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熙点点头。
“去见徐家大姑娘?”
赵桓熙再点头。
殷夫人神情凝重起来,端肃地站在那儿沉声问道:“你与她说了什么?”
赵桓熙想起自己在徐念安面前又哭又嚷嚷,觉得丢脸不已,别扭道:“没说什么,就是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殷夫人细瞧他的神色,不像是闯了祸的模样,略略放下心来,走过去在桌旁坐下,低声问道:“见到了?”
“嗯。”
“你觉着如何?”
赵桓熙筷尖戳在饭碗里,想起在花田里第一眼看见徐念安的模样,心中还有些控制不住的悸动。
可那徐念安居然上来就捂他的嘴!还拉他的袖子!说话说一半留一半故意让他着急,还打趣他,实是……脸皮实是厚极了!
还没进门就当着他的面收买他身边的小厮!
他还没走呢她就丢下他去招呼别的客人!
不仅脸皮厚,还满身铜臭!
可……她是他身边唯一一个说他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的人,她还说愿意和他做假夫妻,两三年后以无出为名与他和离。所以他不能说她不好。
“还……行。”他有些勉强地道。
殷夫人瞧他嘴里说着还行,神色却愈发别扭,心中生疑,便不再问他与徐念安的见面详情,只问他:“那这门婚事,你是真的认下了,不会反悔不会再闹了吧?”
赵桓熙沉默。
回来的马车上他仔细想过了,除了徐念安说的这个办法外,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两三年而已,他等得起。
他点了点头。
殷夫人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下,瞧着他吃完了饭,打发他回去休息。
下午忙过一阵后,殷夫人趁着休息的空档,着人将知一唤来回话。
“今日上午三爷去城外见徐家姑娘,到底是何情形,你与我一五一十细细说来。”殷夫人想着桓熙谈起徐家大姑娘时的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反倒有些羞恼的样子,却又应下婚事,实在是费解。
知一本就为着偷偷帮赵桓熙打听了消息又偷偷带他去城外见徐姑娘的事战战兢兢,见夫人问起,自是不敢有丝毫欺瞒。
“爷到了花田见了徐姑娘,张口就要说不娶她的事,刚开了个头就被徐姑娘捂住嘴拖到避人处去了。”知一小声道。
殷夫人面色铁青。
知一愈发瑟缩,结结巴巴道:“徐徐姑娘说爷那么说会害死小人和知二,爷就不说了,把小人和知二支开,他与徐姑娘在那儿说话。说了没一会儿爷突然哭嚷起来,说什么不想活了,徐姑娘就劝他,三言两语劝好了。爷不闹之后,徐姑娘就说让他挑几盆牡丹当做她送爷的见面礼,挑好牡丹早些回府,莫让夫人担心。爷不要她送,把买画本子雇马车余下的四十五两七钱银子都给了徐姑娘。”
殷夫人心情大起大落,见知一停下,问:“就这样?”
知一点头:“就这样。”
“三爷与徐姑娘说了什么,你就一星半点都没听见?”
知一摇头:“当时爷和徐姑娘挨得很近,两人说话声音很低,最后还拉了勾,好像说什么悄悄话来着。”
殷夫人琢磨一回,不得要领,又盯着知一冷声道:“三爷能如此顺利地在京郊花田找到徐姑娘,你和知二出力不小吧?”
