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陆商上香,两人手一碰即离,时黎手指冰冷,连续几天缺觉让她面孔裹上毫无血色的苍白,她没有化妆,淡樱色的唇瓣死死抿成一条线,唯有水汽未尽的眼睛,迷茫看向他。陆商睫毛微动,刚想说些什么,时黎定定折腰,给他行一个九十度的躬礼,陆商看到她的背骨微微颤抖。
她努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绝望,她向爷爷发誓,一定会守住时兴集团,不管用什么代价。
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弯腰、静默、站直,她是个无生命的机器,已经忘记疲惫。
陆商居高临下注视着时黎,缓缓说道:“节哀。”
时黎没看他,挺了挺背骨,又去点另外的三支香,陆商身后的宾客向前一步,她如出一辙地弯腰鞠躬。从陆商的角度看,时黎颈项雪白,风仪动人,全身每一块肌肤都好似精雕细琢,完美的失去真实感。
排队上香的客人慢慢向前走,陆商也被挤离最中央,看着被袅袅烟雾笼罩的时黎,仿佛身处另一重世界,脆弱迷人、致命吸引。
站在角落,百无聊赖摇着扇子的杨莉瞥到陆商,急急忙忙推开人群,朝他身边挤来。
今天她化了精致的淡妆,黑纱也被她斜斜系在脖颈上,充当装饰用的蝴蝶结,比起素面朝天的时黎多了几分妩媚,她长得不如时黎,天生的蒜鼻,但她会利用手上的资源尽可能打扮自己,出落得有几分姿色,平时也有几个浪荡公子奉承在身侧。
“陆哥、陆先生……”
杨莉本想直接称呼陆商“陆哥哥”,但陆商的眼神太森寒,她生生咽回到嘴边的话。
陆商穿得极正式,身姿修长挺拔,外貌俊美出众,在一群矮胖圆的客人里显得鹤立鸡群,他安抚般淡淡一笑,“怎么了?杨小姐。”
声音低沉悦耳,辨识度极高,有种冷冷的质感。
虽然是在笑,杨莉却感觉到此时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询问,“陆先生是否需要用个便饭?时间也不早了……”
陆商不客气打断,“确实,我还有事,不好意思,辜负杨小姐的好意。”
说着,不留情面地抛下杨莉,径直离开。
杨莉又气又恨,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陆商就是这样的人,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只有熟悉他本性的人才会明白他究竟有多恶劣。杨莉爱他的坏,又恨他的冷酷无情。
习惯性,她转头去搜寻时黎的身影。
时黎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注视着时怀瑜的遗像,樱唇紧抿,神情泠然,根本不在意她的小把戏,杨莉从心底窜出一股怨恨。瞧!时黎就是这样的人!偏要将你在乎的东西狠狠踩在脚底下,还要不屑一顾地冷笑,就好像她杨莉,一辈子都只能是她脚下淤泥!
时琴走近,捏了捏杨莉的肩膀,弯下身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安慰,“别气了,感情这种事急不来,你要有方法有策略。男人嘛,都不喜欢女孩子太主动,会显得廉价,你想嫁给陆商,就要听妈咪的。”
她的女儿始终学不来她的沉稳,心浮气躁的,这样怎么斗得过时黎那个鬼丫头?
想到什么,时琴眉头也蹙敛几分,“公司那群滑不溜手的老东西们还在观望,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想站队,呵呵,想吃现成的,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公司党派分为三系:一派是太。子。党,跟着时怀瑜打江山的老人。他们只认时怀瑜指定的继承人,人数说不多,但各个都居于高层,手持不少原始股,在公司说话分量很大。一派骑墙派,隔岸观火,任你们斗得天崩地裂,他们也只拿工资准时上下班,这派不足为患。
还有一派就是时琴培养的新贵派,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在公司根植自己的派系,也培养出一群忠心耿耿的高层,本想着等老头子驾鹤西去就彻底收拢暗线,将太。子。党剔除管理层,没想到……
该死的老东西,临终前还给她玩一出狸猫换太子!想到那封作废的遗书,时琴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
杨莉对商业一窍不通,但她想到更重要的事,恨恨掐住时琴的胳膊,“妈咪,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她赶出去!那个房子我已经住习惯了,我才不要搬出去!”
