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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饲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富贵金花   内容大小:405 KB  下载:娇饲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2-07-23 12: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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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饲》作者:富贵金花   文案   秦观月天生媚骨,一朝狸猫换太子,她从卑贱香姬成了即将殉葬的俪贵妃。   在秦观月眼中,那位白玉无瑕、被世人捧在神坛的权相顾珩,是她的保命符、青云梯。   哪怕用尽手段心机,她也势要将他变为自己的裙下臣。   身份被顾珩戳穿,观月眸泛水光地伏在顾珩膝边,我见尤怜,“我便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瞒过丞相……”   为诱顾珩出手相助,观月扭着曼妙腰肢,红唇娇艳,“丞相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   利用完顾珩,观月怕他纠缠不休,于是背向顾珩垂眸含泣,佯装忍痛割爱,“丞相怎能为我毁了一世青名。”   起初,顾珩厌恶极了秦观月的那双眼,总像在暗渡情波,太过轻浮。   可之后的每一夜,他皆被绮梦缠身。每每梦中浮现,尽是那双娇怯含羞、秋波盈盈的眼。   即便知道她虚伪自私、贪财怕死,却还是难以把持地被她骗了心,愈陷愈深、几近疯狂……   直到某日亲眼看见秦观月面含羞色地投入别人怀中。   顾珩神色阴郁,眼神冷得仿佛结霜一般。一声脆响下,生生握断了手中的玉拂尘。   【小剧场】   先皇崩殂,传闻俪贵妃随先皇而去,世人无不感念贵妃情深。   阖宫无人知晓,与灵殿仅一墙之隔的偏室内,俪贵妃伏在桌上凌乱啜泣,洁白莹润的香背楚楚起伏,好不可怜。   顾珩将她揽在怀中,扣住那似乎一折就断的细嫩手腕,声音低哑湿润,晦暗难测:“月娘,当初可是你主动要与我纠缠的。”   本文又名《拼命绿茶后我成了权相的白月光》《我靠绿茶人设俘获丞相》   【阅前提示】   1.娇艳绿茶心机钓系贵妃VS外表清矜高岭之花实则疯批丞相,双c,he,架空背景有私设   2.内含火葬场、高岭之花掉下神坛、强取豪夺等剧情   一句话简介:心机绿茶贵妃X高岭之花丞相   立意:爱要真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边缘恋歌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观月,顾珩┃配角:强取修罗场白切黑┃其它:预收《枕春刀》感兴趣的小伙伴们收藏一下吧~ 第1章   花枝春满,柳风轻拂。   秦国公府后邸,观月从沁了花汁的药汤中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地上,一双嫩白的小脚还沾着盈润的水珠,犹如雨后初生的玉笋。   狭小的屋内,观月赤身站在秦大娘子面前。小婢替观月涂抹着香膏,此香是循古方而作,其中一味料便是梅上的雪露。   香膏抹在观月润嫩的肌肤上,不一会儿,合室便萦绕着清冷的梅香。   秦大娘子在梅香中放下了茶盏,望着观月温声道:“张嬷嬷夸你聪明,宫中的礼数学的很快。”   她的视线像是在打量着一樽青玉瓶,这样毫无遮掩的审视,让观月感到十分难堪。羞耻像是一团火,雪白的肌肤下烧出了淡淡的红。   但观月仍乖顺地垂下眉眼,附以不失礼数的淡笑:“都是大娘子指点的好。”   观月换上了薄衣,秦大娘子望得有些出神。   观月的身体像一幅名家笔下的山水画,雪峰连绵起伏,勾勒出丰致的曲线,微湿的发梢散落在胸前,是山峰间引人遐思的云泉,心口的那一点赤色月牙胎记,藏着无尽的烂漫。   当年,秦大娘子在人牙子送来的那堆穷丫头里一眼就相中了观月。   那时观月穿着简陋的粗布衣衫,瘦弱地像根细细条条的野草,但有双盈波流光的明眸,和细腻白润的肌肤。   天生是当香姬的好料子。   燕朝的王公权贵以赏香为乐,品香姬是最为奢侈的一种。   择选一名容貌姣丽,肌肤润嫩的小娘子,每日以药浴香膏浸润,时日良久,那香味便渗入了肌理,成了体香,以供他们品赏。   流年似水,转眼十年便过去了。   依照观月的样貌,本是能赠给公侯爷为妾的。可谁知数日前,宫中传旨下来,燕帝指名要册秦国公嫡女为贵妃。   秦大娘子走到观月身边,抚上她心口的那枚红色月牙胎记:“这次你能代替明儿入宫,是你的福分。中宫无主,不知有多少世家小姐挤破了头想当上贵妃。”   秦大娘子试探着掀眼看了观月一眼:“自然,若你能在宫中站稳脚跟,也是我们公府的喜事。”   饶是观月再傻,也听得出秦大娘子话中的深意。   于是她也笑:“大娘子放心,奴都明白。”   秦大娘子向来喜欢观月的识相,在桌上放下一枚银簪子,很是满意地走了。   叠翠雕花门“咣当”两声开了又闭,观月瞬间换了张面孔。那对含雾撩情的眸子里的笑意尽散,只余下浓烈的厌恶。   燕帝是出了名的荒淫,多年房事无制,以致龙体枯朽。此次才特合了生辰,选中了秦国公嫡长女入宫冲喜。   秦大娘子生怕心肝女儿进宫受罪,这才从香姬中选了样貌最肖似女儿的观月,让她代替女儿进那虎狼窟。   可是比起在秦国公府像个物件似的任人轻贱,观月宁愿进宫一搏,若真能在宫中过上几天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哪怕死了也值。   银簪子握在掌心掂了掂,便知道是不值钱的玩意,观月冷冷一啐,将那清寒簪子随手扔在桌上,换了套浅粉色的裾裙,往后院去了。   青石路两道春和景明,途径一段茂林时,观月看见林前停了一辆青帘马车,那马车见着眼生,由白马牵引,通处透着气派,却又无人看守。   观月心中好奇,正想上前多瞧两眼,却猛地被一只手拽进了竹林。   竹林上空的飞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远了,观月尚未出口的呼救被那大手堵了回去。   “月娘,是我。”   看着观月因惊惧而起伏的丰致的雪脯渐渐平静下来,男人喉头一滚,缓缓地松开了手。   观月转过身,指尖佯装不满地指往男人心窝一戳,眼若弯月勾,娇娇嗔怪:“世子怎么在这儿躲着?吓人一跳。”   秦小世子也曾见过不少姑娘,可无论是高门士族的贵娘子,还是勾栏乐坊的美姬,都不及观月身上那种天然的风情。   只是秦小世子心底有气,刻意冷声道:“这些日子我去找你,为何你都推拒不见?难道你便这样迫不及待,要入宫去当娘娘。”   此处竹林茂密,鲜有人至,看来秦小世子是算好了,今日必要向观月讨个说法。   春风拂动,竹影婆娑,观月半是懒冶地抬起那双雾蒙蒙的漆眸,静静地望着他不语,露出眼底无尽曼妙的柔波,荡进了秦小世子的心间。   不消会儿,观月的眼中便泛起了水光。   秦小世子一把握住观月的小手,滑若绸缎的肌肤,温吞地蚕食了他的那点儿恼火。   他软了语气,“月娘,你若有什么委屈,大可同我说。”   观月含泣垂眸,不动声色地将雪指从男人手中抽出,背过身去捻帕拭泪,声音婉转缠怨:“奴自知卑微,即便往日仰慕世子风姿,也不敢妄想有什么名份。大娘子对奴有恩,如今大娘子发话让奴入宫,奴怎能不去?”   话音一顿,观月在帕子后微微侧眸窥探男人神色,续又道:“这些日子,奴不敢与世子相见,只不过是怕触景生情……”   美人凄婉陈诉,秦小世子三魂被勾去两魂,他望见观月衣领处露出的一截胜雪的玉颈,又不免心生绮念。   “月娘,只要你的肚子争气,母亲定会允你进门为我做妾,届时只须再从府中香姬里另选一个,替我姐姐入宫,这样你便不用独自在宫中受苦了。”   秦小世子说着话,便向观月身前逼近,观月心底一惊,忙抬手抵住他将要贴覆上来的胸膛,语气也有些不耐起来。   “世子,今日不行。”   往日在国公府中,观月没有办法,不得不假意顺承于秦小世子。他是秦国公独子,随便伸伸指头都能碾死她这只蚂蚁,她怎能得罪得起?   可如今她就要进宫当贵妃了,日子大不似往前。燕帝虽已年迈,但天底下哪有男子比他地位尊崇?   观月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前些日子找了各种理由推脱,恨不能向天下昭示她与秦小世子毫无瓜葛!眼下更没心思与他赔笑卖乖,只想着如何才能脱身。   “今日怎么不行?月娘,难道你便不想吗?”秦小世子一把搦住观月楚楚纤腰,欲念的目光落在观月身上。   男人急不可耐的指头探上观月的领口,观月白嫩的肌肤下透出了一层诱人的薄红,额角急出一道香汗,顺延流入墨黑的鬓角,几缕碎发凌乱地沾黏在颊侧,反倒衍生出别样张扬的冶媚。   “阳郎,你莫心急。”一声情意缱绻的阳郎,唤的秦关阳骨软筋酥。   染着蔻甲的笋指在空中俏俏一勾,勾来了那心急的少年郎。   观月凑向他耳畔,呵气若游丝地缓诉着淳淳诱语:“不如再等几日,等我成了贵妃…届时阳郎便可尝尝当天子的滋味。”   “你说的可是真的?”秦小世子果然心动,但仍有些犹豫,“那时你已成了贵妃娘娘,还能记得我?”   观月微偏娇靥,仿若海棠低垂,眼底清泉烟波荡漾之间,涤动盈盈春带雨:“阳郎既想尝些别致的,如何连这点胆魄也没有。”   “就依你说的来。”秦小世子不愿被她低瞧,且那场景的确十分诱人,他最终下定决心松了手。   秦小世子整理着衣冠迈出竹林。若他回头张望一眼,便能看见观月锐如针镝的目光,恨不能戳透他的脊背。   他刚走出不远,观月也行色匆匆地也走了出去。   那辆青帘马车仍静静停在竹林外,观月瞧了瞧四处无人,竟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马车前。   观月正欲伸手挑开那抹青色绸帘,谁知此时,绸帘先她一步被人挑起。   一名如玉无暇的白衣公子俯身而出,怀间拂尘似雪风翻涌,身姿癯净若云鹤临世。   那道眸光清寒至极,四目相对之际,观月只感到通身犹似坠入冰窖般刺骨的寒。 第2章   观月并未料到轿中有人,惊讶与窘迫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后怕。   这轿子在她来时就停在了这里,离竹林不过几步距离,他是一直坐在轿里吗?适才她与秦小世子的事,又被他听去看去了几分?   顾珩孤身而立,如苍松般的背脊没有一丝晃动,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沉沉地掠过观月些微松散的衣襟。   那是适才秦小世子留下的痕迹。   她的衣襟处若隐似现地露出一片雪白,香软的胸脯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藏尽暧昧的春色。   这春景实在艳的刺目,如粒玦石般掷入顾珩眼中,打破了他眼中的沉寂。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语气有些冷涩,“不知女郎何事?”   观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颇为难堪地匆忙将衣襟整好。一双剪水眸飞快地睇过面前清矜无匹之人,最终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刻莲玉拂尘上。   此时有阵斜风自竹林飘过,密雨般的翠竹掠过男子用料显贵的雪袍,正巧一片碎竹落入他绣着青鹤的宽大袖口中。他微颔首,将那枚碎叶从袖中取出,修长的颈线犹如云鹤,让人感到高不可攀。   风神俊雅,林下高士。   饶是观月见过不少特色各异的俊美男子,仍是不免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风姿而怔愣了一下。   观月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的身份,若只是名寻常道长,哪配得上这样好的锦缎料子?可入宫在即,她必须要试探明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总之断不能因这档子事坏了她的好出路。   “今日本想一人出来走走,便没带婢子。谁知适才在竹林里,不慎扭伤了脚……”   卑贱出生的人看惯世间炎凉,向来善于伪装。正如此时,观月拿捏着话端里细小的差别,有意让他以为自己是出行有婢女相伴的秦府小姐。   似乎在她看来,名门娘子总归比一个低贱的香姬更值得旁人的重视。   观月低垂着眸,漆长的睫羽不安地煽动着,掩饰着眸中的慌乱,少女的羞赧化作耳尖适时漾起的一点儿红。“此处鲜有人至,我看见这处停着轿子,便想前来求援,还请道长莫怪。”   观月低在尘埃里,自小学的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术,可她常常仰望春光,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模仿那些贵女的矜持作派,久而久之,像到连自己也信了。   “道长”两字一出口时,顾珩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顾珩二十四岁位极人臣,谈笑间沙场点兵,功成麒麟阁,又因文采宏逸,被世间学子尊为罗浮居士,就连道法也是一点就透,他手中的玉拂尘,是清平山仙人所赠。   这样的人,总是有几分孤傲在身。   世人将他奉上神坛,却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为道长。   彼时观月正自顾自地说着话,并未察觉顾珩神情细微的变化:“实在是疼的厉害,小女不情之请,还想劳烦道长驱车送我去前院。”   顾珩沉吟了会:“我不会驱车。”   “那可否劳烦道长搀我去前面的亭子坐着,我也好等婢女来寻。”观月的声音渐低,揽含着娇软的吴越语调,似一缕香艳未散的薄雾。   顾珩今日本为光州士族乱变之事而来,不想在此多加逗留。可面对眼前女子不算过分的请求,他似乎没有托词再拒绝。   只得点了点头:“好。”   玉拂尘在空中虚虚一划,落在了他的臂弯处。   他向观月伸手,袖缎清冷的色泽下,藏着清癯却有力量的指节。   观月靠近时,顾珩闻见一阵氤氲的雪中梅香,她的眸底似有星河粼粼,潜藏着隐暗的欢愉。   她小心地扶上他的小臂,轻声道:“多谢道长。”   两人并肩向前行走,顾珩不语,观月则在揣度着该如何发问,四遭静悄悄的,惟有踩过遍地落竹而发出的脆响声。   观月佯装脚伤,有意放慢了步子,双足一浅一深的向前行动,浅粉色的裙裾随行步翻涌,似潮汐般无意地卷起顾珩的袍角,交缠在一起。   眼看那亭榭就在不远处,却还一个字都没能问出,观月有些急了。   “道长今日可是为父亲的病而来?”秦国公抱恙有些时日,观月很自然地将他称为父亲,借此来打探这道长的身份来历,   顾珩对此好像有些兴趣,有些意外地偏首望了眼身旁的女子:“你是明儿?”   他怎么知道秦家小姐的名讳?观月一怔,瞬间变了脸色。   她早该想到的,这道士举止之间风华无度,哪像个普通的修行之人,或许他早与真正的秦家小姐相识。   可笑她自作聪明一场,居然还妄想瞒天过海,诓骗这个道士。当时她便不该好奇去那轿子前多看了一眼,都怪那马车前檐上的金铃灿灿地耀人眼,她总是对这些金玉俗物难以抗拒。   观月仓惶地垂下眸,紧攥着的掌心沁出了汗,纤密的睫羽簌簌抖动着,只觉得脚下寸步难行。   顾珩像是体察到她的犹豫,又将视线转回前方:“那时你还小,或许已记不清了,无妨。”   “的确是记不清了。”观月松了一口气,虚扶着他的小臂继续缓步向前,“不过我六岁那年生了场病,一名道长说我名中明月二字太重,寻常女子担不起,故而改成了观月。”   她向来擅长伪装与欺骗,顾珩似乎也没起疑心,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并未多说什么。   此时观月已不敢再妄想从这道士口中试探什么,只盼着早些走到亭子那里,好与此人告别,以免夜长梦多。   观月一言不发,还得装作伤了脚的模样。身旁的顾珩则始终薄唇紧抿,一丝笑意也无,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竹林到水亭分明不算远,观月却觉得漫长难熬。   绕过一方长桥,水亭的形貌终于渐渐明晰。顾珩扶观月坐在了亭中曲椅上,一树临水桃花斜斜照来,粉润的春光衬着观月白润的脸颊。   观月见顾珩一时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免有些烦躁。好在侍女见观月迟迟未归,及时找来,观月这才得以脱身。   观月走后不久,侍卫贺风匆匆而来,恭敬地站在顾珩身后拱手道:“顾相,事情已经办好了,秦国公邀您去西厅相叙。”   顾珩微微肯首,声线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但他并未着急动身,依旧站在原处,眼底似沉寂千年的深幽古潭,目光落在观月适才离开的方向。   贺风在旁低声询问:“丞相在看什么?”   顾珩似乎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中的玉拂尘。半晌后,他淡淡道:“一只自以为是的狐狸。”   回到屋里,观月怕此事走漏风声,特地按下不表。   谁知还不到傍晚,秦大娘子便带着丫鬟找了过来。   观月一看秦大娘子的脸色生硬,心中便知晓了个七八,定是下午那个来接她的丫鬟将此事告诉了秦大娘子。   像观月这样的香姬,只是听上去比勾栏里的艳妓高贵些,实则都是以色侍人,简直比普通的粗使丫鬟还要低贱。   何况私会外男,怎么也不合规矩。   观月知晓此事瞒不住,当即跪了下来,说自己下午不慎扭伤了脚,装作了秦家小姐,这才得那位道长相助。   秦大娘子听后冷哼一声:“什么道长?那是当朝顾相,你竟也敢去招他。”   观月低眉垂眼地跪在秦大娘子脚边,一副任她责骂的模样,静静地听着秦大娘子滔滔不绝地叙述着那位顾相的事迹。   她说燕帝极其厚爱这位顾相,当年为请顾珩入世理政,自甘行路相迎,跑死了数只千里好马。后来,燕帝还特地在内宫修辟了仙观,以供顾相清修。   若非顾珩为人端方,恪守礼法,只怕燕帝连后宫妃妾都愿与他共享。   末了,秦大娘子一挥手中小扇,结束了她对顾相的称赞:“册封的日子就在眼下,你还生出这样的事端。这个月的例钱莫去领了,便在屋里闭门好好过吧。”   观月压下心中怨气,强装出一副卑微模样,连连称是:“奴领罚,大娘子千金之躯,千万别为了奴动气。”   秦大娘子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抖了抖藤黄色的裙:“国公府虽远比不得皇宫,可也有些根基。说到底,你只是个香姬,就算你日后进了宫,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秦大娘子睨了眼伏跪在地的观月,便不再正眼瞧她,冷漠而高傲地从她身边走过,连踩到了观月的手指也浑不在意。   观月的指头传来钻心的痛,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不痛叫出声。   直到身后的雕花门闭上,观月才敢将手抽回来,烛灯下,原本纤细的玉指很快红肿起来,观月的额角涔出细密的冷汗。   秦大娘子走后,秦小世子那边悄悄地送了封信来。   观月打开信筏,潦草扫了几眼,见通篇皆是情言谑语,厌恶地将那信筏扔进了小铜炉里。   灼热的火舌逐渐吞噬了那张信筏,观月感到通身无比的自在,心里升腾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她的容貌明明比真正的秦小姐还要艳上几分,可秦小姐生来便享尽荣华宠爱,她却是在饥饿与冷眼中挣扎生长。国公府的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将她视作最卑贱的玩物,哪怕是秦小世子,对她也未曾有过半点真心。   她像是个听话的物件,被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他们猜错了,她可不是什么恭顺谦卑的乖奴,她是田间顽强的野草,哪怕有一丝机会,她都要拼命抓住,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她不要只能在肮脏的泥淖里卑微地仰望明月,她要成为明月,要金玉相配,让人人艳羡敬仰。   观月的手指还在作痛,那股痛意顺着筋骨传遍全身,像是一味蛊魅人心的毒药,竟使她心底衍生出一种恶毒的想法。   那位被秦大娘子口中盛誉非常的丞相顾珩,就因为他投了个好胎,出身高贵,所以与他说几句话也成了十恶不赦的错处,要被扣去整整一月的例银。   秦大娘子或许瞧不上这些区区小钱,可对于观月来说,那却是给家中母亲治病的救命钱!   什么芝兰玉树的真君子,去掉这些浮夸的伪饰,他还不就是一个俊才郎君。   既然连秦大娘子这样的人,都将他视作神明仰望,她秦观月就偏要让世人都瞧瞧,这位高高在上的顾相,是怎样跌落神坛的。 第3章   整整二十日,观月都被困在屋里思过,除却每日来送饭的丫头,便只有宫中的嬷嬷来教导礼仪。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秦小世子屡屡想来求见,皆被门口婢子推拒在外,一连吃了几顿闭门羹。   册封之日如约而来,秦国公府挂满了红幔宝灯,四处洋溢着喜气。   吉时到,观月从偏阁缓缓而出,身着喜袍,踏上了那顶华贵异常的轿舆。   直到轿舆在喧天的礼乐声中沉稳起步,仪队向一路南行,穿过繁盛的大燕长街,巍峨堂皇的燕宫逐渐在朝霞中显现原貌。   此时的观月沉浸在一场盛大喜悦的幻梦中,并未听见沿街议论。真到了这心心念念的时刻,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到底只是一个假冒的千金小姐,并未穿过这样名贵的衣裳、见过这样恢弘的场面。她多么害怕自己在众人面前露怯,以致这即将触碰到的好日子忽然沦为泡影。   燕帝龙体抱恙,并未到场,好在一切仪式圆满,在燕帝身边王内侍的指引下,观月被带入毓秀宫中。   按着秦大娘子的吩咐,观月将早已备好的打赏奉给了王内侍,王内侍笑呵呵地捧着沉甸甸的锦袋子走了。   头顶的累金凤冠压得观月肩颈酸痛,但此刻坐在金堆玉砌的殿中,观月仿似久居暗室之人乍见天光。终于她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能够为她自己争一争前程。   但当欣喜的余潮尽数褪去,观月才有余心审视起了眼下的境地。燕帝的身体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竟已到了如此不堪的程度,怪不得她听人说如今朝中政务皆是由顾珩决断。   秦大娘子喜怒无常,如今由她代为照看母亲,无异于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秦大娘子的手中。这只能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燕帝靠不住,秦大娘子更是靠不住。   无论如何,她都该给自己找一条合适的后路。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像是观月入宫的“冲喜”真起了效果,半月后,燕帝的身体居然逐渐有了起色。   燕帝久病初愈,大赦天下积攒福德,更是广邀王公臣子、后妃皇嗣今夜齐聚骊台,为之庆贺。   这也将是观月第一次见到燕帝。   毓秀宫内殿,殿直墨隐正替观月奉衣。   奉衣的时候,墨隐的手不小心触碰到观月的后颈,那宛若羊脂玉般白润的肌肤,摸上去像在绸缎上滑过一般,墨提忍不住掀眸偷看了一眼这位新入宫的秦贵妃。   容貌绝艳,身如笔绘,只奈今朝帝王荒淫残暴,这样的画中美人,却成了燕帝的妃。   想到这儿,纵是在宫中已见惯了风波的墨隐,也忍不住心下默默叹息。   只是好像这位秦贵妃自己倒是蛮不在意。   “今夜的庆宴,顾相也会去吗?”观月的目光流连在宫女手中托盘上的各式耳坠上,一时犹豫不决。   墨隐怔愣片刻,旋即轻声答道:“顾相深得圣上器重,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她忍不住悄悄向贵妃望去,而贵妃只是神色淡淡,仿似适才只是随口一问。   墨隐忍不住问:“娘娘见过顾相?”   观月的指尖落在了一对合金抱珠的耳坠上,那坠子金光耀耀,在旁人看来或许庸俗,但她向来喜欢这些。   “未曾,只是往日在闺中便听过顾相盛名,有些好奇罢了。”   顾相这样的人物,是燕朝百年难得的奇才。论风姿相貌,丹青国手难绘其玉骨皮貌;论诗才文格,恐怕也只有年逾古稀的大儒杜老可与之一较。   墨隐曾在先皇后的千秋宴上远远窥得过顾相一眼,彼时顾相身着一袭青色道袍立于万花丛中,墨隐只觉他身旁的花草暗淡,牡丹也失了颜色。   也难怪连贵妃娘娘都想瞧瞧顾相风姿。   “娘娘喜欢这个?”墨隐将那对合金抱珠的坠子递到贵妃手上。   观月接过坠子,放在掌心瞧了瞧。不知怎得想起那日顾珩的一袭雪袍和袖间青鹤。   她想了想,将金坠子放回托盘,重选了一对更为素雅的绿松石坠。   “用它吧。”   夜风抖落檐下的宫灯摇曳的光缕,观月身着曲水纹织金缎锦裙,墨隐跟在她的身后,二人一同走向骊台。   骊台的形貌已在月下逐渐明晰,与灯火长明的骊台相比,就连月色也黯淡了几分。   为了造骊台,人丁死伤无数,但到底永久地留下了这座酒色楼台,它将成为燕帝荒淫无度的见证,向后人昭示着暴君罪恶的行迹。   观月敛裙迈上了骊台的长阶,台顶早有内侍等候。   “贵妃娘娘,请。”内侍躬身相迎,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观月跟在内侍身后向殿内走去,一路上只见女子的珠履像小山般相叠在路两旁,数不清究竟有几双。   脚下渐渐沉重起来,愈往里走,观月听见女子欢笑与弦乐交融声则愈清晰,调和出淫且靡的曲调。殿内瑞兽熏笼缓吐出暧昧的香气。   今夜的盛宴,好似不像观月料想的的那样轻松。   甫一入殿,观月便看见殿内挤满了曼妙女郎,她们穿着露骨的纱裙,个个丰姿冶貌,斜倚在王公贵臣的怀中与之调笑。她们中不乏从勾栏中出来的媚娘,竟还有燕宫中低位的嫔御。   这分明是一场上下同乐的合欢宴。   观月不自觉望向殿上高座,那位以荒淫昏庸而闻名的帝王,正躺在一位美人怀中,像只嗷嗷待哺的小兽,贪婪地仰头叼她指间的红果。   这是观月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香艳场景,只感到耳畔像火烧般羞躁的热。   她撇过脸去坐了下来,并未发现她的所有举动都被顾珩看在了眼里。   顾珩坐在燕帝的身边,穿覆苍青道袍,上面绣着四合如意云鹤暗纹,玉拂尘规整的摆置在他的膝旁。他静静坐在那儿,专心地把玩着掌间的羽觞,殿内的声色酒乐似乎与他无关。   即便潜于浮华之下,游于苍狗之间,仍然干净的像是不染世俗的一掬清泉,又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半晌,他似乎对那只羽觞没了兴趣,将其随手放在案上。   而后,对燕帝落下轻飘飘的一句提醒:“贵妃娘娘已到了。”   高座之上,燕帝终于肯从美人的胸前抬起头来,酒气熏得他满面通红。   “贵妃?在哪呢?”   观月不愿惹人注意,坐在角落里已久,可眼下却不得不走向殿前问安。   流光之下,那身织金缎裙衬得她身段窈窕,清丽合宜,在一众紫燕黄莺之间,更显得绝艳脱俗。   更糟的是,她生了一双勾人的含情眼,即便只是寻常一眄,也交缠着无尽的柔情,恐怕就算是世间最无情的男子,被她看上一眼,都难以把持。   “妾拜见陛下。”观月行礼时,领口处露出半截肌白若雪的秀颈,招来了不少男人饱含深意的目光。   也同样引来了燕帝的注意。   “美人,快到朕身前来。”酒气朦胧间,燕帝恍若望见仙子下凡。   “美人”?好潦草的称谓。观月勾出一个不失体面的笑,迈上玉阶,刚走到燕帝面前,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拉进怀中。   秦观月想过各种姻缘交会的开端,却对这种勾栏曲水般的恩宠恶心至极。   她不想再失了体面,或者说,秦观月从来也没有体面。   燕帝身上的浓烈酒气,和他鬓角的白发,无不让观月感到反胃,更何况,文武众臣还在身边看着。   年轻的女子总是那样美好,燕帝欲望勾缠的目光在观月身上流连。   “陛下,听闻贵妃娘娘善舞,今日不如就请娘娘为陛下舞一曲助兴吧。”淑妃往日自负美貌,今日被观月抢了她的风头,心有不满。   淑妃此话一出,殿下有好事的臣子纷纷附和,分明也是想看贵妃一舞。   “淑妃娘娘此话不假,若此女技艺尚佳,我便封她个第一舞姬。”开口的是右席次位的文官,可惜观月此时双颊作烫,一时无暇顾及。   秦观月屏息等待着燕帝对于这位触怒逆鳞的悖臣的发落,她想着,即便这混佞不死,也要当众庭杖,她心中轻蔑的一嗤。   但等来的是上下君臣相视,不约而同的拊掌而笑,秦观月没有料到,燕朝的根,已朽败至此。   秦观月尊为贵妃,怎能在臣子面前随便献舞,岂非是有意羞辱她。今日她若真在这殿上一舞,来日只怕整个秦国公府都要遭人耻笑。   观月脸色苍白,连带着呵气都有些发颤:“陛下,我……”   观月话未说完,便被燕帝打断:“便依爱卿所言,朕也有些日子没看乐舞了,贵妃便去罢舞上一曲吧。”   话已至此,观月在众臣的注视下勉强地站了起来,她回身做好姿态预备接受羞辱。   只是此刻,她回眸间倏的望见了清明的月光,戏谑似地撒在殿前的白玉阶上,她余光一乜,看到了身披着月光的他。 第4章   在那瞬间,秦观月心中生出一种渺茫的期冀。   像将要溺毙之人抓住了块浮板,她将满腔酿成眼中的乞怜,望向殿上那被月色笼罩之人,虔诚地盼望他能救她于水火。   顾珩端坐在那儿,温情的烛光照着他的侧脸,映出了一张矜贵傲然的面孔。他淡淡地扫了秦观月一眼,目光落在了秦观月耳垂的绿松石坠上。   翠的像是秦国公府后院的竹。   她就是在那片竹林中与秦小世子举止亲昵,又对他满口谎言,虚荣算计。   一个全无大智,空余美艳皮囊、卑劣心机的假狸猫,偏要装作幼承庭训,规行矩步的真小姐。   他不是佛圣,不该渡她。   顾珩看着秦观月垂眼站在那儿,像只将被恶狼扑食的鹂鸟,弱小而又无助,令人无限怜惜。   救她其实不难,只要他愿意开口,哪怕只是皱皱眉头,她就能得救。   可惜,他是覆霜载雪的高洁青松,不会为人间浅薄的春光而动摇丝毫。   淑妃坐不住了,走上前拉住秦观月的手:“贵妃娘娘,妾身带您去后殿更衣。”   殿上的顾珩移开了目光,秦观月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她决然地转过身,昂首迈下玉阶,勉强在众人面前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骊台后殿,秦观月愤愤取下那对绿松石坠,随手扔在一旁。而后褪下宫裙,换上舞裳,   满腔怒火熊熊灼烧着她的心,不甘与懊恼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顾珩与秦家小姐不是旧相识吗?如今“秦家小姐”有难,他怎能如此心安理得。更何况,秦观月与顾珩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情于理,他都该出手相助才是。   顾珩果真和她想象的一样,是道貌岸然的假君子。   窗外夜风拂动,树影婆娑,骊台隐有飘扬弦乐声起。   在众人或调笑或期待的目光中,秦观月身着一袭鸾纹正红舞裳,外罩一层绣金莲的薄烟纱,迤地的裙尾划过玉阶,金莲熠熠而绽。这舞裳仿似为她量身而制,包裹着她曼妙有致的玉体,行动间,有轻云流风之态。   燕帝推开了身边喂酒的美人,直起身来,将灼灼的眼神黏在了贵妃的身上。   凤灯之下,衬得秦观月容貌更艳,肌肤宛如盛冬新落的雪,兰靥之上,黛蛾弯弯,红唇娇润。   顾珩的眼中飞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但很快又沉寂如初,依旧端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伴着乐曲声,秦观月纤腰轻折,步下生香,长袖轻软若流云,翩裙流曳似轻风。那雪白纤细的玉臂,由袖中缓缓展出,葱指轻捻,如水中清莲绽于绿波。   淑妃气恼地握着酒盏,恨不能将其捏碎。   她本以为这位新贵妃身为国公嫡女,定会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在陛下和众臣面前失了分寸,引得燕帝大怒。   却不想秦观月不仅没有半句怨辞,反倒是像是将所有的不满都化作了热情,随着乐曲激进而扭转腰肢,活像一尾灵动的妖蛇,吸引了所有人的心魄。   秦观月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团火,点燃了殿内男子的所有欲念,他们像是饥饿的野兽,眼神中的欲望□□而又直白。   甚至更有甚者借着酒劲高声叫喊,满面通红地说起污言秽语。   随着激烈的动作,秦观月白嫩的肌肤下薄染了一层诱人的红晕,雪脯如浪潮般微微颤动起伏。她用那双横渡秋波的眼,勾魂摄魄地望向顾珩。   不知为何,顾珩想起那日秦观月凑近他时,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顾珩自宽袖下伸出手,握住了膝旁的拂尘,清癯的骨节下似乎藏着一股隐忍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烦躁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他紧了紧手中的拂尘。   那些调笑的声音落入顾珩耳中,很刺耳,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好了。”顾珩突然沉声开口,殿中乐曲戛然而止,正在兴头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殿上眉目疏冷之人。   原本舞乐升平的骊台沉寂下来,观月也停下了舞步,静静瞧着他。   顾珩慢条斯理地抚平袍上褶皱:“陛下龙体初愈,该回去服丹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块沉石压下,寂静的骊台,只能听见众人浅静的呼吸声。   没有人敢说话。   “咣当”一声,燕帝手中的青铜酒盏掉落在地,溅开一片浓酒。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才从酒劲里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几声。“时候尚早,贵妃这舞不是还没跳完吗?不如……”   “臣陪陛下回宫。”顾珩不置可否地站起身,走到燕帝身旁。   燕帝颤巍巍地扶住顾珩的胳膊,二人将要离席,殿下却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   “顾珩!你没听见陛下还不想回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面装得清高无暇,实则就是一个弄权擅政的小人!”   秦观月不禁嘶了声冷气,侧目向那名醉臣望去。   观月认得出,他就是那个要将自己封为“第一舞姬”的文臣,真是酒壮人胆,连燕帝都对顾珩事事顺从,他怎敢如此放肆。   可想到这人适才的狂悖之言,她竟涌生出几分余庆欣喜,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顾珩将会如何发作。   殿内其余人等心中戚戚,大气都不敢喘,纷纷离那名大臣站远了些。   燕帝这时清醒了,却也不敢多话。这大臣往日贯会讨燕帝欢心,民间的奇珍异宝、舞姬民妇,大多由他奉给燕帝,新奇不断。   可他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顾珩。他燕帝的巍巍江山,都还要倚仗着顾珩呢。   燕帝抬手扶额,眉头紧蹙:“朕方才饮酒过量,此时觉着有些头疼。今夜就到这吧,各位散了罢!”   “陛下。”顾珩语气缓慢,“高大人像是喝多了。”   “顾卿所言正是。王忠,还不快将遣人高卿好生送回府中。”燕帝频频向王内侍使眼色,王内侍会意,忙派小太监去将那酒后失言的大臣赶紧带走,以免生事。   顾珩向前一步,拦住了小太监的去路。   “陛下,臣听闻高大人一向敬重夫人,若就这样醉醺醺的回去,似乎不妥。”   “依顾卿看,该如何是好?”燕帝举袖拭去额角细汗。   顾珩冷眼掠过台下众人,一字一句道:“贺风,带高大人去殿外醒酒。”   贺风领命,面无表情地走下台阶,轻易将高氏牵制住。   高氏如临大敌,先前的醉意一驱而散,神情慌乱,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但众人面前,他不愿失了面子。   “顾珩!你——你好大的胆子,我泱泱大燕,难道现是你一个臣子说了算么!”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高氏脸上。   贺风收了手,低声警告:“高大人,慎言。”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高氏便被拖出了殿外。寂静的夜里,传来大殿外清晰而响亮的耳光声和高氏的咒骂声。   一声一声,在沉默的夜里显得格外骇人,听得秦观月心中突突地跳。   原来,顾珩所谓的醒酒,是这样的。   秦观月站在殿下,抬眼看着面色淡然的顾珩,只觉得一种无端的恐惧自贴着背脊攀了上来。   她被顾珩庄重端方的形貌骗了,差点忘了顾珩不仅是天下文人墨客的圭臬与信仰,更是一位手握生杀之权的丞相。   顾珩,究竟是什么样的?   若说他是风光霁月的绝艳惊才,泼墨即成名誉天下之篇,可他似乎又是搅弄权海,近乎丧失私欲的恶人。   若说他残酷无情,可无论是那日竹林外,还是今日骊台宴,他又的确对她伸出手,在她坠入水火之际拉了她一把。   秦观月看不明白他的底色,他像一团迷雾般的神秘,明知道很难掌握他的踪迹,却总是让人想要陷入其中,一探究竟。   殿外,高氏的咒骂声渐渐低去,最终融入了无垠缄默的夜色中,那清脆的耳光声响了一百余下,终于也停了。   此时燕帝早已脸色惨白地瘫坐在椅上,汗水湿透了他的里衣。   顾珩看了他一眼,燕帝会意后连忙发声:“王内侍,扶、扶朕回宫歇息。”   一场君臣共乐的欢愉宴,在燕帝颤颤的离去中宣告收场。   众人亦如飞鸟散去,秦观月在原地愣了一会,也扶着墨隐的手向殿外走去。   此时,一道喜怒无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贵妃娘娘,留步。” 第5章   殿内宾客散尽,侍从皆在殿外等候,殿内仅剩顾珩与秦观月二人。   空旷的高台上,顾珩负手而立。他站在烛光未至的阴翳处,垂眸描摹着那个向他走来的女子。   秦观月身上还穿着舞衣,每走一步,身上的珠铃摇曳,在寂静的骊台中碰撞出清脆的响。   她不敢看他,低着头走到高台前,不肯再向前,停住了脚步。   “丞相?”她开口,捻来一段情意婉转的怯。   “娘娘是臣亲自选中的。”顾珩指腹摩挲着拂尘柄上的莲花纹样,意味深长地看了秦观月一眼,“可如今看来,娘娘似乎不太一样。”   他选中秦家小姐,不是为了给那位昏庸的帝王冲喜,而是要制衡秦家。   顾珩厌恶一切可能脱离他掌控的事物,比如秦家不听话,送来了一颗假明月。   假明月受辱,等同于秦国公府受辱。   因此今夜即便知道是淑妃刻意设计,他也没有阻止,甚至好整以暇地想要看她会如何挣扎。   可他没有想到,秦观月如今已是贵妃,居然坦然接受,还在众臣面前献舞取媚。   有失体统。   顾珩的话虽然已经尽量委婉,可像秦观月这样的人最是敏感,她听出了顾珩话中的深意。   心间的怨念如同潮涌席卷而来,闷得秦观月喘不过气。   可他有什么理由鄙夷自己呢?袖手旁观的是他,要说不堪,也该是他。他哪有半点情义可言?这样的人,连骨血都是冷的。   世上哪有当真无欲无念的人?秦观月根本不信。若顾珩真无欲念,他又为何涉足朝堂,把弄权势?   他并不是冷月孤星,今夜她作舞时,分明看见顾珩望向她的眼神中,也漾起一丝波澜。   此刻顾珩愈是端的一副清矜无匹的仙人样,秦观月便愈是想看他日后情难自制、为欲念癫狂的模样。   这样的念头一旦在心底埋下,便开始恣意萌发,破土后疯狂生长。   她捻起舞裙,抬足迈向玉阶,墨发如同水中的海草一般轻盈地落在腰脊,在纤软的腰肢处勾人地摇晃。   顾珩皱了皱眉,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当两人只余几步距离时,秦观月停下了。如水流曳的烛光在她面上横渡银波,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润的眸,直直地望向顾珩。   “丞相也觉得,那曲舞,不该跳吗?”   秦观月离得太近,近到顾珩能看见那双漆密长睫微微的颤动。   夜风袭来,顾珩又闻见了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浮香,眼中飞闪过一丝慌乱,向后退了一步:“娘娘尊为贵妃,别失了分寸。”   静谧的殿内,顾珩能听见她低微的啜泣声。   自己对她是否过分严厉了些?本来她也只是一颗将被废弃的棋子,又何必与之计较?   “我也知道若是跳了,会让爹娘被人耻笑。”她眼底的水光盈盈轻颤,几欲破碎,“可在这宫中,又有谁是真心为我呢?就连丞相,不也是同他们一起在旁看我跳吗?”   说到此处,一滴剔透的泪很适时地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秦观月见顾珩依旧不为所动,便又楚楚可怜地侧过身去拭泪:“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多年来,顾珩名声在外,即便有不少高门女郎向他表示过青睐,但大多都是远远敬仰,不敢亵渎。   秦观月却像是一只断了翅的蝶,无助地停落在了他的掌间,毫不掩饰地将她的弱小与可怜展示在他的面前。   虽不知她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有几分动情,那样世俗的剖陈与泣诉,不免让顾珩尘封已久的心绪掀起汹涌的浪涛,甚至生出一点歉意。   的确,她是他亲手选中的人。即便是因为阴差阳错,但总归她是因为他,命运才会发生天差地别的转变。   顾珩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开口:“贵妃如今已是宫中人,不必再作闺中女儿姿态。天色已晚,贵妃今夜也乏了,请回吧。”   夜风有几分寒,贺风跟在顾珩身后,欲替他披上外袍,被顾珩抬手阻下。   顾珩一人走在前面,拂尘微微摆荡,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孤颀的身影在夜色中尤为孤寂。   顾相总是习惯这样独来独往。   无人知道他当年为何避世从道,亦无人知道他又为何愿意回朝为官,他像是一阵风,不知他所来何处,亦不晓他将去何方。   贺风跟了顾相十年,却从来都猜不透顾相的心思,也不敢多猜。   顾相最讨厌别人打探他的事情。   可是无论在文坛或是庙堂,顾相这么多年来惟一饱受非议之处,就是指摘他有悖臣德,纵容君王无度。   这些年来,无论燕帝如何荒唐,顾珩都不曾置喙一句。   今日顾相又为何要处置高大人?   贺风想不明白。   贺风只知道,顾相想做什么,总有他的道理。   墨隐扶着秦观月回宫,将行至长桥时,被一陌生男子叫住。   “贵妃娘娘。”   夜幕中,一名身姿修长的男子踏月色而来,其人一身玄蓝长袍,脚踏长靴,虽不及顾珩身形高洁,却也眉目俊朗。   仿佛在适才的骊台宴上,秦观月见过此人,但叫不上姓名。   墨隐在宫中当值有些年月,看清来人面孔,忙跪下行礼:“奴见过城阳王。”   “此处无人,不必多礼。”陆起戎虚扶起墨隐,又将目光转向秦观月。   先前在骊台,他只是坐于席下远望贵妃起舞,却已觉贵妃犹如琼娥舞弄清影。当下借月光细看,倒觉得颇具娇媚柔婉之态,一时失神,竟忘了此行目的。   秦观月有些不自在:“王爷有什么事吗?”   距晚宴已有半个时辰,此时诸位王公贵亲早该离宫,缘何城阳王还在宫中?   比起顾珩疏冷的眼,陆起戎的双眼则像是温润的泉,无声淌过黑夜。   陆起戎察觉自己失态,忙从袖中取出一物:“本王是来将此物还给娘娘。”   他伸出手,一对碧翠如洗的绿松石耳坠在月色下明耀。   这不是方才秦观月扔在后殿的那对耳坠吗?怎会被他捡去。   陆起戎笑了笑:“娘娘无需多虑,原是一桩顺手的事。”   秦观月感到耳畔一热,但宫中人多眼杂,故对他的笑保持着一丝警惕。   她扬手示意墨隐收下耳坠,屈身一礼:“谢过王爷。时辰不早了,本宫就先回了。”   秦观月的心跳地厉害,这一晚上,这三个男人每一个都让她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这皇城中究竟还有什么样的风波等着她。   就像看起来温润的城阳王,不也隐于这黑夜之下,令人捉摸不透吗?   秦观月狼狈地握住墨隐的手,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城阳王低含笑意的声音。   “娘娘戴上这耳坠,很美。” 第6章   翌日,一场急雨袭来,宫闱遍落满地残花。   顾珩径直向燕宸殿走去,云靴踏过地上杏花,绕过九曲长廊,还没走近殿前,便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殿内燕帝怒喝,声音急躁:“顾珩呢?顾珩怎么还不来?”   高显高大人因不堪昨日宫宴受辱,此时肿着脸跪在外殿前,哭喊着要燕帝为他主持公道。   而顾珩迟迟不来,燕帝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背着手来回走动,不知如何是好。   “顾相怕是有事耽误了,奴再派人去瞧瞧。”王内侍在旁手足无措,额上的汗止不住地向外冒。   “快去、快去!”燕帝不耐地挥挥手。   王内侍连连称是,向身侧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向殿外跑。   正巧撞见了站在殿门前的顾珩。   顾珩秋风扫落叶般扫了一眼跪泣的高显,脚步从容。   小太监仿佛看见神兵天降:“顾相!陛下在里头候着您呢。”   顾珩淡淡嗯了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燕帝如释重负,前来相迎,满眼激动地就要伸手抓住顾珩的胳膊:“爱卿,你终于来了。”   顾珩假作轻挥拂尘,避开了燕帝伸过来的手,径自坐了下来。   “光州之乱,现已平息了。”   他声线平缓,像是在说桩轻而易举的小事。可光州学子叛乱之事,涉及之广、牵连之深,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燕帝果然眼中一亮,对顾珩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朕便知道,只要有顾卿坐镇,世间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顾珩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眼都没抬:“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朕……”燕帝踌躇道,小心地看了顾珩一眼,“昨夜的事,顾卿可生朕的气?”   燕帝昨夜从醉中醒来,便一直惴惴不安。这还是顾珩为官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可之前再荒唐的事,顾珩也从来不管,怎么昨夜竟然突然如此行事?还重罚了高显。   整整一夜辗转反侧,燕帝睡不着,心下不安。   顾珩抿了口茶,薄凉的深眸仿似能将燕帝轻易看穿。   “贵妃是由臣选入宫中为陛下冲喜之人,她毕竟是秦国公之女。昨日之事,不妥。”   见顾珩反应如常,燕帝松了口气:“还是顾卿考虑周道。朕马上就传旨下去,抬贵妃封号,再赏金玉珠帛无数,可好?”   “陛下家事,无须与臣交待。”   燕帝急忙肯首:“那……”   燕帝话锋直下,意欲顺势宽宥高显。   顾珩很适时地打断:“至于高显,他御前失仪,也不合适再做言官,”   燕帝心中一紧,高显可是与顾相往日有甚么过节?难道顾相真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顾珩将茶盏放下,面上仍是不见喜怒。   “高显高大人,江东人,早年于光州行走,交游甚广。高显是陛下早年钦点的人,此次光州学潮之乱,是——”   光州之乱始于顾珩,天下学子虽皆以顾珩为文学大儒,但顾珩是文、政、教三派的杂糅体,且如今已插手帷幄之中,其不纯不贞的用意引起年轻士族诸多争议。   光州演变之快,顾珩始终心存疑虑,在大内牵线的人究竟是高显,还是?   顾珩将话茬渡给燕帝。   燕帝急于表明心迹,仓促开口:“爱卿误会朕了,误会朕了!你是朕的肱骨臂膀,若是谁要构陷爱卿,朕当亲自提刃。”   仿佛怕顾珩不信,他又坐得近了些,“只是高显那蠢驴,自入京就职后便耽于声色,不堪重任,想是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勾结逆贼。”   顾珩本阖目养神,只听到“勾结逆贼”四个字倏地睁眼,琉璃顶的折光刺得他眉头微蹙。   “既是如此,陛下自行处置吧。”   燕帝得听此话,便思忖般的捋起长髯:“那便革了他的官职,光州是不能再回了,让他去西南边陲做个门吏史,至于光州余党多是些年轻后生,顾卿容朕再想想。”   他还是没听懂。   顾珩从座上起身,眸光低垂,对着这个近似傀儡的帝王恪守着臣道,“陛下有主意了就好,臣受辱不打紧,要紧的是陛下,此事一出,原本臣为陛下炼就的青云白日万年丹便耽搁了月余,究竟,误的还是陛下。”   短短一句不瘟不火的回应,却将整个大殿风云搅动。   “臣去清平观炼丹了,先告退了。”   顾珩提步向前,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花鸟六扇屏风后。   路过高显时,顾珩险些被他啐了一口。   只是顾珩也有些困解,往日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胁迫燕帝,这次他究竟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是为了替那女人受辱抱不平?   他敛了敛眸,已经走到了今天,他不想,也不能被任何人左右。   行至月华门处,被身后一声“顾相”喊住。   “顾相,留步!”来人是王内侍。   “顾相,陛下他,”王内侍上前一步,“陛下他改主意了,已经赐死了高显,至于光州余党,皆由顾相处置。”   语罢,王内侍含笑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顾珩不愿和阉人走的太近,用拂尘隔开了二人的距离。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顾相为我大燕殚精竭虑,为陛下穷究道学,合该如此。”   顾珩不置可否,冲他点了点头。   日出正午,顾珩得到结果便不再耽搁,阔步而离。   当天晚上,擢秦观月为俪贵妃的旨意便连同入几箱金玉,一同送入了毓秀宫中。   秦观月并没想到燕帝是看在顾珩的面子上才给了赏,还全以为燕帝是醒酒后看在秦国公府的面子上,才给了补偿。   俪字意为伉俪,眼下中宫无主,秦观月得此厚赏,引得宫中众人艳羡。   往日里在秦国公府小心卑微,乃至那日夜宴受辱,对于秦观月来说,都已是过眼云烟,消弭散尽了。   几乎是带着一种挣脱苦难宿命后的余庆,菱花镜前,昏昏的日头将秦观月侧影衬在茜色窗纱赏,她从燕帝赏赉的匣子中,选中了一枚镶满珠玉的鎏金凤簪。   如今她终于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一只最喜欢的钗。   即便招摇,也符合身份。   赤乌在天际缓缓燃烧,燕园花摇莺啼之中,秦观月身着华服,鬓曳金钗相拥而来。   似乎今日的春风都比往日和煦许多,一阵低声议论传来,秦观月与墨隐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假山后两名低位宫女交头接耳,似在谈论什么隐秘。   宫人的议论总是涉及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秦观月一时好奇,牵着墨隐的手缓步走上前去,不堪的议论声也在二人耳中逐渐明晰。   “若是让我在众臣面前丢那样的人,还不如一头撞死。”   “就是,你可瞧见她那晚的模样了,哪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枉称她还是甚么国公的女儿呢,竟这样不知羞耻。”   墨隐听见这些卑鄙言辞,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前理论,却被秦观月拦下。   那两名宫女有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各自离开了。   墨隐皱着眉,对秦观月的宽容表示不解:“娘娘,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们了?”   秦观月抬手抚了抚鬓间的钗,欣欣笑了起来,眼如翦波,似乎不以为意:“你可见过凰鸟会与蝼蚁计较?”   她慵然走向湖心亭,婀娜的倩影似乎不染俗尘的月。   若是放在以前,秦观月定会恼怒于旁人的议论,恨不得撕烂她们的嘴。可眼下她已是燕宫中荣宠无二的俪贵妃,她知晓那些轻视与咒骂,不过是出于对她的妒忌。   她好不容易从泥泞中爬出来,她要像真正的名门贵女那般高洁不染尘埃,似乎这样,她便可以与往日告绝。   但往事不会轻易与之断绝,它像一根细微难辨的绣花针,总会在不经意处,刺痛她的命运。   秦观月坐在湖心亭中,团扇送来阵阵清风,拂动她鬓边两缕碎发。   一个小太监向亭中走来,恭敬地对着秦观月行了一礼。   这小太监见着眼生,秦观月轻蹙了眉头。   小太监拱手道:“贵妃娘娘,秦大娘子在拾翠殿等着您。”   秦观月心头一跳,怔愣了片刻才道:“她……母亲怎会进宫?”   外妇若无传召,不得随意出入禁宫。秦观月并未受到“娘家”入宫探访的消息,事情怎会如此突然?   小太监不语,只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包,递给秦观月。   秦观月接来一看,只觉如雷轰顶,指间一颤,香包险些落在了地上。   那是她生母随身佩戴的香包,怎会在这小太监手上?莫非母亲出了什么事?   她强压心中慌乱,假意冷静道:“墨隐,你先回去。”   墨隐欲言又止,但看了秦观月的眼色,也只得告退。   看着墨隐走远,秦观月一把抓住小太监的手:“你们把我母亲怎么了?”   小太监笑了笑:“娘娘且随奴走吧。”   秦观月不得已只能随那小太监一同前往拾翠殿,行了许久,终于来到拾翠殿前。   拾翠殿地势幽静,久无人居。小太监将秦观月送至门前,便一人离开了。   秦观月心跳地极快,她颤颤推开门,破旧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之处显得极为吊诡。   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屋内深处渡来淡淡的烛光。秦观月向着烛光走去,隐约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秦小世子的脸在光影下晦测显现。   他对她笑,声音低沉而悦耳:“月娘,许久未见。”   作者有话说:   小月:哭哭,不会这么快就要翻车了吧 第7章   已近夤夜,宫门即将落锁,一辆马车缓缓撵过青石路,向宫门驶去。   马车内,观月穿着太监服制,挑起车帘向外望。   燕宫沉寂,仅有巡门的侍卫手中几点零星光火,此外再无旁人经过。   观月颦眉轻蹙,心下仍有担忧:“消息可确定传到顾相那儿了?”   墨隐说:“娘娘放心,这宫中哪怕是少了块石头,也有人告诉顾相。这时候,顾相应该往这儿来了。”   观月点了点头。   昨日,秦小世子拿秦观月的生母要挟她,逼她就范,她好不容易从秦小世子的手下逃脱,回到了毓秀宫中,满心惦念着尚在病中的母亲。   彻夜未眠,她设计了这一场局。   观月始终不信,顾珩真是世人眼中无欲无情的谪仙。正如那夜在骊台,他不一样对自己起了恻隐之心吗?   顾珩虽比世间庸俗男子棘手许多,但观月生了一张好皮囊,又贯会调弄男人心中的春波。   只要今夜能见到顾珩,她便有了机会。   眼下马车将行至宫门,却依旧未见顾珩的身影,墨隐也不禁有些紧张。   观月反倒坦然起来,轻声道:“再等等。”   清冷的夜风拂来,远处传来銮铃荡漾出清脆的咛响,在沉默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观月向外望去,见一辆青帘马车向宫门处缓缓驶来,轻声笑了。   他果然来了。   “你先回去吧。”放下车帘,观月接过墨隐递来的细软包裹,往怀中一揣,走下了马车。   墨隐坐着马车往毓秀宫回,观月则低着头闷声向前走。   到宫门前,她与事先打点好的侍卫交换了眼色,正要将荷包递到侍卫手上——   一扇六角雕花宫灯照亮了她的脸。   咣当一声,观月手中的包袱落地,里头簪钗洒了一地,她在昏黄的烛光下抬起脸,满脸惊愕地望向持灯之人。   片刻怔愣后,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捡拾地上的狼藉之物,寂静的周遭只剩下金玉相撞之声。   顾珩静静地看着她慌乱的动作。   “娘娘在做什么?”   秦观月压根撑不起男子所穿的太监服,松垮垮的宽大衣裳衬得她整个人更为娇小。她今夜未施粉黛,反倒比往日妆容精致时更为清丽柔婉,媚色浑然天成。   被顾珩这么质问,她像是怕极了。清薄的月色笼罩,她的娇躯一颤,恍若受到了惊吓的皎兔般红了双眼,怀中还抱着散乱的包袱,颤颤地站起了身。   “我、我……”她的声音染上哭腔,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那夜在骊台妩媚起舞的女子,此刻却是这样可怜。   顾珩一时分不清,究竟哪副面孔才是她的本色。   毕竟是在宫门前,不宜久留。   “贺风。”顾珩唤来侍卫,“将娘娘带回流云居。”   顾珩并未上马车,转身向夜色浓重处行去,留下贺风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车行至清平观,秦观月跟在贺风身后下了车。   贺风提灯在前,秦观月在后假意低声啜泣,边抬眼打量着清平观的景貌。清平观前立着一棵两人合抱粗的佛手银杏,于春风中抽出淡绿色的嫩芽。   二人行至观后,贺风推开一扇木门,其后藏着深而长的甬道。   贺风在甬道前停脚:“就在前面。”   秦观月看了眼那望不见尽头的幽深暗道,不禁发怵,软声向贺风道:“可否请你送本宫到前面?”   贺风冷冷地将灯笼递给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秦观月一眼:“娘娘自己去。”   言罢,便独自离去。   十年来,连燕帝都不曾知道清平观中还有这样一个暗室。今夜,丞相居然要将这个女人带进去。   真是奇怪。   秦观月接过宫灯,对着贺风的背影暗自啐了一口,真是仆随其主,同顾珩一般的冷面无情。   她只得小心地借着烛光,摸索着向里探去,心中叫苦不迭。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推开了流云居的门。   流云居内的布置,与顾珩此人一般无趣。青绿凿花的屏风后置了花梨木长案,案上垒着几叠法贴,一樽青玉花瓶,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幽深的烛光下,顾珩穿着坐在案前,手中折着一张薄纸。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将那透如蝉翼的薄纸缓缓展开,轻柔地抚过。   顾珩的动作极慢,烛浪犹如暖潮拂过,映衬在他的指尖,滋生出一种诡谲的暧昧。   秦观月看得耳廓一阵发热,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那张纸,脆弱无援,在他的手下被牢牢掌控着,在他修长的指间被肆意地翻折、叠覆。   像是罪人急于辩白般,她跌坐在顾珩面前,手中的宫灯应声而落。娇躯因惊恐而微颤,几缕凌乱的墨发散落在她雪白的脸侧,脸上隐约可见几道干涩的泪痕,勾勒出一种别样凌乱的娇怜。   “丞相……”   顾珩听见声响,抬起眼:“别动。”   秦观月很听话地不再动,啜泣声也低了些,泪却并未延及她的眼底,她的眼底是冷的。   她是将要临刑的罪人,已被架上了断头台,斩她的刀在顾珩手中泛着冷光,却迟迟不肯落下。   等了好一会儿,秦观月耐不住了。   她向顾珩身边挪了挪,声音柔婉泣诉,满含幽怨。   “丞相预备将本宫关到什么时候?”   顾珩没有回答,他依旧低着头,直到指间叠出了一朵纸花,在灯下看了两眼,又信手将其扔进一旁火炉中。   他突然开口:“娘娘今夜本要去哪?”   观月心中一喜,露出盈盈的泪眼,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再次缓缓诉来:“我知道私自出宫乃是重罪,可是母亲一向体弱,如今又忧思成疾,我实在坐立难安,这才想冒险出宫,回府探望母亲。”   “是吗?娘娘不是在诓骗臣吧。”顾珩幽幽望向她。   观月被盯得身子一颤,但很快稳了稳心绪:“我怎敢在丞相面前说谎。”   很适时地,又是一滴滚烫晶莹的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还望丞相怜我孝母之心,勿将此事告诉陛下。”   秦观月像是一只蛇,将满腹心机藏在了美艳的皮样下,伪装成楚楚可怜的姿态。   顾珩这样的人,哪怕是再简单的话,他们也会多想一想。   太过聪慧,反倒成了弱点。   顾珩看向秦观月,女人泪光涟涟,媚骨天成,穿着太监服饰,反倒生出别样的风情,的确会令男子动心。   可惜是个骗子。   他轻笑:“娘娘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   秦观月错愕地抬起眼,红唇微张,仿佛不可置信。   “丞相在说什么?”   顾珩从桌上拿起一只羊毫细看:“事关龙嗣血统纯正,臣早就想问娘娘。娘娘与秦世子既是姐弟,缘何那日在公府竹林,娘娘衣冠不整地在世子之后走了出来?”   他放下笔,侧目看她:“娘娘尚未侍奉君上,若已失了处子之身。”   他不再向下多说,意味深长地望向她。   秦观月心头剧烈一颤,咬唇望向顾珩,眼中流露出巨骇的惊惧。   这次她并非假装,实在是没料到那日她与秦关阳调情之事,竟被顾珩全都看去。   一时心慌之后,秦观月又开始思虑。   今日她作这场设计,本是为了引顾珩在宫门前相遇,将留自己的把柄放在顾珩手上,以换取顾珩的信任。   秦国公府已经靠不住了,眼下或许才能借顾珩之力找到母亲。   既然顾珩那日看见了,倒不如就此坦白一切,再煽动他的恻隐之心,让他们俩变成一条船上的人。   她在烛影里望向顾珩,露出盈盈的泪眼:“我便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丞相。” 第8章   对于面前这只狡猾而极具迷惑性的狐狸,顾珩本已做好了与之斡旋的准备。   却未料到秦观月会如此轻易地坦白,不免一怔。   她肩头微微的发抖,似乎委屈极了,哽咽不已:“我与秦小世子并非姐弟,我本是秦府香姬,因秦大娘子不愿小姐进宫受罪,这才让我顶替。”   香姬。   顾珩当下便明白了为秦观月身上总浮着淡香,以色媚惑男子的姬,本就是为香而活。也难怪她那夜在骊台,能够毫无羞耻地取乐众臣。   顾珩甚至感到愉悦,为他又一次明智的决断而乐。   这样的女人,的确如他料想的那般。   祸害世间的狐精。   顾珩面色沉着,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佛像:“欺君罔上乃是死罪。你敢跟我说这些,不怕我杀了你?”   秦观月垂下眸,似朵含露桃花,嗫声道:“丞相不会。”   “为何?”   秦观月踉跄起身,如一只振翅的蝶,弱弱地伏倒在顾珩腿边:“丞相不会杀我,因为丞相泽披百姓,不是枉杀无辜、不分是非之人。”   顾珩轻蔑笑了:“你引诱主上、满口谎言,实在算不上无辜。”   语罢,颇为嘲讽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女人的腰肢缓缓低落下去,耸起了两弯消瘦的香肩。即便穿着宽大的太监袍,似乎也能描绘出冶艳无比的风流体态。   观月纤密的长睫颤了颤,掀起一双雾气弥漫的眸子:“往日在国公府中,我虽少读诗书,却也听过丞相笔下的那句‘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我知道,丞相泽披百姓,不会弃我这样的苦命人不顾。”   这是她昨夜临时背下的。   顾珩的眼中果然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道讶异的光。   “丞相,他们都说燕宫是会吃人的……”她仰首望着他,轻轻地拽住他散落在膝上的衣袖,如小兽般低声抽噎,“我不想入宫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娘亲还在他们手中。”   “你父亲呢?”顾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那楚楚可怜的脸颊倒映在他清冷的眼底,确有几分真诚。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六岁那年,父亲就把我们卖给了人牙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顾珩又闻见她身上淡缱绻的幽香,像是一团精魅在勾人的魂。   怪也只怪秦小世子自己耽溺女色,胸无大志,否则怎会被这样的香姬,勾引得魂摇魄乱、情难自已。   而顾珩呢?顾珩不同。   比起温香软玉抚慰的滋味,他更喜欢至高无上的权利,连天子也为他所掌控,肆意享受复仇的快感。   多年克己复礼,假意称道,他几乎将自己练成丧失喜怒情欲的佛,只为了不被喜怒杂念所扰。动情意味着动荡,意味着有了弱点。   有了弱点,便容易溃败。   可是不知为何,这回他面对着这个身份卑贱的女子,竟感到了一种相似。宦海浮沉多年,他见过太多文臣的虚伪贪婪,也曾看过武官悖逆臣道的叛。   在这一刻,他竟然难得的生出一丝怜悯,甚至开始欣赏她在绝望时渴望生机的坦诚。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宽宥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即便你孝心是真,可你尚未出阁便与秦小世子行举亲昵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观月攥紧顾珩的袖口,像是找到依靠般诉说委屈:“丞相,秦小世子是公爷独子,我又怎敢得罪他。”   秦观月耳畔的一缕的墨发垂落下来,拂过顾珩的手背,像是蚂蚁啮咬般痒,顾珩身体一颤,如触到火般迅速将手收回袖中。   而腿边女子面颊微红,面露羞赧神色,声音减低,似缕游移不定的丝:“还是丞相要亲自验明,才会相信。若是如此,妾也甘愿自证清白……”   顾珩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   反应过来女人竟将自己的质疑误当成了“亲自验身”的色心,登时只觉羞愤交加,耳尖微热。   她怎能这样想他?   他沉默了良久,有些不满地张口:“我为何要放了你?”   观月心中掠过一丝喜,眼看就要得逞,几乎要笑出了声。   她垂下睫,遮住眼中狡黠的乐,端着柔婉姿态,呵气如兰:“只要丞相肯放了我,我便是丞相的人。”   挪了挪身子,向他无声凑近,女子身上的幽香似乎更加浓郁。   “秦府的事,我会事无巨细地向丞相禀明。”   烛光下,顾珩冷静地盯着那双雾气朦胧的眼,冷不丁地一笑:“你想要什么?”   “求丞相保我娘亲平安。”   秦观月回宫后,顾珩负手在灯下站了许久。   眼看着火光渐渐燃烧至烛芯尽头,留下袅袅的一缕烟,通室便陷入了黑暗。   顾珩这才在黑夜中转身摸向门外,引动了门口的声铃。不消会儿,在外等候已久的贺风秉着一盏新烛而来。   贺风将烛台放置案上,照亮了顾珩如雪松高洁的身影。   空气中还飘着适才那女人身上淡淡的香。   柔媚而勾人的味道。   顾珩背对着贺风,凝视着案上的一副道贴:“之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月余前的确有辆马车自秦府驶出,离开了燕都。”贺风复命。   顾珩未抬眼,又问:“秦府最近可有异样?”   “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几日前秦世子身边的李恭,突然去了城北郊外的旧宅一趟。”   顾珩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派人盯着,你回去歇着吧。”   贺风应诺,却迟迟不肯走,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顾珩两眼。   顾珩察觉动静,转过身来:“怎么了?”   那女人来时梨花带雨,离开时却是冷静自持,两副面孔,分明是心机深沉之人。   古往今来多少男子败于祸水身上,就如燕帝,不也是因为常年放纵,耽溺美色,才落得如今的下场吗。   丞相断绝□□多年,怎见过这样的狐媚女子,若被她哄骗而毁了大业,他如何跟逝去的老爷夫人交待……   贺风微微凝眉,还是没忍住发问:“丞相似乎对俪贵妃,比对旁人都多照拂了些。”   顾珩居高临下地睥着他,沉默不语,但眉眼似乎冷了冷。   贺风慌忙屈膝认错:“属下失言,请丞相责罚。”   他的背后涔出了冷汗。   或许是因为丞相待他一向宽厚,他竟险些忘了,丞相最讨厌不懂分寸的人。   他等待着审判,谁知一双手扶上了他的胳膊。   下一秒,丞相已扶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怕什么。”   顾珩笑笑,拂落贺风肩头的一片银杏叶。   “不必担心。我对风月之事,不感兴趣。”   观月回到毓秀宫时,天已泛着蒙蒙青。   墨隐一夜未睡,守在门口等她。等到贵妃归来,她赶紧迎了上去。   秦观月此刻小脸苍白,眼角还有泪痕,只觉得身上像压了千斤石般疲惫。墨隐侍奉洗漱后,她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榻上,身心俱疲。   墨隐奉来碗百合安神汤,眉间隐有担心:“娘娘,丞相他……没有为难您吧?”   观月摇了摇头。   经此一事,观月可以确定,墨隐是个忠心的。但今日墨隐并不知她身世,若是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知晓了她的计划,墨隐还会愿意相助吗?   观月有些犹豫:“你怎么不问本宫今日为何要如此?”   墨隐望着秦观月,眼神中似有难以言说的坚定:“娘娘不必说,奴也知道。别说在这宫中的每位娘娘,就连奴,也是不情愿的。娘娘想做什么,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您若想说,自然会和奴说;娘娘若不想,奴也不会多问。”   秦观月眼底一热,险些流下泪来。她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冷眼与算计,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意愿,当年父亲抛下她与娘亲如是,后来被秦大娘子送入燕宫亦如是。   墨隐像是一束微茫的光,落在了她早已布满尘埃的生命中。   但她今日在顾珩面前已用尽了眼泪,此刻她更要做的,是好好想一想,今后的日子,她与墨隐该如何度过。   今夜她告诉顾珩,她别无所求,只为保住娘亲安全,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上次骊台宴之后,她便一直称病,而燕帝身子大好,忙于同其他妃嫔玩乐,才一时将她忘在了脑后。   等哪天燕帝想起她来,又不知是怎样的局面,她总该为自己谋划出路。   顾珩,是她眼下的最佳选择。   经此一役,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顾珩的动摇。   便如她所想的那般,凡人皆有欲望,顾珩勉力克制人欲,也终归有崩塌的一日。   她需要一个保命符,让她能在这充满锐刃暗网的燕宫中活下去。她更需要一把青云梯,能够送她扶摇直上,享尽荣华富贵,和这人人仰望的地位。   且待日后她羽翼丰满,再另谋别的出路。   此日晨起,观月唤来墨隐,让她去清平观给顾珩递一个口信。 第9章   墨隐的口信传到了清平观处,也传到了秦小世子那边。   对秦小世子那边,观月假称相邀他去拾翠殿相见;而对顾珩那边,观月则称是秦小世子再次拿娘亲威胁,逼她见面,话里话外尽透着无奈,只希望能得丞相相助,帮她摆脱这混不吝的小世子。   不出三日,秦小世子便差人回复,应允了秦观月的邀约。   这在秦观月的意料之中,毕竟秦小世子便如世界大多男子那般,只要她勾勾手指,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贴上去。   毓秀宫中,秦观月在镜前试衣。一袭榴红色的宫裙包裹着她曲线有致的娇躯,领口处精心剪裁过,隐约能见雪白深壑,引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   “不成,换一件。”   打扮得太过刻意,反而让人怀疑用心,要不留痕迹才好。   这样才能让顾珩以为她并不是情愿赴约,只是迫于秦小世子淫威而不得不屈从。   观月换了身春绿色的裙,款样朴素寻常,但观月肌白肤嫩,本就生得妩媚动人,穿着这样朴实无华的衣裳,再以束腰收身,勾勒楚楚纤腰,则更显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禁欲反差,引人遐思这衣裙之下该是如何的风情身骨。   发鬓更是精心设计过的,一半低挽于脑后,一半则柔顺地披在背后,其间只插着一支玉簪,柔婉无边。   出殿门前,观月跟墨隐嘱咐道:“一会儿你便去找顾相,我自己去拾翠殿。”   墨隐为秦观月戴上耳坠,却还是有些怀疑:“顾相若是不肯来,奴该如何做?”   观月笑笑,搭着墨隐的小臂走出了毓秀宫,主仆二人各向不同方向散去。   顾珩那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自己。今日既有眼见为实的机会,他便一定会来。   春光已浓,高悬的骏乌蒸腾着世间的欲念,引得人心意浮躁澎湃。   毓秀宫至拾翠殿,一路愈发僻静,到了拾翠殿外,更是渺无人音。   观月迈进殿中,心跳如鼓。   上次在此处,她拒绝了秦小世子的示好,要不是她假装殿外有人经过,从而见机逃脱,恐怕就要在侍寝前失了身。   趁秦小世子还没来,观月从鬓间扯下两缕碎发,理好了模样,散在耳前,衬得她模样可怜,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吱呀一声,观月身后传来响动,她尚未来得及回身,便被来人一把抱在怀中。   观月险些惊叫出声,却强行忍了下来。   秦小世子早已心猿意马,宽阔厚实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灼热的气息如火一般燃烧在观月耳畔。   “月娘,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想明白的。”   “世子。”观月强忍心底厌恶,半推半掩地挣脱开了他的怀抱,转过身来向他,“世子,我娘的事……”   话未说完,便被秦关阳打断。   秦关阳的眼神冷了下去:“月娘,我今日费了许多功夫才得以进宫,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甚至还花了不少银子。   以前,秦小世子以为观月逆来顺受,任人拿捏,且她实在长得动人,他才卸下防备,甚至相信她对自己有几分真情意,不过是无奈之下被迫进宫。   直到后来,观月成了高高在上的俪贵妃,秦小世子费了许多心思着人进宫送口信,却全被观月回绝。   秦小世子这才恍觉他或许被观月骗了。   这女人娇媚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深沉的心机。他追悔莫及,若非他当时图一时之快,想尝一尝征服天子女人的刺激滋味,他早就在那片竹林中强要了秦观月,哪里还至于向现在这般费尽心思。   春光缱绻,看着面前云鬟滴翠,琼瑶作骨之人,秦小世子更觉心痒难耐。   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观月入宫后被金玉所养,比往日更显矜贵,是他未曾见过的美。   秦观月如往常般端着笑,睫羽轻垂,眼眸清润明洁:“我一直明白世子心意。只是上次世子拿娘亲说事,我一时气恼不已,这才伤了世子的心。”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向秦小世子望去,神情怯怯:“世子不会怪我吧……”   实则她心里在盘算着时间,按说此时墨隐应该带着顾珩到这儿来了,却迟迟未见人影,不知可是路上耽搁了?   秦关阳看着观月姿态,眼神温软了些。   即便来时便知观月是什么样的人,可看见她这般娇怯模样,还是不免心神一荡。   他提醒自己,不能再被这女人骗了。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拿下这磨人的妖精。   “多说无益,月娘,你若真有心弥补,便该拿出些诚意来。”   秦关阳向她逼近,右手扣上了她的肩头。   观月低声惊呼,拂开了他的手:“还请世子自重!”   “自重?”秦小世子冷笑一声,耐心消磨殆尽,“今日让我来宫中的是你,现在又装什么贞洁烈女?与外男私通乃是死罪,俪贵妃,想必你也不想被别人发现,你在这里跟我私会吧。”   观月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便被秦小世子推压在了墙角。   慌乱之间,她伸手握住了发间玉簪,下一瞬便要向秦小世子的脖子上刺去——   “世子。”   一道寒且冽的声音在拾翠殿门处响起,秦小世子松开了紧扣观月腕骨的手,拧着眉头向身后望去,看清来人时,秦关阳脸色陡然一变。   “顾……”   顾珩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视而来,犹似刀锋掠过,淬尽嫌恶。   换做平时,秦关阳这个世子或许还能在顾珩面前保持矜贵姿态,可眼下的情景……   若是顾珩将此事揭发,别说他这世子之位,恐怕整个秦公府都要为他陪葬。   秦关阳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般,竟连一个声音也发不出。   下一秒,他便看见一道春绿色的身影从他面前擦肩而过,他想要抓住那抹颜色,却只有冰凉的衣料顺着他手边擦过,就像天际落下的雪,尚不曾落地,便弥尽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余香在空中萦绕。   他只能亲眼看着秦观月向顾珩奔去,就像那日竹林中的一片叶,悠悠落入了顾珩的怀中。   秦观月紧紧攥着顾珩腰间的衣料,香软的娇躯倚在他的怀中,她察觉到顾珩如松挺立的脊背微不可察地一颤。   顾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僵立在原地,那股勾人的幽香便如妖魅般钻入了他的鼻息。   眼底坚硬的冰冷融化,变成了不知所措的惊诧。   “丞相……”   秦观月抬起脸,几缕碎发散落在她净白的颊侧,足见她刚从一场慌乱中挣脱。泪光盈盈的眸中盛满了慌乱与惧怕,那往日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小兽低声的呜咽。   顾珩冷静下来,先将惊魂未定的秦观月扶至一边的椅子坐下,见她仍不住地颤抖啜泣,便褪下外袍,披在秦观月身上。   安置妥当后,他回身望向秦关阳,无情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世子怎么在这里?”   秦关阳怔了怔,一滴汗顺着眉角滑落进眼中,淹得他睁不开眼。   谁知坐在一旁的秦观月此时竟抽噎出声:“丞相,弟弟他是今日进宫吃多了酒,犯浑将本宫错认成了宫女。”   秦关阳惊诧地看向观月,他本以为观月会借机找他的麻烦,却未料到她竟愿意保全秦公府的脸面。   他本也不知如何辩解,此刻正好不再言语,低下了头。   顾珩眉头微蹙,望向秦观月的眼中流过一丝复杂的思虑之色。   秦观月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另只手紧攥着身上袍子,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   她的声音含着哭腔,因而断断续续:“事关本宫母族名声……还望丞相,还望丞相莫将此事张扬出去。”   顾珩面无波澜,此事牵连众多,他本也不打算闹得人尽皆知。   只是他有些不解,秦观月险些被秦小世子轻薄,竟还有心思考该如何周全秦国公府的面子。   既然她已经为他想好了借口,那也免得他再操心。   “贺风。”顾珩冷然道。   在殿外等候的贺风沉步走进,立在顾珩身后等待指令。   顾珩淡然地瞥了秦关阳一眼:“先将世子带回清平居,等世子酒醒后,再将世子送出宫,以免世子再生是非。”   “是。”   秦关阳心中有如火烧。   顾珩分明是假借醒酒之名,将他扣在宫中。   他越想越奇怪,拾翠殿乃是废殿,鲜有人至,顾珩又怎么会凑巧出现在此处?   难道顾珩在宫中的眼线已遍布至此了吗。   可眼下容不得他多想,贺风已走到他身边,架住了他的胳膊:“世子,得罪了。”   秦关阳咬牙切齿地低下头,不得不随贺风离开。   迈出拾翠殿的时候,他似乎听见屋内响起了秦观月娇怯情绻的一声低唤,柔情千转,如烟如雾。   “丞相……”   作者有话说:   绿茶攻略即将展开,希望小可爱们可以多多互动呀~ 第10章   “丞相,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观月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剔透的泪珠,轻轻一眨,便晃悠悠掉落在脸颊上,顺着流到了小巧的下巴尖儿上。   顾珩回过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他从未受过女子如此泪光涟涟的质问,一时只能沉默以对。   与往日打扮光鲜、傲视群芳的模样不同,拾翠殿中的秦观月,披着顾珩的雪袍,娇小的兰躯瑟瑟缩在宽大的袍中,像是一只落雨的幼莺,散乱的墨发衬着光洁雪白的玉颈,脆弱且孤弱,如同不堪一折的花枝,顾盼生怜。   实则顾珩无须向秦观月辩白什么,但看着她因啜泣而起伏的肩膀,心底竟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愧歉。   “我与周尚书谈事,耽误了些时间。”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下。   燕帝将这半朝江山抛给他,亟待处理的宫事朝务密如流水,每日经他手的奏章堆积如山。光说今晨,小至燕宫南苑补栽植株、大至探查淮郡盐政、核销各州各部银粮等事,都尚未解决。   他抛下如此沉重的担子来替她解围,本就是莫大的恩情,他为何还要向这个满腹心机的虚伪女人多作解释。   顾珩不再说话。   秦观月暗自观察着顾珩的神色,细微至他抿唇的动作皆被她收入眼底。   她在心中布着一盘谋划深远的棋,她与顾珩见面几次,向他假作受伤以换他相助、假意献宠以激他改变、又剖陈往事以换取信任。   每次她皆以眼泪示之,扮作我见犹怜的模样,将自己的身段放低,煽动他的恻隐之心,融化顾珩外表覆盖的冰霜。   女人的眼泪该是适时的武器,若是多了,则泛滥。   会腻。   观月见好就收,捻起帕拭去眼角清泪,原本委屈埋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一步,是引惑,激发顾最原始的渴求,勾起一片足以燎原的野火。   “丞相百忙之中来这儿救我,是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丞相莫怪。”   眉目似画,她半含歉疚地侧靥,声音轻轻柔柔,与艳极的面容形成极强的反差。   “还好丞相来了。”   一字一字,情真意切。   可落在顾珩耳中,就是虚情假意。   即便到了现在,顾珩仍然觉得,比起她空泛虚无的神识品格,其美艳的皮囊更不值一提。也只有秦小世子那种庸俗的纨绔之辈,才会被这些肤浅的皮肉所吸引。   他将视线侧向一边,不再去看这个满嘴惑言的女人,心间却似乎还是不可免地泛起了波澜。   秦小世子事涉隐秘,墨隐去清平观传了口信后便没再跟上来。眼下殿内只剩顾珩与秦观月两人,“走吧。”   秦观月肯首,那双搅弄云魂的眸子却向殿外遥遥睇去——   “丞相,好像有人往这儿来了。”   顾珩皱了皱眉,迈步走向殿门处,透过两扇半掩的门缝,看见拾翠殿外的海棠树后,一名小宫女神情鬼祟地向拾翠殿走来。   听着屋外的动静,观月心急如焚,也走到门前,惧怯地握住顾珩的袖子。   “丞相,还是躲一躲吧。”   燕帝仰仗顾珩才智,即便今日秦观月与顾珩同时被发现,燕帝也不敢处置顾珩任何。   可秦观月只是一介妃御,若被扣上丞相私会,秽乱宫闱的罪名,就算是秦国府在身后撑腰,她也定会被重重处置。   观月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向内阁的层层帘幔后面躲,可门外的脚步声渐近,似乎已经要来不及了。   “过来。”   情急之际,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观月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带着她躺倒在一旁逼仄狭小的高柜之后。   几乎是同时,殿门啪地一声被推开,强烈的日光自天际流泻在拾翠殿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透过高柜底下的缝隙向殿门处看去,只见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软鞋迈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双侍卫云靴。   秦观月不由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将视线收回来,却对上了一道更为幽深的目光。   拾翠殿荒置已久,这高柜之后是殿内惟一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但这里极其狭窄,仅能容一人躺下。且由于久年失修,高柜早已枯朽,只消稍一触碰便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观月不敢动,只能将整个人蜷缩起来,细润的掌心紧张地抵着顾珩宽阔的胸膛,几乎她只要稍一垂首,便能碰到顾珩的鼻尖。她还披着顾珩的雪袍,袍摆垂散在顾珩身上,如同软绵的云雾缭绕着苍翠的雪松。   又是吱呀一声,殿门被人重重关上,宫女娇怯的低语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极为清晰。   “钟郎,我怕……这里不会有人来吧?”   “放心吧,这地方连宫里头的野猫都不来,况且现在正是午憩的时候,不会有人的。”男子竭力着压抑着急躁,却还是急切地上了手。   “哎呀!你……”少女的惊呼很快便被吞噬成了一片含糊杂乱的低咽声。   衣裙落地,堆在了那宫女的脚踝边。他们并不知道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   燕帝为人荒唐,被他看上的宫人不在少数,上行下效,燕宫里宫女与太监对食、与侍卫寻乐的事情不在少数,只是如今尚在白日,便有如此轻浮之事,实在教人难堪。   观月往日在秦国公府虽然也学过不少伺候人的法子,这样亲临其境却是头一次,涓涓细流声分外明显,听得观月面红耳赤,只觉身上如火燎般滚烫。   顾珩的处境似乎更为局促,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无奈地虚放在她的腰间。   顾珩幽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那截雪白的颈在尤为刺目,透着混乱迷离的绯红,像是美丽却脆弱的泡沫,似乎只要他轻轻触碰,就会破碎。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隔绝一切音讯。然而当他闭上眼之后,在昏暗狭小的角落,嗅觉与触觉反而被无限放大,哪怕是她细如虫蚁爬过的微小动作,都能轻易地牵引身腔内的震啸。   两具同样火热的躯壳紧紧贴覆在一起,观月微微领口处透出的幽香,像是一点不慎降落在干柴上的火光,将他不可言说的秘密暗暗点燃。   顾珩握紧了手中的玉拂尘,几乎要将其握碎,他似乎感到修炼多年的克己自制,在某一瞬间悄然崩塌。 第11章   她不禁想起在那夜昏黄的烛光下,那张纤薄而脆弱的信纸,也在他修长的指头下被他折叠。   那一双手,掌握着大燕的江山,能够搅弄庙堂风云,左右帝王,暗藏着把控一切的力量,与阴谋的美学。   顾珩的缄默极具张力,他让秦观月窥测不透,甚至不敢揣度。   自秦观月入秦府为香姬之时,便深谙驭控之法则,但对于秦小世子的坦率来说,顾珩是被墨洇的纸,让人看不出其中的章法与心绪。   那宫女似乎寻到了新密与奇异,在一干缄默中,书写着自己的春秋。而对于顾珩与秦观月,无异于是更为深重复杂的折磨。   秦观月想要从这样的境地脱身,让神智有清醒的余地,却被顾珩紧紧按住腰肢。   顾珩几乎是从咬牙挤出的字句,压低了疲倦的嗓音:“别动。”   好在那二人已不理会旁的,在画卷中誊写他们的篇章,并未听见这一声低微的声响。   秦观月顺从地不再乱动,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望着顾珩,冰凉柔软的青丝一下一下地拂扫过他的手背,侵袭着他的心绪。   “钟郎,去那儿吧。”宫女娇滴滴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屋内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两人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瞬,便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而后,本就腐朽的高柜颤颤一振。   动静又起,这次还比上次的声音更近。   仅仅隔了一扇高柜。   那高柜久经年岁,早已禁不起这样的磕撞,每一下摇动都显得岌岌可危,将要坍塌。   透过缝隙,秦观月已看不见那宫女的绣花鞋,只剩下侍卫的云靴还在柜前站着。   高柜每每摇晃一下,便使高柜后面本就不宽裕的缝隙更加狭隘。   顾珩脸上的红已到了耳根,而且蔓延到身后颈间,仿佛朝霞浓郁。   高柜推动着秦观月也随之晃动,使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堪。   并不算厌恶,但滋味也算不上好。   不知过了多久,那吱吱呀呀的柜子才渐渐平稳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秦观月低垂着眉目,她身上的幽香又如魑魅般散开在空气里。   待那对放肆之徒离开,他的内心才渐渐平缓下来。   但与此同时,像是从一场难以言说的历练中挣脱而出,只感到无尽的疲惫。   秦观月极为艰难地在这狭小的地方起身,却又“哎呀”一声跌回了顾珩的怀抱。   顾珩是什么样的人?秦观月只觉得他疏离而又亲切,而这两种关系则极为不相称。   秦观月白净的玉颈登时染上了薄薄的绯红,支吾着轻声解释:“丞相,衣裳……”   顾珩艰难地垂眸看下去,原来是秦观月的裙摆被他压在了背后。   一滴汗顺着额头流入他的鬓角,他的声音沾染着沉倦的低哑:“你来。”   秦观月垂下水眸,掩盖着眼底不易察觉的愉悦,她低声应好。   几缕乌发如瀑流般地散落在顾珩的脖颈上,像羽毛般轻柔地抚过。   她缓缓地探出手,直到净白如玉的指尖触碰到那被他压在身下的衣料,她又刻意将动作放缓,慢条斯理地将那衣料抽出来。   她假装不小心抚过顾珩的手背,用指节轻轻刮了一下。   顾珩并不善于与秦观月打个来回,只惊诧般极快的将手收回。   而秦观月此时耳尖已泛上绯红,又恰好落在顾珩眼中。   艳极的红与纯净如玉的白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顾珩撇开眼,却不自知地将指骨捏出了响声。   他感到呼吸将要凝滞。   终于,她将最后一点衣料抽走。   顾珩如释重负,像是将要溺毙之人乍见天光,恨不能立刻推开这个妖物。   好在她终于愿意放过他,扶着墙起了身。   顾珩当即如同避开洪水猛兽般急急起身,连一贯爱惜的玉拂尘扫过了地面尘灰也毫不在意。   他欲离开,却又被秦观月娇婉千转的声音叫住:“丞相。”   顾珩回过身,却避开她的眼神:“还有何事?”   “柜中灰尘多,丞相的衣裳适才不小心沾了污脏……待我回去清洗干净,再命墨隐还到清平观中。”   顾珩的目光落在秦观月手中,她已将那雪袍褪下,抱在怀中奉上。   “不必还了。”顾珩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姿态,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反复的斟酌,“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片刻无言,顾珩想了想,又伸过手:“还是由我带回去吧。”   毕竟是他的贴身之物,燕宫之内又只有他会用这样的浮华锦制衣,教人看见不妥。   秦观月欲言又止,但还是将那雪袍奉给了顾珩。   顾珩接过雪袍,转身离去,并未看见在他身后的观月,唇角漾起了一抹笑。   那是得逞的笑意。   离开拾翠殿后,顾珩并未直接回清平观,而是径直自前往角楼。   角楼是燕宫最高的楼宇,白日值此远望,皇城天地乃至山野草原尽收眼底;夜时来此眺望,近乎伸手可摘星。   每每心绪杂乱,顾珩便会来此登高远眺,喜欢立于凭栏前观望流云依偎,俯瞰天地壮丽浮华,似乎能找回一点早已消弭不见的初心。   今日在来此处,心境确是更为复杂。   世人皆仰慕他高洁如兰,以为他是全无欲念的仙人,赞他宛如楷书般庄重的气质。   的确,伪装的久了,几乎连他自己也要相信。   可实则惟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修炼,是为了抑制天性。   “顾相,起风了。”贺风将一件青云氅捧来。   这元是顾珩拜相伊年,燕帝赏赐的那件,意为平步青云,仕途显达。   此刻顾珩看来,讽刺的他眉心一跳。   “花开了。”顾珩清冷的指肚抚上石雕角上一株花苞。   他鲜少这样怜惜的触碰事物,就像,触碰她一样。   天下清平,庙宇安定是圣人自省的标准,经此一役,顾珩圣人的盔甲开始开裂,透出一缕细微的光来,但这很快就被贺风捕捉到。   只见贺风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扯去了那朵花苞。   “顾相,不合时宜的花,就算开了也是罪过,这是您教我的。”   “什么意思?”顾珩将平息的□□却被怒火取代,他羞愧、甚至是愤怒,连贺风都看出了他微不可察的变化。   贺风屏息一拜:“顾相要的是——”,他及时打住了,“不该和那些俗人一样。”   这句话其中的警醒之意令顾珩的手一紧,这才发觉手中还拿着将才秦观月穿过的雪袍。   “回吧。”顾珩轻叹了口气。   正此时,他发觉指尖一阵清凉,这雪袍下摆是什么? 第12章   昨夜秦关阳被顾珩扣在一处清冷无人的暗室里,冻得他一夜醒了四五次,不但如此,竟连他想出去方便也无人应答,无奈之下,他只得尿在了屋里的净瓶中。   直到今日清晨,他才被顾珩身边的侍者送回府,心中又恼又恨,却不敢声张。堂堂秦国公世子,何尝受过此等委屈。   但这到底没能瞒过秦国公,他以严刑逼问秦关阳身边侍从,得知秦关阳是进宫私会秦观月,气得整夜未眠,与秦大娘子一起在屋中候着秦关阳。   见秦关阳到来,秦大娘子当即屏退下人,秦国公则满脸愠色,厉声道:“还不跪下!”   秦关阳自知理亏,不敢反驳。昨夜受了寒凉,如今跪下时双膝似针扎般痛。   秦国公顺手抄起桌上长鞭,猛地笞在他背上,登时便泛起一道血痕。   又是一下、又一下,秦国公曾也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即便如今上了年纪,体魄仍不减当年风采,寻常人哪受得起他这几鞭子。   何况秦关阳没休息好,更是难以承受,到第七鞭时,他的背后鲜血淋漓,布料与皮肉粘黏在一起,血肉模糊。   他再撑不住,狼狈地栽倒在了地上。   秦大娘子于心不忍,眼泪涟涟地扑在儿子身上:“这分明都是那贱婢的错,你又何必如此责罚我儿!”   “你还敢说!若非你出的馊主意,让那香姬代替明儿入宫,又怎会有今日种种是非!”秦国公将藤条扔在一边,气喘吁吁地扶桌坐下。   “那丫头往日在府中一向顺从,我哪知道她竟有这样多的心思……”秦大娘子泣声反驳,边扶起瘫倒在地的秦关阳。   “莫怪旁人,若不是他自己心浮气躁,又怎会上钩。”秦国公冷哼一声,又问秦关阳:“你昨夜为何整夜未归?宿在了哪里?”   见地上的秦关阳支支吾吾,不肯交代,秦国公心火怒烧,起身捡起地上。的鞭子扬手又要挥下。   “还不快说!”   “我说!我说!”秦关阳趴在地上,勉力撑起身子。   事关国公府上下,他不敢再隐瞒。   从他到拾翠殿与秦观月私会被顾珩撞见,秦观月替他解围谎称他喝醉,再到他被顾珩带回去醒酒之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秦国公。   秦国公听后沉默不语,眼中闪过疑惑。   顾珩,他怎会这样凑巧出现在那里?   半晌后,秦国公沉声开口:“且将那香姬的娘亲接到秦府安置,务必差人看好。至于那香姬——”   秦国公眼中闪过一丝令人畏惧的寒色:“待陛下宾天之日,便该是这母女二人的死期。”   毓秀宫中,秦观月正在绣着一枚荷包。   她不善女工,要绣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属实不易。不一会儿,指头上便被绣针戳了好几次。   得知国公府的人正在殿外等候,秦观月颦眉轻蹙。   来人是秦国公府的刘妈妈,这婆子往日最是刁滑,常常克扣府中香姬下人的银钱,不时责骂打罚。   曾经有一次,观月的娘亲继续银钱买药,可这刘妈妈应是栽赃观月偷拿秦大娘子的簪子,不仅扣下了她一月的例钱,还让她在院中跪了一天。   