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妈妈还在,总爱捏着自己的鼻子笑,说“看看我们小娇娇,比姐姐还娇,以后要找一个宠你的媳妇儿,然后你跟人家学学,再加倍宠回去才行,不然没人愿意嫁给我们娇娇咯。”
他因此很不满,大大咧咧地嚷起来,“我觉得阿爸也很娇,妈妈你为什么不笑他。”
“因为我就是爸爸那个‘很宠他的媳妇儿’啊,羡慕吧?”
那时的妈妈也像个小孩儿一样。
他气得从妈妈膝盖上跳下去,去找姐姐哭诉。
——姐姐比妈妈还会讲大道理,他被“训”得更惨,还免费接受了一顿“毒舌”洗礼。
到最后,还是只能去找书房里的阿爸诉苦。
他还记得自己偷偷摸摸凑到门前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而在阿爸的诉说里,这鬼祟却是迷迷糊糊,早就被发现了的笨拙。
透过门缝,他看清书桌边正翻阅文件,不住批改、又不时推起金丝眼镜,微微按揉眉心的父亲。
帅得咧,怪不得幼儿园好多老师都偷偷摸摸来找自己问阿爸的联系方式——当然,一般都是会被钟意忱四两拨千斤一个个怼回去的,每次他看着那群女老师被批评得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脸也不如身材也不如事业更不如”的时候那副心碎神伤的模样,好笑之外。都不得不对其感到深深的同情。
高智商真是太可怕了。
特别是钟意忱这种“不被约束”的高智商,据说和阿爸小时候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区别只在于,阿爸是个“被约束的全面发展小神童”,而钟意忱是被妈妈放养的“野生生长学中神”。
他打了个寒噤。
“叩叩”两下,敲了敲门,见父亲抬眼看见他,便蓦地眉开眼笑,几步跑进书房,爬上自家阿爸的膝盖。
这年他四岁半,已经是个口齿伶俐的小鬼灵精,一开口,就是一句:“阿爸,我觉得妈妈批评我了。”
“批评你什么?”父亲一手抱着他,一手还在文件上写写划划,说话时音色带笑,“说给阿爸听一听。”
“她说我是小娇娇,还同意你也很娇,但她是会宠着你的小媳妇,让我嫉妒你。”
“这个批评……哪里错了呢?”
“我不娇!”
钟邵奇失笑:“……好吧,这个词是爱称,不是批评,但阿晟,阿爸没记错的话,上次你确实是被姐姐说哭了,还哭着找妈妈哭诉了半个小时,是不是?”
钟意晟一本正经:“那是因为姐姐太聪明了,阿爸,你说过的,我、我笨又不是犯罪!”
“你一点也不笨,”钟邵奇放下笔,两只手捧住儿子的脸蛋,好笑地搓了搓,“你一点也不笨,阿晟,和说你娇娇不一样,谁说你笨,你妈妈一定会教训他的,知不知道?”
钟意晟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阿爸,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笨,我很开心,”他扁了扁嘴,“但我听出来了,你也觉得我很娇。”
“……”
“阿爸,嘿嘿,但其实如果是和你一样,我觉得‘娇娇’一定不是一个坏词。”
“不委屈了?”
“我是逗你的喔!”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爸爸,你比较爱我,爱姐姐,还是爱妈妈?”
“爱妈妈。”
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
钟意晟的小心灵“受伤”了。
那年还总爱任性的男孩儿,轻车熟路地跳下阿爸膝盖,气鼓鼓地跑出去。
这次是回卧室找正在煲剧的妈妈,一骨碌滚到床上,滚进人怀里。
“妈妈!我问你哦,你比较爱我,还是爱爸爸?”
自家妈妈正看着屏幕上的帅哥发花痴,闻声,同样也是想都不想,“当然是爱你啊宝贝,你看,爸爸哪里有你可爱,别多想了,乖啊。”
看看,这才是标准答案。
那天晚上,他还不忘偷偷去和自家阿爸炫耀,“阿爸,妈妈说比较爱我哦。”
“……”
“看来我是比较成功的娇娇,嘻嘻。”
小鬼灵精时隔几十年,变成了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仍没忘记那天晚上看见父亲难得“吃瘪”的无奈表情时,心里的乐开花和洋洋得意。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胜过父亲”。
父亲显然也没忘记这茬子事,失笑间,右手覆上双眼,向后仰,靠住沙发。
闷笑片刻,却突然仿佛也跟着陷入回忆里,喃喃说了一句:“那天晚上,我回房间睡觉的时候,问你妈妈说……”
【昭昭,我,忱忱,阿晟,你最爱谁?】
那时陈昭正趴在床上翘脚翻看设计图,闻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没憋住笑,女人扶额,“你们父子俩怎么今天都纠结这种事,这是都逼着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我——”
话刚说了一半,她便被有点“小委屈”而几步走上前的丈夫,轻轻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是哄阿晟。”
“知道还生气呀?”
“……没生气。”
妻子的笑声响在耳边,“没生气干嘛这么委屈嘛,都不帅了。那你说,你怎么才开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阿晟一次你三次,是不是觉得自己多赢了?”