时黎留学的这些年,时琴利用照顾时怀瑜的借口,萝卜挪窝般,将她的女儿杨莉、老公杨文君都搬进了老宅,鸠占鹊巢地将那幢价值四亿的京都独立别墅划为自己的私人领地。
如果不是时怀瑜还在,他们估计要将时黎的房间拆掉重新粉刷。
时琴低低地笑,“过几天,那幢房子就属于我们了。”
她早就想到了这点,也早就做好准备。
。
处理完爷爷的丧事,时黎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清查账目。
早在三天前,她就通知会计审核部门递交财务报表,可当她看清时兴集团经营状况时,她整个人都僵了。
第一次见……连续一年半亏损的企业!
虽然她不懂商业,但也明白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来自公司盈利,这些年爷爷并没有向她表示经济拮据,需要她俭省开支的意思,怎么可能一直亏本呢?!
苏晴晴帮她找了专业律师,律师推荐她去找会计事务所核查账目,但时黎一番忙碌后,会计事务所及聘请的国家注册会计师都告诉她,她的公司亏损是因为经营不善及资金链断裂的问题。
简而言之,时兴集团的产品销售并不景气,回款不到位,投入的资金都被限制在生产服务链中。
她也搞明白了,要想救时兴,只有想办法找人注资。
可谁能帮助她呢?
倘若鹤川还活着,也许她能向鹤川寻求帮助,倘若苏家没有破产,苏晴晴的父亲或许也能帮到她,可现在,她最大的两个助力,一个失踪,一个跳楼,她还能去找谁?!
苏晴晴也没办法帮到她,这些年省吃俭用,苏晴晴不过攒下二十万,这二十万,她原本准备付首付,现在全部都拿给时黎,用来救急。时黎没收,这二十万是苏晴晴的所有,但对于救时兴集团的上亿资金,实在杯水车薪。
没办法,时黎只能像苏家破产时的苏晴晴,一个朋友、一个朋友打电话。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时家落魄了,曾经绕着时黎转的人也相继离开,唯恐沾上时家的霉运,别说借钱,倾慕过时黎的公子哥甚至落井下石,借着时家落魄这西风,垂涎三尺想要将时黎强包下来当二奶。
时黎找不到任何办法,公司的几个高管看向她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本来他们都是太。子。党,是时黎的坚决拥护者,但时黎不争气的样子,还是让他们的心慢慢向时琴那边飘去。
时老太爷的恩情固然深厚,但时怀瑜已经去了,他的孙女撑不起公司,总不能看它破产吧?时琴也是时怀瑜的女儿,将公司交到她手中,也不算占死人便宜。
就在时黎焦虑不安,为资金整日发愁时,慈眉善目的时琴出现了,她温柔诱骗,“黎黎,如果撑不下去就卖家产吧,你不是还有些首饰、珠宝吗?这些东西也能凑不少钱。”
时黎心中冷笑。珠宝首饰当作二手货卖出,最多也就能凑个一两千万,这还远远不够,时琴是在打房子的主意吧?
她假意不知,火急火燎抓住时琴的胳膊试探,“姑妈,首饰都卖了也不够,干脆我把房子卖了吧!”
时怀瑜名下的房产都留给了时黎,唯有一辆二手劳斯莱斯车留给时琴。
时琴见目的达到,心中乐开花,表面却要犹豫,“黎黎,你再考虑考虑,房子这种东西,你想快速脱手一定会被人压价,你卖得急,只能亏本。”
时黎用力拧时琴的手臂,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是一家人,时琴也能那么坏!想到时怀瑜的死,时黎心中只有恨。
“姑妈,你别劝我了,我不能看着时兴倒在我手里!”