那般众人嘲笑的屈辱滋味,观月至今都记得。   何况秦关阳的事情在前,刘妈妈此时入宫,恐怕是公府得了消息,要来找她秋后算账。   观月将绣香囊的物什藏好,令墨隐将人请进来。   甫一入殿,刘妈妈满脸谄媚向观月行跪拜大礼:“奴拜见贵妃娘娘!”   观月冷冷看她一眼,晾了她许久,才开口道:“可是府里有什么事吗?”   “大娘子心系姑娘,命奴进宫来给姑娘送补物。”刘妈妈赔笑道。   观月目光扫过她身后下人手中的礼盒,随口道:“放下吧。墨隐,好生送刘妈妈回去。”   墨隐上前伸手相扶,却被刘妈妈躲开。   “贵妃娘娘,这其中的一味滋补丸,是大娘子特地在宫外找高人求的。大娘子叮嘱了,务必要奴看着姑娘服下才行。”   观月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秦大娘子费这样的心思让刘妈妈入宫,必定不是只为了让刘妈妈看着她吃下一味补品。   这所谓的滋补丸,恐怕别有用心。即便不是毒药,恐怕也是于身体有损的。   看来秦关阳还是将事情都说出去了。   观月懒倚在软榻上,玩弄着蔻甲:“刘妈妈这是信不过本宫?”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大娘子身为人母,一心记挂着娘娘,娘娘可别辜负了大娘子的心意。”刘妈妈敛了笑,挥了挥手,侍者将那滋补丸呈了上去。   “本宫若是不想吃呢?”观月状似无意地瞥过那丸药,桃腮上依旧泛着笑。   “娘娘,还是别让奴为难。”   一阵沉默后,观月捻起了一枚丸药。   将丸药放入口中,顿时,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味在唇齿间散开。   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刘妈妈,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刘妈妈走后,墨隐堆着满腔怒火,这刘妈妈区区一介公府奴仆,怎能对贵妃娘娘如此倨傲?可眼看观月满脸平静地绣着那香囊,像是无事发生般,她也只得将一肚子怨言咽了回去。   绣线在浮华锦上来回穿梭,观月眉眼轻垂,长长的眼睫在瓷面上投落阴影。   当最后一针收完,她将那枚香囊放在掌心打量,若有所思。   阳和启蛰,万物皆春。   静夜,清平观陷入沉寂,惟有窗外偶尔传来三两声春虫悉索。   顾珩从榻上惊醒,薄汗湿透了衣衫,腿下潮湿的春意,彰显这大梦的荒唐。   他居然梦见了那个女人。   在梦中,她是朦胧艳丽的精魅,穿着一身春绿色的裙裾,如云雾般攀附在他的身上,与他纠缠在一起,那双似含水波的秋水眸直勾勾地望着他,勾起他体内的浮躁热意。   他无数次地想要推开她,却怎么也推不动,非但如此,她还伸手摸在他的腰窝,缓缓地抽出那被他压在腰下的袍角。   一种奇怪的滋味不横冲直撞地在身体里翻涌叫嚣。   顾珩阖上眸,坐在榻上默念道文,克制情念,胸腔却翻涌起一阵不适,就像是茹素已久的僧人乍闻肉腥,难以适应。   他穿着寝衣走到案前,推开窗,妄图凭借清风散去心中妄念。   檐下月光透入窗棂,流洒在案上诗册,为纸上文墨渡上如波的月影。   他决定誊文以平心境。   清风吹乱书页,停在了一篇舞赋上。顾珩一瞥,恰巧看见“目流睇而横波”这句,握着青毫的手腕一顿,原本平和畅达的笔迹洇出了墨迹,毁了这一副龙飞凤舞的墨宝。   那双娇怯含羞、似待采撷眸子似乎又在眼前逐渐真切。   他放下青毫,啪一声阖上掌边籍册。   神思恍惚间,耳边响起叩门声,是贺风在外等候。   夜色已深,贺风一向循礼,怎会在此时叨扰。   “进来。”   片刻后贺风推门走近,拱手行礼。   “什么事?”顾珩面色平静,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贺风迟疑了片刻,闷声道:“丞相,俪贵妃来了。”   作者有话说:   和谐问题需要改文名,娇饲、臣欢、权臣的心机白月光哪一个更好呀!求意见~ 第13章   清平观外夜风拂过,有几瓣梨花落在秦观月的发间。   过了一会儿,贺风从门后走出,依旧是如顾珩一般的面无表情。   “娘娘请回吧,丞相要睡下了。”   秦观月并不意外,像顾珩这样的克制多年的人,怎能坦然见春光。   贺风的语气不算好,可她也不气恼,面上依旧挂着笑。   观月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斗篷,将香囊从袖中取出:“既是如此,还请贺大人将此物赠给丞相。”   “顾相为本宫娘亲之事劳心,这也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说到此处,她微垂下眸子,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颈项。   秦观月身世之事,顾珩虽未与贺风详说,但在数日替他奔波来回中,贺风也略知晓了一二。   若说未表心意而赠,大可选些体面的礼,又何必赠丞相以香囊。   贺风没有理由代替顾珩推拒,只得沉默地接过那枚香囊。   接过香囊的一瞬间,他便闻到一阵撩人的幽香。   和这女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拧起眉头,抓着香囊的手,像是抓着一块烫手山芋,别扭极了。   秦观月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玉色瓷盒,递到了他的手上。这一次,她刻意露出了指尖上被绣针戳得红肿之处,像是刻意要教贺风瞧见。   “这药是给你的。”   贺风满怀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   “前几日见大人额角有伤,正巧这药祛疤极好,大人不妨试试。”秦观月的目光落在他缩回身后的右手,并未强迫他接下,只是将那瓷盒放在地上。   面对贺风,她并未流露出在顾珩面前那般的我见犹怜,反倒是进退得宜,让人挑不出把柄。   “时候不早了,本宫就不打扰了。”   秦观月转身离去,只留下贺风在背后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   月光未曾照见的阴翳处,贺风弯腰拾起地上的瓷盒,冰凉的触感握在手中,却有种别样的温暖。   自幼无父无母,流浪惯了,曾在野狗堆里抢食,当年若不是顾相捡他回去,或许早就死在了街边。   这么多年刀尖上求生,最近的一次,刀刃离心口就差一寸,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他这条命早就是顾相的了,受点伤又算什么。   可是今夜,居然有人会注意到他额角一处细微的伤口。   在黑暗中迈过通往内室的长道,内室仍透出薄淡烛光,贺风知晓顾珩还在等他回话。   贺风在门前停下,将那枚玉色瓷盒藏好在袖中,才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顾珩背对着桌案,苍青色的袍搭在他肩上,衬得面目清冷,像是一尊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玉像。   修长的指翻掠过一页书,轻描淡写:“她走了?”   贺风嗯了一声,走上顾珩身旁,将那枚香囊奉上:“这是俪贵妃让属下转交给丞相的。”   顾珩翻书的手指一顿,将书阖在一边,接了过来。   香囊上绣着一只并不算完美的鹤,看得出来,针脚拆了又缝,绣这香囊的人想必并不擅女工。   那鹤并未以祥云作饰,而是在羽翅下绣了一朵花,那花瓣看上去妖艳而招展,倒是像极了秦观月此人。   “她还说了什么?”他沉声开口,将那香囊凑近眼前细看。   只需轻轻一嗅,他便能闻见这香囊上浸染了秦观月身上的香。   她的心思似乎总是过于浅薄,以至于顾珩轻易便能看穿。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往日尚在京畿,他便见过不少这样的手段。京畿不乏行举大胆的姑娘,她们会将自己贯用的香膏涂在布料上,再制成香囊手帕赠与情郎,所谓余香缭绕,便是如此。   贺风低头不语,那袖底的瓷盒冰凉地触碰着他的手腕,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鬼使神差般地,贺风摇了摇头:“没了。”   喉头一滚,掌心因紧张而沁出了汗,险些握不住那枚瓷盒。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将这件事告诉顾珩,但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顾相隐瞒。   好在顾珩低头凝视着那枚香囊,并未察觉到贺风的异样。   这香囊鼓鼓囊囊的,似乎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他随手解开香囊的系绳,皱着眉从香囊中捏出一团揉皱的布料。   借着烛光,他将那团布料缓缓展开,贺风站在他身旁,也不觉将目光偷偷落在了那团艳红布料上。   在顾珩指下,布料上的图样逐渐舒展可见。   他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似有一簇火顺着他的后背攀上脖颈。   一旁的贺风仿佛也认出了那是什么,红着脸飞快别开了目光。   那是从贴身抱腹上裁下的鸳鸯交颈图样,还沾染着一丝香甜的女子体香。   秦观月回到毓秀宫时,只觉浑身疲乏不堪。   宫中到底人多眼杂,为了避开巡逻的侍卫,她只能在深夜去找顾珩。   贺风这人与顾珩一般,都是不知情不知趣的榆木脑袋。   若不是秦国公府步步紧逼,而顾珩手握重权,且又长住宫中最为方便,她才懒得费尽心思去讨好这样一对枯燥乏味的主仆。   好在墨隐贴心,见秦观月回来,早已叫内侍将备好了热水,放在盥室中等着温度适宜,又滴上新制的鲜花汁子,登时,香气便随着氤氲的热汽蒸腾在整个盥室。   墨隐为观月宽衣,先取下鬓间珠钗,再依次褪下外裙、中衣,抱腹。   做好了这一切,墨隐便扶着观月小心地迈进浴汤。   今夜的墨隐似乎格外的沉默,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观月察觉到她的异样,半阖着眼问:“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   墨隐将观月的青丝捧在手中,打上皂荚膏子,轻轻揉搓。   “今日陛下问身边的魏公公,娘娘的身子可大好了。”   观月搭在浴桶边的手微微一僵。   魏恪在御前当值,是墨隐的老乡。燕宫中常有宫女太监对食之事,即便知道魏恪似乎待墨隐格外宽厚,观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魏恪应该在燕帝面前帮着她掩饰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燕帝已想起这位毓秀宫称病已久的贵妃了,她再想称病不见,也躲不了几时。   即便温热的浴汤舒缓着身躯,观月仍然觉得疲惫不堪。似乎入宫之后的棘手事,竟比在秦国府中还要繁复。   娘亲在秦大娘子手中,燕帝又如饿虎在前等候,就连顾珩,在顾珩面前,更是要提起全部心神伪装,不能有一丝疏忽。   桩桩件件,皆令她心力憔悴。   她曾听墨隐说过,燕帝房中花样繁多,死在燕帝榻上的女人,难以计数。这也是为何当时秦大娘子不愿让亲生女儿入宫为妃。   水汽朦胧间,观月轻轻闭上眼。   拿下顾珩的事,不能再拖了。   春光渐暖,流莺于绿叶间娇啼。   代燕帝处理完如山堆积的朝务,顾珩让贺风先回清平观,自己则一人沿着燕宫液池西行,向角楼走去。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骏乌投落一池璀璨金光,随微风而荡漾金波。   可他此时无暇顾及这方美景。   光州士族叛变之事才稍平息,尚有几个余党流窜燕国各地,至今下落不明。   他隐约察觉此事或与秦国公府有关,却只能暂且搁置。   秦国公也好,燕帝也罢,非到大业将成之际,他不会贸然动手。   沿路有宫人看见顾珩,纷纷放缓脚步行礼。   顾珩虽为外臣,但在燕宫中见到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若是他愿意,便是燕帝的后妃,他也享得。自然,顾相是白玉无瑕的仙人,是不会如世间凡夫俗子一般沉溺于情欲的。   角楼在眼前显现,顾珩踏上这走过千百遍的长阶,手中的玉拂尘不时拂过衣袍。   正在此时,角楼处忽有一阵清风拂来,恍惚间,他又闻见了秦观月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勾人幽香。   握在手中的拂尘玉柄冰润清凉,像极了那雪袍上的濡湿触感。   一晃神,他险些松了手,将玉拂尘摔落在地。   天际有几只青鸟掠过,发出如乐般的长啼。   长阶愈走到尽头,那股勾人的香气似乎愈发浓烈,像理不清的缠绵丝线,勾裹着他的心绪。   他越过最后一级长阶,如释重负般地向他常待的晚亭走去。   一抬眼,却望见角楼的石阶上,秦观月穿着一袭浅石英紫曳地纱裙,如琼瑶作骨。她的衣裙如轻烟般随风飘扬,勾勒着她婀娜的身姿,束腰衬出纤腰楚楚。   即便站在远处,顾珩也隐约可见松散的衣襟下白润如雪的肌肤,艳色落在顾珩眼中,他只觉得异常刺目。   那日温香软玉压在身上的触感,与她曲线分明的惑人姿态,再次浮现在顾珩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怀中还抱着一把古琴,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拂去眼中未散的浓雾,汹涌出朦胧的春光。   顾珩停在远处,见她尚未发现自己,转身便想离开。   刚迈下第一级青石阶梯,便听见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娇柔的“丞相。”   秦观月抱着琴向他小跑而来,身上珠玉相撞出伶俐而欢快的音色。   声音在他背后停住,顾珩无奈回身,正巧对上一双笑意潋滟的眼睛。 第14章   “你娘亲的事,我已差人在办。只是如今情势之下,不宜贸然出手,贵妃无须……”   “丞相。”顾珩话未说完,便被秦观月轻声打断,“像丞相这般人物,我怎会不放心。我在这儿等丞相,不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为了这个?   他俊脸无温,眯起幽深的眸:“此处位高风寒,贵妃穿得单薄,还是早些回吧。”   观月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丝毫不意外他的冷淡,她将手中抱着的琴袒露在顾珩眼前,有意露出因练琴而磨破皮的指尖。   “我天资愚笨,一曲《兰台赋》练了数日琴技都没有长进。我在秦国府时便听闻丞相琴技高超,连燕宫乐师也愧叹不如。丞相这几日总是躲着我,我只能在这儿等丞相来。”   她弯腰将琴放在地上,无视顾珩微微皱起的眉头,一双媚冶的眸子缓缓渡向他的眸海。   “还望丞相能够指点一二。”   “近日朝中事务繁多,并非有意躲你。”他说了谎,却也不愿与她多解释什么。   秦观月在袖中将指尖轻轻捻了捻,顾珩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去,看见那原先纤纤雪指因练琴而变得红肿,甚至沁出了些淤痕。   顾珩一时心绪复杂,望向她的眼神也变得不同。他本以为这只是秦观月设计见面的借口,不想她的确是下了些功夫。   “《兰台赋》难于技艺,不适合你。你若想学,不如先从《曲江赋》练起。”   春风拂过她的脸颊,顾珩的声音从耳畔掠过,像是亲昵地抚叹。不等秦观月开口,顾珩已弯身将那把古琴捞起,向晚亭走去。   秦观月跟在他身后,唇角慢悠悠地浮现出一丝笑来。   顾珩将琴摆在膝上,指尖拭过琴弦,弦端响起清如泉澈的音。   “为何突然想起练琴?”顾珩垂眸抚琴,眉目稍微温和下来。   秦观月坐在他身边,半边身子悄悄向他倾去:“三日后便是家宴,届时后妃都要献艺,丞相忘了吗?”   经她这样一提,顾珩似乎有些印象。三日后城阳王自江南采买而归,家宴是为他而设。   燕国庙堂早已朽败不堪,这也与顾珩的计划不谋而合,只是他每日要替燕帝处理诸多琐事,还要欺骗燕帝那愚昧无知之人,的确无暇顾及这宫中接二连三的宴会。   琴弦在顾珩指下轻抹慢捻,琴音旷达如远山。他在曲声中慢慢抬起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若说上次夜宴献舞是出于无奈,那这次呢?她是想凭琴艺在宴会上出尽风头吗。   作为妃御想借此引起帝王注意,的确也无可厚非。   但她若有这样的心思,又何必要与他频频见面,赠以香囊,今日还在此处等候?   秦观月凑得太近,近到他只需稍一抬手,便能触碰到她身上那处温软的雪脯,秦观月身上香甜的体香钻入他的鼻息,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不想浪费时间揣测她的心思,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秦观月的解释。   “你便这么想让陛下注意到你?”   秦观月愣了愣,但反应过来顾珩是在吃醋时,她不免轻轻笑出了声。   这笑意落在顾珩耳朵里,太过刺耳,他的神情又沉了下来,声音如同落了冷霜。   “俪贵妃,我说的话这么好笑吗?”   他如雪洁白的衣袍落在身侧,秦观月的手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慵懒地撑起半边娇躯,香软的身子向他凑近,她凑在他耳边,眼中盈满了笑意。   “丞相,是在嫉妒陛下吗?”   顾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冷笑了一声,他觉得秦观月太过可笑。   燕帝不过是他掌中的傀儡,若是他想,燕帝的江山、权柄、女人都会是他的。   即便让天下人评判,也没人会认为他会嫉妒这样一个昏懦无能之辈。   原先心中莫名的烦躁似乎平静下去,顾珩缓缓抚琴,指下传出舒松而旷远的天籁琴音。   他如今肯与她多说些话,也不过是想看看她的手段。秦观月这样的女人,哪怕她在燕帝的龙榻上承欢,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所谓?   “我为何要嫉妒他。”   “丞相难道不是吗?”她的雪指攀过华贵顺滑的衣料,像一只小蛇般游到了顾珩的肩头。   她将小巧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红唇中倾吐出的灼热气息轻覆在他冰凉的侧脸上,引得他浑身如同电过般一酥。   “丞相若不是嫉妒陛下,又为何要问这句话?”   他感到背脊僵硬,指下接连错漏了几个音。   从前不是没有女子想要与他亲近,但像秦观月这般主动的却是第一个。   他强行按捺下在身体中肆意闯荡的异样,以定力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是吗?”她轻轻的笑,娇艳欲滴的唇又凑得更近了些,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耳尖。   她清晰地看见他胸腔的起伏与喉结的滚动,视线无意看见那枚在他膝边放着的玉拂尘。   秦观月尤觉不够,她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似乎想要掀起更为汹涌的洪波。   她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如一缕缱绻拂过的春风,娇柔而又多情:“那日送给丞相的香囊,丞相可还喜欢吗?”   古琴声骤然停歇,啪嗒一声,顾珩指下的琴弦断了。   宫宴在即,骊台侍者皆在忙碌的筹备之中。   夜幕降临,趁侍者都回屋用膳休憩之时,秦观月独身来到骊台。   为防止有人设计毒害燕帝,骊台每逢宫宴之前,都不让除了宫人以外的闲杂人等进出,宫妃也包括在内。   门口的内侍见她到来,非但没有阻拦,反而谄笑着替她推开门。   此次晚宴乃是家宴,除了皇妃公主、王公宗亲之外,外臣一律不召,自然,顾珩除外。   为了提前得知晚宴布局,秦观月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和银子“打点”。   甫一入殿,秦观月便环视空无一人的骊台,问身边内侍:“顾相的座位在何处?”   内侍点头哈腰地将秦观月引到殿内最前的位子。   此宴本为城阳王而设,可顾珩的位子竟比城阳王离燕帝还要近。   “贵妃娘娘。”   秦观月正在思索晚宴上该如何与顾珩暗渡秋波,被身后突然起来的男声惊了一跳。   而她身边那未循法例偷将秦观月放进来的小内侍,更是吓得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子。   “王、王爷……”   秦观月回过身,发现城阳王正笑着看她。   城阳王陆起戎穿着湖蓝色的暗纹圆领袍,长身玉立,雍容闲适。   的确如墨隐说得那般,顾珩是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月,清冷的月辉虽美,却照不到凡人门前。比起顾珩,城阳王这样的闲逸亲王,才是京畿贵女最喜交谈的对象。   城阳王虽没有顾珩那样的才名,却也是仪表堂堂,且又是燕帝堂弟。何况比起顾珩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城阳王简直是平易近人,连对她们这样的小宫女都很是亲和。   只是这些并不能引起秦观月的兴趣。   比起这样风流倜傥的闲散王爷,她还是更钟意于手握实权的顾珩。   况且今夜她本是偷进骊台,却不想倒霉被城阳王撞见正着,她恨不得立刻与之作别,早早回宫才好。   “王爷安好。”秦观月循礼问安,着急离开,“时候不早了,本宫先回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陆起戎叫住,“娘娘为何要问顾相的位子?”   秦观月心头一紧,强装镇定道:“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本王记得,骊台宫宴前不许后妃出入,贵妃娘娘怎么在此?”   陆起戎的声音似有笑意,气得秦观月攥紧了粉拳。   他分明就是要找自己的事。   秦观月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亦如冰霜般寒冷,似乎并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殿内响起沉沉的脚步声,陆起戎走到内侍身边,轻踹了一脚他的屁股,呵声斥道:“还不快滚出去。”   小内侍连声应是,满头的大汗也来不及擦,像得了赦命般连跪带爬地跑出了殿外。   空寂的殿内只余秦观月与陆起戎二人,而陆起戎还向她面前走来,秦观月不禁感到寒从心起,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退无可退之际,她的腰抵上了一把梨木椅。   “王爷要做什么?”即便竭力克制,但仍能听出她的声线略微颤抖。   “娘娘莫怕。”陆起戎望着秦观月,眸底慢慢漾开笑意。   “路过江南时,正巧看见这对耳坠,不知为何,觉得它应该很适合娘娘,我便买了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在秦观月面前打开,“今日正好遇见娘娘,倒省了我不少的功夫。”   “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娘娘的心意?”   秦观月愣愣地看着那枚价值非常的耳坠,又想起那夜骊台宴后,他笑着说“娘娘戴上这耳坠,很美。”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这样好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慌乱。   像是逃兵般,她提起裙角落荒而逃。 第15章   一场春雨过后,春光愈盛,天气逐渐变得燥热。   今夜骊台将举盛宴,而此刻浮云居内,顾珩披着一袭散袍,于案前绘着一幅鸿雁图。   点完鸿雁双眼,顾珩放下手中淮兔毫,贺风赶紧为他递上帕子。   顾珩边擦着手上墨迹,边抬眼向窗外望去:“之前杜老赠我的那本诗册,可还记得放在何处?”   贺风略一思忖道:“似乎在那梨花木的匣子里,属下给您拿来。”   顾珩微微点头,不消会儿,贺风捧着一个沉色匣子走了进来,将匣子放在桌上。   匣子已有些年头,上面积了层浮灰,贺风拿尘掸掸了干净,才将匣子打开在顾珩面前。   贺风记性不错,那本诗册的确就在这匣子中。诗册被顾珩取出,其下露出了一个雕工精巧的盒子。   顾珩的目光沉了沉,将诗册暂时搁置一旁,将小盒子拿了出来。   锁扣轻声弹开,盒内红色锦布上托着一对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只那么一刹,思绪似乎随着这对耳环回到了十年前。   彼时尚在雍州,顾珩还是黄口小儿,双亲尚在,他每日被娘亲困在屋里练琴,在尚不知人事的稚子心中,似乎以为这便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在之后的日子里,几乎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要比这痛苦千万倍。   这耳坠本是他攒了两年的银钱,在雍州最好的金店,为小妹特意选的生辰贺礼。   可是小妹没能活过那个秋天。   他的神色晦暗了几分,沉声开口:“贺风,去将这对耳环送到毓秀宫。”   贺风一愣:“丞相……”   “她一人在这宫中,上次宫宴被淑妃刁难,在群臣面前献舞已是不妥。这次家宴王公皆在列,不能再失了脸面。”   那夜宫宴,贺风也在场。   想到那日情形,贺风也不再多言,低声应了声是。   贺风走后,顾珩负手站在窗边,清风拂动雪袍,漆黑的眸底似乎闪过明暗不定的光。   约莫过了三刻钟,贺风才从毓秀宫归来。   “东西送到俪贵妃手中了?”顾珩自窗边侧身望向贺风。   贺风似有迟疑。   “怎么?”   贺风知晓顾珩能看透他的心思,故不敢隐瞒:“丞相,属下刚才在毓秀宫时,看见城阳王身边的绿蜡姑娘刚从殿里走了出来。”   城阳王?   顾珩不知在想什么,很不悦地皱起眉山:“绿蜡可看到你了?”   贺风摇了摇头:“未曾。”   顾珩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反应,还拿了金丝棍逗弄起了窗外铜架上的白色鹂鸟。   贺风不吱声了,识相地将目光垂落下去。   他知道,顾相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逗一逗那只畜生。   秦观月坐在菱花缠枝镜前,殿内金兽熏炉缓缓吐出烟雾。   她的面前摆着两个同样精美的盒子。   左手边的盒子里托着城阳王赠的碧玉宝蝶耳坠,右手边的盒子里摆着顾珩送来的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墨隐站在一旁,也仿似还在梦中。   今日也不知触了哪路神仙,让这两位得罪不起的人物前脚接后脚的来送礼。   “娘娘,要不还是戴您常戴的那副琥珀金坠吧。”   秦观月懒冶地支着下巴,雪指在空中轻翘,划过那枚碧玉宝蝶耳坠,又划过那枚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半晌后,墨隐听见贵妃含着笑的娇俏语声。   “就戴这个。”   夜色渐浓的时分,半弯明月逐渐散去的夜雾中抽身而出,投落给人间一壁明净的清辉。   与之一同的出现的,还有骊台传出的不绝乐舞声。   也不知是顾珩的“长生丹”有效,还是秦观月的入宫冲喜起了作用,燕帝的身子竟真比之前还健朗了许多。   这下他更是将顾珩奉为天界仙人,甚至筹备着要在燕宫中央为顾珩立一座与燕宫同高的塑像。   其实何必费那功夫,依秦观月看,顾珩本人冷若寒冰的脸,与通身不沾俗欲的气质,倒比那塑像还要庄严几分。   此刻燕帝高坐龙台之上,一个细腰雪肤的美人坐在燕帝腿上。   这女子秦观月瞧着眼生,听墨隐说,那好像是才入宫不久的兰贵人。   原是乐坊中的花魁。   也难怪,能在众人面前毫不羞赧地与燕帝这样调笑,的确需要几分过人的胆魄。   对面的坐席上,城阳王递来一记含笑的眼风,向秦观月遥遥举起酒盏。   秦观月视若无睹地将目光移开,望向与燕帝最近的那个座位。   仍是空席。   她轻蹙了眉头,暗道顾珩此人不守规矩、不循礼法。   竟让满殿皇亲贵戚在此等他一人。   她有些怨怼地望向那昏懦的燕帝,燕帝确是毫不在意顾珩的迟来,只顾着埋头玩着那兰贵人胸前的系带。   秦观月有些不耐地敲打着面前的酒盏。   不知等了多久,顾珩才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雪袍,手持拂尘,穿过喧杂的声乐人群而来,恍若遗世独立的仙佛。   贺风跟在顾珩身后,两人径直从秦观月席前走过,皆未匀一丝余光给她。   这二人本就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秦观月没将这主仆二人刻意冷淡的行举放在心上。   声乐暂歇,燕帝也从兰贵人身上移开了手,满面喜色地笑道:“爱卿,快上前来,坐在朕身边。”   秦观月记得,上次的骊台宴,顾珩便是与燕帝一同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出丑。   顾珩孤身而立,背脊直如雪松,面对燕帝,他连头都未曾低一低。   “今日是陛下家宴,臣为外臣,便不上前坐了。”   仿佛只是一声告知,未等燕帝应允,他便走向那空着的位子,缓缓落座。   那位子恰巧在秦观月的正对面。   只是这一次,她并未向从前那般向他投来情意缱绻的目光。   顾珩似乎有些不适应,却也没多想,只当她是顾忌燕帝,才不敢像往日那般放肆。   她本来就是这样贪心的女人。   既想要帝王恩宠,又想诱他犯错。   “丞相迟来,理应自罚三杯。”   众人循声望去,城阳王正在位子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似笑非笑地望向顾珩。   燕帝身后的王内侍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城阳王怕是在边关久了,还不懂燕都的规矩。   即便今夜顾相不来,也没人敢置喙一句他的规矩!   顾珩眼帘微低,慢条斯理地理着拂尘,声线并无丝毫起伏:“修道之人,不沾酒腥。”   “丞相…”   城阳王站起身还想说下去,却被燕帝及时打断。   “阿戎!丞相清心修道,不可无理。”   燕帝挥了挥手,示意乐师奏乐。   曲乐声又起,燕帝似乎起了兴致,揽过兰贵人的细腰,向殿下众人发问。   “阿戎此次前往江南采买有功,今日朕特设此家宴,为阿戎一洗路途疲劳。诸位爱妃,今夜都准备了什么曲艺?若是好,朕有赏;若不好,朕可要罚——兰儿,不如你先来。”   说到此处,燕帝低头便在兰贵人唇上一吻,兰贵人半是羞拒半是埋怨地偏过头去:“陛下~妾才入宫不久,如何轮得到妾先。”   她媚眼如丝地望向秦观月:“理应贵妃娘娘先来。”   “好,就依兰儿所言。”燕帝向秦观月遥遥一指,“贵妃,便由你先。”   秦观月像是早有准备,倒也不慌不忙,颔首应是。   秦观月今日穿着一袭殷红裙裳,行动间裙摆流风回云,纤软婀娜的身姿吸引着席间众人的目光。   除了顾珩。   顾珩坐在席上,不愿看向她。一想到秦观月今夜即将献奏《曲江赋》,他便不自觉地想到那日在角楼晚亭,秦观月是怎样如狐狸一般撩弄着他的心火。   她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唇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冰冷的耳朵,而她身前那香软细腻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顾珩的肩头。   顾珩无声地闭上眼,似乎这样就能洗净这些不堪的记忆。   “陛下,妾今日准备了一支新舞。”   女人娇若芙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顾珩倏地睁开眼,眸底神色震颤,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秦观月。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女人墨发如瀑布垂落在背后,一袭红裳衬得雪白玉颈愈发动人,令人想要伸手触碰。   她耳垂上的那对碧玉宝蝶耳坠在烛光下明晃晃地闪着光,似乎是面目可憎的邪童,正在呲牙咧嘴地对着他笑。   嘲笑他的愚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她非但没有戴上他赠的耳坠,也没有弹他教的琴。   这副耳坠是哪来的?这支舞又将要献给谁看?   顾珩心绪如同被丝缠般混乱,他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完这一段舞的。   秦观月极尽媚色的神态,与热烈如火的舞步,含情缱绻。她像是红尘中盛开的瑰艳牡丹,又明艳似炽热的烈焰,拥有着倾倒众生的美,扣动着满殿男子的心弦。   可那旖旎的乐声落在顾珩耳中,便如讽刺的嘲笑,如热油浇上烈火,使他恼意更甚。   她竟敢这样戏耍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平息这种不该在他身上存在的感觉,可藏在袖底的手指,却透着骇人的苍白,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拂尘玉柄,手背青筋狰狞而起。   一舞毕,秦观月微微喘息着,微汗带出一阵更为馥郁的体香,连在席上的顾珩也闻得清晰。   燕帝两眼都看直了,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拊掌笑道:“贵妃此舞惊为天人!今夜便由贵妃陪朕共度良宵!”   未等秦观月出声,寂静的席间,便听见一声突兀的冷笑。   顾珩抬起那双已久静默的眼眸,如同冰冷淬毒的两把锋锐匕刃,刺向殿上面目贪婪的燕帝。 第16章   “陛下是不是忘了,每逢初一十五,都是陛下与臣修习道法的日子。”顾珩的声寒如冰,掷于寂静的殿上,仿若一粒惊雷,“今夜,恰是初一。”   听了顾珩这话,燕帝脸上的喜悦一扫而空,悻悻地坐了回去,口中喃喃道:“今夜原是初一……朕的确是忘了。”   秦观月立于殿中,故意没有望向顾珩,但唇角却勾起了一弯笑。   一切正如她所料想的那般。   无论顾珩对她如今有几分真情,总之他已不似最初那般冰冷无瑕,甚至出现了一丝常人微不可察的裂缝。   那裂缝正巧足够秦观月这条小蛇钻进去,啃咬吞噬他的清醒与克制。   顾珩不知道秦观月心中所想,只觉得看见秦观月耳垂上那对明耀,心中便无限烦闷。   顾珩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玉柄上的莲纹,强压心底无名火,自席间站起:“既如此,臣便在清平观等着陛下。”   他起身离去,与秦观月擦肩而过时,秦观月的手背若有似无地拂蹭过他的。   柔软而细腻的触感仅在他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便似雪片般消弭不见。   只是这次,未能引起任何的触动,顾珩一言不发地边径直向殿外走去。   “阿珩,难得今夜大家高兴,又何必如此扫兴?”开口的是襄阳王陆起璋,他生性爽朗洒脱,阖宫之中,也只有他在顾珩面前能说上几句话。   “晚宴才刚开始,其他娘娘都还没献艺,不如再多待一会,也好与大家同乐嘛。”   可是今日顾珩连他的面子也没给,仿似他在此刻停下脚步,已是对这满殿人最大的恩惠。   多说一字都是奢侈,顾珩连眼也懒得抬,语气淡漠:“陛下自便吧。”   只是简短的五个字,却让燕帝顿时兴致寥寥。   眼看顾珩与贺风背影渐渐远去,等彻底消失在夜幕中,燕帝才敢发怒。   他一把将酒盏摔在地上,白玉地面顿时划出一道深痕。   “是谁算的日子!为何连清修之日也忘了!把他拖下去斩了!”   负责此次夜宴的内官吓得屁滚尿流,哭嚎着跪在地上求燕帝饶命。   可已有无情的侍官将他架了下去,只留下满地的污秽之物。   上次骊台宴,顾珩也是如此劝阻燕帝,当时只有高显因酒醉而怒斥顾珩不守臣道,可如今高大人的脑袋,已在城门上挂了月余。   这次,又有谁再敢吱声呢。   席间的城阳王面上依旧挂着暖如春阳的笑,今夜家宴本是为他而设,可如今成了这般局面。   可他心中却没有一丝气恼,反倒快乐。   因为秦观月今夜戴上了他赠的耳环。   骊台外,贺风跟在顾珩身后,走在回清平观的路上,二人皆沉默不语。   贺风前面那人的身上透着骇人的入骨寒,连贺风也不敢靠得太近。   顾相从未送过哪个女人东西。   哪怕是一支草。   那对耳环顾相一直藏于箱底,与杜老辞世前所赠的那本诗册放在一起。顾相将杜老视作知己,杜老辞世后,顾相从未看过那本诗册,唯恐触景伤情。   贺风没问过,但他知道,能和那本诗册放在一起的东西,是顾相心中视作珍宝、却不敢触碰之物。   可偏偏贵妃将它视之如敝屣。   在温热的夜风里,一道极为寒凉的声音幽幽钻进了贺风的耳内。   “夜宴散后,你去毓秀宫去将那对耳环取回来。”   龙撵缓缓停落在清平观前,燕帝愁眉苦脸地扶着王内侍的胳膊,从龙撵上走了下来。   站在清平观前,隐约还能听见骊台传来的歌舞声。燕帝在观前迟迟不肯入内,这婉转的乐声让他留恋不止。   燕帝膝下没有皇子,那两三个公主也总不爱与他亲近。   起戎与起章是他亲叔伯的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起章被他留在燕都,起戎则被丞相派去边关互市多年,这两年才被召回   他荒唐,他知道。   可他也不是从出生起便这样荒唐的。   若不是当年先皇处死了皇后。   从那之后,燕帝眼中便只有酒乐美人。   燕帝叹了口气,还是迈进了清平观中。如今他自知身体枯朽,若是离了顾珩,恐怕不消多日便要崩殂。   上一次来清平观还是半月前,如今的清平观中多了一些陈设,但也不过是多了几个简单的柜架,上面放着些道经法器。   燕帝不明白,明明他给了顾珩那样多的奇珍异宝,怕是他几辈子也花不完,可这屋子怎么还是素净地像个雪洞似的。   那些钱都被顾珩用到哪里去了?   见顾珩不在,燕帝在清平观内东张西望,刚准备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案桌,忽然余光瞥见顾珩出现在他身后,忙把手缩了回来。   “朕的爱卿来了。”   他上前要迎,却被顾珩不着痕迹地躲开,只得干笑两声,收回了手。   顾珩没说话,径直走向蒲垫前坐下,将玉拂尘放在身侧。   “陛下既然来了,便开始吧。”   “自然、自然。”   燕帝坐在顾珩对面,见顾珩拿起□□经便开始念。   顾珩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毫无感情地念诵着那些经文道义,对于燕帝来说就像天书般难以理解,再加燕帝饮了酒,本就浑身疲乏,此刻更是昏昏欲睡。   燕帝本来坐直的身子慢慢瘫软下去,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念诵的声音停了,一记寒如刀刃的眼风向燕帝扫来。   吓得燕帝立刻挺直了背。   这一个时辰,燕帝只觉度秒如年,头脑发昏,简直要了他的半条命。   他已不年轻了,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说起来,或许他比顾珩的爹年岁还大些。   对了,顾珩的爹娘是谁?似乎从未听他提起过,他也不敢过问。   燕帝只知道,顾珩能替他延年续命,让他在世间能够多享受几年,长命百岁才好。   想念殿上的美人与好酒,兰贵人的才艺他还没来得及看呢,她那小腰扭动起来似水蛇般勾人,那滋味真是——   燕帝悄悄在心里想,下次再设宴,绝对不能叫顾珩来。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骊台的舞乐声与顾珩的念诵声皆渐停了。   燕帝如释重负地从蒲团上爬起来,抖抖龙袍:“今日清修,真令朕受益匪浅。望三清在上,看在朕潜心清修的份上,能佑我大燕有后,赐朕一个儿子!”   顾珩将手中的道经阖起,目含嘲讽地抬眼望了燕帝一眼。   他捞起膝旁的玉拂尘,也站起来:“陛下定会得偿所愿。”   燕帝高兴地不知所以,连连声称往后每日都要来清平观中修道,以证虔诚。   顾珩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愚蠢。   燕帝不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顾珩也不会允许大燕出现一个皇子。   “臣近日夜观天象,这一月恐有灾殃。”   燕帝的笑容僵在脸上,吓得抓住了顾珩的袖子:“爱卿,可有化解之法?朕、朕一定都听爱卿的。”   “陛下这一月之内,不可行周公之礼。”顾珩缓缓道。   “这、这……”燕帝几欲流泪,“爱卿,便没有旁的法子了?”   “陛下若是不信,臣也没有办法。若是有甚么事,臣也无可奈何。”顾珩转过身,不再理他,“夜已深了,陛下请回吧。”   言罢,他径直走向内室,徒留燕帝一人在原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燕帝被王内侍搀着走出清平观时,恰好碰见了迎面走来的贺风。   贺风脸色发黑,似乎很是不悦,燕帝也不敢多问。   贺风推开门时,顾珩正倚在窗边看书。   他翻了一页,随口问道:“耳环取回来了?”   贺风不语,抱着就死的决心闭上眼,咬了咬牙。   “俪贵妃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若是丞相真想如此行事,还请丞相自己去取。” 第17章   转眼已入槐夏,顾珩还是没去取回那枚耳坠。   秦观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间,何况她本就有意借此事冷淡顾珩几天。   像顾珩这样的不近女色之人,又怎会留着这样一对耳坠,即便贺风不说,她也能猜出那对耳坠对顾珩而言意义非凡。   纵使顾珩不来取,她也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耳坠“送”回去。   可秦国公府刘妈妈的到来,打断了她原先的计划。   刘妈妈带来了那熟悉的滋补丸。   这些日子引诱顾珩的计划太过顺利,连顾珩这样朗如日月之人,都能轻易被她调动情绪,这让秦观月感到无限得意,仿佛成了温水中的尾鱼,险些在安乐中不知天高地厚。   可刘妈妈的到来点醒着了她,她穿着的华衣玉缎下,包裹的还是原先那副卑贱的身躯!   她被这峻宇雕墙的燕宫迷昏了头,竟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真千金、俪贵妃。   实际上连这一粒小小的毒丸药,她都没有权利拒绝。   这次服用丸药时,秦观月留了个心眼,刻意挖下一小块丸药藏在蔻甲中。   待刘妈妈走后,她当即请了太医来验。   这丸药确如她所料,长期服用后会损伤女子肌体,以致不能有孕。   秦大娘子,终究还是忌惮着她。   “墨隐,去替我拿纸笔来。”   墨隐拿来的纸,是秦观月几日前特地将她常用的香膏化开在温水里,再将白纸放入浸泡而制的,晒干后不仅白纸被染成了粉,连气味都透着她身上贯用的香。   青毫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几字,以两片厚蓝纸封好,让墨隐趁夜深时悄悄递到清平观去。   贺风将信递到顾珩面前时,顾珩正在烛下批阅从淮郡递来的奏章。   秦观月会送信来,顾珩的确有些意外。   骊台宴后,他与秦观月便不曾再见。   若不是那枚被他压在柜底的香囊还能勉强算作证据,他几乎都要怀疑一切不过是秦观月构造的幻梦。   亲密时能贴近他身边与他耳语,疏离时又似一阵风,不留一点痕迹。   即便偶尔眼前会闪过一些有关她的零星片段。他也只是将这一切归咎于秦观月的心机手段过于高深,以至于他心志不坚,才会有这样的动摇。   而关于诓骗燕帝此月必有灾殃之事,也只是因为厌恶燕帝的昏聩愚笨,绝不是他不能接受秦观月在燕帝榻间献宠。   他笔端一顿,又在心中暗问自己:是这样的,对吗?   “放一边吧。”   顾珩并未即刻拆开那封信,这些日子将自己沉浸在繁多的奏章与深奥的道法之间,那女人的香软气息逐渐在脑海淡去。   若非今日贺风提起,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这一切。   直到他将手边堆成小山的奏章全部批完,才将那封不慎被风吹落在地的信捡了起来。   刚解开封绳,他便闻见了一阵熟悉的香气。而当看见纸上暧昧旖旎的字眼时,顾珩冷寂的眼中掠过一丝暖色。   秦观月的字如她其人一般清媚,每一笔撇捺处都有微扬的尾韵,仿佛是在无意的挑弄。   而信上的内容更为直白,“长宫久寂,盼郎度芳春。”   寥寥几笔,混着那信纸上属于秦观月的体香,这馥郁温柔的信筏,似乎在烛浪下变换成了她柔软的兰躯。   而贺风还站在一旁,打量着顾珩的反应。   顾珩的喉结上下微微滚动,这些日子心中的郁愤似乎被这一封信稍抚去了些许,他状似波澜不惊地面将那张信纸对折叠起,却不自觉想起那浮香的温玉。   下一瞬,烛灯的火舌便吞噬了那张信纸。   修道在于心静,仿似只要这样,他便不必再受那女人的引惑,能够沉心完成险些被她贻误的大业。   “告诉她,不去。”   燥热的夏风弥漫在毓秀宫的夜里,秦观月躺在贵妃榻上,墨隐在旁替她扇着小扇。   “他当真这么说?”   墨隐点了点头,秦观月脸上并未有惊讶的神色。   顾珩会有这样的反应,秦观月也不意外,若非这滋补丸的事不能再等,她原也不想在这个关口主动去找顾珩。   经过刘妈妈的事情,秦观月也不想再瞒墨隐,索性与她交待了底细。   眼下她在宫中孤立无援,真正能值得信任的,也只有墨隐。   她想了想,附在墨隐耳边低语了一阵。   墨隐面露豫色道:“娘娘为何不直接将刘妈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贺大人?”   秦观月将一块切好的甜瓜放入口中,甜蜜的汁水裹着皓齿:“若是什么都告诉他,顾相还怎么会亲自来问?”   翌日清晨,墨隐便在贺风每日必经的甬门处等候着。   不消多时,贺风果然出现,她便佯装在此处捡拾东西。   等贺风一靠近,墨隐正巧捞起地上的银镯,抬起身,面露惊讶之色。   “贺大人。”   贺风停下脚步,看见是墨隐,不禁皱了皱眉头。   自上次骊台宴后,贺风也对俪贵妃颇为不满,上下一心,俪贵妃怎能将丞相赠她的耳坠弃之不管,丞相哪受过这样的欺负?   “什么事?”   见贺风语气冷淡,墨隐也不觉气恼,只是学着秦观月教她的那般,低垂下眸子,仿若盈水的梨花,声音柔怯。   “贺大人,也不知我们娘娘最近是怎么得罪丞相了?竟也惹了您这样大的火气。”   贺风冷笑一声:“怎么得罪的,你们还不清楚吗?”   墨隐敛了敛帕子,柔声问道:“贺大人,奴确实不知。只是毓秀宫里都挂念着丞相,不知近日可还好?头痛之症可还严重?”   贺风拧了拧眉。   这墨隐怎么好好地关心起丞相来了?和那女人一般,总是做些让人看不明白的事。   “丞相一切都好,就不劳娘娘费心了。”贺风扶了扶腰侧的刀,语气不悦。   墨隐按照秦观月教的法子,轻轻点了点头,眼圈微红,语气竟有些哽咽。   “既是如此,奴便好向娘娘交待了。丞相为国之肱骨,只是娘娘近日在病中,却总是记挂着丞相的身子……”   “俪贵妃病了?”贺风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墨隐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仿似说错了话似的微恼道:“原是奴多嘴了。丞相本就为朝事烦扰,贺大人照顾丞相已是不易,竟还要听奴叨扰这些琐事……”   墨隐将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银环往怀里一放,学着秦观月的模样将耳畔的碎发拢了拢。   “贺大人,娘娘还等着奴回去侍奉,奴便先告退了。”   贺风徒留了满肚子的话要问,却不知该以什么理由叫住墨隐,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   回到清平观后,贺风在顾珩内屋门口来回踱步,将早晨墨隐对他说的那些话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敲了敲顾珩的房门,在门外闷声道:“丞相,您还是去一趟吧。”   ①信上诗句改字《西厢记》中:“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一句。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有红包掉落哦,今天要压一下字数,明天多更一点!明天两人就要见面了,心眼八百个的观月又要展开新一波攻势了~ 第18章 (小修)   窗外微雨吻过绿叶,秦观月斜倚在软榻上,懒撑着一边腮,偶尔翻动一页书,貌比花娇,看不出半点病态。   “他怎么说?”   “顾相说角楼寒凉,娘娘既然病了,就别去那处见风。”   秦观月这才从书上抬起眼:“还有呢?”   “顾相还说,若是娘娘有话要说,晚些时候他会派轿子在殿外等候。”   一点娇纵的笑意在秦观月唇畔漾开,她轻轻阖上书。   “沐浴更衣。”   夜色渐深时,秦观月穿着水黄色的裙裾,愈衬得身姿单薄,仿似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到似的,唇上薄覆淡淡的胭脂,伪作西子病态。   将走出殿外时,秦观月看见一名从未见过的小宫女,墨隐道是宫里新派来的丫头。   “既不知底细,便先打发到外殿去做些粗活,小心驶得万年船。”   毓秀宫外,已有一顶青灰色的轿子在外等候。   似乎是怕秦观月受寒,虽已入夏日,但轿内的帘子都被封起,一丝风也透不进。   到玉清阁时,秦观月已热出了一身细汗。   秦观月没想到,顾珩会将今日会面的地方定在玉清阁。   自燕帝信奉长生以来,便在燕宫中广设道观,供三清或存道经。玉清阁便是其中一处,因位于西宫而鲜有人至。   这是秦观月第一次到此处,不免多瞧了几眼。   小太监为秦观月推开门,待她迈进阁内,又吱呀一声将门带上。   玉清阁虽有宫人定期来此处清扫,但相较于清平观则更为冷寂阴幽,满室只有几盏昏暗的烛火拂过几尊道象,伴着星光稀廖的夜,生出了几分可怖。   秦观月有些害怕,拢紧了身上的薄衫,借着微暗的烛光摸索着迈向阁内深处,望见了顾珩的背影。   顾珩的背影藏匿在烛光未曾披拂的阴翳处,他身着白袍,坐在三清像前的蒲团上,口中低声念着道经,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覆了雪的山。   “丞相。”   秦观月吟出一声低俏而婉转的唤,并不足以撼动那座雪山。   可她知道,顾珩今日既然愿意与她相见,便说明覆盖在顾珩心间的那层雪,已不似从前那般坚不可摧。   秦观月将步子放轻,走近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下。   顾珩没看她,依旧低声念着。   阒静的室内昏沉一片,那可怜的豆光根本不足以照清书上的文字。   光是听顾珩念,秦观月都觉得恍如在听天书,她更不知道顾珩是怎么在这昏暗之处还能够认清字的,又或许是那些经文他早已熟稔于心,不过是捧着本书在她面前作样子。   玉清阁四面的窗户亦紧紧闭着,虽此处不见日光,但到底是在夏夜,秦观月坐了一会便觉得有些燥热。   她悄悄瞥了顾珩一眼,见他依旧不为所动,便起身走向窗边,想要透透风。   指尖刚触到窗棂,便听见身后顾珩的声音。   “既在病中,不可见风。”   见顾珩放下经卷,秦观月急忙收回手,捻裙便向顾珩走去。   行动间,腰封上的玉玦泠泠相撞,奏出愉悦声响,水黄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荡漾,如同自夜空披落的月光,温柔地垂落在了顾珩的身旁。   “丞相。”   顾珩将道卷摊放在膝上,指尖慢条斯理地抚平页角。   “丞相。”她故意坐在烛光下,好让顾珩能够瞧清她。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问他。   “这段时间,丞相为何不愿意见我?”   烛光下,顾珩清晰地看见她的轮廓形貌。   这些日子她确是清减了许多。   这身水黄色的裙他曾见她穿过,往日能够恰到好处地勾勒着她的身形,如今在她身上倒宽松地有了余地。   顾珩不知道的是,这是秦观月几日来刻意减用餐食才有的成效。   就是为了让顾珩看她因病消瘦而心软。   可顾珩已被她用同样的手段心机欺骗过一次。   他知道,她会用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望着你,引起男人的怜惜。   顾珩看着她,只觉得有些想笑。   或许是因为她的遭遇与自己有些相似,他才不自觉地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又或许是看她深陷泥淖而不忍。   这段日子顾珩待她太好,险些都忘了,他也曾是凉薄透进骨子里的冷血之人。   那夜的骊台宴,让他彻底看清了她。秦观月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狐狸,以玩弄别人的心意,借他的手摆脱了秦小世子,又想献媚于燕帝,换得荣宠富贵。   “贵妃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顾珩难得眼中含笑地望着她,是料定了她接下来的举动。   秦观月心里暗恼,她便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找他。   她只沉默了一瞬,便又看向顾珩。   温暖的烛光衬着她的玉容,映出那细白如雪的肌肤,与那对秋波涟涟的眼。   “丞相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她小心翼翼地问。   明知故问。   什么都知道,还要假作无辜的姿态。   但当这句迟到的询问由秦观月说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颤。   不——   只有稚子小儿才会因这些事而置气。   顾珩下意识地否认。   “朝中事务已是千头万绪,贵妃怎会以为,我会有闲情与贵妃置气?”   “丞相总是不愿意承认。”   她轻声一笑,落在这空寂的玉清阁中,仿若一颗细珠跌落玉盘。   因消瘦了不少,如今秦观月笑起来,唇边会漾起两圈浅浅的梨涡。   “荒唐。”顾珩几乎要被这声笑激怒,他欲站起身离开。   可下一瞬,他的手背倏地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垂下眼,望见一双纤细的软荑。   润凝似脂,温暖如火。   点燃了久寂的心野。   他原以为这些天的清心修养,能让他无畏女子的挑衅,可当久违的体香袭来鼻间,他仍不自觉地浑身一颤。   但这次,他没有像触电般抽出手。   三位道家始祖,天尊真人的塑像正在顾珩的面前。   只消一抬头,他便能对上它们深沉的眼睛。   真人在上,顾珩不愿扯谎。   “骊台宴上,你戴的不是我赠你的耳环。想必我赠的耳环,已被你忘在不知哪个角落了。”   他任凭她勾着自己的手,却不看她。   他看不见秦观月被长睫遮掩的眸子里,流过一丝不算善意的笑。   她的指尖轻柔地搡了搡他的掌心。   “丞相,是因此而生气吗?”   顾珩不语。   即便掌心中女子的温软,突然抽离消失,顾珩也依旧没多看她一眼。   直到秦观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偏首望去,露出半张冰冷的侧脸。   秦观月的手心里,捧着那对他赠给她的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来见他,却还带上了这对耳环,显然是要将耳环还给他。   顾珩心底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望,随之而来的是羞恼。   她这样急着来见他,便是为了这样?   他似是自嘲般冷笑了一声,声音几要寒到冰底。   “贵妃之前不是说,若是本相想要拿回耳坠,须得本相亲自去取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相,像是想要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以此找回一点被她踩在脚下的颜面。   “丞相。”秦观月的声音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宛如春风舒拂人心。   “我知道,我不算一个好姑娘。”   顾珩有些意外。   很奇怪,他见过太多缜密高深的权术,朝堂里随便拽一个官员出来,都比秦观月的手段严肃许多。   可或许正是因为秦观月的浅俗伎俩是他不曾见过的,有时他倒像是想看蝼蚁筑巢似的闲情,想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思,要将自己贬低到什么样的地步。   “我不如丞相这般命好,我从小挨过饿、受过打,我一贯知道,穷人是没有尊严的,因此只想拼了命地向上爬。”   豆光依稀照亮她的眉目,顾珩看见,秦观月似乎红了眼眶。   “这对耳环,却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真心赠我的心意。丞相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又何尝不知,陛下从未正眼待我,不过是将我当作玩物。”   秦观月说着谎话,却没有半点羞臊——城阳王送的耳坠与顾珩送的本就在同一天送来,何必去分谁先谁后?   说到动情处,泪水沾湿了长睫,她似乎不愿让泪水流下,却更显得雾气湿润,惹人心疼。   “我又怎么能戴上丞相送我的耳环,去讨他的欢心呢。”   秦观月的话半真半假,饶是顾珩见过太多伪饰的善,此刻也难以辨别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为何不弹我教你的曲子?”   秦观月微微啜泣,更是委屈:“那日丞相才教了我一会便走了,我怎能学会。”   那日分明是秦观月……   但的确是他有些狼狈地推开了秦观月,匆匆离开了角楼。   “丞相。”秦观月将那对耳环凑向顾珩眼前。   “今日我来,是想让丞相亲手帮我戴上。”   顾珩眯了眯眼:“你放肆。”   秦观月不说话,只是抬起那双满含秋水的眸,静静地看着他。   僵持许久,顾珩似是无奈地微叹了口气,他转过身,从秦观月手中取起那对耳环。   “过来些。”   这是他第一次替女子戴耳坠,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秦观月的耳垂时,他看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珩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手指稳定,试着将那枚耳环穿过她的耳洞。   他离得很近,灼热的气息扑覆在秦观月的玉颈上,不消一会儿,那雪白的玉颈便泛起微红。   烛光太过昏暗,顾珩看不清。   只能将身子再向她凑近些,再近些。   下一瞬,秦观月似是没站稳,险些向后跌去。   顾珩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动作之间,她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湿润的唇片。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发出去了但是显示不出来,不好意思了宝贝们~明天还是两人的剧情~ 第19章   窗外,忽有一阵疾风卷起,似海潮般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四遭紧闭的窗户。   密闭的玉清阁内,除了风席卷楼台的声音,便只剩下两道贴的极近、而炽热无比的呼吸声,相互融汇而合。   顾珩留下的冰凉触感,仓促地划过秦观月的脸颊,只余下了浅淡的痕迹。   她能听见顾珩悸动不安的心跳声,似与她交枕而眠。   顾珩清醒过来,当即松开扶在秦观月肩上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他感到眼皮一跳,弯身捞起地上的玉拂尘,转身便要离开。   秦观月拉住了他的袖子,逼得他停下脚步。   “好看吗?”   她刻意隐去了丞相这两个字,不再低微的唤他,模糊了二人身份的逾矩,生出难以言说的旖旎氛围。   似是怕她会不依不饶,他只得草率地应付了一句。   “好看。”   秦观月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玉拂尘在顾珩手中微微晃动。   她的声音像是婉转流丽的夜莺,半是撒娇地追问,满含小女儿情态:“你都没有看我,怎么知道好不好看。”   顾珩沉默了,眸底是晦暗不明的混沌。   “看我。”秦观月的声音很轻,却如姿态百变的轻烟,勾拢着他的耳朵。   他终于垂下眸,望向她。   对上了她的双眼。   秦观月正仰起如玉似的朱颊看着他,眸子弯成了月牙,流丽着丰盈的艳色。   窗外乌云压下月色,掀起狂风大作,似要将玉清阁吞噬进肚。   顾珩听不见风的声音,只觉天地间陷入沉寂。   他静静地看着那对金镶莲花东珠耳环在她小巧的耳垂上晃呀晃,衬着她光洁的玉颈,仿佛这对耳环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顾珩的心弦好似也跟着晃了晃。   “好看吗?”她又一次娇声催问。   顾珩一怔,察觉自己的失态,本能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道经上。   “好看。”   供台上的悬着一点烛光,柔情如水般流泻进二人之间。   绰约的烛光为顾珩锋冷的眉目渡上一层难得的暖色。   “你说好看,我就信的。”她轻轻巧巧地笑,眼角却勾着三分俏。   玉指缓缓地松开他绣着青鹤的宽袖,如一尾灵巧的小蛇般,钻进他的袖口,抚上他冰凉的手背。   她抬起湿润的眼眸,透着朦胧的暧昧望着他。   天尊真人塑像在旁,以肃穆的眼神高高俯视着他们。周遭是道经与幡卷,满篇皆是义理与克己。   日复一日的修身养心,那是顾珩多年来奉为准则的大道。   他悲绝的意识到。自以为被压抑在身底的情念。忽然如同一粒种子,在玉清阁溽暑的潮湿中,灵动而蓬勃地生根发芽。   她的指尖还在他的皮肤上游移着,牵引起一阵难耐的痒。他侧身对着秦观月,喉头一滚,抿了抿干涩的唇。   在师祖塑像前,他却忘了推开她。   窗外,一声惊裂的雷声随闪电划破天际。   雨声如倾盆灌落,砸在玉清阁的屋檐上。   顾珩浑身一颤,忽然从这场幻梦中惊醒,猛地将手从秦观月细润的柔荑间抽了出来。   顾珩神色不安地向门口走去,啪地一声推开木门,头也不回地离开,雪袍的衣摆被急促的脚步踢起又落下,仿似急促的浪花。   雕花木门空荡荡地晃了两下,又啪一声阖上。   顾珩孤身离开,毅然迈进瓢泼大雨中,于万昌门前,正好迎面遇上前来送伞的贺风。   雨幕细密且急,贺风好不容易在雨中撑开伞,要将伞递给顾珩,却被顾珩执拗地拂开。   “不必。”   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惩罚着自己,为自己在三清前的不贞惩罚着自己。   大雨中贺风看不清顾珩的神色,只听得见那声音压着怒火。   贺风在原地愣了一下,便赶紧追了上去。   倏地,顾珩似想到什么,脚步一停,回身时与后面贺风撞了满怀。   贺风想要拾起被撞掉的伞,于是作揖请示:“丞相,我……”   “你!”顾珩打断了贺风,语气中掺带着不容置喙的呵斥。   黑云遮月,密雨如瀑,主仆二人被雨水浇了个透,细密的雨珠自顾珩的面上不断落下。   顾珩似觉方才口吻不妥,便又平了平心气:“你去查查这一月的宫门出入名录,仔细秦国公府的动向,看看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进了毓秀宫。若是……”   贺风颔首称是,不可察处,他偷偷打了个寒颤。   秦观月未曾想到,这样的一场雨竟绵绵下了数十天。   正在站在檐下观雨时,墨隐前来通报,道是城阳王在毓秀宫外的长廊等着她。   “他来做什么?”   墨隐为秦观月奉上青竹伞:“说是有甚么物件要给娘娘。”   她不喜欢与城阳王来往。   即便城阳王比起顾珩好接近许多,可他贵为皇胄,与她确有天壤之别。每每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秦观月总会生出一些低落的自卑。   何况若真论起辈分来,他或许改唤他一声“嫂嫂”。他却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没由来的示好,赞她容貌,赠她珍宝,今日又在她宫殿外等候。   于情,似乎难以接受。于理,似乎不合规矩。   城阳王来的太突然。   离开毓秀宫时,她小心地撑着伞,将裙摆仔细捻起,生怕雨水打湿了她新裁的裙。这是楚州新贡的料子,一匹值万金,阖宫上下也不过三四匹。   这样做作的走姿,秦观月自己也不禁发笑和鄙夷,明明不在意,明明不喜欢,可是,无论是对他,还是他,自己都有种无来由的讨好和谄媚。   只是她走得太有些匆忙,却没看见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偷偷留意着她的行踪。   秦观月是带着些怨的。   好不容易来到长廊,雨水虽没打湿了她的新衣,可多日的霖雨连绵,地上的积水贪婪地浸透了她脚下踩着的金绣履。   陆起戎立于长廊之下,怀中捧抱着一个花纹繁织的盒子。   见秦观月身影渐近,陆起戎唇角扬起愉悦的笑意。   “娘娘安。”   秦观月匆匆走到廊下,只是稍扬了扬黛眉,算是对他的回应。   陆起戎也不恼她,仍是笑吟吟的,虽寒雨侵身,但他眼中似有春风拂过,足以暖彻人心。   “近日梅雨,宫人躲懒,往来稀疏,娘娘不必心生介挂。”   她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明朗的人,敢于月下不合礼数地拦下她,却又在今日细心地体察一些繁复的规矩。   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   秦观月不解,但碍于城阳王的身份,她不得不与他多应付上几句。   “王爷言重了,我与王爷——”秦观月又觉失言,她不该将二人比肩而谈,无端生出这些念想。   罢了。   “王爷今日冒雨前来所谓何事?”   “前些日子我奉陛下之命,于宫外金铺为公主们采买一些时兴的花样玩意。正巧路过城北的巧心斋,便买了一盒——”陆起戎掂了掂手中的盒子。   秦观月这才发现,陆起戎的衣服湿了大半,可怀中的那盒子却一点儿雨水也没沾上。   秦观月一怔,不知该说什么好。   往日在秦国公府,她曾听府中的下人们提起过,城北巧心斋的点心乃是燕都一绝,只可惜价比黄金,让她不可攀想。   “我知晓娘娘自进宫以来,便不得见双亲。也是宫中有规矩,除非娘娘怀有身孕,母家人才可进宫探望。我便带些宫外的糕点,聊作慰藉。”   看秦观月眼中似淌过悲色,城阳王惊觉此言不当,恐怕是戳中了她的伤心事,连忙补充道:“或是近些日子秦国公琐事缠身,抽不出空。我若得空见了秦国公,必代娘娘一句安。”   秦观月心中不禁泛起丝酸楚,一是想起了尚不知是否安好的娘亲,二是为城阳王如此待她。   可城阳王哪里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秦国公府的贵小姐,而是一个假明月呢?   秦观月垂下眸,长睫微微颤动,似如蝴蝶振翅:“王爷,近些日子听说陛下正为王爷议婚,已选了几个上佳的世家小姐。王爷不该再将心思费在这些地方了。”   虽然城阳王待她不薄,秦观月心中也有些动容。可眼下城阳王毕竟是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她弃不了顾珩,也无心与城阳王再多纠缠。   听到这句话,陆起戎的眼色黯淡了下来:“你觉得这些是白费心思吗?”   话刚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合体统。目光落在栏下的落雨芭蕉上,不禁喟叹。   “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   “小窗闲对芭蕉展。”秦观月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上这下一句。   陆起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噢?你也读诗?”   秦观月讪讪地垂下眸:“不过是在闺中浅读过几句罢了,不敢同王爷一辩。”   其实她不过是在秦国府为姬时,曾听秦小姐念过几句,便一一学了下来,反复诵读,才有了今日从容的回复。   溽热的时节,秦观月看见陆起戎脖颈处也蒙上一层细汗,他的眼中流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澄澈。   她有些恍惚,但只是一瞬,便很快又恢复了理智。   “王爷,雨路难行,还是早回吧。”   陆起戎的眸子只在一瞬暗了下来:“罢了。我便不叨扰娘娘了。”   他将点心搁在廊中长凳上,作揖后快步离开,临快出廊的时候又回个头:“那夜的耳坠,很衬你。”   陆起戎想让秦观月知道,他那天晚上看见了。   秦观月分明戴上了他送的耳坠,可是他不懂,为什么她还是这样一幅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记得第一次在大殿上看见她跳舞的时候,她如小鹿般怯懦,却又像秋草般韧劲,令他眼前一亮。   陆起戎发出一声低叹,转身就要走,却被秦观月的一声“王爷”叫住了。   “王爷。”   秦观月将那句“我不值得”咽了下去,改为一句“王爷慢行。”   秦观月回到毓秀宫中,将点心分给了下人。   墨隐这时从殿外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在秦观月耳旁低语了几句。   “什么?疯了?”   作者有话说:   ①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出自吕渭老《薄幸·青楼春晚》 第20章   秦国公府的刘妈妈疯了。   墨隐告诉秦观月,几天前,刘妈妈家中进了一帮流匪,劫走了刘妈妈的女儿。就连秦国公府在暗中派人找寻,也不见下落,刘妈妈一时受了激,变得疯痴起来,整日抱着个绣花枕头叫女儿。   本以为这姑娘被流匪掳去,即便不死也残,谁知几日后竟完完整整地被送了回来,就是接连几天灌了许多避子汤,一时伤了元气,恐怕再不能生育。   秦观月听后,放下了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近年来燕帝作恶多端,十六州的确常有百姓不平,难以生存,只得结团为流匪生乱。   可这毕竟是在京畿,防守严明,何况纵有流匪生乱,又怎会不去劫那些高门大户,反倒只劫了刘妈妈一家,且连国公府的人都寻不出下落。   想想便知,放眼燕都,能有这等本事的,恐怕只有一人。   秦观月向窗外看去,正是用膳的时分,牖外细雨连绵,长街不见人影。   确像是私会的好时候。   若只留在毓秀宫中孤芳自赏,岂不是辜负了这一身新衣?   秦观月换上新鞋,撑伞迈进了细雨夜。   清平观每逢雨夜则更显幽寂清冷,贺风为顾珩多添了一盏油灯,摇曳的豆烛如潮波般缓缓徐之,照亮了顾珩掌下的案册。   秦观月到清平观时,未曾看见贺风的身影,前来迎她的是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叫无尘,实为顾珩手下的死士。   这不是无尘第一次看见秦观月,故也并不意外,只对秦观月说顾相与贺大人正在浮云居议事,他去通传,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秦观月点了点头,站在檐下收起伞。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无尘的背影。   顾珩身边侍奉的人不算多,但每个人都有誓死报效的决心。   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他甘心付出生命,作为一名臣子而言,这实在有些可怕。   秦观月不敢猜测,顾珩手下像贺风与无尘这样的人,究竟还有多少个?   檐下的一滴雨落入她的衣领,凉的她缩了缩肩。   浮云居中,顾珩执笔在纸上勾画,贺风不禁问道:“丞相,属下有一事不解。”   顾珩手中的笔并未停顿:“何事?”   “刘妈妈的事,只怕秦国公府已对您有所猜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顺便救出俪贵妃的娘亲呢?”   闻言,顾珩抬头,眼风轻飘飘地从贺风面上掠过。   “这是秦国公现在制衡她的唯一手段,你觉得,他们会不仔细照看吗?”   贺风会意。   说到底,秦国公府,比任何人都害怕会失去这张底牌。   “可是俪贵妃或许想不明白,只怕要为母亲担忧。”贺风研磨,这句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愿意帮她,已是施舍,为何要在意她的感受?”   话语一顿,顾珩放下笔,注视着贺风,语调平静:“说起来,你为何关心起她来?”   贺风闻言方觉适才说话不妥,从脖子红到了耳后根。   他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不过是为丞相考虑,万不敢逾矩。”   顾珩不置可否地拿起笔,笔尖蘸了墨,又在纸上圈画起来。   “你年青浮躁,最容易被她这样徒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迷惑。总之,她是艳鬼化身,是心机深沉的女子。”   “贺风,你是我最属意的臣下,万不可因这样的女人而动摇。”   贺风感慨于丞相境界高深,非自己所能及,羞愧难当地点了点头,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替他解了窘境。   贺风打开门,见无尘在外,道是俪贵妃等候已久。   贺风回头看着顾珩,等待丞相发话。   顾珩的笔尖微微一滞。   听见窗外雨打青石,他微皱了眉。   “去请。”   不一会儿,无尘领着满身雨气的秦观月而来,秦观月走进浮云居,贺风与无尘识相地退了出去。   秦观月想到那夜,在浮云居内,她楚楚可怜地伏倒在顾珩膝旁,像他剖陈自己的凄惨身世,求丞相怜她。   那时的她似乎只能低微地仰望顾珩。   虽然现在她还是只能像菟丝花般依附着顾珩,可秦观月知道,顾珩如今待她,多少有些不同了。   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顾珩也不过是比寻常男子稍微多了些礼法的束缚与道义的克制,但这并不能阻挡她诱起他原始的心火。   终有一日,他会虔诚伏倒在她的裙下。   “在看什么?”   秦观月被顾珩发现了自己的失神,忙从忖思中回过神来,顺手指向窗边铜架上的白鸟。   “之前来没见过它。”   顾珩侧眸看了眼:“之前被贺风放在外面,这几日挪到屋里躲雨。”   这只鸟顾珩在山间救下的,当时它断了翅膀,可怜兮兮地摊在顾珩手中。   精心照看了一个月,顾珩要将它放归山野时,它死活赖在顾珩手中,不肯走。   倒是和秦观月很像。   顾珩不喜欢它,吵得很。   “娘娘喜欢,送给你。”   秦观月摇摇头:“我养不好的。”   顾珩低笑一声,也不追问缘由,目光状似地无意间落在了秦观月微湿的绣履上。   “雨天行路不便,娘娘过来要说什么?”   秦观月笑着走到顾珩案旁,拿起台上的墨锭,在砚台上缓缓转着圈。   “来为丞相,佳人添香。”   “自诩佳人,娘娘对自己的容貌,倒是一贯自信。”   秦观月续言:“难道丞相不是这么觉得吗?”   顾珩难得的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笔,蘸了蘸这新来的“侍笔小奴”为他研磨的墨汁,在册子上勾出一个圈。   烛光斜斜地将他二人的身影映在身后的白墙上,她站在案边,卷袖为他研磨,而他低眸勾画江山。   这是第一次,他与她之间不与风月、情念、声色有关,即便缄默不言,却生出一种别样的温情。   在那瞬间,顾珩生出一种模糊的幻觉,他想起他的娘亲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在爹爹身边,静声为他研磨。   只是,那是夫妻间特有的闺房之乐,他与秦观月,又算什么呢?   这样的温情使他感到有些奇怪,顾珩开口,打破了这番沉寂。   “在宫中待久了,闷吗?”   秦观月指尖一顿,抬眼望他:“丞相什么意思?”   “没什么。”   墨锭下不断生出新的浓墨,秦观月懒得揣摩顾珩欲言又止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玄秘,她知道,她永远难以窥透顾珩深如古井的心,干脆不去费那闲心思。   墨已够用了,秦观月把墨锭放下,轻声问他:“刘妈妈的事,是丞相为我做的吗?”   顾珩搁下笔。   她这样直接地问他,才让他觉得适应了些。刚才那样的氛围,让他坐立难安。   顾珩矢口否认:“光是在这宫里,就有上百个刘妈妈。指的是哪一个?”   在窗外濛濛的细雨声中,秦观月轻声笑了。   她早猜到,顾珩是不会承认的,她也不会愚蠢到死死地逼问,让男人难堪。   “丞相不必说,我也知道的。”   秦观月的话已说到这儿,顾珩再多辩解,反倒显得稚嫩。   顾珩干脆避开她的目光,只重新看着案上的折子。   过了片响,案上的烛芯呲出了火星点儿,噼啪一声在阒静的屋中爆开。   秦观月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在他的手背上温柔地停息。   她凑近他的耳边,顾珩闻见了那熟悉的诱香,眉间一跳,正想要推开她,却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谢丞相,这样为我。”   秦观月离开毓秀宫不久,外殿便有一名正在擦拭花樽的小宫女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外殿掌侍被她吓了一跳,将手中的鸡毛掸子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落在那小宫女的身上。   “大晚上的,瞎叫什么!”   小宫女名叫玉书,是前些日子内府才拨到毓秀宫来的,因不知底细,秦观月只让墨隐将她安排在外殿做些洗扫的粗活。   玉书被吓得腿软,当即跪倒在地:“邓姐姐饶命,邓姐姐饶命。”   玉书长得乖巧可怜,此时又一副伏低告饶的样子,外殿掌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见外殿掌侍回身要走,玉书连忙拽住她的裙角:“邓姐姐,奴随身佩戴的坠子找不见了,怕是今日去内府领东西的时候,掉在路上了”   “一名坠子罢了,丢了就丢了,有什么要紧。”   “邓姐姐,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了,求求邓姐姐,且让我去找一找吧!”玉书泣涕涟涟,引得周遭宫女纷纷向此处望。   俪贵妃与墨隐不在,掌侍怕再生是非,被贵妃责怪,只得低声喝道:“只这一次,快去快回,下次不许再躲懒。”   玉书得令离开毓秀宫后,径直来到了淑妃的宜福宫。   宜福宫中,淑妃正躺在摇椅上,由侍女捧着一双纤纤玉手,补染蔻丹甲。   淑妃本是孤孀,当年燕帝微服私访时,曾在她家中借过一杯茶。淑妃靠着榻上过人的手段,愣是将燕帝迷得神魂颠倒。   彼时她已有了孩子,燕帝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将她接进宫中,册了妃位。   只是自兰贵人得宠后,燕帝来她这儿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况且她不似兰贵人般年轻,如今更是得尽心保养才好。   玉书被领进内殿,站停在灯下,恭敬地垂着手:“淑妃娘娘。”   淑妃懒懒抬起眼皮,问道:“本宫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玉书有些警锐地看了看殿内其余人等,不敢开口。   淑妃不耐地摆了摆手,那几名侍女低声应诺,缓缓退了出去。   “说吧。”   玉书向淑妃身前走近了些,伏跪在她膝边,低声道:“俪贵妃……的确不安分。”   淑妃听见此话,来了兴趣,直起了身子:“噢?这话怎么说?可是你看到什么了?”   玉书点了点头:“俪贵妃晡时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便将一盒巧心斋的糕点分给了近身侍奉的宫人。可俪贵妃身在禁宫,怎么会买得到宫外的糕点?且就在刚才,她又不知往何处去了。”   淑妃追问道:“你可知道她是去见谁?”   玉书摇头:“奴不得俪贵妃器重,只被她安排在殿外做些粗活。奴昨日怕被俪贵妃发现,不敢跟上去细看。”   “娼妇。”淑妃冷笑一声,猛地一掌便拍在了扶手上,震痛了新染的蔻丹,作痛地嘶了一声。   “我就知道,看她在骊台宴上献舞的狐媚德性,便不像是什么良家子!依本宫看,她定是去与什么野男人私会了。”   淑妃说话粗鄙直白,没有半点儿身为宫妃的风雅,连玉书都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过来。”淑妃勾了勾手,让玉书靠近些,“你给本宫盯好那个娼妇,若是发现她与哪个野男人私会,即刻过来告诉本宫。”   玉书怕掌侍起疑,不敢在宜福宫多待,匆匆忙忙地便回到了毓秀宫。   外殿掌侍还在打理殿外花草,见她回来随口问道:“东西可找着了?”   玉书心里紧张,不敢与她多说话,摇了摇头便跑进了里屋。   外殿掌侍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嘟囔道:“这丫头,怎么今儿个神神秘秘的。”   过了几日,连绵不断的雨终于停歇。而宫中忽然传来消息,燕帝要携宫妃前往京郊行宫避暑,秦观月身为贵妃,自然也在内。   往年都要进入盛暑才会举宫迁往行宫,这次竟比往年足足早了一个半月。此次顾珩也随燕帝同去,留了城阳王与襄阳王在宫中协理诸事。   在与墨隐收拾前往行宫的细软包袱时,秦观月突然想起上次顾珩问她,在宫中待久了闷不闷,似乎便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   在这个春色落尽的伏月,阔别了燕宫的灯火繁盛,秦观月随着宫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京郊行宫。   离开燕宫前,城阳王竟还托人送来了些驱蚊虫的香囊,说是行宫蚊虫多,让秦观月戴在身边留用。   东西并不算贵重,秦观月也没推拒。   这是秦观月第初次与顾珩一起在燕宫以外的地方相聚,心情自是别样愉悦。   行宫与燕宫不同,虽无燕宫煊赫,但已是满园芙蕖,河川流丽。   此处没了宫中繁多的规矩,亦少了许多侍卫,在这天然的园林间,仿佛倒更适宜她与顾珩相见。   在来到行宫的第三夜,燕帝突发奇想,要在雨花阁赏画作诗。   雨花阁位于玉池中央的小岛上,须得乘着莲船,才能登岛。   莲船数有限,而宫妃众多,且莲船一来一回要一刻钟余。   秦观月知道顾珩一向不喜参与宴席,从来都是最后一个赴宴,于是在今夜,她特意等在乘船的岸边。   不出秦观月所料,顾珩果然姗姗来迟。   此时月明星稀,岛上的莲船已都驶离了岸边,只剩下一叶小小的蓬船,是供宫人来回使用,而宫宴即将开始。   秦观月回首望着顾珩,在星月下望向他:“丞相,好似只剩下这一只蓬舟可坐了。”   作者有话说:   秦观月:终于来到副本了,让我大开杀戒一场。   顾珩:救救我,救救我。   贺风:丞相,你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21章   顾珩背对月色而立,望向那叶小舟。   月光渡在湖面上掀起粼粼波光,那小蓬船孤零零地停在岸边。   顾珩似乎嗅到了一种“阴谋”的味道。   他将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秦观月。   岛上的莲船要停在那里等待,一时不会回来,秦观月像是料定了顾珩只能与她乘这一只蓬船。   她抬起那双水盈盈的鹿眸望着他,与往日的娇怯不同,这一次,她的眼中毫不遮掩的藏着一丝狡黠与欢喜。   “还请丞相扶我上船。”   她从袖中伸出如玉脂般细润的手,落在空中,等待顾珩握住。   顾珩沉着脸,站在原地不动,苍青的袍角被风吹动,如青鸟展翅。   他的脊背挺直如松,深幽的眸子紧紧眯起,冷冷地扫过秦观月那张流丽的面孔,声音似乎带着些嘲讽。   “贵妃如今真是本事大了,都算计到本相的身上了。”   顾珩不快时,便喜欢自称本相。   落在秦观月耳朵里,却更能挑起她背弃君臣之德的快乐。   “我不过是想与丞相一起。”   顾珩再望向她时,秦观月已恹恹地收回了手。眼中原先如星子般的雀跃被失望掩盖,她的鼻尖微微泛起了红,像是受了委屈。   她语气渐渐低落下去,藏着无尽的酸涩,像是被人误解的孩子般,垂下了头。   “好了。”顾珩见不得她这般模样,赏画宴在即,他不愿与秦观月再多僵持。   秦观月感到手腕上倏地覆上冰凉,她低头去望,顾珩握住她的腕骨,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向蓬船上去。   “走吧,别站在这儿,叫人看见不好。”   秦观月很识相地跟着他走。   顾珩立于岸边,等秦观月扶着他的手稳稳地迈上了蓬船,他才随后掀开船帘,俯身走了进去。   蓬船是给宫人用的,自不比莲船华贵,空间狭小,只有一排靠座勉强能够落脚。   两人前后上了船,船夫向船内嘱咐道:“两位贵人,起船咯——”   明月悬于中天,浮光掠影,船桨缓缓划开涟波,小船在飘满青荇的湖面中悠悠前行,空气中泛着淡淡的荷香。   顾珩仰头望着乌蓬顶的那一盏风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蓬船,似乎比往日摇晃许多。   秦观月在灯下看向顾珩。   顾珩坐在长座的最末端,离她远远的,刻意在与她保持距离。   秦观月近日穿了一袭时兴的纱裙,轻薄如蝉翼的料子贴覆着她丰致的曲线,隐约可以窥见其下皙白润嫩的肌肤。   来前,她特地沐浴洗漱,将那香膏抹在脖颈、手腕、胸前,不似往日那般香气馥郁,却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勾人滋味。   她将领口的衣又往下扯了扯,一道刺眼的雪白深壑显露在灯下。   秦观月的手扶住身下粗糙的褐色长座,顺着长座一点点地挪近顾珩身旁。   即便秦观月已经尽力放轻动作,但小船仍不住地微微摇晃起来,顾珩也察觉到了船的异状,向秦观月望去。   小船船身极短,船头与船舱只有薄薄的一层青帘相隔,微风拂起船帘时,顾珩甚至能隐约看见船夫的背影。   顾珩的目光不凑巧地落在了秦观月胸前那抹雪白的艳色上。   他怕船夫听见,只能压下声音警告:“娘娘要做什么。”   为时已晚,秦观月已经坐到了他身边,根本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丞相,我不会水,从小便害怕坐船。”   她雾气朦胧的眼底藏着别样的旖旎,女子身上的体香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要与他融合在一起。   他只要稍一垂眸,就能看见那绵软似雪的玉峰。   太过冒犯。   顾珩感到一种不详的预兆,想要离她坐远一些,可他的右手边就是船壁,他已坐在了长座的尽头,退无可退。   他正想着该如何脱身,身边女子温软的娇躯便紧紧贴覆了上来,她伸出玉藕般莹润双臂,牢牢地圈住他的脖颈。   秦观月虽往日举止轻浮,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大胆而直接地将他抱住。   她怎敢这样对他。   头顶的风灯随着船只摇曳,为秦观月的纱裙渡上了一层温柔的昏黄,她像朦胧的妖魅贴覆着他,俏丽的眸子似乎沾染了湖上的湿风,潮湿而直白地盯着顾珩的唇。   这次她甚至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角。   顾珩无比震惊,脑中仿佛轰一声惊雷炸开,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船只摇晃起来,却被她抱得更紧。   船夫似乎察觉了船只的晃动,好心嘱咐道:“两位贵人,可要坐稳了。”   顾珩不愿被别人看见他的窘态,只得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他紧紧地攥着拂尘,她凑近了他的耳边,清冷的发丝伴着湿热的风拂动,有意无意地刮蹭着他的脸颊。   “丞相,是想被旁人看见吗。”   她挑起含媚的眼尾,向船夫的身位望去。   秦观月的舌尖犹如一只小蛇,轻轻地爬过顾珩的耳垂,留下冰凉黏湿的痕迹。   蠢蠢欲动的燥意顿时如潮水涌来,在胸腔内肆意闯荡。   顾珩的声音低哑,似是强忍着身下躁动的心火,从齿间艰难地磨出几个字。   “别离我那么近。”   她微侧过脸,长而密的羽睫几乎可以碰到他的脸颊。她感受着怀中人的僵硬,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拇指上因常年握笔而留下的薄茧。   “丞相,这船好晃。”   蓬船载着两人冲破藻荇而行,在浮彩艳发的星河上宕动出暧昧的波痕。   “行宫果然比燕宫有趣多了,丞相觉得呢?”   顾珩始终薄唇紧抿,不予理睬。这已非秦观月第一次轻薄他。   自她入宫以来,她总是不停地试探他的底线,起初,他只觉得无比的羞愤,可不知为何,渐渐地,他居然习惯了这样的感受,并从中品出一些奇妙的滋味。   他能与贺风剖析地头头是道,秦观月是艳鬼的化身,是会吞噬男人理智的精魅,可是每当与她同处一室之时,似乎她总能挑起他心底深藏多年的欲念,那些感受被他封尘已久,不甘地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他该怎么办。   分明知晓她这样的女人,对自己不过是利用,绝无半点真情可言,分明轻易便能看穿她的心思,却还是忍不住要往火坑里跳。   顾珩对自己感到不齿,断绝人欲多年,每日修道念经,却还心生摇荡,有这样的龌龊心思。   或许他真如高显所言,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君子。   突然脖颈侧传来一阵刺痛,顾珩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   秦观月的红唇缓慢地从他的脖颈上离开,还带起一缕牵连的银丝。   蓬船慢悠悠地停靠在岛边,船夫的声音隔着轿帘响起。   “船到了,两位贵人,下船仔细脚下。”   秦观月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缓缓地松开了环抱在顾珩腰间的手。   “我先去雨花阁中等着丞相。”   秦观月起身便向船外走去,行动间纱裙如羽毛般轻拂过顾珩的手背。   她如一只蹁跹展翅的蝶,飞出了狭小的蓬船,徒留顾珩一人坐在蓬船间迟迟不曾起身。   船夫等了一会,没忍住隔帘问道:“贵人不下船吗?”   顾珩阴沉着脸,低头看了眼下腹间被秦观月挑起,尚未消退的欲念,冷声道:“再围着湖心岛多绕两圈。”   大燕民风开放,不设宵禁。   彼时的燕都正处于一天间最热闹的时候,百姓结束了整天的奔走忙碌,此时终于能够享受片刻的欢娱闲暇。   商贩挑担沿街叫卖,不时有歌舞艺人沿街表演杂耍演出,就连勾栏春风楼里的姑娘,也浅靠在栏杆上向街下行人频频示好,招摇着手中五颜六色的锦绣帕。   平康茶馆位于北街,却是这繁华街道中唯一的静谧所在。   原因无他,平康茶馆是传闻是京中某隐贵的私产,掷金百两而造,富丽而不失典雅,非寻常百姓能入,能来此议事者,非权即贵。   一座低调的轿子停落在平康茶馆前,秦国公踩在小厮的背上从轿内走了下来。   很快,平康茶馆便有侍者将秦国公一路领到二楼的青庐私间内。   甫一推开门,秦国公便看见一面与内室齐高的纱制屏风,上面绘着梅花落雪山的图案。   烛光将一个濯如春柳的男子身影投落在屏风上。   男子不急不慢地执起案上茶盏,滚烫的水浇入杯中,升腾起氤氲的热气。   秦国公不敢出声,只静静跪坐在屏风前,等待着屏风后的贵人开口。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声音犹如温润春水,却令人不寒而栗。   “国公,坐。”   秦国公抬袖拭了拭额角的细汗:“先前光州之事,是我太过草率,未能助您除掉顾珩,反倒让您损失了高大人这员大将……在下实难心安,如今顾珩正与燕帝在行宫中度暑,行宫戒备松懈,不失为一个下手的好时机。”   “噢?”男子缓缓放下茶盏,“国公觉得此事是你太过草率致使颓败的吗?”   “我……”秦国公将声音放低:“实在是顾珩深得燕帝信赖,无法离间。”   男子似乎来了兴趣,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光州一事,死了多少人?”   秦国公心中估量一会,道:“约有三五十青年学子。”   “不够。这三五十人的血,显然吹不到燕都里来。若燕都内部有反,他顾珩还能隔岸观火吗?”   秦观月来到雨花阁时,燕帝与众妃御已早来齐了。   传闻雨花阁是先帝为德妃特意造就,德妃来自江南,故雨花阁也处处依照江南特色造建。   就连今日设宴所赏的画作,也大都出自江南画手之笔。   先帝情深,燕帝倒是没遗传到半点;附庸风雅,倒是不点则通。   此刻淑妃与兰贵人陪在他身侧,穿着轻薄,令殿内侍奉的内侍都不敢多看一眼。   秦观月迈进雨花阁内,适才与顾珩在舟中调弄风月的娇媚神色一扫而空,眼内只存留几分克谨。   在一次次试探之后,顾珩对她的抗拒已不似最初那般强烈,若是换做以前,只怕他就算是跳入湖中,也绝不与她这般暧昧。   想起顾珩适才在船内欲发又止的模样,她便觉得有趣。顾珩这样的端方君子,她只是简单地撩拨几下,他便不可抑制地情动。   秦观月不禁为他担忧起来,她往日在秦国公府学会的那些奇巧秘术,她可一件都没用上,也不知往后若是在顾珩身上一一尝试,他会是什么反应?   秦观月忍不住轻笑出声,引得阁内众人向她投来目光。   她只得屈身作礼:“妾见过陛下。”   燕帝望见贵妃身穿纱裙而来,喜不自胜,他垂涎贵妃已久,只待这顾珩口中的“一月之期”过去,他便要立即召贵妃侍寝。   燕帝放开淑妃,三步并两步地迎到秦观月身前,握住她的手。   “贵妃,快,快到朕身边来。”   适才上船前,顾珩也握住了秦观月的手腕。只是燕帝的手肥厚油腻,与顾珩清冷修长的手有天壤之别。   秦观月轻蹙了蹙眉,并未看见身后淑妃几欲将她撕碎的目光。   “陛下,贵妃娘娘是咱们这帮姐妹中身世最好的,自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妨让娘娘讲给咱们姐妹听听,也好让妾们长长见识。”兰贵人娇倚在燕帝怀中,似笑非笑地望着秦观月。   秦观月眸光一滞,她从未学过这些,哪里看得懂这些画作。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兰贵人,从上次骊台宴上,兰贵人便有意给她难堪,这次亦是如此。   “陛下面前,妾不敢班门弄斧。”顾珩不在,她只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燕帝。   燕帝却未能会意,只当秦观月是作谦辞:“哎,爱妃可是秦国公的女儿,怎会是班门弄斧呢!此处并无外人,爱妃想到什么直说便是!”   燕帝喜怒无常,此刻似是兴趣正浓,秦观月不敢再多推拒,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那些画前。   那些画各有千秋,只是落在秦观月眼中,便是千篇一律。   她正想着该如何胡诌应付,突然看见一幅似曾相识的画作。   秦观月走近前去,仔细辨认了一番那友松图,不禁脱口而出。   “这幅画,恐是伪作。”   一时间众人缄默,淑妃却反应激烈:“贵妃娘娘慎言!这画是我重金从江南一士者手中求得,特意献给陛下的。娘娘说此画是伪作,可有依据?”   这副友松图,秦观月曾在国公府见过。正是这画师本人亲赠予秦国公作为贺礼,秦观月入宫前,这画还在秦国公书房挂着,又怎会落到什么江南士者的手中?   但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恨适才不该嘴快,如此倒让自己进退两难了。   “陛下。”   顾珩的声音在门外夜色中响起,秦观月像是将溺毙之人抓住了木板,欣喜地望向门外。   只见顾珩一袭青衫被风卷动,飘若游云之态,缓步迈进了殿内。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可以戳戳看专栏的预收有没有感兴趣的~有点纠结下本开哪个   本章评论区有红包掉落哦 第22章   秦观月下船后,顾珩让船夫绕着湖心岛又转了两圈。   直到与秦观月入殿隔了一炷香后,这才吩咐停泊。顾珩给了船夫一袋银子,让其连夜离开京畿,今夜所见所闻,一个字也不许外传。   毕竟眼下正值大业谋划的关键时刻,他不想因秦观月而节外生枝。   雨花阁中,最为难的当属燕帝。   一边是淑妃,一边是贵妃,两边都是他的爱妃。   至于那友松图,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他不在意是真是假,却不愿因此伤了任何美人的心。   燕帝见顾珩到来,面露喜色上前迎接:“爱卿迟了,当自罚!”   “陛下。”顾珩淡淡地答了一声,只身走进雨花阁中。   经过秦观月身边时,他的面色格外阴沉,浑身散发着戾气。   “上前来,朕知你喜墨,看看这些画作可有属意的?”   燕帝似乎想将话端岔开,谁知兰贵人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陛下,举世皆知丞相才学天下无双,何不请丞相一辨此画真假?”   燕帝朗声笑了笑,似乎想要圆场,揽住淑妃的肩头:“好了,不必如此较真。无论这画是真是假,既是爱妃送的朕,朕都喜欢。”   秦观月倒不在意兰贵人的挑衅,她知道,顾珩一向不喜多管闲事,他是不会搭理兰贵人的。   谁知顾珩像是窥透了她的心思,目光轻扫过秦观月的面颊,指尖抚了抚玉柄。   “既然这画是淑妃娘娘的一片心意,臣便帮着陛下辨一辨。”   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眼神中,顾珩走到那副友松图前,微微俯身,凑近画前。   一旁的内侍替他端了烛盏来,烛光为顾珩的侧脸渡上一层暖光,却未渡进他的眼中。