十年了,最最努力,也只能演到这样为止了,可不可以原谅我?
对不起。
明明可以更好的生活,可是自作主张的选择了这样的活法,可悲又可怜的离开世界时,或许会让好不容易重新得到幸福的你流着眼泪痛苦不已,可是,拜托了,至少,不要记得我这幅样子。
卓青死死地反攥住她的手,除了一语不发的忍泪沉默,竟连其他什么也做不到。
哪怕分明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可是她们之间,终归是,什么都不用说。
所以最后,最好是笑着。
白倩瑶说:“不过,我真的觉得我够幸运了,这一辈子,有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也找到了喜欢的工作,在舞台上闪闪发光过。还有小谢,他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虽然没有结婚,也没有努力投入过什么恋爱啦,但是已经提前迈进‘有孩一族’喔,真的过得很开心,我们小谢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以后,也会健健康康的长大……”
白大小姐不知想到什么,蓦地傻笑起来。
耷拉的面皮微微抽搐,黯淡无光的眼神却迸发出光亮,“别说像我们青青了,就是长得像纪司予,一定也能大杀四方喔,会有很多小美女爱上他吧!就像我说的,比江直树还江直树,要不就比……哇!道明寺也可以啊,只要不是西门就好了。”
她咯咯直笑了好半会儿。
末了,又眉心一拧,“只可惜,小谢才六岁呢,六岁的孩子,太容易忘记小时候的事了。或许等到他长大,已经不会再记得我了。”
为此,白倩瑶留给卓青的【遗愿清单】里,首当其冲的第一项,还真就是好笑的——【防止小谢失忆大作战计划】。
作为白家独女,她名下资产确实数不胜数,但于父亲,她终究心有亏欠,故而在白家所得到的一切财产,自她离世后,都将物归原主。
但是在做演员时期留下的,约莫两百三十万美元的积蓄,却被她一分为二。一半留给父亲,一半,则留给尚未成人的小谢。
其中包括小谢未来每一年生日的礼物,带回家来第一个女朋友的红包、娶妻生子、买房成家……每一件人生大事,都要像是她从没有缺席过那样。
这一笔钱,在她的遗产说明中分门别类,唯一的共同点是,全部委托给卓青,在适当的时候加以转交。
到这时候,白倩瑶还不忘记开玩笑:“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钱啦~对于纪家那样的家庭,只是九牛一毛一丢丢,但是如果在这世界上无牵无挂,死的时候,连遗产交给谁都没有着落,也太可悲了吧!——所以青青,就当帮帮我,不要拒绝,不然的话,赚了钱没花完,我可是死了都不会瞑目的哦!”
照顾了小的,相对应的,【遗愿清单】第二项,则是希望在她离开以后,卓青能够在逢年过节,阖家团圆的时候,不要忘记了孤零零的白家老爹。
“虽然我爸那个人,就算不管他也能过得很好啦,他的酒局可比好多好多年轻人都多,身体又健朗,现在还能做十几个单杆呢!——可是呢,等到他七老八十了,喝不动酒了,老伙计们都走不动了,我想着他一个人,要是得了什么老年痴呆症啦、什么中风啦之类的,一个人在家得多可怜啊?”
“……说起来也丢脸,别的事我都不哭,但是想到这件事,青青,我还是偷偷哭了好几回。本来中国人,就是图一个养儿防老,可我没能等到他老,就先变老了。我看着老爹在医生面前哭得啊,我很少看见他掉眼泪,除了我妈死的时候,这是头一回。我一直说自己不怕死,只要漂漂亮亮的活着,二十年不亏,三十年赚了,可是到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糟蹋自己的命,伤的最深的,是我爸爸的心。我很怕我走了以后,他没有依靠,没人送终,我对不起他……所以,青青,如果我不在了,拜托你,就装作我还在那样,过年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祝他新年快乐,生日的时候……他的生日是十月初六,帮我转告一声,让他每年每年都要少喝点酒,好不好?”
她说得那样恳切。
说到最后,也是这天唯一一次,卸下坚强伪装,涕泗横流。
“我知道。”
卓青没有再说些“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客套话,或是佯装发怒,哭着说“别说这种蠢话,这些事要你来做,我才不做”,逼着她答应好好养病。
从神经深处泛起的麻木,让人除了最简单的点头和应允,已经无法思考。
白倩瑶冲她咧咧舌头,做了个鬼脸。
飞快地擦掉眼泪之后,在卓青耳边,轻声说了【遗愿清单】的最后一项。
……
卓青最终,是面无表情离开的病房。
离开时,除了手里紧攥了一把银行保险箱钥匙,与她来时,似乎并无丝毫区别。
只在恍恍惚惚走到电梯间时,又突然停步,扭头朝另一侧的楼梯间走去。
沉重的防火门一关,内外仿佛两个世界。
她就站在楼梯交汇的平地处,扭头看向窗外,
有一瞬间,她几乎很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撕心裂肺的哭一场,很想不管不顾撇开窗户对着外头大喊大骂,就像她无数次的在心底咒骂老天不仁,让从未作恶的人走向痛苦结局,而自始至终从未醒悟的祸害精,却能够遗臭万年般不死不绝。
可理智偏偏杀不死般,在脑海中叫嚣,狂躁,怒吼。
她做不成少年意气的小孩,只能在失力前倚住墙壁,从包中摸出手机,拨通了纪司予的电话。
——“喂,阿青?”
那边不过嘟声一秒,便被人接起,隐约传来的嘈杂声,在他出声的瞬间归于寂静。
她问:“事情解决的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他答,“还好,没什么大问题,”顿了顿,也问,“你呢?”
她快步走下楼梯。
“不顺利,所以我现在要去找卓珺算总账了。”
“……卓珺?”
“我问了以前在卓家唯一关系好点的老阿嬷,她现在就在九间堂那边,跟卓振伟谈事,我现在过去找她。”
这显然和他们最初约定的【冷静】、【好好商量】背道而驰。
可纪司予并没问她突然这样爆发的原因,也没有问,为什么不找简桑,而去找卓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