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后来常想,很多事情一瞬之间的改变,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一句话的分别。
譬如这时。
刚才瞧着神色,还并不打算多管闲事的男生,就因为这句话,瞬息之间,脸色一变。
躲在暗巷里抽烟,是为人矜贵清高如钟邵奇——这是她后来问了至少一万次才知道的对方的名字,难得有情绪压抑的时候,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的、仅剩的发泄方式。
他并不需要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劣习”。
男生上前几步。
伴随着一声痛呼,“……我靠!这男的……”——
拳拳到肉的单方面殴打,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受过专业击剑和散打训练的人,很明白自己需要怎样让对方吃痛,平静的甚至面无表情。
这个初次见面、披着一身斯文败类弱不禁风皮囊的少年人,生着一副半点不饶人的清冷心肠。
除了那群小青年里、两个先一步逃走的女孩以外,剩下的三个,最后都被人用拳头现场教训了一顿何谓“看人脸色再说话”。
陈昭呆坐在原地,书包带子耷拉到手腕,也没敢发出半点惊叹声,只等到一群小青年屁滚尿流地逃开过后,才几步追上前头的男生,想要说句谢谢。
没来得及说出口。
男生将自己兜里没抽完的那包苏烟,和残破的金丝眼镜一起扔进了小巷口的垃圾桶,那副并没有半点可惜的神情,让她蓦地哽塞了话音。
无言半晌,他扭过头,视线在陈昭脸上逡巡一圈,落在她手心那颗黑色纽扣上。
“看够了吗?”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平摊在她面前。
“……可以还给我了。”
或许只是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陈昭忽而退后几步。
她将那颗纽扣,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第9章
五天后,一个寻常的下午。
“李阿婆锅贴”店内,唯独一男一女两位“顾客”。
男人抱住手臂,微微昂起下巴——或许是很少来这种陈年老店,小桌小凳,他连手脚也施展不开,只能竭力不让自己的袖角沾到桌面,因此,一个看着颇显贵气的动作,倒教他显出三分做作来。
隔着一张餐桌,他与女人静静对坐。
下午三点,既不是饭点,也不逢放学,小店里没什么客户,只有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
李阿婆在后厨不住探出头来观望,却也没出声打扰,以至于这两人的沉默,自男人出现、落座至今,已经持续了接近大半个小时。
又过了好半天,男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地喊出一句:“陈小姐?”
“……”
他蹙眉。
“陈昭小姐?”
“……”
“——五百万小姐?能听见我说话吗?”
一字一顿,压低声音,这次终于有了效果。
坐在他对面的陈昭浑身一抖,猛的一下,便回过神来。
经这一提醒,她复又下意识地低垂了眼,两人面前的餐桌上,放着白纸黑字,一纸方案。
准确来说,是《普陀区核心商务区(CBD)核心规划方案》。
甲方,政府委托人洋洋洒洒签下姓名;乙方,则是恒成地产与钟氏集团的法人代表。
除却这一页,内里则是一片空白。
“只是给你看看,证明我没说谎,至于里面的内容你就别想了,属于商业机密。”
说话间,宋致宁随手从餐桌的抽纸盒里“唰唰”拉出几张纸,一边重新擦拭着已经早被擦得锃亮的餐桌,一边再度发问。
“所以,你考虑的到底怎么样了?还是那句话,帮我工作两个月,不仅工资照拿,等到合作案落定,我还会代表恒成地产,多付这家店40%的赔偿金。答应是两个字,不好也是两个字,有没有必要纠结这么久?”
陈昭:“……”
看他这来劲的样子。
她用小拇指也能猜到,八成是这位睚眦必报的宋三少,又想到了什么用自己来折腾钟邵奇的新法子。
记仇。
真是太记仇。
叹了口气,陈昭神色复杂地向后厨瞄了一眼,不料随便一扫,却正好撞上阿婆惊喜的眼神,堵在喉咙口那句“没兴趣”,又一下子堪堪咽回肚子里。
最终,她只能采取一如既往的委婉提法:“宋少,那天赌气先走是我不对,我没见过世面而已,一下有点被吓到了。但我和钟邵奇,真的没有任何你想的……”
“你有没有发现,你叫我宋少叫的顺口,但从来不叫钟邵奇叫‘钟少’?”