知一额上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三爷心地良善宽厚,从不对他和知二动手,气急了也不过说两句,可夫人不一样。
“夫人饶命,小人、小人是看三爷最近实在是不开心,这才冒着被罚的风险帮他打探消息的。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他连连磕头求饶。
殷夫人有心罚这小厮,毕竟若非是那徐姑娘机敏,及时拦住桓熙没让他把那话说出来,此时怕已传遍城中,不到晚上估计就能被有心之人传到国公爷耳中,桓熙少不得又得吃一顿苦头。
可桓熙好不容易应下这门亲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回去好好看着三爷,大婚之前再有丝毫差池,我剥了你的皮!”殷夫人喝道。
知一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跑了。
殷夫人有些疲累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住额头,闭上双眼。
苏妈妈从背后靠近,熟稔地伸手替她轻轻地揉着两侧的太阳穴。
殷夫人睁开眼,双眼无神地看着赵桓熙带回来的那两盆牡丹,道:“自他三姐回来劝过他之后,他乖顺了那几日,我还以为他真的想通了,没成想全是装的。”
“您以往都顺着三爷,独这件事因国公爷之故不得不委屈他,又是终身大事,三爷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苏妈妈劝道。
殷夫人沉默片刻,突然道:“桓熙这般装乖卖好,就是为了伺机出府去找那徐家大姑娘,他必是抱着定要说动她退婚的决心去的,更不会隐瞒那小贱人的事。可是听知一说,那徐家大姑娘三言两语就哄好了桓熙。你说她到底与桓熙说了什么,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心意,同意与她成亲?”
苏妈妈想了想,迟疑道:“莫不是允诺三爷,待她进门后,同意三爷纳那姓庞的为妾?”
殷夫人冷笑:“若是如此,便真是愚不可及了!”
第6章
下午,徐念安在外头忙完,刚回到府中,知春便急急迎上来道:“小姐,伯爵夫人来了,正在夫人房中劝夫人在您出嫁前搬回伯府去住呢,夫人不好意思推拒,已经同意了。张妈妈叫奴婢在此等着您,让您一回来就去夫人房中呢。”
徐念安闻言,二话不说转身往郑夫人的院中去。
到了郑夫人院中,徐念安还未进门,便听到房里传来阵阵妇人的笑声,尖利,虚伪,令人作呕。
“大小姐来了。”知春打起帘子。
徐念安进了房,一抬头,床榻那儿两个妇人同时朝她看来。
一个是她的大伯母,也就是现在的忠义伯夫人董氏,穿金戴银身材丰腴,珠圆玉润通身的养尊处优。
一个是她的母亲,早添华发的髻上连根银簪都没戴,瘦骨支离病弱苍白。
对比鲜明得近乎惨烈。
徐念安面色如常端庄自然地向两人行了礼,郑夫人一脸的关爱怜惜,道:“你回来了……”
声音太低,直接被董氏的大嗓门压了过去,“瞧瞧,弟妹,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念姐儿就是有大福气的。瞧瞧这模样,这气派,比起公侯府里的小姐也是丝毫不差的。”说完伸出一只胖手,一叠声地叫徐念安到她身边去。
郑夫人被董氏抢了话,只低声吩咐在榻旁伺候的知夏去给徐念安奉茶。
徐念安面带笑意地向两人走去,直接越过坐在榻前圆凳上的董氏,坐到榻沿上拉着郑夫人的手,温和地问道:“娘和大伯母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董氏伸出去的手落了空,面露几分尴尬,但很快便调换了情绪,眉开眼笑地对徐念安道:“是这样的,眼看你出嫁在即,你伯父担心你出嫁后家里病的病小的小没人照料不妥当,所以叫我来与你母亲说,咱们重新迁入伯府去住,左右是一家人,这样也便于照顾。”说完细觑徐念安神色。
徐念安神色如常,只问郑夫人:“娘答应了?”
郑夫人眼神有些躲闪,道:“你大伯父大伯母是一番好意,再者你出嫁后家里缺人照料也是事实,我若不答应,岂不是不识好歹么。”
董氏面上笑意愈甚,正要说话,徐念安却抢在她前头埋怨郑夫人道:“娘您糊涂呀!大伯父大伯母自是一片好意,可是咱们分府别过时,父亲新丧,您重病,我只有十三岁,那时候咱们都没承大伯父大伯母的照顾。如今我高嫁了,弟弟十五岁就过了童试,眼看仕途有望,绮安惠安都渐大了,能帮着料理家中庶务。此时再搬入伯府承大伯父大伯母的照顾,知道的自是说咱们两家血浓于水关系亲近,那不知道的还不得说大伯父大伯母捧高踩低,咱家微末时甩手不管,眼看咱家中兴有望,又赶着来巴结,吃相难看么!”