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上松枝,而后缓缓抬起身,冷声开口。   “仿的。”   淑妃的小脸唰一下变得苍白,她仍不可置信似的急忙开口:“怎会?丞相是不是看错了……可要再仔细瞧一瞧?”   顾珩不说话,转过身望向淑妃,幽深的眸光冷锐地落在了淑妃脸上。   淑妃不敢说话,紧紧抿起了嘴。   “淑妃或许不信本宫的话,难道连丞相的话也信不过吗?”秦观月仗着有顾珩撑腰,再开口都有了底气。   顾珩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狐假虎威。   方才不是还被吓的噤声如蚁么?   燕帝已然有些不悦,原不过是一幅画的事,何必弄得这般局面。   淑妃似察觉到燕帝的变化,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这画她是花了大价钱托身边的宫人去江南寻来的,那小宫人信誓旦旦地同她说,这绝对是难得的真迹。   本以为能在今日赏画宴上出彩,谁曾想竟丢了这样大的面子!待会回去,她定要剥了那小宫人的皮才好!竟敢拿这样的赝品来敷衍她。   可说到底若不是这顾相断言,光凭俪贵妃的一面之词和兰贵人挑事,燕帝又怎能知晓这画并非真迹?   也不知这顾相是怎么了,非要趟这浑水作甚?   淑妃颇含怨地望着顾珩,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突然似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眼中亮起了烁然的光。   “丞相的脖子上怎会有……”   淑妃此言一出,众人齐齐将目光落在了顾珩的脖颈上。   “淑妃要说什么?”   顾珩的喉间酿出一声清冷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下船前,他已特意捧了一掬玉泉水,就着帕子洗净了秦观月留下的胭脂印迹。   但看见秦观月唇角噙笑地望着他,他又不确定地皱起了眉。   燕帝清朗的笑声突然响彻殿中,他招招手,笑着唤来身后的内侍:“魏恪!拿银华镜来!”   顾珩接过镜子,只看了一眼,便将那枚银华镜扔置一旁。   银华镜中,他洁白的脖颈上,先时被秦观月嘬出了一个清晰小巧的红印。   宴席散后,秦观月回到燕来居,看见墨隐正在整理床榻。   见秦观月面上带笑,墨隐不禁发问:“娘娘怎这样开心?今夜赏画宴可是有什么趣事?可能将与奴听,让奴也跟着笑笑。”   看着墨隐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想起适才在殿上顾珩面色难堪的模样,秦观月忍不住发笑。   她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墨隐听,墨隐也忍不住笑了,只是不敢像秦观月那般放肆。   那被贵妃“设计”的可是顾相,若是被顾相知道,她一个小小奴才敢在背后笑话她,恐怕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处了。   “淑妃娘娘胆子可真大,竟连顾相也敢调笑。”   秦观月从琉璃碟中捻起一枚红果放入口中。   淑妃三番五次想要陷害她,如今当众下不来台,也是她罪有应得。   秦观月今夜刻意在顾珩的颈侧嘬下红印,本就是想看看顾珩在众人面前羞愤不已的模样。   他一向自恃清高,众人皆以为他是不近女色的清修道人,而今夜起,这事定会传遍行宫,乃至传回燕都,届时恐怕他再难自作矜持。   倒是要多谢淑妃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既得罪了顾珩,还替秦观月作了顺水推舟的人情。   秦观月坐在榻边,看见床榻的四角,已挂上了城阳王送的香囊,心中又有婉思流转。   这香囊的确有用,第一晚到行宫时,秦观月还被蚊虫扰得睡不着觉。   如今倒安静许多,没有蚊虫相扰了。   只是城阳王不比顾珩。   对于顾珩,她知道顾珩是与自己一样心机深沉的人,他们只是互取所需,因此秦观月可以轻巧地步步为营,诱顾珩上钩。   可城阳王呢?   秦观月想起那日城阳王的衣裳湿透,怀中的糕点盒却一滴雨水也没沾。   他立于檐下,有着少年的意气,用极致澄澈温润的目光望着她。   那是她在顾珩眼中,从未见到过的。   墨隐察觉到秦观月的失神,为她奉上一杯凉茶。   “娘娘,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燕宫中像淑妃与兰贵人那般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娘娘,都想为自己谋个出路。其实王爷比起丞相……”   墨隐将后话吞了下去。   “好墨隐。”秦观月听得明白,她知晓在这宫中,唯有墨隐是真心为她考虑,只是她如今有自己的考虑。   如今她身处险境,不能凭着自己的喜好择选靠山。   她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顾珩手中有调动天下的权利,还有哪个靠山能比他更稳固呢。   城阳王出身高贵,又怎是她这样陷入泥淖之人可以肖想的。他与她,注定只能无疾而终。   秦观月轻轻握住了墨隐的手。   微凉的夜风自窗牖的缝隙中吹入屋内,在空中缓缓流动。   秦观月半躺在榻上,支肘撑起脸颊,将墨隐腰上的系带旋在指上把玩。   “今日雨花阁中,魏恪也在。”   墨隐似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耳尖微红:“魏恪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在的地方,他自然也在的。娘娘好端端地提起他做什么……”   秦观月往日知道墨隐与魏恪的关系,却从不置喙。魏恪在燕帝身边侍奉,她自然乐意墨隐与之交好。   只是魏恪毕竟不是完人。   “墨隐,你是真心喜欢他吗?”   秦观月见墨隐脸色变了变,方觉失言:“我没有别的意思……”   “奴知道的。”墨隐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魏恪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才进的宫。”   秦观月心中泛起酸涩,天下的苦命人总是有不同的苦楚,命运却如出一辙的可悲。   她无言以对,只得紧了紧墨隐的手:“将这香囊送一个给魏恪吧,他夜里守在外头当值,难免蚊虫多。”   贺风站在玉湖岸边,等待着丞相散宴归来。   行宫夜晚气候清冷,贺风特意为顾珩备上了披风。   已有三两只莲船陆续登岸,燕帝是第一个下船的,其他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各位妃嫔,也接连从船上走下来,有些胆子大的还与贺风频频眉眼相递,惹得贺风又羞又恼,站在岸边踱步难安。   贺风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顾珩,突然看见俪贵妃从船上走了下来,正想上前询问,却发现容嫔正跟在俪贵妃的身侧,与她说笑。   贺风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等待。   又等了好一阵子,他才看见丞相从孤零零的一艘小船上走了下来。   贺风欣喜地上前去迎,正要为丞相披上披风,却被顾珩抬手拂开。   借着一缕清明的月光,贺风才看见顾珩冰冷的面色,幽深的眸子里似乎藏有一团怒火。   又是谁惹着丞相了?   贺风噤声收回手,老老实实地抱着披风跟在顾珩身后,饶是百般好奇,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二人前后行至小径边,听见一对小宫女正藏在假山后窃窃私语,两人正聊得火热,丝毫没有察觉顾珩的靠近。   那声音不轻不响,落在这清寂的夜里,正好足以被他们听见。   “听说了吗?今晚赏画宴上,顾相的脖子上好明显的一个红印。”   “你羞不羞啊,哪种红印啊?”那个宫女佯装打趣般,一边又把耳朵凑的更近些了,“你可亲眼看见了?”   贺风见顾珩停下了脚步,面色一变,正想上前制止,却被顾珩拦住。   那小宫女提起这事更起劲了:“还能是哪种红印?自然是女人嘬的嘴印!陛下和各位娘娘都看见了,这还能有假?”   贺风闻言,不自主地偷偷向顾珩的脖子上瞄了一眼。   果真有个极明显的红印留在了顾相白皙的脖子上,让人不想看见都难!   顾珩身上的气息似乎冷意更重了些,贺风听见了攥紧拳头时骨节响动的声音。   “哎呀!我就知道,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丞相面上看着正经,陛下赏了多少女人他都不要,背地里却还不知道如何……”小宫女脸一红,捂着嘴窃笑起来。   “你这骚蹄子,莫不是思春了吧!丞相那般的人物,即便是有了外室,那也是数一数二的相貌,还容得上你攀想?”   “你莫要狗眼看人低,你姐姐我也是有几分姿色的,若不是没能投个好胎,指不定你现在要叫我声丞相夫人呢!”   假山石外,贺风没忍住竟笑出了一声猪叫。   顾珩此时已像吃了黄连般,有苦不能言,眼神便似刀子般向贺风剜去。   “刚才是什么声音?”那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   贺风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两个宫女便从假山石后走了出来,与贺风撞了个正着。   “贺、贺大人……”   宫女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再一抬眼便看见了贺风身旁的顾珩,当即跪倒在地。   “丞……丞相……奴等在这浑说,还请丞相饶命,奴再也不敢了!”   贺风清咳了两声,望了眼顾珩的意思。   “依我看你等这姿色,莫说是想高攀我们丞相,就是赏我做妾,我也是不稀罕的!”   那俩宫女点头如捣蒜,几乎快要哭出声来:“是是是!原是我等在调笑,不想污了大人贵耳。还请丞相饶命!”   顾珩只觉得脖子上被秦观月留下的吻痕隐隐作烫,便神情阴郁地摆了摆手。   “还不快滚。”   顾珩与贺风回到殿屋内,贺风不敢再多问顾珩脖子上的痕迹,只当作无事发生般侍奉在侧。   想到今夜因秦观月而受此调笑折辱,便似有一团无名火堵在顾珩心中。   对于她这般令人羞耻的行径,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回击或惩戒她,似乎往日他所擅长的那些权谋计策、运筹帷幄,在秦观月的面前,悉数崩塌。   无耻,是顾珩对秦观月的又一描述。   贺风刚为顾珩洗完茶,便听外面内侍传到兰贵人被赐自尽的消息。   “什么由头?”顾珩依旧运着笔锋,在纸上临下一字飞白。   顾珩似乎并不意外,往日从燕帝宫中运出来的尸首,早已在西郊堆成了小山,世称美人冢。   往日曾有已逝妃嫔之家族,想请佛寺想为其超度,住持却因怨气太重、阴魂不散而推拒了。   顾珩想到此处,不禁发笑。到底是阴魂不散,还是怕燕帝降罪?   人情世故,连神明都不能幸免。   其实,当时那家族也曾找过他,但顾珩都没有让他回第二次话,便打发了。   顾珩拾起刚刚临摹完的字帖,弹指轻轻掸了掸。   在他心里,燕帝的昏淫与荒唐,是成就他大业的垫脚石罢了,故此,他从不加阻碍。   贺风道:“说是今夜宴散后,兰贵人与行宫侍卫苟且,被燕帝撞了个正着。”   “倒也不算冤枉她,燕帝竟还赐了她个全尸,已算是怜悯了。”   顾珩放下笔,望着那飘摇不定的烛芯,似乎想到了什么:“像这样不安分的女人,本该如此。”   贺风听完顾珩的话,也想起一件尚未交待的事,只是他看了看顾珩隐晦的神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要说?”顾珩抬眼望着贺风。   他太了解贺风。   “昨日俪贵妃身边的墨隐来找我,同我说,贵妃娘娘见您常戴的玉珠珞子松了,想您是在圣前伺候的人,便想要您的玉珠,给您重新打个珞子。”   顾珩果然没有答话。   贺风见气氛尴尬,便又重新为顾珩沏起茶来。   过了半晌,顾珩冷不丁地开口:“在内室,你去拿吧。”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还有精彩的情节嘿嘿嘿,预计本月28号入V,届时会连更三章,明天或后天可能会战术性停更一天,到时候会在文案里附上通知的~入V会有抽奖活动等待宝贝们参加,谢谢各位小天使们的支持! 第23章   秦观月受召赶到燕帝居处时,看见殿外几位妃嫔围在门外,低垂着头,俱不敢入内。   殿内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鞭子声,伴随着一男一女连绵而起的惨叫声,响彻这片寂静的行宫。   深夜,燕帝突然命侍卫将兰贵人与那狂徒绑到了殿上,又急召行宫妃嫔到场,只为让她们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兰贵人受刑的场面。   秦观月站在人群中,不经意望见了殿中的情景,这匆匆的一瞥,让她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   兰贵人与那狂徒皆被剥个精光,背贴着背的被捆在一起,高吊在大殿中央。   两人身上早已被燕帝手中的长鞭抽得皮开肉绽,全身没有一块好肉,鲜血浸满了地面上的白玉砖。   燕帝的身子早已被酒色摧垮,这一顿鞭子使下来,他疲惫不堪,只能气喘吁吁地扶着腰坐在一旁梨木椅上。   燕帝气得浑身颤抖,指向兰贵人,涨红着脸怒斥道:“朕近日囿于天象灾殃,只是几日未曾临幸你,没想到你这贱妇竟这样耐不住寂寞,”   兰贵人气若游丝,如一片将凋零的落叶在空中旋转:“陛……陛下,妾有冤啊……”   “还敢说你有冤?”燕帝猛地站起身,又是一鞭抽了下去,“明日朕便让你全族上下为你这贱妇陪葬!”   他怎能不气?燕帝也知道,因他妃嫔众多,总有些女人耐不住寂寞,对于此,他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的时候,他才不会在意这些女人的背叛。   可如今年纪渐老,他愈发在意每一个女人的真心。   他拖着那具即将枯老颓败的身体,却更想着在娇龄女子美好的兰体上觅得些许的帝王尊严、贫瘠的快慰。   他恨恨地望向兰贵人,其间怨恨交杂,难以言明。   他可是天子啊,世间还有谁能比他尊贵?可是他给了兰贵人想要的一切,给予她万般宠爱、荣华富贵,为何她还如此不知好歹?   她真该死。   兰贵人像一只暴晒在日光下的鱼,渐渐地停止了挣扎,似乎已断了气。   众人看向兰贵人的目光,夹杂着悲悯与惧怕,甚至有些胆小的妃嫔忍不住低泣出声。   “陛下消消气吧,您不值当为这贱妇气坏了身子。”   淑妃的声音响起,秦观月这才注意到,淑妃外袍下还穿着单薄的寝衣。   燕帝今夜是宿在淑妃处的,他原已决定赐兰贵人自尽,想必若不是淑妃从中挑唆,燕帝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要将兰贵人置于此处受辱。   秦观月冷眼望着神态悠闲的淑妃,几乎想要冷笑出声。   淑妃倒也舍得下颜面,竟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帝王,不惜使出这般残忍的手段。   今晚的赏画宴上,兰贵人还娇笑着倚在燕帝怀中,眼中满是骄纵。   她虽有罪,但似乎罪不至此。   “爱妃,来朕怀中。”燕帝看着淑妃,面色似乎温和了些。   兰贵人的残身还在殿上悬着,燕帝却视若无睹般将淑妃揽进了怀中,捏着她精巧的下巴便是一吻。   淑妃也不避讳众人目光,大大方方地将双臂挽上燕帝的脖子,极富热情地与他回应。   在尸首之下,二人咂嘴弄唇,口液交互,淑妃还不时传出令人脸红的的低吟。   夏夜潮热,殿内已有些腥臭的气味。后妃人群里,传出了不合时宜的作呕声。   “是谁?”   燕帝几乎是瞬间抬起了头,他那刚被兰贵人折碎的可怜自尊心,让他变得异常敏感,如同一只断了牙的鬣狗。   在后妃的尖叫声中,秦观月看见吴嫔被两个侍卫架了出来,衣裙上还沾染着些秽物,青丝混着泣涕黏在面上,模样狼狈不堪。   吴嫔跪地求饶,直道自己是因为晚膳食多了油腻之物,身体不适。   燕帝不信,反而大怒,以为吴嫔是悲悯那二人,便扬言要处死吴嫔以示众。   他的龙袍上还沾着血,在殿内来回踱步:“你既是可怜他们,便随这二人一起去了!”   侍卫说着就要将吴嫔拖下去,吴嫔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陛下。”   墨隐没能拦住秦观月,只得面露忧色地看着她走上前去。   燕帝正在气头上,她怕秦观月因此而受牵连。   秦观月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贵妃要说什么?”燕帝望着俪贵妃,不悦地眯了眯眼。   “陛下,兰贵人私通罪无可恕,可陛下尚在清修之期,不宜再见血气,吴嫔妹妹也是受了惊吓,还望陛下看在妾的面子上,饶吴嫔妹妹一次。”   秦观月的掌心沁出了薄汗。   “清修”二字一出,燕帝烦躁地抛下了手中的鞭子。   顾珩所言不假,这一月的确有灾殃,若不然,怎会有兰贵人这事?   他在心中思忖一番,还是不敢触犯忌讳,最终摆了摆手。   “罢了,就依贵妃所言吧。把吴嫔压下去,在屋里禁足思过半月——一月,期间不得食肉糜,不得出阁门半步,以示惩戒。”   “天尊在上,定会记住陛下今日恩德。”秦观月楚楚一礼,露出皙白的脖颈。   燕帝的目光在秦观月的身上逡巡了半刻。   若论及姿色,后宫众人的确没有一人能与贵妃媲美,就是不知若论榻上风情……   说到此处,燕帝又想起顾珩与他说的一月内不能行周公之礼,只觉心下无端烦闷。   “罢了,今日就到这吧。”   燕帝转身回屋,抛下一种妃嫔留在殿外。   而淑妃站在燕帝身后,脸色最是难看,满目怨怒地死死盯着秦观月,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好一个俪贵妃,一次又一次地坏了她的好事。恐是这厮还不知道,她的把柄已钻在自己手中了。   总有一天,她会让这个娼妇,死的比兰贵人还要惨。   已近丑时了,者一场闹剧才堪堪结束。   秦观月与墨隐走在回燕来居的路上,墨隐问她为何要冒险救吴嫔。   其实秦观月也没有想到,今夜会是她第一个站了出来。   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吴嫔为人一贯谨小慎微,又或许是吴嫔的眉眼有些像她的妹妹,让她生了一丝怜悯。   若是她的妹妹当年没被人抢走,也该有吴嫔这般大了。   燕帝的喜怒无常,敏感多疑,今夜她才切实地体会到了。没有顾珩在旁制衡,燕帝就像是没了锁链的疯犬,令人惧怕。   她怎敢与这样的疯君同榻共眠。   秦观月又想起了顾珩。   依顾珩的能力声名,若想取代燕帝,并非难事,可他为何要纵容这样一个疯子?   她看不明白他,但在眼下,她需要他。   “丞相的玉珠珞子,可拿来了?”   “从贺大人那里拿来了。”   墨隐从怀中掏出一串玉珠珞子,递到秦观月手中。   借着檐下风灯,秦观月举起那枚玉珠珞子。   她轻轻解开那层颜色已破旧的粗线珞子,拿出了里面包着的玉珠坠子。   那枚青白玉珠约有樱珠般大小,玉质纯净,宛如羊脂。   “墨隐,还要麻烦你帮顾相重新打个珞子。”   “娘娘想要打什么样式的?”   “随便。”   她不在乎墨隐的珞子要用什么颜色的线、打什么样式,今日的珞子不过是与那日的香囊一般,都只是一个相会的借口。   有了借口,才好与他相会。   她真正要留用的,是这枚精巧的玉珠坠子。   翌日晨起,刚上了早膳,贺风便将燕宫递来的账册子交予顾珩查看。   顾珩正拿着湿帕子净手,随口道:“你替我看吧。你做事,我一贯放心。”   贺风不再多言,将账簿收了起来。   顾珩拿起银著,正想夹一块青笋,突然想到了什么。   “昨夜燕帝那边又起了事?”   宫中的风吹草动,总会有专人传到顾珩的耳中。贺风将昨夜发生的事说给顾珩听,当听到秦观月出手救吴嫔时,顾珩挑了挑眉。   她这样自私谨慎的女人,竟会为了一个没有任何交情的宫妃冒险?   然未待顾珩开口,贺风又道:“贵妃娘娘说,玉珠珞子已给您打好了,请丞相用完膳去玉莲池亲取。”   顾珩放下手中银著。   “为何不直接送来?”   贺风摇摇头:“贵妃娘娘的意思,属下猜不透。”   也不能怪贺风。   毕竟秦观月的心思多变,就连顾珩有时也猜不透。   玉莲池位于行宫西侧一隅,毗邻秦观月所住的燕来居,但只是寻常的一方泉池。   玉莲池一如其名,以满池芙蕖闻名。但此时已入暑月,相较于玉泉的广顷莲花之壮阔,玉莲池显得小气许多。   行宫众人多去玉泉游船赏莲,玉莲池便稍显空寂了。   前往玉莲池的路上,一路未见有人,顾珩只觉得心中百味陈杂。   想到那夜在蓬船上秦观月的轻薄之举,顾珩便觉胸中衍起一团闷火,激烈地灼烧着他的身体。   并非是他避讳所谓的君臣伦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将燕帝放在眼中。   比起这些凡体的亲密贴碰,更让他感到懊恼的是心绪失控的感受。   最终他宽慰自己,或许他只是喜欢看她费尽心思地讨好自己的模样,喜欢以此取乐。   绝无半分真挚的情意。   如此和解之后,顾珩的心绪一下子便明朗了,踩在青石路上的步子也变得松快了些。   然而玉莲池边的晚亭中,却并没有秦观月的身影。   顾珩感到无端烦躁,他的屋中尚有成山的案牍亟待批阅,并没有闲情与她闺房之趣。   顾珩转身欲走,行动间雪衣蹁跹,步态生风,转入拐弯处,却听见莲池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唤。   “丞相。”   顾珩停住脚步,循声向莲池望去。   碧翠的莲叶接天,汪洋成一片连绵的绿洲,伴随着点点粉白的芙蕖。岸边汀兰相生,温热的夏风拂动,满池芙蕖低垂下柔软的腰肢。   一池渠莲之间,秦观月乘着一叶轻舟,船夫站在船头,船桨拨动涟漪,在莲叶开出的小道中,缓缓而来。   小舟渐渐停靠岸边,船夫独自上岸离去,只留下秦观月一人斜躺轻舟间。   “丞相,我已在此处等你多时,还请丞相上船一叙。”   船上盛满了新摘的翠绿莲叶,而秦观月穿着一袭浅粉的裙,包裹着婀娜有致的身姿,如同盛绽的清丽莲花,眼波流转间又是别样的柔媚。   眼为情苗,在两人视线交汇之时,顾珩已感到心间某处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吐息良久,强按下心中妄念,几乎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极大的忍耐。   “屋里还有折子要批,便不上船了,把东西给我吧。”   顾珩的雪衣倒影映衬在湖面上,他垂下眸,刻意移开视线,余光却不自觉地被一抹刺眼的雪白吸引。   秦观月未着罗袜,雪白的玉足如同新生的玉笋般润嫩,小脚轻搭在船尾的莲叶之上,更衬得肌肤盛白。   她纤细的脚踝不盈一握,上面系着一根红绳小铃,微微一动便发出清脆的声响,惹人生出无限遐思。   “丞相,东西在这儿。”   秦观月向顾珩伸出手,纤长的指尖上挂着那枚新打的青色珞子,在空中勾人般地一摇一晃,勾魂动魄。   顾珩试图伸出手去拿,秦观月却突然将手向后一松,珞子掉落在船上。   “哎呀——”   顾珩险些掉入湖中,还好他稳住了脚步。站稳之后,他当即感到一种被她调戏的愤怒。   “你要做什么?”   顾珩只觉一股邪火冲上头脑,他欲转身离开,却觉脚下沉重。   他不该来的。   他再一次后悔今日赴约的冲动。   “为给丞相打这珞子,我整整一夜没睡,丞相怎还待我如此冷淡?”   秦观月美在眉眼,艳在肌骨,白润含香的柔躯下里似乎蛰伏着一头小兽,贯会调弄男人心中的春波。   她抬起露气朦胧的眸子,望着他。   顾珩怔了良久,最终似是妥协地软了语气:“罢了。你若执意要这般玩弄我,那坠子便算给了你。”   只要不与秦观月接触,世间万般学说,他都能随心所欲地掌控,即便是再玄奥的妙理,只需钻研贯通,也总有控制的办法。   他能够清醒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明白他应当彻底断绝与秦观月的往来,在陷入泥淖之前及时脱身。   顾珩转身便走,这一次似乎心志决绝。   才走出几步,他便听见秦观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丞相,我不会水。”   顾珩皱了皱眉,正想问她此话何意,刚回过头去,他便看见一抹粉色的身影投入了湖中。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于4月28日周四入V,届时三更,请大家继续支持,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 第24章 (入V一更)   虽已入夏,玉莲池的水还是透着刺骨的凉。   秦观月像一尾游鱼般投入了绽满芙蕖的湖中,溅开了圈圈涟漪。   随着这一动,她脚腕上的银铃声发出泠泠脆响,也随着她一起没入水中,小船摇摇晃晃,最终归于平静,周遭也变得寂静无声。   “你要做什么——”   顾珩心中有过一瞬惊讶,但很快便随着未说完的话,一起消失在燥郁的风中。   他背脊挺立地站在岸边,手中的玉拂尘甚至不曾晃动一下。   顾珩猜想这不过是秦观月的一点小把戏,她对自己全是利用,并无真情,显然还不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来博取他的欢心。   他掐指算了几秒,可想象中秦观月挣扎着浮出水面的场景并未出现。   湖面平静地如同死水一般,只偶有几圈鲤鱼游过泛起的涟漪。   时间似乎静止了,顾珩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由最初的平稳,慢慢变得激烈。   “疯子。”   顾珩望着水面喃喃自语。   真是疯了。   他来不及褪下穿着的雪袍,只将玉拂尘信手扔在一旁的草丛里,便毅然投入湖中。   水中伴着青泥的土腥与荷花的清香,顿时散开在顾珩如雪般漂浮的衣摆上。   交织错落的荷梗扰乱着他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他寻不到秦观月究竟在哪。   直到下一秒,他突然被一双玉臂紧紧抱住。   顾珩的瞳孔猛地一缩,在这无人的水下,他卸去了往日的所有防备与伪装,将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秦观月面前。   在那瞬间,他仿似成了被妖女缠上的书生,尽力地想要从这缱绻的环抱中挣扎,浮出水面。   他还是中了这女人设下的圈套,他早该猜到的。   她不但会水,甚至水性比他还好。   即将溺毙的瞬间,秦观月与顾珩相拥着一齐浮上了水面。   过了许久,顾珩方才平息,混乱的思绪也在此时渐渐收拢。   “你这个疯子!”   秦观月噙笑望着顾珩,并不气恼,反而大肆欣赏着他的失态。   这是秦观月第一次看见顾珩这样真实的一面。   往日就算她亲他抱他,他也依旧是那般克制的模样,最多是愤恼着将她推开。   可这一次不同。   他的胸廓因怒火而起伏,自持冷静的幽眸终于耀起了炽热的温度,纤长有力的手指牢牢地扣住秦观月的肩头,小臂上狰狞凸起的青筋,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由衷的愤怒。   “丞相,好痛。”   秦观月怯怯的低唤,将顾珩拉回眼下的处境。   理智又占据了顾珩的躯体,将才的失态仿佛只是一瞬的疯狂。   秦观月清楚地看见顾珩眼底的神色,又被素日那种几近冷清的沉寂所代替。   玉莲池湖水不深,顾珩身量高阔,他站稳之后,湖水只漫到他的胸前。   秦观月则不同,她只能扶着顾珩的手臂,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着顾珩才能不被湖水倾覆。   “为什么?”顾珩缓缓放开扣在秦观月肩上的手,用那双深不可测的暗眸紧紧盯着她。   “我只想赌一赌,丞相会不会救我。”   秦观月的衣裙全然湿透,几缕青丝沾湿在她胜雪的肌肤上,我见犹怜中带着些冶媚的姿态。   “丞相愿意下水,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这珞子?”   她将那珞子从腰间取出,吊在指尖上,青翠的珞子上还滴着一串细密的水珠。   她静静望着他,看着他如霜似雪的神情渐渐消融,看着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看着这一切因她才有的变化,秦观月心中感到一阵快乐。   顾珩伸手夺过那枚珞子,指尖不经意擦抚过秦观月的手,像是要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一般。   那枚空荡荡的珞子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使他再次生出一种被她戏耍的愤怒。   “里面的珠子呢?”   秦观月抬起湿润的眸子,眼尾蕴连着冶媚的笑意。   顾珩的手与武将的手不同,他的手修长而洁白,细润如玉,是双挥毫指点天下的文人手。   而那分明的骨节下又似乎潜藏着一种克制的力量,秦观月不禁在想,一旦那股被他压制已久的力量冲破了皮囊,将是怎样的?   “丞相想知道吗?”   她主动地轻握他的手腕,顺着那手腕上移,将自己的小手与那枚珞子一起,被他握在掌心。   两人周遭萦绕着淡淡的荷香,荷叶不时扫过双手肩头,益清的香气幽幽钻入鼻息之间。   他们离得太近,顾珩甚至能看见她纤长的睫毛上沾染着一滴脆弱的水珠,与那莹润香泽的唇。   往日那些缱绻的场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顾珩的气息慌乱了一瞬,他逼着自己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平息心头数次涌动不止的洪波。   “昨日兰贵人的事,你还没长教训吗。”   这话非但没能使她害怕,反倒有几分别样的深意,像是在确定她的心意。   顾珩后悔适才的失言,他往日奉行着所谓的克己慎行,在今日秦观月面前,似乎变成了一桩笑话。   往日他有多自制凉薄,今日对秦观月的触动便有多可笑。   顾珩幽暗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他垂下眼,看见秦观月用纤纤细指,环住了他的手指。   两手相触,温暖融靠着他的冰冷,衍生出旖旎的气氛,摧毁着他的理智。   她牵着他的手,向前游动,像一尾游鱼般轻轻靠近,粉裙的裙摆在水中张扬,像是她美丽而极富伪装的鱼尾。   她再次贴他,将身段放的再低些,轻声诉道:“我知道的,丞相才不是那个有心无胆的侍卫。”   他的手被她握着,如同受了蛊惑般,竟没有挣脱,反而是依顺着她的心意,乖从地被她牵引着。   “在这里。”   顾珩的背脊瞬间僵硬,仿佛听见脑中的弦哒地一声彻底绷断。   行宫六台阁内,秦国公正跪在燕帝脚下,将他困在这逼仄的凉阁内。   燕帝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端起桌台上的茶盏:“国公啊,你快起来坐下吧,你这样老是困着朕,朕心里憋的慌呀!这南边的戏园子还在唱着戏等着朕呢,你就快说吧!”   “陛下——”秦国公略带哭腔地诚恳磕头,一声一声,在殿间清晰可见,“臣自知后面的话一出,必会触怒龙颜,臣先请死罪!”   “国公啊国公,你这又是什么话,这不是让朕为难嘛!你也算的上是朕的岳丈,若是让贵妃知道你在朕这儿委屈着,这是让朕为难啊。”燕帝因被困于其中,难免心情烦躁,心绪郁结,额上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秦国公心中清楚,燕帝只是说着客套话,他哪算的上什么岳丈——   他对此缄口不提,只是故作老态,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拿出一本账簿,呈于燕帝面前。   “臣,请陛下圣裁。”   燕帝吃了口果子,不耐烦地对他摆了摆手:“就为了这些破折子,你就在这拦着朕快一炷香的时间。朕不是下过旨吗?朝中的这些事情,你该直接去找顾相——”   秦国公打断了燕帝的话,抬头直对着燕帝的目光:“此事正是关乎顾相声誉,臣等不敢专断。”   燕帝眉头一紧,听闻“顾珩”二字,身子不自主地向前倾:“什么叫关乎顾相的声誉?”   听到此处,燕帝转了转眼,回身坐回了椅子上:“你只大胆放心地讲。”   “这是月初纪事监呈上的内帑簿子,正逢三年一春查,此事便由三部接手核对,竟发现这两年亏空尤甚。尤其是——”秦国公故意装模做样,抬头望了望燕帝,“尤其是陛下特指的龙脉处的肥田,皆已做私产被人变卖了。”   “臣有罪,竟至此才发觉。只是下面官吏从不敢置喙此事,全因这些账簿流水往日皆出自,”秦国公又叩了重重一个头,“皆出自顾相之手。”   听见秦国公说这些,燕帝也不禁咂了咂嘴。   “既是三部合查,便由三部主理此事即可,秦国公一大把年纪,不必再去搅合这些。”   自上次光州之事,燕帝就注意到顾珩在朝中的微妙局面,但是没有办法,大燕得靠顾珩,他燕帝也得靠着顾珩。   至于这几亩田、几亩地,燕帝不放在心上。   秦国公见燕帝不为所动,便又咬了咬后槽牙,只见他眼眶通红,颤颤地开口:“臣深知顾相得陛下宠信,也不愿做此等揣测猜想,只是皇陵已在去年年末动土,恰逢此次会审,纪事监着人调查,才察觉这皇陵将开了一个枯山脚,但已无后续银两可用。”   “此事事关大燕国祚气数,且是由顾相一手操持的,因此臣斗胆请陛下圣裁啊——”   听见“国祚气数”四字,燕帝不免神色一凛。   旁人不知,他自己最清楚,他是最惜命的,为了让顾珩给他研制万年丹,便是万两金银入药也是使得的。   燕帝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秦国公啊,此事除了你与朕,可还有谁知道?”   “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议。除了几部之人零星觅得点味,便再没有了。”   秦国公这话说的巧,现在大燕内外朝务皆是顾珩一手在抓,无论是哪一块出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是顾珩出了事。   燕帝点了点头,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此事你们也不用停,继续查下去便是,给顾相一个清白。”   临了,燕帝想了想,又叫住他,嘱咐了一句:“此事,不可在朝堂提及。”   燕帝怕这事触怒顾珩,更怕顾珩一怒,波及到自己。   秦国公离开行宫,一刻也没多留,当即连夜折往燕都,向燕都北街的平康茶馆径直去了。   茶馆二层的青庐私室内,秦国公跪在梅花雪山屏风前,向屏风后那位贵人汇报。   “是我无能,今日面见陛下,陛下竟还是无动于衷,仅仅是嘱咐了我一句不要声张,照规矩查便是。可是照规矩查,怎么能查出……”   屏风后那人轻笑了一声,将一枚白子落在面前的棋盘上:“秦国公糊涂了。之前我教你的话,你今日说了几分?”   “今日我已按您所说,点到了国祚气数上,然陛下神色虽有变,但也只是细微而已。”秦国公低眉对答,拿捏着分寸。   那人缓缓捻起一枚黑子:“国公啊国公,你还是不懂咱们的陛下啊。”   秦国公愣了愣,迟缓地抬起头,望向那道神秘的屏风。   屏风后的那人又道:“照你说,咱们陛下最崇信的是什么?”   秦国公闻言一滞,不假思索便道:“自然是顾珩嘴里的长命百岁,还有就是这天下的娇莺。”   “不错,此事的确是不能扳倒顾珩的。但是,我们要做的,是给陛下心中,扎下一根刺。”   那人将那枚黑子放在手心把玩,续又道,“由着这根刺在陛下心里长,由着它溃烂,届时即便咱们不动手,陛下也要亲自将这根刺——□□。”   “您的意思是——”秦国公抬起头。   那枚黑子落下,胜局已定。   “既然照常查,查不出来。那不如咱们就帮他一把。国公年纪大了,回去等消息吧。不出一月,咱们还会再见的。”那人声色沉郁,帷幄之中似乎另有所图。   往日在国公府中,秦观月将自己的满身风姿藏匿在顺从乖巧的外表下,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听话的香姬,可以任人戏弄,无人在意她的颜面与尊严。   直到进了这燕宫,在重重险境下,秦观月身后无所依靠,只能以自己这身皮囊为诱饵,为自己谋得一方天地。   玉莲池旁建有一处供人休息的偏阁。   这偏阁虽不似寝殿华贵,但该有的设施亦一应俱全。   偏阁内设有一块极高的屏风,屏风上晾着两人湿漉漉滴着水的外裳,下面燃着的火炉,是顾珩从湖边捡了柴火,亲手点上的。   秦观月躺在偏阁内榻上,榻上的被衾是她昨日特意让墨隐来换好的,她的里衣仍有些潮的。   她望着顾珩的侧影,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性地看着着他。   此刻他的侧脸在灼烁的火光下棱角分明,即便他褪去了外面的那件雪袍,也仍然自成清冷无端的气质。   秦观月倒是没想到,顾珩这样不沾尘埃的贵人,竟还会自己生火。   他此刻又恢复了如往常一般的孤傲自持,那一双幽沉的眸子似乎不起任何波澜。   与方才在玉莲池中那般呼吸急促、险些失控的模样截然不同。   秦观月还是喜欢看他刚才的模样。   “丞相,我有些冷。”秦观月像只小蛇般从艳红的被衾中钻了出来。 第25章 (二合一)   顾珩将一根木柴添入火炉中,那枚玉珠坠子抵在他的掌中,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他还是拒绝不了秦观月,正如此刻,他也无法直视这枚玉珠,以及玉珠上淡淡的腥气。   “我再去捡些柴。”顾珩将那枚玉珠收进袖口,起身要向外走去。   “丞相现在这般模样,不怕出门叫人瞧见吗?”   顾珩的雪袍正在屏风上挂着,还不时垂下几滴水珠,足以彰显他方才的荒唐行径。   眼下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就这样出去,仿佛是在与世人揭露他往日清冷自持的崩塌。   秦观月半倚在榻上,身上淡淡的甜香在温热的室风中蔓延散开:“丞相,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物,还会自己砍柴生火。”   顾珩目光沉了沉,只平淡地回应一句:“小的时候帮母亲做过这些活。”   顾珩的身世,一直是燕国的一个谜,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他也从未向任何人主动提起过。   但不知为何,今日在秦观月面前,他就这样平淡从容地说了出来。   牖外夜色渐渐暗去,一轮幽静的月色攀上中天。   秦观月并未回应顾珩的这句话。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绝不愿在这样的良宵时刻,牵扯任何风月之外的事情。   但是她明白,当顾珩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切已然不同。   “顾珩,你过来。”她向他伸出手,那艳红的锦被顺着她光洁的玉臂又向下滑落了一截。   这一次,顾珩看见朦胧的月色披洒在榻前,拂掠过神色懒冶的她。   顾珩的眼底被那抹雪色刺地瞳孔一缩,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在拂过他的心窝。   但对于她陌生而冒犯的称呼,又让他觉得不可置信:“你叫我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眸望着他:“顾珩,你过来。”   顾珩愣了愣,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推开门不顾一切地离开。   可他却还是走到了秦观月的身边。   秦观月伸出那只落在枕边的柔荑,握住他的右手,看着那指尖上淡淡的痕迹。   那是他们先前在池底的留证。   “顾珩,我想要这样唤你。”   她缓缓抬起那双剪水眼眸,鸦睫微颤,“你方才问我,怕不怕兰贵人那件事。”   她顿了顿,又轻轻抬眼:“我不怕的。我怕的是你因为这件事而疏离我。”   顾珩默了默,眸色暗沉。   秦观月缓抚过他的手,如方才在水中的那般触感,像是在点燃一簇焰火,让他的眸色渐渐幽深。   “为什么是我?”   其实他都明白,为什么是他。   但是这一夜,顾珩似乎想听一些不同的答案,哪怕明知是她的虚词。   “起初我只是丞相的声名才学,丞相知道的,我是一个假明月,因而我仰望真明月。”   秦观月想起刚才在水中,她用女人的温柔融化了他的冰冷与坚决,让他沉溺在那片满载荷花的池间,看着他眼底的神色逐渐失离,看着他想要克制,却不得已地为她失控。   他取出了那粒珠子,也带走了她的灵魄。   “顾珩,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秦观月勾过他的袖子,眸光旖旎地望着他:“哪怕就只是今夜。”   顾珩并没有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宫中艰难,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你是假明月。”   他依着她,坐在了席沿。   秦观月似乎已然料到顾珩会坐过来,便向一步往里面挪了挪身子,为他腾出一个地方来。   “燕帝今夜已在淑妃那熄了灯,不会再唤人了,你来陪我一会,好不好。”   她没有等顾珩的回答,便轻抚上他的手背。   顾珩站在席边,静静地望着她。   很久之后,顾珩依然记得今夜秦观月的样子。锦衾之下,掩藏着她难以言说的风姿丽艳,但她望向他的眼睛,确是纯粹真挚的。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今日的不曾拒绝,将为他的以后,带来什么样的颠覆。   “别动。”顾珩及时拦住了秦观月靠近过来的雪白柔荑。   顾珩僵硬地靠在清凉的竹席上,半阖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袖中的那枚玉珠上,还有着些濡染痕迹,仿佛那水波温横的池底。   一声婉转轻柔的唤,轻飘飘地落入顾珩耳中。   顾珩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他刚侧过头,往身旁看了一眼,唇上便突然尝到了香甜的胭脂味。   顾珩不曾料到却被秦观月会如此,他的背脊一僵。   她的藕臂圈上他的颈,鼻尖触碰着顾珩的面颊,像是靡丽的艳魅,会吞噬人的理智。   顾珩有那么一瞬的怀疑,她是从哪里学会这些的?   但秦观月似乎察觉到他的失神,使坏一般地,将小手覆上了他的心口。   顾珩只感到一股热腾的血气上涌到后脑,他猛地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水色朦胧的眸子。   她俯近在他的身前,似乎在窥听他飞快的心跳,辨别着他内心的悸动:“丞相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别。”昏昏沉沉之中,顾珩勉强拾起最后一丝理智,推开她的手。   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着低语:“丞相就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最后的清醒逐渐从顾珩的眼眸中撤去,只留下混沌的迷惘。   顾珩能演算天法,窥探人心,却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凡间男子,也有他难以克制的情绪。   黑暗中,一张脆弱的纸被风吹起又停落,在汹涌的烛光中,如浮云般无形蹁跹变化。   今年的社日斋不同于往日,而设在行宫中举行。   社日斋是燕国数一数二的大节,燕帝今岁心情好,只是前些日子因兰贵人的事动了气,便又留在行宫多住了几日。   燕帝将往年社日斋的寻常骑射节目,一并改成了品茗吟诗这类附庸风雅之作,并诏尚在燕宫中的城阳王、襄阳王与几名重臣一齐至行宫参宴。   此日火伞高张,万里无云,众人集聚行宫湖心岛上,乐舞齐奏,一时欢快无穷。   有了兰贵人的事情在前,燕帝近日总是风声鹤唳,闹得行宫中人心惶惶。自那夜玉莲池之后,顾珩与秦观月也刻意避着风头,鲜少碰面,直到今日社日斋上,才得以远远对望一眼。   燕帝高坐台上,欣赏着歌舞,举起酒盏向城阳王:“阿戎,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   燕帝抚掌一笑,王内侍旋即从殿后带出七八个妆容精致、仪态端庄的世家女子。   “阿戎,看看,这些女人,可有喜欢的?”   秦观月坐在席上,只觉得荒诞无比。即便是替王爷选妃,燕帝也断不该将这些世家贵女带到席上抛头露面,还让人挑挑选选。   如此不合规矩的事,恐怕也只有燕帝这样的昏聩君王才能做得出来。   城阳王从席间撩袍而起:“陛下一心为臣弟,臣弟感念在怀,只是臣弟志不在此处。”   城阳王的目光并未流连在那些贵女身上,而是有意无意地往秦观月处探去。   不凑巧的是,顾珩就坐在秦观月的斜后方,前有狼后有虎,秦观月的一双眼不知该放在哪,只能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经过顾珩身边时,她给顾珩使了个眼色。   又过了一会儿,贺风很是知趣地在一旁说道:“丞相,是时候为陛下诵经了。”   顾珩微微颔首,便自请离开了。   燕帝仍在宴上喝酒谈笑,众人附和。   秦观月先来一人到偏阁,躲在门后等了一段时间。   门吱呀一声推开,顾珩前脚刚进入殿内,便被秦观月环腰抱住。   “珩郎,你来了。”她扬起灿如芙蓉的娇面,眼中笑意浓郁,纤长的玉指边玩弄着他的腰带,边调侃他:“近日听人提起,丞相曾被一个宫女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如今看来,倒也不算冤枉吧。”   顾珩眉心一拧,想起那日因秦观月作坏而导致他被众人嘲讽,有些不悦地推开她的手:“那日的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些日子不见,丞相想我吗。”她收起适才的调笑模样,轻轻地踮起脚,凑近他的耳边。   含香的兰躯凑近,秦观月含笑凑了上来,让顾珩不由得想起那夜在玉莲池的偏阁中的情形。   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无论是权利,还是她。   顾珩不得不承认,秦观月让他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头。即便如此,他还是以为,他只是想以她来取乐,感受一些他未曾涉及的学说。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学论,本也深奥。   “让我来这儿做什么?”他的语气一贯的清冷,但眸底却比往日多了分旖旎的色彩。   她轻轻地往他的绶带碰,眼渡秋波地望着他,试探着他的底线。   一墙之外,还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歌舞声,燕帝与众人交谈的笑声。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最后几个字,变成了含糊的喃语,被吞进了顾珩的低声中。   他拧起了眉头,倏然地按住了秦观月的手。   到了即将升入云端之际,顾珩的脑中逐渐混沌一片,可是突然,秦观月松开了手。   一切澄明遁入了虚空。   他猛地睁开了眼,心中似有千万只羽毛拂过,却不能停息抚平。   “丞相,宫中还有事,我便先走了。”   秦观月不等他的回复,俏俏地对着他一笑,便犹如一只娇俏的狐狸转身离去,消失在顾珩的视野里。   顾珩的寝居内,贺风将冰鉴上的双钱孔开的大了些,好让凉气倾斜的更自如些。   “丞相不该那样。”   顾珩习字入了神,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缓缓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贺风年幼时曾跟兄弟在行伍窝子里混过几年,因此天生有些蛮力和横气,被顾珩救济以后,才情上这才又了几分长进。   贺风继续拨弄着冰鉴的拨片:“我说您不该和她那样,您不是说过这种女人是勾魂的女鬼吗?”   顾珩被贺风这一遭奇袭击的有些无措。贺风说的没错,他是不该,她的确是个妖媚。   只想到那夜秦观月的眉眼情动,笔锋凝滞,竟不自觉的勾了唇角。   贺风见顾珩不回话,像个痴子一样兀自暗笑,便直愣愣的开口:“丞相在笑什么?”   顾珩眉峰一挑,思绪被拉回,只敷衍了一句。   “你胆子大了,敢质询我了?”   “属下不敢,只是有些不明白——”   贺风话未说完,便被顾珩打断:“你去将我晾在外面的书拿进来,行宫湖多,难免受潮,不宜久晒。”   贺风撇了撇嘴,躬身做了个揖便作势退了,还未走到门前,便先入耳一声尖锐的“丞相”。   阁门倏地被推开,刺目的光耀让贺风睁不开眼,只好一阵才看清来人。   “丞相——”燕帝身侧的王内侍领着几个小年青立在门前,面目皆极恭顺。   “呦,贺大人,丞相在里屋吗,陛下这有道旨意要宣。”   贺风让了让身子,示意顾珩在内,只是贺风行事不尊章程,对阉人也无好脸,只得冷脸一句:“公公且在这儿站定一会,容我去通禀一声。”   他与顾珩都是这样的人,即便身居陋室,也不愿泥泞沾染分毫。   “不必了。”顾珩的声音从贺风身后传来。   “既是陛下的旨意,还请公公宣读了吧,只是行宫此处不设香案,顾珩失礼。”   顾珩拍了拍贺风的肩头,便假意作势要撩袍叩拜接旨,见此状,王内侍赶忙上前一步将顾珩虚扶起来。   “顾相这是做什么,陛下早就下旨免了丞相的叩拜之仪,丞相如此,便是让奴才难做了。”   王内侍便又上前一步提醒:“顾相,这是道密旨,不明宣,因而便不纠结礼数了。”   顾珩对上他久浸谄媚的笑,只颔首应下。   王内侍清了清嗓子,造作开口:“顾相乃国之柱石,朕之臂膀,天下万事皆仰赖于卿,四海教化皆遵照于卿。朕自觉近日身子不爽,便感世界万事繁琐压于一人,朕深觉不安,有愧于卿——”   此时贺风已然听出异样,便偷偷往顾珩脸上乜去。   温顺的颔首,不卑不亢,看不出任何差错。   “有愧于卿——着近日罢卿之内帑监察总领一职,另赐金银白两,珠玉百倍,以慰卿之劳碌,钦哉!”   随着最后二字落下,王内侍着身后的几个内侍把赏赐呈上。   “臣谢陛下关怀。”   顾珩不再纠扯,只应付几句便遣人离了。   回身入内室时,却听见火气正大的贺风斥道。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削了您的内帑监理职权?”   “你上次拿予我的财簿在何处?”   贺风挠了挠头:“您忘了?咱们这不留账面的,庄主申氏是自己人,帐子是他呈的,您过目后我便交由他去存留了。”   顾珩默不做声,只是抬眼盯着贺风。   贺风思索片刻,便不可置信地开口:“丞相的意思是申氏有问题?可是他也是您救下的人,怎么会——”   顾珩重新提起了笔,仿佛眼前的恩遇与荣宠皆是云烟,“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陛下不值当因为这几亩田产罢的我的财权。”   “背后,还有什么背后的人?还要牵扯什么事儿?”   顾珩掌下的笔尖一顿,墨汁浸了纸背:“现在还不清楚。”   “唉,自上次光州之事后,这些京官面上与您和善的紧,背地里的恶心勾当没少干,要我说,趁早罢了职也好,省的丞相烦扰!”   此夜,月明星稀,黑云后隐着惴惴的欲动。   秦观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日,临近晚间时才着墨隐拿了一盘果脯,略微用了些素淡的膳食。   “原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娘娘今日喝的也太多了些。”墨隐给秦观月揉着头,轻声劝道。   秦观月换了个软垫斜歪着,太阳穴处阵阵酸痛:“罢了,你也不看看今日到场的都是什么人物。城阳王的眼睛一时看不住就往我这边来,淑妃更甚,那双眼誓要把我剜了。”   墨隐听见此话,不免暗笑一声:“不过,好在咱们现下有了丞相这个靠山——”   “这话以后别再提了,不管他是王是相,只要陛下在一日,你我都是要警醒些的。”秦观月在墨隐手背上轻轻一拍,以示郑重。   墨隐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只是,娘娘,方才奴婢听宫人传到,顾相被陛下削了内帑监理之职。”   秦观月心中一悸,她虽能洞悉顾珩的动向,但对于朝政,她仍有所迟疑,只是如今已与顾珩有了——她摇了摇手,将这些糟心事儿挥退。   “他有自己的法子,墨隐,你随我出去走走罢,酒吃多了,我有些头疼。”   主仆二人衣着素雅,秦观月不施粉黛,加之几分憔悴,略有一番西子风情。   “娘娘穿素色的衣裳也这样好看。”墨隐如家中小妹一般轻轻挽起秦观月的小臂。   二人行过茂竹连廊、亭台水榭,便于一处奇石山处停脚歇息。   天际已露月色,偶有几只蜻蜓在二人身侧低飞,墨隐来了兴致,便作势非要逮两只给秦观月看看。   秦观月并未劝阻,只嘱咐她仔细点,别蜻蜓没捉到,反倒摔了自己。   二人说笑之时,突然听到山后传来男子的明朗笑声:“娘娘没听说过吗,蜻蜓低飞,是要落雨了,不可久留。”   墨隐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时不安地厉声问道:“是谁——”   话音未全落尽,二人便看到城阳王从山后绕出,一身白色的长袍,衬得他在青石间格外挺拔舒展。   “王爷安好。”秦观月在墨隐的虚扶下屈身一礼,“王爷说的是,是快要落雨了,本宫便先离了。”   秦观月的流苏玉扇摇的愈发快了些,她不明白,为什么城阳王总是这样急切的想要接近她,接近她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宫妃。   城阳王越是示好,她便越是不安。   城阳王依旧是轻快地开口:“贵妃娘娘留步。”   “墨隐姑娘,我的书侍守朴在前头帮我摘花,那里蜻蜓更多一些,你若去,他定帮你。”   帝胤的身份,贵胄的权势,一张口就是让人没有退路的顺从。   秦观月向墨隐点了点头,墨隐这才回到:“娘娘,我就在前头,若有什么——您叫我便是。”   “墨隐这丫头,倒是护主。”城阳王对着墨隐的背影淡淡道。   秦观月转了话锋,与对着顾珩时的语气不同。   面对城阳王,她此刻的口吻里掺杂了几分推拒:“王爷怎么会在此处?”   “这山后便是我的寝居,是我该问娘娘怎么会在此处?”   “此处如此偏僻,怎会是——”   城阳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声笑道:“此处原是我母妃行宫寝居之所,现虽荒废了,但我挂念着,便不觉得什么。”   “王爷有心,本宫受教。”秦观月像一只驯化过的鹿,乖巧地将眸子深深沉下,把所有心思都藏了下去,面上不露半分神色。   “什么?怎么会是他!”   淑妃的声音在屋里响起,玉书吓得向后一退,忙不迭地跪在了地上。   “奴婢看的真真切切,就是贵妃娘娘和墨隐姐姐进了后园的石林,与城阳王在那儿说着话呢!”   座下跪着的玉书眼珠一转,想着如何添油加醋向主子邀功,便又急切地开口;“贵妃娘娘还让墨隐去外头把风,那园子里,现下就那二人独处了。”   淑妃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着铜镜描眉:“倒也不稀奇,今日吃酒选妃的时候,城阳王就这个也看不好那个也看不中,眼神时不时往侧座上撒,原来是为了这个贱妇的缘故。”   “你上前来。”   淑妃眼梢微眯,有意放低了声音,故作玄虚道:“我问你,有没有看到城阳王的手,落在那贱妇的手上、脸上,或者——”   玉书虽然胆大,但这栽赃污蔑的祸事也不敢随意招惹。   她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连连否认道:“回娘娘,这、这奴婢就看不真切了,奴婢万不敢再上前看,恐一个不留神坏了娘娘大事,只想着赶紧回禀您才是。”   淑妃的一声冷笑绽开在屋里,而后便高举起镜子,将镜子往桌上沉沉一摔:“不中用的东西!若今日事成,我便脱了你的奴籍,赏你全家,若你信口胡诌,我便剁了你的嘴来喂狗!”   她啐了一声,眉目间竟是嘲讽。   俪贵妃果然如她所言,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仗着狐媚子皮相,对着陛下若即若离,原是牵着两条线,今日我便把你皮剥了,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来人,引路奇石林!”   作者有话说:   25-1,一只富贵金花 第26章   “丞相,您交代我办的事,有消息了。”   顾珩手持金片,拨弄着博山炉中的香灰,并未回头:“说。”   贺风将声音压下:“我们的人等到了农庄才知道,申氏早在月初就已携带家眷离开庄子了。”   “月初?”顾珩眉头一皱,回身望向贺风。   “底下人是这样来报的。”贺风并未参透顾珩的意思,只觉顾珩起疑,大有山雨欲来之意。   “筹谋得够久的。”顾珩将眼皮一抬,“继续讲。”   “您料想的没错,申氏离开前曾被几个打手模样的单独召谈过,至于在哪召谈、去了何处,无人知晓。只是这申氏自回来后就将库房闭锁,账簿一概不出,就连佃户的名册也已一应封锁了。”   顾珩不再赘续,而是直切发问:“现在庄子是谁在管着?”   “自申氏走后,便如无头之蝇,听闻现在的庄主是先前一个爱管事的分辖王氏。”   “开始审吧。纵他不知此事底细,但近几年庄子具体收成如何,他应知晓一二。”   这并非贺风头次为顾珩行私狱之事,但还是谨慎的开口:“是。只是丞相,这次要审到什么程度?”   顾珩的口吻仍如清风拂柳,不着一丝情绪。   “内帑自我接手以来,不出大事,我从未过问。但现在明面上的事已不好看了,现已欺瞒到我这儿来,便审到他吐出真话为止。”   主仆一体,贺风心中有疑,便作揖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虽然此事是由皇室私亩引起的,但丞相之前也说了,此事不会这么简单,您为何抓着这王氏不放,而不直接查办了呈上内帑簿子的纪事监?”   “这道折子看着是纪事监的春检查出来的,但是秦国公递上的。”   “您的意思是,这事儿是秦国公……”   顾珩将贺风的猜疑否决:“那便不需再查了。”   山雨欲来,秦国公只是遮目的黑云罢了。   二人正欲深谈,却被外面人声吵嚷打断。   顾珩手下引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内侍,只见人声音怯懦,颤道。   “丞相,今日陛下吃醉了酒,现下还未醒。听闻又有宫妃犯事,一事裁定不了主意,我们淑妃娘娘想劳动您去一趟。”   “去哪儿?”   “回丞相,奇石林。”   奇石山脚下,陆起戎与秦观月并站在檐下,不时有几枚低飞的蜻蜓从他们身前掠过。   兰贵人之事在前,秦观月要想方设法地偷与顾珩会面,已是不易。此时还要与陆起戎待在一块,只是提心吊胆着四周有无人经过,而无暇赏景。   那枚流苏玉扇在秦观月纤细雪润的柔荑里握着,扇风的的节奏却并不悠缓。   “王爷找本宫有事吗?”   她找了由头想走,却望见陆起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贵妃娘娘似乎一直在躲着我。”   秦观月向后退了一步:“你我身份有别,这样不合体统。”   “若我不是王爷,娘娘不是贵妃呢?”   陆起戎沉声问她,向前凑近一步,倏地握住了秦观月握扇的纤白手腕。   登时二人之间只有分寸距离,陆起戎衣襟上淡淡的皂荚香,像是要将她抱在怀中一般,秦观月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他真挚的双眸。   陆起戎与顾珩同样有着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可与顾珩身上如冰霜般的清冷矜贵不同,陆起戎似炽热的火,以势要融化她的姿态,毫不掩饰地向她靠近。   “王爷不可如此。”秦观月意欲从他的牵制中抽出手腕,却被一声尖锐的女声打断。   “你们在干什么?”   她与陆起戎几乎同时松开手,回头望去,淑妃正带着玉书向假山后走来。   秦观月看着淑妃身边的丫头,觉得有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   墨隐听见动静向假山后走来,看见淑妃身后的丫鬟,不觉惊讶道:“玉书?”   玉书。   秦观月逐渐有了印象,应该是那个被她调到毓秀宫外殿做粗使的宫女。   她不觉冷笑,淑妃真是好手段,竟这样光明正大地把眼线安排到了毓秀宫里。   淑妃显然是有备而来,身后还跟了三两个侍卫,俨然是要“捉奸在场”的态势。   “贵妃娘娘,王爷,您二人是在这儿隐秘之处拉拉扯扯的,是要做些什么呢?”淑妃语气酸讽,扶正了鬓间的金钗。   秦观月正要开口辩驳,却在淑妃身后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顾珩自竹林中缓步走出,雪衣如沧浪翻涌,贺风跟在他身后,二人皆面色不豫。   秦观月心口咯噔一声,满嘴的辩言皆被顾珩冷戾的眼色逼了回去。   顾珩向秦观月二人渐渐走近,眉眼凝聚霜色,周遭气压低沉,让人不敢靠近。   “淑妃娘娘。”   “丞相,您来了。”淑妃似有了靠山,底气都足了几分,“若不是陛下歇息了,是万不敢劳动您的。只是这贱——”   她察觉在这场合中,贱妇二字多少有些失宜,便另择了一词开口。   “只是贵妃娘娘与城阳王于此处私会,事关皇家颜面,只能请您来决断。”   “淑妃娘娘,慎言。”陆起戎向前一步,挡在秦观月身前。   顾珩不动声色地看了这略显“狎昵”的二人一眼,并未出声,而是由着城阳王继续辩解。   陆起戎言辞真切道:“只是贵妃娘娘适才在这石林里崴了脚,本王才搀扶了一把。”   陆起戎倒是神情自若,仿似这说辞是真的一般,秦观月的心里却打着鼓。   她知道,顾珩是不会信的。   果不其然,缄寂的石林里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冷笑。   “是吗?”   顾珩的唇角难见地泛起了温润的笑,可是那笑只是浮于表面,不及眼底。   他的眼底是令人胆怯的寒,一派深幽如墨,让秦观月辨难以辨清其中的喜怒,却能感觉到有一丝寒气攀绕着她的背脊。   其他人或许不知,但顾珩与秦观月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秦观月与顾珩的第一次相会,便是在秦国公后院的竹林里,那一次,她也是用崴脚作为接近顾珩的借口。   她不敢与他对视,心虚地垂下了眸子。   “城阳王这般说辞,若是拿到陛下面前,恐怕陛下也是不信的。且也听宫人说起过,贵妃娘娘与城阳王并非第一次私会了。”淑妃颇得意地望着秦观月,似乎是势在必得。   顾珩面上仍是不温不火的笑意,过了半晌,他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   “贵妃娘娘,你可有话要说?”   秦观月一时慌乱,她没料到淑妃会将顾珩请来,本在肚子里盘算好的话术,此刻一句也不敢说。   她知道,那些话在顾珩眼中,将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   秦观月不想再生事端,只能顺着城阳王的话说下去。   “一切正如城阳王所言,难道仅凭淑妃娘娘的一番话,便要定本宫的罪吗?”   比起淑妃,她更加畏惧的是顾珩的看法。   顾珩静静地看着秦观月,令秦观月诧异的是,他将目光转向了淑妃。   “淑妃娘娘。”顾珩的声音不起波澜,“今日之事,淑妃娘娘还看见其他什么举动没有?如若没有,陛下今日身子不爽,贵妃娘娘是宫妃,城阳王亦是燕国皇胄,不宜再另生事端,令陛下烦忧。”   “这……”淑妃回身剜了玉书一眼,示意她在说些什么,可顾珩已经发话,玉书哪敢多言,早已颤巍巍地避开了淑妃的目光。   “既然淑妃娘娘无话可说,便散了吧。今日之事,若本相再听见有人议论,当以律条处置。”   淑妃攥紧了袖口,意欲再争辩什么,却被顾珩的一记眼风制止。   “淑妃娘娘,为臣为妃,应尽心侍奉陛下,而非搬弄口舌。”   顾珩抛下此话,不顾城阳王的行礼,转身便走。   秦观月自奇石林回到寝宫,薄汗已浸透了衣背。   墨隐忧心忡忡地为她奉上一碗绿豆汤:“今日的事,娘娘可要与丞相解释几句?”   解释,怎么解释。   若是顾珩没看见还好,若是顾珩看见了什么,她又该如何洗清自己。   她已在身上投入了太久的精力,甚至将自己都献了进去。   她绝不能在什么都没得到的时候便功亏一篑。   “墨隐。”烛光忽明忽暗地渡在秦观月的娇面上,“你还记得我从府中带来的盒子吗?去把盒子里面的香包拿来。”   墨隐一怔:“可是娘娘不是说,那些香料不宜女子使用,对身子无益吗?”   “如今也顾不上那些了,去拿吧。”   不消会儿,内侍将热水抬进盥室浴桶中,香包方一泡进水中,便被热气蒸腾出氤氲诱人的香。   那香与秦观月身上的体香相似,却多了一味南国秘制的香料,那味香料传言质极寒,用久对女子无益,恐影响诞育子嗣。   可那味香适用于闺房之中,又被称为帐中香。   秦观月迈进浴桶中,将自己浸泡在这馥郁的水中,她要让这味香浸透肌肤,让她的肌肤更为细腻软滑,成为今夜最好的香。   顾珩身为燕国丞相,得燕帝厚爱而至行宫,原本应住在离燕帝住处最近的凌岚居,但燕帝好声色,时常歌舞彻夜不停。   顾珩一向不喜热闹,又嫌燕帝住处嘈杂,影响他念经清修,故自请搬入与燕帝住处最远的西山居。   西山居位于一片竹林之后,背倚环周矮墙,时有桃杏越墙而生,此处鲜有人至,的确是适宜修行的清幽之境。   顾珩心情不好时,最爱拿那只白莺撒气,可如今他在行宫,那只鸟远在燕宫,他一时难以消解。   没有办法,他只能寻燕帝的不快。   今日自奇石林归来,顾珩便一直待在燕帝处,带着燕帝一起修行念经,惹得燕帝有苦说不出。   他今夜本要与淑妃共渡良宵,也不知顾珩为何一时兴起,非拉着他念那些天书。燕帝想让顾珩回去,可看见顾珩那冷如锐刃的脸,便生生将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直到子时夜色已深,顾珩才放过了燕帝,与贺风一齐往西山居归。   即便如此,他仍有满腔怨怒未发。   秦观月的不专令他恼火,更惹他不悦的是,秦观月前几日才将自己全权交付于他,今日又与城阳王拉扯不清。   实在是可恨至极。   他便知道,像秦观月这般举止轻浮、行为不端的心机女子,他原该与她保持距离,连让她近身的机会都不该给。   他竟也一时受那妖魅蛊惑,险些沦为她的裙下骷首。   虽被她轻薄了几次,但如今既看清了她的面目,也算为时不晚。   顾珩迈入西山居,甫一推开寝屋的门,便有一股熟悉的暗香扑鼻而来。   他皱了皱眉,对贺风道:“你先回去吧。”   这是在他的西山居,怎会有她身上的味道。顾珩只当是自己厌恶秦观月太过,才出现了幻觉。   他将月色关在门外,点燃了案上的烛灯,便向里室走近。   豆光斜映在榻上,顾珩愣在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   一只莹白洁润的纤手缓缓拨开了榻上悬着的帷帐,秦观月的娇颜在帐后显现。   秦观月对着他轻婉一笑,依旧如春水般温柔,葱绿的镯子晃悠悠地衬着雪白皓腕。   “丞相掌天下事,居处的侍卫却无二三。今夜清风正好,我便来给丞相送香。”   西山居有贺风这等武力高强之人看守,的确无需侍卫巡视。   可他此夜此时无心与她谈论风月,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嫌闷烦。   顾珩不愿多话,将烛灯放在案上,沉声道:“从我的榻上下来,不要弄脏了我的榻。”   秦观月抬起那双盈盈泛秋水的眸子,扬起一抹含着靡丽艳魅的笑,似是在勾人心魄。   “丞相,确定要我下来吗?”   她轻轻地掀开身上的青色锦被,一具赤滑雪白的兰躯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夺目。   作者有话说:   月底啦,小可爱们的营养液再不投要过期啦~ 第27章   皎洁的清明月光自窗牖流泻而下,顾珩背对月光而站,半个身子隐于暗处,惟有桌案上的那盏豆光,忽明忽暗地渡在他的脸上,难以辨测他眼中的神色。   顾珩神色阴鸷地望着秦观月,内心不由得翻涌起波涛。   他用指尖轻轻掠过着雪袍的袖口,眸底神色渐渐暗下去。   “丞相。”秦观月掀开苍青的衾盖,缓缓起身,站在月色下。   实则她的掌心也沁出了一层湿汗,她从未这样站在顾珩的面前。   即便那夜他已看清了她的全部,但那时候到底与此刻不同。   月色覆在她的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轻纱。她如同话本里烟视媚行的妖魅,楚腰徐徐波动,带着馥郁的暖香走近他。   “别动。”   顾珩的手按住了她的肩,不让她再向前。   或许是因门窗紧闭的缘故,秦观月的体香似乎更加浓郁。   这香不仅对男子有用,亦对女子有效。   顾珩的手皙白而修长,比之寻常男子更为光滑冰凉,但许是握笔过久的缘故,掌心处也略有一层薄茧。   凉润的掌心覆在秦观月的肩上,似是一滴雪水落下氤开。   她佯作惊讶地抬了眸子,眼尾挑着三分笑意。   “丞相不是怕我弄脏了您的衾席吗?”   秦观月并不纳罕于顾珩的拒绝,他每次都是这样,要端着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人前他是琅琅玉树的清冷谪仙,人后呢?   秦观月见过顾珩失控的模样,唯有她知道他的力魄与恒久。顾珩的确如世人所说,极具聪慧,他六岁便能自赋诗篇,无论是什么事情,亦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身上的香似乎起了作用,秦观月也有些意动,她抬起柔荑,想要触上顾珩的肩,却被顾珩躲开。   秦观月诧异地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极冷的眼。   “站过去。”   顾珩负手而立,气质凛寒地抬了抬下巴。   秦观月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过去,看见那处一个摆着兰花的矮架。   她看着顾珩,他的额角涔出一层密汗,似是极尽压抑的模样。   可他薄唇紧抿,神情又极严肃。   秦观月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试探性地问:“丞相还在生气吗?”   “站过去。”他静静地望着秦观月,通身透着令人胆寒的气息,令她浑身一颤。   秦观月知道他为城阳王之事憋着火,故也不敢多问,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那兰花架处。   顾珩的书台在兰花架正对面,他望了秦观月一眼,便转身向书台走去。   他点亮书台上的烛,拿起一本折子,展开,不再看秦观月一眼。   秦观月站在兰花架旁,见顾珩正垂眼于手中案牍,一丝难为情的感受攀遍了她的内心。   顾珩……应该只是在生她的气,不愿与她谈论这些情思吧。   冰冷的墙面抵着她的后背,雪色在烛光下一览无余,兰草的翠绿长叶不时地拂过她小臂。   她不知道案前的顾珩此刻是什么感受,可那香料已让她眼前眩晕。   秦观月试图抬起手,却听见书台前传来顾珩略含低沉的声音。   “我让你挡了吗?”顾珩神色正经,仿佛是在与她说什么经论道义。   秦观月怔在了原处,肌肤下透出了一丝绯红,她怎么也没想到顾珩也会这样无耻。   明明之前都是她主动靠近他,哪怕只是握一握他的手,他都会面红耳热,如今竟能这样坦然地说出如此龊语。   秦观月强忍着心中的羞恼,放下了手。   顾珩看着秦观月不甘而又不敢反抗的模样,心中生出了一丝快慰。   他就是要刻意罚她,让她为自己的不专而付出代价。   即便此刻他自己也不大好受,目光落在折子上,却是一字也看不进去。秦观月的体香钻入鼻息,仿佛千万只蝼蚁啮咬着他的心神。   又过了一会儿,顾珩只觉脑中昏昏沉沉,他起身推开了窗牖,褪去了身上的雪袍,试图让屋内的香淡去些。   虽知西山居外不会有闲人进出,但秦观月还是怕有人会从窗外窥得这满室缱绻。   她不安地蜷了蜷身子,试图将自己遮蔽在那兰花后。   温热的夏风自窗牖流入,缓缓地流淌在室内,窗外偶有几声蝉鸣响起。   秦观月再难等待,见顾珩铁了心要晾着她,便先服软告饶。   她开口唤他,连声音中也染了一丝哭腔:“丞相,我知错了……”   顾珩这才肯看她一眼。   他自窗前回头,冷笑了一声:“饶你?我怎么不知娘娘今日有什么错?”   顾珩终于愿意开口,她欣喜地向前一步,却被顾珩的一记眼风吓退。   秦观月怯怯地退回了原处,垂眸解释道:“我与城阳王只是今日恰巧偶遇,并非淑妃说得那般难听。丞相若不信,大可去问墨隐。”   顾珩望着她,不语。   他望着月色下的她,心中似有波涛翻涌。   可他今日在竹林中,的确亲眼看见了城阳王握着秦观月的手腕。   何况秦观月这般三心二意之人,往日便与秦小世子不清不楚,今日淑妃所言或许不仅全然,但若二人行举端正,又怎会让人有了捕风捉影的机会。   怒火与欲念交织,燃烧着顾珩的灵智。   他走回桌台前坐下,冷冷道:“娘娘和谁一起,与我何干?”   顾珩的嗓音冰凉,幽深的眸子盯着秦观月看,惹得她浑身发凉。   “何况墨隐是你的人,她嘴里怎会有一句实话?”   秦观月见他明知故问,堵得自己无话可说,恨得只想扔了他的兰花。眼下她就这般地站在他面前,还要接受他的质询,真教人又恼又羞。   她竟没想到顾珩是如此气量狭小之人,她已这般服软,而他分明也有心意,怎还能克制的住?   顾珩也不过是初尝了些甜头,本该是最容易哄骗的时候,竟还能生生扛住了这香料的作效,想必是今日之事真的惹了他不快。   况且顾珩本就对她尚有戒心,如今这事若不给他一个说法,他是万不会轻易放过的。   她已费了这些心力在顾珩身上,还未获得她想要的,连娘亲都还在秦国公手里,这让她怎能甘心就此罢休。   她且忍了今日,待来日定要找顾珩秋后算账,也让他尝尝这般卑微求全的滋味!   秦观月平息了心中怨火,只轻轻柔柔地抬起眼,颤着眸底水光,哽咽问他。   “丞相要怎样才能信我?”   顾珩默了会,指尖在书台上轻轻划着圈,似是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屈起食指,叩了叩眼前冰凉的金丝楠木书台,发出清泠的两声响。   “过来。”   奇石林之事非但没能扳倒秦观月,还得了顾珩一顿批讽,淑妃一回到寝宫,便气得摔碎了三枚玉杯。   玉书今日已然暴露,不能再在秦观月处做事,这枚棋子,算是废了。   淑妃于铜镜前描着长眉,心中便有思量打算:既已是无用之人,自然没有留下的必要。   当夜,玉书便被两个内侍送出了行宫,此后便再没了行踪,不知是死是活。   她布置许久的计划便这样被顾珩一句话轻描淡写地代过,淑妃心中满是不甘,好在今夜燕帝要到她的寝宫,分散了她的心力。   淑妃早早地就沐浴更衣,化上了当下最时兴的妆容,在寝宫外等候燕帝到来。   “陛下到——”   王内侍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淑妃满面欢喜地上前迎接燕帝。   “陛下~”   “爱妃怎穿得这样单薄?”燕帝的目光在淑妃身上逡巡着,落在了她情谊流转,笑意缱绻的脸上。   淑妃佯作娇羞,半倚在燕帝怀中,边说话边引燕帝入内。   “既知陛下要来,妾怎能不好好装扮?”   燕帝被她哄得喜笑颜开,宫中的女人虽多,但也如流水般来了又去,而淑妃是后妃里年岁最大的,还曾是个孤孀,但却如常青树般久得燕帝欢心。   无因其他,只因阖宫之中,唯有她最尽心侍奉。   对于淑妃来说,便是全天下的女子都怕燕帝,她也是不怕的。   燕帝只是常有些特殊的癖趣,故寻常女子不敢与之行乐,可她曾嫁过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比起往日饥饿穷困的日子,如今的锦衣玉食简直堪比仙境。   所以她恨透了每一个可能威胁到她的女子。   淑妃眼波流转,别有一番成熟风味,她轻轻凑近燕帝的耳朵,悄声道:“陛下,今夜妾还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噢?”燕帝闻言后眼中一亮,便忙不迭地扬眉发问:“既是如此,爱妃何不快呈上来?”   淑妃见燕帝龙颜大悦,就知拿捏了燕帝的性子,于是循循诱导,嗔道:“陛下,且用了膳,妾才好将这大礼呈上。”   燕帝已是迫不及待,拉着淑妃的手便向里屋去:“好、好,那便快用膳吧!”   淑妃知道燕帝喜新厌旧,生怕自己成为了被燕帝遗忘的旧人。   之前兰贵人得宠时,燕帝就好些日子没往她这里来。如今兰贵人死了,却还有个俪贵妃。   俪贵妃虽尚未得燕帝宠幸,但燕帝早已对她起了兴趣,三番五次地指名道姓要她侍奉在侧。   若非这俪贵妃入宫时身子不爽利,现又遇上这顾相提出的“一月之期”,恐怕俪贵妃早已成了燕帝的榻上常客,夜夜承得龙恩,届时,燕帝哪还能想起她来?   今日城阳王与俪贵妃之事没能让她彻底完败,但好在淑妃早有准备,她有信心,这次燕帝一定会喜欢她准备的这份大礼。   席间,淑妃又择了几件趣闻同燕帝说笑,引得燕帝发笑称好,兴致高处,连伺候吃食的奴仆也受了打赏和恩赐。   用完膳后,燕帝兴致颇盛地倚在软榻上,任由几个婢女捶打着小腿:“爱妃,大礼何在啊?”   淑妃笑了笑,将一粒葡萄喂到燕帝的嘴里,神情故作忸怩:“陛下可知,何为天下一家春?”   “嗯?”燕帝嚼着葡萄,细一思索,顿时眼中流光,身体也不知觉地前倾起来:“爱妃,快与我说说?”   淑妃使了个凌厉的眼神,屏退了在捶腿的婢女,又登了一派柔情款款的眸色,看向燕帝。   淑妃娇笑着靠近燕帝怀中,悄悄地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密语,哄得燕帝唇角越发上扬。   “好、好!便依爱妃的!”   顾珩坐在书台后,像是一只不染俗世尘埃的青鹤,又如披覆霜雪的松。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看似高洁平静的外表下,内里已是怎样的汹涌澎湃。   顾珩没有与她发火,但他那不冷不淡的语调却更让秦观月感到害怕。   秦观月不知道顾珩的心思,却也不敢在此时悖逆顾珩的意思。   她赤足踩在玉砖上,她渡过冰冷的玉砖,惴惴不安地走过去,站在顾珩的身前,却一时不敢坐在那书台上。   顾珩看着她,似是轻笑了一声:“怕了?”   “没、没有……”   “怕了,就回去,不要再来招惹我。”顾珩拿起了一本折子,不再看她。   “我今夜既是来为丞相送香,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秦观月仍噙着娇媚的笑,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那书台略高,秦观月只得小心翼翼地撑着桌案,将自己送上那书台。触到冰凉的金丝楠木书台,凉得她低呼出声。   可一看到顾珩的神色,她又赶紧将那声轻呼吞了进去,不敢作声地低下眸子。   秦观月好不容易才忍受着冰凉的书台,坐到了顾珩先前指定的地方,坐在书台上,窗外的月光披落而下,案上烛光绰绰。   秦观月这才发现,当她坐在这桌上时,正好与顾珩的视线齐平。 第28章   他不准她出声,也不准她乱动。   西山居中,澄黄的金丝楠木书台,如锦缎般光滑。   而秦观月坐在书台的一角,几缕乌黑的墨发垂散在她的身前,似乎如其主人一般,试图遮掩着些许体面。   秦观月没见过这样的顾珩,她习惯了在二人之间做主动的那方,对于这样的顾珩,她还不太适应。   秦观月不明白,他怎能变化的这么快?还是说,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秦观月片刻失神,踝处突然一凉,她垂眸看去,顾珩冰冷的掌心正覆在上面。   顾珩抬眼望她:“脚还疼吗?”   秦观月未曾想到,高高在上的顾珩会屈尊做出这样的行举,一时失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浑然忘了城阳王的那番借口说辞,也未察觉到顾珩为何突然如此发问。   “不疼……”   顾珩展眉在笑,眼底却泛起冷色,缓缓松开了手。   “不是崴伤了脚吗?”   秦观月的眉间掠过一丝沉色,被他这话堵的心口发闷,但眼下她还是强挤了一缕笑。   “现下已不疼了。”   “骗子。”顾珩冷冷地抛下两个字。   他厌恶她的满嘴谎言,却不得不承认,秦观月能给予他不同寻常的快乐。   原先他厌极了男女之事,只觉脏鄙不堪。人食荤腥,凡体本是最污秽的东西,故而他素日不喜旁人近身,更无法想象一对鸳鸯攀颈的情景。   那令他感到恶心。   可不知为何,他从一开始便不那么抗拒秦观月的接近,而自上次玉莲池后,他更是从中品味出了一丝快乐,也逐渐明白了为何世人有此癖兴。   尤其是今夜,秦观月身上的香,让他的重回一种恍惚,仿佛有种力量推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这样的念想感到不齿。   秦观月哑言,只得如往常一般抬起漆睫,用那双盈盈含情的眸子去看他。   “丞相不信我,为何还要帮我?”   她有些忧疑地挪了挪身子,俯身向他凑近。   她明晰地看见一滴汗珠流入了顾珩的额角。   “我今日帮你,只是不想污了皇家颜面,并非为了你。”   清风未能浮散秦观月身上的香,她脸颊沁出了细汗。   她不愿再与顾珩来回拉扯,相互试探,于是目光盈亮地望着他,言辞极具真切。   “丞相是世间独绝之人,别的男子,怎能与丞相相较?我心悦的,只有丞相一个。”   绰约的烛影中,顾珩盯着秦观月的眼睛。   除了朦胧的迷离外,似乎确有几分真挚。   她离得太近,身上的香若有似无地扑覆进他的鼻息。顾珩感到耳尖微微发烫,只消稍一抬眼,便能看见那抹绝色绽开在眼前。   他像是将淹溺在茫茫海中之人,而秦观月便是那块浮板,握住她,他便有了生的希望。   他的双眸正在直视着什么。   一个困扰他已久的念头此刻又浮现在脑海中。   “那枚玉珠,你是怎么放进去的?”   秦观月的眸子微怔了一瞬,她望着顾珩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珠坠,放在了桌上。   秦观月握住了那枚玉珠,冰凉的珠珞沁在她的掌心。   “丞相想知道吗?”   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顾珩没有挣脱。   窗外偶有鸣虫窸嗦,一滴雨水落在了檐下的竹叶上,打湿了那片干燥的绿叶。   顾珩的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澄澈,似乎在向这个夜簌簌低语些什么,他看向秦观月,也在秦观月的眸中看到了自己。   顾珩自入仕以来,恪守清规,但在今夜,他选择放过了自己,任由意识陷入秘境。   他也不知为何,似乎这夜的月更为明亮惹眼,将一派衷肠诉说,而秦观月身上的香在勾着自己犯错。   寂静的西山居内,秦观月轻轻地呀了一声。   顾珩与秦观月对峙着,而这种对峙,似乎牵动着无声的蔓延。   透过一旁的窗棂,秦观月看到了浮动的月色,一切变得虚幻而不真切。   许多时候,顾珩的确是无师自通的才俊。   顾珩正抬手抚过秦观月的面颊,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三声清脆的叩门声。   顾珩强压下心中的火,咬牙沉声问道,抬眼望向门外:“什么事。”   贺风站在门外,烛光将屋内人的影子透在门上绿纱,他只隐约看见书台上的一道丽影,吓得立刻低下了头。   “丞、丞相……陛下与淑妃不见了。”   屋内沉默了半晌。   贺风听见衣料抖落的声音,片刻后,顾珩面色无虞,衣冠齐整地推开门走了出来。   顾珩回身将门带上,并未泄露一地月色。   “怎么回事?”   贺风还在为刚才的那一眼感到耳廓发热,叫顾珩这么一问,结结巴巴道:“似乎是淑妃带陛下私自出宫了。”   顾珩拧了眉,沉声问道:“什么事。”   贺风站在门外,烛光将屋内人的影子透在门上绿纱,他只隐约看见书台上的一道丽影,吓得立刻低下了头。   “丞、丞相……陛下与淑妃不见了。”   屋内沉默了半晌。   贺风听见衣料抖落的声音,片刻后,顾珩面色无虞,衣冠齐整地推开门走了出来。   顾珩回身将门带上,并未泄露一丝春色。   “怎么回事?”   贺风还在为刚才的那一眼感到耳廓发热,叫顾珩这么一问,结结巴巴道:“似乎是淑妃带陛下私自出宫了。”   顾珩拧了眉,沉声问道:“宫门守卫没发现吗?”   “驾车的内侍掏的是陛下的牌子,无人敢拦。”   顾珩拢了拢袍袖,将沾着湿润的指尖藏在袖底。   “备车,去城外。”   贺风看着顾珩有些斜乱的发冠,愣在了原地,像是想要说什么。   但顾珩已抛下他向外走去,身影隐没在那道青色的车帘之后,贺风只得将满腹疑虑吞了回去,赶忙跟了上去,不敢再多问。   贺风明白,比起燕帝和那女人,丞相更想要控制和猎取的是什么。   一架挂着青帘的马车驶出了行宫,向燕都长街上行去,车檐上的铜铃被夜风吹出清泠声响。   顾珩与贺风一并坐在宽敞的马车内,顾珩倚着枕靠,轻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借着马车内微弱的豆光,贺风悄悄抬眼望向顾珩。   虽已入夏,但马车行驶极快,风从轿帘流入,很是清凉。   可不知为何顾相的额上覆着一层细汗,耳廓微红,甚至他还看见顾珩的衣领上还有一抹胭脂的痕迹。   贺风将车帘挑开,顾珩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了?”   “属下看您似乎有些热。”   顾珩没说话,只又阖上了眸子,眼前却又浮现出了方才的种种画面。   他摸了摸指尖,似乎还有些黏。   顾珩的确感到有些热。   不知驶出行宫多久远,马车驶入长街。燕城大多百姓家已落了灯,可长街却依旧繁华。   “丞相,长街这么多家青楼,一个比一个繁华,咱们要去哪找啊?”   顾珩掀眼睨了他一眼:“去最北边的那家。”   贺风知道,应是燕都探子来报得到的消息。   有些探子是直接与顾相联系,连他也无从得知。   贺风旋即掀开帘向车夫吩咐了一句,往长街最北的春风楼去。   不消会儿,马车停在了春风楼前。   顾珩摩挲着手中玉柄,未起身:“你去,若是找到了,同燕帝说,一月之期未满,请他好自为之。”   贺风应命跃下马车,马车内只余顾珩一人。   春风楼的姑娘见楼外停着这样一顶马车,纷纷凑了过来。   登时马车外流莺嬉语,谑声一片。   不知为何,顾珩竟觉得这些胭脂味太俗,不如秦观月身上的宜人。   正思虑时,贺风打起轿帘回禀道。   “丞相,陛下确在楼中,只是里面娼伶甚多,皆环抱着,一时、一时无法将人请出。”   “他怎么说。”   这是顾珩第一次对燕帝代称“他”,权柄的扩张中,他从未忘记君臣称谓的桎梏。   但从某一时刻开始,或许正是那玉珠经过的暗道,使他开始溃裂,开始放肆。   “陛下已入帷帐,属下无开口之机。”   顾珩不再多言,只将目光乜向帘口露出的一小道缝隙,章台风月、金钗红粉,顾珩有些想念那个女人在尘世的风情。   秦观月躺在顾珩的榻上浅憩很久,纤指缓缓地划过他的被衾。   被衾上还有顾珩身上淡淡的杜衡香,秦观月倚着他的玉枕,便似被他揽在怀中一般,身上的香尚未散去,惹得她浑身不适。   月色披落在榻前,留下一片洁亮。   秦观月从榻上起身,在窗边站了好一会,才稍借清风吹散了身上的燥热。   顾珩与贺风离开已有一个时辰了,至今未归。   秦观月原想躺在此处等他,但又倏地想到一计,便穿整了衣裳,向西山居后院走去。   西山居的□□与清平观一般,极为简单。   秦观月只摸索了几扇门,便找到了西山居的小膳房。   顾珩鲜少在此用膳,故膳房也较为整洁,好在还有些梗米绿菜。   秦观月略拢了拢头发,便就着灶下的一筐柴生起了火。   行宫湖水较多,柴木也湿潮,秦观月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柴火点燃。   实则入宫以来,她便再没做过这些粗活,哪怕是在国公府,她也是被当作香姬娇养,为保肌肤娇嫩,更是不会碰这些。   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顾珩所乘的青帘马车缓缓驶回了西山居。   顾珩自马车而下,推开寝阁的门,却看见秦观月正挽了鬓发,穿着他宽松的雪袍,在小桌前收拾着什么。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你怎么还在?”   “你回来了。” 第29章   “我为你煮了粥。”秦观月在顾珩之前率先开口。   月色溶溶,与顾珩的目光一起落在了秦观月身前的小桌上。   桌上摆着几份简单的清粥小菜,与宫中御膳的精致不同,菜肴只用青玉碗盛着,简朴之至。   顾珩今日先是被淑妃叫到了奇石林,而后又去长街接手燕帝的荒唐事,至今还未曾用晚膳。   他常常因劳碌而忘食,时日久了,也不觉得有甚么。只是今夜从长街折返,披风尘而归,才觉浑身疲惫。   看见这一桌清淡的宵食,他方发觉到有些饿了。   顾珩走到桌前坐下,秦观月为他盛上一碗清粥。   “小膳房没什么食材了,我便随意做了些。你尝尝。”   顾珩不再推拒,接过青玉碗,浅尝了一口。   清粥竟还是温的,梗米软糯,入口即化,是费了些柴火时候的。   小勺在顾珩手中转了一圈,最终停落在碗边。   “夜色深了,你该回去,无需在这等我。”   秦观月坐在他身旁的绣凳上,支颐望着他,像小孩似的跟他邀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将这粥一直放在膳房温着,你再尝尝这小菜,是我亲手腌制的,很爽口,就着这粥正好……”   顾珩放下筷子,直接了当地打断了秦观月尚未说完的话。   “你想要什么?”   “嗯?”秦观月唇角的笑容有些凝涩。   “你对我做这些,是想要什么?”烛光将顾珩的身影拉长投落在地,像是一座没有任何感情的雪山。   他下意识地提起戒备,用那双不染底色的清冷眸子,静静地在秦观月的面上逡巡。   秦观月穿着他的雪袍,宽大的衣襟衬得她的体架更加娇小,令人心生怜爱。一根系带松垮地缠在她的纤纤细腰上,遮不住她胸前的艳色。   方才还是与他百般献媚的尤物,如今又刻意做出洗手做羹汤的模样。   在顾珩的心中,世人的一切行为背后都有目的。   就如秦观月,原先她不断接近自己,与他有了肌肤之亲,是为了利用他救出娘亲,但这还不够吗?她为何又要故作如此姿态。   他不习惯这般不够纯粹的关系。   “丞相……”秦观月的眼底划过一丝微怔,但很快便流为温煦的秋水,缓缓渡向顾珩。   她也不气恼,她对顾珩本就没有真心,自然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辨别顾珩的为人。   顾珩站在权力顶峰,深得纵横之道,贯是敏感多疑,哪怕是今夜的一碗清粥,他也会多存思虑。   她也只能耐下性子,如烹粥一般,小火徐徐攻之。   秦观月伸出软白的玉指,覆上他的手背,声音轻缓,不似往常那般柔媚。   “丞相多虑了。不过是因为我小时候,娘亲也总是这样做上清粥小菜,等爹爹回家。所以,我也想这样对丞相做。”   顾珩抿了抿唇,心中倏地流过一丝温热的情绪,这感受虽不算太差,但他不适应这久违的感觉。   “你我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该拿捏着分寸,不必妄想些其他的。”   “分寸?”   秦观月扶着桌沿起身,轻轻松了腰上的系带,宽松的雪袍微敞,墨发如海藻一般勾在雪脯之上,其间粉樱半露,无尽春光。   她走向顾珩,握着那枚系带,有意无意地搔过顾珩的手背,只需他一拉系带,雪袍便会全部掉落在地。   “丞相忘了刚才在书台上,您是怎么失去分寸的?”   系带似羽毛般抚着顾珩,他将手紧紧攥起,平稳的呼吸乱了两拍。   他不再允许秦观月这样的挑衅,伸手拂开了那扰动他心绪的系带。   “你该回去了。”   就是这五个字,再无其他。   秦观月走后,侍者将桌上碗筷撤去,服侍顾珩洗漱。   整日不歇的忙碌,使顾珩头脑昏沉,直到躺上榻时,看见皱乱的锦衾,他才骤然想起这是被秦观月躺过的,上面还沾染着她特有的体香。   顾珩正想叫侍者重换一套被衾,却突然发现锦被下藏着秦观月贴身的鸳鸯抱腹。   今日晨起,顾珩便听说燕帝又从春风楼中携了一女入宫,册了位份。   显然,“御下”的劳碌燕帝向来是身体力行的。   “贺风,备官服。”   顾珩这种时常的、无来由的关切是为了维护文官心中诤臣的形象,他的拥护者和他的反对者随时准备着抗衡,而他在这场关于自己大业的纹枰中,不允许有一步差错。   尽管,有个女人,在明处窥伺着。   顾珩到时,燕帝尚在酣睡,王内侍在寝宫门外相迎。   “无妨,我在这等。”顾珩径直入内,坐在外厅等候。   青雁正躲在外厅的花帘后,悄悄地探出头向厅内望去。   在去年才入宫的那批宫人中,青雁的模样是拔尖的,若非家中生变,她早就与隔壁陈家少爷结了亲。   本依着她的模样,只消多在燕帝面前晃悠几次,定能被燕帝看上。可青雁心气高,嫌燕帝年迈,不愿如此。   青雁读过几首顾相的诗,每一句都使她对顾相的仰慕深了几分。   甫一入宫,她曾远远地瞧过几眼那谪仙似的人物,当时便将顾珩的名字刻在了心头。   起初她听闻顾相不近女色,只是远远地仰慕,不敢肖想。直到前些日子,雨花阁中顾相的脖子竟有女人的胭脂印。   这事之后,青雁便琢磨了起来,她的模样,又比这宫中的哪位娘娘差?   她特地打点了找宫内的小裁缝,给她用宫中娘娘剩的边料裁了身粉裙,还在鬓间斜插了一支茉莉花,只为今日能让顾相注意到自己。   青雁端着茶盘向顾珩走过来,神情似有娇怯,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   “丞相,这是今年新收上来的雨前龙井。”   顾珩正望着手中的折子,没抬眼:“放下吧。”   青雁有些急了,站在原处踌躇了会。   将茶盏递给顾珩时,她刻意手滑似的将杯中茶水洒在了顾珩的袍角上。   登时袍角染上一片茶渍。   有几滴热茶溅到了顾珩的腿上,他这才抬起眼。   青雁早作惊慌状跪了下来,不住地擦着顾珩的袍角:“顾相饶命,奴、奴不小心……”   “谁教的规矩?”   青雁停了动作,满眼无措地望向顾珩,显然没想到顾相会这样冷淡。   顾珩冷眼望她,声无喜怒:“下去。”   青雁眼眶一红,强忍住眼泪退了下去。   她知晓,不出一日,这件事便会传到其他小宫女的耳中,届时,她便会成为她们的笑柄。   青雁含泪迈出殿外,便有小太监关心道:“青雁姐姐,是谁惹你了?”   “要你多嘴!”青雁头也不回地便走,将鬓间的茉莉花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两脚。   燕帝醒后,得知顾珩在外等候,来不及整理衣衫,便急急向外厅走去。   燕帝一边拢着外衫,一边道:“爱卿等急了罢?”   顾珩看惯燕帝夸张作派,淡然地从座上起身,理了理被茶洇湿的袍角。   “陛下昨夜是几时归宫的?”   燕帝讪讪一笑,携了顾珩的手:“爱卿啊!朕时刻将爱卿说的一月之期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月之期实在太久,爱卿也知道,身为男子,总有些事,是不好忍耐的……”   见顾珩脸色变了,燕帝方察觉失言,忙改口道:“朕忘了,爱卿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朕不该与爱卿说这些。朕回头再修十座道观,让师祖知晓朕修炼之诚心,爱卿看如此可好?”   燕帝一长串表明心迹的说辞出口,许是昨夜劳碌,竟猛咳了几声。   顾珩从燕帝手中抽出袖子,睇他一眼:“连日劳累,陛下应以龙体为重,臣呈给陛下的丹药还是要按时服用才好。”   西山居之后,一连几日,秦观月想见顾珩,都被他以琐事缠身推拒。   秦观月心中犯疑,不知“琐事缠身”四字究竟是真是假。若只是顾珩的借口,他为何突然冷淡,难道他也如世间俗男子那般,一得了别人的身子,便刻意疏远起来。   若真是如此,她绝不能甘心。   秦观月买通了一名内侍,让他留意着顾珩每日的去向,过了晌午,那人便来报,顾珩带着贺风出了行宫,只留了口信让侍女备好晚膳,约莫晚些时候回。   秦观月让墨隐另给了那内侍一小袋赏钱,告诉他待顾珩回西山居时再来通报,内侍拿了赏钱,喜滋滋地退下了。   暮色四合,夕阳落在行宫外的一处私宅檐上。   私宅位于京郊,内部构造极为复杂,外厅与寻常宅子无二,外有专人把守,需有三道令牌才能被引入暗道,得见内室模样。   内室不设窗,与天光隔绝,只有几盏炬火可照明。环室阴暗潮湿无比,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霉味与血气,   右面墙上挂着满墙历朝历代的刑器,一阵阵寒意自地底喷薄而上。   木架上捆着的男子已奄奄一息,身上笞痕极深,隐约可见皮下森骨,他如同丧家犬般垂着头,发出阵阵呜咽。   顾珩坐在男子对面的梨木椅上,如雪松般高洁无比,身着墨绿常袍,浮云锦的料子,甚至不起一丝褶皱。   “王氏,我不欲与你再浪费口舌。先前申氏走时,把烂摊子潦草地留给了你,你也无须替他遮掩什么。你只照实说,我饶你一命。”   王氏似用尽力气抬起头,露出骇人的脸,断断续续道:“你既已猜到是谁了,又何苦折磨我。”   他吐了口血沫又道:“谅你先时对我们还算照料,我留你一句话。那些人已经盯上你了,你好自为之。”   顾珩轻笑了一声,就着这室内浑浊的气息,饮了口茶。   “罢了。”   他起身要走,贺风上前问道:“丞相,这人当如何处置?”   “杀了。”   私狱与私欲,是这座远在京郊的宅所的议题所在。   秦观月赶到西山居时,天色已沉。   顾珩从青帘马车俯身而下,周身的气息一如既往的阴沉。   秦观月再次等候了多时,连笑意都带了几分僵硬。   在苍白的月光下,她不经意间看见,顾珩的袖子上沾了些新鲜的血迹。   “丞相——” 第30章   白墙上藤萝葳蕤,随夜风轻晃藤枝,勾落一片浓荫绿影。   摇曳的藤影在顾珩与秦观月脚底划下一道界限,泾渭分明。   顾珩站在阴翳处,而秦观月站在蟾光里。   秦观月穿着月季红的裙,雾鬓添星,琼丹酿作她的皮相。   她很适合这般浓墨重彩的点缀,但今日顾珩无心为她停留。   顾珩敏锐地察觉到秦观月略带诧异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袖口敛进掌心。   秦观月握住他的手腕。   她垂眸,满眼心疼地看着那双沾着书卷气的手。   “丞相是受伤了吗?”   声音甜软绵绵,宛如青刀剖开的一半香瓜肉,还透着些潮湿的香。   若是寻常男子听了这关怀,定会酥掉半边骨头。   可顾珩抬起眼,用那双黑沉的眸子掠过秦观月的眼。   虚伪。   他抽出手,主动离开了女人那香滑柔软的、会令人忍不住沉沦的掌心。   “娘娘何事。”   “丞相……”秦观月轻声喟叹,连微微颤动的长睫上都沾染着失望,“丞相拿了别人的东西,也不知道还的。”   顾珩轻拧眉川,似是不解其意。   “我何时拿了你的东西?”   秦观月眼波流情转意,眉梢含俏,似一尾小鱼儿般,游到顾珩身边。   她勾上他的胳膊,有意无意地轻蹭了蹭,将话说得模棱两可,羞怯地望他一眼:“我的鸳鸯抱腹,现如今还在丞相枕下吗?”   那些香丽情景似烟花般骤然在顾珩脑中炸开,他似触电般,一把推开了秦观月,向后撤了两步。   他的声与眼都一样冷淡,仿佛那些旖旎过往都是云烟。   “娘娘,自重。”   秦观月不做声了。   顾珩心中起疑,不自主地又抬眼望向她。   只见那双俏丽的眸子渐渐暗了下去,覆上了层失落的雾气。精巧的鼻尖也泛了红,似秋野山上的樱桃。   “丞相说的都是什么话呀。”