时琴“勉为其难”道:“好,既然你打定主意,姑妈就去帮你试着联系一下,有没有富商愿意在京购房的。”
时黎泪眼婆娑,将头埋进时琴怀中,依赖地说,“姑妈你真好,还好有你在。”
时琴心满意足离开,时黎等她走远,才将手提包中的录音笔抽出来,一遍遍听着两人的交谈。
苏晴晴从另一个房间走出,双目欲喷火,“这狗娘们还想再骗你?!”
苏家破产,苏晴晴就这么被骗过一次。
本来她不需要如此落魄,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死前也没忘记和自己妻子离婚,苏晴晴母亲名头上还有几套房产,本可以让她们娘俩衣食无忧过完一生,但苏母那边有恶亲,趁着孤儿寡母没从苏父死亡阴霾中缓过来,借着帮她们还债的名义,将属于苏母的几套房产贱卖出去。
价值1亿的二环别墅及两套三环内的公寓!只卖了八百万!!
苏晴晴牙齿咬得死死,“时黎,你信不信,没两天你的姑妈就能给你联系到买主,肯定是几套房产一起买,价格也压得很低,却刚好是你所需要的那么多!”
时黎捏紧手里的录音笔,“我不会卖的,让她去白高兴一场。真当我傻吗?实在不行我还能去银行抵押贷款,为什么非要听她的话。”
苏晴晴看着面前的好友,这些天她成长很多,慢慢有了独当一面的魄力。
“你打算怎么做?”
时黎表情疲惫,“时兴集团现在的状况,不是一次注资能解决的,我希望能拥有固定的合作伙伴,这样才能支撑到时兴集团转型。抵押贷款是下下策,实在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保证,有了一笔资金,时兴集团能不能正常生产运营。”
“那你?”
时黎的表情更加难看,她像是难以启齿般,一个字一个字吐,“我、我打算寻求张施河阿姨的帮助。”
张施河是鹤川的母亲,陆氏集团的老夫人,她真的疼过时黎,但因为鹤川的失踪,她迁怒于时黎,经常对寻上门的时黎避而不见,所以这些年时黎一直没敢再去打扰她。
现在已是危急存亡之时,没时间给时黎犹豫,面子怎么比得过爷爷的集团,时黎打定主意,不管张施河怎么赶她,她一定要见到张施河,求她,帮帮忙,除了她,时黎再也想不到能帮自己的人。
第5章 逼婚
陆商接到消息,时黎拜访陆宅时,他正在室内花园为王子修剪指甲。
金毛犬体格健壮,被陆商养得皮光水滑,眼睛大且圆,口吻有力,鼻头湿润。它呆呆地一屁股将毛茸茸的尾巴坐在地板上,伸着舌头哈气,时不时小心翼翼用空着的左爪扒拉陆商的手臂,颇为享受地打呼噜。
王子比别的狗笨,陆商将它交给训犬师教养半年才勉强学会用抽水马桶上厕所,不过,它也有自己的优势,它很乖巧,吃饱喝足就会呆在毛毯上睡上大半天,既不破坏家具到处乱咬人,也不跟着小母狗离家出走,用现在流行的词汇,就是非常“佛系”。
陆商很忙,但他非常宠爱金毛犬,每晚都会带着王子出去散步,甚至,为了避免不运动造成的过分肥胖,他专门为王子订制了儿童跑步机,制定计划,让专人负责王子的日常运动。
听到时黎拜访张施河女士的请求,陆商不紧不慢将王子剩下的指甲剪去,才慢条斯理道:“请时小姐去会客厅。老夫人累了,先让宋妈送她回去休息,时小姐我来招待。”
通报的人自然听得懂陆商的潜台词:不能让张施河与时黎私下见面。
“好的,陆先生。”
他们这些被雇佣的保镖,自然不会触陆商的霉头,张老夫人与陆先生早有龃龉,两人一向表面情谊,亲情寡淡似水,这几年陆商气焰大盛,牢牢把控陆氏集团,逼得张老夫人只得放权,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他们的工资是陆先生发的,自然遵从陆先生的旨意。
时黎跟着管家进了内客厅,没坐一会儿,陆商推门,缓缓走了进来。
见来的人不是张施河,时黎立即站起身,防备后退了几步。
今天的陆商换了简单的家居衬衫长裤,金框眼镜也摘下来。他垂目看她,神情淡漠,从容和缓道:“时小姐久等了。”
他不问时黎拜访是为何事,了然地坐在时黎斜上方的紫檀木椅,翻出一本英文杂志,单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趣等待着时黎的下一步动作。
时黎想到今天来的目的,硬着头皮搭话,“陆先生,今天我是来找张老夫人叙旧的,刚才有管家通知我在这里等候,不知道老夫人什么时候才能得空?”