“……”
真不知道是谁更孩子气。
可惜,能让自己唯一表露那点不由分说孩子气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记忆明明依旧鲜活如昨。
可她真的,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很多年了。
钟意晟看见父亲的嘴角从微微勾起——到迅速地紧抿。
末了,沉默着,只剩覆盖双眼的右手,做出轻轻擦拭眼角的动作。
他只能也随即无声,看着父亲望向天花板,叹出长长一口气,良久,方才复又扭过头来,对自己说了一句:“其实我一直很欣慰,你妈妈走在我前面。”
“啊?”钟意晟不懂父亲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蓦地有点愣,呆呆问了句,“为、为什么?”
父亲却转而说起另一件“小事”。
“……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我为她取名钟意忱,希望她像你妈妈一样,永远对这世界一腔热血,一心热忱;到你出生的时候,还是意字辈,就取了个晟字,‘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俯瞰朝阳,心向光明。”
父亲笑笑,“其实,这都是说给旁人的托词,连你妈妈,我也不大好意思说,我给你们取名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想法。好在,她后来总算是猜到了——这一辈子头一回,她总是会错意,总算猜对这一回。”
钟意忱,钟意陈。
钟意晟,钟一生。
他用一生践行这誓言,直到她离开人世,在她的一生中,果然由始至终,被深深爱着。
父亲闭上眼。
轻轻地,轻轻叹一声。
“圣诞节快到了。”
“……这是我离开你妈妈以后,过的第十三个圣诞节了。”
第71章番外五父亲(中)
父亲后来到了要靠扶手器辅助才能走路的地步,大家虽然都不曾明说,相伴身边,也能切身感受到父亲日渐一日的衰弱。
大大小小一家人聚在一起,只能心照不宣地拿出全身本事,竭尽全力,想要在父亲最后的一点时光留下些美好回忆。
一起拍搞怪的全家福,组织家人经常聚会、开几次合家欢的周末party,一起遛狗、喂猫、晒太阳,把这个家弄得热热闹闹的;
后来,索性还带着父亲回了一趟上海,拜祭母亲,收拾收拾老家,听父亲讲讲那些总听不厌的、他在上海度过的少年时光。
这座交织着现代化高楼大厦和纵横弄堂的城市,毕竟留下了许多无法磨灭的回忆。
譬如父母的青春,那些无比灿烂过的浪漫,还有圣诞节的颂歌,夏日的烟火。
钟意晟记得。
这次最后的上海之行,第一站,就是扫墓。
那天父亲在母亲的墓前静静坐了很久,末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背,手指颤颤,捏着块干干净净的白缎子,把那墓碑前前后后擦拭干净。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可父亲一连忙活了快三个小时,一群人围在边上要伸手帮忙,都被他摆手推拒。
直至夕阳落日,父亲拂过那块汉白玉碑,仍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陈昭”两个字的缝隙里,那些微末尘土。
“昭昭,不怕,”钟意晟站得近,听见父亲最后说,“……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又能……跟你一起回家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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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后来去了上海耀中,父亲的母校。
后门那面围墙,那棵大树,那片林荫,在父亲温声的讲述里,底下仿佛还站着,曾经那个满面热切的姑娘,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冲她的“钟同学”不断挥手。
也去了那家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阿婆过世很多年,“李阿婆锅贴”后来给了宋家婶婶,致宁叔叔去世以后,婶婶经常在这家老店里坐坐,偶尔也开几次火,下厨招呼招呼老客,见自家人过来,围着围裙就忙活起来,笑语声声地同父亲谈起过去,不见伤感。
最后,去了趟外祖父留下的那间小小院落。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着家人来老家这住半个来月,母亲走了,父亲仍花下大价钱,让这间小院,在如潮水般涌来的城市开发压力下得以保全。
后来,为免荒废,还安排了母亲的远方亲戚在里头常住——那家人穷了大半辈子,终于算在上海有个归宿,逢年过节,总不忘寄点礼物到香港问候,因此,和自家还算有点小交情。
他们到地方时,正逢老家亲戚蹲在院子里喂鸡,小院里热热闹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遍地跑,父亲见到,一个个塞了红包,复又慈爱地拍拍孩子们的脑袋,“长得可真好,健健康康就好。”
两个小孩不解地冲人眨眨眼。
掂量掂量厚实的红包,左右四顾,怯生生说了句谢谢。
亲戚家原也和母亲不怎么亲热,只是外祖父的远亲,受了父亲的礼,一下有些局促,又没什么能给的,只得着急忙慌扒拉出十来个土鸡蛋,装进篮子里,一把塞给了钟意晟。
“多吃土鸡蛋对身体好咧,”那是个足够憨厚的笑容,肤色黝黑的大男人和一旁利落飒爽的媳妇儿你一言我一语,话音诚恳,“我们也没得什么金贵的,你们对我家有大恩,客气话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就是砸锅卖铁也报答你们——来来来,留下吃顿饭好不啦?”
所谓报恩,钟意晟原以为这只是句客套话,也并没太当真。
却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份大恩终归是一分不少的还到了自家,筑家之恩,以命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