泪珠已在眼眶打转,似是将要流落,“原我在丞相心中,也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倦了,便要扔了。只当是我高抬了自己,也看错了丞相。”   秦观月转身离去,不再回头,那抹月季色的裙影最终消失在了西山居的门后。   顾珩站在原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有些迟疑,不知适才的话是不是说的重了些。   王氏的警告仍在耳边,他深知如今危如累卵,不想再有任何把柄受制于人。   况且是这么一个招眼的猎物,将会引来所有潜伏在暗处的锐箭。   顾珩在藤萝墙下又站了一会,才回到屋中。   他自小屉里取出鸳鸯抱腹,本欲开口遣贺风将抱腹送回去,话在嘴边,却停滞了。   赤色抱腹上,一对鸳鸯交缠于荷叶之下。   顾珩低下头,眼睫敛藏了眼底的情绪。   修长的手指在抱腹的刺绣上摩挲了几下,鼻底还能隐约闻见抱腹上秦观月特有的香气。   顾珩默了默,似是想到了那夜玉莲池旁的帐中春景,鬼使神差地又将那抱腹放回了小屉内。   夜雨来得猝不及防,有几滴雨珠落在了秦观月的肩上。   好在她走得及时,前脚刚迈入燕来居,身后便是一阵细密的骤雨争先恐后地自天际而下。   墨隐在门口等候,见秦观月归来,当即迎了上去。   她替秦观月褪下外衫,仔细地拭去额角雨珠:“阿弥陀佛,好在娘娘没淋着雨,给您备了红糖藕粉,暖暖身。”   秦观月坐到桌前,先前面上的委屈神色一扫而空。   墨隐见她没能在西山居宿下,不提也知娘娘这次必又是碰壁而归。   她在心底替娘娘鸣不平,说了顾珩好些坏话,末了却看秦观月面色平静,倒没半点反应。   “娘娘便不怨丞相吗?”   秦观月没应她的话,只是笑,捻勺搅弄着碗中藕粉:“你如今手艺渐长,这藕粉做的愈发好吃了。”   早知顾珩是块难啃的骨头,原先也没指望轻易便能拿下。   一小碗藕粉见了底,小勺碰着空碗清泠一声响。   “过些日子,给陛下也送一份去吧。”   几场骤雨之后,才算正式入了盛夏。   蝉鸣缭耳,碧梧遮阴,正是行宫避暑的好日子,燕帝却突然发了病,将要回燕宫疗养。   车马浩浩荡荡,驶过长街。   行宫的日子还算闲适,虽最终秦观月与顾珩不欢而散,但至少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秦观月的马车与顾珩的马车前后只相隔一个,看似很近,却没有任何交集。   就如这几日一般,秦观月刻意不与顾珩有任何来往。   一路颠簸后,众人回到燕宫。   顾珩并未回清平观,而是先与燕帝一并回了燕宸殿。   与燕帝一块病倒的,还有淑妃与新册的那名春风楼女子。   淑妃口中的“天下一家春”,便是找来大燕三十六郡州的各地不同女子,集聚于春风楼内,共同取乐于燕帝。   燕帝不闻顾珩劝阻,如此一连几日,染上了花疾。   此病多发于青楼女子之间,病态来势汹汹,浑身灼痒难耐。好是太医诊治及时,一时不会殃及燕帝性命。   燕帝躺在龙榻上,浑身起了红疹子,尤是不能言说之处,如有千万只蚁虫爬过皮肤,却抓挠不得,只得连连咒骂侍奉的医女,以平心中怒火。   顾珩则坐在一帘之后,悠然从容地撇了撇杯中的茶沫子。   听得帘后传来医女的低声啜泣,顾珩从茶盏中抬起眼:“陛下龙体有恙,不得动怒,你们且先下去吧。”   众侍婢如得恩赦般退了下去,只留燕帝在榻上辗转,叫苦不迭。   顾珩啜了口茶,眉眼疏冷:“那个危损陛下龙体的的青楼女子,臣已做主,将她杖毙了。”   “你……”燕帝挣扎起身,怒从心起,却不敢言,“罢了!”   权柄下移,燕帝虽不至于沦为砧上肉糜,但已然呈一派暮色仓仓了。   燕帝垂眼观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野心、抱负或者是财富都无碍,只要他能让自己堪堪性命得以延续,又有什么所谓呢?   顾珩对上燕帝略有深意的目光,只停顿了半晌,又沉沉发问。   “陛下抱恙,内帑之事,还是由臣替陛下分担一二。”   帘后一片沉寂,顾珩又抬高了声音:“陛下?”   燕帝想起今日灾殃,皆因当初违背顾珩诫言所起,自其崇信道法以来,顾珩推演谶兆无一不中。   思虑至此,燕帝心中愈发惶恐不安,只得低低一叹。   “内帑簿子暂由魏恪保管,爱卿去找他拿吧。”   顾珩摩挲着光洁的茶沿,并未回应。   他要的,还远远不够。   “爱卿还有何事啊?”   秦国公一两句话,便唆使了燕帝去了顾珩监理一职,虽幕后之人并不明朗,但据探子来报,此事隐约牵涉着皇陵修缮之事,直戳燕帝痛处,这番苦心经营,绝非常人所及。   顾珩一展眉头,搁置了茶盏。   “陛下如今需要静心修养,往后外臣觐见的折子,便先递到臣那处去,若无要紧的事,便不让他们来叨扰陛下了。”   “陛下圣安,臣先回去为陛下祈福了。”   顾珩不待燕帝应允便起了身,抚平了衣袍上久坐留下的痕迹。   顾珩拿了内帑簿子,甫一回到浮云居,那只白莺便欢愉地叫了起来,小侍女没看住,一不留神它便飞上了顾珩的肩头,不住扑棱着翅膀。   在行宫的这些日子,浮云居依旧有道侍清扫整理。   屋内一如往日般地安静,除了这只白莺还有些动静,便没有一点生气。   顾珩张开掌心,白莺又飞了上来,他屈指抚了抚白莺的背羽,白莺亲昵地回蹭他的手指。   从前顾珩只觉得它聒噪,嫌少搭理它,唯有心情不好时才会与之逗弄几番。   那日秦观月含泣的眸子与失落的质问,又突兀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知怎得,他感到心底某处颤了颤。   往日他厌弃她,就像厌弃这只白莺。但如今他一人站在这空落落的院子里,确是有些寂寥若秋风之意。   只顾珩不愿深思,凭那个不守分寸的女人,就能搅乱他修行已久的心池了吗?   答案是能的。   贺风进屋的时候,顾珩正将书翻的哗哗响。   “丞相,这是膳房送来的——”   “放下吧。”   “莲子粥。”贺风弱弱隐下了句末的三个字。   顾珩倏的将手中的书薄一摔,略带愤懑的开口。   “这都是刊的什么经籍,错字连篇,也不怕老君怪罪。”   似是这话还不解恨,顾珩又用指节叩了叩案面,吩咐贺风。   “传话下去,治教司的人做事不警醒,再有漏误,遣派疆西为伍。”   贺风一时有些可怜治教司那群黄发老劳,如今陛下笃信道法,治教司刊量大增,不免从京中拉来数百苦力补做添数,这些人原本是农户出身,大字不熟。而今充进治教司,顾珩此话一出,许是又要沦为替罪枯骨了。   贺风谨慎的将那本书薄摆规整,尽量将口吻放的自然些。   “陛下既已放了权,丞相何须动这样的火气。”   “不守规矩,便是放肆。”   顾珩此言像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但又令贺风捉摸不透。   贺风此时肚子暗暗一叫,见顾珩心绪烦乱,便欲端了那碗莲子粥离了,好祭了自己的五脏庙。   “放下,我几时说过不吃。”   “是。”   贺风虽跟随顾珩多年,但深知顾珩是个心思深沉、不做反复的人,今日这通无来由的火实是一反常态。   见饱腹之物已沦为他人之食,贺风也只能垂手立于一侧咽了口唾沫。   顾珩浅尝了一勺便失了胃口。   “不好吃。”   同是粳米粥,这加了莲子的还没上次秦观月清煮的软糯。   昏黄摇曳的烛豆映出一旁贺风的影子,顾珩缓缓地搅着粥底。   “她在干什么。”   贺风在外充为顾珩耳目,四处查探,也劳累了一日,此时又疲又饥,对于顾珩突如其来的发问,显然有些恍惚。   “丞相问谁?”   顾珩方才尽量让自己的问话显得随意一些,谁料贺风竟没听懂他言下之意,顾珩只好再重复一句。   “那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哦~ 第31章   “娘娘,这样是不是太过冒险?若是丞相没有反应怎么办。”   墨隐从毓秀宫膳房端出一碗红糖藕粉,与几碟精致的点心一起放进了黄梨木雕双鱼食盒中。   藕粉和点心皆是墨隐做的,秦观月不愿为那人,而秦观月坐在镜前勾描黛眉,从镜中窥见墨隐忧心忡忡的面容。   她将黛笔放下,不轻不重道:“他若无动于衷,就不必在他身上耗费时间了。”   燕帝尚在病中,不许宫妃穿红配绿,打扮招摇,秦观月只着素衣便出了门。   瞧见秦观月出门之后,贺风又跟了会。   直到看清她此行将去何处,贺风惊骇不已,一刻也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地回到了浮云居中,将消息递回给了顾珩。   顾珩正与无尘交待着内帑庄子的事。   王氏已死,而申氏仍不得影踪,从探子陆续来报的消息中,顾珩隐约寻到了些内幕,但尚不明朗。   闻得贺风叩门,他挥挥手,无尘应声退下。   “她去哪了?”顾珩收拾着桌上略显散乱的笔墨,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贺风拱手行礼,将所见告知顾珩。   “什么?”顾珩不敢信。   贺风低着头,饶是不抬眼,他也知道,丞相的面色不会好看。   夹在丞相与那女人之间的差事实在难做,贺风不想,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汇入衣襟里。   “属下的确瞧见贵妃娘娘往燕宸殿的方向去了。”   怔了片刻,顾珩的轻笑声落入贺风耳内。   窗边金架上的那白莺,昨日得了顾珩的些许亲慰,如今又不知趣地扑翅而来,却被他一把拂开。   她与这白莺一般,羽翼尚未丰满,就等不及地要飞到龙榻上承恩。   “你过来。”   贺风应声上前,顾珩低声嘱咐了几句。   此时秦观月正携墨隐迈上燕宸殿前的石阶,秦观月深知此举乃是冒进之法,但事已至此,若不探明顾珩之意,她便不欲再枉费心机了。   二人行之殿前时,秦观月拢了拢袖口,将墨隐召近些。   “墨隐,一会儿我带着食盒进去,你在外头候着吧。”   “娘娘——”   秦观月压了声:“里头污气重,这不是什么干净的病,你还是……”   二人交待之时,燕宸殿的门吱呀一声起开,里头出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   秦观月一时觉得脸熟,但又择不出个确切称谓来,谁料那人却先开口。   “贵妃娘娘。”   这婆子大落落的行了个礼,只是腰不弯,腿不屈,好好一个礼被她行的歪七扭八。   墨隐见其踞傲的样子,便气愤的想上前理论,却被秦观月扯住袖口。   秦观月倒不斥责那婆子,反是颔首一笑:“劳烦嬷嬷通传一声,本宫挂念陛下圣体,特备了些小食来探望。”   秦观月要走的路太长,她没有办法、甚至没有精力同每一个人计较。   那嬷嬷见秦观月姿态如此之低,气焰更盛。   “不劳烦娘娘了,淑妃娘娘特意交代了,陛下如今身弱,多有忌口,因而陛下的饮食,由我们娘娘一应照料。”   这婆子话讲的还算体面,只这眼里透出阵阵戾气,末了,又加了一句,“旁人的,是一概不允进殿的。”   难怪看她眼熟,秦观月暗思忖着,行宫中这嬷嬷便随着淑妃进出,可见是个得用的人。   只可惜墨隐这丫头到底心思稚嫩,一时口快欲与其争辩。   “你这婆子,说话不知好赖,难不成我们贵妃娘娘的东西还能害了陛下?”   “旁的不管,老奴也是依令行事。”那老嬷并不畏缩,直直的回呛了一句。   见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意,秦观月呵声。   “够了。”   秦观月扶了扶鬓发,“燕宸殿前,也容你们这般放肆。既是淑妃娘娘已安排妥当,本宫便可放心了。”   秦观月给墨隐递了个眼色,二人转身而离。   下阶时,墨隐小声嘀咕道:“那婆子欺人太甚,娘娘身为贵妃,就是赏她几个耳刮子,也是使得的。”   “你这性子日后也要收敛些,你我今日本意就不在此,更不欲与淑妃争些什么,勿要再生事端了。”   秦观月要的是,这消息传到该传的人那里。   行至毓秀宫侧殿后花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贵妃娘娘安。”   作揖的人正是贺风。   “贺大人无需多礼,多日未见,大人似是又清瘦了些。”   秦观月贯会用三言两语来邀买人,只这么一句,在贺风心里,就比不肯施粥的顾珩暖心的多。   贺风将头再低了低,回道:“谢娘娘关怀,今日属下来此是要提醒娘娘,陛下之病来的凶猛,且是秽气所致,娘娘,还是少去为好。”   秦观月心中算定,却没料想到清平观好快的消息。   “替我谢你们主子。”秦观月甚至都不曾说出“丞相”二字。   贺风惊诧于眼前女人的聪慧,他只字未提顾珩,秦观月一句话便揭开了底面。   “还有一句,丞相要我带给娘娘,丞相说,请您三日后到玉清阁的花架下见。”   秦观月扶着墨隐的手一紧,终究,那些工夫不算枉费,她的手随即一松,缓缓开口。   “不去。”   再无他话,主仆二人相携而离。   “她当真是如此回的?”   顾珩跪坐在蒲团前,阖目冥念着经文。   贺风从顾珩十分克制的声线中嗅出了一丝危机,便开口回护:“许是娘娘今日劳累,身子不适也是有的。”   顾珩抬眸望向眼前焚烧后的香灰,又问道。   “你先时可说了我交代给你的话?”   “说了。”   “她怎么回?”   “娘娘说,谢谢你们家主子。”   话音刚落,顾珩便猛的起身,掀来的一阵风险些将台面上供奉的烛火扑灭。   顾珩回身对上贺风的目光,秉持着他一贯深不可察的口吻,沉沉开口。   “跟她说,勿要故作聪明,做些女儿姿态,若再生事端,我必将她绑于三清老祖之前,笞罚。”   “这——”贺风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还不快去。”   顾珩将半张脸藏于烛火的阴暗面,袖口里,他清瘦的指节悄悄攥紧。   往日大都是秦观月等着顾珩,这一次,她刻意比相约的时间晚来了半刻钟,让顾珩等着她。   玉清阁后种着大片蒲萄①,正值乌日鎏金的季节,如盖的青叶下藏着圆润的紫珠,耀着引人采摘的光。   蒲萄将紫光坠落在顾珩的天青色圆领袍上,投落斑驳光影,他抬手摘了颗离得最近的蒲萄,放在指尖把玩。   秦观月向他走来,即便是很轻的步伐,也引得他回了头。   秦观月在与顾珩身前一臂的距离停下了步子,附以规规矩矩的一礼。   似是刻意疏远他。   “丞相。”   连声音也不带一丝情绪。   那枚圆润的蒲萄在顾珩的长指间滚动、轻揉。   “贵妃娘娘如今是越来越难请了。”   秦观月垂着眼,却能感觉到顾珩阴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看他,依旧是那般轻轻柔柔的腔调。   “那日回去后,将丞相的话又细细想了一遍。丞相说的没错,的确是我失了分寸,像丞相这般高风亮洁的人物,我这样的人,原是不该招惹的。”   顾珩的脸色更冷了,心底生出不悦。   上次的确是他的话说重了些,但他已主动找了她,她合该顺势而下,而非现在这般冷淡。   更令人懊恼的是,秦观月这番话说的真挚无比,听不出什么吃味或故作嘲讽,倒像是她深思熟虑后,真要与他从此断义。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指尖的蒲萄碎了,粘腻的汁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   许久的沉默后,秦观月将早就备好的说辞轻诉出口:“月娘不曾想到,一番仰慕丞相之心,竟成了累赘。非但没能为丞相解忧,反倒使丞相为难。”   含着三分怨,四分愁,与七分的不舍。   “月娘不会再来烦扰丞相,只请丞相务必珍重,按时用膳,莫伤了身子。”   说罢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回首就要离开,似乎若是再多看顾珩一眼,便会又生出种种情愫。   “等等。”   秦观月敛了帕子,佯作拭泪模样,将唇角的笑意隐了去。   她柔柔回身,露出那双泫然的眸子,含怯缠怨地缓缓抬起了长睫,连抬眼的模样,也是她在毓秀宫中对着墨隐练了多回的。   “丞相还有事吗?”   顾珩话在嘴边,似是难以启齿,默了半晌,才极轻地道了一声:“我并未觉得为难。”   “丞相说的是真心话吗?”秦观月的眸中又重新亮起了光。   顾珩撇过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只这一句,秦观月便似喜极而泣般投入顾珩怀中,牢牢地抱住了他。   久违的香软入怀,顾珩的身子一僵,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想要回抱她,但又怕那沾染了蒲萄汁水的手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裙。   他便将右手垂在身侧。   秦观月朦胧的泪眼中,藏着笑意。   今日她对顾珩的话也并非全是设计,她也想知道顾珩如今对自己究竟有几分情意。   若顾珩在榻上那般的沉沦控制都是假的,抽离之后便没有半点真心,那今日正好当作诀别,她将及时离开,与他断绝一切往来。   她对顾珩的感情本就脆弱,就算是今日顾珩狠心与她割裂,恐怕她也不会为顾珩流一滴眼泪,至多惋惜这些日子的心血白费,再赶紧寻觅下一个猎物。   但好在,顾珩想要留下她,不论是因为什么。   “这些日子,丞相可曾想过我?”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水汽,察觉到顾珩的不自然,主动勾了顾珩沾着蒲萄汁。   顾珩垂眸,看着那沾着果肉的汁水染上了秦观月的素指,想要将手抽走。   却被秦观月握得更紧。   他还未作回应,耳垂便被一片温热包裹。   那丁香小舌轻轻舐了下他的耳廓,他咬紧了牙关,却难以控制地有了反应。   “今夏的蒲萄甜吗?”   作者有话说:   ①蒲萄:葡萄的古称,为防和谐。 第32章   “不要戏弄我。”   心火即将点燃之时,顾珩却突然抽出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渐渐平息,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不甘,也不该就这样原谅她攀附燕帝的行径。   “丞相?”   秦观月意外于顾珩的突然抽离,她凑上前去,触了触他的手,却又被他推开。   而顾珩不为所动,望向她的眼神晦测难辨。   一瞬间,秦观月也没了耐心,她看着面前冰冷刻板如雕像一般的男人,倏地感到厌烦,不愿再低声下气地乞求他的垂怜。   她轻笑一声,引得顾珩皱了眉。   “丞相是不是又要说,我不该失了分寸。”   秦观月学着顾珩说话时那般的云淡风轻:“今日若不是贺大人通禀我,恐怕我现已在三清相前受丞相笞罚了吧。”   她厌恶顾珩的惺惺作态,分明他也并非是不染尘欲的圣人,却偏要端着清矜作派。仿佛他有多高洁无暇,她就有多低卑不堪。   一些恶毒的念头悄然滋生着,如藤曼般缠着她的心,促着她想故意刺痛顾珩最重视的地方。   譬如他顽如坚墙般的尊严,与不允他人挑衅的权势。   话里话外,她无时无刻不在点醒顾珩,今日是顾珩再三邀她前来,甚至不惜以卑劣的手段威胁她,是顾珩先乱了阵脚。   “你想说什么?”   顾珩深吸了口气,声音切实又冷了些。   这些细微的举动落在秦观月的耳中,催使她心底的阴暗处升出蓬勃的快意。   这些日子在顾珩面前俯首贴耳,装作万般柔情,她早已忍得烦了。多日积累的怨火催促着她,诱着她再往这火上浇一捧热油才好。   秦观月娇娇开口,声似裹了蜜,话却是凝着冰。   “原来丞相也和天下寻常男子一般,以为女人家的心思都要围绕你们男人来转,可于我而言,不说丞相厌倦了我,哪怕是他日,我觉得丞相不好了。”   她故作姿态地转过身,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似在喃喃自语,却足以让顾珩听见。   “也是可以另择他人,寻个好去处的。”   这话一出,两人顿时都不再作声。   沉默溢满了每一个缝隙,秦观月伸手摘下一枚蒲萄,纤白的素指缓缓剥开紫衣。   她将那枚蒲萄举过眼前,细细地观详,一边绰然有余地等着看顾珩吃味,等着他发火。   她就是要逼着顾珩卸下那些所谓的伪饰,而去承认自己也是在乎她的。   每每一想到他因为在意自己而动怒的模样,秦观月便感到内心欢悦,种种烦恼皆可抛到九霄云外。   心底的雀跃在叫嚣,秦观月背对着顾珩,削瘦的香肩似花般娇丽。   她站在藤曼折映的阴翳下,静静地等待着狂风骤雨的来袭,可想象中的叱责并未落地,只有长久的缄默。   秦观月有些急了,那枚蒲萄捏在指尖,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她甚至怀疑顾珩是不是已悄悄地走了,只留下她一人在此处。   她正想回身探个究竟,一道阴沉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你想找谁?燕帝?还是城阳王。”   秦观月转过身,漆眸盈满了无辜,看顾珩逐渐失态,愈发有兴致:“丞相觉得,谁是个好去处?”   一声短促的冷笑绽在二人之间。   “秦观月。”   顾珩眼底涔出寒意,声音极轻,却像阴冷的毒蛇攀上秦观月的耳边。   “你想死吗?”   秦观月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了身后的秋千架子上,蒲萄架子随之晃动,几粒熟透的蒲萄掉落在她的裙上。   名为秋千,实则更似凉床。此处是顾珩称相时,添置的一处园景。往日他常在这蒲藤阴凉下,半倚凉床观天象,占得失。   秦观月的脑中一片空白,恐惧顿时如潮水般吞噬了她先前的余庆。   顾珩不像是在和她说笑,对他而言,让她在这燕宫消失无踪,或许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无声的慌乱涌上心头,秦观月在顾珩身上,嗅到了一股陌生而危险的气息。   “墨隐还在宫中等着我……”   她仓促地抓住秋千绳,站起身想要离开,裙上的蒲萄如玉珠接连坠地。   顾珩的手牢牢地按下她的肩头,使她不能动弹。   秦观月一颤,顾珩并未理睬掉落满地的蒲萄,踩着云靴碾了过去,溅出黏腻的果浆。   一颗盘扣“啪”地蹦开落地,滚落在秋千架旁。   “丞相,现在天还亮着。”   秦观月此时才乱了阵脚,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惊慌,她只是想看顾珩为她失控的模样,想借此引顾珩说出心里话,可她自以为的聪明,却在顾珩的力量下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而她引以为傲的贵妃体面,顾珩似乎毫不在乎,只要他想,便可以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   “你不是很会洞察别人的心思吗?”   顾珩将满腔怒火化作利刃,意欲劈斩荆棘,意欲抵御骇浪。   他在与秦观月交锋,二人更像是势均力敌的对阵,但顾珩轻易便能感受到秦观月一阵因恐惧而起的退缩。   圆润的蒲萄果子硕硕地结在两人头顶的青藤上,每一颗都好似在引人采摘。   秋千摇摇晃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顾珩的行举不似往日那般轻柔,直接而利落,不沾些许情意。   秦观月看着顾珩的眼睛,第一次对他生出了惧怕。与之而来的,还有对自己的哀怜。   似乎她仅剩的一点主动也在顾珩眼下渐渐消弥。   “那就猜猜我在想什么?”   “丞相……”顾珩没有征兆与预告,徒留秦观月双眸微睁,未出口的话成了含糊的呜咽。   在那一瞬间,她阖上了眼,似是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悲绝的命运举哀。   “说。”暗藏着尽力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猜不到……”   顾珩没有看到,也不会看到秦观月侧首隐去的那滴泪。   她像是浮萍般漂浮沉沦在这茫洋的无边深海中,灵魂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感受着风云汹涌,另一半接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   微风之下,秋千的摇摆更加剧烈,似是承载着顾珩的所有不满,偶尔带出两声可怜的抽泣。   京中平康茶馆的青庐私室中,秦国公正为面前之人沏上热茶。   “是我无能,先时遵照您的吩咐,陛下也松了口,去了顾珩的职。”   秦国公将手作刀状,续言:“我亦同司局衙口的官员都打好了招呼,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击将其击溃。”   提到此处,秦国公无不喟叹的摇了摇头:“只可惜,谁料想陛下一病不起,顾珩竟借此夺权,甚至还以圣躬抱恙为由,拿了个先审的职权。”   那人并未接秦国公的话,而是踱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支开了个小口。   “国公无需自责,陛下此疫来的突然,与你何干。”   这人旋了旋拇指的青玉扳指,似有所思的开口:“说不上可惜,陛下若真信得过顾珩,便不会着意你暗查此事了。”   秦国公察觉到这番话是为他自己找了个托词,便知意地连声称谢,应下了。   不消半刻,那人又缓缓开口。   “那件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原本那人在江南一带,现已着人带回京中,约莫着日子,该是下旬就能到了。”   那人立在窗前,秦国公看不清他的神色,因而只能又多加了一句来显殷切。   “不过,到时还需劳动您去相看一番,以保正是此人无虞。”   秦观月被顾珩揽在怀中,二人躺在凉榻上,蒲萄早已坠落一身,又因适才的炽烈行举,而被碾压出浆。   秦观月与顾珩的衣袍上皆溅满了混杂的果浆汁水,说不清是哪一枚蒲萄的破裂,或是谁人意动的辅证。   顾珩半阖着眼,握着秦观月的柔荑,似是极满意这酣畅的宣泄。   而秦观月则似一架被海浪打翻的小舟,默然躺在顾珩怀中。   她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席卷而来的阵阵后怕。   她竟还沾沾自喜,妄以为对付顾珩这样的人,只需要以甜言蜜语唬住他,再让他尝试些从未体验过的欢愉,便让他彻底颠倒心智。   可她错看了顾珩对于一切事物的掌控欲,也低估了顾珩。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只是换了一种身份,做了顾珩的香姬。   但她绝不甘就这样屈服,即便这世间留给她的余路,已然越来越不明晰了。   待夜色稍沉了些,秦观月才敢走出玉清阁,生怕教人看见她满身狼狈的衣裙。   没走出多远,秦观月便看见墨隐正守在玉清阁外的轿子旁等候。   “娘娘。”   墨隐小跑着上前相迎,扶住秦观月的小臂。   她潦草扫视了几眼,看见秦观月斜乱的发鬓与脏污的衣裙,当时便红了眼眶。   “娘娘……先上轿吧。”   墨隐不会多问,秦观月上了轿后,便轻声向车帘外探问了一句:“盥室备好热水了吗?”   墨隐见此状况,心中也大约明了了,只是她终究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不敢再多行揣测今日的情景,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毓秀宫盥室内,秦观月将自己沉浸在雾气里。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浸在一片缄默之中,这有悖常理的寂静,为今夜蒙上一层惧色。   良久之后,直到浴桶中的水变凉,秦观月才堪堪开口,也正是这句话,使墨隐心中一悸,不慎跌落了手中的瓷盏。   “燕帝养病的这段日子,我想去清平观与丞相同住。”   秦观月的声音极轻,仿似这一丝轻轻的话意,已用尽了她仅余的力气。   作者有话说:   32-2,一只富贵金花。   进击吧月月!明天加更~ 第33章 (二合一)   为使迁居之事不被宫人起疑,秦观月假称咳疾,自迁他宫偏殿,只留墨隐在旁照料。   咳疾容易传人,毓秀宫的宫人本也不想多行侍奉,如今自然愿意听主子的话,安心地待在屋里头休息。   如此一来,墨隐留在他宫偏殿,若有异动,也可充作耳目传话。   由此,秦观月行事便也容易许多。   燕都雨声连绵不息,直到三日后才将放晴。   这三日,顾珩吃住皆在京郊私宅中。   自上次顾珩从玉清阁回来,情绪便不高。贺风不敢置喙,由着顾珩将庄子里的人亲审了一批又一批。   这些人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几日下来大都是无用功。赶巧碰上几个刺头说话不大中听,俱是竖着进来,被横着抬了出去。   私宅阴潮,在里头待久了,衣服上也不免沾了些味。   天光开霁时,带来的干净衣裳也都换完了。顾珩的衣摆上不慎沾了些血迹,嫌脏,正拿帕子擦着。   贺风问是否要从宫里再拿几套新衣来,顾珩摇摇头。   私宅不如清平观适意,况燕帝尚在病中,若有人趁机作乱也未可知。   该回去了。   二人乘车回到燕宫,将近清平观时,顾珩挑开车帘,看见无尘站在清平观前等候。   无尘负责打理清平观内务众事,鲜少在外相迎。   顾珩刚下马车,向寝屋走去,无尘面露难色地开口:“丞相,俪贵妃……”   无尘话未说完,寝屋的门便从里被人推开,一道娇俏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你回来了。”   秦观月未着华装,只是穿着寻常的素衫,却愈发衬得容颜清丽。   她抬眼望着顾珩,两人视线交汇,顾珩先移开了眼。   贺风愣在一旁,无尘红着脸扯了扯他的袖子,两人知趣地退了下去。   “燕帝抱恙,身侧有淑妃照料,用不到我。我想每日都能见到丞相,便自作主张搬了过来。”   顾珩没作声,秦观月又凑上前去,低声补了一句:“我自己带了被衾的,不会占了丞相的。”   她鲜少说这般俏皮话,顾珩被她逗笑。   上次的事,顾珩心中多少也有些愧意,他或许不该将自己的执念那般发泄在一个女人身上。如今秦观月既先来求和,顾珩也不欲再相互为难。   他并不在乎“燕帝抱恙”这样的借口,他想知道的是,在这种情势下的秦观月,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的床地方不大,恐怕放不下两床被衾。”   他们默契地闭口不谈那日的不欢而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带你转转。”顾珩自顾往清平观后院走去,秦观月对于顾珩的默允则觉得意外而又合乎情理。   这也是秦观月第一次发现,在清平观冷清的外观背后,还有一些稍有烟火气的地界。   清平观的小膳房与行宫西山居的如出一辙,陈设简单,并无甚其他的物件,连食材也是零星几种。   秦观月似乎在一瞬间找到了顾珩清瘦的原因。   “你要是饿了便自己做些吃,你煮的粥不错,应该饿不着自己。”顾珩怕她听不懂,又添了一句,“我平时忙,不常在观中用膳。”   秦观月知晓顾珩不善言辞,也不与他计较。她不经意间瞥见膳房角落放了个笼子,里面蹲着只身形白胖的兔子,她弯身想逗弄一番,谁知那兔子险些咬了她一口。   “这兔子好凶。”   顾珩掀眼扫了一眼:“贺风养的,不用管它。”   秦观月在心中暗诽,这兔子真是随了它的主人,不是甚么善茬。   顾珩话未尽释,则有前院的人来请,只得同秦观月潦草交待了几句,匆匆走了。   不用在顾珩面前端着贤淑模样,秦观月乐得自在,一个人在清平观闲散逛着。   清平观宫人只有二三,即便是碰见了几个小道士,他们也深谙为臣为仆知道,不曾看秦观月一眼,低着头便匆匆离开。   秦观月并不意外,顾珩这样多猜忌,能留在他身边侍奉的人,必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顾珩的寝屋每日都有下人打扫,整洁无尘,留给秦观月表现的余地不多。她只简单整理了被衾书台,就坐了下来。   案上摆着一本诗册,秦观月信手翻了几页,词句中的一些悲怜之感,让她恍然间生出愁绪。   她的胳膊还有些作痛,那是顾珩上次在蒲萄架下发狠的印记。   顾珩上次这般对她,她今日却还软言相对,甚至主动搬到清平观来,不为其他。   她要将那日丢在蒲萄架下的最后一丝主动和体面寻回来,步步为营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秦观月想看到的是,顾珩情愿放下尊严,彻底沉沦。   到那时,无论是她想另择高枝,还是继续利用顾珩,便都说由她说了算。   秦观月想起小膳房缺了不少食材,便列了个单子,着清平观的下人去宫外采买。   今夜她又像上次那般熬了些粥,谁知天色渐晚,顾珩却依旧没回,她便留了一份在膳房,自己先喝了粥,回寝屋等他。   等了许久,秦观月半枕在书案上睡了过去。直到窗外又淅沥下了雨,雨声落在檐下青石上,屋门才被推开。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怎么不去榻上睡?”   秦观月迷迷糊糊地睁眼,顾珩的面容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她下意识地骤然起身,身形不免晃了晃,顾珩扶住了她,才没让她摔倒。   “你吃了吗?我给你留了粥。”   顾珩见她站稳,便松了手,一边褪下外袍:“我吃过了。”   秦观月见顾珩的衣裳落了雨,佯作关怀:“盥室备了水,丞相先去洗洗吧。”   “不必了。先前那身衣裳脏了,我在外头洗过换了衣裳才回来的。”   以前他独自一人,不喜清平观的清寂,常常是在外忙到深夜,回来时便就着满室漆黑直接睡下了。   他以为今夜回来时,秦观月已睡下了,却没想到她还在等着他,还为他留了盏灯。   秦观月一来,似乎往日冷清而空寂的寝屋,多了些人气。   顾珩坐在灯下,拿出未批完的折子,正想再批一会,抬眼却望见秦观月眼眶通红,眼角还有适才趴在桌上小憩留下的衣服印记。   他默了会,将折子阖上:“今夜不早了,先睡吧。”   秦观月看见顾珩还有折子没批完,本想假意推辞几句,但实在是困得厉害,便应了下来。   “我睡觉不踏实,还是睡里面吧。”   顾珩难得带了些笑:“好。”   秦观月褪了衣衫,先躺了上去。顾珩吹灭了烛灯,随后掀开被衾,躺在了外侧。   顾珩便是这样一个人,即便心中有歉意,他也不懂得如何宣之于口,只会藏在无言的行动中。   二十年来,他唯一不愿深研的学说,便是男女。因而有时他也读不懂秦观月。   她常常倨傲而放肆,却也能柔和的低头。   寂静的夜里,能听见二人沉稳的呼吸。他们曾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却从没有今夜这般共枕,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却都在黑暗中静待着些什么。   但没有想到,他们等来了窗外的一声惊雷,紧接而来的是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秦观月背对着顾珩,将身子慢慢地蜷缩起来,她紧紧捏着被衾一角,掌心涔出了汗。   她惧怕雷雨交加的夜,却刻意不与顾珩示弱,而是将这份恐惧悄悄地裹藏起来,等待着顾珩发现。   在她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时候,顾珩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恐惧淡淡散去,随之而来的是算计。   黑暗中,秦观月缓缓睁开了眼。   她想的没错,顾珩果然是在意她的。那日蒲萄架下,顾珩是因为在意,才会那样的失控。   她料想顾珩对她也是有些愧疚的,以色侍人,不如以色去攻那人的痛处。   她要让顾珩对她的愧疚蔓延地更深,扎进心里。往后她对顾珩每每示好一些,顾珩的愧疚便会更深一些。   毫无征兆地,她开始在被衾里解掉自己的小衣。   顾珩显然是没有料想到秦观月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天下人皆奉他为圣臣儒生,他也在这样的盛誉中度过了二十年。他一度认为,自己至少不至于与俗世男子并论,但秦观月的这个动作,仿佛将他贬成了只为情念所困的庸人。   他按住了她解衣的手:“我只是想抱你。”   秦观月背对着他,他看不见秦观月在笑。   “丞相,我与娘亲,便是在这样的雨夜被爹爹卖给了人牙子。”   顾珩没说话,只是静静在听。   “窗子关得很紧,可风声还是这样大。”   坦白好过于刻意的遮掩,其实秦观月和娘亲被爹爹卖走是真,但并不是在这样的雨夜。   她好像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刻,说出很合时宜的话,真真假假,有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除了那天蒲萄架下她对顾珩的误判。   但是没关系,顾珩今夜抱着她的那一刹,就在证明着她这回的计策和对顾珩的揣度是对的。   沉默了一会,顾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轻。   “那天,我……”   顾珩想为那天的行举说些什么,却被秦观月轻声打断:“我都知道的,珩郎。”   顾珩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翌日晨起,秦观月的身旁已经空了。   一个胖嘟嘟的小丫头敲门而入,端来了洗脸水,但没料想到秦观月已经醒了。   四目相对之时,小丫头着急地开了口:“夫人、不对,嗯……娘子……”   那小丫头有些不知所措,顿时涨红了脸。   秦观月看小丫头面善,轻声安慰道:“无妨,丞相呢?”   小丫头将水放在桌上。   “丞相出去办事了,叫我别吵醒您,可还是把您惊扰了。”   “是我自己醒了,不关你的事。”她招招手,示意小丫头上前来。   “你是哪个宫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小丫头一笑,脸上的粉肉皱了起来:“我是宫外来的,丞相专门让我到清平观服侍娘子。娘娘叫我豆包就行了……”   这小丫头原是前几年闹荒灾留下的孤女,与其他十几个孩子被顾珩收留在宫外,闲时以田亩为生。   清平观的侍者多为顾珩豢养的死士,尽管口风甚严,但都为男子,到底伺候不便,顾珩便特意遣了豆包和其他两个小姑娘进宫。   秦观月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叫这个名字?”   小丫头脸更红了,嘟囔着垂下头:“贺大人给我起的,说我吃得多,胖嘟嘟地像个包子。”   又是贺风。   “改叫若云吧,像云朵来去自由,多好。”   若云得了新名字,欢喜的不得了:“难怪我们丞相说您和善。”   顾珩在外面竟说自己和善?   “丞相还跟你说了甚么?”   若云心思单纯,秦观月又生得和天上仙子似的,教她看了就觉亲切,于是当即凑到秦观月榻边,滔滔不绝地与她讲起了丞相。   快近晌午时,秦观月听见前院一阵窸嗦,猜想是顾珩回来了,就向前院走去。   顾珩迎面走来,手中提着红酸枝六方食盒。   秦观月故意捏着声调,提裙小跑向前,当着前院众人面环住了顾珩的腰。   “珩郎。”   这一声情意绵长,唤得人骨头都酥掉。   院内侍者皆是男子,惊讶地向这处望了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假装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   对于这群死士来说,顾珩已是天威的另一种存在,皇帝懒政,莫说是臣妃宫妃,也是尽受其用的。   只不过,眼前这个女子显然打破了清平观良久的清净。   顾珩僵了僵,并未推开她的手,只是沉声道:“下次众人面前,别这样叫。”   “那私下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呢?”她抬起眼,眸中盈满笑意。   “私下,随你。”顾珩面色缓了缓。   两人来到前厅,顾珩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在桌上。   秦观月看着满桌珍馐美味,倒不像出自宫内御厨之手。   她揽着顾珩的胳膊,刻意娇声问道:“珩郎,这是你特意为我带的吗?”   “贺风近日操劳,眼看有些疲倦,今日我出宫办事路过樊楼,记得他最爱吃樊楼的炙羊肉,便买了一份,顺便也为你带了些。”   秦观月颇有些失望地坐下,委屈道:“原来珩郎只是顺便为我呀。”   顾珩不语,只夹了一块蒸鱼给她:“吃吧。”   鱼肉刚进秦观月碗中,门外便传来贺风的声音。   “丞相,属下好似闻见樊楼炙羊肉的味道了。”   贺风闻见香气,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便出现在前厅。   炙羊肉还冒着热气,贺风喜上眉梢,作揖干净利落领赏:“谢丞相挂念。”   顾珩道:“拿去吧。”   贺风面上藏不住笑意,难得顾珩赏脸,便极快地接了炙羊肉走了。   秦观月望着顾珩面色不惊的模样,心中暗笑了一声。   原来顾珩为了将戏做全套,能嘴硬至此。   即便顾珩不肯承认,只说这菜是“顺便”为秦观月带的。秦观月也没再有半点怨言,每一道菜都说香,哪怕是简单的一碟烩青菜,她都赞不绝口。   她深谙其道,若想让下回顾珩还乐意为她做事,那这次便要称赞他的作为,引着他继续付出下去。   这一夜,顾珩比往日都回来的早了许多,依着秦观月的看法,定是他故意为之;但到了顾珩嘴里,却又成了今日朝事清闲,得以早归。   香烛月影,顾珩与秦观月坐在贵妃榻上,顾珩在灯下看书,秦观月则支颐望他。   燕帝的病指不定哪日便有好转,到那时秦观月便没有再在清平观住下去的借口。   如今她与顾珩在一起的每一个时辰,对她来说都尤为重要。她要让这些日子成为顾珩单一生命中的艳色,让他日后每次想起,都会为之震动。   秦观月眸光一转,笑着说久闻丞相棋艺精湛,她也想要与顾珩一较高低。   十拿九稳的棋局,顾珩自然应下。本想着只是随意玩闹两局,秦观月却说是正经比赛,得有些彩头。   顾珩发笑,上次他弈棋输给别人,应还是七八岁时的事了。   顾珩将书放在膝上:“你拿什么做彩头?”   “珩郎怎知一定是我输?若是珩郎输了,便罚珩郎为我作一幅画像。”   顾珩指尖摩挲着书脊,含笑应了。   侍者将棋盘上桌,不敢在窥看着春景,于是颔首匆匆而离。   依着规矩,顾珩执黑子,理应先行。   顾珩撑着腿懒倚在灰鼠枕上,也不与秦观月较真,每走几手,便刻意让她几步。顾珩知道,即便如此,秦观月也赢不了的。   绰约灯影下,一枚白子落下,秦观月柔婉开口:“珩郎,我从小便盼着有这样的日子。白天,我在家中等着你;夜里,你与我烛下手谈。”   “依我这般贫贱的命数,能遇见您这样的人,已尽是奢望了。我从不敢想,有朝一日,我竟也能过上这般的好日子。”   烛光渡在顾珩面上,为他覆了层柔波。   “这算不上什么好日子。”   顾珩这话,只有他自己明白。如今他与秦观月看似平静的日子下,潜藏着他也难以窥明的暗涌。   这片刻的安宁,是从刀尖上换来的。   还有一桩顾珩不愿提起的隐痛,便是他年幼时的际遇,这也是他一步步登上青云、筹谋大业的开始。   秦观月察觉顾珩眼中片刻的晃神,手中的棋子迟迟未落,便聪明地岔开了话端。   “珩郎再犹豫,我可就不依你再下了。”   秦观月自然不能与顾珩相比,没几步就落了下风。她见顾珩似乎并不在意,便暗自使了些小心思。   良久之后,白子竟渐渐形势大好。顾珩发觉不对,这才正了正身子,细细望向棋盘。   “这黑子,怎么少了两个?”他从榻上起身,走到秦观月面前,“你起来,让我看看。”   秦观月俏然嗔道:“分明是珩郎技不如人,怎还怪起棋子来了?”   “是不是我刚才走神,一个没看住,被你藏起来了。”   他伸手探向秦观月腰后,却被秦观月嗔怪着拍掉了手。   “亏你还是丞相呢,竟还跟小女子计较。怕不是珩郎觉得自己要输了,面上挂不住,刻意与我耍赖呢。”   顾珩直起了身,摆摆手:“罢了。这局是我有些晃神,便算你赢了。”   “赢了便是赢了,将才的彩头怎么说?”   “等我忙完这几日,为你画像。”   一切都在秦观月的掌握中,有条不紊地进展着。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深藏起笑意背后的谋算。   京郊一处驿站,驿馆朽败,人烟寂寥,显然已不做过夜的生意,只搭了个席顶,为往来过路歇脚之人奉碗茶粥吃食。   小二正为眼前两位贵客端来一壶清酒和一盘牛肉。   “二位贵客打哪儿来,我们这儿来往的庄稼人多,鲜少有向您这样金贵的主顾了。”   小二见二人衣容不凡,不免有了攀附之心,因而在案旁徘徊着搭话。   “不要拘在这里,我二人有要事要谈,你下去伺候着吧。”   开口的是秦国公,顺势拿了一小把碎银打发了他。   小二见其做派敞亮,深知这二人非寻常人,只乐呵拿了银子退下了。   见人走远了,秦国公这才对对面之人开口:“您看清了,是此人无疑?”   那人不疾不徐的提起酒盏来,向秦国公一举。   “国公好手段,先为你贺了。”   秦国公瞬时还未反应,看对面人笑开,这才参悟,于是摆手推拒到:“幸蒙您庇佑,这才有后话。只是此事烫手,还是要立刻上奏才好,否是被顾珩那厮摸到了消息——”   他的话被及时打住。   “此事急不得。”   “怎么讲?”秦国公身子向前一探,意欲穷究。   “先时你上奏内帑之事,已够打眼了。此事一出,更为凶险,国公身份尊贵,还需谨慎持重些。”   “那您的意思是?”   “前年顾珩以开学路、正视听为由从乡学里择了一批学子进京侍听,如今有几个学成的,如黄守仁、陈拙等,虽不显贵,但已做到了御前。”   那人话一顿,重提了酒盏:“你费点心思,用其人攻其身,方才显得真切可信。这场热闹,你我场外看就够了。”   秦国公顿时会意一笑,连声称是,余下不表。   与往日不同,这日晨起,顾珩并未离开,而是在书案前批阅折子。   秦观月醒来后,便觉得身子犯懒,有些腰酸。   一掀衾被,才发现葵水已至,竟污了好大一块被褥。   秦观月非但不觉意外,反倒得意地一笑。   她的葵水日子一向是准时的,这次也是算好了日子才来清平观,刻意要以这事为由,避开与顾珩的床笫之欢。   一来,顾珩看似模样清雅,是个斯文郎君,只有秦观月只消他有多磨人。   尤其是那日那般用力对她,像是要将她撕开揉碎了吃掉似的,回去后连骨头都要碎了,墨隐为她上药时,她窘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为这事,秦观月便不能让他轻易得手,需得抻他几日。   二来,秦观月此行是为了攻心,而非以往日以色侍人的手段。她与顾珩之间,该有些不同了,她要调动起顾珩心中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   秦观月探头望向书台,见顾珩凝神书字,便佯装羞急地唤了声:“珩郎,你先出去,叫人帮我打盆水来。”   顾珩听不明白,连头都未抬,直直道:“你的铜盆里让人打好了洗脸水,我未动过。”   痴子。   “你把若云叫过来。”   顾珩笔尖一顿,还以为秦观月又在作什么小女姿态,虽有些无奈,但还是依着她的话,去叫若云进屋了。   若云甫一进屋便道:“娘子,怎么了?” 第34章   秦观月招手唤若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若云听后来到顾珩面前一礼:“麻烦丞相先出去等一会,我好帮娘子更衣。”   “我不看,就在这换吧。”顾珩放了笔。   “丞相出去便是了,娘子她今日不方便,难道您还要在这儿守着吗?”若云没大没小惯了,干脆当面嘀咕起来。   话说到这儿,饶是顾珩不谙女子私事,也多少明白了些。   顾珩不再多话,径直出了门,心中不免好笑。   秦观月往前对他百般主动的时候,从不觉羞,如今这些事却想着办法避着他,仿佛他二人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一般。   秦观月搬至清平观的日子里,偶尔看见屋里多出的女子衣饰、胭脂水粉,顾珩都会觉得恍惚。   似乎他与秦观月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亲密到能这样同室而居的地步,但的确一切就是如此发生了。   这样一个丽极近妖的女子,突兀地闯进了他荒芜的人生,打破了他多年如一日的习惯。   即便到今日,他依旧料定秦观月并非良善的女子,她这样费尽心思地讨他的欢心,总该有她的目的。   但她的“贪”还算赤诚,要的也并不算多。   因而有时他甚至会想,若是她就这样留在自己身边,他们之间各取所需,相互依扶度日,或许也不算太差。   顷刻后,若云抱着沾了污迹的被褥衣物走了出来,顾珩不经意间瞥了眼,皱了皱眉。   “她没事吧?”   若云笑了:“娘子能有什么事呀,不过是有些腹痛。”   将近午膳时,燕帝的人来请顾珩,顾珩嘱咐若云照顾好秦观月,便自行去燕宸殿了。   这几日一直没有墨隐的消息,秦观月心中实在有些不安。   用完午膳,秦观月就假借回宫取贴身衣物的名义,撇了若云,择时一人回去。   为避开宫人,秦观月特意绕路到后花园的御景山。   御景山倚山而建,常年种着松柏青竹,其间长草纷生,只有一条山道贯穿其中,较为险峻,因而鲜少有人从此行路。   哪知今日,秦观月在这条山道上遇见了淑贵妃。   燕帝与淑妃先前一通患病,但因淑妃年轻,恢复的也快,几日前就身子大好了。   除非怕宫中其他妃嫔与她争宠,不允旁人面见燕帝,燕帝日常吃喝行居皆由她亲自过手。   燕帝此次染病,便是因淑妃先前撺掇他去做什么“天下一家春”,对淑妃颇有不满。   谁知这些日子下来,淑妃天天在他耳边吹风,为燕帝悉心照料,燕帝竟生出些动容,当即晋淑妃为贵妃,还赐她协理宫务之权。   如今淑妃终于能与秦观月平起平坐,甚至在实权上,还高了她一头。   秦观月心里清楚,此时淑贵妃正在风头,不宜起冲撞,本想掉头就走,却被淑贵妃倏地叫住。   她回过头去,看见淑贵妃一行人招摇地向自己走来。   淑贵妃语气不善,在周围侍从簇拥之下,高高在上地望着她:“妹妹不是患了咳疾吗?怎么还随便出来走动?”   秦观月不愿与她起争执,只是找了借口应付了几句,正想转身离开,却被淑贵妃身旁的小侍女拉住了胳膊。   “淑贵妃,你想做什么?”   “妹妹别急着走呀。”   山路狭窄,淑贵妃一行人等阵仗颇盛地凑上前来,拦住秦观月去路。   一推二攘之间,秦观月不慎脚底一崴,摔下了山路。   淑贵妃本想作威作福一遭,但见状不妙,便领人匆匆离开了。   山路碎石满地,一路跌滚下来,她四肢如散架了似的,疼痛不堪。   秦观月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扶着身旁矮松站了起来。   这下她干脆不往墨隐那处去了,直接半路折返回了清平观。   清平观中,若云正在小膳房做糕点,抬头看见秦观月回来,笑着从膳房迎了上去。   走到秦观月面前,却看见她衣衫狼狈,若云的眼泪险些都吓了出来:“娘子怎么弄成了这样?”   她手忙脚乱地要给秦观月包扎伤口,被秦观月拉住了小臂。   “不用麻烦了。”   若是今日受的这些委屈,没让顾珩看见,那岂不是白受了这一遭?   秦观月只让若云替她打了盆水,拿湿帕子擦了身子,换了身新的衣裳,便躺回了榻上,假意小憩,实则等着顾珩回来。   自从秦观月搬到清平观后,顾珩每天都比之前回来的早,今日还不到晚膳时,他便迈进了寝屋。   顾珩没听见那声满含娇俏与期待的“珩郎”二字,秦观月也没有像往日那般笑着跑到门口迎他。   他走进去,看见秦观月还在榻上躺着。想到今日若云说女子来葵水容易腹痛,顾珩心下了然,以为秦观月是因此才犯了懒。   顾珩坐到她身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   “还不舒服?”   谁知秦观月依旧背对着他,肩头一颤,甩开了他的手,语气颇不耐道:“痛,别碰我。”   身后人沉默许久,秦观月才回过身来。   顾珩脸色不好看,目光沉沉地掠过秦观月的脸。   她眨眨眼,长睫扑扇了两下,倏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撒娇似的凑近顾珩身边,讨好地轻轻拽了他的袖子。   “我身上不舒服,你陪我躺会,好不好?”   先打了巴掌,再给个蜜枣,教顾珩满肚子未发的火只得堪堪咽下。   顾珩谅她身上特殊,不与之计较,将手臂从她手中抽开:“我还有折子没批完。”   秦观月不说话,只是静静伏在他的膝上。   她的发丝钻进顾珩的指缝,覆绕着他的手指,发梢还沾染着香气。   从那夜雷雨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地改变。顾珩对秦观月多了分不应该的怜爱与宽容。   他渐渐发觉到,秦观月并不像往日表现出的那般模样。   在风情之外,秦观月身上也藏有许多寻常女儿家的脾气。晨起时会犯懒,用膳时不顾“食不言”的规矩,将自己不爱吃的东西挑到顾珩碗里。   更多的时候,她会像今日这般拉着顾珩,让他陪自己再多赖会床。   即便顾珩往日克己自律到近乎丧失人性的地步,但在这几日,他似乎在刻意允许自己稍微放纵。   在用膳时听她说一些今日发生的趣事,吃掉她不爱吃的食物。   良久,顾珩叹了口气,似是妥协了。   他褪了外袍,掀开被子,躺在秦观月的身边。   微暗的烛光游曳在二人之间,新换的被衾里,秦观月转过身来,揽住了顾珩的腰。   顾珩抬手覆上她纤细的胳膊,秦观月轻微地嘶了一声。   “怎么了?”   她靠在他的肩窝处,搡了搡他的下巴,闷着声道:“今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漆黑的室内,能听见顾珩的一声轻笑。   “摔哪了?”   秦观月伸出胳膊,借着灯光伸到顾珩眼前,声音轻如蚊蚋,似委屈极了:“这儿。”   顾珩牵过她的手腕,凝神看了看。   秦观月的肌肤本就白嫩,如今上面洇出青青紫紫,更为显眼刺目。   顾珩沉声道:“若云既照顾得不好,明日遣她回去吧。”   若云心思单纯,往后或许还有用处,秦观月知晓顾珩说得出便做得到,她可不想顾珩将若云送出宫外。   怕顾珩当真,她忙补了一句:“不干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见顾珩一直没出声,秦观月也懒得猜他在想什么。   “珩郎帮我上药。”秦观月以半是撒娇,半是命令的语气,对顾珩说。   “你如今倒是胆子大,还要我给你上药。”   虽是如此说,但顾珩的语气比往日温和了许多,不似那般凌厉冷淡。   这两三日,秦观月每一天都在试探顾珩的底线。有时是让他帮自己穿衣,有时是说想吃什么菜品,让顾珩帮她带来,甚至如今夜,她央他放下手中未处理完的折子,先陪自己躺一会。   即便这些只是小事,但顾珩也终于开始对她有求必应。她能感觉到,顾珩心中的冰棱正缓缓融化,才会对她步步退让。   如此长久以往,顾珩总会慢慢适应她这般的“请求”,眼下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往后便是需要顾珩费心思的大事,他也会下意识地应了。   烛光衬着她眸中星光点耀,她飞快地在顾珩脸颊处轻轻一吻。   “有的伤在的地方,只有珩郎看过。”   她温热的红唇贴在顾珩耳边,低语道:“因而上药的事,只能劳烦珩郎了。”   顾珩耳畔一热,下意识地想张口拒绝,刚发出一个“我”字,便被秦观月的纤纤玉指贴上了唇片。   “珩郎别说什么不会,珩郎的本事,我可是见识过的。”   顾珩默了默,终是抵不过秦观月的软语,走向了柜边。   片刻后,他拿来了一瓶青玉瓶,旋开瓶盖,瓶内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   “伸手。”   秦观月乖乖地将手臂递给他。   顾珩将药膏抹在手心搓热,轻轻覆上秦观月的小臂,拿捏着力度,缓缓地将药膏揉在伤处。   他的手心温热,而指尖冰冷,一冷一热掠过秦观月的肌肤,使她不禁一颤。   顾珩察觉到这细微的一颤,停了手下动作,问道:“疼吗?”   秦观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秦观月不说,但顾珩再替她上药时,还是放轻了动作。   顾珩站在榻边,垂眸为秦观月上药,看着倒是专注。   秦观月适时扬起一笑,附以虔心的称赞:“我便知道,哪有什么事是珩郎不会的。”   顾珩早已习惯了秦观月的嘴甜,虽心里受用,但面上不表。   替秦观月的小臂上完了药,他依旧是面无波澜地问道:“还有哪里伤了?”   “这儿。”   秦观月低眸示意道。   顾珩的眸光闪过一丝惊错,他未尝料到秦观月会有如此行举。   他略显仓促地别开眼,将药膏递到她手里,虽是呵斥,语气却温和:“你自己上药便是了。”   但秦观月不是会听话的孩子,她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顾珩拗不过她,他垂眼望去。   秦观月握着顾珩的手,撒娇似的看着他:“珩郎,我手也伤了,痛得抬不起来。”   顾珩闭口无言,纵然他知道秦观月有意要如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她,为她上药。   比起一时的交锋对弈,顾珩更觉得心疼。   看着她腰上显眼的伤痕,青紫色的淤痕尤为显眼,他皱了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秦观月不说话,只是耐心等着顾珩上完药,才缓缓抬眼望他。   “珩郎心疼了?”   “还有心思说笑。”顾珩拧了拧眉。   “有珩郎心疼,我便是再多的伤,也不觉疼的。”   窗外有鸣虫窸嗦,夏风吹进屋内,秦观月看见顾珩眼底似跃起了暖光。   等到顾珩为秦观月将药膏涂抹完毕,秦观月趁胜追击般地柔柔转身,声音蕴着一丝清朗的笑意。   “珩郎。”   秦观月依旧对着他笑,恍惚间,顾珩只觉神智迷蒙,像是看见了秦观月能让人理智尽散的另一面。   他难以抵御,却不能任由放纵自己,只能勉强咬出一句拒绝。   “你既葵水不便,就不要乱动。”   秦观月含笑望他,抬手抚过顾珩细密的长眉,她很少这样,似夫妻般描摹过他的眉目。   顾珩并未作声,而是由着秦观月的指尖在他脸上流转,似在小心地摩挲一副古画。   秦观月改为跽坐在他身前,顾珩默默地垂下眼。   他难以再去斥责这温柔的举动,只将所有的斥责吞进腹中,沦为一声叹息。   山水屏风上,倒映出两道身影。   良久,她听见来自于顾珩沉沉却又心悦的低叹。   “月娘……” 第35章   退潮之后,二人顾珩欲叫下人端水进来洗漱,被秦观月制止。   她懒懒躺在榻上,伸手轻点了下顾珩的肩:“方才我是出了力的,如今也该珩郎伺候我了。”   顾珩会错了意:“什么意思?”   秦观月怔诧一瞬,明白顾珩以为她是要他礼尚往来的“伺候”,于是开口打趣。   “让你去打水,珩郎想成什么了?”   顾珩不回话,知晓与秦观月辩下去,不占上风,于是披上外袍,替秦观月打了水,自己又去盥室清洗。   再回来时,秦观月倚在榻上,似已疲倦地睡着了。   顾珩推门而入时,秦观月便已经醒了,但她仍刻意装作在睡梦中的模样。   昏沉的豆灯烛影下,顾珩站在榻前,眸光打量着她的面容。   不如往日那般伶牙俐齿,卖俏风情,此时的她倒显出些难得的乖顺姿态。   秦观月生得容颜秾丽,尤其是那双眼勾着三分媚,以至于顾珩常常忘了,她也不过还是个正值年华的小女儿家。   明晨顾珩与吏部侍郎约好议事,夜色已深,但想起那夜与秦观月手谈时的下注,顾珩仍拿来纸笔,置于正对着床榻的桌案前,提笔勾描。   同室而居的这些夜里,秦观月曾数次与顾珩提起她不幸的幼年,每每此时,在疼惜之外,顾珩还会生出一些卑劣的庆幸。   秦观月的幼年与他一般,是残缺的。某些时候,他发觉他俩的人生都有着相同的底色,悲悯的、可叹的。   凭这一缘由,他们原先看似脆弱的情谊,似乎能因此有些更深刻的勾连。   两个同样处在黑暗里的人,若能并肩行走,或许还可以见得天光。   顾珩许久未作画,有些手生,绘了两三张纸,尤觉不够满意,于是又铺开新的一张。   小毫在纸上曳墨,逐渐勾勒出女子形貌。   顾珩垂眸作画,忽而听见榻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他放了笔,走到榻前察看。   秦观月侧倚在玉枕上,豆光映着半边脸颊,她阖着眼,眉头轻拧,长睫微颤,沾着些水汽。   似是溺在深梦之中,她像受了伤的小兽般呜咽啜泣,嘴里喃喃着些什么。   顾珩见状坐在榻边,轻声唤道:“月娘。”   听见顾珩的低唤,秦观月自梦中惊醒,一时还有些恍惚,愣愣地坐在榻上望着顾珩。   险些装得连她自己都信了。   “魇着了?”顾珩抚过她的墨发,眼底鲜少露出这般温润。   秦观月心底算估摸着时刻,又望了顾珩一会儿,渐渐盈出了泪。   她倏地伸手揽住顾珩的脖颈,下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泣诉。   往日看秦观月落泪,顾珩虽也有过不忍,但那只是出于本念,就像怜惜路边的野花野草般。   但今夜他却感到久未波动的心弦,难得地被触动了一瞬。   他捧着她的脸,为她拭泪。   “梦见什么了?”   出乎意料的,秦观月这一次却怎么也不肯说,只道是不愿让他为难。   顾珩乍不适应,连番追问之下,秦观月才长睫凝泪,勉强啜泣几句。   “适才我梦见娘亲了,娘亲,她似乎过得不好……”   顾珩知她是思母情切,叹息一声:“梦境不真,不必为此感伤。你娘的事我始终着人留意着,若有机会,定让你们母女相见。”   秦观月等的便是这句话。   但她仍是含泪摇了摇头:“珩郎每日为朝事殚精竭虑,别再为我的家事操心。娘亲她是个好人,定能有逢凶化吉的福分。”   “这些事我会安排,不用再说。”余话不表,顾珩用指腹蹭去她下巴上垂着的一滴泪。   秦观月得了顾珩许诺,喜上心头,然面上依旧端着芙蓉垂露的模样。   良宵夜短,她不愿适才的一点温情就此泯灭,于是伸手指了桌上被绛墨压住的宣纸。   “珩郎画的是什么?”   “上次答应要给你画的小像。”   秦观月要看,顾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面上多了分暖意。   “确定要看?”   秦观月心里有些拿不准,不知顾珩为何有此模样,一副小像罢了,有甚么看不得的?当即点了点头。   顾珩将那小像拿到秦观月面前时,她才变了脸色。   画上的女子未着寸缕,只有一赤色抱腹勉强挂在腰间,连心口的那点红色月牙胎印都被顾珩绘了上去。   秦观月面色通红,当即将那画纸反扣在榻上,嗔怨地瞪了顾珩一眼。   而顾珩面色不惊,唇角还衔着愉悦的笑意。   秦观月显然是没料到顾珩竟会如此,愈发觉得他往日那般清矜作派,都是演出来的。   于是低低骂了一句无耻。   “不是月娘要我画的吗?怎么成了我无耻?”   顾珩模样坦然自若,拿起画纸抖了抖,借着烛光仔细端详,慢悠悠地点了点画上某腴润处。   “手生了,这儿画得不好。”   秦观月羞得攥紧了被衾。   顾珩擅画工笔,画锋写实。   骊台的形稿也是出自他手,那绘图可是半点都错不得,这般严谨细致的作派,在绘画美人上,更是传神形象。   分明就像是用尺子丈量了她的身形一般,而后又跃于纸上。   至于他点的那处,的确差了些丰腴。   秦观月第一次被顾珩这样反将一军,咬着唇要夺下那画,却被顾珩躲过。   她气得背过身去:“往日都听宫人说顾相是品德高洁之人,如今真该让他们看看珩郎的行举。”   半晌无言,环室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月娘。”   秦观月想要回头,后颈却被顾珩冰凉的掌心覆住。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纤细到不堪一折的玉颈,像是片飘羽拂过。   顾珩声线无波,甚至透着些笑意:“若我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好,月娘当如何?”   秦观月看不见顾珩的神色,但没由来的,她想到了那日葡萄架下顾珩近乎痴狂的行举,蛮横到要将她撕碎的力道。   她感到顾珩手心的凉意,顺着后颈的肌肤,缓缓渗透进她的血液里,让她觉得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个颤。   她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好让声音听起来如往日般甜美。   “珩郎都不算好,那这世上的郎君岂非连男子都不算?何况我最初接近珩郎,便是想与珩郎生生世世都在一块的,无论珩郎如何,我对珩郎的心意始终如此。”   秦观月信口如流地扯着谎,却不像往日那般坦然,心里阵阵发虚。   她又问了一句,似是要以试探顾珩:“那珩郎呢?珩郎也是这般吗?”   顾珩背对着烛光而坐,面容沦溺在阴影里,神色晦涩难辨,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缓缓松开了手,在秦观月洁白的后颈上,轻轻留下一吻。   “当然。”   誓言仿似不能乱许。   前夜秦观月刚违着心意与顾珩起誓,次日清晨,墨隐便寻到了清平观来,说是城阳王在偏殿等候。   顾珩尚未出门,见墨隐到来,便随口问了秦观月一句是否宫中有事。   秦观月随意扯了个缘由,只说有些宫务上的事要回去看看,顾珩与吏部侍郎有约,没再多问,先出门了。   回宫的路上,秦观月一路走走停停,生怕顾珩派了眼线跟着。   好在主仆二人特意绕了小路,才得以顺利抵达宫邸。   墨隐聪慧,谎称秦观月在屋内休息,请城阳王移步后院等待,一边当即前往清平观,去请了秦观月来。   如此一番,屋内无人居住的事便不会露陷。   秦观月特意抹去唇上胭脂,装作咳疾体虚的模样。   陆起戎见秦观月到来,两步迎上前,被秦观月叫住。   “王爷不可。”   秦观月向墨隐使了个眼色,墨隐退了下去。   四周无人,秦观月又后退两步,抬袖掩唇咳了两声:“咳疾传人,王爷还是离本宫远些为好。”   上次奇石林之事,城阳王行为逾矩,被顾珩撞见,折腾了一番才算作罢。   从那之后秦观月便刻意避着他,城阳王数次求见都被推脱。如果不是怕伪装咳疾之事暴露,秦观月今日也是不愿见他的。   眼下正是与顾珩的要紧时分,不能因为城阳王坏了事。   陆起戎见状也不强求,站在原地,面上似有愧色。   “上次的事,是我莽撞了娘娘。这些日子想找机会与娘娘当面说清楚,娘娘却不肯见我。”   “王爷不必自责,本宫并未埋怨王爷什么。”   陆起戎见秦观月面色不佳,只得将满肚子未说的话忍了回去,化成闷闷的一句叹息。   “娘娘既在病中,我也不便叨扰。这药是我特地寻来的,对咳疾有奇效。娘娘保重玉体,我先告辞了。”   陆起戎将药放在地上,深深一礼。   他的眼中似有许多未能言明的期待,仿佛期望秦观月能开口留下他。   秦观月并非不知他心中期待,但她也一直清楚,她与城阳王并不会有甚么牵扯。   她想,城阳王对她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也许只是因为她一直对城阳王不大理睬,频频拒绝,才让城阳王有些求而不得的遗憾。   可这份遗憾并不能带给秦观月任何,情与爱对她来说,如浮萍般微不足道,她也从未奢想。   眼下她想要的,也远不止这些。   二人相视而立,秦观月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多谢王爷,再无其他。   林风依旧吹拂,偶有几声鸟鸣。   陆起戎眸中的光瞬间黯了下去,他攥紧了拳,似乎想再争取些什么。   但秦观月已偏过眸去,连与他对视也不肯。   陆起戎最终什么也没说,眉梢染着低落,垂眉丧气地走了。   陆起戎走后,墨隐又回到秦观月身边,看了眼地上的药,心中分明。   对于城阳王的一腔好意,秦观月总是下意识地推拒。   城阳王对她来说,太过赤诚,干净得像是溽暑的骏阳,那光束太过明朗,照在秦观月低卑的人生里,照得她无所遁形。   她不愿如此。   与墨隐几日未见,二人有说不完的话,便在那偏殿处共用了午膳。   这些日子毓秀宫众人乐得清闲,所以也没有人会多管闲事,置喙什么。倒是淑贵妃那边的嬷嬷曾来过,似是想打探些什么,被墨隐以贵妃尚在病中,不便见外人给回绝了。   秦观月心下了然,淑贵妃压根不是关心她的病如何,只不过是那天在山路上推倒了她,后又一声不问便匆忙离去,回宫后,淑贵妃肯定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这才派人来打探消息。   淑贵妃的事她暂且不与之计较,毕竟也是托了她的福,秦观月才能与顾珩昨夜有些进展,且她那日听见顾珩与贺风交待,让贺风去查她究竟为何摔成那样。   而据魏恪回话,燕帝的病有所好转,但一时还好不全,这样说来,秦观月还有些时日可以待在清平观。   秦观月将城阳王赠的药让墨隐带回去,又嘱咐了几句,直到日落时,才堪堪回到清平观。   顾珩一向到晚膳时才回,今日却不知为何回来的尤其早,秦观月到寝屋时,他已在书台前批起了折子。   “宫内的事忙完了?”顾珩润了润笔,似是随口一问,并未抬眼。   秦观月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应,旋即便又换上了娇媚的笑,扭着纤纤楚腰,走到顾珩身边,坐在他的怀中。   “珩郎今日回来的这样早。”   她顺手拿起顾珩腰间别着的玉牌子,放在掌心把玩。   “喜欢?”   饶是秦观月再不通文墨,也能看得出那是丞相出入宫禁的牌子。   秦观月抬眼俏俏地睇了他一眼,明知故问地嗔笑道:“我说喜欢,珩郎舍得给我?”   “这玉牌子不值钱,书架二层那梨花木盒子里还有更值钱的,回头你打开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顾珩自己住的地方简朴素净,对她出手倒阔绰。   秦观月很是满意地笑着哼了一声,指尖一松,放下了那玉牌子。   “我说依顾相的俸禄,屋里也不该这样素净,原是偷偷换成金玉件藏起来了,指不定外头还瞒着陛下买了不少宅子铁骑吧?”   秦观月只当是一句顽笑,谁知顾珩搁了笔,环在她腰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月娘,话不能乱说。”   他面色无温,又像极了无情的神像。秦观月嘟囔了他两句,便顺势转了话端。   “我是贵妃,这些金玉首饰也是不缺的,珩郎别想拿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我。若珩郎真有心,不如去京郊买个宅子赠我。”   顾珩轻笑一声,在她臋上亲昵地拧了一把,疼得秦观月哎呀一声。   “你要宅子做什么?”   秦观月笑着揽住他的颈,覆在他耳边低声道:“要个宅子,往后与珩郎住在那儿,耕田织布,再给珩郎生一对儿女——”   说到最后,她轻咬了口顾珩的耳垂。   顾珩有些意乱,托着她骤然起了身,将她抱坐在书案上,不顾秦观月的一声低呼,抚着她的墨发,便细碎地吻了上去。   秦观月好不容易才将他轻轻推开,早已脸红耳赤,指尖一点他的肩头。   她猜顾珩是想着昨夜的事,于是刻意打趣道:“珩郎这是怎么?像个黄毛小子,乍尝了新鲜,就不依不饶地缠着别人讨债。”   顾珩不语,双手撑在书台上,将秦观月环在身前。   他的目光静静地从她面上逡巡着,似是在揣度着什么。   秦观月被顾珩盯得发慌,移开了目光:“珩郎,别这样盯着我看。”   顾珩扣住她的下巴,迫她看向自己,声音反常地温柔无比,像是在说着动人的情话一般。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秦观月背脊发凉,险些将案上的玉麒麟打落在地。   他轻声问道:“这些事,秦世子让你给他试过吗?” 第36章   当年在秦国公府,为了能受些庇佑,秦观月确是与秦关阳有过一段风月。   但那也仅限于言语之间。   她心下明白,秦关阳这样的纨绔世家子弟,对她这样身份卑微的香姬,能有什么真情意。   所以她一直吊着秦关阳,没让他尝到半点甜头。   只是,顾珩问的是“这些事”,却没说明白是哪些事。   若是连勾勾手、牵牵袖子这些事也算上,那秦观月就有些心虚起来。   秦观月怔了一会,不敢看顾珩的眼睛。   而顾珩冰凉的指腹还在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下巴。   秦观月轻轻握住顾珩的手,掀眼望他,无限春意藏于其中。   “当初秦关阳纠缠我的时候,还是珩郎替我解的围,我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与他亲密。”   顾珩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似乎还透着些质询。   时至今日,对于那天秦观月在竹林中与秦关阳的亲昵举动,他仍旧耿耿于怀。   良久后他沉声问道:“当真没有?”   秦观月一拧小山眉,拍掉了顾珩的手,语气颇为嗔怪。   “珩郎该是最清楚的,现在反倒装模做样,为难起我来了。”   确实如此。   秦观月善于说谎,她的话纵然不可全然相信。但是那日的玉莲池旁的小屋中,最原始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   那是他第一次陷入柔软的溪流,有些不知所措。   想到此处,顾珩眼中的冰冷稍微融化了些。   “刚才吓到你了?”顾珩抚了抚她的脸颊,语气平和,仿佛刚才那般冰冷质问的人并不是他。   秦观月依旧面露不快,和他闹别扭。顾珩也不恼,反而耐心地哄着。   “我没有想要为难你。只是我之前从未有过,所以很想你也是如此。”   秦观月倒没有真在怄气,只不过是用这样的表现掩饰自己的心虚。   如今顾珩似乎对自己真有了些情意,她本该高兴才是,却平白生出了慌乱。   区区一个秦关阳,就让顾珩记到现在,哪天他如果知道城阳王对自己的心意,岂非要将城阳王碎尸万段不可。   她甚至有些怀疑,当初她选择顾珩,到底选对了吗。   顾珩依旧将她环在身前,她坐在书案边,一双小腿悬在空中,稍不注意便能碰到他的下袍。   秦观月使了坏,拿脚尖撩了撩,当即就被顾珩握住。   她趁机环上他的颈,黠弄地问:“我还没问珩郎呢,可有别的女子这样抱过你?”   “没有。”顾珩哑然失笑。   往日向他示好的仕女的确不在少数,但被他冷言推拒一次后,便都哭着跑回了家。如此相传几年,大多仕女都不愿被他驳了面子。   顾珩稍稍用力,捏了捏掌中的玉足。   “你呢?”   秦观月想气一气他,故意道:“说起来,珩郎你是第三个。”   顾珩的眼色当即冷了下来,掌心一紧:“还有两个是谁?”   秦观月吃痛地低呼出了声,顾珩却仍未松开手。   她连忙道:“刚出生时,我爹爹抱过我。”   顾珩的力度放轻了一些:“还有呢?”   “七岁时我不小心落水,是隔壁家的哥哥把我抱了上来。”   顾珩松开了手,声线微凉。   “月娘,往后不要与我说这种顽笑。”   在秦观月心中,还有一事牵扯。   名义上她毕竟还是燕帝的妃御,且燕帝数次点名想要她陪侍在侧,若有朝一日燕帝病愈,顾珩会出手吗?   她需要一个答案。   “珩郎这么容易吃味,若是往后燕帝荒唐,非要我去陪他,珩郎要怎么办?”   顾珩眉目适逸,松开了压在书案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他拿起案上的一本折子凝看,淡淡一句:“他不会。”   “珩郎就如此肯定?”   顾珩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秦观月撑着书案,想要下桌,转念一想,她又坐了回去,娇娇地一唤。   “珩郎抱我下去。”   顾珩阖上折子,一句“又作小女姿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转过身去,却看见秦观月的纤指上缠了一根系带。   那是她缠在腰间的雪紫色系带,现被她在指上牵着,系带渐渐松散,已隐约可见一抹雪色。   顾珩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似是训责。   “月娘。”   她实在太坏,越是葵水不便,越是要故意这般让他看得见吃不着。   但她似乎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珩知道秦观月的性子,若是不依了她,怕是她还要闹。   他将折子放在桌上,揽过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抱你下来,不许再胡闹。”   他掌心使了力,将秦观月托了起来,秦观月却像孩子似的抱着他不放。   秦观月抬抬下巴,点向衾榻的位子。   “月娘,天还亮着。”   秦观月的声音噙了笑,刻意戏谑打趣:“丞相还会怕天亮吗?”   顾珩知她是拿那日蒲萄架说事,一时无言,只得抱她走向榻边。   秦观月的后背缓缓落在衾上,一扯他的衣襟,迫着他也顺势倒了下来。   正巧覆上她的唇。   她悱恻蕴藉,饶是顾珩咬定牙关,也抵不住她这番的软磨硬泡,只得以最后一丝神智撑起身。   却看见她娇娇地对着他笑:“求我。”   ……   顾珩知她所指何意,那适意感受的确让人难以招架,一滴汗顺着额角流入发鬓。   两个字从牙齿间磨出。   “求你……”   这次秦观月毫不掩饰,在顾珩面前便露了抹得逞的笑意。   她像只灵巧的小鱼一般,钻进了水青色的被衾,往水底潜去。   清早起来,顾珩已不在屋里,秦观月趁机叫来若云替她打了热水,去盥室好好清洗了一番。   搬来清平观已有几日了,她每晚都是背着顾珩独自梳洗。   其实从昨日起,她身上的葵水便干净了,但这两日顾珩没问过,她便一直瞒着顾珩。   过了些时候,墨隐抱着一袋软包来到清平观。   若云在清平观外的溪边浣衣,顾珩与贺风去御前应奉,秦观月正好将墨隐引到寝屋说话。   软包裹里装的是些肠衣与避子汤药。   这些日子秦观月与顾珩同室而居,借着葵水的由头才没有床笫之事。可如今葵水已去,既是还要继续利用顾珩,便没有道理一再推拒。   这次她既备了肠衣,却不知顾珩究竟肯不肯,于是又让墨隐备了避子药。   虽说避子药伤身,但如到不得已的时候,也能为她起些作用。   她说要为顾珩诞育子嗣,不过是哄骗他的情话,她作为燕帝的贵妃,还没有蠢笨到让自己陷入未侍君便有喜的荒唐境地。   燕帝辗转病榻已有半月,虽御医司上下齐力,用遍奇珍异草,但终究疗效了了。   燕帝病情之凶悍,实属罕见。幸而淑妃早愈,便破了规矩,下重金于海内寻四方游医,燕帝之病这才得见起色。   不过囿于此病实在不堪,又属皇室密辛,燕帝能进食后,便将这群游医屠了个干净。   但经此一疫,燕帝落了个气促喘咳的症候。   虽领了宫政过问之权,顾珩依旧每日来榻前问安,近日又有几位挑头的言官上折子参奏顾珩,尽管被留中压了下来,但终究有些风波再起的前兆。   他勤勉至此,一是为了察探燕帝病况以作反应,二来是为了测算秦观月还能在他那儿逗留多久。   “顾卿、起章——”   燕帝伸出手来向榻前二人沉沉唤来。   顾珩身侧而立的是襄阳王陆起章,二人先前算是略有言谈的文学好友,但因党派权势倾轧,陆起章也不得不避嫌。   “陛下,臣在。”陆起章先顾珩一步上前,撩袍跪在榻前。   顾珩以为,陆起章是难得的干净人,燕帝去往行宫时,曾就宫中主理人选询问过顾珩的意见,人选落在了陆起章和陆起戎二位王爷身上,最终陆起章称病推拒了。   顾珩看向此时跪伏在榻前的陆起章,总觉得像这样直爽快性,却甘隐于大世的人,总有些不可言明的图谋。   “顾卿,你也上前来。”   顾珩思绪的出神,一时怔在原地,燕帝一声唤这才晃过神来。   “陛下。”顾珩上前一步,颔首喏道。   陆起章将燕帝扶起,为其垫了个软枕,好让他靠着说话。   “前些日子,户部工部的人直直的上殿前来哭穷,朕在病中,便三两句话打发了。”   燕帝提及的此事,正是先前秦国公参奏顾珩遗留的尾巴,顾珩其实早有预料,此事不会仓促了结。   “而今朕身子有了些起色,细细查问后才得知,原是皇陵那边土木银两跟不上了。”燕帝说罢这番话,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顾珩。   兴修皇陵一事,主监是顾珩。   田亩一事尚未查明,燕帝又因皇陵一事事干国祚而急于问罪,虽问不及顾珩,但顾珩料的没错,此事背后之人老谋深算,已算定了这猜忌会久存于二人之间。   顾珩此时并未作他态,只是一贯的持重,不发一言。   “顾卿啊——”燕帝虽昏庸,但一提及运势与年寿,倒也有些御臣之法,几个字一开口眼眶竟红了起来。   “是朕先前太劳动你了,想着顾卿是资质俊茂的人,却不想修陵之事如此繁杂,朕实在是怕累坏了卿。”   燕帝一番话说完竟猛咳了起来,缓了好久这才发话。   “顾卿就留在朕身边吧,这等冗杂之事不值当再劳动你,起章啊,此时就交由你接手吧。”   此话一出,瞬间在几人之间凝滞,陆起章一时不知是谢恩还是去跟顾珩致意,眼神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刚要开口,却被顾珩打断。   “王爷,陛下此法甚好。宫中琐事繁多,臣分身乏术,谢陛下关怀。”   顾珩顺势而下,将陆起章置于火上。   陆起章此时很想分辩些什么,欲阐明自己并非抢夺顾珩功业,却只能塞于口中。   “是,臣弟领命。”   燕帝向二人点了点头,又抬手唤了顾珩:“顾卿啊,朕在病中常觉着心绪不宁,想来想去该是破了一月之规的缘故。”   一月之内不近女色的戒,被燕帝堂皇的宣之于口,到底让陆起章红了脸。   “朕想着,朕的过失,不该让圣祖责罚我燕国国祚,朕就想着,命你于四海兴修道观,尤其是京中,勿要做到五步一宫,三步一观,以明朕心。”   燕帝此时抛了陆起章的手,眼神殷切地望向顾珩,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买卖,他也吃不准。   顾珩暗嗤,但面上仍称是:“臣领命。若无他事,臣退了。”   出燕宸殿时,贺风正在门口候着,二人下阶时,乜见一旁跪着等着通传的黄守仁,顾珩眉头一挑,心生疑窦。   黄守仁请见的折子他并未看见,况他是个品阶中下的官员,燕帝初愈,见的几乎都是族眷内臣,他又有什么大事须得越过他面见陛下。   贺风见顾珩眉头紧皱,不免多嘴:“您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好。”   “无妨,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丞相料的没错,娘娘不是无故摔得,我盘问了一个那边侍奉花草的宫女,她全交代了,是淑贵妃有意责难,贵妃这才摔下了山路。”   顾珩颔首,正欲细问,忽听后头有人喊自己官位。   “丞相留步。”   来的是陆起章,见他一路小跑至阶下,这才开口:“方才里头说话不便,顾相怎也不等我。”   “王爷何事?”   “想是丞相误会了,本王并未有意插手此事,陛下此举我同丞相一般,也是将才得知的。”   顾珩不愿反复提及此事,像是自己多看重权柄利益一般,便应付过去:“同朝为臣,只为大燕而已。”   从燕宸殿出来,顾珩又领着贺风往工部去,待回到清平观时,夜色已深。   怕秦观月已经睡下,顾珩不愿惊扰,便在膳堂随意吃了两口,沐浴后换了身新衣裳,才堪堪推开寝屋的门。   谁知秦观月也才沐浴后不久,正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本诗册,发梢还沾着几滴水珠。   顾珩推门时,带进一阵夜风,不温不凉地拂在面上,很是舒服。   见顾珩回来,秦观月将诗册反扣在桌面上,扬首笑意盈盈,眼中如落了碎星,连声音都带着愉悦:“珩郎回来了。”   他转身要关上门,却被秦观月制止,只说夜风舒适,且留道门缝吧。   顾珩从木架上取了干帕子,走到桌前,将秦观月的墨发分出两缕,仔细地用帕子握着拭干。   “怎么想起看诗?”他只是不经意地一问。   “我若不趁珩郎不在的时候多学些,如何能配得上珩郎才名?”   顾珩轻笑了一声,没应话。在他心中,秦观月似乎不是这样风雅之人,她徒有美艳的皮囊,缺少了极具底蕴的神识。   他愿意让秦观月留在身边,也不过是像在观赏一枝花。   一朵花只需要清丽即可,能然观赏它的人感到愉悦,便是它最好的效用,无需要求它有什么学识。   灯光摇摇晃晃,像是微弱的火苗,映在秦观月的面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嗫声问道:“珩郎,昨夜的那副小像……”   “怎么了?”顾珩拭发的手一顿,似乎猜到了秦观月想说什么。   秦观月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扬首望着他,露出的半截玉颈雪白纤细,让人想要在上头留下些痕迹。   “这画留在珩郎手中,似乎不妥,珩郎还是将它放在我这儿吧?”   秦观月倒是一如既往的直白,连含蓄点的用词独白也不加修饰。   顾珩生出些逗她的意思,将手中帕子一松,那湿漉漉的发丝又垂落到了秦观月的后肩上。   他状似不在意地轻声道:“求我。” 第37章 (二合一)   寝屋内阒静了半刻,直到烛芯噼啪一声炸开,秦观月才蓦地回了神。   她望着顾珩,恍惚间甚至怀疑是自己错听。   “什么?”   顾珩很有耐心地,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遍:“求、我。”   秦观月在袖底攥起了拳,又羞又恼的感受顿时涌覆心头。   这一刻起,在她对顾珩的刻板印象里,又多添上了一条——   睚眦必报。   但秦观月向来擅于忍耐,只要能够拿到她想要的。   那小像不能留在顾珩手里,她与顾珩日后究竟如何,谁都说不准。   倘若往后她想离开顾珩,却被这张小像困住,岂非因小失大。   秦观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抬眼时,俏生生的眼里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她勾着顾珩的胳膊,晃了晃:“好郎君,求你。”   半晌后,她听见顾珩似是极愉悦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慢悠悠地拿起那帕子,继续为秦观月擦拭湿发,动作慢条斯理。   “已经焚了。”   秦观月唇角的笑意骤然便僵住了,她反应了一下,将才平息不久的怒火又如桌上的烛火般,摇晃而起,愈燃愈烈。   焚了?那他便是存心报复,非要让她也求求他。   秦观月颇带些怨恼地望着顾珩,这神色落在顾珩眼中,反倒觉得有些可爱。   “别板着脸了。”他捏了捏秦观月的肩,“我没记错,下月该是你的生辰了,要什么贺礼?”   “珩郎还记着我的生辰?”说起贺礼,秦观月先前的郁结一扫而空,杏眸流彩,很是惊喜地站起身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那点儿贪和俗,她早就摸明白了,顾珩这般清贵矜冷的人,看似不喜尘俗,实则最容易被尘俗所诱。   就像他当初那般克制禁己,还不是受不住她的厮缠,沦陷至今,都与她同榻共枕了。   秦观月弯起杏眼,倚在顾珩怀里:“有呀,京郊的大宅子。”   顾珩摇首笑了:“就这么喜欢宅子?”   秦观月看着顾珩不解的模样,心中泛起说不清的滋味。   她料想顾珩这般人物,应是生来就住在锦绣宅子里头,自然不会明白她为何偏对宅子有这般执念。   她也不愿费心思与他多说,只信手拈来哄人的蜜语。   “哪里是喜欢宅子,我只是希望这燕都之中能有一隅之地,是独属于我和珩郎的。”   顾珩仍然不解地拧了眉:“清平观不算吗?”   “清平观在宫里,自然不算。”   顾珩沉默了,略略忖思了一番,直截了当地回答。   “宅子,现在还不行。”   顾珩在这些知情知趣的事情上到底愚钝,秦观月颇不满地睇了他一眼。   她本来也没指望顾珩真能给她买个宅子,就算顾珩真购置了,她也舍不下这贵妃每年足金足两的俸禄,和宫中的锦衣玉食,与他搬到郊外居住。   秦观月莞尔一笑,也不为难他。   “说着玩的,只要是珩郎送的,我都喜欢。”   顾珩低嗯了一声,将秦观月颊上的碎发拢到耳后。   “这几日我可能有些忙,你若觉得在这无聊,便去找墨隐来陪陪你。”   秦观月起了兴致,想要打探仔细些:“珩郎近日要忙什么?什么时候回?我也好替珩郎备好膳食。”   “不必了,你照看好自己就好。”顾珩将湿帕子晾回架上,边道,“过段时日,漠察的使臣要进京朝见。”   漠察?   秦观月对这个远在大燕北边的部落了解甚少,只是往日在秦国公府时,她曾听秦国公愤愤斥骂过几句。   秦国公鲜少在下人面前发火,那次他气愤填膺的模样,让秦观月记忆尤甚,也因此记住了这个地方。   漠察,苍凉的漠地、凶恶的鹰鸮、好战的蛮族。   在顾珩官拜相位之前,漠察屡屡来犯,扰得边关百姓苦不堪言。漠察人手段阴毒,且擅于鏖战,大燕的精兵在漠察手下吃了数不尽的亏。   直到顾珩入仕之后,以互通商贸为条件,与漠察帐中议和。   无人知晓那日顾珩究竟与漠察议了什么,但至少那日以后,漠察才稍作收敛,退回了摩河以北。   论起来,漠察归顺大燕也不过三年,但仍不可小觑,可谓是大燕最为忌惮的邦国。   每一年漠察来访,总要提出些荒唐的条件,搞得大燕众臣人心惶惶。   而今年燕帝身体如此,岂非更要在漠察使臣面前露怯?   “可是陛下尚在病中,恐怕这个时候不宜接待使臣吧。”   顾珩笑了笑,似乎觉得与秦观月深谈这些朝事没有意义。   “时候不早了,今夜早些就寝吧。”   秦观月似乎还想问些什么,然顾珩已转身走向榻边,她也只得吹熄了灯,借着榻前的豆光摸去。   一阵夏雨过后,天陡然凉了几日,顾珩也因夜里贪政有些着凉发咳,他又是个倔脾气,说什么饱暖易懒,不肯加衣。   秦观月从若云那儿得了些银耳,又摘得了些新鲜的梨子,原意是想去膳房给顾珩煮些银耳雪梨羹润肺,但却被若云扯住了衣角。   “娘子,您会吗,我在宫外时,也见过落魄富户家的女儿下厨,险些把膳房烧了。”若云眼睛一眨。   小丫头似觉得自己说的哪里有些不对,连忙摆手:“呀,娘子,我并不是说您是落魄的小姐,只是,您和丞相一般,都是这样锦衣玉食的人……”   若云哪里会知道,秦观月真正的身份并不体面。但她也说的没错,秦观月只是偶尔侍奉些茶水稀粥,庖厨之事,算不上深谙。   秦观月轻笑着回复:“不过是熬些汤水来吃吃,倒叫你说的骇人了。”   但若云未见过秦观月下厨,只一味的抿着嘴,不肯做声。   秦观月无奈,也只好摇了摇头,若云和墨隐不同,若云返朴,墨隐善“藏”。   “好罢,便带你同去,如何?”   若云一听这话眉目传喜,登时便捧了两个梨子自顾自的往前走。   “娘子,您别介意,只是若是出些差错,丞相怪罪不说,贺大人亦要斥责我的。”   “怎么,贺大人对你也如此严厉吗?”   两人行至中途,若云突然停住,努了努嘴道:“不是严厉,就是像家兄一样,爱讲道理,爱说大话!”   往昔,秦观月只觉得这些侍从是皓月旁的些许缀星,从不觉其真实血肉存在,在清平观小住的这段时间,她倒觉得这些人的容貌逐渐清晰起来。   “好了娘子,烧柴的活儿我来做,您别脏手了。”   二人来到膳房,若云便有一派当家的模样,又开始续道:“您就把梨子洗洗,待会儿我来切。”   秦观月便如依从小妹一般,开始冲洗食材。   不得不说,若云干起活计来当真是一把好手,原先秦观月只觉得这小丫头机灵古怪,不是奴籍的她平添了几分率真。而此刻看她劈柴烧火,倒让秦观月心生悲悯起来,那饥荒几年,她该过的很不容易罢。   “娘子,您别出神了,我这火都生起来了!”   若云边说边要接手秦观月手头的东西,却被脚下东西绊住。   “呀——谁在灶边养了只兔子啊,也不怕被火烧了。”若云被兔子吸引了目光,便蹲下身来逗弄着。   秦观月循声看去,笑说:“是贺大人养的,前几日在门口放着呢,不知怎么被挪动到了灶边。”   若云一听“贺大人”三个字,登时来了兴致,原本只是用手戳兔子,但觉无聊,便信手拿了跟小木棍逗弄着。   欺负贺大人不行,欺负他兔子总可以吧!   “娘娘,我能放出来玩玩嘛?”   秦观月此时正拿帕擦了手,预备切梨,因而无空管她,应付道:“没事,放出来就行。”   若云得允,忙不迭的将那兔子放了出来,一开始还在怀里逗弄着,但那兔子逐渐不安分起来,随着灶内烧火的一记火爆声,那兔子仿似受了激,一个大跳便从若云怀中跳脱了出去。   若云来不及反应,那兔子便“夺门而出”了。   “诶呀呀,娘子,这可怎么办,贺大人要是知道了,定要骂死我的。”若云看着灶上烹的热水,又看了眼门口,急的在原地跺脚。   秦观月听到声响这才发觉若云急得眼眶都发红了,于是安抚道。   “你先别急,将灶火看好,那兔子跑不远的,我去看看。”   秦观月将挽的袖放了下来,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   她从未涉及过膳房再后的那片地界,她原本以为这连排的房廊后是一堵石墙,但因追那兔子,秦观月竟误入了这一片竹林。   竹林极密,起初还能过人,再后便促狭至极,秦观月不忍见那兔子就此逃走,于是硬着头挤进了这片密林,大约二三十步,眼前开阔。   竟不知这是那片花园的后苑,此时秦观月仍身处一片密林中,目光逡巡之下,那白兔就在十步之外啃食着落叶。   秦观月刚要抬脚,却听远处石子路上传来一阵嬉笑。   “你听说了吗,陛下裁撤了顾相修陵之职,反而让他去修观了。这意思啊,还不够明显吗?”其中一个为首的宫女冲身边二人眉飞色舞的描述着。   “好姐姐,你说话就说个明白,咱们能听懂个什么意思。”   “你个木头脑袋,难怪不得掌司疼惜呢,你仔细想啊,陛下这话的意思就是,他顾相再位高,终究是个外臣,说到底,不过是个道士出身。”   另一个宫女似乎顿悟了些什么,立时开口补充:“我还听说,修陵一是原本是秦国公上表的,说什么意指顾相贪财贪权,陛下明面上不说什么,但是上次先是去了职,这次又削了权,啧啧——”   “你这话儿准不准啊,别到头来再巴结错了人。”中间的宫女发问。   “迎鸢的伴儿是陛下身边伺候笔墨的内侍,他嘴里的话儿还有跑吗?”   方才不做声的宫女暗暗开口:“你们是说,顾相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也要——”   “你懂什么,咱们陛下不管这些的,想来是顾相一手遮天,遮了他人的云彩,有人不忿了。”   中间的宫女头头是道的分析了一通,便昂头朝前走去,留下身后两个宫女连声道:“好姐姐,你快教教咱们,现在该侍奉哪位主子呢?”   一行人声音渐远,秦观月却扶着身侧一根青竹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她对顾珩的长久图谋刚步入良景,若真如她们所言,顾珩又倾颓权败之兆,岂非天绝她谋。   秦观月只觉眼皮沉的厉害,毫无心虚再去管那只逃脱的兔子,一路跌跄堪堪回了膳房。   “嗨呀,娘子,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甫一入门,秦观月便闻到了那股属于香梨的清甜,但此时,她只觉得反胃。   若云见秦观月不做声,便向她身后看去,一时间竟有些许哭腔:“完了,我就知道兔子找不到了,贺大人定要骂死我了。”   “无妨,就说是我丢的。”   这一夜,鸣虫难得的缄静,然而秦观月还是睡得极浅。   自白天不小心在竹林听见宫女谈话,秦观月整日心中所想,都是顾珩前些日子权柄被削的事儿。   哪怕顾珩晚上回来,她都打不起什么精神,只蔫蔫地问了几句。   好在顾珩今夜有折子要忙,只关心了她几句便没再多问,秦观月这才免了与他周旋。   到了夜里,她又怕顾珩要与她行事。但顾珩似乎不知道女子葵水会来多久,这几夜也不曾过问,秦观月便也默契地不提这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珩在她身边躺着,她怕露了馅,想翻身也不敢,只得就这一个姿势僵硬躺着。   直到清晨天光泛起鱼肚白,秦观月将才起身,只觉身上疲懒不堪。   一睁眼,她便瞧见顾珩捧着书坐在榻上,背后枕着个灰鼠靠背。   思来想去,秦观月尤觉心中不安,非要亲口问明顾珩原由才好。   她正想着如何开口,顾珩低哑的声音便在边上响起:“醒了?”   秦观月朦胧睁眼,轻轻嗯了一声,撒娇似的圈上他的腰:“珩郎身子不舒服,还起的这样早。”   顾珩拍了拍秦观月的手背:“我不像你这样有福气。每天若不早些起,事情就要做不完了。”   “珩郎是怪我整日偷懒吗?”她才睡醒,声音比往日还要甜软。   顾珩不禁哑然失笑:“我何尝这样说了?”   顾珩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在她的唇角留下浅浅的一吻。   “能睡得安心是件好事,月娘,没人会怪你。”   这是顾珩第一次主动吻她,秦观月没反应过来,眸中还沾着几分惺忪,唇微微张着,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花瓣,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顾珩一时意动,又俯下了身,温柔地撬开了那道香软的城防,先是悱恻的牵缠,尝到甜头之后,逐渐沉浸其中,变为强势的掠夺。   秦观月只觉身上阵阵发软,她怕再这样下去,顾珩要掠夺的就不只是这一寸之地了。   她睁开湿润的眸,试着推开他,却被顾珩扣住了脑后。   “顾珩……”   好在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打断了顾珩的失控。   若云在门外道,燕帝处来了人,说是有什么东西要亲自交到丞相手中。   秦观月如获救兵般地推了推顾珩:“珩郎快去吧。”   顾珩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地起了身。   清平观外,青雁捧着一墨色托盘,忍不住偷偷向内探望。   上次在行宫,她故意泼茶在顾珩身上,本想引起他的注意,谁知被顾珩冷冷地斥了一顿,害得她成了宫女之间的笑柄。   自那之后,她对顾珩的情意便复杂了些,似乎越是被他瞧不起,便越想证明些什么。   即便她知道,顾相那样的人物本就是她难以高攀的,但总是有些不甘心,她还想再试一试。   今日青雁特地换了身水绿色的衣裳,不着珠钗,反而显得格外清丽。   顾珩着白袍缓缓向她走来时,她还是不争气地紧张了起来,只觉呼吸紧促,脸耳发热。   他停在她身前,刻意远了一段距离,声音一如既往的淡薄:“陛下何事交待?”   青雁有些失望地垂了眸子,恹恹地将托盘向前一递。   “陛下说,要看着丞相亲手接下此物。”   顾珩将玉拂尘微微一挥,拿过那托盘上的盒子。   “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顾珩转身要走时,清平观前起了一阵清风,拂动顾珩白袍如云飘渺。   在那瞬间,青雁闻见顾相身上的一阵淡淡香气。   那香气不像是清平观中的香火味,反而沾染着女人的甜香,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的鼻息。   顾珩的身影渐渐淡去在青雁的眸海中,但她仍然怔愣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顾珩离去的地方。   这香味,她似乎在哪闻见过……   烈日似火,禾稻半枯,随着一阵穿耳的鼓鸣锣阵,漠察一行使团自长步道入宫门。   恰逢燕帝病愈,秦观月也以此为由,从清平观搬了出来。   顾珩被燕帝遣派为接见使立于高楼上,瞩目远观。   多年前,漠察为顾珩带来的第一个功勋。   彼时燕国与漠察边界多有袭扰,军民不安,燕帝委派众将军前去平乱均败阵而归,随时日渐久,漠察大有侵占边州之意。   顾珩那时并未拜相,身着羽衣立于丹陛之前,口称有治敌之策,虽燕帝百般质询,但顾珩坚称此事不可宣口,只说若不能平乱,愿以死谢恩。   没有人知道顾珩宽松的道袍下,包藏着怎样的乾坤。   顾珩未负所托,不损一卒,不失一粟,漠察甘愿退兵,并固守边界。但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也一并隐于了他的袍下。   “丞相,你看那个女子是谁?”贺风并指指去,打断了顾珩的神游。   顾珩循着看去,则淡淡开口:“漠察王的独女,默别,先前曾有遥遥一见之缘。”   “两国使臣相会,带她来做什么?”   “勿说嘴了,随我下楼接见,今夜陛下初愈,设宴款待,不可延误。”   骊台之上,天河高悬,星月灿烂,燕帝病愈后,便重修了骊台,以天为盖,取家国天下之意。   此时器乐齐鸣,水雾蒸腾,大有神虚幻境之意。   使臣在左侧偏殿候着,正席上,宫妃贵戚正接连入场,却不见顾珩和秦观月。