一番话说得董氏与她随行的丫鬟婆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张妈妈知春知夏等伺候郑夫人的则憋笑憋得五官扭曲。
郑夫人向来不善口舌之争,徐念安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的,她哪驳得出半个字?唯一能指摘的便是徐念安对大伯母董氏不敬,可徐念安只是在“埋怨”她这个做母亲的,口口声声都是为大伯父大伯母的名声考虑,又哪里对董氏不敬了?
徐念安在郑夫人面前一向乖巧柔顺,这还是郑夫人第一次领教自己长女的嘴上功夫,真正是舌下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一时不免目瞪口呆。
郑夫人不说话,便无人给董氏台阶下,董氏羞恼万分,怒道:“念姐儿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的,是在埋怨我和你大伯父了?你爹不在了,伯父便不是伯父,伯母也不值得尊敬了是不是?”
以前没分府时董氏作为嫡长媳,便是伯府中主理中馈的,在郑夫人这等弟媳面前素有积威。如今她这一发怒,郑夫人习惯使然,当下面色一急,便要替徐念安向她赔罪。
徐念安一手按住母亲,恭敬有礼地对董氏道:“许是念安言语失当,让大伯母误会了,念安绝无埋怨大伯父大伯母之意,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纵使分府了,只要血脉亲情在,也终归是一家人。”
董氏面色稍霁,正欲开口,却又被徐念安打断:“只是,大伯母,当年祖母过世后,咱们几房是正正当当分了家的,田地财产都做了分割。如今大伯父让我们重新搬回伯府去住,是只要人搬过去,过起日子来还是各算各的账,还是账也并成一家算呢?”
董氏慈爱地看着徐念安道:“只要人过去便是了,账还是分开算。伯母知道这些年你小小年纪经营出这份家业不易,自不会贪图你的。过去之后吃用开销以及下人月例之类都算公中的,其余的便各管各的。”
“大伯母的意思念安明白了,大伯父与大伯母自是一片拳拳爱意,但此事,还是不成。”徐念安道。
董氏面色再次难看起来,都说了吃穿与用人开销都从公中来了,四房虽上上下下拢共二十余口人,但月月年年的累积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这样都不满足?
她耐住性子,问:“为何不成?”
郑夫人也看着徐念安。
徐念安道:“分家之后再搬到一起住,外人自然只当是大伯父长兄慈怀,替我过世的父亲养着我寡母弟妹。而我三弟和五妹都是尚未说亲的,伯府又是大伯母您当家,媒人上门当然只会找您说话,到时候怎么办?总不能时时派人盯着,看到有人找伯母为我弟妹说亲,就上去说明,说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但并未合府,依然是两家人吧!”
董氏恬不知耻道:“替儿女相看人家本就是费神又费力之事,弟妹病弱,我这个做伯母的便是代劳了,也不算过分吧?”
“大伯母您愿意的话,自然可以代劳。只是相看人家您代劳了,那到时候替我弟妹给人家下聘,置办嫁妆什么的,大伯母您是否代劳呢?方才您说只是吃穿用度从公中出,其余各算各的,现在又要代劳替我弟妹相看人家,可着人情你做着,路你为自己铺着,好处也是你自己收着,银子还是我们自己出,这可就……”
“太不要脸了!”随着一道清亮又沉稳的男声响起,一名身材瘦长的清秀少年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郑夫人见了他,一时又惊又喜,“秀哥儿!你回来了!”天知道她看着长女与大嫂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剑拔弩张,都恨不得躲到床底下去了。
“秀哥儿说谁不要脸呢?读书考功名的人,便是这般不敬尊长的?”见董氏气得直抖,跟着她一同前来的一名婆子开口斥道。
徐墨秀先恭恭敬敬地向董氏行了个晚辈礼,口称:“大伯母好。”然后直起身冷冷地瞥着那婆子道:“我又不曾指名道姓,你这般急着替你家主母担下这名头作甚?难不成,你觉着她很不要脸?”
