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瑛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怨恨。”
“他没有怨恨您,伯母。”温乔轻声道,“他没有怨恨您。”
叶瑛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十三年前,我对景宸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他都可以义无反顾。”温乔的视线从顾景宸身上收回,“对一个陌生人都很温柔的人,怎么会把过错推给别人。”
“如果真的有怨恨,他怨恨的也是自己。”温乔认真而郑重地看着她。
从未有人了解过,梗在他心头的自始至终都是愧疚:他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别人,他认为最错的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使顾景行的死亡只是一场意外。
而副人格,只是他幻想出来的、替代已经死去的“顾景行”活着的存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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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色渐渐沉下来,沙沙地下起雪粒来。薄薄地积雪覆盖在残枝和路沿,虚白的雾气淡淡地浮在窗边,从边缘往里攀爬。
病房内静悄悄的,温乔正窝在沙发上刷视频。听到点动静,她抬头看了眼,起身朝他走过去。
“您醒得可真是时候。”她叹了一句。
“我睡了多久?”顾景宸捏了捏鼻梁,微微皱眉。
“一天两夜。”温乔指了指输液袋,“现在还挂着水呢。”
她一抬手,腕上的玉镯往下滑了滑。玉石通透,泛着莹润的光。
正要拔输液管的顾景宸顿住,盯着她手腕看了几秒,有些迟疑,“我妈来过了?”
“嗯?”温乔没跟上他的思维,朝他的方向微微倾身,按铃叫医生。
“祖传的。”顾景宸牵过她的手,眉间一展,低低地浅笑。
温乔闻言怔了怔。
然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动手摘镯子。
“……”顾景宸忍不住蹙眉,“欸,不是,你什么意思啊?”
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急于撇清关系。
他对她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不满地啧了声,按住了她的手。
“废话,我收起来啊。”温乔抽了抽手,“回头我再给你脆了怎么办?”
“那正好。”顾景宸挺乐见其成地眯眼笑了笑,伸手一揽,把她往怀里抱,“把你赔给我抵债。”
“撒手,待会儿要被人看到了。”温乔轻哼了一声,在他挣了挣,埋怨道,“你就不担心担心,我见你妈是什么状况?”
“我妈挺好相处,就是看着面冷。”顾景宸不以为意,“她应该会很喜欢你的,要真是温婉贤淑那一款,她可能看不上眼。”
“你什么意思?”温乔警醒地瞪了他一眼,抄起枕头就往他身上砸,“我还不够温婉娴熟?”
她抓重点的能力向来是一绝。
“我没这意思,我夸你率真活泼不端着不行吗?”顾景宸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欸,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是个病号?”
“你还知道自己是病号。”温乔嘀咕了句,“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顾景宸正要出声安慰她,温乔冷不丁地抬眼问了句,“我们在工厂分开之后,你因为我又折回去了?”
猝不及防的一问,不过顾景宸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视线一顿。
“这也是我妈跟你说的?”
“我猜的。”温乔抬眼看向他,明亮的瞳仁潋滟着光,“不过现在知道了。”
小时候不懂,她逃离时只记得身后有人追逐,最后幸运地逃过一劫。恢复记忆后顾景宸也从未提起,但是从顾母的话里,温乔能听出端倪——
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的侥幸。她逃走后一切顺利,不过是因为他又折回去,把所有的危险都引开了。
说到底,当年的事也不是和她毫无关系。
“这和你没关系,乔乔。”
顾景宸其实听得出她不同寻常的语气,他微微蹙眉,拇指安抚性地摩挲着她的腕骨。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换成谁我都会这么做。”他加重语气重复道,“所以就算当年我出现了意外,你也不需要自责,何况并没有。”
“那你呢?”温乔看着他,反问道,“那你为何要拿这些惩罚自己呢?”