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骊台的长阶下,秦观月搭着墨隐的小臂,盛装而来。   而在她右手不远处,顾珩与贺风也缓步走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并未有片刻的缠黏,秦观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垂眸望着脚下长阶,缓步而上。   秦观月逶迤的裙摆似一朵绽开的蝶翼,轻若流风般划过长阶。   顾珩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长阶上,若有所思。   今日的秦观月,没有娇笑着跑上前来,挽住他的胳膊,与他亲密低语。   甚至没有一丝缱绻多情的回顾。   她的脚步甚至比往常还要急促,像是要刻意避开与他的会面。   作者有话说:   月月的作死之路要开始了!以后会尽量二合一或者二更~ 第38章   正如顾珩猜想的那般,秦观月也的确有在刻意避着他。   就连之前匆匆搬离清平观,也不仅是因为燕帝病愈,更重要的是,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便如惊兔般立刻想要逃离。   当初她费尽心思接近顾珩,是因为顾珩位极人臣,手握天下权柄,能给予她庇佑。而今顾珩先后被去职削权,秦观月既便不谙朝事,也知晓这不是什么祥兆。   她那日走的急,是怕若一直在清平观住着,万一哪天顾珩真到了身陷囹圄之境,连她也不能幸免。   在这险境横生的燕宫之中,秦观月就像漂浮汪洋之上的一叶孤舟,她没有试错的机会,因此只能谨小慎微。   月影浮动,秦观月敛着略显累赘的长裙行走长阶,因步履太过匆忙,险些被绊了一跤。   直到骊台华灯披落在身上,她才真正舒了口气。   不巧,顾珩的位子正巧在秦观月的对面。   燕帝懒倚在上殿,面色略显苍白,难得这次他的身边没有美人相伴。   见秦观月与顾珩先后落座,燕帝缓缓抬手,舞乐声齐停。   “顾卿与贵妃既来了,便开筵吧。”   站在他身后的王内侍应了一声,高唱“迎使臣”三字,不消会儿,漠察使臣缓缓步入殿中。   秦观月不自觉将目光投向殿门处,想要看看漠察人的模样与燕人有何不同。   领首的是一名年青男子,连鬓的胡子衬的他较同伴更为沉稳些,高耸的眉骨下隐着一双鹰一般的眸子,与中原男子的温润不同,他好似天生就有一种蛮放之美。   墨隐此时在秦观月耳侧沉声道:“听魏恪说,这漠察王膝下并无王子,仅有一个器重的侄儿罕赤阔,想必此人便是。”   秦观月微微颔首,随着漠察队伍的行进,秦观月的目光落在仪仗正中被簇拥着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上竟有着同那男子相仿的气质,他们毫不避讳与众人的目光交锋,而是在掠夺、索取。   只见她不做时兴蛾眉,而采自身眉眼之形,虽不做林下风致,但异域装束则令其别有仙姿。   不知为何,秦观月的眼波转向顾珩,似乎害怕他望见那颗光彩耀眼的草原明珠。   而顾珩的眼底如往常般晦暗,他坐在席间,静静地看着秦观月。   秦观月自知心虚,慌忙移开了视线,只觉口渴,随手取了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酒闻着清甜,入腹却顿觉火辣灼烧,秦观月不善饮酒,一杯酒下肚,登时玉颈通红。   她未察觉到的是,在臣工席间,城阳王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几名漠察使臣抬起右手放在左肩,微微俯首一礼。   “燕国陛下万安。”   漠察每年都会进京朝拜,但其心不忠,惯爱在布帛与金银之上向朝廷索拿,现汗王即位之前,更有割要城池之说。   燕帝虽愚,但也深知此部凶悍,只作一笑:“来人,上酒,为使臣洗尘。”   为首的罕赤阔照例一饮而下,不带丝毫犹疑,抬手拭干了唇角的酒渍这才开口。   “陛下,此次汗王遣派我等前来,除牛羊奇珍外,还为陛下带来了几个女人,几人均是我部部主的女儿,皆是懂得规矩、说得了中原话的女人,还请陛下笑纳。”   燕帝嗜色已不是奇闻,但随年岁愈长,便愈发力不从心起来。此时罕赤阔等人侧身一站,几个姿容绝色的女人便跃然眼前,燕帝难以自持,只得喉头滚了滚,堪堪发话。   “甚好,甚好。”反复两句,燕帝心中亦有疑窦,漠察向来自傲,不知此次进献之后又有何种妄图。   燕帝发觉失态,看了看顾珩的神色后便清了清嗓子:“即是漠察贵女,淑贵妃,你着意照看些,待大典后,一同册封。”   燕帝话音将落,罕赤阔便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此次我等进京,除朝见外,还有一事奏请。”   秦观月此时已有些醉意,便勉强支着颐,虚眼看台面。   先前那名隐于罕赤阔身后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若说先时的漠察女子是掠月之姿,而此时这个女人的出场则足以让燕帝直身探视。   “竟有如此风姿之女,莫非,这也是——”   “陛下。”罕赤阔一声近似呵斥的警告打断了燕帝的浮想,“此女乃是漠察王的独女,默别。此次进京,正是想奏请陛下,允我两国联姻,择婿入漠察。”   燕帝倒并未露窘色,反是一声笑:“这有何难,我燕国不缺儿郎汉子,不消三日,朕定为公主择一门好的亲事。”   “本公主的婚事,还由不到别人插手。”先时一直未曾说话的公主听得燕帝之词后便莽直开口,言语之不敬、骄横,令座下之人后脊一凉。   但她的表兄罕赤阔并未阻拦,而是一扬眉稍,冲燕帝开口:“自然,公主的心上人自然是要自己选的好。”   燕帝忌惮二人背后数万的兵孥铁骑,因而硬是忍下二人僭越的作为,只化作一句“合该如此”。   也就是此刻,秦观月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了令燕国文武官员咋舌的一幕——默别公主于大殿之上公然选夫。   默别的绒靴面上系着一枚小铃,只轻快迈步,就会发出一阵铃鸣,所经之处的官员皆低眉缄声。   “你们大燕的臣子都是这样的老头儿吗,恐是丢到草原上,连一个晚上都活不过。”   默别之声落下,漠察使团中便炸开了肆无忌惮的笑。   燕帝此时纵有不爽,也只融于一杯烈酒之中。   “你,抬起头来。”   默别在一处案前停住了脚,那小铃也滞了令人烦忧的噪声。   “我说,你抬起头来。”   众人循声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公主,本王实不敢得公主青眼。”城阳王淡淡得开口,对上了默别一双褐眸。   “本王,你是什么王?”   城阳王不愿矮人一头,便起身往高座处作揖:“城阳王,陆起戎。”   谁知默别并不羞臊,竟直直端起城阳王的酒盏在两指中摇晃,略有意味的开口:“我知道你,你曾在边界驻守过,只可惜是往来贸易,无法与我们草原上的勇士一较高低。”   默别端起酒盏饮下下去,而后言语轻佻,仿佛是在择选章台之人。   “罢了,就你吧。”   在场臣工皆知,漠察此次联姻绝非甚么维系邦交,而是掠取天家血胤,以作挟持,只可惜陛下膝下无子,便有了城阳王一出闹剧。   燕帝此时也有若憨汉,竟全不解此中之意,反而拊掌。   “公主眼光甚毒,城阳王乃是朕最为看中的王室,若有此姻缘,也算他为国尽忠。”   此话既出,秦观月一悸,她并未衾影无惭的完人,现下若顾珩真有大厦倾颓之势,再没了城阳王作为后路,岂非她日后在这燕宫无人倚靠。   好在城阳王后话令她稍稍安心些。   “公主错爱了,本王听闻草原之夫妇,皆以一夫一妇为上佳。可惜本王出身皇庭,又最为年长,自有王爵传承、辅弼大燕之责,因而,就不耽搁公主了。”   城阳王从默别手中抽走了酒盅,反言语含笑:“自然,我的幼弟襄阳王陆起章亦如是。”   见默别被拂了面子,罕赤阔快她一步开口。   “照王爷这么说,泱泱大燕就无一人可配及公主了?”   “非也。”陆起戎后面一句话,又将秦观月刚放下的心提了起来。   只见城阳王陆起戎目光扫视一圈,停在一个人身上,缓缓开口:“顾相,极为般配。”   “王爷。”   “阿戎。”   顾珩和燕帝几乎同时开口,想要斥责陆起戎的口无遮拦,燕帝再愚钝,倒也知晓此时的大燕不能没有顾珩。   而顾珩,此时正眼光冷厉地对上城阳王迟滞的眸子。   “本王说笑呢,今日大典仪庆,何故盯着我等这些文生儒臣不放,既是公主要提刀上马的英雄,改日本王定带公主看我燕军雄武,其中必有中意之人。”   陆起戎顺势饮下一杯酒,闭口不提方才之荒谬。   星汉下,众人回归乐舞。   这一场筵席,扰得秦观月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是城阳王,一会儿又是顾珩,这漠察的公主似是刻意要与她作对一般,专门挑她的人去。   筵席散时,秦观月起身欲离,人群如流涌动之际,她的掌心倏地触及凉意。   秦观月垂眸一看,才发现掌心被人塞了一枚字条。   待人群稍微散去后,她才找了个僻静处,将字体小心展开。   秦观月看了一眼,便慌慌将掌心握紧,生怕别人看见。   她一下子就认出,这张字条是顾珩命人递给她的,即便那上面的字并不是顾珩的笔迹,但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与他一般的气质——   没有强势的要求,却令人不敢拒绝。   字条上潦潦写了几个字:到偏殿见我。   墨隐察觉秦观月的面色不好,低声探问道:“娘娘,怎么了?”   秦观月摇了摇头:“你先回去等我。”   秦观月为何要搬出清平观,墨隐心知肚明。   但墨隐也知晓,丞相与娘娘之间的事,不是她能够轻易插手的。   但秦观月今夜饮了酒,此刻面上还透着微红,墨隐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娘娘身子既不舒服,还是让奴跟着娘娘吧。”   “不必”二字就在嘴边,秦观月又想到上次葡萄架下的事,心有余悸,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墨隐搀着秦观月走出骊台,夜风拂在面上,未能吹散她心底的燥热。   甚至她现在脑中昏昏沉沉,眼前也逐渐迷糊起来,连脚下的步子都有些虚浮。   若是她早猜到顾珩会在筵席之后寻她的麻烦,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筵上饮下那杯酒。   一路走来,她如踩在云端上脚步浮软,好容易来到后偏殿,她已倦得想要躺下。   后偏殿处寂静无人,檐下有盏风灯摇曳光缕。   光缕披落在偏殿门口的青袍男子身上,朦胧之间,秦观月只记得顾珩是最爱穿苍青色的袍子。   即便酒气袭身,面对顾珩,她也尚存一分理智。   她隐约还记得,要让顾珩看不出她这几日是在刻意疏远,以免顾珩生疑。   她走近了些,裙摆似雪浪般在夜空翻舞。   直到看清那青袍男子手中的白玉拂尘,她才踉跄着向前,像一片落花般,随着夜风落进了那人怀中。   “珩郎。”   一声情意绵长的唤,听得贺风与墨隐皆红了脸。   此处到底是骊台后殿,墨隐小心地看了看周遭,生怕有不慎走来此处的宫妃贵臣看见。   贺风低声道:“墨隐姑娘,这附近都有专人看守,不必担心。”   闻见秦观月身上的酒气,顾珩微皱了眉头。   他转身要带秦观月进屋,墨隐在身后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娘娘今日筵上饮多了酒,若是不慎冲撞了丞相,还请丞相不要计较。”   顾珩垂眼掠过秦观月洁白下透着微红的玉颈,声音听不出喜怒。   “无妨,我有的是让她醒酒的法子。”   这句话落在秦观月耳里,让她陡然清醒了三分。   即便她如今与顾珩有过肌肤之亲,甚至几日前还在同榻而寝,但她仍然记得,在她刚入宫的那场骊台宴上,顾珩是怎样让那位口吐狂言的高大人醒酒的。   虽然那时顾珩此举,的确为她出了口恶气,但似乎那高显也不过是酒后失言,不至于落得下场。   那清脆的耳光声,和高显狼狈的哭喊声,好像又隐约响荡在今夜的夜风中。   她在顾珩怀中微微挣扎了几下,正想分辨几句,就听见身后的菱花门吱呀阖上的声音。   她不敢再随意乱动,静静地被顾珩抱着。寒意却像一条小蛇,顺着背脊攀了上来。   “珩郎……”   一双微凉的手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上了身后的案台。   屋内只有一盏豆灯,微风从窗缝溜入室内,吹得那烛火鬼魅般摇动,投映在顾珩的眼中,泛起明晦不定的阴恻。   “今晚为何躲我?”   秦观月心里一惊,纤指抓紧了桌沿,硬扯出一抹娇笑:“我没有躲着珩郎。”   “没有吗?”   不带起伏的一句反问,令秦观月心头发紧,想都没想便应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乖觉地低下眸子。   酒气上涌,她只觉浑身泛热不适,想早些离开此处,回毓秀宫安睡。   秦观月的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由得令人遐想到她往日婉转的模样。   算起来,他已有些日子没见过秦观月了。他想温柔待之,但一想到这两日秦观月的刻意躲避,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报复她的念头。   顾珩的眸色暗了下去,似乎是在想如何将这丽景摧碎。   秦观月尚在酒气朦胧之间,顾珩的指腹便抚上了她的唇,动作极其温柔,但眼底却藏着幽深的神色。   这样幽深骇人的眼神,自从秦观月搬到清平观之后便没再看过。   若说起上一次,那还是在葡萄架下。   秦观月不禁一颤,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想要离这危险的风暴口远一些,停留在她唇上的手指却猛地松开,转而扣住了她的后颈。   “月娘。”   秦观月像只断了翅的幼莺,娇怜地抬起眼,眸带湿润地望着他,似是乞怜,却丝毫没能动摇这座冰山。   “不要骗我。”   顾珩靠近她的耳边,上前一步,另一只手压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松开了扣在秦观月玉颈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缅铃,目光落在秦观月僵直惊恐的面上。   “月娘。”   他声音沉得让她害怕,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第39章 (二合一)   夜风拂打在偏殿的菱花门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透过薄薄一层茜纱,隐约还能看见门外贺风与墨隐的身形轮廓。   墨隐已在殿外候了整整半个时辰,听见殿内隐约传来阵阵低泣。她攥紧了手中的锦帕,频频想要回头张望,却不敢真的推开那扇门。   她怕这样的行径会触怒顾相,娘娘恐怕会受到更过分的对待。   偏殿中,秦观月软伏在顾珩的肩头,小臂无力地垂落在桌边。那一点扰人的酒气渐渐散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月娘,你喜欢吗?”   顾珩轻吻过她的耳垂,牵引起不同寻常的触感。他的语气真挚,未带半分狭昵的意味,仿佛真是在悉心关怀她的感受。   她鬓角被汗浸透,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皮沉地抬不起来。   适才借着满腔酒意,朦朦胧胧之间,醉意交织,秦观月只觉如梦一场,四肢百骸似已分离。   那枚缅铃还被握在顾珩掌中,微微颤着,羞得秦观月不敢去看。   她往日听人说过这是南疆来的新奇玩意,能使佳人心颤,今日一试才知它的厉害。   “喜欢,便把它带回去吧。”   秦观月闻言倏地睁开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侧脸。   顾珩依旧如初见那般清冷矜持,可如今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不是从前的经文道义,而竟是些令人脸羞的谑语。   带回去?他想让她怎么带?   秦观月靠在顾珩的肩上,悄悄蹙了眉。   云雨之欢固然是她绑住顾珩的手段,顾珩也的确逐渐沉迷其中。但眼下的境地,她还不愿让顾珩来全权决定主动,至少现在不能。   这点甜头应当浅尝辄止,才足够吊人胃口,不能凡事都依着他来。   有时秦观月也会怀疑自己用错了手段,错估了顾珩对于每种他不曾了解的事情,都有超出常人的求索之势。   对于云雨之事,比起他自己的感受,他似乎更在意如何使秦观月快乐。对于这门涉及不深的新学说,他想要深究下去。   那般劲头模样,并没什么情志可言。秦观月就像一本玄奥的典籍,被顾珩翻阅来、翻阅去,只为满足他对于学问的探赜。   秦观月避开他的视线,撇开脸,一缕青丝还黏在洁白的面颊上,她半是嗔怪地拍开他的手。   “珩郎!”   缅铃沾水后太过光滑,顾珩被她这样突然一击,没拿稳。   小铃叮叮当当地跌滚出了桌台,发出令人羞赧的声响,正巧抵落在顾珩的云靴旁。   顾珩垂眸看着那染了尘埃的缅铃,沉沉抬眼,目光冷极。   “你不喜欢?”   秦观月怯怯地扯了他的袖子,娇声为自己辩解:“我今夜饮了酒,身上乏得很。”   顾珩仍然没有动作,沉默不语,只是眉目间的气氛似又凛了些。   秦观月垂下漆密的鸦睫,遮住眼中的秾丽,化成令人怜爱的泣露。   纤白的玉指勾住顾珩抵在桌上的手:“珩郎难道还要像上次玉清阁外那般吗?”   顾珩怔了一瞬。   他本以为,这件事他们会默契地都不再提,顾珩也渐渐忘了那日葡萄架下的行径,却没料到秦观月今夜会将旧事重提。   原先渐渐隐去的愧意,又一丝一缕地蔓延上心底。   “罢了。”顾珩踢开那枚缅铃,似是有些失意。   这缅铃是他特地差人从南疆寻来的,秦观月曾躬身为他,让他感到极度适意,他也想让秦观月与他有相同的感受。   秦观月敏锐地察觉到顾珩的变化,正巧她心中也有话要问。   她勾脚碰了顾珩的腿,便佯装关怀道:“珩郎近日瞧着疲倦,可是朝中那些庸臣又让珩郎忧心了?”   顾珩轻笑,随口回了一句:“他们还不至于让我忧心。”   秦观月像忖思一番,又换了种话术探问。   “燕帝他……没有为难珩郎吧?”   对于朝事,顾珩从不与秦观月谈论一二。或许是因为对她多少还有几分忌惮,又或许是因为觉得她难以参透。   当秦观月反常地探问起这些事,顾珩不免纳罕,警觉地望向她:“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了。”   秦观月知晓顾珩起了猜忌,掌心沁出了汗。   此事只怕从顾珩口中探问不出什么来了,好在她还留了后路,不必指望顾珩。   她旋即软了语气,故意消解他的顾虑。   “珩郎难道不知道吗?”   “嗯?”   顾珩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秦观月只是双手撑在桌台上,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他。   “我并非那般行举放纵的女子,之前种种巧思接近珩郎,也不过是想与珩郎亲近。如今我与珩郎形同伉俪,自然是将珩郎视作夫君。夫君的前程,哪有娘子不过问一句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似羞还怯,露出少女姿态。   烛影绰约下,尤其惹人怜爱。   “形同伉俪。”顾珩缓缓重复着念了一遍,似是对这样的词感到陌生。   时至今日,他为秦观月破了数十年的清戒,在欢海中与她肆意沉浮,也享受与秦观月共处的日子。   可他从未想过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珩轻展了眉,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喃喃自问。   “月娘真是如此想的吗?”   顾珩的声音刚落下,秦观月便添上一句紧随其后的反问。   “在珩郎心中,难道不是这样觉得吗?”   顾珩缄默,只凝神望着案上的豆烛燃化了蜡,流落在烛台上。   他抚了抚手边的拂尘玉柄,附以淡淡的笑意,目光却并不真切。   “我与月娘一样。”   时光似在此刻停落,他们二人之间难得默契地俱不言语,却不是因为被这番情话打动,而是因为他们心中各自流转着不同的心思。   他们终归太过相似,总是用沉默伪装,又彼此欺瞒爱意。   “珩郎,我心中害怕。”   顾珩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片泛着光的靡靡水迹上。   “害怕什么?”   秦观月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答复。   她害怕顾珩有朝一日失势,害怕她倾尽数日的心血就此崩溃坍塌,害怕她本以为少见起色的人生又要坠落谷底。   可这些,她不能与顾珩坦白。   秦观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顾珩也不知道,但他无暇多问。   他还在忖思方才秦观月的那一句“形同伉俪”中,究竟有几分真情。   他随口扯了一句顽笑,似是出于礼数,这顽笑不是为了化解秦观月的心结,而是为了敷衍这有些沉寂的氛围。   “你怕我被默别公主绑去草原?”   “珩郎还有心顽笑。”   此时的秦观月,对于那位只见过一面的默别公主还没有甚么了解,于是也随口应了一句玩笑。   “听说漠察遍山野狼,要是珩郎真被默别公主绑去草原,合该小心别被野狼吃掉。”   “你该担心的是城阳王,而不是我。”   顾珩会心而笑,却不想这话听得秦观月心中一惊,不知顾珩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深意。   良久,顾珩又道:“朝中的事你也不必忧心,一切平安。”   “珩郎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秦观月先顾珩从屋内出来,墨隐在两步外候着,而贺风却在拐角处远立。   他们都深谙其中之意,秦观月与顾珩二人独处时,常传出不堪之音,幸而墨隐是个女子,还好在近前侍奉。   墨隐看秦观月出来,像往常一样快步上前:“娘娘,还好吗?”   墨隐对秦观月的情感来源于一种悲悯,对于命运的悲悯,这种不能存在于主仆之间的关切确实存在于二人之间。   她不能提及秦观月的出身,却真切地看见即便位于高位的她也会沦为另一种侍婢。   墨隐敏锐的捕捉到了秦观月神色的变化,又补问了一句:“是哪里不舒服吗?”   “无妨,回去备上热水吧,我想洗洗。”   二人经过远处的贺风时,秦观月也勉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   她终究也不懂,在贺风眼里,她又是什么呢?   “我着你请的人,到了吗?”林影婆娑,秦观月侧首向墨隐问去。   “我同他说好了,方才娘娘耽误了些脚程,他该是到了。”   秦观月微微颔首,两人向后苑百秀林处走去。   主仆二人紧了步子,辗转几弯,便得见一人。   遥遥一望,此人风骨清瘦而又略显佝偻的背影显在阴沉的月晕下。   这是一种既不匹配的体态。   秦观月知道,这是久浸皇威,近身侍奉留下的烙印。   “魏主事。”   秦观月轻轻一声唤,那人才在昏暗下明了面。   秦观月不等魏恪回覆,便委身一礼。   “还未曾恭贺主事晋升之喜,便要这样劳动,实在有失礼数。”   魏恪见状连忙扶将起秦观月。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墨隐来找奴,想是有要紧事,娘娘交代就好。”   魏恪说罢后,向秦观月身后的墨隐望了一眼,这种心照不宣,存在于二人之间很久了。   燕朝虽不禁对食之事,但亦有严令,燕帝身侧侍奉之人,在此事上不能有丝毫干系瓜葛。   此法不违人情,也确保了朝纲国本。   魏恪在燕帝近侧侍奉笔墨,燕帝病重期间,则常无分昼夜,不解衣冠地笔录燕帝之口述言行,因而燕帝病愈后,被早早提拔为了恭奉司的主事。   而魏恪与墨隐凶险之处就在此。   “你这份心意,本宫会记下的,今日仓促召你前来,是想问你近来朝中的动向。”   墨隐虽与魏恪有份情谊,但她也深知,不是什么心里话都要交由眼前这个人的,因此,她之前并未与魏恪多说些什么。   秦观月怕自己意图太昭,毕竟,她与魏恪并不熟实,这点分寸还是要的。   于是又措辞道:“今日主事也看到了,陛下病体初愈,那漠察便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词,丝毫不顾皇家颜面,竟惹出择夫这样一桩奇事来。本宫既为燕朝宫妃,自是想侍奉之时,能宽慰陛下一二。”   魏恪虽不解她言下之意,但却深谙不该越权过问之理。   “贵妃娘娘劳心了,令奴等汗颜,只是漠察此邦照例是每岁都要朝贡的,还不知娘娘具体问的是什么动向。”   “陛下如今龙体遭创,想必臣工也该有些得力的人上位帮扶着了?”秦观月若有似无地抛给他一句。   魏恪闻言后,眉头稍蹙:“容奴想想。”   片刻迟疑后,魏恪抬起了头。   此时,远处传来一行宫人的窸窣声,秦观月吩咐道:“墨隐,你去远处看着人些。”   “回娘娘,此事说起来有些远了,但奴并不知是否算是大动向,只知晓此事陛下让奴等封了口,不准议论。”   “魏主事,我深知此事难为你,你且放心说,本宫不会置你于险境。”秦观月向墨隐处探了一眼。   “墨隐亦被本宫支开了,此事与她也无牵连。”   魏恪直了身,向秦观月深深作了一揖:“回娘娘,前阵子丞相被削了财权,是国公大人所奏。”   秦观月在行宫之时就曾听闻此事,但竟不知此事与秦国公府有关,也罢,自己既为替身,娘亲亦被扣着,又有什么喜怒可言。   “此事本宫听到过风声,只是家父乃是国臣,我亦不好多言,只是,还有一事——”   秦观月将话锋一转,直言:“近日宫中亦有传闻,说是陛下免了顾相修缮皇陵之职。”   言罢,秦观月故作姿态将脸别了过去,拽弄着一旁垂下的斜柳叶。   魏恪稍有思量后开口:“确有此事,陛下免了丞相之职,又委派襄阳王去做了。只是此事、此事……”   秦观月见魏恪犹疑,便开口安抚:“主事但讲无妨。”   “皇陵之事虽看似突然,实则也是与秦国公先时的弹劾有干系的。”   “主事的意思是,从弹劾到今日,陛下筹谋了如此之久?”秦观月信手拈下一枝柳叶,任它在指尖被碾出汁来。   “陛下的意思,奴不敢揣测。但而今看来,秦国公的建言,应是奏效。”   魏恪并不明晰秦观月与顾珩之间的关系,只当是她担心自己的父亲,便又添言:“陛下取秦国公之策,说明看重国公,对娘娘,这是一件好事。”   是一件好事?   秦观月之前的猜疑如今在魏恪这里得到了证实,顾珩,是有一些不虞之兆。只是她不明白,在她入宫之前,秦国公府一直是不涉朝政、不参宫务的虚职,而今怎又和顾珩扯上了干系。   还有,襄阳王陆起章接任了顾珩的职事,又是否是另一种预示呢?   原本她只以为,这是顾珩与城阳王二者择其一的选择,此时秦观月却觉得征路迷雾重重,无力迈进。   她缓了缓神色,不想让魏恪看出一些端倪:“主事说的是,既然家父安好,我也心安了。今日,叨扰了。”   秦观月唤来墨隐,着她与魏恪二人小叙了一会,这才偕人离去。   清平观内,贺风正为顾珩更衣。   “今日大殿上,丞相无故被城阳王打趣,甚是荒唐。”贺风将顾珩的大氅理齐,披挂在楠木架上。   顾珩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径直走向了书案,任意抄起一份书翻看着。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属下派人在秦国公府外围埋了眼线,未曾见到有娘娘母亲年龄相仿的妇人出入。”   贺风又一思忖:“属下考虑,其母若不是被深囚府中,那就该是在他处禁着,只可惜秦国公府难进,弟兄们一直未曾得手一探究竟。”   顾珩只轻点了点头,将烛灯挪进了些,好让文字亮堂起来。   “秦国公呢?”   “秦国公近日称病,连朝都免了,看不出什么异动。”   “罢了,着人继续盯着,你下去吧。”顾珩掀过一页,向贺风吩咐道。   沉重的木门阖上,摇曳的烛火下,顾珩将这一页看了很久。   没有了秦观月的清平观,静默的让顾珩有些不适。   他起初是以为怀念与秦观月的床笫之欢,但今日与她交锋,却终究软了手。   多日前,他身披月色回观时,秦观月会为他备好吃食与温水,他贪念这种余欢与交付,也贪念这种被需要与被等待。   多年来,他始终是在等待。   那夜,他与秦观月提及家亲,却欲言又止,秦观月懂事的避开了话锋,却避不开自己心底的伤痕。   顾珩本不姓顾,也非起家于京都,他是临江水域的南浙人。   顾珩的本家是当时鼎盛一方的文坛大家李家,他是名流李道生之幼子,李家世代簪缨,家学渊源,待到李道生这辈,却惨遭诛族之灾。   这是一场连坐甚广、诛戮成海的往事,世人讳莫如深,也从未以此再加妄议。   因为,此事仅仅发源于李道生诗词中的一句话,而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囿于当时案子隐秘,又经年隔世,此句亦无所考。   随着燕帝的一道旨意,李府瞬时成为一座空宅血海,而在这场纷乱之中,一个侍女抱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从后苑狗洞之中爬出。   而这个婴儿,也逐渐长成了现在的顾珩。   顾珩每每想到此事,眼皮总不自持地跳,连胸口也隐隐作痛。   那个侍女将顾珩托付给了一座道观的道士,便再无音信,直到十多年过去,她身患重病时又找回顾珩,将这些尘事再度揭开,不及顾珩照料,便撒手人寰了。   顾珩也因燕帝崇信道教之便,一步一步的从南浙走到了京都。   再往后——   顾珩止住了这种强迫性的回忆,或许,只有和秦观月独处的那几夜,他的心是安的。   夜色如墨,偶有两三点星子于天际披落星光。   秦观月与墨隐只差走过一座长桥,便能见毓秀宫形貌。就在此时,站在桥前的灞柳下的城阳王听见身后窸嗦声响,回过身来。   “娘娘。”   他穿着月牙白的锦袍,长身玉立,无限风姿。   若换作往常,秦观月定会想尽办法避开他,可今夜,她才确定了顾珩被夺权之事为真,再加之筵席上默别公主亲口点名城阳王,让秦观月多少感到不安。   此时面对城阳王,她似乎少了些如往日那般的底气。   甚至,她开始试着忖度起面前的这个男子。   论形貌,陆起戎虽比之顾珩稍显逊色,但在燕都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虽他手中没有顾珩的权势,但他的身份更尊,且数次与她表露过心迹。   若是真将其视作青云梯,也未必比顾珩差。只是秦观月一直不明城阳王究竟有几分真心,因而一直保持疏远。   她不习惯别人没由来的示好。   “宫门已落锁了,王爷还留在宫中,似乎不合规矩。”   “漠察使臣进京,皇兄特许我与起章留在宫中。”陆起戎负手而立,比往日的温和而言,今夜的他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戾气。   “况且娘娘说起不合规矩,比起今夜筵上的旁人,我已经算是很守规矩了。”   秦观月怔了怔:“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难道不明白吗?”   今夜筵席上,她一言未发,怎么就招了城阳王的眼。   秦观月今日本想与城阳王拉拢些关系,却不想遭他这般质问,心中不悦,语气也生硬了些。   “王爷怎么越说越偏了,您什么都没说,本宫应该明白什么?”   城阳王向她走近,神态自若:“今夜骊台宴,众臣共迎漠察使臣。娘娘坐的席位,正巧在臣工席的对面。”   秦观月稍觉不安,攥紧了袖底的帕子。   “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之前娘娘多次劝我,要我与您保持宫中的体面规矩。可今夜顾相就坐在我的前方,他的眼睛可是一直落在娘娘身上,难道娘娘就不曾发觉吗?”   城阳王的话如一记惊雷,击得秦观月心跳飞快,小腿险些一软,好在墨隐及时扶住了她。   她勉力让自己镇定,耳廓却感到阵阵发热。   “顾相向来不爱与人亲近,又怎会像王爷所说那般。或许只是因为本宫正巧坐在顾相对面,顾相一定不是有意为之。”   “是吗?”   秦观月默了默,知道城阳王今夜语气不善,与其和他一般咄咄逼人,倒不如以柔克刚,示弱与他。   城阳王见她不说话,似乎也觉得适才着急,语气放重了,故也站在原地观察着秦观月的神色。   却不想看见她眸子一垂,一滴盈盈的泪就险要落下,言语间竟是委屈。   “前有兰贵人的事在前,宫中俱人心惶惶。本宫不知哪里得罪了王爷,王爷为何要如此为难本宫?”   月色柔软,衬得秦观月的面容楚楚,身姿纤弱。   陆起戎看着月色下的她,张了张嘴,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原先的气恼与不甘皆化作了云烟。   他叹了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我只想知道,娘娘对待顾相,是否也如对我这般无情?” 第40章   “王爷慎言。”   秦观月心中惴惴不安,城阳王为何总是揪着她与顾珩不放?难道是他知道些什么?   话端已有些僵持,墨隐很知趣地退离二人之间。   秦观月强作镇定,将话说得不偏不倚:“本宫身为宫妃,而王爷是皇亲,丞相是外臣,在本宫心中并无不同,又何来有情无情之说。”   陆起戎始终介怀的于秦观月模糊的态度。   若说她无情,她又为何要在骊台宴上,戴上他赠的耳环。若说有情,可她的确一次比一次更决绝地要推开他。   “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顾相向来以不徇私情闻名于臣工之间,且顾相与我私交甚浅,但那日奇石林的事,他竟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   陆起戎看着秦观月的眼神不同于往日,似乎要将埋藏于心中多日的困惑宣泄。   “依娘娘看,顾相到底是为了保我,还是为了娘娘?”   秦观月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身体。   陆起戎不知道,她却清楚。   奇石林一事让顾珩心中介怀,为了消解这份介怀,当时的秦观月做了什么,犹似历历在目。   今日陆起戎这样一句质询,让那些缱绻的画面又重现在她的眼前。   她感到脸上阵阵泛着热,像是那夜的情形都被陆起戎瞧见了一般,让她觉得无比羞愤。   好在此刻月色尚不明朗,她还能借着夜色掩盖几分脸红。   “当时陛下尚在病中,顾相此举,为的是不让陛下忧心。”   她心虚胆怯,却要装作冠冕堂皇。   夜风吹拂起她的裙摆,锦服轻轻搡过她光洁的小腿。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微的低叹。   “王爷,其实您何必与我说这些。”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哪里只是顾珩。天家与贱籍血统的鸿沟,让她始终对城阳王无法亲近。   除此之外,秦国公府教会她的,只有如何自己主动争取想要的东西。   却没人教过她怎样坦然接受旁人的青眼与好意。   顾珩与陆起戎不同。   顾珩多年孑然一身,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更渴求温暖。   施予男人温暖,是秦观月最擅长的事。   城阳王却不是这样,正如墨隐所说,连宫中的侍者都称赞他的亲和。   如此一来,秦观月倒不知该以什么手段对他。   陆起戎沉默了一会,很快便心领神会她的意思:“我知道娘娘想说什么。”   陆起戎似是不想被她轻看,眼神沉了沉,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世事难料,娘娘怎么知道,我们便不会有以后呢?”   阒静的夜里,倏地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鸣蝉。   就像陆起戎与秦观月此刻在这相对而立,在这燕宫之中,也是不合宜的会面。   秦观月细细咀嚼着“以后”这两个字,不免觉得这话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   城阳王说的以后,是什么样的?若说是相互利用,共登青云,那她倒愿意考虑一番。   若说是像寻常鸳鸯之间的日子,她与顾珩都不敢说有什么以后,何况是与他呢?   一个闲散王爷,能和她一个贵妃有什么以后?   秦观月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忽而感到困倦的很:“夜色深重,王爷请回吧。”   “难道大燕连个能善于击鞠的好儿郎都找不到了吗?”默别公主重新系了系腕上的绑带,眼风放向台下的燕军将士,语气挑衅。   燕帝为促邦交,每年漠察朝贡,皆会设宴集会。   因今岁北鲲湖有水患之险,因而将较为文雅的临湖食谈改为击鞠,这也是燕帝的意思——漠察狂放,该挫其戾气。   燕帝点了顾珩与二位王爷于宫内太原围场作陪,又指派了秦观月陪默别公主,自己则与淑贵妃一同去料理那数位漠察贵女的册封之事了。   只可惜,燕帝的主意打的太过轻易了,漠察的骑射之术显然善于大燕。   默别此话一出,全场噤声,秦观月察觉尴尬,也只得捧起一盏茶水来吃。   “公主好风姿——”顾珩开口打破了局面。   只是未及顾珩再言,默别将手中的击杆一挥,指向了顾珩身侧之人。   “城阳王,你可敢与本公主一试?”   陆起戎虽心中对顾珩尚有些猜测,但同为燕臣,规矩他还是省得的,于是开口续上了顾珩的话。   “今日不过图个开心,何必论及输赢,伤了和气。”   此事本就不在输与不输之上,这论到根本,是燕帝的体面,而反视自身,这终究是默别对他的一些觊觎。   陆起戎此事已然起身,目光扫了秦观月那处一眼。   不如顺水推舟,将场面做足,探她心意。   “本王若是赢了公主,未免有胜之不武之嫌,倒不如公主与本王一队,切磋一二也就罢了。”   秦观月此时已察觉陆起戎的阵阵目光袭来,她对陆起戎着番说辞并不意外,先前他在她面前狂悖的已不是一次了,若还要以此事惹她飞醋,实在是小儿心性。   秦观月又暗窥了顾珩一眼,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选他的缘由,耐性与静默,若是他永远位居莲台就好了。   她又无端的感喟起来。   默别习了漠察一族狂放的性子,当日城阳王当众驳了她,她便要当众驯服他,只是此时陆起戎话说的圆滑,已无转圜,便无聊的掉转了马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表兄,赢不赢的不要紧,届时你趁她不备,打断她条马腿,叫她跌下马来才好。”陆起章趁陆起戎起身时拽了拽他的袍角沉声道。   陆起戎从容一笑:“这点出息。”   两侧侍婢掀开了遮荫的帘子,为城阳王开道。   围场之上,烈日如灼。   陆起戎骑一匹温血高马,与身侧默别的小马相对。   默别直对上陆起戎的眼睛:“你连用的马都要高我一头吗?”   “这本就是我的坐骑,本王,向来都不把你视为对手。”陆起戎平直的回复让默别一怔。   一瞬,军锣齐鸣,陆起戎率先发难,冲默别道。   “公主,击球。”   马踏青芽,光晕将几人身影映射的不甚明朗。   秦观月远座高席,距这围场有数十步远,只依稀看得进球后竖旗与几声高唱,加之正午时分,一时闷得有些发汗:“日头这样大,也不知这公主较的什么真。”   秦观月与顾珩只隔了道臣工道,因而顾珩很轻易的听到了这句抱怨。   “无非是“女儿姿态”,我等不知,娘娘不知吗?”顾珩暗讽城阳王与默别,因而语气略有轻佻的道了出来。   而秦观月的“女儿姿态”,他尽观过。   秦观月耳根一热,未曾想到原先帐前榻下的风月话被堂而皇之地揭开,登时将手中的圆扇摇地紧了些。   顾珩的掠夺与占有,从不明示,也从不遮掩。   好在其他官吏正焦心于场上的战势,并未有人留心这句私语。直到贺风微微咳嗽提醒,顾珩方才拂袖正了神色。   但看击鞠场上,虽说默别与陆起戎二人同列,但终究是各自为伍,只为和各自将士打个来回。   漠察一族确是游骑的好手,虽说击球的准头有失于城阳王,但控马之术则甚为精湛。   “喂球,这有违章程!有违章程!”一名武官看的入迷,竟一时情急喊叫了起来。   众人向远处眺望,这才发觉另一漠察人佯装击球,实则传球给默别,只为讨个主子欢心。   而默别接球后,扯紧了缰绳,起马头,甩蹄夹腹,刚要挥杆——   此时一边的裁员则听到了看席上的异动,以为有甚事故,便鸣锣意图中断比试。   这一声锣响似是惊了默别的马,只看那马后仰尖鸣,直蹄向日,尽在一瞬,默别要被摔跌在地。   陆起戎见状立时快马上前,幸得默别熟稔骑术,不曾放缰绳,被陆起戎从后揽抱到身前。   “还不将这畜生牵下去。”此时场内已云集了马侍,陆起戎神色不悦地指派道。   这一幕也被席上之人尽收眼底,几个迂腐的老臣甚至低了头不忍看这亲昵之举。   秦观月择了颗果脯,看那二人同骑一马而归,因距离较远,城阳王毫不避讳地与秦观月眼神交锋,似是在刻意彰显些什么。   小儿心性。   秦观月不愿与他计较,只在心中嗤笑他这般行举。   他越是这般故意要让她吃味,她就越是不上他的当。   秦观月正摇着小扇,墨隐突然俯身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道:“娘娘,那边来话,说让您一会去观波楼一趟。”   秦观月越身一看,顾珩已携贺风而离开了席座。   近日种种,秦观月已大抵知晓顾珩的心思,他无非是想让她证明些什么。   可难的就是,纵然她知道如何伪饰,但如今,却少了些先时奉迎的意图。   只是顾珩现今仍一手掌权,朝中异动也仅是暗涌,她也不好仓皇地作出判断,于是只向墨隐颔首说道:“你去传话,现下人多眼杂,容本宫小坐一会儿。”   默别被城阳王牵下马,虽仍有些怏怏之态,但秦观月也看得出,她颈上也攀了一抹红。   默别之位在秦观月右侧,秦观月见人来席,便笑言:“公主勿怪,今日不尽兴,便改日再比也是好的。”   只是漠察一行人并不领情,自顾自地说着漠察话议论些什么,秦观月听不明白。但言语间,默别还少有地羞赧一笑,她也多少猜到这些漠察人怕是在拿刚才的事打趣。   陆起章见人声嘈杂,便先压低了声,向城阳王询问:“表兄,你救她做甚,实在该叫这群不懂规矩的蛮人摔上一摔。”   往来之间,城阳王已至臣工席,而秦观月与他之间,也仅隔着一个顾珩的位子,顾珩一走,城阳王趁乱寻事的眼便直勾勾的落在了秦观月的身上。   秦观月生怕再有变故,便起身欲向观波楼去。   “娘娘怎么了,待会儿还有摔角,这可比击鞠好看。”城阳王不咸不淡的一声问,将秦观月的步子滞住。   秦观月此时进退两难,只得浅笑回应:“王爷说的是,只是今日天热,本宫想去换件衣裳,不好在群臣异邦前失了仪态。”   城阳王似是故意般地笑道:“我瞧着贵妃娘娘,甚好。”   “王爷——”秦观月再拒,“目下人群杂乱,还望王爷不要失了规矩。”   “怎么,他顾相一走,娘娘就坐不住了?”   城阳王仗着人多声乱,竟放肆地直接说出这般话。   本是暑热闷乏的体感,秦观月后颈却陡然一凉,慌忙下意识看向四周,生怕有人听见。   不能让他再胡吣下去了。   秦观月心中有火,当着众人面却也无法说什么。   她面上仍勉力附上一笑,言语择选再三,这才开口:“是了,王爷为本宫声明所想,是本宫少虑了。”   秦观月回完话后,便回身重坐了下来,不忘狠狠睇了城阳王一眼。   无论是观波楼的顾珩,还是此时围场上的城阳王,没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是她将自己推向了刀锋,此时骑虎难下,她也难作溃兵了。   一座之隔,城阳王似笑非笑地饮下一口凉茶。   好不容易等到了散会,秦观月与墨隐匆匆离去,归途中,正相讨着如何应付顾珩的责难,一路胆惴,好不容易回到毓秀宫,却见正殿之中正候着一人。   吴嫔。   自上次兰贵人之事后,二人则少有往来,秦观月念她性子怯懦,只当她是个小妹帮扶。   只见吴嫔见二人临近,屈身作揖道。   “娘娘,淑贵妃娘娘让妾来通传一声,今日陛下与娘娘议定了漠察妾妃的封号,只还有些繁复的规矩要教,淑贵妃娘娘的意思是让您今夜过去一趟,为她们大概地教授一二。” 第41章 (二合一)   秦观月本想散席后回宫收拾一番,就去见顾珩,却不成想吴嫔又拦在了前头。   教规矩的事自有宫中礼仪嬷嬷去做,算不上什么要紧,淑贵妃一向乐意摆架子,她自己指点规矩,刚好能在新人面前立威风,怎么要将这机会让给她?   秦观月不愿多费心力在此,推拒道:“说起宫中礼仪,淑贵妃比我入宫的时间要久,如今又执掌宫务,应比我熟稔宫规礼数。我只怕在漠察美人面前露了怯,这事恐怕还要劳烦淑姐姐操心。”   吴嫔衣装简朴,鬓间只插一枚可怜的玉簪子,此刻低垂着头站在秦观月面前,嗫嚅着回答道:“今夜陛下点了淑贵妃娘娘陪驾,抽不出空来。”   秦观月手中的扇子一停。   吴嫔谨小慎微,终究她也只是被淑贵妃叫去做传话的苦差,何必难为她呢。   往日在秦国府,秦观月太明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所以每当看到与她一般可怜的女子,都忍不住多加照拂。   “罢了。那两位漠察的美人如今被安置在哪?”   “在衔华楼。”   论起来,这漠察进贡的两位美人,倒是解了她的困,若没有这两位极具异域风情的美人的到来,燕帝的心思恐怕又要落在她的身上。   如此,她也不必想着应付燕帝。   “劳烦吴嫔妹妹回去复命,告诉淑贵妃,今晚我会去的。”   吴嫔的面色微微发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妹妹怎么了?”   吴嫔咬着唇,最终摇了摇头:“可能是来的路上受了暑气,没有事的。”   秦观月轻轻哦了一声,让墨隐端上碗冰过的酸梅汤给吴嫔解暑,又要留吴嫔在宫中小坐一会。   吴嫔怕给她添麻烦,说什么也不肯多留。   秦观月垂下眉眼,不强求她,只差下人将冰镇酸梅汤装进食盒里,给吴嫔带回去。   用过晚膳,秦观月与墨隐一齐往衔华楼去。   夜风狂妄,携来一阵细雨,衔华楼下空无一人把守,沉寂犹如死楼。   衔华楼下四周环种密林,夜风拂过,吹出森冷声响。   “娘娘,衔华楼不该……”   墨隐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树林里便走出了两名漠察人。   “中原人果然送了女人来。”   蹩脚的汉话在耳边响起,秦观月心底一凉。   她没想到,看似和顺恭敬的吴嫔,竟然会与淑贵妃一起骗她。   淑贵妃更是胆大妄为,害了她一次两次还不够,这次居然连大燕的体面也不要,勾结漠察人,只为置她于死地。   那两名漠察男子身形高大,胸前挂着一串猛兽獠牙,说着一口漠察语,大笑着向秦观月和墨隐逼近。   “墨隐……”秦观月牵着墨隐的手,连连后退,后腰不慎磕碰在一座假山石上,痛得她脸色发白。   那两个漠察人犹如看见猎物的野兽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秦观月,不紧不慢地看着她们狼狈的样子。   墨隐高声呼救,却被漠察人捂住了嘴,最后的呼叫声也湮没在这片黑寂的夜里。   美貌的女人,露出无助的姿态,就像是一团火,点燃男人本性中的那点邪恶。   他们笑得更加狂妄,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秦观月环在臂弯的披帛,将她用力向后一拽。   秦观月的身子向后坠落,跌倒在遍布粗粝石子的泥地上。   在慌乱中,她伸手摸向鬓里的发簪,却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扣住了手腕。   漠察人蛮狠的力道,牢牢地压制着她,手腕上的疼痛逼得秦观月眼眶泛起了泪。   绝望之际,密林外倏然响起了一道有力的呵斥。   “尔等放肆。”   细雨淋在秦观月身上,漠察人似被这道熟悉的声音吓住,缓缓松开了手。   在今天的马球会上,他们才看过这张脸。   大燕的城阳王,默别公主亲口选中的夫婿。   “把这两人扣下去。”陆起戎弯下腰,将秦观月扶起,厉声向身后的侍从下令。   秦观月的发丝被雨淋湿,楚楚可怜地黏在洁白的脸颊上,她扶着陆起戎的手臂起身,眼眶微微发红:“王爷。事涉两邦交好,也有关本宫声誉,还望王爷不要声张。”   陆起戎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望向秦观月的目光变得复杂。   “你身为皇妃,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秦观月小巧的香肩因啜泣而微微起伏,指尖轻轻抓住陆起戎的袖子。   她无助地抬眼望他,眸底湿润:“王爷,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这件事,恐怕我……”   这一次,她没有自称本宫,而是示弱般地换成了我。   往日她也曾设计过顾珩,让顾珩救她,但那些险境是她自己设下的,只为让顾珩对她生出怜爱之心。   今日她确是切实地被逼入绝地,那种慌乱与无措压得她喘不过气,在她最害怕绝望的时候,却是陆起戎救了她。   在这样的情境下,她没有办法再像往日那般对他冰冷的拒绝。   她像一只从锐箭下勉强逃生的兔子,陆起戎的到来让她感到安心。   陆起戎憎恶地看着那两个漠察人,在边关的日子,他看过多少大燕兵卒在这些漠察人的刀下流血。   他对他们,恨不能剜其骨肉。   但他的表兄,当今的燕帝,确是一个自私而敏感的帝王。   若教他知道今夜他的贵妃险些被漠察人□□,他定会为了保全面子,而不顾贵妃的死活。   权衡之下,他强忍心底怒火,撇过脸去:“还不快滚。”   漠察人用漠察话低声咒骂了几句,不情不愿地离开。   漠察人前脚刚走,秦观月眼中的一滴泪就落了下来,温柔而易碎,看得陆起戎心头一颤。   他害怕姑娘哭,更害怕她哭。   面对秦观月,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往日哄姑娘家开心的那一套也不敢在她身上使。   他生出情怯、怜爱、心疼,最后化作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   “怪我来得迟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低低的喟叹。   他将身上的披风褪下,披在她纤弱的身子上,替她挡住寒颤的凄雨。   秦观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在惊惧之余,她更感到一丝恐惧。   顾珩纵能翻弄风云,但也并不能护她全部的周全。若是今夜不是城阳王恰好路过,她又该如何是好。   往日她不与城阳王来往,是怕被顾珩发现。但如今顾珩将有渐颓之势,她不得不为自己想一想后路。   秦观月敛紧了身上的披风,披风上还沾染着他身上体贴的热度。   “不是的。”她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泪。   她缓缓垂下眸子,玉颈洁白修长,不慎沾溅上的几滴泥水只衬得她更加脆弱可怜。   声音轻柔如风,似是含着羞怯,却足以让他听见:“今夜幸亏有你在。”   夜风吹来一阵淡淡的女子甜香,也吹进了陆起戎的心间。   细雨淋在陆起戎的后背上,渐渐洇湿了一大片衣料。   他未觉得冷,只是怔在原地,背脊被雨打透,似乎有些僵硬。   她那一句温温柔柔的话,似是鼓舞军心的定幡,让他感到罕有的被需要与肯定。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愿意稍微亲近他。   寂静的雨夜,陆起戎感到心中浪潮翻腾,狂跳不止。   秦观月回毓秀宫后不久,顾珩那里便来了消息,请她去清平观一趟。   墨隐心疼她,让她回绝顾珩的请,秦观月摇了头,端起青玉茶壶斟了杯茶。   不仅今夜要去,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沐浴更衣后,秦观月换了身新的柔软衣裳,身上磕碰的地方都上了药,刚被鲜花汁子浸过的发丝柔柔垂在胸前,沾染着香。   外头雨已停歇,地上还有些积水,秦观月来到清平观,顾珩才从盥室出来,正往寝屋走。   他穿着雪色寝衣,外面松散地披一件墨衫,面容清冷肃俊。   秦观月提着裙摆向他走去,身姿婀娜曼妙,远远地就向他招手,俏俏开口:“珩郎。”   顾珩在檐下停脚,站在原处等她,风灯摇落光缕。   秦观月也拿不准今夜顾珩找她究竟作何事,大抵是为了今日马球场上的事,或许是要问责她。   她实在是心生疲惫,却又不得不斡旋其中。   走进檐廊,秦观月放了裙摆,挽住他的胳膊,一边抬眼分辨他的神色如何。   一如既往的无惊无波,让人看不出喜怒。   顾珩的目光落在秦观月消瘦的肩上,只见一层薄衫轻覆着柔躯。他皱皱眉,将身上墨衫褪去,披在她身上。   “穿得这样单薄。”   这行举今夜城阳王也做过,秦观月微微一怔。   她有满腹的委屈要说,理智却告诉她,此刻不能说。   若是现在说了,便白挨了今日的欺负。   清平观后院不大,盥室到寝屋也不过几步距离。这条路先前秦观月走了许多次,闭着眼也能摸得清。   但她仍从墨衫下伸出纤指,牵住顾珩的袖口。   顾珩垂眸看了眼,什么也没说,便这样任她牵着向屋里去。   刚阖上寝屋门,秦观月怕顾珩问责,先发制人地踮起脚搂住顾珩脖颈,埋首蹭了蹭他的颈窝。   顾珩身形高她许多,肩背也宽阔,秦观月身躯娇小地被遮蔽在他的怀中。   她使坏地凑向他的耳朵,舌尖轻拂了一下耳廓:“夜深了才叫我来,珩郎在想什么?”   “胳膊上怎么了?”   “不小心碰到了。”   顾珩了然,秦观月是个娇贵身子,轻易磕碰一下就会留下青紫痕迹,所以往日在床笫间,他要收着力气。   秦观月提心吊胆怕顾珩白天离席马球场,是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了城阳王的身上,晚上非要叫她来追问什么。   于是谎称身上疲乏,非撒娇要他陪着躺一躺。   难得顾珩什么也没说便应下了。   秦观月更拿不准主意,两人躺在昏暗的帐内,她倚在顾珩怀中不敢说话,只等着顾珩开口。   她沾着香的发丝柔软地落在顾珩的手臂上,伴着体香一起侵扰着顾珩的心绪。   顾珩缓缓地抚上她洁白的后颈,掌下覆盖着如玉润滑的肌肤,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明日起不在宫中,你若有事,记得让墨隐来找无尘,他会将消息传给我。你娘亲的事,近日也有了些眉目。”   “只为了这个?”   秦观月不可思议地抬起了脸,琼鼻点上了他的。   想象中的问责没有到来,反倒是体贴的交待,和用心的安排。   甚至,他还一直记挂着娘亲的事。   秦观月心中一时道不明是什么滋味,顾珩定定地望着她,掌下的温柔力道一停。   “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秦观月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做了亏心事?”顾珩的手缓抚过她的后背,秦观月不禁一颤。   秦观月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慌乱与微妙的内疚汇合。   她揽上他的脖颈,将香软的唇瓣轻轻凑向他,呼吸交织。   “我以为珩郎叫我来,是为了这个。”   顾珩本以为这是浅尝辄止的一吻,却没想到那温热的小舌灵巧地在他口中探索,舔抚过他的齿间,从缱绻的缓吻,逐渐变成勾人的扫掠。   他有些不安,但也无法抗拒这一刻的情意。   自漠察使节入京都以来,燕帝内心惶惶,整日溺于妃妾之中,尚不得安乐。   其忧虑有二。   一是漠察近两年来盐铁往来数额大增,有厉兵秣马之嫌,各司上疏求节制往来盐铁款项的折子都递到了燕帝面前,只恐边境生变,但国库内帑已被燕帝消耗一空,实难抵御。   二是燕帝心病,燕帝无后,国本无嗣难以为继,药草丹石悉数尽试,但不得解。   淑妃见燕帝近几日忧虑萦眉,心中思量着如何解闷儿,但又因上番“天下一家春”之事闹的过火,便思忖不定。   好是经人提点,这才又设出一条“康平街”来供燕帝游戏,这康平街仿照京中闹市而建,由宫中内侍充当商贩叫卖,使燕帝置身其中,便可觉天下之繁华太平。   此举乐而不狎,正中燕帝下怀。   康平街上,燕帝行于其中,自有一副垂拱而治的明君姿态,王内侍相伴其侧,也为淑贵妃之妙想而咋舌。   只见燕帝先是于一旁的面食铺坐下,要了一碗稀粥蒸包,这粥铺的女侍早已受淑贵妃的教诲,在盛饭时便自顾自地开始絮叨。   “如今真是太平,陛下体恤咱们这些穷苦人,要说着还是逢上了明君的好时节,这吃穿用度恐是神仙来了也得歆羡。”   一席漂亮话有意无意地抛到燕帝耳朵里,哄的燕帝眉头直扬。   在燕帝用食罢后,便张口而来:“主顾,您的饭钱还没给呢。”   这一举措引得燕帝哈哈大笑,与锦衣玉食、饮食供奉的君主来说,此举身为新鲜有趣,燕帝一挥袖袍,遂赐下金银无数。   此时,淑妃隐于一架小驴车后,车上满载稻谷苞米,显然一副农家之妇出街讨生活的姿态,直待燕帝临近,她便可楚楚可怜的扑出去,诉说自己凄惨之身世,再求贵人怜惜——   这样的境遇,这样的鲜头,淑贵妃只是想想便暗笑起来。   淑妃躲在暗处静待着燕帝的来临。   一步。   两步。   淑贵妃刚要扑将出去,却被路旁一卖炊饼的男子截断。   只见他跌爬到路当中,拦住了燕帝的去路,将头磕的生响。   “臣黄守仁,有本启奏,望陛下赦臣大不敬之最。”   燕帝连同周遭随从皆被此举吓了一跳,因燕帝要循微服私访之乐,因为免了身侧侍卫相护,此时,王内侍正颤颤巍巍的挡在燕帝身前。   待燕帝耳目清明,瞧清了眼前之人后,这才推将开了王内侍。   “黄守仁,乃今日朕之兴至之处,你在此乱煞什么风景。”   原来,那日顾珩在燕宸殿前见到的言官黄守仁并未顺利见到燕帝,而是在跪侯了一个时辰后,被王内侍以燕帝疲乏之由打发走了,其后几次参见,皆无疾而终。   “臣自知死罪,但求陛下移步,臣有要事参奏,其中关乎陛下之孝悌、国之根本,臣恳请——”,黄守仁将头磕的甚有淤青。   燕帝被其一席话说的有些糊涂:“什么孝悌?”   淑贵妃在一侧藏的有些恼怒,谁知此人又是如何混进这康平街中。此时见这文臣满口文诌话,更是坏她计策,便从一旁款款而出。   “陛下——”,淑贵妃一张口,又是让燕帝心肝化了大半。   此时一旁是要求诤谏的文臣,一旁又是风韵犹存、不施粉黛的妇人。   燕帝被有些不忿,但见康平街之盛况,却不得尽兴畅游,一道责罚的旨意就要下在黄守仁头上,却在开口时停住。   “王冕,那卖粥小妇人将才说朕什么。”   王内侍紧忙上前了两步,语气谄媚:“回陛下,说大燕太平,咱们陛下是千古难逢的明君。”   燕帝闻言不禁拊掌一笑。   “罢了,黄守仁,你撞上了个好时候,若你参奏却有要事,朕当另说,若是无事,朕当去你衣冠,逐你从商。”   黄守仁得令将头磕的更卖命,口称万岁。   燕帝一行正要移驾,却见淑贵妃此时仍在一旁作可怜模样,便上前捏了捏她的下巴:“这小妇人,姿色难掩啊,王冕,收回宫中,待朕宠幸。”   虽当众得了君王的青眼,但淑贵妃心中仍是忿忿,只是面上不好发作,索性垂了眸,含泪啜道:“得贵人爱怜,妾当尽心侍奉……”   好一出荒唐的戏码,令人不忍细赏。   这边燕帝与黄守仁已移步到后苑的畅春阁,小室之中,燕帝高坐,只留王内侍在侧侍奉,脚下是黄守仁跪伏。   “黄卿,有事便奏,勿要耽搁了朕赏玩的时辰。”   黄守仁抬眼看了一眼燕帝身侧的王内侍,似乎意有所指:“只是——”   燕帝不耐烦地扣了扣案面,并未屏退王内侍:“黄守仁,朕既已给了你体面,就勿要挑理了。”   “是”   黄守仁低头再道:“回陛下,臣自下了京学后,即为京察司之领,掌京中人员往来只是,近日底下人来呈,说是,说是有太后娘娘的消息了。”   此言一出,顿时使屋内之人一阵茫然。   “你是说……”燕帝扶将着王冕的胳膊,意图撑起身子。   “回陛下,自高祖崩后,太后娘娘便遁入空门,只是当时无从考证太后娘娘是皈依了哪所庙下,因而不得头绪。”   黄守仁话将落,一盏烫茶便自他脸上浇下,随即便有瓷器破裂之声。   “你这混账东西,既有此等大事,何不早早禀明朕!”燕帝自上次病愈后便有咳喘之症状,因而一动怒,便声颤起来。   “陛下息怒,只是陛下前时龙体抱恙,臣等实在不敢惊扰,如今、如今是没有办法……”   “糊涂!既有了太后下落,何不安排接见事宜。”   黄守仁揩去了脸上的茶水:“回陛下,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太后此事本就是前朝密辛,臣等曾派人去接洽,但皆被推拒了回来。太后说——”   太后与燕帝母子情笃,却因高祖崩逝万般皆空,此乃燕帝之隐痛。   于是此人又抬眼望了眼燕帝的神情,这才开口:“太后说,佛门与宫门,不相融与。”   虽已逼近秋至,但京中的热浪仍不平息,顾珩自领了兴修道观之事后,便偕贺风奔走在各个道场与宫观之间。   虽陛下崇信道教,但京中之道馆规制良莠不齐,或以土坯,或结茅舍。顾珩以先修皇家敕封的三清宫为主,重塑神仙造像。   此时顾珩一行人正与工匠们阐讲工序构造,只见远处走来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身着白袍,手持书卷。   “顾先生。”   此话让顾珩一滞,行学参政数年,他早已习惯了“丞相”的称呼,此时煞一转变,到教他有些无所适从。   顾珩侧身向人稍一颔首。   领头的青年见顾珩不解,便作揖道:“顾先生,在下名秦,讳荣。我等皆是龙虎观下的学子,您的《太虚赋》我等已拜读了万遍,但有不解。只是早年间您还做清谈雅会,近年来便再无了。”   其中一人也接话道:“我等求学心切,得知先生在此行事,便唐突搅扰,望先生海涵。”   得悉一行人来意后,顾珩这才卸下些许防备,将手中的图纸交由贺风同工匠打理。   龙虎观是顾珩参学之观,入仕后,便资助了观旁几个庄子的学资,论起来,这行人也算是顾珩的私学生。   顾珩只作温润的一笑,回复道:“你等好学,我亦心悦,只是此时有皇命在身,不是做学问的好时候。”   秦荣再言:“先生为国尽职,学生们不敢置喙,只是天下文士仰慕您的甚多,还望先生能广开清谈,再续学风。”   秦荣说完,被身侧另一人扯了扯袖口,秦荣之意,大抵有些责怪顾珩因政废学、因道废学之意。   顾珩并未施以辞色,而是预备接过秦荣手中的书薄略微点拨一二。   值此时,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险些于顾珩撞一满怀。   “丞相、丞相,出事了,出事了……” 第42章   此时人头攒动,学子们亦踮脚而望,意图一窥缘由。   顾珩不由皱了眉,他是最厌形色张扬之人,此时又身处街前,实是有些厌倦。   一旁贺风也被叫嚷声引得回顾,认清了此人是城西主修的监事,这才没有阻拦。   贺风察觉顾珩神情变化,趁那人开口之前,将忙将此人拉到一旁:“这么多人,你瞎叫唤什么。”   对于贺风来说,他在意的并不是出了什么事,因为无论是什么,他都近乎虔诚的相信顾珩能摆平。   只是,贺风方才跟人争谈话,一时恍惚,听到那句话连起来是“丞相出事了”,左眼皮不经意的一跳,深觉不是什么好征兆,这才语气平直斥他。   见贺风把人稳住后,顾珩这才上前。   “你缓口气,好好说。”   只见来人先是双手撑着腿大口喘了几口气,这才摆了摆手。   “回丞相,那边、那边打起来了,都见血了。”   贺风此时还提着他的领口,听闻此话后更是将人几乎拽起。   “你把话说清楚些,哪里打起来了?”   “贺风!”顾珩呵住贺风的动作。   “属下不敢妄言,属下带人在城西查看的天师府选址,突然来了一队兵马,说是奉了您的命护卫我等行事,因而我等也未阻止,只是行到归元寺时,有一处地亩与要新修的天师府有些交叠,我等预备上前交涉——”   这人狂奔而来,一长串话后说的有些口干,立时狠狠咽了口唾沫。   “你这蠢人,还不快说。”贺风预感到事情紧急,于是狠往此人后背拍了一掌。   “未及我等上前与归元寺的僧侣交涉,那兵将就直直的持刃上前,说甚么阻碍丞相大事者,均不留情。两方推攘相持中,竟连带伤了好几个小沙弥,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贺风与顾珩经事许久,虽有惊诧,但并未外露,只是按在那人肩头的手又紧了些,犹豫了几番才望向顾珩:“丞相……”   顾珩面不改色,只问向那人:“这队兵马别的是什么腰牌。”   “属下趁乱时看了,他们是京察司的人。”   京察司,顾珩此时心中隐隐拂过一丝疑虑,但暂时无法联系其间玄妙,亦无法澄明。   顾珩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三清宫,只觉先时所忧之事,现已逼临己身,关于庙堂党派之间的权利倾轧,似乎也在逐步漫开。   只是现下,他尚无暇理顺自光州之事至今,究竟是哪双手在其中操控。   顾珩“嗯”了一声算是回复,而后转身向秦荣及身后学子道:“今日我还有些要事要理,你等还是要专心文章,取百家之长,不可穷究异学字眼,待万事太平——”   不知怎的,顾珩竟顺口说出了一句“万事太平”,他自己也一滞,有什么是不太平的?这算是谶言吗?   他的目光沉了沉,仓促结尾:“我会在龙虎观再开清谈。”   待料理完秦荣之事,一行人赶到归元寺时,局面更为紧张。   寺门大敞,寺内已然进驻了几路官兵,门口守着的有几个已血染僧袍的僧侣,而通往山门的石阶下与阶侧,亦均堆积了兵卒。   这哪里还是做庙宇,说是军帐亦不为过。   顾珩今日并未着官衣,也未着宽大的道袍,而是一件束身的乌衣,预备收拾土木时方便。   而这身不显身份的衣裳,却使他遭到了那领头兵将的拦斥;“你等何人,未见此地已圈了吗?”   贺风一把推开那人横在面前的长刀:“还说奉了丞相之令,而今丞相就在你面前,你这狗眼也未曾发觉!”   贺风此话落地,那领头的只是大略扫了一眼顾珩,甚至都未加追问即收了兵戟。   他的此种动向令顾珩更为不安,这次兵斗的意图显然不在地亩之争,而在于他。   顾珩抬手止住了贺风的诘难:“干系体面,既是打的我的名号,勿要闹得太难看了。”   “可是丞相,他们这还不算过吗!”贺风意指寺前受伤的僧侣。   顾珩不答贺风的话,而是径直向上走去,而他未发觉的是,在寺门斜对的密林中,秦荣正在暗中窥视着一切。   很久之后的一次清谈上,秦荣曾说,顾珩风骨,允执而凉薄。   快到寺门时,几个坐在寺门前的沙弥意图阻挡,直到寺中主持迎面而出,才算化解。   “顾相,老衲礼佛数十载,自问与顾氏之道法从无干涉,今日丞相派兵掠我地亩,伤我僧侣,实在不是修为之人该有的行事,善哉。”   顾珩此职,本就是陛下授意,并非他所执意行事,而今日京察司官兵所为,误使归元寺以为是顾珩要行“天下一教”之事,实在是手段狠烈。   顾珩依旧不改面色,只冷声道:“此事非我所愿,即已成局,便由我执下所管,归元寺一切伤员与损毁,本相皆会善后。”   言罢,顾珩只向寺内望了一眼,金身破败,廊柱中折,僧侣往来皆染血色。   顾珩转身往阶下走去,贺风迎面而来。   “丞相为什么不与他说清楚,您何时曾遣人如此行事?”   “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数十阶清石阶,顾珩走的极快,最后落脚在那个持戟的兵长身侧。   第一场秋雨落下了。   顾珩只是负着手,任细雨飘洒:“京察司,本相何时给过你职权。”   “京察司千鹰卫,行的就是京中协查、助事之权,我等无需再领丞相私命!”   “很好。”顾珩淡淡了一句。   他回身望向山门,顾珩眉眼中自带一种清冷,即便是深受道法浸润,也只是平添了几分旷达:“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兵。”   “此等僧贼碍事,待其归顺了,自然是收兵之时。”   顾珩上前拿过他的腰牌扫了一眼,淡淡道:“张总卫,若执意如此,明日此时——”   顾珩拂身而去,只留一声余音:“是你殒命之时。”   秋雨袭人,顾珩回到清平观时,身上的乌衣已浸透了,因是麻衣,淋雨后便格外发沉扎人。   “丞相预备怎么办。”贺风为他卸下衣裳。   “等。”   顾珩择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这样的雨天,他倒有些想秦观月的一碗热粥。   见贺风不解意,又续言:“此人敢亮出身份来行事,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我在暗处,不好擅动。”   顾珩方想吩咐下人熬一碗姜汤,外头无尘通禀说到人已来了。   顾珩忽才想起今日有约,这才披了氅向外室走去。   昏暗的室内,两个男子抚着胸口向顾珩作礼。   “罕赤阔给丞相见礼,丞相与天无极。”   疲乏的身躯让顾珩径直走向了椅子,只抬了抬手应付:“佐汗自便罢。”   “今日我二人前来,是有一事要跟丞相商议,朝廷这几年的辎重钱粮一年比一年少,如此下去,你屯养的那些……”   罕赤阔话未说完,便听到顾珩拍案之声。   “佐汗,这是在宫里,不是在你的漠察。”   顾珩闭了闭眼,养蓄了些精神,这才开口:“燕帝耗财,近年内帑已亏空见底,本相知晓你的辛苦,该有的银两好处,本相答应的,自会给你。”   得了顾珩此话,二人辙起身作礼答谢,之后却又伫在原地不肯挪动。   “还有什么,快些说罢。”   “回丞相,罕赤阔有罪,昨夜几个兄弟吃大了酒,路过哪个园子时见得了两个美人,一时没忍住就——”   顾珩不耐烦的扣了扣桌面:“挑要紧的说。”   “是未遂,但不巧,好似被个王爷撞上了。”   “知道是哪个宫的人吗?”   罕赤阔一侧手,作思量状:“罕赤阔不知,只是那两个兄弟酒醒了之后,说其中一个叫什么墨隐。”   而后又紧接着绪言:“估计是什么宫的杂役内侍罢了,那两个兄弟我已教训过了,如若王爷责问起来,还望您周旋一二。”   顾珩得闻墨隐二字,脑内瞬时清明,那秦观月呢?再见罕赤阔二人嬉笑之状,只恨不得立时诛杀。   陆起章这几日陪燕帝手谈,得闲的唯有城阳王,只是在此事上,顾珩竟挑不得他的错。   “杀了。”   罕赤阔一时发愣,没曾想顾珩会如此作答,便再问:“丞相说什么?”   “你手下那二人,杀了。”   毓秀宫中,秦观月在午憩被热得醒来,与此同时,闻见了一阵淡淡的草药香。   才将入秋,窗外飘着细雨,不知为何,殿中烧起了暖炉,烘得满殿干燥。   秦观月迷迷糊糊睁开眼,许是昨夜淋雨受了寒,醒来后她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疼的说不出话。   懒懒转了个身,雪白纤指挑开床帘,含糊地向墨隐要水喝。   过了片刻,她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冰凉的青瓷杯碰上了她的指尖。   秦观月闭着眼接过青瓷杯,从玉枕上稍稍仰起头,半阖着眼将那杯水饮尽。   而后又将小杯递出帘外,声音又懒又娇:“还要。”   帘外人沉默了一瞬,并未动作。   秦观月抬起长而密的漆睫,榻前,一抹苍青色的衣角撞进她的眼帘。   “醒了。”   顾珩微凉的声音在榻前响起,秦观月惊得险些叫出了声,恍然间,她以为自己还陷在梦中,躺在榻上愣了半晌,才敢顺着那抹衣角缓缓向上看。   顾珩长身直立在她的榻前,静静地垂眸看着她,面容清冷肃静。   他伸手接过秦观月手中握着的青瓷杯,问了一句。   “还要吗?”   顾珩的语气正经,却让秦观月听得耳廓一红。   她察觉刚才自己的那句“还要”不妥,尤其是在顾珩面前,像是故意要引惑着什么。   秦观月微红着脸摇了摇头,抬眼望着他,眼底还沾染着惺忪的睡意。   “不要了。”   她鲜少流露出这般懵懂的姿态,与娇媚面容生出一种强烈的对比,更具别样风情。   “珩郎,你怎么在这?”   秦观月下意识地向帘外探望,害怕叫哪个冒失闯进的小宫女看见。   往日他们私见,大多是在清平观或玉清阁,顾珩从没到过她的寝宫。   毓秀宫人多眼杂,顾珩实在是胆大妄为,青天白日之下,他一个外臣,怎么敢来她的寝宫。   顾珩扫了她一眼,这宫中的每一处地形他都熟稔于心,每一朝的皇宫都会有几处暗道,防止叛兵闯宫,以便帝王逃生。   他没回答这句话,只是轻缓掀开了她身上的被子。   “把寝衣褪了。”   “什么?”秦观月恍然以为错听,睁眼看着顾珩。   “没有人会进来。”顾珩坐在榻边,“月娘,转过身去,把寝衣褪了。”   顾珩总是这样,不喜欢说清缘由,仿佛与她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费劲。   秦观月时常反感他的这种□□,却也知道他的固执,不想与他较劲。   她顺从地转过身去,缓缓褪下身上的寝衣,露出莹白的肩颈,纤瘦的腰窝。   腰间雪白的肌肤上,那一片淤肿的青紫尤为触目。   她的小臂上、腿上皆有着轻重不同的斑驳伤痕,比那次在清平观,顾珩为她上药时还要严重。   顾珩缓缓拧起眉头,声音暗藏着不悦:“被谁欺负了?”   秦观月细想了想,顾珩今日反常地来寝殿找她,想是已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   她半撑着身子转过身来,一双眼秋水盈盈,藏尽情意,望着谁,谁都不免心颤。   “没有谁欺负我,是我不小心碰到的。”   她还是不说,非要等到顾珩亲自来问才算好。何况昨夜是城阳王救了她,她若是主动交待,或许还会惹得顾珩不快。   “上次也说是摔的,你不是小孩子了,还会这么不小心?”   雪紫帘幔里,秦观月将墨发拨到胸前,一手抚着抱腹遮身,一边在被衾上轻轻柔柔的转身。   秦观月抬起那双勾人的眸子,红唇噙笑,非但没向他抱怨,反而轻语宽慰着他。   “弄伤了不好吗?珩郎会来帮我上药。”   她伸出雪指,缓缓划过他的手背,顾珩想抽回手,却被她轻轻勾住小指。   她如往常般绵绵待他,掩藏着心中的算计。对于顾珩,她还抱着观望,若是他能稳坐高台,她还是乐意在他身上多费心思的。   秦观月擅于挑火,却也有抚平他人心绪浮火的本事。   顾珩被她说的轻笑一声:“你倒乖觉。”   他与漠察使臣会面之后,回清平观取了药膏,便先向毓秀宫赶来。   药膏被他放在怀中,本想质询秦观月一番,却被她轻松猜到来意。   这是他第二次为她上药,比起上次有意无意的挑弄,这次的秦观月倒安分了不少,乖乖趴在被衾上,享受着顾珩的照顾。   冰凉的药膏在手掌温了会,才轻轻覆上她的玉腰,饶是拿捏着力道,她还是疼得低声吟了出来。   许多事,顾珩已渐渐弄清了眉目,譬如这两次秦观月的伤都不是她自己无意的摔碰所致,但还有些事,是他尚不明白的——   秦观月为何要隐瞒这一切,不让他知道。   顾珩微眯眼看着那深深的淤紫,淡淡地抛出一句令人胆寒的话:“那两个漠察人,已经死了。”   秦观月有些意外,事涉两国邦交,她以为这事就算传到顾珩耳中,他也只会隔靴搔痒地处置两句,却没想到,顾珩会直接处死那两名漠察人。   放在此时此刻,秦观月没能感到欣喜。   眼下顾珩地位不稳,她观其状随时要另择高枝。若是两厢利用反倒容易离散,可现在顾珩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她,倒让事端变得棘手了。   她心中想着对策,面上轻蹙起眉,颇为意外的模样,眸底似有些惊颤,嗫声道:“珩郎都知道了?”   “嗯。”顾珩掌下是女子细腻的肌骨,却挥不散心底的阴郁,沉默许久,他才开口,“昨夜为什么不告诉我?”   “娘亲的事已经劳烦珩郎许多,我不想让珩郎再为我忧心。”秦观月轻声道。   那娇软的兰躯在雪紫的衾被上流曳雪光,光滑的脊背犹如雪山。   这是与顾珩亲密过数次的女子,她的每一处丰盈与陷落,每一个敏锐的角落,他俱了然于心。   可他似乎只了解这具躯体的外表,却并不谙熟她的内心。   他停下了掌间为她涂药的动作,目光沉沉:“昨夜是谁为你解了围?”   掌下的软躯微微一颤,他感受到了她的片刻僵硬。   顾珩既已知道昨夜的事,应该不久也能知道是谁救了她。   可若是让顾珩知道是城阳王救了她,他又会如何呢?   从奇石林到葡萄架下,似乎每次顾珩的失控,都与陆起戎有关。   秦观月攥紧了肩下的锦被,犹豫再三,知晓不能再瞒,只得踌躇道:“昨夜城阳王恰巧路过,是他救了我。”   顾珩静默良久。   秦观月心中砰砰直跳,颇不安地问了一句:“珩郎?”   她正想抬眼看顾珩的神情,此时却听得墨隐急急走近,在屏风后落住了脚。   墨隐道吴嫔在外等候已久,褪了珠钗,不着粉黛,非要见秦观月一面。   秦观月心中慌乱,下意识地责怪顾珩:“你不是说没人会来吗?”   顾珩默默地收起药膏:“你宫中的宫人都被遣去办事了,不会进来。但我也不省得吴嫔为什么会来。”   吴嫔昨夜还与淑贵妃陷害了她一次,今日突然赶来,不知是否受淑贵妃指使,若是让她看见顾珩在自己榻边,岂非自寻死路。   秦观月慌乱地披上寝衣,推了推顾珩:“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顾珩告诉秦观月,要走暗道,也要先出寝殿大门,势必会撞上吴嫔。   秦观月又急又恼,声音不禁染了一丝埋怨:“那怎么办?”   顾珩默了默,褪下了外袍云靴。   “让她站在屏风后说话,不得靠近。”   这不是秦观月第一次与顾珩同榻而枕,可这样狼狈的姿态却从未有过。   寝殿中的暖炉未熄,衾被覆在身上,勉强遮住其间春色。   那扇绘着蓬莱仙境的羽纱屏风,薄透非常,本为观赏所用,并不能遮掩什么。   秦观月面向屏风侧枕着,顾珩的掌心还覆在她的腰间,她不敢随意动作,生怕一动就不慎显露出她身后的顾珩。   被衾中,那轻纱寝衣只披在她肩上,其下是绵延无尽的雪色,顾珩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后颈,雪白的肌肤泛出微红。   墨隐假称贵妃称病,不宜见人,领着吴嫔走到屏风后便站住。   此时吴嫔已是梨花带雨,啜泣着跪在屏风后。   透过那扇屏风,秦观月甚至能看见她今日戴着一对双蝶戏珠的耳环,倘若吴嫔一抬头细看,想必也能看清她绯红如胭脂的脸颊。   原先,无论吴嫔这此前来用意为何,她至少能够稍作体面的应付一切。   若是认罪投诚,她便款款待之;若是执迷不悟,她也有别样的手段。   可如今,秦观月只觉得羞愧裹挟全身,她紧张得攥紧了锦被,浑身僵硬,香汗不止。   而身后的顾珩,更是不知在想什么,竟将沾着药膏的掌心,继续覆在她的腰上,缓缓地将药膏揉进她的肌理。 第43章   吴嫔低微的啜泣一阵阵地从屏风后传入秦观月的耳中。   而她的全部注意力被迫集聚在后腰的肌肤上,被那抹冰凉牵引着。   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与吴嫔问罪,也不想让顾珩看见她并不算良善的另一面。   秦观月仓促开口,声音暗含微微不安的颤抖:“吴嫔,今日本宫身上不适,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吴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能瞧见一弯瘦弱的脊背。   “贵妃娘娘,妾罪该万死。今日妾来见娘娘,只求娘娘能够原谅妾……”   吴嫔丝毫没有要走的架势,反倒哭声更加汹涌。   与秦观月怕被人发现的紧张不同,顾珩形貌从容,他掌控着秦观月盈盈一握的纤腰,覆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地抚过那处淤紫,引起一阵噤颤。   衾榻里侧堆满了三四层锦被,顾珩身量高大,此时两人并枕,便显得拥挤。   秦观月轻咬唇瓣,满室的暖意与身上的衾被,都不及身后人的贴近带来的热意。   雪肌沁出薄汗,更使她身上的体香馥郁几分。   她伸出藕臂,将榻前的帘幔拉紧,以免春色外泄,冷声问道。   “吴嫔错在何处?”   顾珩宽阔的身躯紧贴着她,使她甚至不能厉声疾色地与吴嫔说话。   她是要让顾珩知道的,但这些事,不能由她自己说出口,而是要借吴嫔的嘴巴。   “娘娘!”吴嫔跪在地上匍匐向前,离屏风又近了几步,哭泣声更加清晰。   “娘娘,妾也是受人所迫,她拿妾的家人做要挟,妾不敢不从啊……”   听到此处,顾珩放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秦观月险些惊呼出声。   她强将那声惊呼吞下,玉躯不自在地扭了扭,小心翼翼地伸手向腰后,摸索着,试图摆脱那双大掌,却好似不慎戳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那冰凉的大掌顿时在腰间压得更紧,使她无法轻易动弹。   顾珩此时也并不好受。   来时他怕秦观月褪衣上药时会着凉,才特地让墨隐备上了暖炉。谁知眼下这暖炉倒成了祸害,闷得二人额上布满密汗。   秦观月适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还特地在这火上添了一捧油。   他干涩开口,低微暗哑:“别再乱动。”   隔着极薄的衣料,秦观月也能感觉到身后某处强烈的变化,她乖巧地噤了声。   那道薄透的屏风之后,吴嫔还未察觉屏风内的情形,只是哭泣着祈求秦观月的原谅。   也正因吴嫔的到来,为这一室本就紧张的气氛,添了些微妙的禁忌。   秦观月不免感到口舌干燥,心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在害怕被吴嫔发现的慌张之外,一种柔软的欲念也被在温室中催发。   但她仍然要强撑起理智。   淑贵妃再三设计于她,她定要让顾珩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些事。   “你口中的她,是谁?”   吴嫔的啜泣声稍停了片刻,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   吴嫔生性胆怯,平日里只待在自己的寝殿,很少出门。   秦观月是知道的,她没有谋划这一切的勇气,更没有勾连漠察人的手段。   她与吴嫔无冤无仇,甚至上次在行宫,只有她为吴嫔说话,吴嫔没有理由害她,她也不想与吴嫔结仇。   “事已至此,你还想维护她吗?”   吴嫔愣了片刻,哭泣着说出了淑贵妃的名字。她也知道淑贵妃为人阴毒,不是可以倚靠之人,今日她来找秦观月,便是想要求她的庇护。   秦观月垂下睫,似是在估量着顾珩的反应。   “娘娘,妾知道对不起您,不敢乞求什么,只求娘娘能够保我家人不死,妾愿意以死谢罪。”   吴嫔踉跄起身,说罢便要一头撞向身后的殿柱,秦观月惊呼一声墨隐,吓得坐起了身,浑然忘记身上只有着薄衫,难掩玉姿。   顾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被子掀起裹在她的身上,带着她躺倒在榻上。   秦观月顾不上手腕处的暗痛,心中怒火纵生,拧眉斥道:“吴嫔!你要挟本宫。”   好在墨隐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吴嫔,制止了血溅殿柱的惨况。   吴嫔的身子像一滩软泥般瘫倒在了地上,不住地哭泣:“娘娘曾救了妾的命,妾却险些害得娘娘……妾实在心难自安。”   过了一会儿,秦观月缓缓道:“吴嫔,冤有头债有主,本宫不会责难于你和你的家人,你且回去吧。”   吴嫔退下后,顾珩低声问道:“是淑贵妃做的?”   “珩郎……你先放开我。”   顾珩慢慢松了手,秦观月声带慵懒地转过身去,露出绯红的脸庞,与顾珩相对而枕。   秦观月心中还惦记着刚才与顾珩未说完的话,于是靠在他的怀中,小手描摹着他的胸膛。   “珩郎这下该信了,那次奇石林的事,也是淑贵妃动的手脚。”   “谁问你这个了?”顾珩皱了皱眉,不与她顽笑,“淑贵妃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珩郎,淑贵妃的事暂且急不得,倒是吴嫔家人的事,恐怕还要珩郎费心。”   顾珩面色淡淡,眸光深远,不知在想什么。   “珩郎还在生气吗?”   顾珩怔了片刻,旋即便明了了秦观月话中的意思。   她问的是城阳王救了她,顾珩会不会因此而生气?   顾珩没说话,抬手将她揽到怀中,两人紧贴在一起,柔软触碰着坚毅,秦观月身上的暗香争先恐后地涌入鼻息。   “不生气。”   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愧疚。若是那夜是他留在宫中,或许便不会有这一桩事。   是他考虑的不周。   翌日晨起,无尘推门而入时,顾珩已在案前理事许久了,堆叠的折子快要将他吞噬淹没。   “丞相几更起的,怎也不燃烛。”   顾珩抬眼望了一眼来人,随即又下笔继续批阅:“放那儿吧。”   自归元寺事后,顾珩发觉着接踵而至的危险逐渐逼近,却参不破这当中的玄机,只责罚式的将自己埋在案牍之中,意欲忘怀。   今日天未亮时,顾珩就重默了一遍幼时随上师习的静心咒文,只是他越是想借此逃离,这种不安就愈是压迫。   无尘见顾珩面色凝重,亦不欲多搅扰,便阖了门退下,但门并未关紧,随后又被贺风推开。   “你下去吧,我与丞相有话要说,将门看紧些。”贺风与无尘示意。   贺风往内室来,双腿虽疾却沉,眼下是遮不住的乌青。   “丞相,您要我查的人,有结果了。”   顾珩终于顿笔,倚在椅上捏了捏眉心:“说罢。”   贺风见顾珩脸色铁青,料定昨夜也未安眠,便顺势燃了香说到:“京察司千鹰卫的总卫,张泰宁,去年于京畿上遴选上的,属照常的官职调动,属下昨夜调阅了兵部名卷,其保举人是,黄守仁。”   顾珩微叹了口气:“黄守仁是京察司总司,倒无不妥。”   “是无不妥,但属下又查阅了近日的宫门文书,黄守仁近日进宫问安多达——”   “五次。”顾珩眉眼一挑,对上贺风疲态尽显的双眸。   “丞相都知道了。”   顾珩被调去兴修道观之时,曾于燕宸殿外见过一眼黄守仁,当时虽有猜忌,但朝中不乏有势力于陛前参奏直谏,继而未曾理会。   近日疲于奔波,兼理漠察朝贡之事,一时间疏忽,却不知竟酿出如此事态。   “他最后一次进宫去了哪里。”   “宫文未有记载,陛下身边的笔吏亦无记录,属下昨夜盘问了几个内侍,说是黄守仁于康平街拦驾,之后君臣密谈,其余再无可考了。”   二人再欲谈论,被却外头的吵嚷声惊扰。   是无尘在与人争吵。   贺风大力将门一推,入眼的是王内侍和他手下的阉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在此处吵嚷放肆。”   阉班是贺风为他们起的谑称,此班名为探花卫,乃是由燕帝授意,由一干阉人聚合而成,专为燕帝查探民女、掠抢民妇等荒唐行举所用,偶有官员、侍婢触怒龙颜,燕帝也派其稍施惩戒。   因宫中护卫调动文书繁杂,且燕帝并无兵马之心,顾珩也暗许了探花卫的存在。   贺风此时立于门前,以高位俯视阶下之人,他清楚,探花卫的出现,意味着燕帝已动用了最为便捷趁手的力量。   但到底是什么事,才会使燕帝直接下命缉捕。   “呦,丞相来了。”王内侍眼尖,一句不柔不锐的话引得贺风回顾,这才发觉顾珩已来到他身后。   顾珩的唇角因为长久为进水而起了干皮,稍一启口,则显得更为干涸难耐:“容我洗漱更衣。”   “还是丞相通明,省的咱们劳动了,那样可实在是不好看了。”   顾珩仿佛对一切危机的来临都有所预料,不卑不亢的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进屋了,像照常一样湿帕,拭脸,更衣。   “丞相——”贺风隐约觉察出了这次的不同寻常,一个天将明的清晨,一队实为密探的近身护卫,一桩牵涉流血的冲突。   贺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为我拿官袍。”   顾珩甚少着官衣,那件红袍在熨贴后便被挂在橱中,因而存的极好。   贺风为顾珩系上腰间的蹀躞,提上青云靴,不免锤了下大腿。   “到底还是晚了他们一步。”   “不晚,今日或许省了我苦思之劳了。”   顾珩起身时,才发觉这袍身是仿照他去岁的体形织就的,而今领口却空了一指有余,他推门而出,一阵秋风拂过,更吹得他袖风阵阵。   门外候着的一干人作出侧身姿态,言语含糊:“丞相,请吧。”   “贺风,我走后,一切照常行事。”   顾珩于一行人身前展步,一袭红袍于晨光下衬的他格外俊秀,顾珩虽不肯以此作比,但他本身就是将崩之玉山,独立之孤松。   长久以来,敢于雪山之巅采撷这株灵草的,也只有秦观月一人而已。   行至庆跃桥,顾珩不由得停下脚,往毓秀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丞相,咱们还是快些走罢,勿要让陛下与其他臣工等急了。”   其他臣工。   顾珩心中的密云要开始逐步消散了。   燕宸殿的大门启开,王冕等人后退几步:“丞相自己进去吧。”   顾珩提袍而入,燕宸殿中的浓香呛得顾珩一阵急咳。   未入中室,辙听到一人哭喊:“回陛下,就是杀了臣,臣也是这般说辞,是丞相要借陛下之手行‘天下一教’之事,说甚么均不留情,臣等不知归元寺中是太后修行,臣等冤枉啊……”   “陛下。”顾珩立在帘处,打断了此人的哭嚎。   跪伏之人抬头,乃是京察司千鹰卫的张泰宁。   阁内人并不多,燕帝为中,两侧六人席位均坐满,除两位笔吏史外,打眼的即为京察司总司黄守仁。   “顾卿来了。”燕帝本拧眉扶案,此时见顾珩已至,一时拿不出个姿态,只好尴尬开口。   顾珩并未全然听见先前张泰宁那番话,只见立时情景,平淡开口:“陛下是要降罪于我了。”   “忤逆!见于陛下圣前,口不称臣。”开口的是黄守仁,唇上一层乌须是他言语格外狠戾。   燕帝向人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举止:“黄卿。”   燕帝受顾珩挟制已久,位居九五,此事又触及皇室体面,燕帝虽有千百疑问,当下也化归一句叹息。   “黄守仁,你说吧。”   “顾珩,陛下让你行的是光正道之教,布陛下之仁威,你却借以龙威,暗行私欲。我等已于前日查明,太后于归元寺内清修,只事关机要,陛下亦有严旨,因而未曾下布各处。”   黄守仁言语激烈,起身向顾珩迈了一步:“你哪来的胆子,竟敢支使他这厮在归元寺中大肆打杀,伤及太后之身!”   言罢,黄守仁狠踢了张泰宁一脚。   顾珩一切了然,反倒去了些惴惴之意,难怪京中兴修道观数十处,却偏要以归元寺为刀,向他劈来。   “张泰宁不是黄总司手下的人吗,怎么反而问起本相来了?”   顾珩话音将落,那趴在地上的张泰宁连忙作蝼蚁状爬到顾珩脚边:“顾相救我,当初您只说归元寺那片地界风水好,让我处置好,却未曾有人跟我说太后在此啊!您说事成之后推脱到黄总司身上便万无一失。”   语罢以后又往地上沉沉一磕:“顾相,我都是为了您‘天下一教’的大业而为啊。”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黄守仁接过张泰宁的话把。   “陛下,我乃八年乡学上来的学子,也算是受过顾珩恩惠的人,若非事关皇室绝不会背信诬陷。臣也不会愚笨到与张泰宁这厮同流合污,只是顾珩此人心思深沉,竟想构陷于臣。还请陛下圣裁!”   好缜密的局。   顾珩在这二人身上看到了极为熟稔的来回,以太后之名,佐以自己擅专之事,事事桩桩皆点到燕帝的痛处。   “够了。”燕帝身子大不如前,久坐后亦会喘咳。   “顾卿,你有什么要说的。”   “太后圣躯,还望陛下尽早接回宫中尊养。”顾珩一席话让在场之人皆为震目。   燕帝于众人面前,为他留了个话口:“不向朕辩解些什么?你不知晓太后之事,朕不罚你不知之罪,单就你京中动兵,私行己欲,败朕仁德一事,有什么要说的。”   “无话可说,臣自请去职,于清平观圈禁。”   一侧的一位官吏急急起身:“丞相不可。”   而后,他又向燕帝拜去:“陛下,此事疑虑颇多,且眼下漠察虎视眈眈,我等若废丞自乱,岂非徒惹忧虑。”   燕帝招了招手,让顾珩上前。   “朕待你不薄,你却孤恩负德,先时之事,朕不欲在查。你行事鲁莽,伤及太后,朕给你个体面,就按照你说的办。”   燕帝忆及先时种种,再补一句:“照常训问不免,清平观由典狱司接手,不思悔过,再行法办!”   入了秋,金桂正俏枝头,秦观月特地带了墨隐与毓秀宫中的几个小宫女,一清早就去了燕宫花苑摘桂花。   清风送桂香而来,秦观月与墨隐站在桂花树下,伸手便触到黄灿灿的桂花。   小竹篮跨在臂间,篮子里已盛了半筐,气味香而不妖。   墨隐替秦观月小心挑去了雾鬓间的几朵碎花:“娘娘生辰在即,宋司衣待会要送两件华裳来,奴之前去织室瞧了两眼,那衣裳料子都是当下最时兴的,生辰宴上娘娘要穿哪件,只怕是要挑上一会儿了。”   秦观月随手摘了一簇桂花:“生辰宴上陛下也在,当然是选一套不扎眼的。”   提及生辰,秦观月想到先前在清平观小住时,顾珩还说要给她准备一份生辰礼,却不知其中有什么玄虚。   如今的顾珩更像潭深井,教她看不透也摸不尽。但眼下他只要还当着一日丞相,她便要多观望一日。   一行人摘了满满几筐的新桂,在欢声笑语中回到了毓秀宫。午膳时,膳房将桂花洗净,制成了桂花酪呈了上来。   秦观月尝了一口,只觉满口生香,略思索一会儿,她让墨隐送份桂花酪去清平观   墨隐应是,将桂花酪放进食盒,便往清平观去了。   秦观月一人坐在桌前,桂花酪很快就见了底,她唤来屋里侍奉的小宫女瑞雪,让她再去小膳房添上一碗。   瑞雪端着空碗去了小膳房,新的桂花酪还没端上来,墨隐便提着食盒匆匆而归,面容因一路步伐急促涨的通红。   毓秀宫去清平观尚要些时候,墨隐此去不过半刻钟不到,按往日路程,应该还没到清平观才是。   “怎么了?”秦观月心中感到不妙,但还是为墨隐倒了杯水。   墨隐在秦观月耳边低语了几句,秦观月手中的茶杯骤然跌落在地。 第44章   月明风清,桂影横浮。   清平观内,青枝炉中燃着淡淡的苏合香,顾珩一袭白衣,站在梨花书案前,垂眸抄录着清心道经。   顾珩姿态闲适,看不出分毫困于浅滩的窘迫,反而笔画缓慢,通身气质尤似谪仙。   而贺风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为他磨墨。   他知晓顾相不急,也愿意相信丞相总有一日能脱困,但他还是难以做到四面楚歌之时,还如丞相这般逍遥自在。   贺风放下徽墨条,眉目染忧:“丞相,明日典狱司就要接手清平观了——”   顾珩敛起袖子,在金粟筏纸上堪堪划下一道笔力深刻的捺。   “不急。”   一张完整的经文抄完,顾珩从桌上拿起筏纸,在灯束下抖颤了几下,待墨迹稍干,才将筏纸放在案上。   而后,又取出一张新的筏纸。   “燕帝留情,至少你我今夜还有片刻清闲。”   贺风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墨条,为顾珩研墨。   寝屋内气氛沉寂,只听得见毫笔划过宣纸的窸嗦声,与墨条研磨声。   片刻后,门外倏地响起三下清脆的叩门声,贺风敏锐地抬起头望向门外。   “谁?”   秋风像是一只婉约的小手,轻轻拍动门纱。与之一并响起的,是一道娇润欲滴的女声。   “奴是来伺候丞相盥洗的。”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贺风皱了皱眉,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抬眼望向顾珩,等候他的指令。   顾珩未曾放下手中的笔,不为这声音所扰,只略抬下巴点向门外。   “去看看是谁。”   顾珩的寝屋不算宽阔,贺风两三步便走向了门外。   推开门,一壁月色自天际流泻进屋内,贺风惊愕地睁大眼睛,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贵……”   秦观月身着侍女衣裳,鬓发亦挽成侍女扮样,她及时打断了贺风,极恭敬地柔柔一礼。   “贺大人,热水已备好了,还请丞相移步盥室。”   顾珩听见动静,这才抬眼望向门外。   秦观月恰时地抬起那双拨云弄雾的眸子,与他遥遥对视一眼。   这一眼,沉默无言,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挑明情意。   “贺风,你先退下吧。”顾珩这时才肯落下笔。   月色落在长而幽的回廊上,顾珩跟在秦观月身后,两人向盥室走去。   那身宫女服饰样式简朴,在秦观月身上却更能衬得柔媚身姿。   她将大半墨发挽起,只留下些许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行动间,那缕墨发在腰间微微勾晃着。   盥室内早已备上了热水,此时热汽氤氲,伴着鲜花汁子的香气。   顾珩刚关上盥室的门,回过身来,秦观月便扑进他的怀中,顺势揽上了他的腰。   此时不同往日,今日的顾珩,不再是睥睨群臣的丞相。比起牢狱中的阶下囚,也不过是多了一分圈限在清平观的体面。   好在他此刻的衣着容貌,还不算太过落魄。   “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观月特意赶在典狱司接手清平观之前,打点了看守清平观的侍从,扮成侍女的模样,得以入内。   她尚有许多话要当面与顾珩细问。   她分晓不清这其中的玄妙,也不知顾珩究竟有没有翻身的机会,她要亲自看他。   秦观月顺手牵起顾珩腰间的玉佩,把在小手里玩看。   “清平观中都是乾道侍奉,唯一伺候丞相盥洗的女侍,今夜还吃坏了肚子,无法服侍丞相。故而,内府只能调遣我来伺候丞相盥洗。”   她不提及顾珩眼下的处境,只是说到此处,抬起那双妩媚的眼:“丞相,让奴伺候您用浴吧。”   秦观月闭口不提她的忧疑、她的猜忌、她的担忧,她深知眼前的男子是一只假寐的虎,只要些许风吹草动,都会引得他一阵警觉。   何况,是在这个当口。   “我自己来。”顾珩抬了抬眸,眼底并未明亮,而是有些暗淡。   秦观月心中一沉,或许当今的形势,确实不甚明朗,也不偏爱于顾珩。   秦观月没有与他争执,缓缓松了手,乖顺地退到一旁。待顾珩自行打理好一切,她才跪在浴桶边。   她握着铜枓勺,舀起一捧温度适宜的热水,缓缓地向下倾倒。   “几日未见,珩郎似乎有些消瘦。”   她的话如她的动作一般,轻轻柔柔,却颇具深意。   再抬眼时,秦观月已回到浴桶边,那双柔情的眉目,不施粉黛但也不落俗套,即便透着雾气也能瞧得清晰明朗。   “珩郎,别多想了。”   盥室只亮着几盏灯,明暗不一的灯落在顾珩幽深的眼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秦观月宽慰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顾珩的口中套出些许真切的话来,她勉强神色,好让自己显得平淡正常些。   局促的浴桶内,秦观月舀着热水不断续进去。   她今晚并未着妆,因而显得格外清明,在雾气衬托下,更有一番“出水芙蓉”的意味,秦观月将下巴放在浴桶沿上。   “珩郎,我很怕。”她小心地试探,抬着湿润无措的眸子望着他。“只是我一介女流,又哪里懂得庙堂之事,心里急得很,却不知如何做才能帮到珩郎。”   顾珩知晓她怕的是什么,他在昏暗的灯光里抬眼端详着秦观月的神色。   事到今日,他倒有些想知道,若自己真一朝失势,秦观月会作何反应。也想知道,她之前的那些情语,又几分真情意?   顾珩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抚了抚她略显憔悴的眉梢。   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只是此时不是同她全盘交付的时候,他更想一探秦观月的心意。   “月娘,眼下的形势,恐怕是我要拖累你了。如今,我也只能尽力保住你的平安。”   听见此话,秦观月心中倏然大惊,眸子里流转着一丝茫然的惊惧,缓拨着水的手骤然停了。   她又怕顾珩察觉自己的异样,忙装作无事般继续缓缓拨着浴桶中的温水,堪堪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无论珩郎如何,我对珩郎的心始终如初,我只是怕珩郎受苦。”   顾珩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凑近她的耳边,声音温柔,却让秦观月感到通体一寒:“月娘真的这样想吗?”   秦观月垂眸掩住眸中的恍惚,有些心虚地看着他的耳廓。   “当然。”   顾珩对上秦观月的眸,这次,顾珩更像是决绝的掠视,逼的秦观月无法躲闪,亦无法逃离。   顾珩握住秦观月在续热水的手腕,字字坚决,仿佛在推翻秦观月之前的句句心意。   “既如此,月娘便证明给我看。”   明月高悬,阴云翻腾,清平观中一方圆缸中的一双鱼儿正摇尾游弋,时光流逝,万千暗涌之上永远只流露出一派安宁与静谧。   