陆商闻言撩起眼皮瞧了她一下,继续翻阅手中的杂志,淡淡说道:“老太太上了岁数,身体不是很好,今天又感冒了,现在已经睡下,你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可以告诉我,晚一些,等老太太睡醒了,我再替你转达。”
时黎怎么可能让他代为转达!
张施河极其厌恶陆商这个私生子,这是她看管不住丈夫的证明,也是她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失败的证据,陆商刚被张老先生接回陆家时,张施河就差点将陆商丢下楼,如果不是陆老先生来得快,加上陆商死死咬住张施河的胳膊,他怕早就没了命。
两人水火不容,时黎想要乞求张施河的帮助,怎么能让陆商去代为传话!不是火上浇油?
再者,鹤川失踪,张施河第一怀疑人也是陆商,本来看不顺眼,现在估计也变成生死之仇。
“不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刚回国想来看看阿姨,如果今天阿姨不舒服,我明天再来拜访,这里有一点不值当的小东西,麻烦陆先生代我交给阿姨。”
她随身带着一个锦线盘簇的礼盒,里面是一块上好水色的帝王绿,时黎为了挽回与张施河的关系,将爷爷赠给她的成年礼物都拿了出来。这块玉在市场上也能值个百八十万,可不能算是小东西。
陆商看着面前的时黎,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抱歉,时小姐,这病明天也好不了——”
时黎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再也忍不下去,抬脚恨恨踢了下地面,就直接立起身,“陆商你别太过分!”他一定是拦住消息,不让自己见张施河。
陆商也不再温文尔雅装绅士,见她识破,干脆一把扯过时黎的手臂,就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单手发力,直接钳住她两只手,抵在头顶,一字一顿道:“时黎,你也别给我耍花枪,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你找张施河女士也没用,现在她可管不着陆氏集团,想要我注资,就想想办法讨好我。”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交缠,陆商目光狠厉阴沉,见时黎别开脸,捏住她的下巴,强迫着让她看向自己,“时小姐,不懂怎么讨好人,我可以教你……毕竟,以前的你一样教过我。”
记忆中的时黎可不会像现在这样,任他折辱。她总是高高在上,不经意瞥过视线,轻轻哼一声。
被陆商吓到,时黎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这些天受的委屈都簌簌流下,她哑着嗓子,一遍遍说:“我忘记了,我全都忘记了……”
她说的是实话,十四岁那年,她被人绑架,逃跑途中撞了脑袋,有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陆商怒极反笑,用指腹研过她的红唇,冷笑声声,“你忘记了,我可没忘记。”
他对时黎的感情很复杂,曾经的真心喜爱似乎成了一个笑话。
明明是自己救了她,怎么陆鹤川反倒成了她的救命恩人?他们不等他伤好就直接订了婚。明明是她来招惹自己,怎么偏偏把自己给忘了?陆鹤川还借着她的伤口警告自己,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刺激她的神经。
他瞧着时黎无动于衷的模样,恨得越发愤愤,勉强才维持住理智。他低头笑了两声,变脸般恢复平静,哪怕胸中抑郁,面上却丝毫不显。松开时黎的手,陆商拍了拍被弄乱的衣服,缓缓道:“我这人对妻子一向大方,若时小姐愿意嫁给我,别说注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