顾景宸蓦地抬眼看向她,似乎是在惊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奇怪而微妙的氛围浮动在两人之间,背光的角落里,他忽然笑了笑,视线温柔下来。
“我知道。”
他想到苏醒前的梦。
像是无数次来到这里一样,他站在废旧的工厂前。黑暗和尘埃从四面八方拢过来,雨势急骤,迫使他不停地往前走。
黑暗中,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少年的笑容清朗干净。少年朝他招了招手,似乎急切地跟他说着什么,可惜听不清。
就在他终于靠近时,少年脸色微变,猛地推开了他。他也终于听到了那两个字:
快跑。
他的心脏骤然一紧。然而一切都迟了,枪声终结了所有。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少年倒在血泊里,视线冰冷而怨毒地重复道,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该死的人明明是你。”
他不受控制地停在了原地,眼前仿佛是泥沼,他被拉着不断下坠。
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唤他回头。是他很熟悉的声音——
是温乔的声音。
都说活着的人常常比死去的人更痛苦,毕竟要担负太多东西踽踽独行;其实过好现在,才是最好的交代。
年少时期他耿耿于怀的,是痛楚、是不甘、也是自责和愧疚,即使这一切,本就不该由他承担。
其实他早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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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丝丝冷冽,寒冷冬日的余光里,雪地上浮动着虚晃的影子,喷水池带起一层水雾。
顾景宸把车停下。
手机还在坚持不懈地响,屏幕上显示了五个未接电话,目前是第六个。他边拿起电话,边往草坪附近走。
“欸,你怎么才接电话啊?”对面的似笑似骂地抱怨了句,“我这给您打电话打得手都酸了,青天白日的我还以为您搞失联了。”
“处理了点事,没来得及回。”顾景宸按了按太阳穴,嗓音微冷而沉,“干嘛?”
“还能做什么,梁靖川和许昭意那对‘骗子夫妻’又出来坑蒙拐骗了,”对面轻嗤一声,鄙夷之情隔着听筒传了过来,“说是下月订婚,要不要出来聚一聚?”
“又不是明天结婚,”顾景宸冷淡地皱了皱眉,“你要是真想出去浪,能不能换个好听点儿的由头?”
“嗨!我说您没完了吧,上次不是您建议我换个新鲜的吗,这次够新鲜了吧?”
对面还毫不气馁的游说,顾景宸的注意力却落在了不远处——
是温乔。
温乔正站在医院门前的草坪上喂鸽子。她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小把玉米粒,摊开了手心。
顿时,周围的白鸽飞了过来,聚在她的身边抢她手里的饲料。
温乔半俯下身,撑着膝盖,摸了摸白鸽柔软的翅膀。
咕噜咕噜——
白鸽抖了抖翅膀,不亦乐乎地啄食起来。
顾景宸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笑。也没管对面还在没完没了的絮叨,他说了句“回聊”,就无情地掐断了通话,朝她走了过去。
“上次还没玩够?”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指尖的温热不经意间掠过她冰冷的肌肤,恍然间带过心悸的颤动。
“无聊嘛。”温乔将剩下的玉米粒洒在雪地里,拍了拍手,拢着领口直起身来,“搞定了?”
前段时间Mr.Mayo的行程搁置下来,着手他的治疗,自之前治疗时“兵行险招”找到了切入点,催眠和DDP的辅助治疗终于有了效果。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甚至比想象之中都要顺利,刚刚最后的复查也已经结束。
温乔话是对他说的,不过看到白鸽往脚边围,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别看了,”顾景宸伸手拨了下她的脑袋,好笑道,“不嫌幼稚。”
温乔原本想跟他辩驳两句,话刚要脱口,心底划过一丝异样。
“等等。”她突然在原地钉住了。
顾景宸拉开了车门,抬眸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上次做什么了?我没告诉你吧。”温乔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表情和身体同样僵硬,“你是记忆恢复了,还是——”
又切换了?
“记忆恢复了。”顾景宸不以为意。
温乔却没上车。
她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明显是不怎么信他。
“怎么,你还需要我证明给你看?”
他大约是被气笑的,温乔甚至从他眼底读到了“你真的无聊到极点了”的情绪。
只是看着他微眯的眼,似笑非笑的唇,温乔还是有些恍惚。
“完了,”她表情复杂地小声嘀咕道,心底疑窦丛生,“更像了。”
“……”
顾景宸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直接按着她的肩膀,把人塞进了副驾驶座。
动作简单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温乔盯着闭合的车门,唇角地笑意迅速消失。
“你什么态度啊你,”降下车窗后,她趴在窗口瞪他,就差没破口大骂了,“你居然凶我!”
顾景宸半垂着视线,好整以暇地站在车侧,漂亮深邃的桃花眼扫视了她一圈。然后他一手搭在车顶,朝温乔的方向倾了倾身。
“你看我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