平康茶馆的雅间内,一壶泡好的龙井正倾泻于盏内。   “黄守仁此事,算办的利索。”   秦国公将茶壶停稳,笑言:“不经您的提点,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也相应的褒夸秦国公,便将话锋引向他:“秦国公此事筹谋良久,也是费心思了。”   秦国公不敢居功,推诿道:“陛下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母子情深。且经内帑一事已对顾珩起疑,一切是水到渠成了。”   “我交待你办的事,你要紧些办好,否是怕顾珩有东山再起之势。”那人饮下一盏茶,再续:“今科科考也要开了,你等在其中遴选些可用之才,在朝中,与你我有利。”   清平观因被典狱司接手后,虽明面上留了这位曾经丞相的体面,但私下里,这些狱卒皆以严律相待,每日粥菜均只留性命之数。   这不是燕帝的旨意,是他们对于折辱顾珩而生出的一丝快意。   顾珩被圈时,曾向燕帝请旨此罪责愿一人承担,不涉他人。因而贺风被带入典狱刑讯了一番后,即被放了出来。   贺风被逐出了宫,清平观中只留无尘一人侍奉。   屋中,无尘为顾珩倒了盏清水。   典狱司的士卒进驻之时,大肆搜刮了清平观,除掠了几幅前朝大家的字画外,便再无可得,一行人啐骂后,将顾珩常饮的茶饼也分刮而去,如今,连碎茶沫也寻不见了。   “陛下不是这样聪敏的人。”   顾珩翻书的手一滞,抬头看向眼前青稚的脸:“说这话,是想帮他们定我的罪吗?”   “丞相不会蠢到这样。”无尘骨子里有一股韧草般的倔强,他垂首侍奉在一侧,再一言不发。   顾珩耐性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他肆意揣度的话来了兴致。   无尘抿了抿嘴,由继续说道:“陛下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对待丞相?”   冷箭难防,顾珩深知此事内里的蹊跷,只面对眼前的少年,不忍言多。   “世间不是万物都可卜的,陛下是君,亦是人子。”   不多时,只听屋外有脚步声逼近,合该是放饭的时辰了。   叩门声起,无尘还未上迎,那人便兀自推门而入,好似那声叩门只是为了警醒。   “先生。”   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让顾珩直了身子。   怎么是他?   “先生忘了我了?”   那人重又抬脸,将手中的锦盒交由无尘,对上顾珩的双眸。   顾珩只稍思索了片刻,在当时嘈杂的场面下摘取出了这样一个名字:“秦荣。”   秦荣身着内侍的青衣,但对顾珩行的却是读书人的师礼。   “先生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秦荣上前了一步,对着无尘说道:“这样的饭菜不吃也罢,污了先生体面。”   顾珩对于秦荣略显文儒的作派蹙了眉,这样的人,总该是有些胆怯的,但是他确实又站在这狱卒把手的重围里。   于是平声回道:“秦荣,我虽于囹圄之中,但尚有辨人之目,你来这里,不会是来寻我做学问的。”   秦荣未曾与顾珩相交过,却被他的自持慑住,于是开口:“先生错怪学生了。”   秦荣微微屈身回禀着:“先生‘天下一教’的罪名已传遍了京城,道佛两派也亦僵持着,学生在龙虎观中求学,得悉此事,便求了真人——”   顾珩接了他的话:“没了我,就要有其他人讲经,于是你就混在龙虎观的道班里,进宫了。”   “先生说对了,也没说对。”   “哪里没对。”顾珩有些意外。   “我不是混进来的,您进观那年十五,我八岁。”   经久的往事又攀涌上顾珩的脑海,他于一艘商船上颠簸飘荡了月余,才从南浙来到了燕都,一路坎坷,均隐在了龙虎观这三个字背后。   秦荣向顾珩再一作揖:“学生,道号戌道。”   顾珩自入仕后,因政务所掣,便龙虎观少了些往来。而经他一提醒,那依稀的模样便逐渐有了轮廓。   “我得了您的恩惠,您入仕后,在龙虎观创设了私学,我便入学读书了。”   顾珩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半晌只回了句:“龙虎观,一切都好吗?”   秦荣面上添了几分忧虑:“学生此来,不是同您叙家常的,学生们都知道,此事,您是被冤枉的。”   “秦荣,你此番心意我亦知悉了,此事,我不想将龙虎观牵扯其中。你勿多耽搁,还是尽早离了吧。”   顾珩本性的孤寒将秦荣言下之意遮蔽。   “门外的庸人学生已打点好,不过是一群贪财之人,丞相何惧?”   秦荣并未理解顾珩的用心,自习道习文以来,顾珩与他,或称为师兄,或称为先生,但都是他行事的圭臬,如今他长成,更是极为迫切的想追随顾珩。   顾珩的面色也在一瞬之间骤变:“秦荣,谁给你的胆子允你如此行事?”   “学生知道贺大人外面做些什么。”秦荣的话虽坦诚,但更像是威胁。   而顾珩有意独自担下罪责,将贺风放走,也确有他事。   秦荣好不避讳对上顾珩的眸子,而后又直挺挺的跪下。   “您开官学,择数百乡子入仕,又大兴文教,天下学士,均仰仗丞相,还望丞相,珍重。”   他并未起身,继续说道:“您在外有您自己的安排行事,学生不过问,学生只是想尽一份绵力,为天下读书人谋求一个生路。”   “你要什么。”   “您的一篇文章。”   无尘于二人旁研墨,顾珩与秦荣仿似一双胞兄弟般相对而坐——交谈、笔录,直至两盏茶都凉透了,秦荣这才揉了揉酸楚的手腕起身。   “等等,帮我带个东西吧,我抄好了。”顾珩在案下一堆杂章中翻出了个小笺。   秦荣直了直背问道:“先生是给故人的吗?”   顾珩一愣,这首小赋是他为秦观月生辰所做的,但现下却无机会在那日给她了,里面夹带的还有一份地契,原意让秦荣转给贺风,再由贺风借机转给秦观月。   不知怎的,这句故人到让顾珩迟疑了,这样率直的情意,他或许应该自己当面给她。   顾珩笑着摆了摆手:“算了,届时我自己送罢。” 第45章   燕帝昨夜在漠察妾妃处饮多了酒,一觉不醒,误了秦观月的生辰宴。   生辰宴快尽尾声时,魏恪才携人捧了几箱赏礼来贺。   秦观月谢过恩赐,看都没看那几箱赏礼。   她不用猜也知道,这贺礼不过是燕帝随便差人从后库中择了几样金玉奇宝,急急送来过应付体面。   散宴时,秦观月乘着小撵,在秋风中往毓秀宫去。   秋风萧瑟,为这一日平添几分寂寥。   秦观月的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往年在秦国公府为婢的时候,娘亲总会为她煮上一碗热汤面庆生。   那时候虽身份卑贱,没有任何华贵的贺礼,但总还是有人真心为她庆生。   而今年此日,娘亲不知行踪。   秦观月搅搅手中锦帕,心下怨念骤生。   顾珩之前手握生杀之权,救出娘亲又有何难?每次提及此事,秦观月总是说她不急,可实际上,她总觉得顾珩是刻意以此作饵,不愿成全。   顾珩还说要为她的生辰好好备上一份贺礼,可他如今身陷囹圄,还指望他能有什么心意?   她原以为顾珩的权位,世间无人可以撼动,可谁知那只是一瞬之景,这样轻易就坠落神坛,连典狱司那帮畜生路过清平观,都能啐上几口。   提起顾珩,秦观月只是悔之又悔,怨恼相生。她为了顾珩费了这样多的心思,连身子清白都给了他,到头来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根本就不该为了顾珩,屡屡拒绝城阳王的示好。   静夜,秦观月沐浴后就想早早睡下,谁知城阳王递了口信,说在毓秀宫外备了密轿,请秦观月一见。   夜风将桂香送入殿内,清甜的香气拂过秦观月的面颊,扫去了她心中多日的郁结。   她从榻上起身,让墨隐去外面回话,声音中都沾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你去同那人说,让他在外面稍等一会,我整理衣装后就来。”   墨隐应了,转身就要向门外去,又被秦观月的一声回来叫住。   夜色已深,她不确定城阳王选这个时候相见,是否有别的心思。   墨隐行至殿外,同传信的那人行了一礼:“宫门落锁前,要回到毓秀宫中。”   “悉听娘娘安排。”   菱花镜前,秦观月手握黛笔,在眉梢浅描最后一笔。   在顾珩面前,秦观月多行媚态。而今夜,她刻意绘了小檀眉,眉形似月,楚楚可怜。   她记住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做风情多样的娇娘,而要扮作清稚无害的小鹿。   密轿的座椅上铺满了灰狐软垫,四角挂着香囊,是精心布置过的。   秦观月本以为城阳王会在宫内某处偏凉的宫殿与她会面,却不想轿子竟出了宫门,一路向城南行去。   轿子进了乡路,便变得有些颠簸,但因为铺上了灰鼠软垫,坐在轿中感觉不到一点劳累。   墨隐坐在一旁,也忍不住感慨这轿内布置的用心与周全。   轿子停在了山脚下,不便前行。山林有些陡峭,月光不曾落下的地方黑漆漆的。   秦观月为了赴约,今夜还特地穿了月华裙,若是知道陆起戎会约在这偏僻的山林见面,心底有些不满,站在原地踌躇着不肯进山林。   山林里,一盏柔黄的灯笼渐渐靠近。   陆起戎举着灯笼迈出了山林,走到秦观月的面前。   “我为娘娘备了贺礼,请娘娘赏光。”   他向她伸手,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令人不忍拒绝。   山林里能有什么贺礼?秦观月将信将疑地扶上他的小臂。   陆起戎为她理了裙裾:“小心脚下。”   她不关心那些自然的奇景,那还比不上二两银子来得划算。   好在山路不算陡峭,二人很快来到山林深处,夜风温柔袭来,秦观月停下了脚步。   四周山涧环绕,暗香浮盈,此处林荫遮蔽,月光不曾临落,但二人面前的小湖上,仍然似月华凝落,波光粼粼。   湖面上,荡漾着将近百只圆月状的花灯,映衬湖面光华。   秦观月到底是个女子,此情此景,饶是她一贯不喜欢这些虚无仪式,也不禁为之动容。   她向前走去,才看清每一盏花灯上都写着不同咏诵月的诗句。   秦观月望向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些诗句……”   陆起戎向秦观月走来,踩在满地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池花灯上:“是我抄录在灯上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墨色的盒子,缓缓打开。   盒子里盛着一枚夜明珠,望之如月,盒子打开时,满池花灯与夜明珠相比,不及其清辉。   “娘娘,生辰吉乐。”   夜明珠价值不菲,堪比和氏璧。秦观月缓缓垂下羽睫,遮住眸中喜色。   在明珠清辉下,她的身姿纤薄,面容清丽,两弯小檀眉似说还休。   “王爷用心为我准备了这满池月灯,我已经很欢喜。这夜明珠,我不能收下。”   “为何不能?”陆起戎将盒子递到秦观月手中,静静地望着她,“天下最皎洁的明月,已在我的眼前。”   在宫门落锁前,秦观月乘着密轿送回了毓秀宫中。   城阳王并没有任何失礼的行举,也没有多作不合时宜的挽留。   发乎情而至于礼,似乎他今夜的相邀,只是为了遥贺芳辰。   秦观月下轿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   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秦观月倏然感到眼眶有些酸涩。   在山林中,她忍不住问陆起戎,为什么要为了她的生辰费这样多的心思。   毕竟宫中无人在意她的生辰,连顾珩也是。   陆起戎站在林间,玉身而立,散着少年意气,笑得坦然。   “骊台宴上一舞,我便倾慕娘娘风姿,那时我并不敢肖想什么,直到后来,我发现娘娘在皇兄身边并不开心。”   “我想让娘娘能只为自己,自在地活。”   长街是燕都最繁盛的地方。   状元打马行街是在此处,百姓经营谋生、戏子演奏乐舞亦是在此。   长街上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吹进燕宫,吹入燕都每一户百姓的家中。   平康茶馆的二楼外有一方平台,凭栏而望,可将长街首尾尽收眼底。   秦国公与一男子并肩而立,端望着楼下长街的动静。   今日的长街不同于往常的喧闹,商户行人皆立于道路两侧,清出了其中的一条肃静大道。   正中大道上,一群学子身着白衣,手执卷轴书经,振臂高呼。   为首之人,正是秦荣。   他们手中拿着的,是那日清平观中,顾珩转录给秦荣的那篇《治国策》。这是顾珩入仕的第一篇论策。   那日的事态真相如何,秦荣是亲眼看到的。秦荣将这篇治国策传给天下学子,又将顾珩被佞臣构陷的原委交告天下学子,一时引起天下撼动,学子共鸣。   他们之间大多数人的入仕初心,皆始于顾珩。天下学子将顾珩视作圭臬,奉上神坛。   而今燕帝行举不公、偏信佞臣之言而凉薄忠臣,科考在即,寒的是天下学子以学谋为国效力之心。   “佞臣一日不除,我等岂能入仕与尔等走兽为伍!”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长街走过,其中名士多如过江之鲫,引得街边百姓议论纷纷。   秦国公倚栏而站,拭了把汗,愤声道:“如此狂悖小子,理应斩首示众!”   他身旁那人神态从容地抚了抚栏杆。   “国公啊,我先前与你说的事,恐怕不能再等了。就三日后吧。”   晨起后,顾珩便一直坐在清平观的案前。   案上已堆叠着不同样式的纸花样,顾珩垂眸,指下用力,在折起的纸上留下一道印痕。   折纸术比起高洁的习趣,似乎难等登大雅之堂。连秦观月也打趣过他,这是小孩子才钟意的戏法。   顾珩不以为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折纸。   下一瞬,秦观月便被压在案上,代替了那张柔软的薄纸。   被圈在清平观的这些日子,顾珩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屈辱。   不必劳累于案牍之间,也不必费尽心思揣测京中暗处究竟有哪些暗箭。   他只需要坐在清平观中,抚琴习字,静静等待时机成熟。   届时,他才会提起钓竿,去看看钓钩之上,悬着哪一条血肉淋漓的大鱼。   他钟意于叠纸,是乐于看薄纸被他轻易掌控,也乐于借此发泄。   事实上,自从他与秦观月有了肌肤之亲后,他便很少折纸。   一些暗藏已久,难以言说的情愫,由纸张转移到秦观月的身上。在某些时候,她与纸张都一样,会被折叠翻覆成不同的姿态。   这让他感到由衷愉悦。   无尘告诉他今日长街学子集聚之事,顾珩才从那纸上抬起了眼。   “燕帝那边是什么反应?”   燕帝昏聩,未必就能宽容这些学子。   无尘为顾珩披了件袍子:“燕都事起,除光州之外,大燕各州郡学子纷纷群起效仿,人数众多,已成燎原之势。陛下气急,尚来不及处置,已然病倒。”   学子集聚之事,虽能使燕帝一时忌惮,但恐怕长久来看并非益事。   “贺风那里呢?”   “贺大人传信来说人已经找到了。”   “按之前说的去办吧。”   顾珩点了点头,微皱起的眉山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他拿起案上未叠完的纸,不再多言,沉静地垂下眸子。   纸张在他指下折叠成了海棠花的样式,放在掌中,轻轻一握,就成了一团褶皱变形的废纸。   与秦观月一样,美艳而脆弱,稍微用力,便会留下痕迹。   这些日子保守起见,顾珩撤去了宫中大部分的眼线暗卫,只余下寥寥几人在燕宸殿附近把守。   听说昨日秦观月的生辰宴办得潦草,燕帝在漠察妾妃怀中宿醉,却忘了给贵妃体面。   顾珩猜想秦观月昨日过得并不愉悦。   但是无妨,用不了几日,他会为她补上今年生辰的所有抱憾,她一定会喜欢他赠的贺礼。   想到这儿,顾珩轻声地笑了。 第46章   入秋以来,燕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听闻学子集聚长街之事,气急攻心,一时大病不起。   午后服了药,燕帝才得以勉强睡下。谁知过了一个时辰,忽然咳嗽不止,咳了满帕子的血。   彼时淑贵妃在旁伺候,吓得花容失色。   燕帝撑着虚弱的身子,从明黄色的榻帘后颤颤伸出一只手。   自从燕帝在行宫大病之后,就落下痼疾,日渐消瘦。如今那只手已嶙峋如干柴,毫无半点帝王气魄。   “丹、丹药……”沙哑无力的声音从他的喉间发出,落在沉寂的燕宸殿中,颇为可怖。   像是被折磨已久的哀吟。   王内侍向魏恪使了个眼色,魏恪旋即从内室墙壁的暗格内取出一个玉白色的小瓷瓶。   他捧着瓷瓶跪倒在燕帝榻前,倒出了最后一粒丹药。   “陛下……只剩最后一粒了。”   这是顾珩先前为燕帝练制的长生丹,每日要服用三粒。而今丹药只余一粒,顾珩却被圈于清平观中。   燕帝颤抖着从魏恪手中拿来那最后一粒丹药,将其放入口中,而后大口地喘着气。   过了一会,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殿外看守的内官来报,贺风贺大人,于殿外携太后亲笔书信求见。   “传、快传!”燕帝大惊,由王内侍扶着勉强坐起。   贺风阔步走进殿内, 第一眼便瞧见燕帝惨白的脸。   燕帝免他虚礼,也想不起来询问为何是贺风送来了太后亲笔的书信。   他半生荒唐,皆因为失母之痛。   而今得知母后尤在修行,他只盼着能再见生母一面,纵死也无憾。   燕帝接过那封书信,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他母后的字迹,一滴热泪瞬间顺着眼眶流下。   燕帝此生唯二不可触及的逆鳞,一是长生与国运,二便是生母王氏。   顾珩料定黄守仁及其幕后党羽会设法除掉太后,再嫁祸到自己身上。于是调贺风出宫,命其探寻太后踪迹,暗中保护。   顾珩断事如神,昨夜果然有一队黑衣人闯入太后住处,意欲灭口。   这批黑衣人皆是死卫,见事败便想咬舌自尽,好在还有三人被贺风及时拦下,现已被带回顾珩在京郊的私宅,等待顾珩亲审。   太后的书信将遇刺之事叙尽,并在末尾为顾珩陈情,却只字未提与燕帝相见。   燕帝失落地阖上书信,闭上了眼:“太后还是不愿回宫吗?”   “太后娘娘现已被安置在龙虎观中,不愿再与旧日伤心地有牵扯。待陛下身子大好,可至龙虎观与太后娘娘相见。”   “朕知道母后心意了。”燕帝沉重一叹,“魏恪,传旨清平观。”   顾珩被圈于清平观的日子里,繁重的折子朝事皆落在了陆起戎与陆起章的身上。   陆起章年岁小,许多事拿不定主意,只能交予陆起戎决定。   陆起戎先前被顾珩派在边关互市待了几年,好在这些日子大燕并无棘手的大事,不过是些臣工日常上奏的事务,他处理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陆起戎平日里虽然一副闲散作派,但真涉及朝事,态度一向严谨,常常是日未出时便起,直到夜深才披着月色回屋休息。   只是今日不同,日暮时他便要走,引得陆起章从折子上抬起头问道:“表兄今日这么走得这么早?”   陆起戎将未批尽的折子放在一旁,笑着应道:“只许你每日偷闲,不许我也有点私事吗?”   陆起章看着陆起戎今日衣衫熨帖齐整,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又生猜想。   “表兄该不是去会哪家娘子了吧?”   陆起戎被说中心事,也不急恼,只是坦然地站起身,抚平衣袍:“我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   “表兄说的可是真的?那娘子长什么模样?”   思及那夜花灯清辉下的秦观月,陆起戎只觉春风拂过心头,不由得勾起一笑。   “高门之女,神女之姿。”   京中贵女皆知,城阳王待人和善,眼光却一向挑剔。燕帝多次赐婚都被他推拒,还没有哪个女子能担起他这样一句声誉。   陆起章坐在一旁,也愣了愣,他刚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就望见表兄对着他挥了挥袖。   “好了,不与你顽笑了。我再不走,她要等急了。”   燕宫后花苑的堆绣山上,秦观月坐在靠椅上远睇风光,身前小亭叠翠,身后清风拂来,卷动她鹅黄色的裙裾,即便入秋穿得稍微厚重,也能勾拢她的纤细玉腰。   “月娘。”陆起戎匆匆赶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幅如画的情景。   他拾级而上,还未站定便先问道:“我来晚了,你等急了吗?”   秦观月默许了他的这句月娘,这是那夜山林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她从靠椅上站起身,温温柔柔地一笑,没有半点懊恼。   “是我到的早了。”   算起来顾珩被圈在清平观已有好几日了,最初她还有些不安担忧,担心失去了顾珩倚靠,来日前途未卜。直到那夜山林,陆起戎与她表明心迹,她才渐渐安了心。   这两日若不是墨隐偶尔提起,她都快忘了顾珩这个人。   燕帝的身子逐日枯朽,按大燕的规例,没能诞育皇嗣的后妃,在天子崩逝之后要为其殉葬。   而顾珩已是强弩之末,没了官职权柄,就连三日前学子起事都没能将他救出。如今就算他还留着一口气,于她而言,也是毫无益处。   她不得不为自己与娘亲的将来早做打算。   陆起戎来得急,额上覆了一层细汗。秦观月纤指捻着帕子,抬手想为他拭去汗珠,手伸到一半时,又倏然缩了回来。   她羞赧地垂下眸子,像是惊觉方才的行举不合礼数一般,连洁白的玉颈都微微泛了红,娇怯如含羞的海棠。   陆起戎看着她,心跳似乎也乱了两拍。   她伸手将帕子递到陆起戎面前:“王爷还是自己来吧。”   秦国公府的女儿,高门望族有着严厉清明的信条家教,不会允许她有丝毫的逾矩。所以她才会每次都小心地推开他,不敢亲近。   想到这儿,陆起戎的心中一软。往日为她的屡次拒绝而心灰意冷,今日终于感到稍许宽慰。   他没有为难她,也没有稍显狎昵的要求。陆起戎接过帕子,那帕子染着她身上的女儿甜香,萦绕在陆起戎的鼻尖。   陆起戎有些犹豫:“这帕子给我用,似乎有些糟蹋了。”   秦观月皓齿轻咬下唇,面露豫色:“这帕子是新的,我还没用过。若是王爷不嫌弃,就拿回去用吧。”   话尽,她抬起双眼望他,湿润的眸眼中,如同落了干净而晶莹的雪。   陆起戎微微蜷起捻着帕子的手指,握在手中紧了紧。   “月娘,明日我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燕帝的旨意传到清平观中,无尘侍奉顾珩盥洗后,为他换了苍青色的道袍,在旁递上玉拂尘。   几日的软禁,顾珩面目未见疲惫,除了稍见消瘦以外,风姿如旧。   苍青色的道袍覆在他身上,犹如一棵落雪的青松,遗世独立,清冷孤寂。   无尘为他推开寝屋的门,看见门外的场景,不由得一愣。   门外,典狱司那几名先前仗势欺人的走狗,得了风声,现已齐齐跪在地上,全身颤抖如筛糠。   领头的人见顾珩出来,跪着挪动向前,爬到顾珩的脚边。   “丞相,先前是我们得罪了丞相。丞相大人有大量,我们几人也只是奉命行事,丞相饶我们一条狗命吧!”   顾珩冷眼掠过几人,地上几人皆如被锐刃扫过,寒意攀上脊背,连连磕头不止,登时清平观院内响声此起彼伏。   无尘在旁冷笑道:“几位大人掠走我家丞相的私藏字画,每日削减饭食,连丞相常饮的茶饼都被你们夺走,这也是奉命行事吗?”   地上跪着的几人话都不敢再说。   往日燕帝待顾珩尊敬有佳,恨不能将天下荣华权贵都交予他一人。   这是燕帝第一次对顾珩以帝王权势相压,典狱司这些士卒之所以敢那般行事,也是料定了顾珩这次不得翻身。   谁曾想,今日燕帝恢复顾珩丞相之位的旨意就传到了清平观中。   无尘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说的他们心虚不已,冷汗流个不停,只能一直磕着头,额上很快就沁出了血迹。   领头那人跪在顾珩脚边,泣涕纵横地抓住顾珩的袍角:“丞相饶命啊!”   顾珩沉默着垂眼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淡淡开口。   “你碰脏了我的袍子。”   清平观外停着燕帝派来接顾珩的华撵,贺风站在撵旁,看见顾珩从观中走出,笑着迎上前去。   他与无尘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唇角皆带着笑意。   贺风拱手一礼,声音中都带着喜悦:“请丞相上撵。”   不同于贺风与无尘的喜悦,顾珩坐在撵上,对于近日的起伏跌宕,心中没有丝毫的波动。   燕帝需要他,大燕亦是。这个道理,黄守仁之辈想不明白,但他却深谙于心。   除了秦荣的事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其余的每一步判断,都在他的掌握中。   若要说有些愉悦,那也是迷雾将散,找出幕后主使,又近了一步。   他与秦观月的会面,也将在眼前。   这些日子她恐怕也心中不安,她身为帝妃,却将身子给了他。若是他此次真失了势,恐怕日后她难以交代。   处理完手上的事,他会即刻去找她,替她补上生辰。   思及此,连迈向燕宸殿的步伐,也变得松快欣悦许多。   燕帝半倚在龙榻上,看见顾珩前来,他微微倾了倾身子,想要相迎。   他对顾珩有愧,妄听黄守仁一面之词,竟污蔑了他的爱卿——   他便知道,顾珩为大燕鞠躬尽瘁,怎会是那般枉背圣恩之徒。   顾珩缓步走向龙榻,背脊挺直,未行礼数,只是虚虚一扶燕帝的胳膊。   “陛下龙体抱恙,且躺着吧。”   燕帝面露一丝愧色,掩唇咳了几声,颤手欲抚上顾珩的手,顾珩却不动声色地抽了回去,坐在燕帝榻前的黑松木圆椅上。   燕帝声音虚浮,听起来似乎龙寿将尽:“顾卿,朕如今上了年岁,听信小人谗言,错怪了顾卿。今日太后修书责朕,朕也认了。”   顾珩不欲与他虚言,浅浅抿了口茶,直转话端:“陛下,听闻前几日学子长街闹事。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理?”   燕帝的表情略显不自然,学子之事,已有数人上奏,要他抓捕领头秦荣等人,以法示众。   但如今,他还要求着顾珩为他炼制丹药。   燕帝虚咳了几声,悄悄抬眼打量顾珩的神色:“这些学子虽是依据执言,但到底有违皇家颜面。依爱卿看,该如何处置啊?”   顾珩放下茶盏:“这些学子年岁轻,此次行事,也是怕有佞臣作怪,不忍看臣与陛下之间生君臣嫌隙。而今科举在即,未免再惹事端……”   “还是奖赏领头之人,再惩戒佞臣,以示天下,彰显天子恩德公允。”   燕帝大骇,但看顾珩面色无惊,又不敢多说什么。   “爱卿啊,朕的长生丹,恐怕还要劳烦爱卿再炼制几瓶。”   顾珩没有接话,续问道:“黄守仁、张泰宁等人……”   “爱卿现已官复原职,朕这些日子要好好休养,不能操心,这些朝事,还是都由爱卿决定吧。”   “既如此,臣就不叨扰陛下休息,先回去为陛下炼丹药了。”   从燕宸殿出来后,天色已晚。   顾珩回到清平观,那几个典狱司的士卒还在院中跪着。一番询问下,他们不敢隐瞒,只道那几幅被他们掠走的字画,已被尽数变卖了。   顾珩轻轻地哦了一声,只是说那些字画非金银可衡量,纵然杀了他们,恐怕也不值字画些许。   既然是这几双贼手掠走了字画,便全都砍了,埋在清平观院中滋养花草吧。   贺风应命,待典狱司的士卒被哭喊着拖下去后,院中顿时清净。   贺风询问顾珩是否要传信毓秀宫,顾珩摇了摇头。   “今日有些晚了,她应当已睡下了。等明日,我再去见她。” 第47章   平康茶馆的雅间中,秦国公跪伏在面前人靴下,已然汗透前襟。   “我已着人灭了黄守仁的口,您放心,只要他一死,再不会有他人知晓此事了。”   秦国公一席话说的颤抖,末了,狠咽了口唾沫。   “哦?再无他人了吗?”那人言语并不锋锐,只是颇有玩味的扔下一句话由着秦国公回复。   顾珩此事,虽称不上万无一失的筹谋,但先前步步落子,皆稳扎稳打。   只是百密一疏,顾珩羽翼之丰满,声望之鼎盛是二人所未曾料及的,恰逢燕帝病倒,天不遂二人之意。   脚下的秦国公似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叩首:“您、您不必忧心,臣虽愚钝,但不肖黄守仁等见财眼开之辈,定不会妄言些——”   秦国公的话说的颠三倒四,已是花甲之年,仍如蝼蚁之姿般的战栗求饶。   “是我出手太慢,让人得了先机,只是您福禄之大,不必求急一时,我等定再为您重新谋划。”   座上之人似有些倦怠,摆了摆手叫人退下了,秦国公得见生机,便仓皇退下了。   待人走后,阁内隐帘后走出一侍从打扮的人,他将刀锋归鞘。   “王爷,怎么不叫属下动手,这老东西,知道的太多了。”   城阳王的目光从案上的青瓷盏移到那柄鎏金短刃上,平淡的回道:“留他,还有些用处。”   那侍从眉头紧蹙,言语急迫:“王爷,陛下身子亦不大好了,秦国公为人狡猾,怎可知堪为大用,属下只怕误了您的大事。”   城阳王目光回落,藏下几分阴郁,而后附上一番笃定的言辞:“贵妃现已为我所用,他就此一个独女,视为珍宝,若敢造次,便以其女为先锋。”   言罢,陆起戎轻嗤一声,对于这父女二人良久以来的图谋,经此一役后,也不算枉费。   先时秦观月对他的推拒与斥驳,险些让他萌生退意,而今看来,这父女二人不过的金玉其表,尽收麾下而已。   “王爷英明。”   那三名黑衣人行刺太后未遂,便被抓进了顾珩在京外的私宅。   顾珩迈进暗室时,三人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吊着命。   即便如此,也没能套出有用的消息,但从其中一人的衣襟内摸到了一枚令牌,总归不虚此行。   从暗室出来,骤见天光,顾珩不禁偏首避开。   秋风卷起一片黄叶,飘旋着落到顾珩的靴旁。他身上深袍沾了血,混杂着暗室里的霉味。   他的靴底碾过落叶,踏上马车。   青帘马车驶过长街悠悠向燕宫行去,顾珩靠在软垫上,从袖中取出那封地契与小赋。   他展开那张地契,端详了片刻,面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这所宅子如秦观月所说,位于京郊,另有数亩良田以作后院,庭院宽阔,临山倚水。   宅子虽然寂静,但距燕都长街不远,乘马车不过二刻钟的功夫,若是日后她想置办珠玉衣饰,也算方便。   自从秦观月来到自己身边,以艳魅的热烈融化着他的防线,用温柔的双手抚慰他的灵魂。   他感到生命中缺失已久的某一部分,因为秦观月而逐渐被填实。   顾珩第一次知晓什么叫做期待。   他生出隐隐的盼望,犹如绝壁的裂缝中因春风滋润,而生出一粒顽强破土的种子,试图生根发芽。   几日不见,他将这份未能按时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妥帖地藏在袖中,只为重逢的这一日,亲手递给她。   顾珩期盼着秦观月看见地契后露出的笑容,明丽而直白,甚至她会因欣喜而搂住他,畅快地诉说着自己的欢喜。   但他的心中也有略带焦灼的不安。   秦观月当真会像她说的那样,无论他处境如何,都对他心意如初吗?   顾珩默然将地契藏回袖中,叫停了马车。马车掉头转了个弯,随着一声黑马嘶鸣,马车在燕都最富盛名的珠宝阁门前停下。   顾珩差贺风进珠宝阁买一支最时兴的簪子,不论价钱。   长街兴盛繁华,帘外不时传来小贩叫卖声。   顾珩被困囿清平观多日,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热闹的声音。   他伸指挑开车帘,却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秦观月面露娇色地倚靠在一名男人的怀中,眸底横泄春光,垂眸间尽是温柔,不胜娇羞。   顾珩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怒火狂妄放肆地蔓延在全身的血液中,像是有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秦观月身边的那名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顾珩正巧看清了他的脸。   陆起戎站在秦观月的身旁,二人身量极为相配。他低下头,宠溺地伸手将秦观月脸颊边的一缕碎发拢回她的耳后。   马车中,顾珩缓缓地蜷起手指,攥紧了掌心的玉拂尘,眉目间神色阴郁。   贺风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在帘外响起:“丞相,簪子买来了。”   马车内没有回声,寂静而肃穆,与周遭热闹的气氛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顾珩的眼神冷得仿佛结霜一般,一声脆响下,他生生握断了手中的玉拂尘。   青帘马车缓缓驶出长街,而街边的两人并没有因身后的微悄动静而被打扰。   直到顾珩的马车远去,陆起戎身边的侍从才捧着双新买的绣鞋跑到二人面前。   秦观月适才不慎踩进了水洼中,湿了鞋面,污水渗进鞋里,沁着透骨的寒。   陆起戎当即让侍从去买一双新鞋,自己则褪下外衫铺在地上,让秦观月脱下湿鞋踩在上面。   秦观月最初自然是推拒,但拗不过陆起戎已将衣衫褪下。   她只得搀揽着陆起戎,由墨隐为她脱下湿鞋,踩在了他的外衫上。   小厮送来了新鞋,墨隐为她换上,她才含羞推开陆起戎的怀抱。   墨隐捧起陆起戎放在地上的外衫,那衣料华贵的外衫上被湿鞋的泥污弄脏。   秦观月有些不好意思,陆起戎看出了她的窘迫,抢在她前面开口。   “这衣裳穿了几年了,我早想换件新的。今日它能为月娘尽最后一点效用,也算是值得。”   秦观月也没再多说什么,笑了一下:“王爷昨日说要带我看样东西,是什么?”   陆起戎俯下腰,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秦观月默声应允。   陆起戎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长街的尽头。   与顾珩的寒凉不同,陆起戎的手温热滚烫,像是温热的火炉。   夕阳垂落在二人身上,像为其渡上一层暖黄的轻纱,温暖而美好。   陆起戎带着秦观月来到长街外的一处私宅。   宅子外门高深,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像,白墙黑瓦,看上去与街上其余高宅并无不同。   陆起戎让侍从与墨隐在大院等候,自己则牵着秦观月来到右边的小屋。   一进屋,秦观月便看见一幅墨松图。   陆起戎走到画前,掀开那幅画,不知触碰了墙面何处,一道暗门吱呀着缓缓向两边推开。   “月娘,跟我来。”   暗道两侧皆有昏暗光束,但不足以照亮暗室。秦观月只能紧紧牵着陆起戎的手,提着裙摆小心地往前走。   到暗室尽头,面前倏然一片光明。   足以容纳二十人的高台上,围绕着一圈锦灯。   高台的正中,立着两个被黑布蒙起的木架。木架及人高,却不知黑布下隐藏着什么。   “这是什么?”秦观月拾阶登上高台,与陆起戎站立在木架面前。   陆起戎轻声一笑,眼底依旧如往日温柔。   他伸手扯下黑布,秦观月顿时愣在了原地。   顾珩回到清平观后,就径直走向流云居,不让任何人进入打扰。   贺风在马车的座椅上发现了那枚断成两半的玉拂尘,惊骇不已。   这枚玉拂尘是当年张真人赠与丞相的道家法器,世间无二。   张真人不仅是丞相的恩师,更是丞相的义父。当年丞相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是张真人将他收入观中,抚养长大。   如今张真人驾鹤西去,仅留下这枚玉拂尘尚可凭借追念。   顾珩坐在浮云居的花梨木长案前,室内未点烛灯,他陷落在环室阴翳之中,背脊僵直,像是一樽缄静的佛像。   他还记得当初秦观月就是在这间流云居内,低俯下那具柔软的身子,楚楚可怜地趴伏在他的膝上,抬起朦胧的泪眼,向他诉说着她可怜的身世。   彼时,她莹润的红唇中吐露着卑怜的话语,她求他放过他、怜惜他。   后来她同样用这幅神态对他诉说情话,一次又一次地蛮横失礼,不顾他的意愿就闯进他克制多年的人生,诱他失去自控,拉他坠入深渊。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独来独往,并不觉得孤独。如果没有秦观月的出现,他还会依旧这般十年如一日的过下去,直到完成未尽的大业,直到死亡。   他早就看透她是怎样心机深沉、满眼利益的女人。甚至于她从第一次的接近就带着目的——她要他的庇佑,要他救出她的娘亲。   可是他还是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以至于相信了她的谎言,竟也有些向往起与她一起在京郊的宅子中过上平凡的耕织生活。   他留意着她随口提起的一句话,在受尽欺辱的日子里,还想着购置下这座宅子,满足她的心愿。   她的口中到底有几句真话?那时在行宫的奇石林,她说他与城阳王并无瓜葛,到底是真是假?   而今看来,尽是笑话。   顾珩在清平观软禁的几日,每日饭食不足,落下了胃疾。今日久未进食,此刻顾珩只感到胃中寒气蒸腾翻涌,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他坐在案前良久,直到手脚冰凉,嘴唇发白,才缓缓地扶着椅把站起身。   他点燃了烛火,从袖中掏出那枚地契,将其凑近烛舌边缘。   当火苗将要舐近纸边的一瞬,他又倏然地抽回了手。   或许是他被软禁的这几日,秦观月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或许是淑妃又为难她,她不得已才会去寻城阳王的庇护……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使顾珩不禁想发笑,到了这般地步,他居然还在下意识地为她开脱。   但若真她有苦衷呢?   他推开了流云居的门,身上还穿着沾有血腥的袍子。   在黑暗中,顾珩摸着暗道的墙壁,缓缓地走在暗道里,脊背微微躬起,近带着一丝憔悴。   贺风一直在密道外等着。   看见顾珩从暗道走出,贺风下意识地想要搀扶,却被顾珩推开。   贺风听见顾珩寒凉的声音漾开在漆黑的夜色里:“你去,找她过来。” 第48章   马车走走停停,有些摇晃不定,一如秦观月的内心般,久久不能平静。   那件凤袍与凤冠烙刻在秦观月的眼前,挥之不去。   凤袍上用金丝银线编织,凤冠雍容华贵,在暗室中泛着华光。   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每一处身体的细节都勾勒得恰好。   凤袍着身的瞬间,她来不及深思一向看似恭顺的陆起戎,为何会在私宅里藏谋叛之物。   她只是切实地感受到那身凤袍与贵妃服制的不同。   皇后这两个字,对她的确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以前她对陆起戎最大的顾虑,便是觉得他只是个没有野心的闲散王爷。   而今看来,他的野心竟不在顾珩之下。   她感到难以压抑的喜悦,舒畅的感受使心头阵阵发热。   马车将近毓秀宫时,秦观月下了车,与墨隐两人向毓秀宫走去。   途径长巷时,迎面走来一名穿着青色衣裳的小宫女。   小宫女托着托碟,看见俪贵妃走来,当即垂眸退到了一旁。   直到秦观月的身影逐渐隐去在长巷的尽头,那名小宫女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燕宸殿中在燕帝身边侍奉的青雁。   她终于想起来,那日在清平观顾相身上的香为什么闻起来这样的熟悉。   原来丞相身上的香,是来源于她。   青雁因震惊而忍不住浑身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又喜又惧。   她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大到能够决定人的生死。   青雁几乎要笑出声,她的脸上因喜悦而逐渐生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表情。   秦观月才回到宫中,顾珩那边便传了消息来,让她去清平观相见。   秦观月让墨隐去回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前去。   提起顾珩,秦观月便感到心中一阵无端烦闷。   那夜顾珩是自己说他这次身陷囹圄,恐怕不能翻身。秦观月不得已才会另作打算,将目光落在城阳王的身上。   谁知这才几日,顾珩就从清平观中放出,听闻那些之前守在清平观外的典狱司士卒还被他下令砍了手。   这样冷血无情的手段,和他在葡萄架下的专横一样,从来不顾及旁人的意愿。   那些为他发声的燕都学子,若是知晓他的这般面目,是否还会继续将他视作国士?   至少秦观月现在只想着如何与顾珩早日划清界限,最好是让顾珩主动厌弃了她才好。   沐浴后,秦观月枕在榻上,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出那凤冠的模样与触感,满心欢喜,愉悦地难以入睡。   直到夜半之后,她才疲倦睡去。   墨隐似乎没关好窗,秋夜的凉风从窗牖间钻进室内,秦观月感到有些冷,她含糊着唤了几句墨隐,却无人应答。   秦观月勉强睁开疲惫的眼,睡眼朦胧之间,她恍惚间看见一个高大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坐在她的榻前。   一阵凉意顺着背脊攀上,她骤然惊醒,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猛然坐了起来,若非她勉强捂住了嘴,尖叫声就要响彻整个毓秀宫殿。   顾珩坐在榻前的一角,深袍的颜色几乎要融入夜色里。   他静静地看着她急促的呼吸憋得脸颊通红,肩头颤抖得厉害,才仿佛事不关己地缓缓地开口。   “刚才你如果叫出声,明日宫中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说的很轻巧,甚至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似乎看着她的惊慌失措而感到无比的快乐。   秦观月急促的心跳仍然没能平复,她的手心全是汗,想要抱怨什么,但看见黑夜里顾珩那双冰冷的眼睛,又把话憋了回去。   “珩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久违的相见,借着少得可怜的月色,秦观月看见顾珩似乎比往日更加清瘦,侧脸的轮廓更为明显,也平添了几分戾气。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你。”   深夜被顾珩吓醒,秦观月不情不愿地嗔怪了一句:“珩郎怎么每次来都不提前打声招呼。”   顾珩的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让秦观月听得心惊胆战。   “月娘是怕我看到什么吗?”   她的双手藏在衾被下,忍不住微微发抖。   “珩郎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怕给珩郎看到的?”   “月娘,过来。”   顾珩掏出金簪和房契,递给秦观月的手中,却隐下了他为她做的小赋。   似乎是觉得之前写下小赋的那片赤诚心意,如今看来有些可笑。   “你喜欢吗?”   秦观月心中一动,但这地契太过贵重,她唯恐收下了这地契,往后又有许多纠葛。   后位与这区区宅子孰轻孰重,秦观月分的明白。   她将地契递回顾珩手中时,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她不能为了这一时小利惹上麻烦。   “珩郎,我当时只是与你顽笑,这贺礼太贵重,我不能收。”   只是顽笑吗?顾珩的眸色暗了下去,缓缓伸手抚上秦观月的耳垂。   顾珩的眼神意味深长,声音沉沉。   “这些日子,月娘梦见过我吗?”   “当然……”秦观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梦见了什么?”顾珩声音温柔,似乎只是在问候。   秦观月感到心虚,顾珩被软禁的日子里,除了最初的两三天她有些担忧,后面与陆起戎相识之后,她早将顾珩忘到了一边。   她不明白顾珩今夜前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珩郎……”   顾珩忽然扣住她的颈,低下头,不由分说地覆上了她的唇,与往日的温柔不同。   这一次,他像是宣泄着某种不满。   秦观月的面色若桃花般羞红,她用力推开了顾珩,才能从这片隙间说出一句不完整的话。   “珩郎,夜已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珩看着她秋水潋滟的眸子,不由想到了她倚在陆起戎怀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目含缱绻。   他感到一阵怒气向上涌动,化作了眼底的暗红。   “无妨,还不算晚。”他覆上秦观月颈上的手底不禁用了力气,似乎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月娘,你为何总是赶我走?”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像是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细碎的吻落在她的脸上,直到秦观月轻轻哭出了声,顾珩才没有继续追究。   秦观月瘫倒在榻上,眼角沁出一些泪来,仿佛是对命定般的悲戚结局感到无奈。   她想作呕。   “不许。”顾珩沉声开口,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秦观月抬起湿润泛红的眼眸,颇含怨念地望向他,勉强忍下一腔不满。   顾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哑,既是命令般的警告,却又带着卑微的乞求:“月娘,不要骗我。”   昨夜青雁辗转难眠,天色刚亮,她就和同屋的侍女换了班,特地去燕宸殿前伺候。   淑贵妃这些日子一直侍奉在旁,她恐怕是这燕宫中最期望燕帝能够命逾百岁的人。   这是她此生的荣华富贵所在,她还有大把好年华,可不想早早地为燕帝殉葬。   趁淑贵妃在侧殿休息的间隙,青雁偷偷来到侧殿,将昨日的见闻与推断悉数告知淑贵妃。   “当真?”淑贵妃的眸子一亮,抓住青雁的胳膊追问,连呼吸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   有了上次的教训,淑贵妃不敢轻举妄动,再三与青雁确认之后,她才扭腰离开了侧殿。   上次事败,就败在了她没有找燕帝,而是去找了顾珩。   原来他们是这样一对娼男女,难怪之前在奇石林,顾珩会那样向着城阳王与俪贵妃说话,还将自己斥责了一番。   淑贵妃倏地发出一声冷笑。   没想到连顾相这样玉树君子之流,也会被俪贵妃那妖精迷惑。   这次她定要让燕帝亲眼看见他们二人的奸情。   淑贵妃迈进燕宸殿不久,一道口谕便从燕宸殿传来出来,送去了毓秀宫中。   口谕中,燕帝指名要秦观月侍疾。   秦观月虽不知燕帝为何会突然传唤自己侍疾,但在传旨的内侍口中,也勉强打探到些口风。   是淑贵妃在燕帝耳边说了些什么,燕帝才下了这旨令。   秦观月听后更加不安,淑贵妃一向提防着她,之前燕帝在病中,她想去送吃食都被拦下,如今竟举荐她侍疾在侧。   秦观月无从得知淑贵妃究竟安了什么居心,但有备无患,她命墨隐设法将她这几日要侍疾的消息传给城阳王。   话及此处,她想到往日这些事,她都会与顾珩交待,而今世事变迁,故人已非故人,秦观月也不禁有些怅然。   但顾珩对她始终有戒备,救出娘亲的事将近一年也没有回声,实在令人心急。   她无法再将满腔期待都寄托于顾珩一人身上。   好在陆起戎如今有争位之心,燕帝膝下无皇子,惟有城阳、襄阳两位同宗血脉。   襄阳王年岁尚轻,且无建树,不及城阳王才干,燕帝薨逝,这皇位于情于理,都该传给城阳王。   只要她登上后位,就能与秦国公对弈,命他交出娘亲。届时娘亲也不必再被困在国公府中受苦了。   秦观月受命至燕宸殿时,淑贵妃早在榻前侍奉。   殿内满斥着浓厚的药味,空气中都泛着苦。燕帝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全无往日神气。   他颤颤向秦观月伸出手:“贵妃来了。”   秦观月不得已只能走向燕帝榻边,被那只嶙峋可怖的老人手握住柔荑。   她望向燕帝的眼神中有怜悯与厌恶,就是没有半点温存。   燕帝想要攥紧那双年轻柔滑的小手,这是燕帝第一次与他的俪贵妃这样的近。   他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像是一只搁置浅谈的鱼在尽力地呼吸。   “贵妃用的是什么香?”   燕帝如今体力虚乏,握了不一会儿手上便没了力气,秦观月见状,不动声色地将柔荑悄悄抽了出来,恭敬地一礼。   “不过是妾自己闲时调制的香罢了。”   “哦?贵妃还会调香。”燕帝枯朽灰暗的眸子中久违地亮起了光。   他刚想再追问下去,却瞥见一旁的淑贵妃有些不怨,便克制地假意咳嗽了几声。   他还记得俪贵妃刚入宫时骊台宴上的一舞,燕帝当时便想要了她,若非顾相屡次阻拦……   如此说来,顾相为何要屡次阻拦?燕帝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这入宫近一年都尚未得手的俪贵妃,是他心中的一点遗憾。   好容易淑妃松口,他能与俪贵妃独处一室,即便此刻力不从心,但能亲近芳泽也是好的。   燕帝望了淑贵妃一眼,咳了两声:“芙娘,你这些天也累了,这几日便由俪贵妃照顾朕吧。”   淑贵妃面上飞快掠过不悦的神色,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盈盈地对着燕帝笑:“陛下说的是,只是妹妹初来乍到,恐怕还不适应。这几日妾还是留在燕宸殿与妹妹一起照顾陛下。”   淑贵妃就是算好了燕帝病中,无法让秦观月承欢,才敢让秦观月来侍疾,谁知这燕帝色心不死,还想着与秦观月独处。   她可是不情愿的。   不过如今顾珩和秦观月既有不可见人的秘密,秦观月又在燕宸殿伺候,何愁顾珩不会来?   她早已在燕宸殿布满了眼线,只要顾珩与秦观月稍加亲近,她就会带着燕帝去捉奸。   到那时候,燕帝亲眼看见俪贵妃和丞相的苟且之事,岂不要把二人杀了才好。   淑贵妃想到这儿,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燕帝见淑贵妃不愿离开,也不好与她多说什么,只能默许了二位贵妃一同伺候的法子。   只是有淑贵妃在一旁看着,他恐怕难以和俪贵妃亲近了,思及此,燕帝不免叹了口气。   陆起戎那边得了消息,打着探望燕帝的消息,他用完午膳后便从府中来到燕宸殿。   谁知在燕宸殿外的长阶下遇见了顾珩。   顾珩着苍青道袍,手中却不见往日贯持的玉拂尘。   陆起戎知道,顾珩一向不喜欢他。   所以当年放着满朝文武不用,偏选了他一个王爷去苦寒边关互市。   巧的是,他对顾珩本也没有什么好感。   这次没能扳倒顾珩,他心中不甘,虽还留有其余谋策,但到底又折损了黄、张两名大将。   如今看见顾珩,不免想上前“寒暄”几句。   陆起戎掀袍前行,一句“顾相”使顾珩停住了脚步。   顾珩听见陆起戎的声音,并未回身,似乎连偏首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只是在原地停了片刻,很快又恍若未闻地向前走去。   陆起戎最厌烦他这样一副假作清高的模样。   他贯爱用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看人,高高在上地睥睨群臣。   仿佛在这庙堂之间,只有他是真君子,其余众生尽不入流。   高显所言不虚,顾珩才是弄权专擅的佞臣,以长生之术哄诱天子,其心当诛。   陆起戎冷哼一声,阔步走上长阶。   顾珩垂在腿侧的手腕一紧,他低眸望下去。   陆起戎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顾珩站在上阶,孤身而立,背脊如松挺拔,没有因为手腕上的牵扯而晃动分毫。   他缓缓掀眼,冷锐的目光落在陆起戎似笑非笑的面上。   像一把锋利的刀,暗藏骇人的寒意。   “松手。”   陆起戎习惯了顾珩的狂悖无礼,他连见天子都不会弯下背脊。   他勾起笑意松开了手,表情依旧从容自如。   顾珩越是这样从不肯低下头颅,他就越想看见他把顾珩踩在脚下,逼着他俯首称臣的那一天。   陆起戎穿着月白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块上乘的墨玉。虽气质姿容稍逊顾珩,但相较大燕其他男儿,也是风姿出众之辈。   “顾相也来找皇兄?”   顾珩冷冷地掠了陆起戎一眼,想起那日在长街上看见的场景,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陆起戎的面上还带着笑,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顾珩渐渐攥紧了藏在袖底的手。   顾珩的沉默不语,反倒激起了陆起戎的进一步兴趣。   他看着顾珩面色渐渐冷下去,心中无比畅快。   陆起戎佯装无意地扫了一眼顾珩空荡荡的双手,故意问道:“今日怎么不见顾相的玉拂尘?”   顾珩的紧紧抿起了唇,强忍着不适开口,声音像是淬了毒一般。   “臣还有事上报,就不与王爷闲谈了。”   “丞相,慢走——”   陆起戎见好就收,不再拦他,只是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那道周遭散着寒凉的背影,似乎还想维持体面般步伐稳重地迈上长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遍布了全身。   顾珩感到背脊紧绷,全身僵直,他不知他是如何迈上这长长阶梯,也不知是如何迈进了燕宸殿内。   秦观月端着燕帝饮尽的药碗正要送去偏殿,却迎面遇上了顾珩。   “丞相……”   她下意识地换上娇柔的笑,抬头却看见那双黑沉的漆眸里,似乎藏着比往日更甚的阴鸷。   顾珩周身的气场阴沉的吓人,像是下一秒他就要捏上她脆弱的脖颈,将其拧断一般。   秦观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向后趔趄了一下,不巧淑贵妃从她身后出现,秦观月一脚踩上了淑贵妃的鞋面,疼的淑贵妃叫出了声。   淑贵妃听闻顾珩来了,一时连燕帝都顾不上,便亟亟往外厅走来,头上的珠钗清泠碰撞,发出躁动的声响。   却不想受了这么一下无妄之灾。   她恨恨地睇了秦观月一眼,但想着一场好戏将登场,她也顾不上与秦观月发火,于是刻意摆上笑脸,招摇着手中的帕子。   “哟,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了丞相连路都走不稳了?”   秦观月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眸子,但顾珩阴冷的目光刺向了淑贵妃。   淑贵妃被这如匕般的目光吓到,当即讪讪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淑贵妃,皇兄面前,话可不能乱说。”   一道含笑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三人不由地同时将目光投向殿外。   秦观月看见殿外来人,心头一颤,心虚地撇开了头,不敢看顾珩的眼睛。   殿外,陆起戎迈过门槛,在朝光中向他们走来,站停在顾珩的身侧。   “王爷莫要当真,妾不过是与妹妹玩笑呢。”   陆起戎正要开口回话,忽然一名小侍女匆匆跑进殿内,向众人行了礼,将一枚帕子递给陆起戎。   “王爷,您的帕子适才掉在了长阶上。”   小侍女话音刚落,殿内其他几人的目光便纷纷落在了那帕子上。   陆起戎接过帕子,似是失而复得般,极爱惜地小心掸去帕子上的浮尘。   他笑着与小侍女说了句多谢。   秦观月感到眼前一黑,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她一眼就认出,那小侍女手中捧的,正是那日秦她赠给陆起戎的帕子。   一模一样的帕子,她当时也赠给过顾珩。   寂静的殿内,突然听见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发问——   “这帕子从哪来的?”   顾珩低沉的声音响起,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49章   一滴汗顺着秦观月的额角流入鬓角。   她不敢抬头,怕对上顾珩那双满浸寒意的眼。   秦观月只得轻咳几声,试图让陆起戎别再多言,以免激怒顾珩。   但陆起戎显然没能会意。   他举起那枚帕子,仍秋风吹起帕子的一角,如同秦观月的裙摆般在风中招摇。   “丞相也喜欢?”   他挑眉望向顾珩,又将那枚帕子敛回掌心。   “可惜这帕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恐怕不能让给丞相。”   在场众人皆不敢出声,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顾珩发出了一声轻笑。   “王爷不必紧张。臣只是觉得,这帕子上的花样未免庸俗。”   这一句意有所指的话,是特意说给秦观月听的。   秦观月感到懊恼,一时不敢发作,只得垂眸攥紧了手。   陆起戎笑了笑。   “丞相仙人之姿,自然看不上凡间的花。我却觉得这花样极好,很合我的心意。”   “王爷喜欢就好。”   顾珩将目光从陆起戎身上移开,转向一旁垂着眸不语的秦观月。   “只是小心,莫拿错了旁人用剩下的。”   陆起戎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珩一眼:“顾相还是管好自己吧。”   燕帝听见外厅的声响,似是醒了,低低问了一句:“是谁来了?”   秦观月听见这动静,像是得了圣谕,当即逃离了此地,头也不回地向内室走去。   挑开帘幔,秦观月走到燕帝榻边。   此刻在燕帝身边,秦观反而感觉到安心。至少燕帝面前,他两人不会那样剑拔弩张。   她俯身将燕帝扶起,柔声道:“陛下,是丞相与城阳王到了。”   燕帝虚弱地应了一声,让内侍去请二人进来。   淑贵妃本也想跟着进去,谁知她宫中来人传话,说是抓到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请淑贵妃回去处置。   淑贵妃没能抓住顾珩与秦观月的现行,颇感遗憾,但宫中出了这档子事,只能先回宫中处置。   顾珩和陆起戎被唤入内殿,陆起戎关心了燕帝几句,就预备先告退了。   而顾珩要与燕帝谈论朝事,一时不得抽身。   陆起戎将走时,燕帝虚弱道:“俪贵妃,你去替朕送一送阿戎。”   燕帝发话,秦观月顾不上顾珩的反应,只能起身相送。   行至燕宸殿门口,陆起戎停住了脚步,语气温柔道。   “娘娘不必再送了。如今皇兄抱恙,还要劳烦贵妃娘娘在旁照看。”   他知晓秦观月侍疾的不易,但此刻纵有满腹关心,也不便多说。   但他也不必多说什么,秦观月抬起眼望向他,二人视线交汇的一刹,仿佛有千万波涛汇入其中,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只是秦观月感受到背后那道沉默的目光,不敢在此与陆起戎多话。   “不过是妾的本分……”   顾珩坐在燕帝榻边的梨木凳上,从他的视线望向殿门处,正好能看见秦观月低垂的洁白玉颈,慢慢泛红,像是羞极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想要攥紧玉拂尘,却发现手中早已空无一物。   处置完那名手脚不干净的侍女后,淑贵妃急急回到燕宸殿,却发现顾珩已经不在。   又少了次好机会,淑贵妃气恼地回偏殿歇息,连午膳也没用几口。   秦观月与顾珩的苟且之事,有了上次奇石林的教训,她只怕打草惊蛇,还没敢告诉燕帝。   只等着哪日他二人耐不住,在燕宸殿有了些亲密的行举,她再将此事宣之余众。   届时秦观月怕是想抵赖也不得。   转念一想,那青雁既然能无缘无故地将此事告诉她,可见不是个嘴严的人。   若是哪天她先走漏了风声,秦观月岂非要有了戒备?   淑贵妃叫来侍从,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晚,青雁正从燕宸殿往寝屋走去。   今夜月色低沉,小路空无一人,平添几分骇人的气氛。   行至一片茂林时,忽然从中跳出一道黑影,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那人似乎要取她性命,一路拽着她往茂林中去。   挣扎之间,青雁从地上摸到了一块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石头往那人砸去。   那人捂着头坐倒在地,青雁踉跄着爬了起来,心中恐惧交加。   她没看清那个人的面孔,但她知道,在这宫中,想杀她的只有一人。   青雁拼了命地向清平观跑去。   清平观中,顾珩尚未就寝,只是坐在窗前遥望苍茫天际。   他的手中攥着一枚锦帕。   那枚锦帕,是秦观月赠他的。   他还记得当时秦观月住在清平观,与他同室而居,同榻而寝。   秦观月总会等他回来才用晚膳,他怕秦观月等急,几乎每夜他都会提早回来,将未处理完的朝事带回清平观。   那时他随身的帕子旧了,被秦观月看见,秦观月赠他这枚新的锦帕。   她说锦帕是女子私物,代表一片心意,让他不能再收其他人的帕子。   顾珩彼时笑着应了。   可今日,他却在城阳王手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帕子。   他曾见过她与秦小世子的亲昵,但她泪眼涟涟地解释她的清白,他也信了。   连同那些情话与承诺,他一并信了。他以为秦观月这样浅薄的女子,他早已看透,可今日看来,他才是被玩弄于股掌的那一个。   沉思之际,叩门声响起,得了顾珩应允后,贺风将青雁领了进来。   顾珩将帕子藏回袖中,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青雁。   “你是谁?”   青雁心中泛起酸涩,她与丞相见过两次,每次都精心打扮,只希望他能多看她一眼。   可到头来,丞相压根记不得她是谁。   但她知道丞相的脾性,一刻也不敢耽搁,顾不上心中的失望,只连连磕头。   “求丞相救我,求丞相救我。”   “本相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费心力救你。”顾珩语气清淡,转身望向窗外,“贺风,把她带出去。”   贺风架起青雁的胳膊,要将她往外拖。   青雁双脚蹬着地死活不肯走,情急之下她大喊了一句:“此事与俪贵妃有关!”   贺风手下一顿,趁这个空隙,顾珩这才肯多看她一眼。   “放开她。”   贺风刚松开青雁,青雁便又跪了下来,向顾珩腿边爬去。   “丞相,是淑贵妃,淑贵妃她要杀我!”青雁声音颤抖。   “你刚才说,此事与俪贵妃有关?”   “是……”   “俪贵妃的事,你为何要与本相说?”   顾珩的目光依旧如锐刃般寒,吓得青雁浑身一颤。   青雁不敢再多瞒,只得一五一十将闻香辨人事情说了出来。   顾珩听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你妄图陷害本相,还敢来此处求本相救你?”   青雁顿时泣涕纵横,跪在顾珩脚边求饶。   “是奴一时猪油蒙了心,淑贵妃善妒,奴想着以此巴结些好处,万不敢有谋害丞相、贵妃之意啊!”   顾珩的指腹抚了抚袖中的那枚帕子,冷声道:“本相可以饶你一命,放你出宫。”   青雁止住了哭声,本来她今夜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但没想到传闻中一向无情的顾相竟会对她网开一面。   “只要丞相能救奴一命,奴什么都情愿。”   顾珩面容冷淡,向贺风示意了一眼。   “既然如此,从此以后,你就不要说话了。”   青雁愣在了原地。   不要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贺风已走上前,扣住了她的下巴。   青雁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刀光,从舌尖割过。下一瞬,她感到一阵剧痛。   她想要喊出声,却只能发出像兽叫般的呜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晕倒之前,她仿佛看见贺风的手上握着一断割下来的舌头。   秦观月迈进清平观时,似乎看见贺风拖着一名青衣侍女走过。   她驻足望了片刻,那青衣侍女看着总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双涔满寒意的手轻轻拍上了她的肩膀。   秦观月虽然心惊了一刹,但她知晓那是顾珩。   她转身望向顾珩笑问道:“珩郎这儿怎么会有其他女人?”   本来这段时间她正巧能以侍疾的借口避开顾珩,谁知今日燕宸殿外厅,城阳王与顾珩说了那些话。   今夜她已睡下,辗转之间,又觉得心虚,害怕顾珩日后那这件事找她要交待。   思来想去,她还是披了外衫,冒夜赶来探顾珩的反应。   顾珩看着秦观月,她依旧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对着他笑脸盈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她三心二意、用情不专在前,为什么还能像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珩一言不发地盯着秦观月的眼睛看,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些她也是真心对他的证据。   但秦观月被盯得浑身发冷,笑意都僵在了唇边。   她抬手轻轻点了顾珩胸膛一下,嗔怪道:“大晚上的,珩郎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   顾珩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哀恸,但他很快地别过头去,秦观月也没能看清,恍惚间以为是自己错看。   只是她如今没有心思揣度顾珩的心思,只是想以尽可能体面的姿态告诉顾珩,自己是清白的,不曾背叛过他。   她很快又换上我见尤怜的姿态,嗫声道:“今日那张帕子……”   秦观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珩打断。   “那张帕子,不关你的事。”   顾珩不知道他为何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他竟然在替秦观月辩解。   即便他知道知道那就是秦观月赠给陆起戎的,但在这一刻,他生出了很微妙的感受。   他害怕秦观月提起这件事,害怕她坦白地承认她已移情他人。   似乎只要她不提,他不问,这些事就不曾发生过。   只要秦观月愿意,他也的确可以如此装作不知。   顾珩伸出手,像那日陆起戎那般,温和地替秦观月拢起鬓角的碎发。   “帕子的花样不多,或许只是花样相同,与月娘无关。”   秦观月怔了一瞬。   她本以为,顾珩会为此事计较不休,毕竟之前种种事例在前,皆可证顾珩并不是一个。   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带过。   秦观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珩郎说的是。”   “月娘,我许久没有尝过你做的清粥。”   顾珩总觉得二人关系不如以前,似乎想借此与秦观月多说几句话。   而他唯一能择取的,也只有秦观月当时在清平观小住时的几件小事。   但秦观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明早轮到我侍疾,恐怕今夜不能久留了。”   顾珩的眸光暗了下去,对于秦观月接二连三地推诿,顾珩想要为她开脱,却无法劝服自己。   此时似乎有一团怒火燃在胸腔,烧得他眼眶发热。   他走上前一步,猛地握住秦观月纤细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要你留下来。”   顾珩的声音中含着久违的阴戾,秦观月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人又回到了初次相见时那个喜怒无常、难以窥测的模样。   但眼下的她,已经与那时候的她不一样了。   那时,她尚是弱小的燕雀,只能以依附顾珩为生。而现在,有城阳王在后,她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底气。   毕竟,攀附别人和被别人需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会。很显然,她选了后者。   秦观月不求城阳王待她真心如何,但至少他并不会像顾珩一样强迫做些什么。   况且来日方长,她实在拒绝不了那件隐于暗室,却熠熠生彩的凤袍凤冠。   秦观月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她是第一次敢这样对上顾珩的双眼。   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像是清冷无情的珠玉落在地上,叩问着顾珩:“丞相总是这样,是吗?”   顾珩没有想到秦观月的会说出这句话,愣在了原地,感到全身泛寒,连落在身侧的指尖都变得僵硬。   “只要是丞相想要的,便会不顾一切,哪怕是违背别人的心思,也要得到,对吗?”   她似乎忘了,最开始是她主动招惹地顾珩,是她用尽手段让他尝尽情与爱的滋味。   而现在,她却顺理成章地指责着顾珩的过错。   顾珩有些晃神,他勉强开口,只觉喉间干涩得发痛:“你还在为那日葡萄架下的事情怪我,是吗?”   他一时不知这句话是在问秦观月,还是责问自己。   秦观月面露愠色,使了力气,想要把手抽出,却被他握得更紧。   手腕上传来一阵切实的疼痛感,让秦观月忽然醒过神来。   她险些忘了,眼前的顾珩,还是燕朝的丞相,能够轻易置人安危于股掌之间的。   她轻易便能使眼眶中盈出泪光,垂下眸子的那一瞬间,一滴晶莹的泪恰到好处地落了下来。   “珩郎,你弄疼我了。” 第50章   如墨深重的夜色中,秦观月看不清顾珩的神色,但她感到手腕桎梏的力量正缓缓松弛。   像是急于逃离一处险境,秦观月决绝地将手腕从顾珩掌心抽离,不带一丝眷恋。   顾珩默了默,缓缓地收回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道法自然,寻求少私寡欲四字,顾珩往日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自从知道秦观月的背叛之后,他无数次想要像最初他对待秦观月一般,决绝而无情地离开。   这样虚伪轻浮的女子,不值得他再沉其中。   他想要装作不在意,但最终还是对秦观月动了恻隐之心。   “淑贵妃已经知道了。”   秦观月不免一怔,未落尽的泪珠凝结在眼底,化成骀荡的秋波。   “淑贵妃,她知道什么?”   顾珩抬起眼看着她,像是自嘲般笑了声:“你我之间的私情。”   他特意用了刺耳的字眼,私情。   见不得光的关系,似乎永远只能烂在阴暗的泥淖里。   秦观月明显着急了起来,竟然愿意主动走近一步:“那陛下知道吗……”   “陛下现在时昏时醒,暂且不知她是否与陛下提起。总之,你要小心。”   顾珩告诉她这个消息,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久久不能平息。   淑贵妃怎么会知道?燕帝又知道多少?   细细一想,近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行径似乎有了答案。   难怪淑贵妃会主动同意让她去燕帝榻前侍疾,原来是她早就设好了局,只等着自己往里跳。   一簇无名火在体内灼灼燃烧起来。   眼下她与陆起戎才刚有些进展,若是淑贵妃将此事告知燕帝,甚至传到陆起戎的耳朵里,岂非一切设计都将毁于一旦?   淑贵妃不除,终究是威胁。   这件事,也只有交给顾珩去做。   “我不过一片浮萍,纵然淑贵妃真要置我于死地,我也没有怨言。但若此事危及珩郎声名,我纵百死也难心安。”   秦观月微偏娥靥,露出半壁雪白流畅的颈线,她悄悄打量了顾珩一眼。   顾珩平静道:“我不在意。”   “淑贵妃的事,珩郎预备怎么处置?”   “月娘,你只要好好待在我的身边。这些事,你不必烦忧。”   秦观月心中一凛,不由得想顾珩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她此时顾不得这些,只想着先借顾珩的手除去淑贵妃才是真。   她笑着应了,声若桃花般甜蜜。   “我自然是要陪在珩郎身边的。”   顾珩想让秦观月留下,秦观月以侍疾为借口推拒了,她看见顾珩的神色有些古怪,但好在顾珩没再强求,她便径自走了。   翌日城阳王进了宫,秦观月得了消息,刻意换了身颜色清丽的衣裳。   她用铅粉在唇上浅浅覆盖一层,只在唇心点了胭脂,在眼下抹了些淡淡的胭脂粉痕,使模样看上去因侍疾劳累而有些憔悴,生出楚楚可怜的姿态。   燕帝病况愈下,如今有时半天昏迷不醒,有时甚至会说些胡话。   越到了油尽灯枯的关头,燕帝越将长生的期望全权寄托在顾珩的炼制的丹药上。   他趁难得的清醒时央求顾珩多炼制一些丹药,似乎只要如此,他便能求得长生。   秦观月觉得燕帝可笑,但的确燕帝每次服完丹药,便似乎有些好转。   她不知道这丹药里究竟有甚么成分,只觉得是顾珩故弄玄虚的东西,也只有燕帝这样愚妄之人才会相信。   但至少此时她也不希望燕帝崩逝,她不想殉葬,陆起戎也需要时间。   燕帝用完早膳不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秦观月在他榻边侍奉,迷迷糊糊间,燕帝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唤着琇娘二字。   秦观月好不容易才将手抽出来,便听得身后打帘声起。   她回首望向殿外,看见陆起戎缓步走入殿内,相视之际,陆起戎向她笑了笑。   陆起戎看见秦观月的眼周微微发红,想必是照顾皇兄过于疲乏,难以安睡引起的。   不知为何,他感到心间隐隐作痛,生出些许怜惜。   最初接近秦观月,他的确目的直接,只是因为她是秦国公的女儿,可以利用。   他以为这些公侯之女,总是娇蛮任性的,他对这些锦衣玉食的娇养小姐,从来没什么好感。   但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才发现秦观月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   她柔如一阵清风,轻缓而知礼地拂照着他人。她恪守多年信奉的礼教规矩,却愿意为了他而破戒。   若是有朝一日他真能御极称帝,似乎他也愿意让秦观月成为为自己侍奉床帏的女人。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他如今要的,是她身后的力量。   秦观月扶着榻边站了起来,似是有些腿麻,一时踉跄。   陆起戎正好站在她身侧,便伸手搀扶了一下。   “娘娘小心。”   他的手掌刚触上她的小臂,就看见她的耳廓微微泛起粉,含羞地抽回了手。   在陆起戎的眼里,她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连与他对视都不好意思。   “既然王爷来了,妾便先去后殿看着熬药了。”   秦观月留下这句话,只是若有似无地给陆起戎落了一个眼色,就端着托盘匆匆离开了。   看着秦观月提着蹁跹的裙尾行出殿外,陆起戎了然于心地笑了笑,将目光转回榻上,落在了燕帝的身上。   燕帝昏睡在榻,连呼吸都变得孱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陆起戎非但没有怜悯,反而感到快意。   他弯下身,替这位皇兄敛了敛被子。   在外人看来,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只有陆起戎自己知道,若非时机未到,他巴不得燕帝明日便丧命在这龙榻上。   秦观月来到后殿,后殿中有一名小宫女正蹲在地上为燕帝熬药。   小宫女看到俪贵妃,正要放下手中的扇子行礼,却被俪贵妃轻轻扶起。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俪贵妃的模样,俪贵妃与淑贵妃整日华衣累珠的模样不同,只是穿着素雅清丽的竹色裾裙,却是琼鼻朱唇,如含露芙蓉。   “你去休息吧,本宫替陛下看着药。”   秦观月声音温柔,小宫女感到受宠若惊。   小宫女是才被调来燕宸殿的,其他人都欺负她资历浅,让她一直在这儿看着药。她的确已经几日没睡好觉了,得了贵妃的令,她满心欢喜地回去了。   秦观月接过扇子,轻轻阖上了门,有心地留了一条门缝。   这后殿又脏又乱,她简直没处落脚,空气中还充满了难闻的药味。   但这儿是唯一一处稍微安全些的地方,这一份药要熬一个时辰,时候到了才会有宫女来拿药。   药罐中熬着的这份药,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她知道,陆起戎会来此处找她。但她不能让陆起戎感觉到她是在刻意等他。   秦观月皱着眉,提起裙边,把地上凌乱地木柴踢到一旁,嫌弃地坐在小矮凳上。   她以前也为娘亲熬过药,但自从进了宫,便再没做过这些苦差事。   她一边扇着小扇,一边不住地透着门缝向外望,心下抱怨着陆起戎怎么还没来。   握着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摇得手都有些酸了,门外才响起沉沉的脚步声。   陆起戎推开门,望见一抹窈窕的身姿坐在小凳上,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笼罩在她的周遭,似是瑶池仙境走下来的仙子。   陆起戎怔愣了片刻,才开口唤道:“月娘。”   秦观月站起身,声音含着些无措与惊慌:“王爷怎么来这儿了。”   陆起戎阖上柴门,走近她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小扇,低叹了一声。   “月娘,你受苦了。”   秦观月轻轻摇了摇头:“我身为宫妃,合该为陛下侍疾。只是如此一来,就……”   “我知道的。”陆起戎很自然地接过话端,心中也有些难以言明的酸涩。   说到底,若是他能称帝,就可以为她换一个身份,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皇后,不必再侍奉那位年迈昏庸的帝王。   陆起戎沉沉开口,眼中写满了坚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秦观月听到这句话,似乎心中镇定了许多,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信王爷的。”   在氤氲的雾气下,衬得那片娇艳欲滴的唇瓣更加诱人,陆起戎只需俯下身来,就可以采撷。   “月娘……”他心中一时意动,轻揽住秦观月入怀,大掌贴住她纤瘦的后背,向她双唇凑去。   在他将要贴覆的瞬间,一双小手抵住他的胸膛,阻挡了他的行动。   “王爷。”秦观月抬起湿润的眸子,轻声道,“不要。”   淑贵妃被废为庶人囚于冷宫的消息来得突然,名义上是说淑贵妃意图毒害燕帝,被宫人发现。   秦观月都没想到,顾珩的行动竟然会这样快。   不过好在顾珩办事利落,如此一来,她就再也不用担心被淑贵妃陷害威胁。   只是顾珩未免太过功利,淑贵妃的事将才平息,清平观就传来消息,让秦观月去一趟。   待从燕宸殿侍疾归来,秦观月才不情不愿地去到清平观。   顾珩早已坐在桌前等她,看见秦观月,他将案上的一个琉璃碗推到秦观月面前。   “月娘,我让膳房做了你最喜欢的桂花酪。”   秦观月皱了皱眉。   她早就不喜欢桂花酪了,当时送给顾珩,也不过是想讨他的欢心。   她敛着帕子,搅了搅,懒怠去看那碗桂花酪,只是蹙了眉头娇声道:“从前喜欢的,只是现在觉得有些甜腻,我已经不爱吃了。”   顾珩皱了眉头,似乎有些诧异地喃喃道:“是吗?”   “听说淑贵妃如今已被囚于冷宫,只是她若是发了疯,再胡乱说些什么,恐怕还是会坏了珩郎的声名。”   顾珩垂着眸,端回那碗桂花酪。一手握着银勺,将那碗桂花酪慢慢捣碎。   忽而,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淑贵妃已经死了。   秦观月惊讶道:“死了?”   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背脊攀上颈后,浑身像被浸入雪水般寒凉。   她只是想让顾珩设法让淑贵妃闭嘴,却没想到顾珩竟然直接处死了她。   再怎么说,她也曾是燕帝最宠爱的妃御。一朝贵妃,就这样被草草处死。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离顾珩远了些。   难怪她曾在顾珩身上闻到血味,他的双手上究竟沾了多少条人命?   秦观月甚至感到心中一阵恶心,几乎想要作呕。   她勉强扶着桌沿才能站稳,嘴唇因为害怕已经有些发白。   顾珩太过于危险专断,他就这样容易处死了淑贵妃,若是哪天他想杀了自己,是不是也不过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她不能再留在顾珩身边了。   秦观月转过身背向顾珩,垂眸含泣,佯装忍痛割爱般,声音都含着颤:“丞相怎能为我毁了一世青名。”   顾珩像是有些不解:“淑贵妃死了,我们的事就不会有人知道。月娘,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怎么会开心。珩郎本如白玉无暇,却为我担上了一条人命。”秦观月扯了帕子,轻轻拭泪,“如今细细想来,终归是我连累了珩郎。”   她啜泣的模样十分惹人怜,可是顾珩冷眼看着她,心中觉得讽刺。   “丞相还是不要与我往来了。我不想再这样拖累丞相。”   顾珩一言不发。   他什么都明白了,她恐怕早就在筹算着离开他的计策,只是等着利用他除掉了淑贵妃这个威胁,就立刻要他划清界限。   什么为了他的青名,什么于心不忍。   从头到尾,她都是一样的自私虚荣,从未变过。只是他太愚笨,竟然相信了她的话,以为她将女子最重视的清白都给了自己,是真的想要完全地归属于他。   而今看来,她的轻浮非同寻常,什么贞洁清白,她从来就不在乎,那只是她引惑猎物的手段之一。   枉他还以为,只要自己不提那件事,只要自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就会和从前一样乖巧地陪着他,留在她的身边。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移情的?是看他被圈禁清平观,觉得他再无可利用之处,还是早在奇石林,她就已经与陆起戎暗通款曲了。   也好,如今不必再这样卑微地和她纠缠。   他已经给过她机会的。   顾珩垂着头,秦观月看不见他脸上危险的暗色,只是隐约似乎听见了一声捉摸不透的轻笑。   良久,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眼中似乎少见的透着亮,轻声开口。   “好。”   摆脱了顾珩的纠缠,秦观月只觉浑身畅快,如同在笼中已久的鸟乍得自由,连每日侍疾燕帝,也觉得有了盼头。   没了淑贵妃,只得从妃御中择选了几人轮流侍奉。   今日本不该秦观月侍疾,但夜色已落时,燕宸殿忽然传旨,说是燕帝钦点要她侍奉。   秦观月得传话后便动身往燕宸殿去。   秋风隐寒,凉意在夜里更甚,秦观月拢了拢领口,便寻着宫灯往前路迈去。   经燕宸殿的路要穿过一道石子路,此道设于一片竹丛中,原本宫人在侧时,秦观月并未觉得此处幽谧,只夜里自己走时,心里略微发毛。   踏入密叶中去,前处的宫灯则显得摇曳朦胧了起来,一阵夜风袭来,刮的林中万叶嘶摇。   秦观月不免紧了些脚程,正要过一个拐弯,秦观月的口鼻从后被人使帕子直直的捂紧。   秦观月甚至未曾发出一声呼救,便觉得天地万物沦为混沌了。   星程流转,阴云波动。   秦观月再醒来时,还是斜躺在这道石子路上,只是背后依靠着棵苍柏,这才免了腰颈之痛。   青石子硌的秦观月双腿生疼,她勉强想扶着苍柏起身,一探周遭境况——将才是谁敢于宫禁处行凶?   一个趔趄,秦观月双腿发软直落落的跌坐下来,她深感脑内撕裂般阵痛,口目干涩软绵,那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秦观月看着自身的衣裳完好,心中先松了口气,但觉此处不宜过多停留,在呼喊了两声无人来问后,便扶将着古树缓步向前。   她很想回头去找陆起戎,但圣命在前,若到了燕宸殿,也算是个安置所。   一步两步,秦观月在月下的身影极为狼狈。   “呦,娘娘的脸色不大好。”秦观月艰难的攀上了燕宸殿前的石阶,王内侍便上前扶将着。   “无妨,陛下如何了?”   “似乎是睡下了,您进去瞧瞧吧。”   秦观月扶着殿门深呼了一口气,仿佛想一次濯清脑内的浊气,可不知为何,她动的越多,便更为头晕目眩。   “陛下——”   秦观月几乎是不受控地跌进殿内的。   燕帝还未睡,但面上的乌色骇人,尽显弥留。   秦观月眼前一片虚幻,只依稀辩得几处烛火亮处,连燕帝床榻也未可辨识。   秦观月只依靠着先前的记忆,向前方屈身作礼,结果却一袖拂掉了方凳上的莲花灯盏。   “妾、妾路上——”秦观月舌唇麻涩,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燕帝目光看去,只见秦观月背对着他向反方向礼去,他勉强抬手向秦观月指去,却被一双大手摁下。   “娘娘。”   顾珩的声音响起,他快步上前端起了歪倒在地的灯盏,索性火星小,未曾铺开。   他立于秦观月身后,再道:“娘娘。”   秦观月此时仍跪伏在地,作大礼状,秦观月此刻耳目已浊,只听得尖锐般类似蝉鸣声不断涌起。   “娘娘。”   秦观月捕捉到一丝声音,便急忙跪转身躯,直到她碰到顾珩的袍角。   “陛下,妾——”,又是一段无疾而终的话。   秦观月尽力与混沌斡旋,近似祈求般的抓住眼前人。   燕帝病入骨髓,耳不闻其他碎语,直看秦观月揪着顾珩的袍角口称“陛下”,登时便立身起来意图惩戒,只是行动过快,一时急咳起来。   顾珩听见身后燕帝的声音,并未回头,只是看着脚边女人的凄怜样,竟毫不避讳的扬起一丝笑意,如果她永远如此痴傻,该有多好?   秦观月只觉得双脚犹若陷进泥淖,不自觉瘫软在地。   顾珩从秦观月手中提出了袍角,转身恭敬的向燕帝颔首道:“陛下,贵妃似是染了疯症,陛下圣体要紧,此事还是交由臣处置吧。”   他又成为了那个专断独行、毫不徇情的大燕宰辅了。   顾珩抬脚从秦观月身上迈过,对殿外道:“来人,拖下去。” 第51章   燕帝尚不清醒,顾珩以此事关乎皇家声名为由,对外只称贵妃突发急病,将其送入密宫修养。   消息传到陆起戎的耳中,已是次日清晨。   宫内传来的切实情况说,俪贵妃并不是得了急病,而是昨日在燕帝面前言语错乱、殿前失仪,似是染了疯症。   “疯了?”   事发突然,陆起戎昨日白天还与秦观月说过话,那时她一切如常,没有半点不对。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月娘是真的疯了。   陆起戎一把抓住传话小厮的手臂,细细追问下才知道当时顾珩也在场,将俪贵妃囚于密宫的事情是顾珩决定的。   又是顾珩。   燕帝垂危,眼下正是布置大业的关键,秦国公财力深厚,尚且留之有用。若能与其女私定情约,他与秦国公之间想必会更加信任对方,二人的盟约也将更牢固。   但若此时秦观月被他人控制,岂非往日筹谋都将毁于一旦。   陆起戎坐在桌旁,只觉气血上涌,啪哒一声,一个玉质上乘的杯皿被他扔掷地上,溅碎一地。   他当即叫来侍从备马车往秦国公府去。   秦国公本在后院与秦关阳投壶,到底上了年纪,不过几轮下来,身上竟已了些汗。话到此处,他与秦关阳感慨自己老矣,又追忆起往年弯弓可猎猛禽之事。   秦观月疯症之事乃皇家秘闻,因此消息止于宫禁,不曾宣发。陆起戎到时,秦国公正抚着秦关阳的肩头说笑。   “秦国公。”陆起戎背手淡淡开口。   秦国公闻到熟稔的口吻,眉头不自持的一皱,待回身时,连忙拽下一旁的秦关阳行礼。   “不知王爷驾临,府中人失了规矩,竟不曾通传,教王爷见笑了。”   陆起戎无暇与他闲续纲常,抬了抬手向一侧的年轻人说道:“世子退下吧,我同国公还有话要说。”   秦关阳是个顶没出息的,虽先时秦国公并未与他过多透露些什么,但他大体也猜的一二,这两人在密谋一场纷争乱局,于是得令后便急退了。   “王爷,若有急事您叫平康茶馆的人报一声便是了,您这样直率率的来,恐怕是有些险要。”秦国公言语的意思是为陆起戎着想,但话里话外透着的都是唯恐将自己连带搭进去。   燕帝垂暮,他希望陆起戎兵成,但在兵成之前,却不想锋芒尽显。   “俪贵妃,出事了。”   陆起戎伫在原地,与一旁依附在他身侧的老朽形成参差之影,他望着远处的一枝斜柳,口气听不出异样。   秦国公一时有些恍惚,连带着动作都有些迟疑,自秦观月入宫以来,除却往来书信照问其母之身体康健外,深宫与王府,再无瓜葛。   一双伪饰的父女,实在不必装些不必要的情分。   他心中长舒一口气,索性送进宫去的不是自己的嫡亲女儿,于是佯装关心,话语关切:“陛下近日身子不爽,听闻是娘娘在侍疾,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陆起戎这才肯偏头向这位父亲露出一丝强逼的怜悯:“陛下病重,昨日夜里,俪贵妃被顾珩以疯痴之症囚锁了起来。”   陆起戎只知道,顾珩对于权柄的渴望,只觉得宫妃是拦在他上位路上的一道坎,却不知晓顾珩对于秦观月,亦有别的思量。   于是又加重语气强调:“淑贵妃暗里,就是被顾珩要了性命。”   只是秦国公听闻后,嘴角稍抽搐了几下。不是自己血肉,即便说的再可怖,也终究是酒后闲谈。   秦国公并非愚钝之人,在上番参奏顾珩及黄守仁之事后,他大抵就料到顾珩的箭镞要往他此处射来,而秦观月,不过是他更为唾手可得的解恨之物罢了。   秦国公久浸官场,对于神情拿捏的极为精准,此时已附上了一派张皇之态,甚至连连倒退了几步,幸好城阳王搭手,否则就要摔在地上。   “月儿、月儿她——”   “国公,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顾珩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你我应尽快成事,俪贵妃方能有一线生机。”陆起戎握上秦国公的手腕,力道慢慢加重。   秦国公神思一聚,瞬时想明白了陆起戎此次前来的目的,陆起戎想以秦观月制衡于他,激他出头。   但他心中总有种揣测,陆起戎一向求稳,不是做事不妥帖的人,他以诸多事柄挟制了他多年,是否也暗自里与秦观月勾连过?   只见秦国公扑簌扑簌眼皮,一对已然浑浊的目下,竟流下了两行泪来:“可怜我月儿,平白受辱,背上这样的名声。”   秦国公实在是圆润聪敏,一句话后,全然不提陆起戎方才之事。   现陛下仍在,顾珩亦未动大手笔,而今要他做马前卒,这笔买卖是在是划不来。   陆起戎心思虽急,但见眼前老臣哭地悲怆,一时也不好再发作,只嘱咐两句近日要常警醒,得空要拉拢同僚议事早做打算后,便匆匆离了。   陆起戎踏上一顶乌色马车,自秦国公府往燕宫行去。   秋意浓重,清平观院中的银杏落了满地的黄叶,秋风席卷之后,徒留一片凋敝。   秦荣坐在顾珩对面,接过顾珩递来的热茶。   这是自黄守仁之案过后,他与顾相的第一次会面。   顾珩面目一如往日从容闲逸,像是秦观月的事从没有发生过一般。可只有他知道,推开他背后倚靠的这面墙,就是通往秦观月所在密宫的暗道。   在燕宫数年,他以修建宫中道观为由,一点点地打通了清平观与各宫之间的暗道,构成了一张紧密的网。   暗道的尽头,皆通向燕宫西城门,可与京郊相连。   他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每一条秘密之后,都由血海深仇染就。   顾珩抿了口热茶:“秦荣,之前的事,我还未曾谢过你。”   秦荣闻言立即放下茶盏,有些受宠若惊。   “陛下非但没问责我们,反倒大加封赏,学生知道,都是因为先生庇佑。何况先生是世间学子典范,若您受佞臣陷害,天下学子将无所依从。”   顾珩笑了笑:“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要托你去办。”   秦荣撩袍起身,极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请讲,学生万死不辞。”   顾珩从袖中掏出一份书信交与秦荣。   “我要你替我去一趟漠察。”   秦荣离开不久,陆起戎便携侍从来到清平观外。   陆起戎来者不善,所携之人皆是佩刀侍卫,大有见不到顾珩便不走的架势。   顾珩将从中庭穿到前堂,便见陆起戎压着腰间的金玉刀,声色低沉。   “陛下尚在病中,丞相也不想落下悖逆罪名吧。”   “王爷失了规矩,入了昌门,便要下刀。”顾珩话如清风,但飘到陆起戎耳里,便是对他的轻蔑与挑衅。   陆起戎有些目红,秦观月是他挟制秦国公的要处,而秦国公资历甚厚,人情往来众多,其门下投效的文武之辈不再少数,其身后,是京中各处司部的兵权。   而来日登基后,他也需要秦国公这样的元勋正他的道统,澄上位的清白。   想到此处,陆起戎愈发切齿难忍,好好的一盘棋,最要紧的棋子此时却沦为顾珩之私囚,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本王说,丞相也不想落下悖逆罪名吧?”   顾珩甚至都未抬眼看他,只是上前了一步,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推了一把。   “娘娘疯了,我是在为陛下分忧,王爷行事,是在为陛下添乱。”   顾珩对上陆起戎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字字有力:“过问宫妃,你,该治罪。”   一句“你”“我”,罔顾君臣,罔顾尊卑,惊得陆起戎说不出话来。   显然,顾珩也没有留给他开口的机会,只一扬袖口,挥身而去。   “贺风,送客。”   原先,他对陆起戎还有不少怨恨,但如今顾珩才发觉,想要摧毁一个人,杀,是最轻松的方法。   但比死亡更难解脱的,是让一个在黑暗里谋生的人乍见天光,让他以为能拥有,再残忍地剥夺。   他尝过这般滋味,如今该轮到陆起戎了。   而秦观月,理应受到更严酷的惩罚。   秦观月整整一天一夜昏沉不醒,直到次日夜里,才缓缓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顾珩。   顾珩坐在她的枕边,握着刚打湿的帕子,动作温柔地替她擦着脸。   药效还未散尽,秦观月的神思还不算完全清醒。她目光迷茫地望着顾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顾珩……”   “怎么不叫珩郎?”顾珩抬手,掌心缓缓抚上秦观月的脸庞,像是抚摸一件珍宝,声音如往常般清冷。   秦观月迷蒙着双眼,像是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牵住了顾珩的袖子,有些慌乱地问道。   “珩郎,我这是在哪儿?”   顾珩目光平静,把帕子仔细叠好,放在膝前的铜盆边。   秦观月昏睡的这两日,他常常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安静熟睡的面容。   睡梦中的她如瓷像般洁净美丽,她不会吐露甜蜜却淬毒的情话,不会睁开那双暗渡秋波的眸子,最重要的是,那样的她,不会骗他。   她这样会哄骗别人,是不是应该永远不能再说话才好。   顾珩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你病了。”   病了?秦观月撑着床榻缓缓坐了起来,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头脑像是要炸裂一般昏沉作痛。   秦观月感到眼前天旋地转,在一阵难以言明的疼痛之间,她渐渐想起来了一些细碎的场景。   她接到旨意去燕宸殿侍疾,却在小路上被人迷晕,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所能记得的最后一个情景,是她倒在燕宸殿中,然后听见有一道声音下令。   她醒来之后,就躺在了这里。这里不是毓秀宫,也不是清平观,那是在哪儿?   当时她神智不清,如今细细想来,那道声音倒肖极了顾珩。   秦观月有些犹豫地向榻后挪蹭,与顾珩坐得远了一些,试探地发问:“是你?”   顾珩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似乎默许了她的猜测。   秦观月最开始还有些茫然,反应过来后,像是疯了般地尖叫了一声,无法遏制的恼恨涌上了心间。   她攥紧了拳,面色涨红地质问道:“为什么?”   “月娘,你病了,应该要留在这里好好修养。”   “我就算是病了,也该回宫修养,丞相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个地方?”   “月娘,你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丞相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不小心得罪了丞相,丞相至少应该念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够了。”顾珩睨了她一眼,秦观月装作无辜的模样几乎令他作呕。他不想再听她的谎言,只是恶毒地想要让她难堪。   “一个时辰前,城阳王带着三名佩刀的侍卫堵在清平观门前。”   陆起戎曾来过,秦观月感到些许欣慰,至少这证明他的确是在意她的。   只不过她没想到顾珩居然会如此不堪,居然甘愿用些令人不齿的手段。   当初她说不要再见的时候,顾珩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当时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竟没来得及思索此事反常。   顾珩这样狭隘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放过她。   秦观月眼神有些闪躲,心虚地垂下了眸子,却仍然嘴硬地回道:“庙堂间的事情,又哪里是我一介女流能够知道的?丞相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想了想,似乎尤觉不够,偏过身去,声音似乎含了些颤。   “难道丞相至今还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   顾珩唇角勾着笑,坐在榻前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秦观月居然虚伪至此,就算到现在,依然还是满口谎言。   而他竟然会被这样的女人一次次地欺骗,甚至近乎卑微地试图挽留。   “陆起戎,向我讨要你。”   秦观月听见这句话,反而冷静了下来,收起了刚才那副可怜的神色,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用一种近乎古怪的眼神望着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装不下去了?”