一语定音,陈昭面色瞬僵。
“陈昭,我来之前,早把你的底细查的干干净净,但一点关于钟邵奇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既然你把过去藏得这么好,怎么不当面检测一下,对面是不是也这么滴水不漏?”
宋致宁说完,忽而向她一笑。
这男人生了一双不安分的桃花眼,刺人时格外刺人,勾人时也毫不逊色半点。
“而且,你甘心过苦日子,不代表收留你的老奶奶,也要放着能白捡的便宜不要,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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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第一次来恒成的时候,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步履匆匆,脑子里丝毫没有仰首观望这座已经成为上海标志性商业建筑之一的宏伟大厦的概念。
等到时隔一周,正式驻足楼下,一抬头,一叹气,才有了点恍惚愣神的错觉。
曾几何时——至少是以前刚到香港不久的时候,她其实也向往过写字楼里的生活。干干净净的活着,有一天能和钟邵奇迎面碰见,至少能挺直腰杆,说句“借过”。
阴差阳错,不过浪费了六年,又回到原点。
她低了眼神。
好半天,伸手拽拽自己脖子上的工作牌,抚平职业套装上些微的褶皱,这才重新迈开步子,状若平常地踏进了恒成大厦。
“你好啊,陈小姐。”
刚一进门,她来不及打量细节,正倚在前台边和几个模样靓丽的女同事闲聊的男人蓦地直起身子,一面向她走来,一面伸手与她交握。
“来得真早,我是三少的助理,吴宇,你叫我……嗯,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宇哥就行。”
陈昭在一众女同事并不怎么友好的探索目光中保持微笑,颔首,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
吴宇看在眼里,脸上的客套笑意里却莫名生了点促狭。
“跟我来吧,三少早就帮你准备好位置了。”
电梯依旧在35层停住。
陈昭还记得上次过来的办公室布局,也没注意,当即出了电梯便埋着头向前走,不料没走出几步,肩膀忽而被人掰住。
一回头,吴宇冲她昂了昂下巴,笑道:“还往里头走干嘛?”
“……?”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口窜出来。
陈昭抬眼,正对着电梯间的位置,茶水间隔壁,凭空比上次多摆出来了一张办公桌。
桌椅电脑文件夹倒是一应俱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突兀,似乎已经表明了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对自己毫不遮掩针对情绪的态度。
吴宇说:“怎么了?不满意吗,还是缺了什么。”
大概是提前打过招呼,“路过”几个接水的女同事似乎是刻意来看这份热闹,没忍住,闷闷笑出了声。
可以。
很好。
宋致宁为了用自己来羞辱钟邵奇,还真是下足了功夫。
低头又抬头,一个深呼吸的缓冲过后,陈昭扬眉一笑,“很好啊,我很满意,至少还有个坐的地方,接水也方便,我毕竟是新来的嘛,以后大家要冲咖啡记得叫我。”
趁着众人笑容凝固的半晌,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单肩挎着的小包挂上座位一侧,一手扶着裙摆,从容落座。
“宇哥,还有什么别的工作安排吗?我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吴宇:“……”
毕竟是久经职场打磨的老油条,他也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随手从陈昭那张老办公桌上挪出一摞文件,“三少说了,你以后主要跟会议记录那一块。这是以前我们行政部的会议纪要,你又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先看看学习一下吧。”
陈昭听了这话,纤细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动几页文件。
末了,却复又仰头,冲他弯弯眼睛。
今天初次上班,她原本想要安心工作,又自知长了张太有“攻击力”的脸,所以只画了个再浅不过的淡妆。
即便如此,那张生来就得上天眷顾而艳色无双的脸,这样一笑,依然夺目潋滟。
吴宇被她笑得愣了愣。
而后,这张叫人挪不开目光的脸的主人,轻声对他说——
“宇哥,你听不出我只是说两句客套话吗?”
她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电梯。
“你什么时候看过正经员工在茶水间摆张桌子看会议记录的,既然宋少都帮我把桌子摆在这了,想必是要我天天端正仪表,给出电梯的贵客一个惊喜了,您跟宋少时间也不短了吧,怎么这点小事都不清楚?”
言下之意,你待我不仁,休怪我不留半分情面。
一群同事面面相觑,没人出声。
只话音落地,陈昭施施然从小包里掏出面化妆镜,摸出根唇膏笔,补了补口红。
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电脑,她开始了自己百无聊赖的工作生活——
玩蜘蛛纸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