婆子张口结舌。
徐念安偏又在此时道:“大伯母您瞧,便连您身边一个下人都敢随便辱骂诽谤我弟弟,您说我还能放心让我母亲和弟妹搬入伯府承您和大伯父的‘照顾’吗?”
董氏腾的站起身来,面色阵青阵白地指着床上的郑夫人道:“弟妹,我们夫妇好心好意想要照顾你们孤儿寡母,你不领情便罢了,还由着这两个孩子这般折辱我!我算是瞧明白了,念姐儿这是自认为攀了高枝,便连本家都不要了!你当两家联姻门当户对是说着玩的么?没有我忠义伯府做靠山,我看你嫁过去过什么好日子!”
徐墨秀语气没半点不敬,甚至还透着一点儿关心:“忠义伯府这座山上靠了那么多堂姐还不够,现在又叫我姐姐去靠,万一靠塌了算谁的?”
饶是徐念安心中生气,听到最后一句也差点绷不住笑出来。
董氏甩脸子带着一串丫鬟婆子走了。
“大嫂,大嫂,孩子们不懂事,您别跟他们计较……知春,快替我好好送大嫂出去。”郑夫人坐在床上忧心地唤道。
徐念安轻轻推了下徐墨秀的胳膊,低声道:“促狭鬼!”
面对自己的长姐,徐墨秀也收起了方才少年老成阴阳怪气的模样,温和又得意地一笑。
郑夫人收回目光,瞪着自己面前这一双儿女。
徐家姐弟面面相觑,一人牵住她一只手,同时讨好地唤:“娘~”
一声娘就把郑夫人给喊得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自然也知道你们大伯母不是真心想要照顾我们,可是,靖国公府出了那档子事,我总想着,”她心疼地看着徐念安,“从伯府出嫁,多少能给你一些底气,能让靖国公府的人高看你一眼。”
“娘,就算我从伯府出嫁,人家也知道我只是忠义伯的侄女,除了能让伯府更理所当然地利用这层姻亲关系,改变不了什么。再说你女儿我哪里还需要别人给我底气,我自己个儿底气就足得不得了了!”徐念安努力想逗郑夫人开心。
可郑夫人却并未如她所愿地展眉一笑,再嗔怪一句“你这孩子”。越临近婚期郑夫人心中越是不安。当年她以督察院经历之嫡女的身份嫁给徐念安他爹徐秉均,徐秉均不是世子,当时也还没做到国子监五经博士,秉性忠厚老实不受爹娘看重,既非最得用,也非最得宠。饶是如此,她依然吃了婆母妯娌以及府里欺上瞒下的刁仆许多暗亏,幸亏夫婿对她还算尊重体贴,日子才过得下去。
再看念安,父亲早逝,唯一的弟弟还未成年,外祖家早已没落,若是连父之一族的忠义伯府也得罪,将来她万一有个什么事,谁能替她撑腰?更别说她这还没嫁过去,夫婿心里就已经另有他人了。
虽说国公爷看在徐父的份上对徐家不错,待念安嫁过去后应当能照看着些,但后宅倾轧挤兑人的手段,往往都是不动声色绵里藏针的,以念安的性格,也不会常常去叫国公爷给她做主,毕竟国公府人口复杂,祖父和孙媳之间又隔着许多层。
郑夫人真是越想越愁,越愁越想,这几日晚上都没怎么睡得着,连做梦都梦见徐念安在国公府里受婆母夫婿妯娌的磋磨,心疼到惊醒。有时候想多了甚至忍不住怨怼起早逝的亡夫,做什么答应国公爷做亲家?答应了偏生又死的早,直如一把将女儿推进火坑便甩手不管了。
“好歹大伯父大伯母都是你们的长辈,不该像刚才那般得罪,关系处好了,以后万一咱们家需要帮忙,念在你爹的份上他们总不会看着不管。念安,待会儿你挑些礼品,带着你弟弟去伯府跟你大伯父大伯母赔个罪。原本就不亲近,别再因为这点小事结了仇。”郑夫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