顾珩似笑非笑,为她终于愤怒地撕下伪装而感到畅快。   秦观月的牙齿都因愤怒而打颤,她看着顾珩唇角含笑看她笑话的模样,心中反而生出了恶毒的念头。   反正事已至此,她也无需再隐瞒什么。   “不错,我是有意于他,可那也是你骗我在先的。”   顾珩拧眉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口口声声答应帮我救出娘亲,以你的本事,这又算什么难事?可如今已经快一年了,又有什么动静?”   顾珩想了想,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秦观月生母之事,涉及甚广,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容易,但他始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直在等待机会。   只是事已至此,他已经懒得与她辩白什么。   顾珩觉得好笑,当时秦观月常作出体贴的姿态,宽慰他说不必着急,不想为了娘亲的事给他添乱。   彼时他只觉得愧疚,私下命贺风加紧办事,寻出她的母亲。   原来秦观月一直为了这件事记恨着他。   顾珩反倒觉得解脱,既然她从来都将自己视作恶人,那他干脆扮演成她想象的样子。   “既然你还记得,那我也该提醒你一句。你若是起了想从这里逃走的心思,我会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的娘亲。”   懊恼与不甘涌上心头,秦观月几乎失了控般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嘶哑地吼叫道:“顾珩,你真是个疯子!” 第52章   往日的秦观月,总是像一池温和无波的春池水,即便偶然泛起些波澜,那也是媚意荡涤的柔情。   这是第一次,她在顾珩面前抛却端庄合宜的体面,只将满腔愤怒化作狰狞的扑叫。   顾珩坐在那里巍然不动,像是一座没有感情的雪山。   他看着她癫狂的模样,似乎觉得这样的真实难得,于是缓缓扯出了一抹森然的笑意。   在她将要扑近的时候,顾珩伸出手,毫不费力地扣住了她的肩头。   秦观月一向以为顾珩是个文弱书生,却从没有想到,他的力气这样大,像是枷锁牢牢地将自己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想一想你的娘亲。”   这一句话似乎抽去了秦观月的所有力气,愤怒与不甘化作云烟散去,她浑身瘫软地坐在了榻上,肩头因啜泣而微微起伏。   鬓边的发丝被泪水打透,狼狈地黏在她洁白的面颊上。她抬起眼,湿润的眸底写满了怨念。   “我是大燕的俪贵妃,你怎能将我困在此处。”   顾珩缓缓松开手,温柔地替她拭去面上的泪痕。他的指腹冰凉,触碰上她肌肤的一刹,能明显感受到秦观月微不可察地一颤。   “月娘是不是忘了,真正的俪贵妃,是秦明月。”   秦观月的脑中响起了“嗡”的一声,而后万般画面都归于一片空白。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红唇便失去了血色,面色苍白地像是一张脆弱的纸片,寒风一吹,就会将她卷走、撕破。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抓住榻上的锦布织就的华衾。秦观月愣愣地看着顾珩,心里像是裂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恐惧就在黑洞的最深处,要将她吞噬。   是啊,她险些要忘了,秦国公府那位幼承庭训的真明月才是俪贵妃,她只是一个顶替了别人位子的假明月。只不过是她伪装的太好,至今无人发现,除了顾珩。   顾珩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只是她一直忘了这件事。   她享受着真正的俪贵妃应该享受的荣华与尊崇,披着一张虚假的外壳,在燕宫行走,以此为算计,其实她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泡影。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开始重新盘算起她的出路。她当然不能甘愿被顾珩困在这一方全无自由的密宫,而燕帝现在常常昏迷不醒,恐怕一时想不起她的存在。   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陆起戎。   顾珩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冷笑了一声:“你在想怎样才能找到陆起戎来救你出去,是吗?”   秦观月被顾珩轻易看穿了她的心思,更感到心中憋火,于是干脆转过头去不回应他。   顾珩的语气变得轻缓,甚至还藏着淡淡的愉悦。   他站起身的瞬间,秦观月的目光也不由得被他吸引过去。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他既然能去清平观找你,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再找到这里来?”   原先,顾珩以为他听到秦观月亲口承认她还在想着陆起戎,会感到愤怒。可是当她真的用单纯的语气向他挑衅时,他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快。   他想过了,她只是一时不清醒,被陆起戎迷惑了心智。只要她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会痛哭着请求他原谅自己的不忠。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再见到陆起戎。   顾珩笑着看了秦观月一眼:“他当然可以找过来。”   他弯下腰,伸手扣住她纤白的脖颈,轻缓温柔地摩挲着,说出的话却像是淬了毒的匕首,让人感到胆寒心惊。   “但只要他敢踏进这宫殿一步,就会有千百只锐箭,刺穿他的身体。”   顾珩缓缓直起身,看着秦观月满眼恐惧地愣在原处,他感到心中升腾起莫名的快意。   “你在意他,对吧?”他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转身向门外走去。   顾珩离开后,秦观月仍然愣愣地坐在榻上,反复咀嚼着顾珩适才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陆起戎乃是皇家贵胄,就算他真的闯入密宫来救她,顾珩怎么敢真的置他于死地?   可是转念一想,顾珩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连燕帝都不曾放在眼里,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悲怆与无奈交杂而生,紧紧缠绕着秦观月的心绪。   她暂时寄期冀于陆起戎,想到他总会登上帝位,皆是就能救出她与娘亲,让顾珩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种信念不过坚持了一会儿,又悄然崩塌,生出无端的失落。如今陆起戎虽对她有情,但他还不知道自己假明月的身份,若是他知道了,是否还会待她如初?   况且就算是他真的闯入这密宫,万一顾珩真的要与他同归于尽,岂非她此生便再无盼头。   秦观月像是着了心魔般,一时笑一时哭,上一瞬还满怀希望,下一瞬又觉得坠入谷底般绝望。   她恨透了自己的愚蠢,付出了如此多的心力,到最后却被顾珩软禁于此。   命运待她从来就不公,她何时有过选择的权利?入宫非她所愿,依附顾珩也是无奈之举,唯一一次她想要选择陆起戎,还被顾珩□□地剥夺了她的自由。   顾珩对她从未有过付出,他压根不知如何爱人,屡次罔顾她的心意,早在那日葡萄架下,她就该看清他的为人。   直到一名侍女推开门,秦观月还是处于无尽的悲恸中。   那侍女满脸写着冷淡,几乎与顾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秦观月甚至都懒得与她开口搭话。   即便如此她也能猜到,顾珩会放进来侍奉她的人,定是他的心腹,是万不会向着她的。   “顾珩呢?”   侍女将晚膳一一摆在桌上,抬头回道:“丞相在批折子。”   秦观月看了一眼那些晚膳,色泽鲜美,味道香醇,她快两日未进食,的确有些饿了,但此时,似乎不受这份嗟来之食,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反抗。   “你去告诉他,我没有胃口。”   那侍女表情冷冰冰的,似乎有些嘲讽地看了秦观月一眼:“奴只负责将膳食端来给娘子,至于娘子有没有胃口,是娘子的事情。”   秦观月气得心口发疼,一把拽来榻上的木枕,向那侍女腿边砸去。谁知那侍女好像会些功夫,很轻巧地就躲了过去。   她望了秦观月一眼,端着空托盘行了个礼:“奴先告退了。”   侍女带上了门,似乎连同秦观月的最后一点期望都被掩于门后。   顾珩站在正厅等候,侍女端着托盘出来时,他扫了一眼。   “不肯吃?”   侍女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退下吧。”顾珩面无表情,也丝毫没有回身去屋里哄秦观月的意思。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日侍女送早膳去,发现昨夜的晚膳仍然摆在桌上不曾动过。侍女看了眼躺在榻上的秦观月,发现她面色苍白,模样虚弱。   那迷药药劲大,本来也会伤损体力,秦观月这样一直不肯进食,终归对身体无益。   顾珩将笔放在砚台上,推开清平观的暗门,走进了暗道。   秦观月显然听见了开门声,却佯装未闻,依旧背对着顾珩躺在榻上,将身子蜷了起来。   顾珩走向桌旁,睨了眼她的背影:“为什么不吃?”   秦观月不理他。   顾珩皱了皱眉:“你确定要这样吗?”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秦观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悦,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威胁。   她不知怎得浑身一颤,虽然不满,但还是不敢再沉默:“这些饭菜都不合我的胃口,若是能把墨隐找来为我做一道……”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珩打断。   “月娘,不要挑衅我的耐心。”   秦观月又急又恼地坐了起来,转过身便看见顾珩端着碗清粥坐在她的榻前。   “我不想吃。”她皱了皱眉,软下了语气,眼眶通红地望着顾珩。   顾珩没有说话,只是将盛了粥的勺子递到秦观月嘴边。   冰凉的瓷勺紧紧贴着她的唇瓣,一如顾珩要她那般取悦他之时的强势。   秦观月眼底已浸满了泪,湿漉漉地泛着点点水光,但这招式似乎对顾珩已不管用了。   他只是保持那个喂饭的姿势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秦观月最终不得不妥协,她不值得为了他饿坏自己的身子。毕竟多活一天,就多一天逃出这里的希望。   她张开嘴,任由顾珩将那枚冰凉的瓷勺喂进她的嘴里。   白粥用文火熬了些时候,完全激发出梗米的香气。秦观月久未进食,舌尖乍一尝到食物,连这碗白粥都有了鲜美的滋味。   她只是囫囵咀嚼了几口,就将那白粥咽了下去。   若是不吃还好,尝了这一口白粥,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但面子上又过不去,她只能眼巴巴地望向顾珩手中的那碗粥,等待着他再侍奉进食。   顾珩又舀了一勺清粥,但迟迟未举起勺子,而是故意问道:“还想要?”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秦观月怔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羞红了脸。   “我自己来。”她气恼地作势要夺顾珩手中的碗,却扑了个空,“顾珩,你欺人太甚!”   顾珩看着她,好整以暇地笑了。似乎每一次看见秦观月撕破伪装,羞愤难耐的样子,都能引起顾珩的愉悦。   他连声音都不自知地沾染了一丝笑意:“我来。”   秦观月含怨吃下了他喂来的清粥,一勺接着一勺,清粥很快便见了底,秦观月好像尤觉不餍足。   顾珩将空碗放置一旁茶案上,淡淡道:“你两日未进食,不能一下吃太多。”   秦观月垂下眸子,颇觉不爽地扯过了被衾,在纤细指间轻轻翻搅。   两人无言之间,门外倏地响起叩门声,侍女道是吴嫔前来   秦观月的眸子里飞快地亮起了光,顾珩不轻不重地扫了她一眼,将她这点微妙的情绪尽收眼底。   “想去见吗?”   秦观月一时拿捏不准顾珩的意思,她对吴嫔有恩,若是吴嫔愿意帮她传话,自然是好。但……   吴嫔人微言轻,若非得了顾珩的默许,她怎么可能找得到此处来探望?况且顾珩只怕是也不可能让她与吴嫔单独会面。   秦观月悄悄抬眼打量了顾珩的神色,却辨不出任何情绪。   顾珩不会这么好心。   她想了想,很快就给顾珩下了判语。   若是惹了他不快,他疯起来连吴嫔都要杀,岂不是她最后一点逃出去的希望都被断绝?   秦观月旋即轻轻摇了摇头。   顾珩似乎有些意外:“当真不想?”   秦观月心中冷笑了一声,只觉得顾珩的问话虚伪极了,但面上只是流露出些隐隐的失望与怨气。   “如今宫中的人都以为我疯了,何必让她们来看我的笑话,不见了。”   “既然如此,那便差人出去回绝她。”顾珩缓缓站起身,目光仍落在秦观月的身上。   秦观月心里不舍极了,好不容易又一个能够传话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机会溜走。   她恨得咬了咬牙,寒气自齿间溜出:“随你。”   顾珩轻轻笑了一声。   “躺下。”   “什么?”秦观月以为自己错听,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句。   “躺下。”顾珩不厌其烦地有重复了一遍。   秦观月的脑海里浮现出往日与顾珩之间的旖旎景色,顿时热意泛上耳廓,不自觉地捂紧了衣裳。   “你要做什么?”   顾珩真是虚伪极了,端着君子的模样,只是装模作样了两天,眼下便忍不住了?   “你身上的衣裳穿了几日了?该换了。”   “我自己来便是,不用劳烦你。”   顾珩沉默了一会,半晌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身上哪一处是我没见过的?”   “你……”秦观月一时失语,面色涨红。   她知道,顾珩脾性倔强,若是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最终还是会以别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秦观月拧眉嗔道:“你转过身去,我自己褪下给你。”   顾珩不愿和她多言,按照她的意思背过了身。寂静的室内只余下秦观月身上衣料窸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团带着温热的衣料轻轻触了触顾珩的手。   他垂下眸,接过了那一团被秦观月揉在手中不成模样的衣料。   他只粗略扫了一眼,又道:“怎么没有小衣?”   秦观月不免气恼,但拗不过他的意思,只得又将小衣褪下,而后盖上被衾掩体。   “给你。”   顾珩接过小衣,转身就要走,秦观月着急地叫住了他。   “等等,新的衣裳你还没给我。”   顾珩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观月露在被衾外的雪白藕臂。   “等吴嫔走后,我会叫侍女送一身新衣进来。” 第53章   吴嫔被侍女安置在外殿等候。   秦观月对吴嫔有恩,算起来总共救下吴嫔两次,阖宫上下,也只有她会愿意来探望秦观月。   那次她受淑贵妃指示,险些害秦观月被漠察人玷污,好在此事未成,否则她恐怕只能以死谢罪。   而今淑贵妃没了,她也无后顾之忧,正想报答秦观月恩情,却不想俪贵妃突发恶疾,教人嗟叹不已。   吴嫔在殿内坐了好一会儿,侍女的茶水都上了两轮,也不曾有人带她去见俪贵妃。   当小侍女再为她端上一碟绿茶酥时,吴嫔已有些坐不住了,轻声叫住小侍女问道:“我何时可以去看望贵妃娘娘?”   小侍女摇了摇头:“奴只是在外殿侍奉茶水,贵妃娘娘如何,奴不知。”   吴嫔低叹了口气,想着今日怕是见不到了,于是扶着椅手起身,将一直放在茶案上的包袱递到小侍女的手中。   “这些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贴身衣物,不知娘娘是否用得上,还请你帮忙交给娘娘。”   小侍女接过包袱,吴嫔转身要走,却被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叫住。   “吴嫔娘娘。”   “丞相。”吴嫔回过头,看见顾珩掀起卷帘向她走来。   吴嫔一向惧怕这位不爱与人言笑的丞相,但今日他倒不似往日那般面目沉郁,反倒若有似无地带着笑意。   顾珩身姿清俊,他的目光落下的一刹,吴嫔正巧也抬了眼望向他,四目交汇,不由得心中一颤,竟生出些羞赧来。   她来时只是随意穿了身衣裳,并未精心装扮。她未曾想到顾珩会在此处,久居深宫惯了,如今在郎君面前,不禁别开了脸,望向别处,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她害怕被顾珩瞧出她的不自然,赶忙找了个话端发问:“丞相,贵妃娘娘她……”   顾珩微微垂首,摇了摇头:“贵妃仍然口中呓语不断,不大好。”   “娘娘身子一向康健,怎会突然如此呢?”吴嫔有些失望地轻叹。   顾珩神色自然,没有任何异样。他淡淡地笑了笑,并未理会吴嫔的喃喃低语,只是妄想了小侍女手中的包袱。   “吴嫔娘娘有心了。”   吴嫔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一笑:“贵妃娘娘对妾有恩,这些也不过是妾的一点心意。”   顾珩当然知道秦观月是怎么对吴嫔有恩的,当时吴嫔在屏风外啜泣着诉说罪状的情形,顾珩尽收眼底。   只是吴嫔恐怕这辈子也不会知道,那日在屏风之后,榻衾之中的秦观月身后还藏着另一名男子。   而那人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   顾珩抿了抿唇,想起那日秦观月额前沁满了细汗,紧张地像是一张紧绷的弓。   明明已经害怕地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却还要勉强压抑自己,以免被吴嫔发现。   那时的秦观月,比现在有趣许多。   顾珩突然想回屋与秦观月一起回忆此事,想要看着她因羞愤而面色涨红的模样。   他无暇与吴嫔僵持在此处,缓缓开口:“今日贵妃恐怕不宜见人,吴嫔还是先回吧。”   吴嫔愣了愣,没想到顾珩会突然下一道逐客令,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见顾珩已有些不耐的神色,又将话咽了回去。   “既如此,我便下次再来探望吧。”   下次?顾珩挑了挑眉。   他想告诉吴嫔,不会再有下次了。   直到秦观月彻底忘掉陆起戎,眼中只有自己之前,他都不会让她见任何一个与她往日有交集的人。   他允许吴嫔今日前来,只是怕引起宫中猜忌,但他不会允许秦观月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见她。   顾珩笑了笑,难得的面目和善,看得吴嫔也晃了神:“贵妃需要静养,且此事关乎皇家声名,还请吴嫔为贵妃考虑,勿将今日来见贵妃的事情传出去。”   吴嫔望着面前笑意浅淡的丞相,似乎觉得有哪里说不上的奇怪,但她不敢多问,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妾知道了。”   从顾珩走后,秦观月就一直靠近门边,试图听见吴嫔说了些什么。   但不知为何,门外静悄悄地仿若墓地般死寂,没有一点声响。   屋内没有窗户,她也无从辨别这密宫是在何处。   秦观月无可奈何地躺回榻上,扯来被衾覆身。顾珩细心地布置屋里燃了暖炉地龙,但此时比起寒意,她更觉得一种被羞恼的感受涌上心头。   趁顾珩不在的时候,她蜷在榻上思索着该如何逃出顾珩的掌控。   她的确曾无数次料想过顾珩发现她与陆起戎的私情之后的反应。顾珩那般高高在上,轻蔑世间一切的清高,他会如何呢?   她抱过有一丝侥幸,只要自己瞒得够好,顾珩就不会发现,至少不会在陆起戎御极之前察觉到异常。她自认为一切已然做的滴水不漏,可如何也想不明白,顾珩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时至今日,她对顾珩也不曾有过愧疚,相反,她为他的这般自私的不齿手段而感到无尽的厌恶。   她自认为与顾珩的相处不过是一场对等的交换,她用皮囊美色教给他情爱的滋味,本想以此换取他的相助。可到头来,顾珩什么也没能给她,反而是她付出了心力与清白。   想到此处,秦观月心中又没由来的生出恼火。但无论如何,她如今只能是虚伪作势,假意顺从,才好让顾珩松懈警惕,以此寻得逃脱之法。   不知顾珩的手下那日给她下了什么药,这几日她都觉得昏昏沉沉,浑身犯懒,在等候侍女送来新衣之时,她又觉得神思困乏,险些睡了过去。   但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观月以为是侍女送衣裳来,一时困得起不来身,便只是懒懒地吩咐侍女将衣裳放在桌上。   “月娘,你倒是把使唤我惯了。”   顾珩微凉的声音像一簇泉水浇了下来,秦观月陡然清醒。   “衣裳呢?”   顾珩拉开桌前的松木椅凳,将包袱放在桌上。   “月娘,过来。”   秦观月百般不愿,但她怕忤逆了顾珩的意思又会遭来更坚决的手段。于是掀开被衾,小步向他挪过去。   她站在顾珩身边,将那包袱打开细看,心里流过一丝暖意:“这是吴嫔送来的吗?”   顾珩抓过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惊呼,将她往面前一扯。手指缓缓缠着她的发丝,时而无意描摹着她的弯眉。   “嗯,她似乎很担心你,我以你身子不适推拒了她,她还说下次再来探望你。”   顾珩颇有玩味地看着秦观月的反应,他想洞悉眼前这个女人内心深处所藏的是一颗怎样的心。这种略带强势的注视也惹得秦观月难堪,只能作势嗟叹。   “在这宫中,也只有吴嫔还记挂着我。”   顾珩察觉到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失落,疑惑道:“你有我还不够吗?”   秦观月以默不作声回应着。   “前几日你不是说来了葵水吗?”   秦观月微怔了一瞬,见顾珩的白袍上并未有血迹,她下意识地想起身逃离,却被顾珩落在腰间的大手牢牢地箍住。   秦观月轻咬唇瓣,面色羞红如霞,她垂眸嗫声道:“已经好了……”   顾珩静静地盯着她看,看得秦观月心里发虚。   他仿佛对秦观月言辞之术了如指掌,她总是在试探、推拒、拉扯,却屡屡败北。   “我记得之前你在清平观,足有十余日才好,为何这次不同?”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促狭意味,似乎真的是在探究一项学问。   “你……”秦观月羞愤地别过头去,“女儿家的私事,你怎么还刻意记着!”   “你的事,我不能记得吗?”   秦观月似是找到了顾珩话中的一处漏洞,便紧紧抓住不放,低垂下眼,连神色都沾染上了失落。   “我哪有说能或不能的资格?什么事做得不做得,本来就全要看丞相的心思,丞相何时问过我的心思?”   “月娘,我给过你机会。”顾珩轻捏了一把她的腰间,像是在警告,“你不应该怪我,若你不那么贪心,而是专心对我,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秦观月蹙了眉,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发泄:“世间女子千万,爱慕丞相的不在少数,丞相为何非要与我计较?”   顾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或许是因为我觉得陆起戎不配与我抢。”   说到此处,顾珩的心头又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感受,像是一只手揪着般,一阵一阵地涌起酸痛。   “我想了很多次,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选陆起戎?”   秦观月被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   若说她有多喜爱陆起戎,似乎也没有到需要死心塌地的地步。但或许只是因为在顾珩面前,她总是刻意讨好的那一个,而陆起戎不同。   只有在陆起戎面前,她才能感受到一些真切存在的尊严,和被他人需要的感受。   当然,除却这些,还有她不能与顾珩如实告知的,那顶凤冠与那件凤袍。   只是不知如今被顾珩囚在这里,又要何时才能与陆起戎再见。如今顾珩唯一有些忌惮的燕帝也昏在榻上不醒,她又该如何从这里出去?   想到这儿,她便感到一阵无比的失落与绝望。   似乎是刻意要报复顾珩将她困在此处的行举一般,她发泄似的说了一句顾珩显然不爱听的话。   “这些事与珩郎的学问不同,本来就没有缘由。”   “你当真喜欢他?”顾珩静静望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而后,他说出一句意味深长,而令秦观月羞愤难当的话。   “可是你与我一起的时候,不是每次都很适意吗?” 第54章   秦观月怔怔望向顾珩,耳廓的温度烧得更加灼热,羞恼的感受在心里横冲直撞。   她当然立刻就知晓了顾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珩才智慧极,无论在什么方面,他似乎总有无师自通的能力。他对一切事物都有着恒久的忍耐与探究到底的毅力。   除了第一次在莲池旁的小屋中,是由秦观月领引顾珩没入玉泉,之后的每一次,她几乎都没有掌控的余地。   每一次浮升云雾之间,她总觉得她与顾珩在相互沉沦。也唯有在这件事上,顾珩极其在意她的感受,甚至会从古籍册子上学来些新鲜的方式,讨她的欢心。   自己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所以当时若非顾珩出了事,她也不会想要另择高枝。   顾珩说的适意不是假话,但如今秦观月与顾珩之间,早已不似往日亲密,至少她想到曾经与顾珩的种种,只感到无比的羞愤。   她挣扎着想要离开,却只是徒劳,她仍旧是那个被桎梏、被左右的假明月,从未变过。   秦观月用力推了顾珩的肩膀一下,似乎是对不公对待的反抗,略带懊恼地瞪着他:“顾珩,你放开我。”   顾珩的声音沉了下去,手掌的力道更深:“你叫我什么?”   秦观月不敢再动了。   顾珩现在与疯子一般,惹恼了他对自己可没有半点好处,他哪里会顾及半点的往日情面。   她低垂下眼,满是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到几乎让人听不见。   “珩、珩郎……”   顾珩眼中的冷色稍微温缓了一些,但似乎还是不大满意。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抱住我的样子。”   秦观月幽怨地抬眼看着他,顾珩若有若无的话似乎在捶打她的自尊和她的底线。   “我如今已经被珩郎关在这里,珩郎何必还要一直这样笑话我。”   “你只是人在这里。”顾珩的话没有一丝忧疑。   顾珩又想起那日在街边,秦观月满眼情意地望着陆起戎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翻涌起怒火,望着秦观月的眼神像是要将她杀掉。   “我不管你与陆起戎之前如何,从今日开始,把他忘了。”   哪里就是这么轻易便能忘掉的?顾珩越是如此专横,越是让秦观月想到陆起戎的体贴,至少陆起戎从不会像顾珩这样让自己违背心意做事。   顾珩对她与对他屋中那只白莺有何差别?想起来了便逗两下,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他何尝问过自己的心意。   似乎是秦观月沉默太久,顾珩没能听见他想要的答复,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看着她小巧莹白的下巴,娇艳欲滴的唇瓣,不由得想到陆起戎是否已经撷取过她?   将要平息的怒火陡然又生,顾珩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不顾秦观月轻声喊痛,只是强迫秦观月抬头看他。   “月娘,你在想什么?”   “我……”   秦观月陡然睁大了杏眼,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被顾珩的大掌箍住玉颈,令人意外的是,顾珩并未施力,而是悬在她的颈上。   顾珩想要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似乎又不敢听到她的答话,只能以这种方式对她进行报复。   顾珩揩去秦观月唇上的唇脂,让那鲜艳的色泽染就秦观月原本白净的脸,带着刻意惩罚的意味,和不容抗拒的固执。   与此同时,顾珩的手也在慢慢箍紧秦观月的脖颈。   直到他终于愿意松开手,秦观月早已像一只在岸上搁浅已久的鱼,只有最后一点力气能够用来呼吸。   秦观月感受到了顾珩的变化,下意识地想要从顾珩怀中离开,却被顾珩一把抱起。   身子骤然腾空,她只能惊呼一声,害怕坠落似地抱住了他,秦观月的眸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秦观月的肌肤一向娇嫩,轻易便会留下痕迹。   待顾珩离开后,有侍女端了水进来为她盥洗。   小侍女进屋便看见满室的狼藉,衾间一片皱乱,榻边的帷帐都掉落下了半边,而她要服侍的小娘子脸色也已不大好,便噤了声,不再多过问。   待到看见秦观月身上的印子时,小侍女更是不由得埋了头,只抿着嘴不作声,秦观月也留意到小侍女顿了动作的变化,便随着她去了。   她想要起身,但只是稍稍一动,便感到浑身酸痛不堪。无奈之下,她只得躺在榻上,任由小侍女替她擦拭了身子,换上了新衣。   她知晓顾珩是在故意罚她。   哪怕到如今,顾珩也并不能分辨清何为喜爱的感受,他只知道,他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属于他的东西。   他从未觉得他会对秦观月有什么真情,尤其是在知晓了秦观月与陆起戎的私情之后,他更加确切秦观月的虚伪为人,认为秦观月不配得到他的真心。   他劝慰自己,将她囚于此处,只是觉得陆起戎不配与他抢。   可笑的是,他的确对她曾说过的那些许诺感到动容。   顾珩经过密道回到清平观中,褪了被汗水浸湿的袍子,径直向盥室走去。   清平观的每一处都有秦观月留下的痕迹,甚至这盥室也不外乎如此。他在被困禁之前,与秦观月见的最后一面,就是在这盥室中。   当时她还是擅于用那些蛊惑人心的话术,隐藏自己的虚伪。   盥室内,顾珩被蒸腾的热气萦绕,将自己浸在热水中闭目思索。待他换了干净的衣裳从盥室出来,贺风已在书室等候。   贺风对于顾珩与秦观月之间的事早已见怪不怪,但他尚且不知丞相与贵妃之间出了什么嫌隙。但只要是丞相的命令,他无所不应。   丞相不想让外人知道俪贵妃的下落,他一个字也不会与人多说,哪怕是燕帝。   “丞相,今日我去探望陛下,陛下清醒时,问起过关于俪贵妃的事,属下按您吩咐的说了。”   顾珩随手从架子上拿了块脸帕,抬了眼:“陛下还问什么了吗?”   贺风摇了摇头。   燕帝如今垂危之势,一切还要仰仗丞相定夺,哪会管俪贵妃的去向,何况当日在燕宸殿众人面前,俪贵妃御前失仪也是有目共睹之事。   贺风沉吟了一会又道:“不过陛下宫中的魏恪,似乎最近在打听墨隐姑娘的下落。”   “魏恪?”顾珩擦拭身上水汽的手停顿了一瞬,转而又换上平静的神色,“即刻去查他与墨隐之间的关系。”   贺风应是,转身要走,被顾珩突然叫住。   他转过身,望见顾珩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块玉。   “看好城阳王府,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这几日顾珩似乎有公事缠身,从那日云雨之后,秦观月就一直没能见得上顾珩,有甚么事要与顾珩商量,也都是通过侍女传达的消息。   只有昨夜他来了一趟,似乎面目有些疲惫。   彼时秦观月已睡下了,迷迷糊糊之间感受到顾珩躺在了她的身侧。顾珩的身上透着冰冷的气息,登时秦观月便睁开了眼,想要松开他环在腰上的手。   顾珩阖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只是想躺一会。”   这几日城阳王屡屡借机寻事,依旧贼心不死想要寻到秦观月的下落,顾珩疲于应付,一边还有成堆的案牍要奏阅,已是满身疲惫,今夜本来没有心力再与她做些什么。   但他敏锐地感受到秦观月对自己的防备,心中不免感到有些不悦。他本欲质问些什么,微微睁开眼,却看到秦观月在他怀中微微发颤,登时心里一软。   或许是那日把秦观月折腾得太狠,吓到了她。   顾珩没再说什么,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抱着她。   他早年失恃失怙,如浮萍飘浮世间,残喘苟活,只是为了替家人洗冤。大业待成,他自知本不该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分散心力,但还是心下不甘,不愿就这样轻易放了她。   至少偶尔在秦观月的身上,他能感受到久违的慰藉。   秦观月怯怯开口,说是不愿整日关在屋里,想要去院子里走走。   顾珩没有睁眼,轻声说了一句:“月娘,你不能太贪心。”   秦观月红了眼眶,声音带着些泪腔:“我只是不愿每日醒来就是这空无一人的屋子,若是让我这样苟活,还不如死了轻快。”   顾珩的声音渐冷:“这是威胁?”   秦观月当然不会真的寻短见,她知晓,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至少还有翻身的机会。当但在此时,她要以此示弱。   “我不敢威胁珩郎。只是在珩郎眼里,我究竟算什么?哪怕是只猫狗,也不愿整日被囚于笼中不见天光的。”   顾珩沉默了一会,最终答应了秦观月可以明日起可以在密宫的后院里透透气。   当然,他还特意派了两名侍女相陪,方才能够出门。美名其曰,是担心她的安危。   但只要是能去后院行走,秦观月就感到满足。   毕竟这内屋虽然室务华丽,却连个窗户都没有,整日被关在里头,她连白日黑夜都快分辨不清,再如此下去,她只怕真的成了宫中众人口中的疯子。   转眼冬日的寒气已然逼近燕宫,秋叶凋落,枝头只余空荡一片,即便如此,秦观月终于从那小屋出来,看见草木万物,也觉得心生愉悦。   除此之外,秦观月执意要从屋里出来,更是为了观察周围环境,确定自己究竟在哪。   秦观月穿着猩红色的绣枝小袄,玉颈上裹了一圈兔毛围领,抱着手暖在小院里行走。   可惜的是这宫苑围墙极高,她难以望见外头的情形,且这宫苑她似乎从未见过,更难以揣测这是在哪。   更要紧的是,那两名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独自走动。   她失落于今日这趟出门没有任何收获,但到转角处,突然望见一扇半掩的柴门。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哪怕只是去那柴门边看一看外面的布置,至少她能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秦观月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了眼周围的陈设。   除了这两名侍女,这一处竟无侍卫把守。她很快便在心里算计了一番,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她用余光瞄了眼那两名侍女,便挪步向那柴门处走去。   刚走了两步,她听见身后檐顶上似有猛烈的风声,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道锐利的箭直直向她刺来—— 第55章   那枚锐箭几乎是冲着她来,掀起一阵疾戾的寒风。   秦观月想要躲,却只感到两腿似灌了铅般沉重,她的背脊沁出冷汗,只能像根木头般伫立在原地。   眼看那箭锋就要刺向她,一只手倏然抓住她的衣袖,稳健的力道将她向后一扯,秦观月的后背撞上了宽阔的胸膛。   那枚箭擦着她的玉颈掠过,直直扎进柴门,柴门颤了三下,才归于平寂。   “月娘。”   秦观月尚沉溺在适才的惊恐中,直到顾珩的声音才头顶响起,她才愣愣地转过脸望向他。   顾珩也没料到今日这番变故。他的确是着贺风在密宫安排了箭手,以防有生人闯入。也的确吩咐过箭手看好她。   但天地可鉴,他绝没有让他们将弓箭瞄准她。   好在今日他来得恰是时候,若是晚了一刻。   顾珩抿了抿唇,不敢再往下想。   秦观月心中惊怒交惧,好像有满腔的话想要抱怨,但到最后,只化成了眼底盈盈的一滴泪。   “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滴泪欲坠而不坠,只湿漉漉地在眼眶里打转,顾珩心神一颤。   秦观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颈部的一阵刺痛,颤颤地伸手摸了摸,再将手指伸回眼前,却看见指尖上沾了红艳艳的血。   顾珩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可他看见秦观月纤薄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了颤。   秦观月只感到一阵眩晕,双眼一黑便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在昏睡不醒的日子里,秦观月曾听见顾珩处置那名箭手和侍女的声音。   他一如往常般果断决绝,不顾及他们声嘶力竭的求饶,只是毅然地命令了下去,就要了三条人命。   秦观月感到浑身发烫,像是坠落在一片深海里,四周都是寂静的黑暗,她想要开口说话,想要睁开双眼,却都是徒劳。   顾珩将朝务尽数带入密宫批阅,每日除了去燕帝处为其念诵道经,其余的时候都在清平观陪着秦观月左右。   秦观月发热不退,顾珩只得请了孙太医来替秦观月诊断。   孙太医是顾珩亲手拔擢上来的,医丞众人之间,顾珩也只对他放心。   孙太医提着药箱,低着头进了清平观,本以为是替丞相把脉,却不想被引入内室,看见帷帐后露出了一支纤白润嫩的手臂。   孙太医顿时额角冒了冷汗。   他跟了丞相十几年,还从未听说过丞相的屋子里会藏着女人。   孙太医不敢多问,只是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地替那女子把了脉。   他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这位娘子应是受惊过度,加上体质虚乏所致。”   “体质虚乏?”顾珩扫了一眼榻上虚弱的人。   自从她被囚在密宫,确是没有好好吃过几顿饭。每日只浅尝几口清粥就说没胃口,放下筷子再也不肯多吃。   顾珩摩挲着袖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太医临走前开了几副药,吩咐一定要给秦观月按时服下。   可秦观月并不领情,虽然还没清醒,但似乎能察觉这药味的苦,无论侍女如何小心喂药,她都皱着眉不愿意喝,药压根喂不进去。   其实在孙太医问诊的时候,秦观月就已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了。   在那场噩梦里,陆起戎带兵闯入密宫,却被密宫宫檐上暗藏的箭卫暗算,千万支密箭刺穿了他的铠甲,鲜血流满了密宫。   她在梦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叫,而顾珩只是在一旁负手望着她,静静地看着她的崩溃。   等她哭得没有力气,只能瘫坐在地上的时候,顾珩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望向自己。   梦里,顾珩的声音如往日一般冰冷,没有任何的情感。   他几乎轻蔑地对着她说:“我早已说过,只要他敢踏进密宫一步,他就会死。”   梦里的恐惧仍在眼前,秦观月不敢在此时睁开眼,她甚至永远不想醒来。   她本以为顾珩只是怕她逃走故意吓她,却不曾想他是真的在密宫布下了箭卫。   那支箭擦着她的脖颈掠过,差一点就会穿透她。   即便早已有侍女为她脖颈上的伤口敷了药,但那伤处传来的痛还是在时刻提醒着她的莽撞。   她不能再试图以卵击石,若是顾珩真的气急要杀了她,那娘亲该怎么办?   她要假意顺从顾珩,再找机会逃走。   那名小侍女跪在她的榻边,看着这药汁不断从秦观月嘴边流出来,急得都快要哭了,生怕丞相降罪她。   顾珩在一旁看着,眉头渐渐锁在一起,低叹了口气。   真是难伺候的娇贵人。   “给我吧。”   顾珩伸出手,小侍女感恩戴德地将药碗递到他手里,而后退到一旁小桌前站着,默不作声地盯着顾珩看。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顾珩走到榻边,淡淡扫了她一眼。   小侍女支支吾吾道:“奴想看看丞相有甚么好法子,以后也学着丞相的法子替娘子喂药。”   顾珩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不自然。   “不必了,你下去吧,以后她的药由我来喂。”   小侍女心里有些疑惑,顾相为何不愿意让她学一学?伺候人的活,顾相这样金贵何必躬身自行。   难道是有甚么奇门法术在里头?   她嘀嘀咕咕地退了下去,想了一想,很快就想明白了。   顾相是道门奇才,想必是有什么喂药的道法在身上,这些隐秘的道法自然是不能叫外人看见的。   小侍女像是知道了什么新奇的秘密,离开时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   冬意不出意外地降在了城阳王府。   书室内,一枚价值不菲的青玉麒麟被陆起戎掷落在地,带着主人的满腔怒气在地上滚了三滚,才堪堪停在了桌脚处。   “顾珩他是想反吗?”   陆起戎饱含怒气的声音如一记惊雷炸开,他扶着额,在室内来回踱步,面色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今日,他本想出门,行至门口却发现门外站着三名佩刀侍卫。   三名侍卫不由分说地拦下了他。   自上次事败,张泰宁被顾珩处死,京察司便彻底归回顾珩手下。   而他可疑地看了一眼,发现这三名侍卫皆配京察司令牌,显然是受顾珩指使。   他旋即质问那三名侍卫为何不允他出门,谁知那三人竟然正气凛然地告诉他,京中近日有流匪作恶,他们不让王爷出门,全是为了王爷的安危着想。   何其可笑。   侍从站在书屋内,战战兢兢地捡起了那枚落在桌脚旁的青玉麒麟。   “王爷,丞相他趁着陛下病重,不仅囚了俪贵妃,竟然如今连您的身份地位也全然不放在眼中,他……”   侍从未说完的话,被陆起戎一记阴戾的眼神制止在嘴里。   提起秦观月的事,陆起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陆起戎重重坐回桌前,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墨毫颤颤掉落在桌上。   好一个顾珩,先是堂而皇之地将贵妃困作私囚,如今连他这个王爷的面子也半点不给。   但只要燕帝一死,他便没了靠山。   陆起戎沉沉开口:“皇兄他如何了?”   侍从瞬间明白了陆起戎的意思,谄媚地走到陆起戎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陆起戎的脸上终于扫去了阴霾,转而换上了一抹很是满意的笑。   他意味深长地睇了那侍从一眼:“如今本王被顾珩看住,他们可要替本王好好地照看皇兄才好啊。”   顾珩端着药碗,掀开了垂在榻边的帷幔,坐在榻沿上。   秦观月难得安静地躺着,雪白润嫩的一截藕臂还搭在榻边。顾珩将她的手轻拿起,放回她的小腹上。   秦观月好像察觉到了,虽然还是双眼紧闭,眉尖却不自觉地蹙了蹙。   她的唇瓣上没有嫣红的胭脂,露出了最原始的模样。唇形圆润欲滴,泛着淡淡的粉色,像饱满的花瓣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它含在口中。   而唇角洇开的淡淡棕色药渍,衬着她雪白的瓷肌,更是溢出些湮靡的意味。   顾珩指间握着那柄银勺,缓慢地搅着碗中棕色的汤药,不时碰撞出清泠的响声。   他舀起了一勺汤药,送进自己的口中,缓缓地含藏在其中。   顾珩俯下了身,微凉的唇瓣贴上她滚热的双唇,药汁在他的舌尖轻轻流过,缓缓地渡进了秦观月的口中。   榻上那昏睡已久的娇美人,微微动了动,很享受地挪蹭了身子,唇间不自觉溢出了几声令人面羞的喃吟。   顾珩愣在原地,左手那暗色的药碗微微一颤,温热的药汁透过碗壁,洒出了些许,落触在他的指尖。   他看见秦观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眼神朦胧地望着他。   四目交汇,两人的唇瓣还贴在一起,秦观月长密的漆睫眨了眨,似是想要询问什么。   明明顾珩没做什么,只是在给秦观月喂药,但不知为何,他却像是做了坏事,还被她逮了个正着般心虚。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神,想要起身从她柔软的唇瓣上移开,却被一双柔弱的手勾住了脖颈。   顾珩的眸光飘忽了一瞬,便看见秦观月洁白的玉颈微微一动,那被她含在口中的药,咕噜一声轻轻顺着滑了下去。   她苦恼地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喜欢那苦涩的味道,咽下药之后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勉强。   她的眸子里湿漉漉地泛着雾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埋怨地望着顾珩。   顾珩愣了一瞬。   那次他按住她的后颈,强迫她吞下时,她也是这样一副像是被欺负狠了的可怜神情。   “月娘。”   秦观月才刚醒来,只觉口舌干燥,突然遇见甘霖,她主动地抬头凑上去,小巧的舌尖在他的齿间游曳钩缠,一边哼哼唧唧地缠着他喊渴。   “还要……”   顾珩的眸色一暗,她阔别已久的主动不由得让顾珩多想。   秦观月尚在病中,或许是迷了神智,一时分不清他是谁。   顾珩一想到这儿,心间便没由来的恼火,一把攥住她勾在自己颈后的纤细手腕,握在掌中。   “月娘,你知道我是谁吗?”顾珩支撑起身子,与她退开了些距离,声音低哑。   甘霖骤然消失,秦观月怔了一瞬,染了些哭腔:“珩郎……”   她难得这样可怜地顺从,尤其是在顾珩将她囚在密宫之后。   她当然能认出面前的人是顾珩。但在一片朦胧间,她浑身发烫,神思迷糊,只觉得口舌干燥得想哭,而顾珩是唯一能解她渴的人。   他再不救她,她会死掉的。   “好渴……”她面色透红,眼神勾着靡离地望着他,小手又不安分地从他的手中挣脱,抚上了他的脖颈。   顾珩的喉结上下一滚,似有一把火燃起了不可诉的意欲。没有一个男子能拒绝这样的她,更何况,顾珩是尝过她的。   只是秦观月眼下还在病中,顾珩的忍耐虽然几乎到了极限,但不想乘人之危。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坐了起来,滚烫的指尖握住银勺,舀了一勺药汤,送到秦观月的唇边。   “喝吧。”   药汁顺着漫入嘴里,秦观月只是刚尝到药味,眉眼就皱在了一起。   她虚弱地抬起手,推开顾珩时却是异常的决绝。   “不要,好苦。”虽是拒绝,但听起来更像是嗔怪。   顾珩的眼底暗了下去,沉郁的眼神背后,藏着最后的警告:“月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秦观月的手攀上了顾珩的系带,轻轻一扯,将他拽向自己。   她软了语气,半是撒娇地凑向顾珩耳边:“我要珩郎喂我。”   顾珩感到仿似血气涌上灵台,不由得指尖一松,那还盛着半碗药汤的瓷碗应声溅碎了一地。 第56章   将到午膳的时辰,方才被顾珩遣出去的小侍女一路蹦蹦跳跳地向膳房走去。   小侍女叫曼儿,她与若云一样,都是被顾珩收养在宫外的孤儿,本来在宫外自由自在的,谁知忽然前几日被贺大人带入了宫中,来到这位陌生的小娘子身边伺候。   这娘子虽然不爱笑,每日以泪洗面,但好在从不为难下人。倒是丞相,整日冷冰冰的。   尤其是刚才在屋里盯着她给娘子喂药的时候,丞相站在她身后,曼儿简直觉得像有两道冰棱刺在她的背后。   走到转角处,曼儿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双眼骤然瞪圆,忙凑上前去:“豆包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若云跟在贺风身后,听见曼儿喊她的旧名,脸上一红:“什么豆包呀,我早与你说了,我现叫若云。”   自顾珩处置了那两名侍女后,清平观就只剩曼儿伺候。顾珩恐曼儿一人照顾不当,就遣了贺风去宫外接若云进宫。   贺风看见曼儿,想起两人是旧识,且若云之前就在清平观照顾过一段时间,便将若云交给曼儿,自己先去燕宸殿为顾珩取折子了。   若云之前还为丞相没叫自己进宫照料,而叫了其他几个丫头而感到生气,如今终于轮到她来,自然心生欢喜。   若云牵过曼儿的手,嚷着要曼儿带她去见秦观月。   曼儿神神秘秘地一笑:“丞相正在屋里给娘子作法呢。”   “作法?”若云眨了眨眼。   曼儿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口咬定丞相就是在作法,还有声有色地和若云描述了起来。   “那药我怎么都喂不进去,可丞相却说他有法子,还特地让我避开。你说这不是作法是什么?”   若云想了想,丞相神通广大,会些道法也不稀奇,只是她不免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道法?   她搡了曼儿一把:“贺大人不在,不如咱们去看看。”   二人一拍即合,旋即向内室走去。   内室里,溅落一地的药汤气味与清平观特有的焚香融合在一起,萦绕在室内。   秦观月额头发烫的厉害,感到眼前昏昏沉沉,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伸手握住顾珩的胳膊,像是寻找最后一点支撑。   可是到最后,顾珩也变了,他似乎也在消散冰山的最后一抹寒意,她再也无从依靠。   眼泪顺着眼角流入云鬓,使她看上去更为楚楚可怜。   “珩郎……”   理智在提醒着她,这只是逢场作戏的手段,她不能沉溺其中。但另一半更为原始的念头显然占据了上风,席卷了她的理智。   她似乎在刻意伪饰着什么,眼眶红彤彤地看着站在榻边默不作声的顾珩。   可是顾珩为什么还是站在原地不作声?他怎么能这样冷漠。   秦观月以故作姿态的模样,想窥探顾珩的心思,但终究是枉付,顾珩只是将一切情感深压在眸后。   顾珩勉力咬紧牙关,扣住她的下巴,目光沉沉地扫过她娇艳欲滴的唇:“月娘,你到底想作什么?”   秦观月静静地望着他,眸光里欲说还休,这是她最为惯用的伎俩,不作声地用行举告诉了他。   窗外,若云与曼儿边说边笑地向内室走了过来。   许久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内室外无人把守,外头的院子里空荡荡的。   她们俩刚走近到门前,就听见了些不寻常的声音。   曼儿先觉得奇怪,开口问若云:“你听见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二人对着窗内指指点点了好一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也只是面面相觑,不得其解而已。   之前曼儿也偶尔听见过娘子在屋里娇娇哭泣,只是这次似乎尤其过分。   若云垂下了眸子,想说些什么,但又不好意思。   曼儿看着若云的模样,着急地捣了捣她的胳膊:“丞相这究竟是什么道法,怎么使得娘子成了这个样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呀?”   若云咬了咬唇,轻轻叹了口气。   丞相如今性子是愈发不好了。   二人正在兀自嘀咕,东一脚、西一脚的揣测些什么,逐渐声音便大了起来。   若云赶紧将曼儿拉到一旁,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其实我早怀疑丞相不对劲了。之前每次替娘子沐浴时总能见到她身上多了些淤痕,我心里担心的紧,唯恐是什么病症或者是贼人,但我问娘子,她总不肯承认是丞相欺负了她……”   曼儿呀了一声:“娘子怎么会承认呢?丞相的地位,就算是说了又能如何。”   两人商量了一番,犹豫着是否要去燕宸殿找贺大人来阻止丞相的不堪行举。   可贺大人之前有命,除非丞相准许,她们谁都不能轻易离开清平观。   就这样二人在门前站了快小半个时辰,才敢挪动步子上前去叩门。   焚香衍衍,秦观月阖目呼吸着这种难得的静香,也对这种寂静感到安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感到如同散架般酸痛的四肢。   秦观月略带倦容地休憩着,顾珩的容貌又回归为冷峻的山峰,回归为那种克谨、冰冷的模样。   因着屋内炉火干燥,使秦观月的嗓子有些发涩,只轻呼一声,嗓子便像火燎般阵阵发疼。   她尽量将动作放的轻缓些,好让自己舒展开来。   门外忽然响起三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秦观月和顾珩一一齐望向门外。   顾珩扫了眼秦观月眼角含泪的样子,将被衾覆在她身上,预备起身。   秦观月下意识地抓住了顾珩的袖子,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微哑:“避子汤……”   顾珩的动作顿在了原地,眉头渐渐拧聚在一起。   他从榻旁捡起雪袍披上,肩上还映着淡淡的几道指痕。   他在细细掂量着秦观月的这句话。   顾珩其实知晓,之前的每一次,秦观月都会背着他服用避子药,但他从未戳破。   诸事未成,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这件事,往日只当秦观月说过的那句想给他生个孩子是榻间的情语,从未深思过。   他甚至根本没去想如果他和秦观月之间有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但自从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他变得比以前更敏锐,大到秦观月的一个行举,小到她的一句话,都会在他脑海里多思索一遍。   这句话呢?为什么她才从愉悦中抽散,就开始考虑避子的事情。   顾珩的眉目又恢复了往日的疏冷,声音虽然温和,却暗藏森冷。   “为什么?”   “月娘不想和我有个孩子吗?”   他顿了顿:“还是月娘想与别人有孩子?”   他缓缓抚上秦观月的脸颊,掌心的温度渐渐凉了下去,连续三句问话,像是冬日里的雪落在身上,让秦观月陡然从温房中清醒了过来。   她捡起被扯碎的理智,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伸手环住顾珩劲瘦的腰。   “珩郎,我想好了,原先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   她抬起头,鬓角还有几缕被汗打湿的发丝。   “你真的知道错了?”   秦观月乖巧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珩的眸光柔和了一些,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门外又响起了三声叩门声。   顾珩替秦观月敛了敛被角:“等我回来。”   秦观月看着顾珩的背影走向门边,将帷帐放了下来,缩在了帷帐之后。   顾珩拉开门,看见若云和曼儿两人站在门外,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若云支支吾吾了半天,曼儿的目光则不时往屋内探望,她一抬眼,正巧对上了丞相的双眼,吓得浑身一颤。   “在看什么?”   “若云姐姐才到不久,是奉了贺大人的命,让我带若云姐姐来拜见娘子。”   好在曼儿机灵,加上若云在一旁附和,顾珩似乎也没起疑心。   屋内的秦观月听见若云二字,心头一紧,不由得听得更仔细。   曼儿不经意间瞥到顾珩脖子上似乎多了几道指痕,不由得心惊胆战。   看来若云说的没错,丞相与娘子真的是斗战了一番,娘子那般柔弱之人,一定是被丞相欺负惨了,才会这般反抗。   顾珩察觉到曼儿落在自己脖子上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将领口向上提了提。   “娘子在病中,等她好些了再来吧。你们,去打盆凉水,再送一碗新熬的药来。”   若云与曼儿两人相对着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丞相这是要赶她们走?   那娘子岂非又要遭罪了。   若云虽然害怕顾珩,但想到往日娘子对她的恩惠,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丞相,您……您没有欺负娘子吧?”   欺负?怎么样算欺负?   若是刚才那样也算欺负,那他的确是有。   “没有。”   曼儿轻声嘀咕道:“可是我与若云姐姐刚才都听到了。”   顾珩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屋里的秦观月。   秦观月躲在帷帐后,脸色涨红不已,指尖紧紧攥着被衾,手心都沁出了汗。   她羞愤欲死,只想找一个地方藏起来。   顾珩倒是轻声笑了,声音难得的愉悦:“你们不信,就亲自去问一问娘子,我有没有欺负她。”   顾珩甚至刻意向旁侧一站,空出了一条过路的行道。   眼看两名丫头就要进来,秦观月心里一紧,连忙制止了一声。   “若云!”   一开口时,才发现她的声音有些微哑。   秦观月红着脸清了清嗓子,轻声劝道:“丞相没有欺负我,不必担心我。”   若云停住了脚步,将信将疑,怕顾珩听见还刻意放轻了声音:“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秦观月点了点头,“只是我怕过了病气给你,还是等过几日你再来吧。”   若云听了这话稍微宽心了些,但一旁的曼儿还是不愿轻信。   “那娘子适才的哭喊声,是怎么一回事?”   “这……”情急之下,秦观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门侧那好整以暇看戏的人,“顾珩!”   若云和曼儿的眼睛都瞪大了,娘子她居然敢直呼丞相的大名。   她们攥紧了手,预感到顾相将要治罪娘子,连替娘子求情的话都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滚了一遍。   寒风鼓鼓吹动顾珩的袍角,他怕冷气灌入屋内,阖上了门。   秦观月也不免紧张起来,有些时候顾珩故意欺负她,她便会羞恼地直呼顾珩的名字。   谁曾想这样叫他习惯了,刚才在两个丫头面前也忍不住直呼了他的姓名。   秦观月有些拿不准,毕竟顾珩是一朝宰辅,被她这样呼来唤去,若是觉得丢了面子,是否又要责问她了?   顾珩眯了眯眼,静静地往帷帐处看了一眼。   他负手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悠悠地走到榻前。   “娘子那样叫,是因为她不愿意吃药,嫌药太苦,耍小孩子心性。”   顾珩的云靴停在一地碎碗瓷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那碎瓷。   若云和曼儿看了那满地的碎瓷,这才信了。   若云笑着说:“娘子还是与之前一般怕苦,我与曼儿这就给娘子打水端药来。”   两名丫头像蝴蝶般翩翩飞了出去,与这满室旖旎的气味毫不相衬。   好在她们尚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否则若是闻见屋内的味道,怎么也该明白,将才此处发生了什么。   屋门关上,顾珩挑开帷幔,坐在了榻前,静静地看着秦观月颈上的痕印。   “那两个丫头在乡野长大,生性单纯,今日与她们说过,她们应该不会再多想。”   顾珩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件事,秦观月又不免双颊发烫。   她们的确单纯,但正因为在这份单纯面前,才让秦观月更觉得无比羞恼,仿佛是她教坏了小孩子。   她别过眸子,意图撇开话端:“若云是珩郎找来的吗?”   顾珩嗯了一声。   秦观月有些意外,没想到顾珩会愿意让若云来。   但如此更好,至少她多了一分逃出去的机会。   她轻声道:“若云能来,我很欢喜。”   顾珩垂着眸,只顾着整理秦观月膝上的被衾。   原先对于是否要让若云来清平观,他还有几分顾虑。若云之前毕竟与秦观月交好,且若云生性单纯,他不能确定若云是否会被秦观月利用。   毕竟秦观月连他都骗过。   但若云一来,似乎让他们两人之间稍微缓和了一些,甚至有些回到了当时二人同住在清平观的时候。   顾珩抬起手,用指腹抚过秦观月的唇:“方才还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秦观月愣了一瞬。   她本想骗顾珩自己如今什么都想开了,愿意好好陪着他。   但眼下她暂且说不出口。   秦观月轻轻摇了摇头:“我忘了。”   顾珩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儿还痛吗?”   作者有话说:   月娘:先跟你甜几天 第57章   秦观月将才平息了一点的羞愧,又被顾珩这句话轻易地挑起。   而顾珩面色平静,语气从容,坦然地仿佛刚才的话都不是他说的。   黏糊糊的触感中泛起撕裂的疼痛,即便是汪洋,也难以承受适才长久剧烈的冲击。   秦观月知道顾珩会这么问,是因为她刚才的眼泪浸湿了枕巾。   “不痛了。”   若云和曼儿手脚很快,之前的药是熬了两份的剂量,只需用柴火一热就好。   她们端来净水和新的药汤,想要留下来给秦观月擦拭身子。   秦观月躲在帷幔后摇了摇头,顾珩会意,将两名丫头遣了下去。   秦观月躺在榻上,顾珩为她擦拭净身体,亲自换了套新的被衾,将她揽在怀中。   药汤放在榻边的案几上,顾珩端来药碗试了下温度,正好适宜。   秦观月的身上还是有些发烫,但经过适才的释放,反而身上轻快了不少。   她怕苦,顾珩递来一勺药的时候,她别开了头。   “月娘,还要我喂你吗?”   “不用了。”秦观月答的飞快,快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顾珩看着她,发出一声轻笑。   利用完别人就扔,倒是很像秦观月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秦观月接过药碗,皱着眉头一饮而尽,苦涩的余味在嘴里久久消散不去。   顾珩捻来一枚杏脯,送入她的嘴里。   秦观月来不及多想,微张檀口,含住了他的指尖。   她感受着顾珩冰凉的指尖,一时有些怔愣地皱了皱眉。   即便他们刚才还那样亲热的贴合在一起,但此刻被顾珩揽在怀中,退潮之后,她又感到无比的冷静,心中衍漫着说不清的滋味。   顾珩的阴晴不定让她感到恐惧。他像是一潭深幽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但谁也难以窥测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什么样的汹涌。   在世人面前,顾珩是学子的准绳,大燕的支柱。燕帝需要他,甚至当他身陷囹圄之时,还能让燕都学子为之振臂鸣声。   而她身份低微,即便冒名顶替,成了名义上的贵妃,但身世低卑的种子早已在她心里扎了根,长成浓荫一片。   或许在他人眼里,像她这样徒有美貌而无门第学识的女子,能攀附上,理应安分守己不再妄想才是。   可只有亲自与顾珩朝夕相处才知道,他绝非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抛开他近乎断绝人欲的理智不谈,他对她只像是对待一株路边的花草,看得顺眼时便驻足多观望几眼,想拥有便信手折断它的茎叶。   他何尝将自己当作一个鲜活的人来看?在顾珩身边,她永远只能是一件没有生命的观赏品。   秦观月从他的指尖上抽离,牵起一道细细的银丝,使气氛平添几分淫縻。   她微红了脸颊:“珩郎,我该喝避子汤了。”   实则她也不能确定陆起戎是否能接受她与顾珩的这一段过往,甚至她如今已对情恋不保有期待。   她所做的每一步,都只是想能够让她和娘亲不再受制于人。   无论那人是燕帝、顾珩,秦国公还是陆起戎。   顾珩随手从盆边拿起一枚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避子药对你的身体不好。”   秦观月欲言又止。   她当然没有蠢到会和顾珩坦白,在救出娘亲之前,她根本不想,也不能有他的孩子。   然而那险些穿透她脖颈的一记锐箭,彻底磨削了她的锐气。她再一次领略到顾珩的可怕,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她不敢再轻易地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陛下抱恙,即便是我也知道,珩郎身为一朝宰辅,尚有千头万绪待理清。这样的关头,我不愿成为珩郎的拖累。”   “你不会是我的拖累。”   顾珩没有任何犹豫。   反而让秦观月感到措手不及。   这些日子里她偶尔会对顾珩感到陌生,在秦观月的揣测中,她与顾珩应该是一类人。   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自私与冷血的。   只不过顾珩的自私冷血藏于深厚的学识与尊崇的地位之后,而她的自私则稍显得浅显。   所以她当初才会想要接近顾珩,她以为顾珩这样的人应该明白,他们之间只是各取所取。   可是最近顾珩的态度倒让秦观月有些拿捏不准了。   秦观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勾住了他的手指,垂眸望向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掌纹。   “那些箭手,都被珩郎处置了吗?”   顾珩低低地嗯了一声,将那枚帕子又放回到水盆边沿。   秦观月对那些箭手自然是没有怜悯的,毕竟他们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但在顾珩面前,她还是露出了些不忍的神色:“其实他们也是听命行事,似乎罪不至此。”   顾珩沉思了一会:“他们不算听命行事。”   “嗯?”   顾珩不会告诉她,他下的指令是一道“逃,则杀。”   那些箭手有些风声鹤唳了,看着秦观月往柴门处走,就斩钉截铁地判定她是要逃,所以才放了箭。   是他们没有履行好命令。   顾珩反过她的手,让她掌心朝上,他则垂眸细细勾勒着她的掌纹。   她掌纹的情线分支冗乱,的确是不安于室的。   顾珩想起了一件事,像是刻意要试探她的反应:“陆起戎想来找你,但被拦在了王府。”   秦观月果不其然地面色一变,但很快又归于寻常。   “他的事,与我又有何干。”在心虚之余,她还生出些暗暗的怨怼。   她就知道顾珩不是那样心胸宽广之人,他生性多疑,一定会屡次试探她的真心,长久地折磨她。   提起陆起戎,秦观月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颤,又平白多了些惆怅。   陆起戎果然还是在意她的,才会一次次地想要救她于危境。若不是顾珩强行拆散,她陆起戎之间又何必隔着道宫墙远望相思。   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只盼着他莫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等到大业功成的那一刻,他们自然不差机会再去问责顾珩的罪过。   想到这儿,秦观月对顾珩的耐心多了些,仿佛只要她对着顾珩演好这出戏,便是在为陆起戎争取对抗顾珩的时间。   她在顾珩怀中挪蹭着身子,倚着他的腿转了身,揽住他的脖子,直勾勾地望着他,有些幽怨地诉泣道:“珩郎还在怨我。”   “珩郎却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话说到最后,她长睫微颤,如振翅的蝴蝶般楚楚可怜。   “怎么过的?”顾珩静静地观望着她,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唇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是与陆起戎一起过的吗?顾珩心下了然,却想听听秦观月会怎样伪饰。   秦观月说不准那笑意是不是带了些讽刺,但话已经说到此处,她只能继续演下去。   她轻轻咬唇,埋下头去:“那时淑妃屡次为难我,可是珩郎不在,我只能忍下,其中酸苦,珩郎是不知道的。”   “是吗?”顾珩像摸一只小猫般抚了抚秦观月的发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地喟叹,“只可惜,淑妃已经死了,我没办法再去替月娘问她的罪。若早知道她对月娘如此,我不会让她死得这么轻快。”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细细一想,岂非是在暗指她刻意找了个死无对证的事情诓骗他。   秦观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讯息,从他怀中缓缓直起身:“珩郎还是不信我?”   “信与不信都不要紧了。”顾珩将炸了毛的小猫儿揽回怀里,揉了揉她的肩头,“月娘,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陆起戎能给你的,我会给你更多。”   是吗?秦观月想问他,若是她想坐上凤位,享无上尊荣,也能给吗?   但她思量了一番,最终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换作盈盈的眸光,笑着望向他。   “如今珩郎洗清冤屈,又无淑妃等人侵扰,我自然愿意陪着珩郎的。”   顾珩别有深意地望了秦观月一眼,笑了笑。   清平观内,顾珩少有地自己冲泡了一盏茶,自入仕以来,这样的活计他已很少亲为了。   顾珩似乎在有意无意中提醒自己,他与先时那个孤寂飘零的顾珩已无瓜葛了,在这种情感的加持下,他对权欲的掌控愈发强烈。   逐渐的,随着秦观月步入他的视野,这种掌控欲无可避免的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察觉到这丝变化的还有贺风,贺风深知顾珩为人,因此对于秦观月的境遇,他并不意外。   此时贺风在门外已侯了有一段时间了,整理好心绪后,便轻声叩门。   他知道,顾珩在做的,是一盘大棋。   得允后,贺风启门而入,快步走上前。   “丞相,秦荣那边,来消息了。”贺风低首呈上一封信笺。   顾珩指尖摩挲过封口处,检查过封印后,这才启开。   不过草草两眼,顾珩面上便挂了欣悦的笑:“秦荣得力,待回京后,该重赏他。”   贺风见顾珩露喜,连日来的胆惴也稍有放松,附声道:“是,说是从漠察送来跑死了五匹马,只为快些送到丞相手中。”   顾珩卷了信笺任由案上的火舌吞噬,片刻后,像贺风吩咐道:“你去传话,撤了城阳王府的看护。”   贺风有些诧异,作揖请示道:“城阳王那边将平息了一阵,现下尽在丞相的掌握之中,若此时撤了护卫,岂非功亏一篑。”   顾珩并未过多置喙,只是起身往窗棂走去,少有的支开窗看景,好似秦荣这封来信消解了他大半的沉郁。   半晌,顾珩开口:“一条鱼,放在水里,才能看到他的作为。”   转眼秦观月被软禁在清平观已有半月了。   这半月内,虽然衣食一应不缺,顾珩还会让若云与曼儿陪着她在后院闲逛,但秦观月能察觉到,近几日,顾珩待她不似之前那般亲近。   至少在床笫之事上,顾珩不像以前那样主动。   每日他总是在燕宸殿待到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只是抱着她看些话本,而后便一人去盥室沐洗,回来后熄了灯,抱着她便睡去。   除非是秦观月缠着他,否是他很少主动,甚至在为数不多的爱昵之后,秦观月要喝避子汤,他也不在再阻拦。   对于顾珩突然的变化,秦观月不免多想。如今她被顾珩囚在清平观,本来就只能依附顾珩生存,但如今顾珩对自己的态度,又让她感到慌乱。   她本想着尽力顺从讨好顾珩,等他腻烦了自然会放自己走,可如今顾珩倒像是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若是如此,她岂不是没了最后的底气。   她不能再守株待兔,娘亲还有顽疾,她无暇在清平观与顾珩虚耗时日。   午后,若云捧了一匣子玉珠碎贝来到内室。   秦观月从匣子里捻起一枚珍珠,借着光细看。玉珠圆润而又饱满,虽然个头不大,但都泛着诱人的光泽。   若云捧着腮问道:“娘子要这些不值钱的碎玉珠做什么?丞相厚爱您,娘子就算是要东珠,我们丞相也是给得的呀。”   秦观月微微红了脸,将那枚玉珠放了回去。   她要这些玉珠做什么用途,自然是不能告诉若云的。   若云按照她的吩咐,差宫人在每粒珍珠顶末两端各自穿了两个孔,足以让细线穿过。   送走了若云,秦观月从柜子里拿出早已备好的针线,坐在榻上开始穿织起来。   她要织就的衣裳,或者根本称不上衣裳,本就不需要什么布料。   只是以艳红的布绳为串联,将一颗颗玉珠穿织成小衣的模样。   很快,这件“小衣”便初显形态,秦观月将其捧在手中,脸上微微发烫。   这还是之前在秦国公府,秦大娘子特地请了几名南疆来的媚姬,她们身上穿的就是这样的小衣。   这小衣虽然名为衣,但实则穿上它,还不如不穿。毕竟该遮掩的地方,是一处也遮不住。   当时在秦国府,秦观月与府中其他几名香姬看得满脸通红,私下里直啐那南疆民风竟比大燕还开放,女子居然以这些花样手段引惑男子。   可没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居然也需要亲手织就这件小衣来讨顾珩的欢心。   更何况,她甚至都没有把握这一招对他究竟有无效果。   一番沐洗之后,她裹着袍子回到寝屋,屏退了侍女,兀自一人待在房中,穿上了这件玉珠小衣。   她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腿间的几粒玉珠勾磨着她,不一会儿就惹得她香汗淋漓。   秦观月对镜梳妆,穿上层层厚重的袄衫外衣,带上早已装满食盒的糕点,强忍着不适感,一步步小步挪蹭着,向顾珩的书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我:一只富贵金花   昨天56哦 第58章   清平观内,一名内侍模样的人佝偻着背入了正屋。   顾珩连着几日都有些被魇到,他觉得这不算好征兆,本想掐诀,但又发觉耗费神气,便作罢了。   用过午膳后,也未曾浅寐,只斜靠在太师椅上闭了闭眼,因此即便那内侍的声音再轻,顾珩也极为敏锐地抬了眸。   “丞相劳累了。”那内侍模样年轻,但说话却持重。   顾珩眼风扫过——是燕帝身边侍奉的人。   倒也不全算是燕帝的人,自燕帝病后,顾珩已命人裁减了燕帝身边大半的宫人,剩余的则被调去前殿扫洒。   伺候在病侧的,皆是顾珩的暗卒。   顾珩抬了手招人上前来:“陛下怎么了?”   那小仆虽得令,但也不敢太过殷切,就只在案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   “回丞相,陛下现如今身子还好,就是今日,唤了先前在身边伺候的大主事王内侍进殿。”那人语毕后略一抬眼,想一窥顾珩的神情。   “现如今他人在哪儿。”   “王主事毕竟身份在那儿,加上又是陛下亲传,奴等不敢阻拦,因而派奴来跟您通传一声,约莫现下,人已在燕宸殿了。”   小内侍说话滴水不漏,让人拿不出他的错处,顾珩也懒于同他多费口舌,便示意人退下了。   燕帝在时,党同伐异之风已起,自今岁燕帝连番染疾,前朝王公亦起了应立国本的心思。   燕帝无后,这国本落于谁肩,是该斟酌。   顾珩并非笃信燕帝此刻还会放权于他,只是燕帝此时犹若置于火上,这位大燕君王,在谋求生路。   顾珩将岸上的纸张抚平,落笔随意提了几个字,便起身吩前往燕宸殿。   燕宸殿中,已撤了往日焚的浓烈的龙涎香了,顾珩只是略一点头,殿内伺候的仆从们便尽数退下了。   一片静寂中,偶有两声哭泣声从内殿传来。   地上铺的是柔软的羽毯,因而顾珩阔步迈进内殿时,王内侍仍伏在燕帝榻前抹泪。   “陛下醒了,怎么也不派人传臣。”顾珩眸色并不明朗,半张脸隐在帷帐的阴影里,使人难以揣测。   听到顾珩的声音,王内侍通体一惊,忙用袖袍拭了拭泪,慌忙中,原本抱于怀中的东西也掉落在地。   燕帝虽唇上添了几分红润,但面上仍是一番惨白,形容枯槁,原本丰润的面如今也深陷进去,形似白骨。   他不长久了。   燕帝此时唯有颈上可以挪动,见顾珩来了,遂闭了眼,将面挪向一旁。   无人可察处,燕帝眼角垂下一滴泪来。   顾珩并为对这位君王留有一分余地,而是径直捡起地上的一个卷筒,里面存的是一封加盖玉玺的诏书。   “陛下糊涂啊。”顾珩并未打开,而是用火舌将诏书吞噬。   顾珩先时的猜忌没错,但这封诏书里面写的是谁不重要,显然燕帝此时诏王内侍前来,已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不过是场灾病,陛下不必心焦,臣会为陛下调养的。”顾珩话说的云淡风轻,仿似将才的举止不过是场孩童游戏。   “王内侍啊——”顾珩旋过身来,看着伏于脚边不停颤栗着的人,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你也是宫中的老奴了,陛下如今身子不爽,你在近前添忧哭丧,实为不吉。”   顾珩话语一滞,王内侍依旧跪在地上,佝偻着脊背,他似乎也猜到了自己的下场,当即嚎哭不止。   而顾珩只是提了提声量,面上平静如常:“来人,拖下去吧。”   顾珩像是在处置蜉蝣,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曾施舍。   顾珩再回到清平观时,书桌上已摆着几幅南浙名士的墨宝。   这几人皆是顾珩亡父李道生的旧友,李道生也是名震一时的文坛大家,可惜十余年前的那场大案,不仅使李家全族倾覆,连这几名与李道生往来频繁的名士也不能幸免。   顾珩是这场血海灾殃中唯一幸存的李家子,他未有一日敢忘却仇恨。   当年李道生与其好友的书画名作皆被焚毁,令世人喟叹。多年来,顾珩始终在暗自寻觅父亲与这几位名士的遗作,以求圆满。   断断续续,至今也找回了十余部。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顾珩总会站在这些画卷遗作前观望。   这些年若非还有这件未完成的事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随李氏族人同去。   顾珩缓缓抚过其中一副字,感受着指下淬尽岁月的苍枯纸张。   “解禁之后,陆起戎先去了哪里?”   “丞相,如您所料,他去了秦国公府。”贺风答道。   自当时归元寺张黄一案之后,秦国公便露出了马脚,而陆起戎——   他太心急了,急到自乱了阵脚,急到等不及让燕帝丧命。   顾珩献给燕帝的长生丹,有稳心顺气、提神吊命之效,虽有毒性,但并非急毒,需要长年累月才能见效。   顾珩收起了其中一幅画卷:“东西找到了?”   贺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放在顾珩手边。   “是从为陛下煎药的小宫女身上搜到的,那名小宫女答应这几日依旧会像从前一样与宫外继续来往,不会让他们起疑。”   贺风是顾珩亲手调练出的亲卫,他做事一向妥帖。他说那小宫女“答应”,顾珩便相信不会有纰漏,至于贺风是用了什么手段,顾珩不会过问。   顾珩接过那瓷瓶,打开看了一眼。   瓷瓶内药粉余量不多,约莫只够一次的计量,他盖上瓶塞,复问道:“什么效用?”   贺风沉吟片刻答道:“这药叫迷神散,是南疆的秘药。虽不致死,但每次服用皆会让人神志不清,陷入昏迷,长久如此,精神自然不佳,以致体况愈下。”   神志不清,长久昏睡。   这描述的确与燕帝的症状相同。而陆起戎之前常年在边关互市,想拿到这些南疆的秘药,也不是难事。   顾珩嗯了一声,屈指点了点桌面:“这瓶就先放在这吧,让她向宫外继续要药,但这几日先不要将这药掺给陛下喝了。”   顾珩早已算好了燕帝的性命该留到何时,他不会轻易要了这昏君的脑袋,那是最轻松的解脱。他也不会允许陆起戎坏了他的计划。   顾珩话音刚落,主仆二人便听见门外花瓶砰然倒地的响声。   贺风敏锐地抽出了剑,冷戾地向着屋外喝了一声:“谁?”   顾珩与贺风一齐望向门外,却看见一抹月竹色的衣角。   而后,秦观月提着食盒,含着地从门外迈了进来,面色有些不同于往日的赧红。   “是我刚才来时不小心碰倒了花盆,恐怕惊扰了丞相与贺大人议事吧?”   顾珩向贺风使了个眼色,贺风收回了剑。他望了秦观月一眼,又看了顾珩一眼。   顾珩示意他离开,贺风才有些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窗外适才下起了小雪,秦观月今日穿了双软底花绒小靴,走起路来本就少声响。况且屋内二人交谈正密,并未察觉到长廊外的脚步声。   秦观月本想给顾珩一个惊喜,谁知走近门前时,听到了贺风的声音,便驻足停在门后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谁知她不巧听见了一桩惊天秘事,顾珩与贺风似乎在商议着如何用什么迷神散毒害燕帝。   她当即吓白了脸,双腿一软,不慎磕倒了脚边的花盆,被屋里的两人发现了她的偷听。   无奈之下,她只好装作才来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可恨分明早已泛滥成灾,她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贺风退走后,带上了门,屋内只剩她与顾珩二人。   秦观月笑盈盈地将食盒放在桌上,无意间瞥到了那枚放在桌上的瓷瓶,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顾珩扫了她一眼,见她盯着那瓷瓶看,便从桌上拿起了瓷瓶。   秦观月回了神,小步挪到顾珩身边,揽住他的胳膊,娇声问道:“珩郎,你收回去的那是什么呀?”   她眨了眨眼,满是无辜模样。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瓷瓶模样,顾珩就顺手将瓷瓶收进怀中:“没什么。”   他不想与秦观月多说这些,只看了眼食盒,随口问道:“里面是什么?”   秦观月对顾珩的戒备很是不满,她皱了皱眉,松开了揽着顾珩的手,坐在案前搅着手中帕子。   “天气冷了,我给珩郎做了些糕点和补汤。”   顾珩对她突如其来的示好有些意外,但无论秦观月有什么目的,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身上费心思,他总归是愿意的。   他走到秦观月身边,神色温和了些:“我看看都有些什么。”   顾珩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糕点一一拿出放在桌上。   他扫掠了一眼桌上的糕点,色形香俱全,但大多都是常见的几例御点,并不稀奇。   唯独那碗补汤,泛着黑澄澄的色泽,让人看不清是用什么食材煲的。   秦观月看出顾珩的迟疑,撑着梨花椅站了起来,贴靠在顾珩怀中。   “珩郎,这是我向孙太医寻来的秘方。用幼鸽、杜仲、杞鞭、牛尾等物熬制,听说,这汤对男人……”   她抬起根纤指,轻柔地在他肩上画着圈:“最是滋补。”   顾珩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滋补是什么意思。   “月娘是对我不满吗?”   他的目光太过于直白,像是在探究秦观月是否真的对他的表现不满,才需要熬制这样一碗汤让他滋补。   秦观月笑了笑,避开了他的问话,她就是要让顾珩深思她的用意。   糕点和补汤都只是一个借口,她早知道顾珩不爱甜食,不会对她的糕点有甚么兴趣。   她与顾珩总是在对峙,即便不凭借外力,秦观月也认为她与顾珩之间像是纹枰上的黑白子,总是在彼此抗衡。   她与顾珩在哪方桌案前停下,秦观月的眸中流转出一丝光亮,但又夹杂着一分不明朗的隐意。   顾珩站在她对面,终于察觉到秦观月的异常,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怎么脸这么红?”   秦观月俯身向前意欲倾诉些什么,略有不满地望着顾珩:“珩郎,屋里好热。”   顾珩轻笑了声:“知道你怕冷,今岁除了地龙之外,特地多添了一鼎暖炉,暖炉里焚的是什么,你闻得出来吗。”   “那珩郎不要挡我去路,教我好好闻闻。”秦观月又凑近了一些,沁着香汗的鼻尖差分毫便能碰上顾珩的眉目。   “嗯。”实则在此刻,顾珩闻见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一时有些分心,只顾着兀自敷衍着。   “珩郎同我一起,看我猜的准不准。”顾珩只当她是在作小女姿态,轻笑了一声就应下了。   “是松香吗?”   顾珩不屑于同秦观月打哑谜,他所制的香极为繁复,或许连他自己都浑忘了,他想做的,只是想看这个女人为他用心,为他钻研。   博山炉中透出的初层雾霭之下,顾珩扬眉一问:“只是一味罢了,还有呢?”。   秦观月只当顾珩是刻意责难她,没有多想。   只是自己原本在秦国公府本就是香姬出身,又怎会闻不出其中的香料呢?秦观月有些不解顾珩此举,顾珩的心绪,断不会如此纯善。   雾霭之下,秦观月还在细细品察着。   顾珩抬眼望向秦观月,却看见她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似是心中已有定数。   秦观月迟疑了一会,拨开云雾,但见顾珩隐于其中的真面目。   她已然能够预想到,青山水墨下,雾影重重中,将隐藏着怎样的颜色。   果然,顾珩以一派胜利者的姿态垂视着她,略带挑衅地开口发问:“怎么,闻辨不出了?”   但他似乎并非真的要打压秦观月的兴致,更多的,是要亲眼目睹她的别样巧思。   幽寂的清平观中,案上的博山炉内袅袅地升腾起云雾,萦绕在他们周围,犹如堕入仙境。   啪嗒——   秦观月挑香灰的匙柄一顿,眉头微蹙:“还有冬日里的鲜梅,外加几方寻常的香料。”   秦观月言辞缓缓,像是天际的群群碎星簇拥着皎洁的明月。   她似乎以一种凤般的姿态凝视着顾珩,而顾珩像一个差半步就得见山峰的攀登者,此时已表露出一些迫不及待。   “还有吗?”顾珩捧起一盏茶,勾起一抹笑。   “月娘,猜不到了?”顾珩点了点她的鼻尖,像高位者的一种恩赐与奖赏。   秦观月缓缓地将悬落在半空的手收回了身前,点了点头,眸色却沉暗了下去。   “还有一味,好似不是寻常的笑料,如果珩郎是拿异域的香料来惹我,我断是闻不出的。”秦观月的语气中有些苛责。   顾珩被秦观月闻的一时发了些虚汗,他也感到这暖炉的确是烧得太旺了。   只是顾珩没有像秦观月想象中的那般有甚么行举,他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这里,还有一味蛇床子。”   秦观月睁开眼,泛着秋水的眸子里透着些意外的迷茫:“蛇床子?”   秦观月只在秦国公府的一方古籍中看到过这种奇异的香料,说是此香使人神智迷离,灵台昏沉。   顾珩突然扣住她的后颈,手上使了力气,不由分说地将她向自己面前靠近一些。   顾珩的视线停在她身后的一道乌黑墨发,他伸手揽起那缕墨发,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月娘,是真的闻不出吗?”   秦观月似乎懂得了今日清平观中为何如此闷热的缘故了。   作者有话说:   顾珩:喝补汤?说我不行? 第59章   实则这几日顾珩并不像秦观月所想的那般,在故意冷淡她。   他疲于应付朝事,无暇分神在她的身上。   似乎为了这个缘由,秦观月难得的愿意对他多费些心思。   无论秦观月是出于什么目的,面对她久违的讨好,顾珩的呼吸因此变得灼烫。   博山炉内的云烟绕覆在秦观月周围,厚重的衣料堆落在她的脚踝处。   她如同雪中傲立的一支纤竹,心绪微微摇曳,她是出于对自己悲惨身世的怜惜,对于今时今日的无助。   秦观月撑在桌沿上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但并未博得一丝体谅与善待。   “睁开眼,看着我。”秦观月颤颤地转过头,睁开眼望向他,长睫上已沾上了几抹湿润的泪珠。   顾珩无师自通,他是一国的上相,政事、权斗,他向来都不需要询问谁,也不要顾及谁,他更像是一个初及道统的孩童,有些莽撞的兴致。   在对他的恐惧中,秦观月尚能维勉的只有最后一点理智,即便那理智也几乎不复存在。   清平观不算大,若云与曼儿正在离书房不远处的后院中翻花绳,偶尔有几声若云与曼儿的玩笑声,穿过窗子透入秦观月的耳中。   窗外是少女烂漫无邪的笑声,窗内则是暗藏欢愉的低叹,她叹那些她错过的年少时光,那些并未被珍重过的情谊。   啪嗒一声,珠串在顾珩的指尖下散开,叮当坠落满地,发出掷落玉盘的清泠声。   顾珩神情一滞,他或许读过一些月圆花好的诗句,赞叹过人间的美满,但更多的深扎在他脑中的,却是一些充斥着破碎感的词句,例如珠玉尽碎,往事已逝。   秦观月想勉励维持着自己本就不完备的自尊,她想与顾珩抗争,想与顾珩手中的强权抗争。   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无尘的声音随后在门外响起:“丞相,韩尚书到了。”   秦观月倏地睁大了眸子,因害怕而下意识地紧绷了意识,她在心中乞求顾珩,不要再拿她的体面做文章。   之前在清平观小居时,她很少见到有哪位官吏到清平观拜访,韩尚书来得突然,选的时机实在是太不恰当,不恰当到令人难堪。   “见吗?”顾珩扣住秦观月,似乎在对待他私囚中的刑犯,口气不容置喙。   秦观月一把攥住顾珩的袖子,眼中写满惊慌地摇着头。   顾珩低头掐住秦观月的下巴,旋即感受到一阵轻颤:“你来得不巧,我与韩尚书是早就约好的时候。”   “不……”秦观月几乎是在乞求,湿莹的眸子满是哀怜。   “进来。”   秦观月胆战心惊地听见书室的门被推开,她如惊兔般躬起身子,当即想要逃离,却被那双不容反抗的大掌压扣住。   “月娘,留下。”   与此同时,顾珩信手披上了搭在椅把旁的披风,将秦观月揽进了怀中。   好在她体量娇小,而顾珩身形高大,才得以让她藏匿其中。   顾珩简直是疯了。   即便今日不请自来是她的不对,可是外臣要来书室与他议事,他怎能请人进来观看这场春景。   秦观月又小心地向身后挪了挪,想要将整个人都躲藏在披风里。   可是那披风显然有限,只能勉强遮住她的身形,却掩不住她的娇靥。   “月娘,别乱动。”   门又一次地被关上,书室的地上铺着软绒的地毯,无尘与韩尚书走进来的脚步很轻。   秦观月的掌心沁出了冷汗,身上却阵阵发烫,仿佛一半被浸透冰鉴,另一半在火上炙烤。   韩尚书是朝中的老臣,秦观月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是顾珩的翼下。即便她不谙朝事,也知道臣工私下结党是帝王的忌讳,韩尚书一把年纪还行此事,简直有辱臣工斯文。   然而如今燕帝重病,又有谁敢置喙顾珩的半点不是呢?即便是往日康健的燕帝,也是不敢的。   韩尚书手握木拐,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只需绕过一道屏风,他便会与秦观月撞个正着。   秦观月咬紧唇瓣,如寒风中的狂花般阵阵发抖,她死死地攥紧落在自己身上那件的外衫,将最后的期望寄托在顾珩的最后一点理智上。   “月娘今日这样大胆,我还以为月娘不会怕。”   顾珩从秦观月耳边缓缓抬起身,声线平淡道:“韩尚书,本相近日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尚书,还请韩尚书在屏风后坐下吧。”   他顿了顿:“无尘,为韩尚书扶椅。”   无尘为韩尚书端了椅子,搀扶着韩尚书坐了下来,自己则站在一旁听命。   “丞相,近日襄阳王上的请安折愈来愈多了,臣等亦一时拿不出个主要,要怎么处置。”   顾珩扳正秦观月的脸,如安抚一只绒兔般拍了拍她的脸颊。   “既然那如此挂念陛下的身子,那就让他进来吧。”   顾珩的声音平静地让人难以察觉到任何异常,他是谪仙,却被秦观月谙啐一声无耻。   韩尚书的身影就在屏风后隐约可见,无尘亦站在他身旁。秦观月不敢乱动,只怕被屏风外的二人窥出什么不对。   可顾珩将她扣住,似乎要一展他是如何斡旋在庙堂斗争的漩涡,以这种姿态压迫她。   她再难以忍受顾珩愈发过分的行举,即便她的唇瓣已经因为咬得太过用力而泛白。   “如今陛下神智较之前清醒了不少。”韩尚书躬了躬身子又续道:“襄阳王身为皇亲,值此要紧关头,若让他与陛下见面,是否不妥?”   顾珩知晓韩尚书的忧虑,但他既敢让陆起戎见圣,就有能掌控局面的自信。   “无妨。”他淡淡地落下这一句话,却使坏般动作地更剧烈。   顾珩能够多年掌权不衰,自然有他的手段与定力,韩尚书不再自讨无趣地多言,只是捋捋白须,点了点头:“老臣知道了。”   韩尚书显然还有话未尽,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口:“还有一事,丞相,近日城阳王亦有异动。”   “说。”   “每日晨昏,城阳王皆会上表参奏您,里面的言语可谓卑鄙不堪。”韩尚书话到此处,也不免有些犹豫。   听见城阳王三个字,秦观月浑身一颤,攥着顾珩的手也下意识地用了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三个字仿佛点醒了她,让她感到无比的羞恼。陆起戎还在宫外为她忧神,而她却不得不在顾珩的书屋里,做一个不见天日的困兽。   秦观月感到难以言明的心酸,她咬紧了唇瓣,怕韩尚书听见她低微的啜泣。   但顾珩已然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低泣,她仿佛在向他低头和示弱。   顾珩并未全然接受这样的示弱,他如今眼中的秦观月,是一只心思活络的狐狸。   “还有呢?”   韩尚书坐在屏风后,还没听出来顾珩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继续义愤填膺地说道:“下面人也来报,说是城阳王在府中也常口出狂言,辱骂您,还有——”   韩尚书顿了顿,顾珩也停了下来。   恐惧蔓延着秦观月的心头,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这种难堪的方式听见陆起戎的消息。   而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陆起戎似乎在挑衅顾珩的底线,要刻意让顾珩难堪。   可秦观月知道,顾珩并非良臣善人,对于不利于他的任何人,他只会加以千百倍地报复……   秦观月看着顾珩,想要看一看他的反应,却被顾珩无情地将她压了下去。   顾珩又开始肆虐地横夺:“说下去。”   “言语中,似乎还牵扯到俪贵妃。”   这句话恍如一记惊雷,让秦观月感到心中一震。   顾珩发出了一声沉戾的冷笑:“是吗?城阳王既是贵戚,所说之词想是也有金玉,本相合该一听。”   顾珩言语一滞,续言:“你去,将他的奏章都拿过来,另派笔吏官去他府邸,他不是有话要说吗,让笔吏将他每一句话都给本相记下来。”   秦观月猜的没错,顾珩并非心胸宽广的善人。   陆起戎对于顾珩的每一桩挑衅,都被他加以千百倍地还在了秦观月身上。   秦观月被他控制住,甚至无法发出一丝声响,她或许也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顾珩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居高临下的展示着自己的权威,他在向秦观月展示着什么,他在向城阳王展示着什么。   良久,她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似乎濒临失控,着急地拍打着顾珩,试图求他顾及一分体面,但顾珩非但没有,反而更加恣意妄行。   倏然,她并未维护住体面。   韩尚书捋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愣了愣,与身侧的无尘对视了一眼:“这……什么声音?”   顾珩轻嗤一声,他口中的城阳王,若是知道秦观月如同羸弱的小鹿被他这般控制,想是会发疯。   “内室里先时温的水开了,本相到了用药的时候,韩尚书先退下吧。”   入宫探视燕帝的消息被递到襄阳王府时,陆起章有些诧异,拉住递话的宫人问了几遍是那里下的旨意。   那宫人也乖觉,只道是前阵子宫中阁臣们因燕帝圣体之事而忙碌,问安折子均留中未议,近几日陛下的身子爽利些了,便来传话了。   陆起章眉头略微一挑,那宫人便再俯身续话:王爷本就是皇戚,为王爷传话,是奴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阵疾风将庭前柳吹的簌簌,是啊,如今满朝文武的眼均落在城阳王与襄阳王身上,顾珩即便再有异动,终究是反臣、是奸佞。   陆起章挥手禀退了那宫仆,冷声一笑,只可惜,这天下庙宇皆猜错了,也看错了顾珩。   在俪贵妃被软禁之后的一个雨夜,一个飘渺朦胧的身影就曾立于襄阳王府外。   那是身披斗笠的顾珩。   那夜的顾珩并非展现出他往日权相所展现的逼迫与制衡,而是与陆起章在亭榭间的一处闲亭手谈。   落雨携花,仿佛不入他眼。   顾珩在纹枰间恣意行走,在第一盘局结束时,抬眼问陆起章:“想好了吗?”   陆起章被先前顾珩所说的话惊得无法回答,顾珩在问他,要不要与陆起戎争上一争。   多年前,陆起章和顾珩也算得上跨马同游、侠气与共的少年郎,只可惜仕途权谋,将两人隔绝开来。   陆起章沉默了良久,见一盘死局,只淡淡开口:“陛下病重,亦无后嗣,若论国体,戎哥年长于我,若论才德,戎哥亦比我堪担大任。”   顾珩闻言后,并未发声,只是将先前的残局打理干净,重新开始。   此局,输的仍旧是陆起戎。   “想好了吗?”顾珩并未抬眼,只是将棋子捡回棋盅内。   “你是丞相,现在的大燕,不已经是丞相的大燕了吗?”陆起章几乎是攥紧了拳头说出的这句话。   顾珩仍旧是很轻蔑的一笑,仿佛是对他这位昔日的旧友感到失望。   “城阳王野心勃勃,如今不论你是否有意皇位,他都会盯着你。”   “戎哥不会对我下手。”   “哦,是吗?”顾珩反笑一声。   “说一桩旧闻吧,京察司一职陛下本属意于你,在议的时候,是由你的堂兄,城阳王给摁下的,此时的笔录,仍在宫里留存着,你得空可以自己去看看。”   陆起章闻言后,强抑住心中的震动,扯出一丝笑意。   他虽无意权柄追逐,但并不默许这些行为的肆意妄为。   末了,顾珩又加了一句:“我同你有少年交游的情谊,你若肯首,我帮你。”   陆起章并不愚钝,他知道,这是他于顾珩之间的一桩交易与谈判。   天有些晦暗,陆起章回身过来,着人更衣入宫,虽那宫人面上说的好听,但他心中明了,背后敲定的人是顾珩。   入宫后,他先去了一趟文渊阁,那是起居笔录的藏书处。   在一处不高的柜阁内,陆起章翻到了那日城阳王向燕帝劝谏的话,笔吏的笔下仅留有这么一句——襄阳王性弱,不堪任用。   陆起章不自察地将卷扉捏皱。   紫宸殿内,陆起章捧着一吊参汤侍奉到榻前,望着已面色灰黄的燕帝,他心中亦有一桩疑惑要问。   “陛下。”   顾珩的几副汤药和丹丸送来,由宫人监视着,燕帝不敢不喝。   但不知为何,燕帝的精神到确比前几日有所好转,见陆起章来了,也能略微抬抬手招呼着:“阿章来了。”   “陛下受苦了。”陆起章的声线有些颤抖,之前他从无心于党争,而今日,他想从燕帝口中听到一句实话。   陆起章舀了一勺参汤递到燕帝嘴边,燕帝却摆了摆手推开了。   “他怎么会让你进来?”燕帝虽病重,但较之前却清明不少。   陆起章并未说实话,恐惹燕帝猜忌,便顺口说道:“顾珩今日出宫做事了,我便强闯了进来。”   谁料燕帝听闻此话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了陆起章的小臂:“阿章,朕不行了,你要帮阿戎,知道吗?”   陆起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甚至没有等他开口,燕帝已表明了心意。   他眼前又浮现出“不堪任用”四个字来。   陆起章只提了提嘴角,作出极为恭敬的姿态,称了一声“是”。   而后,一声惊雷,裂于茫茫的大燕京都内。   外头狂风大作,密雨怒拍窗棂。   身侧的顾珩似乎已经入睡,偶尔能听见他平稳静淡的呼吸声,而秦观月却在这个雨夜中焦急地难以入睡。   她始终在想白日里听见贺风与顾珩的交谈。   贺风说他们一直给燕帝服用的那迷神散,不致死,却能让人神思不清,陷入昏迷。   那若是这药顾珩不慎服下了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秦观月心里扎根,耐不住地发芽,在这个雨夜里几乎挣扎着破土而出。   她不能再等了。顾珩显然已经知道了陆起戎的野心,今日韩尚书既然会主动与顾珩交待陆起戎的行踪,便意味着他们怀疑陆起戎已有些时日了。   即便不为了陆起戎,为了尚在病中的娘亲,她也要早点从这囚笼中出去。   她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在确定顾珩睡着之后,她从枕头下拿出早已备好的小瓶,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摸着黑向衣架处探去。   那件白日被她弄湿的衣裳,因落雨还没来得及洗,正挂在衣架上。   秦观月伸手探向那衣袍,摸到了那枚冰凉的瓷瓶。   她轻轻摘下了那瓷瓶的封口,摸索着将瓷瓶里的药粉抖入她备好的小瓶中,额角早已沁满了冷汗,心跳快得将要跳出喉咙。   此时,窗外突然有一道飞火劈下,照亮了半个夜空。秦观月险些惊叫出声,手中的瓷瓶不慎抖了抖,洒落了些许粉末在地上。   她回过神来,立刻转过身望向榻上的顾珩。   还好,他尚在睡梦中,没有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飞火惊醒。   秦观月蹲了下来,用双手去扫拢地面上的粉末,颤抖着将地上的余粉装回那瓷瓶中。   她太过紧张,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榻上的顾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第60章   雷雨猛烈地拍打着门窗,大有要震彻乾坤之势。   借着窗外透进的几缕薄光,顾珩看见秦观月弓腰蹲在地上,似乎在用手匆匆地扫拂着什么。   她的左手中还握着那枚瓷瓶,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躯,都被顾珩尽收眼底。   顾珩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只是静静地观望着她的举动。   即便内心已经波涛汹涌,但表面上,他甚至连呼吸都如寻常般均匀平静。   他看着秦观月将瓷瓶的封盖盖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自己的袍子里,甚至还因为怕露馅,而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   顾珩想笑,胸腔里却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那种仿佛被拽入深渊,又一次被背叛的不甘滋味,重新在他心里扎根,张牙舞爪地对着他叫嚣。   他看着秦观月那截纤细的玉颈,几乎想要立刻将其捏断。   过了良久,他攥紧被衾的手指缓缓地松开,似乎看厌了这场好戏,声音平静地开口:“你在做什么?”   在这个本就凄冷的雨夜,顾珩的声音似乎比窗外的惊雷飞火还要骇人,秦观月一时通体冷颤,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咽了下口水,将握着小瓶的手迅速背在身后,声音颤抖道:“珩郎……”   顾珩缓缓地从榻上半坐了起来,右手撑在半支起的膝盖上,看着她。   秦观月的手心里全是热汗,险些握不住那枚瓷瓶。   她飞快地想着借口,支支吾吾道:“外头雨下的太大了,我害怕得睡不着。”   她将那枚小瓶握在手中,挪蹭着走向榻边,趁上榻的瞬间,将那枚小瓶放进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系列行举,她的背后都沁出了一层湿汗,沾着寝衣贴在身上。   但好在顾珩似乎还没发现那枚小瓶。   秦观月松了口气,转而抱住顾珩的腰,往他怀里钻去。   她将整个脸都埋在顾珩的颈旁,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青竹味道。   “珩郎,我怕。”   想象中顾珩抚慰她的手并没有落下,秦观月愈发不安,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轻笑。   “珩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   秦观月曾和他说过她为何害怕雨夜,一切源于她在雨夜的悲惨过往。   那时顾珩的确动容过,甚至心生怜悯,想要尽己所能地保护她。可如今看来,她依旧改不了骗人的习惯。   顾珩的心中蔓延出复杂到难以辨明的滋味,不甘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紧紧地勒住他的气口。   但这一切令人畏惧的情绪,都被他掩藏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下。   顾珩伸手抚上她的眉弯,再到她的秀鼻,他轻轻地缓渡,面容被忽明忽暗的光影轮渡,显现出晦涩阴恻的模样。   但他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让秦观月分辨不出他的喜怒。   “月娘,你每日睡在我身边,有梦见过他吗?”   顾珩的声音很轻,落在她颈侧的手却冰凉地像是一只毒蛇在攀爬蔓延。   “没有。”秦观月几乎是想都没想地摇头,恐惧慢慢地堆积在她的眸子里,让她等不及想要做些什么,去消弭这份恐惧。   “我的心里如今只有珩郎,每夜梦见的也都是与珩郎在一起的情景。”   “是吗?”顾珩的眸色暗沉,倒映着窗外彻亮的飞火,“月娘,我把你困在这里,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你非但不怨恨我,反而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为什么?”   秦观月怔愣地看着顾珩。   她想要继续像以前那样,在顾珩面前不经真心地说出那些动人的、满是欺骗的情话,可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喉间像是被一只大手箍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当然怨恨他将她困在这里,让她失去了贵妃的名位,让宫里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个疯子。   她更怨恨他的残忍无情,他的欺骗。他非但没能救出母亲,如今还害得她与母亲,与陆起戎,永远只能隔着一道宫墙。   不,不是永远。   很快她就能找到机会,喂顾珩服下这迷神散,像他毒害燕帝那样,让他也明白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她下意识地将眸光移向了枕头下面。   “怎么了,枕头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哪有什么东西。”秦观月脱口而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着急,连忙将声音放缓。   她小心地伸出手,勾描着顾珩轮廓分明的眉弓。   “我早与珩郎说过,当初与城阳王不过是无奈之举。我从始至终都是想与珩郎一起的,如今能陪在珩郎身边,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怨恨珩郎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秦观月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顾珩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攀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秦观月对于这种笑十分警觉。   秦观月眸色遽然闪过慌乱,下意识地推开他:“珩郎,不行……”   “怎么了?”顾珩没有回答他,他似乎又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   的确,他白天有些过分了。   顾珩是想收手的,但是一想到秦观月接二连三的背叛,把他当作傻子一般地哄骗于股掌,他便感到压抑不住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   他的眼底微微泛红,秦观月嗅到了一丝危险而熟悉的气息,如同那日在葡萄架下一般。   她想要逃,可是下一瞬便被顾珩空闲着的那只手握住了脖颈。   “顾珩!”   她纤细的脖颈在他的大掌下,像是脆弱到不堪一折的花枝,然而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五指紧紧地扣住她的脖颈,甚至手背上都凸起了青筋。   有那么一刹那,秦观月眼前发黑,像是被扔入水中不得呼吸,她感到即将溺毙,整个人快要窒息。   她几乎以为快要死了,到最后连拍打顾珩的力气都没有,像一只落在案上快要死掉的鱼,已经放弃了挣扎。   可是顾珩却突然松开了手。   秦观月整个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大口地咳嗽着,像是要将肺腑都倾吐出来。   眼泪将发丝黏在面颊上,顾珩看着她满面涨红,不住流泪咳嗽的模样,却逐渐想起了另一个画面。   他的理智已然被怒火占据,只想彻底击碎面前狼狈的美景。   他扣住她的后颈,迫她望向自己。在泪眼朦胧间,秦观月看见一双如匕刃般冷戾的眼睛。   “月娘,你说你已然把他忘了,可是今日韩尚书提起他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秦观月一下子便知道了顾珩为何恼怒,白日在书屋,她在听见城阳王三个字的时候,的确是突然一刹的心悸了起来。   她被困其中,只能顺服,像大燕诸多臣工一样,臣服顾珩。   日子又过了几天,这几日顾珩从未提起过瓷瓶的事,秦观月也自然地认为顾珩并没有发现。   一大早顾珩便去了燕宸殿,顾珩前脚刚走,秦观月便从榻上起身,叫来了若云和曼儿,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两个丫头便抱来了一大堆做花灯的纸绢竹骨,摆在了美人榻上。   由侍女服侍完盥洗,秦观月便披上小袄,坐上了美人榻。   今岁顾珩特意吩咐过添了炉子,因此即便只穿单衣坐在屋里,也不觉得冷。   窗外细雪飘飘,秦观月与两个丫头凑在一起,拿起了一张纸绢和竹骨,亲手教她们如何扎花灯。   若云与曼儿没做过这活计,怎么样也做不好竹骨形状,反而竹骨在秦观月的手中,轻易便能削置成形。   若云已做坏了两三根竹骨,有些急了,开口问道:“娘子这样的娇贵人怎么反而什么都会,显得我和曼儿笨手笨脚的。”   秦观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说起来她小时候或许比若云和曼儿还要可怜。她之所以会扎花灯,也不过是当年家贫如洗,将近年关,全家连几粒米都凑不出,母亲还病着,她只好做这些扎纸灯的活计勉强糊口。   她的幼年,都被那个不成器的好赌爹爹所拖累,当时她才五岁,成夜不能睡觉地扎花灯,扎得小手都磨破流出了血。   那些花灯各个形态精美漂亮,她每夜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扎完了一天的花灯,得以挨个的拿来玩一玩,看一看,假装那些花灯都是她自己的。   这样的快乐很短暂,第二天天一亮,这些花灯便会被收走,拿去街上卖。   她那时除了给娘亲治病外,还偷偷攒了钱,就想着明岁她也能拥有一个自己的花灯。   可第二年,她和娘亲便被卖到了秦国公府。   想到这儿,秦观月不免眼眶发酸,她开口回答若云的话,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只是做的多了,也就会了。”   曼儿比若云稍微手巧一些,好歹她慢慢已掌握了组竹骨的诀窍,她从竹骨上抬起头。   “娘子,你喜欢花灯教人去宫外买便是了,怎地还要亲手要做这些?您细皮嫩肉的,别教这竹骨上的刺划破了手。”   秦观月摇了摇头:“花灯要自己做才有趣,不碍事的。”   她并没有告诉若云和曼儿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即使她与这两名侍女已堪比姐妹情谊,但她们到底不是墨隐,而是顾珩的人。   顾珩对她们有救命之恩,秦观月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将自己的谋划说给她们听。   稍晚些时候,顾珩踏着风雪回来时,看见秦观月与两个侍女正倚在美人榻上扎花灯。   她们脚边已堆着几个不同样式的花灯,秦观月做的最快,身旁已放了两个白兔状的花灯。   若云和曼儿看见顾珩回来,叫了声“丞相”,便要先退下了。   临走前,若云问秦观月是否要将这一地的东西拿走,秦观月只让她们将东西先放在屋里,等用完午膳再来。   两名丫头走后,顾珩褪下了沾雪的外氅,站在暖炉前,伸出双手烤火。   他瞥了眼地上的花灯,随口问道:“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扎花灯?”   秦观月心中冷笑了一声,她会的东西还多着,只是不愿意与他交待罢了。   “上元节快到了,自入宫以来,就没再看过灯会,今年应该也看不到了。”   话说到最后,秦观月的语气明显有几分失落。   “所以就今岁就想着与她们一起做花灯,也算是过了节。”   她小心地抬起眼,想看一看顾珩有什么反应。但顾珩听到此处,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将双手翻了个面,变为手心朝上。   秦观月心中恼火,低下头闷声继续扎着花灯,似乎在与顾珩赌气。   她越做越快,一不小心真被竹刺刺破了手指,下意识地扔开了花灯,“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顾珩望了她一眼,依然站在原地:“怎么了?”   秦观月气得眼泪都在眼中打转,她别过身去,侧对着顾珩,将沁出血的手指含在嘴里,闷闷埋怨道:“不要你管。”   顾珩将手收了回去:“不要再做那花灯了。”   秦观月以为顾珩是嫌她多事,含怨啜泣道:“我被当成疯子关在珩郎这里,外头这样多守卫看着,连宫中的上元宴我都去不了,难道我在清平观里自己做花灯都不可以吗?”   顾珩沉默了一会,走到她身旁坐下。   他扣住秦观月的肩膀,想要将她背对着自己的身子转过来,秦观月却跟他较劲,任凭他怎么用力,她都不肯。   “好了。”顾珩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警告。   指尖阵阵发痛,背后的顾珩却还是那样冷血无情,秦观月越想越觉得委屈,清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   “珩郎不让我做,我便不做了,反正也没人在意过我是怎么想的。”   顾珩冷眼看着秦观月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并未像往日那般生出怜惜,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表现。   他想知道,秦观月究竟还值不值得他再一次的信任。   到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顾珩才又开口:“上元节,我们出宫看花灯。”   秦观月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泪水一下子便止住了:“珩郎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   秦观月的长睫上还沾着水汽,面上却倏然扬起笑意,顾珩静静看着她突然的转变,眸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观月笑着揽上顾珩的脖子,甚至在他面上落下一吻:“我便知道,珩郎是最在意我的。”   顾珩缓缓抬起手,勾描着她的弯眉,眼底流过一丝嘲弄的冷意:“只要你高兴就好。”   上元节当日,秦观月早早地便换上了一身新衣,坐在榻前等待着顾珩从燕宸殿回来。   当透过窗子看见顾珩的身影渐近时,她一把抓起身旁小桌上的小瓶,妥帖地将它放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说:   紧张了起来~评论区红包随机掉落哦~ 第61章   顾珩推开门,凌厉寒风从他身后灌入室内。   秦观月穿着春红色掐花小袄,玉颈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灰狐风领,看见顾珩回来,步履轻快地到他身边。   “我们何时出宫?”   顾珩放下手中的东西,淡扫了秦观月一眼。   她的眼中似溺了亮晶晶的星子,满怀期待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顾珩没有理会,只是坐在了桌边:“花灯会在晚上,且不急,先用完午膳吧。”   秦观月眼中的亮光瞬间就黯了下去,但她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与顾珩闹别扭的时候,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带自己出宫才是眼下的要紧。   她难得乖觉地坐在了顾珩身边,点点头:“好,都听珩郎的。”   顾珩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二人用完午膳,顾珩在榻上小憩,秦观月躺在他身旁,辗转难眠。   她昨夜已经将所有的谋划在脑海中想过数遍了,细致到每一个出逃的细节,她都反复思虑了许久。   这机会来得太突然,她来不及从长计划,但她知道这机会来之不易,若是错过今日,可能就会被顾珩长久地困在这密宫中。   眼看离出宫的时候越来越近,秦观月紧张地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夜幕稍沉,顾珩带着秦观月坐上了停在清平观门口的青帘马车。   顾珩原本顺口问秦观月是否要带着若云与曼儿一起,秦观月虽然也想带着两个丫头去看灯会,但惟恐人多眼杂,反而不方便她行动,于是就以不想给顾珩添乱的由头拒绝了。   顾珩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驶向燕都长街,一路上,秦观月紧紧攥着袖口,从被风卷起的车联缝隙透望出去,感受着宫外久违的气息。   数不尽的小小快乐,像花骨朵般在她的身体里摇颤盛开。   她只顾着将目光落在城街上的每一处风景,小到商街边贩叫卖的糖糕糖人,对秦观月来说,似乎都比身旁的顾珩更有吸引力。   顾珩靠在马车的背垫上,静静地凝视着秦观月雀跃的侧靥,眼底的神色像无尽头的海一般,渐渐黯淡了下去。   马车行至长街,倏然停了下来,而后车夫在帘外说道,长街上围满了看灯会的行人,已然堵得马车无法通行,只能请两人下车行走。   这是再难得不过的好机会,秦观月当即握住顾珩的手,撒娇道:“珩郎,我听说民间有传言,有情人若能上元节时携手走过长街,便能白头偕老。”   话说到最后,她小心地抬眼望顾珩的反应。   其实她也拿捏不准顾珩是否会答应,毕竟长街纷乱,如果真的行走在长街,贺风等随从或许就会一不留神就会被人群冲散。   顾珩为人谨慎,大概不会拿此事冒险。   顾珩听着她的话,悲绝地发现,他居然真的为秦观月说的话而动容。   即便他多少能猜到,这应该只是秦观月为了能下车行走而信口胡诌的一段话,但他习道多年,知晓世间阴阳万物各有乾坤,有许多事并非术论能够释解。   天地之大,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这样的说法,只要他与秦观月携手走过长街,他们就真的能忘却过往的是非,彼此相伴偕老。   顾珩点了点头,从喉间发出略带干涩的声音:“好。”   在两人走下马车前,顾珩牵过了秦观月的左手。   正值上元时节,长街的繁盛远胜于往日。   秦观月将目光落向阴云与圆月,她怀念宫外的一切。   鸣鼓震天,灯炬照亮夜空,明彻如昼,连天际的月都逊色许多。   人潮川流不息,顾珩与秦观月已无法并肩行走,只能顾珩在前,秦观月在后。   不时有提着花灯戴着面具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无论人潮多么拥挤,顾珩似乎怕秦观月被人潮冲散,始终紧紧握着秦观月的左手,甚至有时用力到她的手指都微微发痛。   秦观月觉得好笑,世间哪会真有这样的好事,若真是携手走过长街就能白头,岂非天下情人再无分散。   更何况,她才不想待在顾珩身边,守着他这样喜怒无常,难以窥测性子的人一辈子。   但她此时无暇在意顾珩的昏愚,她大口呼吸着略带硝尘味道的空气,像是自在的鸟儿飞在空中。   即便她的一只手还被顾珩紧紧地箍在掌心,也丝毫不能分散她的喜悦。   她不时回头瞧一瞧身后的侍从都在何处,看见贺风等人着急地拨开人群,想要跟上他们两人的样子,她感到放心了不少。   顾珩察觉她频频回头,问道:“月娘,你在看什么?”   秦观月眨眨眼,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刚才看到一个小娘子手上的玉兔花灯,模样很是好看。”   其实当她看见这满街的花灯,在喜悦之余,的确还有些伤感,但那已经无关于幼年得不到花灯的苦恼了。   她看见这些花灯,无端想到那夜在山野池边,陆起戎赠给她的满池明月灯。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用心地为她准备生辰。   今夜的花灯虽然繁盛,但在秦观月的心中,都比不上那一池明月灯的美。   当然她也知道,在此时顾珩心情愉悦的光景下,她不必要与顾珩说起这些自讨没趣的事。   很快她便有机会从顾珩的身边离开,去找寻找她的明月灯了。   “那花灯是什么样式的?”顾珩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问道。   秦观月没想到顾珩会突然发问,随手指了一个小孩手中拿着的玉兔花灯。   “大概是那个样子的,只是那位姑娘手中的,是玉兔抱月的样式。”   “知道了。”   顾珩大略扫向四周的灯铺,并没有看见秦观月口中玉兔抱月的花灯。   长街中央忽然有花车缓缓驶来,一时人头攒动,街上突然变得拥挤,贺风等人也被人群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   秦观月被人群挤得踉跄到几乎站不稳,她倏然感到指间被顾珩攥紧,下意识地抬头向他望去。   “月娘,来我这里。”   顾珩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扯,将秦观月稳稳地护在怀中。   秦观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撞进他泛含清冷香气的胸膛。   她站在原地,埋首在顾珩怀中,露出来的半截玉颈微微泛起了红。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秦观月躲在顾珩的怀里,抱住他的腰,才能不被来往的过路行人撞碰到身子。   她不知道顾珩为什么要突然停下,但顾珩自己一人转向行人繁杂的那侧街边,将秦观月护在行人更少的那一侧。   他的左手虚虚揽在她的身后,右手还牵着秦观月的手。   顾珩用自己的后背筑起一道坚实的壁垒,将她与来往的行人隔绝。   不时有来往的行人碰撞着他的后背,使他常常被推得向前一倾。但他始终挺直脊背,即便在这市井之间,也透着通身矜贵不凡的气度。   他始终保护着怀中的秦观月,没有让任何行人再擦碰到她的衣摆。   在顾珩的怀中,秦观月怔愣在原地,感觉喧哗繁杂的长街似乎倏然静了下来。   她静静地听见顾珩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响在耳边,清晰而又有力。   在他们站在原地的片刻光景里,秦观月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酸涩情绪,不知为何,居然鬼使神差地抱得紧了紧。   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顾珩的背脊变得僵硬。   他也缓缓张开了右掌,轻轻地抚摸着秦观月的脊背,似乎在回应着她。   他们很默契地都缄默在这一片灯影下,任人潮来往,他们不曾动过,始终保持那样的姿势不变。   秦观月感到那只落在背后的手,倏然紧了紧,她被迫贴顾珩更近,顾珩像是要将她揉入身体里一般地用力,甚至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顾珩依旧什么都没说。   秦观月难得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凭她抱着。她不知道顾珩在想什么,但她想,顾珩应该也是如此,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花灯缓缓驶出长街,人潮终于没有那么拥挤,贺风等人也慢慢跟了上来。   顾珩似乎有些不舍地松开了落在她背后的手,沉沉地开口。   “走吧。”   秦观月点了点头,从顾珩怀中抽离的瞬间,她也感到了一丝苦涩,但很快那苦涩便转瞬而逝。   她无心再流连于这满街的美景,也没有办法怜惜顾珩。   她能想象到顾珩若是发现再一次被她背叛,会是怎么样的愤怒。   可是,顾珩可以没有她,但她的娘亲不能。   秦观月仰起头,对着顾珩轻轻一笑,以此泯去适才的片刻温情:“珩郎,我饿了。”   顾珩会意地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而是召来贺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观月看见贺风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很知趣地别开头。   贺风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顾珩依旧牵着她向前走,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步子好像放得慢了些。   他不再穿过人潮,而是静静地跟在人群后面。   这过于缓慢的步伐,使秦观月有些焦急,但她感觉到顾珩今夜似乎比往日都要沉默,她怕开口影响了顾珩的兴致,会让他转身就要回宫。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强迫自己耐着性子,跟从顾珩的步伐。   早已定好的酒楼,顾珩才松开秦观月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沁出了一层湿热的汗水。   这家酒楼是顾珩选的,却是依着秦观月的要求。   她说要在长街上找一处口味好、热闹却并不算名贵的馆子。   人多热闹,便于掩人耳目;不算名贵的馆子,没有那么多规矩,没有层层森严的护卫。   酒楼人声嘈杂,四处洋溢着浓厚的市井气息。这酒楼是长街难得稍微平价些的馆子,寻常百姓稍微攒几顿饭钱,也能来此吃上一顿好菜。   也正因为这个缘由,达官贵族很少会到这个酒楼用膳,更多的是去到长街北的胡楼私聚。   秦观月以为顾珩会不习惯这样不符合他身份的地方。   毕竟这里的人三教九流,大多是没有学识的白客粗人,有的甚至吃着饭喝多了酒,在大堂里便面红耳赤地嚷嚷起来。   但没想到,除了刚进店门险些被端菜的小二撞到时,他微微皱了眉其余的时候,他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她不知道顾珩是不是为了不让她难堪才如此的,他居然没让那些佩刀的暗卫跟着守在雅间外,而是只让他们在酒楼楼下等候。   的确,在这样的地方,若是还带着一队侍从进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店家犯了事,官府才差了人查办。   雅间根本不雅,门口只是用一卷竹帘勉强遮盖,竹帘甚至微微泛黄,断了几根竹齿。   这竹帘根本遮不住任何声音,大堂的嘈杂声依旧能传到雅间。   顾珩一边用热茶烫着碗筷,一边没抬头地吩咐小二:“上碗面吧。”   “珩郎,今天是上元节,该吃元宵的,怎么珩郎想吃面了?”   秦观月面上挂着一种疏离的笑,这种略带场面的问候在这几日中已屡番上演了。   “只是突然想吃了。”   顾珩抬了抬眸,眸中映衬着车马华灯的熠彩,显得格外通透明亮。   秦观月在一瞬,恍然觉得顾珩像是人世文雅的少年郎,或许也曾在一亩田地,一方庭院中,吟诵着他的一生。   秦观月看向顾珩这双沾染着权与欲,情和爱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感慨道一切尽是镜花水月。   她虽然不懂诗词,也没有才能去参与猜灯鉴辞,但她却深谙如何讨得顾珩的欢心。   “那我便陪珩郎一起。”秦观月话里蕴着笑意,眉眼弯弯如月。   顾珩的面上少有地攀上些欣悦,或许他离人间太远,离炼狱过近,险些忘却了世间风华,民生滋味。   于是向秦观月点了点头,称一声:“好。”   过了片刻,汤面奉上,顾珩毫无征兆地向秦观月发问:“月娘,今夜你高兴吗?”   秦观月刚为顾珩擦净竹筷,突然逢上顾珩的诘问,不免有些心虚。   她并不是看不出顾珩今日面色阴郁,仿是有心事。   于是她身子往顾珩那边挪了一寸,这才开口。   “有珩郎在,我当然高兴的。”   顾珩仍是淡淡地开口,似乎一切发问皆无来由,也皆无归处:“那就好。”   秦观月早就悄悄地将那小瓶藏在袖子里,只待找准时机,她便会将药粉拌入顾珩的汤面里。   很快,热腾腾的汤面便端了上来。虽然盛面的碗口还缺了一角,但碗中的汤面冒着香气,以翠绿的葱花点缀,看上去很有食欲。   秦观月看着顾珩拿起刚烫好的筷子,心跳得飞快,手心因冷汗而变得湿滑,生怕他发现怀中的小瓶。   当顾珩将要挑起一筷面时,她突然皱起眉头捂着肚子,很是痛苦地叫道:“珩郎,我好像有些腹痛,你可不可以去让店小二买些药来?”   顾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放下筷子,轻声地应了好。   秦观月怔了怔,一时以为是自己错听了。   像顾珩这样多疑的人,居然今夜就这样轻易地被她支了出去。   秦观月望着那扇被掀开又落下的竹帘,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可她来不及细细怀疑顾珩究竟是哪里古怪,她没有这样的闲心了。   顾珩前脚刚走,她赶忙拿出怀中的小瓶,颤抖着双手将小瓶中的药粉撒进了顾珩的碗里。   她害怕得双手一哆嗦,不慎洒了些药粉在桌上。她来不及多想,一边用袖子擦拂去桌上的药粉,一边赶紧拿起筷子,挑起几根汤面盖住药粉。   好在顾珩回来的时候,秦观月已经将小瓶重新妥帖地收进了怀中。 第62章   秦观月在顾珩的注视下喝了药,过了些许时候,原本皱在一起的眉眼也缓缓舒展开了。   “好些了吗?”   “好些了。”秦观月松开捂着小腹的手,假意关心道,“珩郎,面都要凉了,快先吃吧。”   顾珩点了点头,坐下来:“好。”   那双粗糙的木筷在顾珩修长的手指间握着,显得尤为突兀。汤面已经不再冒热气,面丝粘黏在了一起。   秦观月的双眼紧紧盯着顾珩的双手,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将黏在一起的面丝分开,一筷子面被挑起又落下,却迟迟不送入嘴里,心中焦急不已。   恍惚间,她甚至觉得顾珩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才刻意与她消磨时间,想要看她出糗。   眼看那筷子已经触及顾珩的唇边,窗外的夜空中倏然传来一声噼啪炸裂的响声。   秦观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浑身一颤,而顾珩依旧风姿笔挺的坐在桌前,像是世间的喜怒都与他无关一般,不能撼动他分毫。   “月娘,跟我来。”顾珩走到秦观月身边,冰凉的掌心牵过她的手。   即便不情不愿,秦观月此时也只能顺着顾珩的意思,任凭他牵着走向窗边。   当看见窗外的盛景时,秦观月怔在了窗前。   黑寂的夜幕里绽开了一束又一束的焰火,无数分裂的光点划过夜空,如银河流星般流蹿,盛开绝丽的艳景。   绚烂的焰火落在秦观月漆黑的瞳眸里,演变出忽明忽暗的光束。   大燕的习俗,上元节当日,子时一到,就会在燕都长街燃焰火、游花灯。   可秦观月在心里算了算时辰,他们是傍晚出的宫,在长街也不过待了一个时辰不到,还远不及子时。   她不敢向顾珩验明心中那个有些滑稽可笑的猜想,于是喃喃开口:“今年的焰火是提前了吗?”   “这是我为你补上的生辰礼。”满空焰火下,顾珩转过身面向秦观月,半边脸被焰火照亮,另外半壁则沉沦在烛光黯淡的流波里。   “月娘。陆起戎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二人相顾无言,长街上的行人则纷纷高声欢呼尖叫,感慨这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   秦观月看着顾珩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二人的对视之间悄悄弥漫,像是花藤一般纠缠着他们之间。   无论是顾珩还是陆起戎,皆是燕国无数高门娘子心中的良配,可如今他们居然为了她这样一个香姬出身的女子,争来夺去。   若是教那些自视甚高的娘子知晓,还不知该怎样的惊怒。   尤其像顾珩这样才识过人、清冷无瑕之辈,竟然也会为了她花费心思,一次次地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还不惜准备用这样盛大的焰火来讨她的欢心。   的确有巨大的震撼和窃喜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但那也只是一瞬。   这场焰火的耗费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或许是一年的口粮。可对于顾珩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比起他没有践守诺言救出娘亲的叛,和屡次不顾及她意愿的强迫,这些戏码都不足一提。   顾珩根本不明白何为情爱,他只是接受不了任何人背叛他。   “珩郎。”秦观月笑得娇媚无比,像是一朵含露的桃花,眼底却透着凉薄。   她笑着开口,说出的如毒蛇般冰冷的话:“面凉了……”   顾珩用那双黑漆的眸子凝视着秦观月,良久,他缓缓扬起一抹似是嘲弄的笑。   “好。”   顾珩重新坐到桌前,指尖触碰上那碗冰凉的面,他僵硬地拿起筷子,将动作放得很慢。   他始终坐得直挺,即便在这破旧的小屋里,也依旧身怀渊清玉絜之态。在他过于高洁的姿态面前,秦观月的行举被衬得有些拙劣不堪。   顾珩对秦观月还抱有最后一点期望,若是秦观月能打落他手中的筷子,或是对他说这碗面凉了,不如重新让店家下一碗。   可是直到他挑起一根面送入嘴里,秦观月还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一种不甘的滋味在心里叫嚣着,让他缓缓放下了筷子。   “月娘,你吃吗?”   秦观月的眼中掠过惊慌,但她很快就稳定了心神,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些痛苦:“我还有些不舒服,我看着珩郎吃。”   顾珩没再强求她,如同傀儡般举起筷子,将面送入嘴里。   他没有感情地咀嚼着冰冷而粘黏的面块,突然有一种苦涩的感觉灼烧着他的心,像藤曼般缠紧了他的胃。   顾珩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苦的滋味涌了上来,在喉间打转。   他握紧了筷子,手背上因用力而显出了青筋,逼迫自己将那难以下咽的面吃了下去。   看着顾珩面前的碗渐渐空了,秦观月心里的一块石头像是落了地。   她等待着药效发作,紧张地难以言说,一边为顾珩斟了一杯热水,推到他的面前。   分明是想让迷神散在他的胃里快些融化,面上却假装关怀道:“珩郎,喝些热水吧。”   顾珩放下筷子,接过那杯热水,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抬起头。   “月娘,生辰吉乐。”   秦观月看着顾珩含笑的模样,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如鼓的心跳震颤在她的耳朵里。   她感到喉头一阵发涩,心虚地垂下眸子,不敢再去看顾珩。   “多谢……”   长街的北边,贺风步履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中。   盛大的焰火绽开在长街,行人纷纷激动地拉着身边的亲朋,向前挤去。   直到人群散去,贺风才得以向下一家花灯铺走去。   这已经是他问的第十家花灯铺了,还没能找到秦观月口中玉兔抱月状的花灯。   贺风握着刀,心里蹿着火。   长街很长,加之今日人群攒动,他走了这么久,小腿都有些发酸。   贺风觉得秦观月只是觉得唬人很有趣而已。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只是随口说一句话,丞相居然就真的相信。   之前的种种事端,难道还不能说明她是怎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女子吗?   何况今日,分明是丞相的生辰啊。   迷神散的确是南疆的奇药,没过多会儿,顾珩便昏倒在桌上。   这一次,她还在怀中藏了一些值钱的珠钗,以防不时之需。   她看着沉睡不醒的顾珩,喜悦像汹涌的波涛倾来,连双腿都因为紧张而微微打颤。   秦观月一时也顾不上顾珩之前的威胁,反正即便陪在他身边,他也不见得能让她们母女重聚。   秦观月将要踏出阁门,却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一时的窒息感让她慌乱的蹬腿。   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敢于酒楼中唐突出手。   因着顾珩与她落座的是个天字号的雅间,因此整一层鲜少有人往来,秦观月焦急地想呼救,却被狠狠地压住。   “娘娘,别喊,我是魏恪。”醇净的声音从秦观月身后传来,随着魏恪动作的放松,秦观月神情得以缓和下来。   “魏恪?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秦观月上番从他口中套得顾珩局势后,两人便少有交集,因秦观月内心愧疚,深觉上次之事利用了他,一时也无从开口。   魏恪并未犹疑,而是向后躬身一礼:“娘娘,将才失态紧急,得罪了。现下前堂正门有人把手,要脱身,还要请娘娘随我从后门走。”   秦观月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屋内眠着的顾珩使她胆惴,虽对魏恪有些许忌惮,但此时她已无暇在猜忌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魏恪虽为阉人,但面庞硬朗,身子也结实,秦观月随于他身后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二人经中庭,绕到馆后,才发觉这酒楼后面是一片肉铺,梁上悬着的皆是各类肉食。   秦观月一时有些倒胃,口中发酸,但也只是用衣袖掩住了口鼻,跟在魏恪身后穿过了肉林。   二人行至巷尾处,眼前这才开阔起来,远远可闻得一片市井叫嚷声。   “魏主事,我不知该如何谢你。”秦观月闭口不提顾珩之事,只怕给二人徒增些尴尬。   魏恪倒也聪慧,只接着话茬说:“娘娘折煞我了,自您出事以来,墨隐无法得见您,便将您的处境告诉了我,我行动比她方便,便多留意了您些。”   “还请娘娘恕罪。”   魏恪躬下身来,又补一句:“墨隐旁的只字未提,娘娘清誉,上下可鉴。”   清誉?秦观月只觉得嘲讽。   秦观月将魏恪虚扶起来,添一句:“你们二人实在劳心,叫我不知怎么说得好,只是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终究是怕连累了你。”   秦观月心思活络,她现下必不能直晃晃的去城阳王府,顾珩对她控制之至,遑论与他争权的陆起戎呢?   城阳王府必有暗卫。   而她在京都亦无亲信,想是魏恪此来已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此秦观月将话锋很自然的渡给了魏恪。   “娘娘放心,奴的表哥在京中操持着些许生意,奴已与他打好招呼,娘娘先去避避风头,等这阵子过来,再行打算。”   秦观月原本从不笃信这种主仆情谊,更何况是魏恪这种几乎毫无回报的冒险:“还是连累了你,魏恪。”   二人不多做逗留,前后相行。   在找遍第十五家花灯铺子后,贺风终于找到了那盏玉兔抱月的花灯。   他从北市辗转回到酒楼,见酒楼下的看守仍在原地,心里松了口气。   上元灯会常有贼人混入其中作乱,丞相在朝中树敌众多,暗地里想要取而代之的人不胜枚举,此番贸然出宫本就冒着遇刺的风险。   若是选了隔壁守卫森严的胡楼也就罢了,偏偏听那女人的话,选在这鱼龙混杂的破店。   好在尚未起风波。   贺风迈上台阶,行至二楼雅室,站在门口停下。   他手中举着那盏花灯,没好气道:“丞相,您要的花灯我找到了。”   贺风原以为顾珩会问责他为何去了那么久,如此他正好可以借这个话口,告诉丞相,为了秦观月的一句话,他费了多少力气。   谁知丞相并无答话,雅室内静得听不见任何交谈的声响。   多年习武,贺风敏锐地察觉到不妙,当即拔剑撩开竹帘,闯了进去。   雅室里早已没了秦观月的身影,只有顾珩一人。   顾珩手扶着墙壁,咳喘着对着地上的木桶倾吐秽物,背影蜷缩弯起,冷汗不停地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嘴唇苍白,面容虚弱。   往日丞相总是芝兰玉树,不惹凡尘的模样,贺风从未见过顾珩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就知道秦观月迟早要祸害人间,若不是她,丞相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贺风在怔神的时刻,手上一抖,佩剑一声落地。   他顾不上那支剑,大步向前斟了一杯热水握在手中,一边走到顾珩身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丞相……”   他料到秦观月那夜偷取迷神散,是想用那药对付自己。   他没有当场戳穿,只是想试探秦观月到底会不会那么做。他至少抱着一丝期望,或许自己狭隘,猜错了秦观月的用心。   那碗凉彻的面,不禁纠缠着他素有顽疾的胃,也寒透了他的心。   即便他先前服了解药,但药效多少已经进入体内,顾珩仍然感到太阳穴昏沉。   “丞相……”贺风红了眼眶,看着屋内的光景,他多少也已经猜到了是什么情况,“您没事吧。”   直到再无可倾吐之物,顾珩才缓缓抬起虚弱的手,接过贺风手中的热水,摇了摇头。   贺风紧紧握着拳,恨不能将秦观月千刀万剐。   “丞相,她在哪儿?我即刻带人将她抓回来,交给丞相处置。”   “不用了。”顾珩抬起手制止贺风,眼神中冷若寒潭,森冷刺骨,“她跟人往北边走了,你去派人跟着她,若是发现她要去找陆起戎——”   狠戾的寒芒掠过顾珩的脸,他抬袖拭去唇角的湿迹,一字一顿道。   “不必回来告诉我,就地将她杀了。”   作者有话说:   祝宝子们端午节快乐!随机掉落端午红包哦~   今天回老家有点忙,后面几天会多更! 第63章   魏恪将秦观月送到城西的一处雅宅门前,吩咐门外的小厮通传后,与秦观月二人站在门前等候。   城西已属京郊,长街的繁华喧嚣声渐远,头顶只有一片月明星稀的夜空。   冬日万物皆寂,草虫昏眠,惟有几只老鸦偶尔从田间传出几声呜鸣。   秦观月仍然沉浸在适才的惊惧中不能自拔,她不时警惕地望向身后的田原,生怕看到顾珩的亲兵握着火把前来抓她回去。   前去通传的小厮迟迟没来开门,魏恪看出秦观月的不安,出声安慰道:“娘娘莫怕,今日上元长街路人众多,他们应当不会找到这里。”   秦观月点了点头,发丝被汗浸湿狼狈地黏在雪白的鬓边,模样可怜。   说话间,那扇门缓缓打开,一名容貌清秀的郎君从门后走了出来。   “久等了,咱们进屋说。”   秦观月与魏恪随着那人身后进屋,当听见那扇高大府门将淡淡的长街喧嚣关在门外时,秦观月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屋内陈设虽不显华贵,但器物桌具一应俱全。魏恪表哥名叫魏钟,在京中做些买卖,家中只有他与妻子、女儿三人,倒省了不少麻烦。   留在魏恪表哥这里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不能长久。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时机与陆起戎相见。   魏恪与其表哥嘱咐了几句,便欲离开。秦观月见状忙起身叫住了他,抬起雾气朦胧的眸子。   “魏主事,我还有一事相求……”   魏恪停住了脚步,但似乎已经知道了秦观月要说什么。   魏恪躬身一礼,不卑不亢道:“娘娘,奴此番贸然出宫恐怕已被顾珩盯上,为娘娘安危着想,奴不宜在此久留。娘娘若有话要传递,明日会有人来府上取信。”   魏恪话已至此,秦观月只好点了点头。   “有劳魏主事了。若是见到墨隐,还请魏主事帮我带句好。”   魏恪走后,魏钟的夫人将其领入内室。这夫妇俩皆是好心肠,对于这位表弟带来的貌美娘子,他们没有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让秦观月省去了不少口舌。   沐浴之后,一天的疲惫方才消散。躺在陌生的榻上,突然没有顾珩在旁,秦观月一人竟然有些不适应。   但比起重获自由的快乐,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明日晨起她便会修书一封,告诉陆起戎她的境况。   还有娘亲。   娘亲凄惨无倚的这一生,全都是因为嫁给了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每当想到娘亲,秦观月便感到心里阵阵酸楚。   她不会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顾珩身上,她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救出娘亲的。   子时已过,行人渐渐归家散去,长街归于沉寂。   一片萧瑟的雪花悄然落在了空寂的长街。   青帘马车缓缓驶向燕宫,顾珩坐在马车里,耳边是呼啸凌厉的夜风。   出宫时,马车内是他与秦观月两人;而如今归宫,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顾珩忽然想起数月前的那一夜,秦观月与他在清平观中手谈,以画像作为彩头。   那时他自负地认为,在棋艺上他从未有过败局,又怎么会输给秦观月这样一个空有皮囊的女子。   可那夜确实是他输了。   他们之间总是站在纹枰的两端进行博弈与试探,那夜的输赢,看似是结果,实则也是预示。   尽管荒诞,但在秦观月面前,顾珩好像总是那个输家。   贺风与车夫在马车前驾车,二人沉默不敢言语,贺风紧紧攥着牵绳,手背的青筋毕现,几乎要将牵绳握断。   青帘之后,似死一般的沉寂,他无数次回头想要对丞相说些什么,但最终都硬生生地将话吞了回去。   马车驶出长街时,身后的青帘倏然被挑起一条缝隙。   贺风回过头,只能隐约透过帘后的一片漆黑,窥见一双泛凉的双眼。   “丞相?”   “去秦国公府。”顾珩的话音与青帘一并落下,四周又只剩下缄静的落雪声。   贺风抬头看了看深暗的夜色。   子时已过,街上鲜有行人走动。秦国公年岁已高,想是早就安寝,今夜若贸然前去,恐怕不合情理。   贺风用余光瞥了眼身后严实阖上的轿帘,叹了口气,最终不敢多问,调转了马头向秦国公府去。   马车停在秦国公府的门口。   秦国公体恤下人,雪夜不留人在府外值守。雪夜长寂,一道道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不一会儿,一名中年侍者亟亟跑来开门,身上囫囵披了件大衣,有些没好气道。   “谁啊?”   深夜来访,不宜引人注目,贺风从怀中掏出腰牌,压低了声音:“丞相请国公一见。”   侍者借手中夜灯看清了腰牌上的字,不禁打了个寒颤,睡意登时清醒。   “奴、奴这就去传……”   秦国公夫妇上了年纪,睡得浅。先前的几道叩门声已然扰了二人清梦。   秦大娘子揉了揉眼,埋怨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没教养的叩门?”   这个时候有人叩门,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秦国公干脆披了衣裳坐在榻边,等待着管家回话。   门外管家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叩门声随之而至。   “进来回话。”   秦国公点亮了灯,看着管家满头大汗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响。   “外头是谁?”   “是、是顾相……”   顾珩深夜前来,莫不是自己死期已至?   秦国公大骇,一时脚下虚软,险些瘫倒在地,好在管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秦大娘子此时已循声前来,听见管家答话,亦不由得一颤。   但此时不能两人都慌了神,秦大娘子赶忙上前柔声暗示道:“主君,顾相还在外面等着……”   “夫人说的是。”秦国公颤颤抬手指向门外,“快去把他请进来。”   管家转身要走,又被秦国公叫住。   “不,我和你一起去迎。”   飞雪渐渐狂妄,不消会儿地上便落下一片深厚的雪迹。管家撑着伞,秦国公躲在伞下,颤颤巍巍地踩在雪地里,向大门处前行。   那青帘马车还停在公府门口,车顶落了一层皑皑白雪。   秦国公驻足马车旁,仰着头向马车内传话:“顾相,外头风雪大,您还是先随老臣进屋商议吧。”   顾珩迈下马车之前,下意识地将手探向身侧的座位,想要去寻找那枚被他先前握断的玉拂尘。   可惜座位旁空空如也,有的只是秦观月身上留下的淡香。   顾珩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意,他缓缓将手收回袖中,紧紧攥在一起。   “有劳国公了。”   夜风裹挟飞雪萦绕在他的周遭,风雪掀起他的长袍,像是张牙舞爪的狰狞邪兽,发出奇异诡谲的喊叫。   似乎是在嘲讽顾珩身为权相却看不透人世炎凉。   他绕过秦国公身旁,径直迈入公府内,留下管家与秦国公二人面面相觑。   秦国公屏退了侍从,让管家带贺风和车夫下去休息,自己则为顾珩斟了杯茶。   “不知顾相深夜前来,是为何事?”   顾珩面容苍白,腹脏绞痛不已,但依旧背脊如青松般挺直。   他不紧不慢地接过热茶,饮了一口:“国公,俪贵妃,没了。”   秦国公恍若听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胸口震颤不已,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将视线悄悄地移向一角帘后。   秦大娘子躲在帘后,两人相视无言。   谁都分不清顾珩口中的“没了”,究竟是何意?是死了,还是丢了?   虽然秦观月并非秦国公亲生女儿,但在明面上,她依旧是端着国公嫡女头衔的俪贵妃。   秦国公紧锁双眉,试探开口:“月儿她……?”   顾珩放下茶盏,胃里的疼痛一阵阵地牵引着六腑,额角沁出了冷汗,但面上依旧平静。   “国公,真正的月儿,早已被你送去了陇川,对吗?”   只这一句话,便让秦国公面如纸色苍白,手中握着的茶壶骤然跌落在地,溅碎一地。   魏恪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翌日清晨,的确有一名小童站在魏钟家府外,问秦观月是否有书信要送。   秦观月早在清晨便亲自撰写了密信,信上草率交待了她这几日被构陷困于密宫,而后又是如何得魏恪相助,才得以逃出。   当然,关于顾珩对她做的那些龌龊卑鄙的事情,她只字未提,并非她不愿让陆起戎替她报仇,而是在她与陆起戎许久不曾相见之时,她不敢轻易告知。   秦观月知晓,人心不可尽然信任,即便陆起戎与她有过盟誓,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全盘托付。   何况有些时候,愈是亲密之人,反而愈会以更为严苛的要求去审视对方。   女子名节为重,倘若世人得知她被顾珩软禁多日,尚且会遭来非议,招致杀身之祸。若是让陆起戎知道,他会作何感想,秦观月不得而知。   如今陆起戎是她仅可依存的希望,如果连最后这点希望都破灭,岂非离她救出娘亲之日遥遥无期。   她自然不甘如此。   信送出去之后的三四日,陆起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秦观月整夜辗转难眠,到天快亮了才将能入睡。   即便如此,她也整夜被梦靥缠身。一会儿梦见陆起戎被顾珩所害,一会儿梦见娘亲病重,无药可医。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梦见顾珩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目眦欲裂地质问她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自己。   每每这个时候,秦观月都会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透寝衣。   顾珩仿佛已经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纵然如今已经摆脱了他的控制,但她还是提心吊胆,害怕有朝一日会又被他抓回去。   这日清晨,秦观月又一次从梦靥里惊醒坐起,睁开眼看见一名眉目明艳的小姑娘托着腮在她的榻前。   小姑娘就那样不怕人地紧紧盯着自己,看得秦观月心里发慌。   她向后挪蹭退了退,惊魂未定地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直起了身子,笑嘻嘻地回答秦观月:“我叫魏如玉。”   细问之下才知,小姑娘是魏钟的女儿,先前一直被留在学堂,这几日得了假才回到家中。   秦观月心中戚戚,无暇与她玩闹,于是又恹恹地躺回榻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有什么事吗?”   魏如玉见秦观月爱答不理的模样,倒也不恼,依旧端着讨人喜欢的笑,牵过被衾的一角放在手中把玩。   “外面有一位哥哥来找你了,阿娘让我来同你说一声。”   秦观月陡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微微颤抖地扶上小女孩的肩膀:“你看见他了?他长什么模样?”   秦观月紧紧盯着小女孩的双眼,她期待听见陆起戎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   万一来的人不是陆起戎,而是顾珩呢……   魏如玉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松开了手:“我没见到,他在前厅,我可以领你去。”   这几日一直等不到陆起戎的消息,她原本满腔的热情已被渐渐浇灭。   或许陆起戎早已另寻佳人,将她忘之脑后。她怨毒地恨起他的不忠与背叛,或许天下男人全是一个模样,得到了便不再珍视。   即便深谙这个道理,她还是不可免地为他流了好几次眼泪。   甚至到最后,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开始自暴自弃地谋算起来。若是陆起戎真的坐视不理,不来找她,比起被顾珩抓回去折磨,她还不如主动回到秦国公府。   哪怕是为奴为婢都好,至少能与娘亲相聚。   可到今日从魏如玉口中听到这一点消息,似乎在心中沉寂的灰烬又燃起了一点火光。   秦观月双腿发软,下榻时需要扶着魏如玉的胳膊,才勉强能够行走。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简单梳洗了一番,便由魏如玉搀着来到了前厅。   这一路上,秦观月心中忐忑不已,手心沁满了冷汗。   明明只是一道长廊,却好像是她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条路。   在漫长的挪步之后,她终于来到了前厅的门前,近乡情怯一般,真到了这个时刻,她却迟迟不敢推开那扇门。   魏如玉站在她的身边,抬起头问她:“姐姐,我就送你到这了,你快些进去吧。”   “你……”秦观月张口想说些什么将她留下,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半晌,她摇了摇头,“多谢了。”   这一道门之后站着的是谁,将与她之后的命数息息相关,紧紧牵连。   魏如玉得了秦观月的应允,一路小跑着走了,只留下秦观月一人站在门外。   寒风吹卷起她的衣衫,往日合身的衣裳,如今在她身上已有些宽阔松垮。   寂静的光景里,她听见门内倏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脚步声渐渐逼近,唰地一声,那道门从内被人推开。   秦观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面露无措惊惶的神色。   “月娘。”   听见那一道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秦观月颤颤地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   陆起戎站在门后,身影被隐在阴翳里,许久未见,他似乎消瘦憔悴了许多,往日爽朗的少年气消减而去,眼中满是疲惫,连骨相也变得清晰。   两名同样憔悴的人相视而望,秦观月只觉得喉头干涩不已,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滚烫的热泪抢先盈满了眼眶。   下一瞬,她就被陆起戎伸出的双臂紧紧箍在怀中,他像是面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敢置信,而又情难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秦观月颤颤伸出手,也慢慢地回抱着他。   陆起戎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又会消失一样,紧紧地抱着她,有力的心跳一次次地撞响在她的耳边。   陆起戎已经许多年没有落过一滴泪,但在此时,他只觉得眼眶酸涩。   良久,他哽咽开口:“月娘,让你受苦了……”   这一句话,轻易地击碎了秦观月最后的坚强。   她想起这些年不公的悲绝命运,想起为了不再受人白眼而付出的所有,想起每日小心逢迎的卑微与狼狈。   一时间,所有的怨念与委屈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倾覆在其中。   秦观月攥紧了陆起戎背后的衣襟,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嚎啕痛哭,任凭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王爷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从宫外长街到宫中禁门,顾珩屏退车夫,而是选择徒步回宫。   他很想重温脚下的路程,几日前,秦观月曾在这条长街上与他十指紧握,结伴相行。   她说只要有情人携手相伴走过这条长街,便能求得生生世世。   如今看来,这不过也是她的一句戏言。   贺风紧跟于顾珩身后,低着头噤声不发,生怕说出一句不得体的话,便会招惹丞相的伤心事。   贺风看着身前人的身形,低低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顾珩借以辟谷的名号断食,颗粒未沾,滴水未进,身形瘦削了一圈。每到夜晚,胃腑痼疾来犯,他总是痛到站都站不起来。   这又是何苦呢?   丞相曾对他说过,秦观月是会害人性命的妖魅,不得亲近。   丞相既然都知道,又为何会受她的蛊惑。   贺风知道其中缘由经过,此时抬眼再看向顾珩孤独的背影,心中生出无限的凄凉。   丞相像是一株秋草,在秦观月的一夜霜降下,彻底颓败。   这几日,贺风一直陪着顾珩,在宫外的一处别观居住,连燕帝的事,他都未曾料理。   起初顾珩是想给秦观月一些机会,但等着等着,便觉得一切都是虚妄。   顾珩的靴倾轧过地上的积雪,每一步走得扎实沉稳,他清楚,此时要做的,是成就大业,待万事清明后,秦观月作为其中的一环,终会再见的。   他似乎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因连日未曾进宫,燕帝身侧形势也未关照,在进清平观时,顾珩属意贺风前去了解一二,好做打算。   长雪落满肩,顾珩近乎麻木地迈入黑沉的暗道,仅凭甬道四周微弱的火光,向前探进。   走到暗道尽头,顾珩推开那扇门,门后透露出些微的豆光。   浮云居内,一名被黑布罩身的男子,跪在地上,背向顾珩。   他一步步走到男子身边停下。   浮云居内的暖炉烧着炭火,环室的温热逐渐消弭了顾珩肩头的落雪,使其氤化成水汽,打湿了顾珩的肩头。   顾珩垂眸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似乎有种临危不惧的气态,纵然沦为了他人的阶下囚,却依旧不肯低头。   顾珩摘下了套在他脸上的黑布,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喉间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良久,冰冷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魏恪,是你。” 第64章   魏恪眼前的黑布骤然被揭开,顾珩的声音也相偕而来。   魏恪仿佛已猜到今日的结局,并未有丝毫震动。   “是我。”   他双手被绑于身后紧紧箍住,但却未有分毫挣扎的意图,他虽然是个阉人,亦想保留最后的体面。   顾珩并不急于对他施加暴行,一个阉人,确实不值得。   顾珩将远处的太师椅挪到正中央,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极为刺耳的尖锐声,引得顾珩皱了皱眉头。   “没有什么想同本相说的?”   顾珩居高临下地看着魏恪,犹如在看砧上鱼肉,生不出一丝怜悯。   “没有,丞相。”魏恪将头沉沉低下。   “你尊我一声丞相,我也不想要了你的性命。实则,你的命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   顾珩的恣意放纵远超魏恪的想象,虽墨隐未曾同他讲过任何事情,但自俪贵妃因病被囚后,宫中便盛传一种说辞——顾珩臣夺君妻。   “丞相想听什么?”   “她在哪儿?”顾珩指尖摩挲着圆润的椅把。   “奴没听懂,丞相在问谁。”魏恪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这句话来,顾珩在朝这几天,虽修文教,但内里却行典狱。   魏恪知道自己是去了根的废人,若沦到顾珩手中,未必能捱过刑狱的第一关。   “她如今的身份,不是你们能遮盖的起的。你们所经的东四坊,我已遣人挨家挨户搜查了,想是明日晌午就有结果了。”   顾珩起身踱到魏恪身侧,将眼风放向别处:“来问你,不过是想省些不必要的麻烦。”   魏恪沉默不语。   “很好,墨隐没有看错你。”顾珩发出一声轻笑,但这句话却不出所料的引起了魏恪的悸动。   魏恪开始挣扎,抬眼望向顾珩:“墨隐?墨隐于此事无干,你把墨隐怎么了?”   顾珩向门外抬了抬声量:“来人,将她拖进来。”   高门开启,两名乌衣打扮的暗卫将已被束缚住的墨隐拖入殿中。   墨隐口中塞了布条,无法言语,见魏恪也跪于正中,一时呜咽起来。   “下去吧。”   顾珩令下,墨隐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魏恪见状,顿时红了眼眶,但囿于被束着手脚,只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边叩边啜泣道:“丞相饶命,此事皆为奴一人所为,与墨隐确无干系啊,求丞相饶过她,奴愿以死抵罪。”   “本相还以为你会咒骂于我,是我看错了。”顾珩拽起魏恪的束发,冰冷的眼对上他的双目。   片刻后,又狠决地甩开。   “本相说了,你的性命无干紧要。”   一旁的墨隐此时发出阵阵呜嚎,意欲宣泄些什么,顾珩上前扯了她口中的布条:“方才她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顾珩,你这个卑鄙小人,欺君奸——”墨隐一席话还未说完,顾珩便将布条重新塞回了她的口中。   顾珩折身站到这二人面前,充耳不闻魏恪对他的乞求。   一个阉人与奴仆的情谊竟如此笃真,他们连切肤之亲都未曾有过。   而秦观月对他呢?她只是将肌肤之亲当作利用他的工具,毫无半点真情诚实可言。   即便他们有过多次缱绻,但那些温情不过是镜花水月,顾珩品到讽刺的意味,怨毒的愤怒在心中阴冷生长。   顾珩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刀鞘描金镶玉,金属阳,玉属阴,阴阳相调,却在顾珩的把玩下生出不该有的戾气。   这本是他想了结那个帝王的一种工具。   顾珩缓步走到墨隐面前,屈身蹲在一侧,冰凉的刀尖划过墨隐的脸颊,引得她一阵瑟缩。   “魏恪,墨隐的生死仅在你一念之间。”   “丞相……”魏恪战栗的几近倾倒。   似乎魏恪与墨隐越是表现出情深,顾珩便愈发感到烦躁。   “我不是来听你讲些废话的。”他旋身拽住魏恪的衣领,但刀锋仍抵在墨隐的颈处,丝毫未动,“告诉我,她在哪儿?”   顾珩对于秦观月近乎于病态的掌控,已远超于墨隐对他的猜想。若早知道是如此,她断不会拉魏恪下水。   墨隐见到魏恪此时已被顾珩拽地有些咳喘,她又无法言辞,一时间只顾得向魏恪连连摇头。   墨隐微小的一个动作,使得脖颈处锐利的刀刃划开了一个小口,鲜血顿时染红了领口。   魏恪见此情形,深知顾珩已无所不用其极,一声哭喊过后,他艰难的开口:“我说!”   随着这两字的落下,墨隐无助而又悔恨地啜泣。   大局已定,魏恪与墨隐注定是一场风雨中首当摧折的荠草。   魏恪看向墨隐,渐渐佝弯了脊背,像一只弱小的蠕虫般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没有办法在两难之下成全忠义,他只要忠于她就好了。   “我说……”   秦观月在自己的怀里哭泣,在某个瞬间,陆起戎恍然间觉得在梦中,即便她的身躯皮肉,她身上的香气都是那样的真实,但久别重逢之后,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   对于秦观月被囚于燕宫这件事,陆起戎最初只觉得愤怒。他以为他只将秦观月看作邀好秦国公的手段,从未将她真切地放在心上。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之所以会愤怒,只是因为他的底牌被顾珩抽走。   至少他是这样告慰自己的。   可与秦观月宫墙相隔的日子里,他居然屡次在梦中看见秦观月的身影。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他对秦观月的心意,早已不再是原先那般单纯。   或许从那日他带着秦观月进入私宅,带着她去看那顶凤冠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让秦观月做那名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秦观月是在公府娇养大的高门娘子,而今却受了莫大的屈辱。   想到这儿,陆起戎便感到眼眶泛酸,爱怜地松开抱着她的手,指腹轻缓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月娘,这些日子我每日都在担心你的安危,未曾有一日能够安眠。”   在巨大的狂喜消退之后,陆起戎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我数次意欲进宫为你辩言,都被拦在了宫门外。如今陛下病重,顾珩掌权,这一切定是由他授意。”   陆起戎攥紧了拳,缓缓挺直了背脊,仇恨的火苗在心里肆意燎原。   他紧紧盯着秦观月的双眼,轻声问道:“月娘,都是顾珩布下的局,对吧?”   从那日在清平观与顾珩交锋之后,陆起戎已然能断定这一切都是顾珩所为。   但他需要秦观月的肯首,似乎只要秦观月点头,他便会立刻起兵去找顾珩讨要一个说法。   “王爷……”秦观月的眼中还盈着泪水,她轻咬下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在信里,她刻意隐去了顾珩的所作所为,这不是为了替顾珩遮掩罪行,而是她害怕陆起戎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将对自己不利。   即便这一切行径若是公之于世,该感到不齿羞愧的应是顾珩。   身为宰辅,他深得帝王器重,私下却谋夺君妻,将宫妃囚于私宫,违背人臣之道。   若是让天下学子知晓此事,往日他们是如何在长街上振臂为这位光风霁月的罗浮居士抱冤,今日就会以更加犀利的言辞施以檄文,声讨他的伪劣。   但这是一桩皇家密辛,她身为宫妃,虽是被构陷横夺的那一个,但古往今来,世人大多只对女子严加谴责。   女子貌艳者,被称为殃国祸水;有才者,被揣度持才用心,惟恐女子掌权,为乱朝纲。   此事若教燕帝得知,为保全皇家颜面,定会将她斩首示众。   而陆起戎呢?她实则并不知道陆起戎的深浅,在他面前,也不敢全然交付。   她还没有见到娘亲,不能这样冒险。   “月娘,你不用说了。”陆起戎看出她的为难,凄然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可曾……”   “不曾。”乍见时的委屈发泄之后,秦观月逐渐找回了理智,辨析利弊之后,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陆起戎的眼中似乎闪烁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疑虑,秦观月的心中微微一寒,但转瞬她有安慰自己,顾珩行事如此卑劣,换做是她,她也不敢相信。   但在眼下,她暂且不能告诉陆起戎,她与顾珩早已有了肌肤之亲,更不能告诉他,在被囚于密宫的日子里,顾珩是怎么一遍遍肆虐地惩罚了她。   秦观月摇了摇头,像是回想起往日的遭遇,又一次地感到了害怕。   她抬起发红的泪眼地望着他,满是可怜地啜泣道:“我本来也以为顾珩对我有不敬之思,但他的确只是将我囚在密宫,不曾来看过。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对我。”   陆起戎虽然半信半疑,但看见秦观月此时的模样,也不忍心再多追问苛责。   且细想起来,或许顾珩所为也有迹可循。顾珩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几乎要将叛字刻在脸上。   顾珩身为臣子,何尝还将燕帝放在眼里?   秦观月身为秦国公嫡女,若能得之,自然可得秦国公相助。   他能想到的,顾珩也能想到。   陆起戎心中稍稍宽慰了许多,暂且相信了秦观月的话。   他看着秦观月泣露的双眼,心中如有刀绞。阔别多日,他有千万句话想要告诉她。   他想告诉她,上元佳节,他为她留下了一盏明月灯;还想告诉她,待一切平定之后,他会让她坐上世间所有女子都艳羡的位子。   但眼下关乎生死存亡,他不能因为这片刻的儿女情长,断送了他与秦观月的以后。   陆起戎将所有的话暂存心中,眼里多了几分悲怆与不舍。   他牵住秦观月的手,用自己的温度轻轻去暖那双冰凉的小手。   “月娘,顾珩的探子遍布燕都,这里恐怕很快就会被他查到,你不能再久留了。”   秦观月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突然听到陆起戎的话,愕然地抬起眸,不安地反握住他的手。   “王爷要将我送去哪儿?”   “今夜酉时我会派人接你,我在行宫旁还有一处私宅,仆人齐全,你在那里委屈几日,事成之后,我会亲自来接你。”   秦观月沉默了一会,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陆起戎的话有几分真假,她担心陆起戎是想借机放弃她。   她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我不想和王爷分开……王爷将我带回王府不好吗?我可以扮作府中侍女,不会被人发现的。”   陆起戎低低地叹了口气,他与秦观月才相聚不多时,但即将又要分离,他何尝不想与秦观月就此厮守,不再分别?   尤其是经过这件事之后,他多次懊悔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她,才让她受到这些委屈。   “月娘,大业将成,你我不差这眼下的几日。顾珩发现你不在之后,一定会来我府中搜查,让你留在府中,太危险了。”   陆起戎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钗,交到秦观月手中,言辞恳切道:“这是我亡母留给我的玉钗,今日我将它赠与你,若我负你,必死于刀剑之下,死后不能与亡母相聚……”   “王爷!”那支白玉钗上还残留着陆起戎怀中的温度,在秦观月手中微微发热。   她伸指覆住陆起戎的嘴,在乱世之中,这样的誓言太容易成真,她害怕应验。   再开口时,她的声线已有些颤抖:“王爷不要这样说。”   陆起戎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爱怜地吻去她眼角的泪,似是将所有不舍都化在这一吻中。   “月娘,等我回来接你。”   短暂的相逢之后,又是别离。   这一次的别离,似乎比之前的所有都更加沉重,遥遥不知归期。   将近酉时,秦观月带着细软包袱在偏门等候,冷冽的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如刀刃般刺痛。   她并没有等太久,就听见浓厚的夜色中传来马车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   声音愈来愈近,半晌,一顶模样不显的马车乘着风雪,缓缓向偏门驶来,停在了秦观月面前。   秦观月略扫了一眼那马车,神情恹恹,没有心思去询问陆起戎究竟派了谁来接她,又要去往何处。   她的眼眶因为今日的多次哭泣而微微红肿,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狼狈地黏在面上。   清浅的月色下,衬得她尤为可怜动人,令人见过一眼便会生出关怀之心。   将上轿时,车帘先她一步被人掀开,秦观月有些惶然地抬起眼,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不禁哑然。   那人的目光也怔愣地停落在她面颊上,似乎没有料到会看见她。   寒冬夜里,两人相顾无言,半晌,秦观月才轻声开口。   “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祝高三宝子们高考顺利,超常发挥!! 第65章   寒夜的冽风吹起车帘,陆起章弯身迈下马车,站在秦观月的面前,表情略有些局促。   陆起戎与他说的都是真的,俪贵妃殿前失仪只是顾珩构陷的借口。   原先陆起章不愿相信,只因为顾珩曾与他说过,只要他想登帝位,便会倾力相助。   顾珩似乎没有软禁她的必要,他究竟想要什么?   直到他今夜近看了秦观月,才猜到了其中的玄奥之处。   往日陆起章也曾见过几次俪贵妃,但大多都是在家宴上遥遥望之,且那时的贵妃往往盛装而来,美则美矣,却似琼宫仙,令人感到高不可攀。   而今夜她身着素裙,不着珠钗,夜风拂过的鬓发显微散乱,她怀抱细软站在门口等待着接她的马车,眼周泛着红晕,应该是刚哭过不久。   她像是一枝脆弱而沾染秋露的花,在凌冽夜风的摧残下摇摇欲坠。   即便是再冰冷的人也会不禁心生怜惜。   今日城阳王与丞相对峙楚河两端,焉知不是为了她。   半晌,陆起章会过神来,往马车旁退了一步:“是表哥让我来接娘娘的。”   陆起章向马车后望了眼,替秦观月打起了轿帘。   “娘娘,且先随我上车吧。如今燕都已有不少的暗卫在搜查娘娘的下落,应当很快就会摸到这里,咱们不宜久留,其余的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秦观月轻轻点了点头。   扶着陆起章的手臂上车时,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触碰到的那一瞬,她又很快地将指尖收回了袖子里,垂着眼匆匆上了车。   陆起章上车前,在车下与车夫耳语了几句,车夫似乎想说些什么,陆起章拍了拍他的肩头之后,车夫点了点头。   随后,陆起章也俯身进了车内,坐在了秦观月的旁边。   秦观月下意识地望了他一眼,余光所及处,她看见陆起章的耳廓竟然泛起了红。   为不招人的眼,陆起章特意选了一架不显眼的马车。   马车并不宽敞,两人有些拘谨地坐在一起,皆将双手小心地放在膝上,生怕碰到了对方。   村野小路遍布石子瓦砾,马车在小路上摇摇晃晃地颠簸着,秦观月只感到像是被卷入海上波涛一般,整个身子都不得不随着马车颠簸。   有好几次,她都被颠地七摇八晃,险些跌落下座位,好在陆起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才不至于在他面前出丑。   只是次数多了,倒像是她刻意为之一般,秦观月有苦难言,双颊也不由得羞红,生怕陆起章会错了意,还以为她是故意想要勾引。   她瞥过脸去,长睫如蒲扇般轻眨了两下,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尴尬:“今夜多谢王爷了。其实这样的小事,本不必劳烦王爷的。”   陆起章年岁尚轻,先前很少与女子亲近,俪贵妃身上又总有着若隐似无的淡香,每每靠近时,那香气总是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不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好在秦观月此时开口,打破了这厢沉默。   陆起章猜到了秦观月的担忧,为消解她的疑心,他笑了笑:“娘娘莫怕,所有事,表哥都同我说了。何况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表哥既待娘娘如此……”   他顿了顿:“那么娘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听陆起章这样说,秦观月心里才稍宽慰了些。   只是她不明白,宫中众人皆知,顾珩在朝中一向独来独往,唯独与陆起章有些少年交情,愿意同他说几句话。   既然如此,这些隐秘的事,陆起戎怎么会交给他来做?   或许是因为信任这位表弟,才会如此吧。   秦观月虽对陆起章也不像之前那样抵触,但还是不免抬起眼悄悄打量了陆起章一眼。   相较于陆起戎,陆起章的身量风姿丝毫不逊色于他,只是因为比陆起戎年少两岁,又少在朝中历练,平时提起这些宗族王爷,世人大多会先想到陆起戎。   而陆起章则大多只是顺口带过的陪衬。   若是秦观月也有个事事都优于她的姐姐,凡事都落于其后,只怕每天心里都要堵闷。   相比起来,陆起章倒是阔达,非但不在意,还愿意为陆起戎鞍前马后地效力。   看着身旁尚有些青涩的少年,她也将他视作弟弟般,多了些亲近。   可秦观月不知道的是,他们并未去向陆起戎安排的宅子,而是驶向了陆起章的另一处私宅。   在与秦观月辞别后,陆起章便深觉此时是为一大良机,于是向车夫命令道:“折回去,去城阳王府。”   待他与陆起戎见面时,陆起章的脸上则攀了一副悔恨莫及的样子,只说是接驾途中被顾珩的人阻拦,秦观月已被顾珩挟持回宫。   见陆起戎还在忧疑,陆起章又开口补了一句:“顾珩为人狠戾,想是娘娘落在他手中,凶多吉少了。”   此言一出,陆起戎盛怒之下将手中的青玉茶盏狠摔于地上,此时正厅中亦有几个依附于陆起戎的家养幕僚,均言:此时是天赐良机,王爷可以顾珩圈囚宫妃等罪名,清君侧。   陆起戎的乌靴踏过地上的碎渣,双拳已在袖中暗暗握紧:“今夜,集军。”   清平观中,无尘正在更换地上的绒毯——那是墨隐留下的血迹。   昨日顾珩在最后一瞬还是松了手,魏恪将秦观月躲藏的地点说出后,便痛哭失声,顾珩念着之前的一丝情面,并未夺取魏恪和墨隐的性命。   毕竟,墨隐曾侍奉过秦观月,其衷心可鉴。何况她与秦观月名为主仆,实则更似亲人。   顾珩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爱屋及乌的情感,似乎只要事涉秦观月,他便会有些迟疑。   最后,他只叫贺风将二人拖下去安置。   顾珩得了魏恪的话后便差人去寻,但已晚了一步,暗卫到魏钟家时,秦观月已不见身影。   贺风将消息呈入宫中,无尘已将绒毯收拾妥帖了。贺风走上前对顾珩交代:燕帝身子已不大行了,是否要通传王公进宫。   “先不着急。”顾珩裁下一支梅,重新规整了这盆花。   “丞相,若无王公重臣在宫中侍疾,燕帝一旦宾天,朝中大乱,丞相手中恐怕无人可控啊。”贺风并未隐藏他的忧虑。   自古挟天子以令诸侯,眼下无嗣主,能作为筹码的,也只有门阀勋贵。   顾珩只摇了摇头,付诸一笑:“现在为时尚早,恐会打草惊蛇,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此话将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窸窣声,无尘声音在门外响起:“丞相,襄阳王来了。”   顾珩给贺风使了个眼色,着人回避。   陆起章来时,鞋尖上还残存着一些未化的雪:“丞相怎么不生炉火,清平观冷的让人发颤。”   “饱暖,让人困乏。”   顾珩端坐于案前,抬手为陆起章指了把椅子:“新的茶水还未烧,王爷将就些。”   顾珩的姿态俨然凌于其上,但陆起章并未露出不悦,只顺势接过话:“我来此也不是喝你的茶的。”   陆起章弹了弹袖口,从容开口:“我前几日去过陛下那里,皇兄让我帮陆起戎。”   顾珩眉峰一挑,他先前冒雨前往襄阳府,同陆起章谋划剖析,现下看来倒不是枉费工夫。   毕竟陆起章,从来都是叫城阳王表哥,这是第一次,他直呼城阳王的全名。   “王爷的意思呢?”顾珩稍一侧首,仿佛在看自己早就筹谋妥当的一盘棋慢慢地开始推进。   陆起章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希望丞相之前同我说的,还作数。”   顾珩与城阳王之间注定有一场血雨腥风。   他并不是不知道顾珩是看中了他的沉静与不争,意欲扶立傀儡。   可惜,在他看见了秦观月之后,便生出了一个更为刺激的念头——   与其自己沦为夺位的牺牲品,不如他在其中牵制二人,循循诱导,看他们鹬蚌相争。   顾珩虽有些意外,但仍保持着最后一丝戒备:“王爷应允的,太爽快了些。”   “城阳王明日要起兵入宫,剑指清平观,我不知道,如果城阳王清除了您这样的一个心腹大患,会不会连带着将我也一并铲除了。”   陆起章眼神中故意流露出一种畏惧,恰到好处的被顾珩尽收眼底。   在此刻,陆起章的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快感,他似乎品尝到了权力追逐的的乐趣,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顾珩与城阳王的厮杀。   他甚至想感谢秦观月,为他激怒城阳王提供了一个绝妙的理由。   “即便城阳王明日不起兵,本相亦会帮你。”顾珩始终对陆起章突然的转变有所怀疑。   “我只是不想丞相在大戏未开始之前,就折损羽翼。”   顾珩的指尖一顿,别有深意地抬眼望向他:“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陆起章起身,对着顾珩附上一面难以揣测的笑:“丞相为我,我也为丞相。丞相,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语罢,陆起章转身欲离,却在门前又滞住了脚步。   陆起章的话中似乎夹杂着几分挑衅:“丞相,城阳王府中,并未见到俪贵妃。”   顾珩当即听出了陆起章话中的深意,面容依旧平静,但心中已然起了波澜。   不过数日,陆起章居然已敢挑明对峙,想借此威胁,博得一种微妙的平衡。   除此之外,出于对秦观月的担忧,他原本以为是城阳王得到风声,将秦观月带回了府中。   但若是陆起章所言是真,秦观月又去了哪里?   陆起章察觉到了顾珩的沉思,便先开口:“城阳王行事诡秘,在京中私宅众多,想是已有了安排。明日丞相勿需留情,重刑之下,必有所得。”   “我祝丞相与娘娘,万安。”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兴高采烈地买到了一个全是死包的榴莲,emo了 第66章   陆起章来时,天才蒙蒙亮,秦观月刚把做好的早膳一一摆到桌上。   “王爷。”   陆起章的眼下似乎泛着些青,模样也有些疲惫,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昨夜里的模样。   秦观月不知道陆起章今早会来,因而未着妆,穿着身寻常素裙,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   “我才做了些清粥小菜,王爷来得巧。”   “娘娘不必麻烦了,我一会儿还要去表哥府上。”   秦观月也没多客气,她与陆起章没有什么交情,同桌用膳,恐怕尴尬。   陆起章从怀中取出一枚物什,交与秦观月手中:“月娘知道这是什么吗?”   秦观月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这是什么?”   “此物名叫鸣镝。”   秦观月握着那柄鸣镝,心头一紧:“顾珩的人找来了?”   “暂且还没有,月娘放心。”陆起章顿了顿,又道,“这鸣镝是军中传信的器件,可贯穿云层,传令四方。”   秦观月感到喉头干涩,一种不妙的预兆涌上心头,她上前两步,声音微微颤抖起来:“王爷,是宫里出事了吗?”   陆起章沉吟了片刻,又道:“今夜表哥与我将起兵向燕宫,讨伐顾珩。”   “今夜?”秦观月的话尾声线骤然提高,酝酿着满是不可置信的意味。   半晌,她察觉自己的失态,又将话音落了下去,喃喃道:“会不会太快了。顾珩他谋略深沉,你们有几分胜他的把握?万一他胜了,岂不是天下都要归他所有……”   秦观月未说完的话藏在了心中。她真正害怕的是若真让顾珩赢了这一仗,岂不是她也要易于顾珩手中了?   秦观月的不安写在了脸上,不留余地地落入了陆起章的眼中。   “不会的。顾珩自然是有谋算,但表哥此番打的是清理佞臣的名号,顾珩虽得学子奉迎,但他为人孤傲,朝中与他积怨者不在少数。表哥身为皇亲,这一仗打得名正言顺,自然有群臣愿意跟随。”   “何况,这打仗最终看得还的是军马。”   听陆起戎这么一说,秦观月渐渐冷静了下来。沉思一番,她想起先前陆起戎也同自己说过,这次起兵与秦国公也有牵连。   秦国公手中掌着雍州一方的兵马,还有多年行商积累的钱财,若是陆起戎得他相助,未必不能与顾珩抗衡。   秦观月稍能舒一口气。   冰凉的鸣镝还握在她手中,已经被她的掌心渐渐捂热。   她垂下眸子看了那鸣镝一眼,才想起继续问道:“那这鸣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夜若是事成,表哥会在燕宫中拉响一支鸣镝,届时娘娘若得到消息,便请娘娘收拾好行装,等车马来接娘娘入主中宫。臣弟也在此先贺皇后娘娘了——”   入住中宫、皇后娘娘,这八个大字砸在秦观月眼前,掷地有声,砸得她头晕目眩,心里似散开了铃花一般,响起叮当的愉悦声响。   “若能得胜,首功当属王爷的,我不敢肖想什么。”   她的唇角漾起明艳如桃花的笑,顿时风采流曳,看得陆起章也晃了晃神。   “王爷,那我今夜便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燕宫似乎是沉寂良久的孤冢,在一个缄默的夜里,被骤然点燃。   城阳王陆起戎以“清君侧”为名,集京畿之兵入宫。   宫中守卫懈于训练,见千数的兵马剑弩、把把炬火,皆大开宫门,无一人置喙。   稳坐于高马上的城阳王袭一身盔甲,背后系一件白袍,在晦明摇曳的炬火下,呈现一派冷峻神情。   马入宫门,他抬手止住了一个想要取宫人性命的士卒。   “传令弟兄们,今日我等是为大燕清除奸佞,守卫陛下,绝非谋逆之举,因而不可擅动刀兵。”   言罢,城阳王身后一众将士称是,怒气冲天。   城阳王豢养这群兵奴已有数年之久,燕帝荒淫无能,只待有朝一日,能窃取国本。   顾珩一介文臣,靠的是天下士卒的捧就,钻研道术,修得燕帝的崇信,可惜,顾珩他今日难免一劫了。   但终归是顾珩,或许也是秦观月,让他提早动手了。   他脑海中映出秦观月那张灿若明珠的脸,扯住缰绳的手又紧了些:“走外道,不准惊扰陛下,直取清平观。”   清平观中,顾珩阖目正冥思着,一旁的博山炉如以往般散出淡淡的雾霭,将屏风上的山水画衬的分外真切。   贺风在一旁揣着手,似乎有些担忧,便开口打破了顾珩的冥思:“丞相,您不召集些人手作为防备就算了,何故今日下午连侍奉的小厮也遣散了?”   顾珩一反常态,并未斥责贺风鲁莽的打搅:“他们都是些不经事孩子,城阳王此行,是冲我来的,我不想连累了他们的性命。”   贺风沉默不语,顾珩见他有些犹疑,便略清了清嗓子说:“无妨的,我亦不会连累你,你去拿盏烛火来,我要看书。”   贺风并未是对于个人性命际遇而担忧,他怕的,是不知顾珩会因为那个女人而做出什么样的事。   贺风刚从桌案上取来一盏烛火,却听得屋外如雷声大作般震动,似有军马奔腾,万军叫嚣——   与此同时,顾珩缓缓起身,抚平了膝上蜷曲的袍褶。   “顾珩,今日本王遵天命、顺君道,清铲大燕之反贼。陛下病重,本王亦不想见血腥,你若知罪便快些出来,否是本王刀锋,便不知落在谁的颈上了!”   一声骏马嘶叫,城阳王领一众士卒破门而入,在清平观的方场前勒马,向观内喊道。   城阳王的话音将落下,沉重的屋门便缓缓开启,顾珩着一席青衣,衬的脸色格外清冷。   “但请王爷明示,本相犯的是哪一条律法。”   贺风鲜少的配了长刀在胯侧,他的手紧紧按住刀柄,准备随时攻伐。   方场中,兵将亦以掏出剑弩,列阵成型。   城阳王听闻顾珩的说辞,便嗤笑一声,旋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摆手示意身后的将士放下剑弩:“不必,他今晚跑不掉了。”   城阳王的靴履迈过清平观的青砖,一步一步向顾珩走去,直到两步之远时,他停滞了步子:“怎么,清平观如此冷清,你一贯不设防备吗?”   顾珩甚至未曾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又掸了掸袖袍。   “好吧,本王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入仕多年,勾连朋党,私行典狱,颠覆教化,奸谄陛下,这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城阳王几乎要将牙咬碎,他看着眼前的人,冥冥中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推着他要将顾珩粉碎。   “恐怕王爷还漏了一条——侵夺宫妃吧?”顾珩冷眼望向城阳王,交锋之间,一种戏谑呼之欲出。   城阳王被顾珩激恼,他的确包藏私心,想快些同秦观月相见,但却在众人面前被顾珩直言挑破。   一阵拳风就要冲着顾珩面门而来,却被贺风一把拦下,将他的拳头截在半空。   “王爷,即便本相有诸多罪责,也应交由司法,王爷今夜带兵私闯宫禁,才是叛佞!”顾珩刻意咬重了叛佞二字。   贺风将城阳王的手甩开,并用刀柄隔开了二人的距离。   “哦?你想怎么惩处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只消告诉我秦观月在哪儿,本王便容你留个全尸——”   顾珩顿时心下颤悸,攥紧了袖口。   秦观月竟不在陆起戎的府邸?   几乎未经思量,消消一想,顾珩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原委。   倏然,另一阵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喊叫声席卷了清平观的焦灼气氛,只在一瞬,清平观中涌入一批身着黑甲紫袍的将士,将清平观众人悉数包围,连高檐之上也被羽矢军给占领。   没等城阳王反应,那领军的便上前抱拳向顾珩说道:“末将来迟了,得秦国公吩咐,京察司全体将卒入宫护卫。”   顾珩并未答话,而是将目光重新移回道已满目惊诧的陆起戎身上:“早年间,陛下曾命我为你批命格,只不过本相当时没应,暗下里却为王爷起了一卦,王爷想听听吗?”   此时城阳王已被两名士卒钳住双肩,顾珩则上前一步,附于他耳侧:“鲁莽恣意,自掘坟墓。”   不等城阳王答话,顾珩便向身侧紫袍将领说道:“将宫中的士卒整编后安置于郊外,勿动杀念,只悉数规劝便好。”   顾珩又侧首向贺风示意:“将他带到后院暗房,我要亲自问他。”   语罢,便折身而立,徒留城阳王在身后哭喊“苍天负我,秦贼负我!”   暗房实则是一方密室,其中构造与宫外顾珩的私狱甚像,顾珩由贺风引路,提灯穿过一暗无光亮的长廊,这才来到那间阴暗潮湿的密室。   城阳王已被捆缚在一个立柱上,上身已被鞭笞了数次,破损的衣絮间露出内里的伤痕。   贺风为顾珩搬了一把交椅,于城阳王身前落座。   城阳王虽受笞罚,但尚有余力与顾珩叫嚣,便向地上啐了一口:“你好手段,我竟不知,你是何时勾结的秦国公。”   “将死之人,不必知道这些。”顾珩接过一盏烫茶,不带情感地就着血腥味饮了下去。   陆起戎一开始只是苦笑,而后又痴疯般的狂叫起来,直到贺风上前冲他肋骨来了一拳,这才消停。   “我还有一事问你,月娘,她在哪儿?”陆起戎的眸光中似乎掺杂了一分祈求。   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不大的暗室中炸开。   原本神色平静的顾珩手背骤起青筋,瞬间的怒意直将他眼底漫红。   “谁准你叫她月娘?”顾珩一字一句的咬了出来,不察处,他的手指被瓷盏碎片亦割裂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滴滴落下。   陆起戎登时笑开:“我本以为你是什么谪仙君子,竟也会为一个女人动情,怎么?敢劫走我的人,却不敢认?”   顾珩并未答话,沉默了一刻。   陆起戎发觉顾珩并未言笑,如果秦观月不在此处,今日他出兵隐秘,并未向别人提及,除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是陆起章?”   陆起戎还未将全部的猜测宣之于口,却被一席重拳直打出一口血来,他抬眸望去,对上顾珩凶戾的眼神。   “谁准你叫她月娘。”顾珩的手慢慢从陆起戎身上垂下,但仅缓了一刻,便又暴冲而来。   陆起戎似乎听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几乎同一刻,他痛到不能呼吸。   “我叫她又如何?”陆起戎强忍住疼痛,挣扎着抬起头来,他即便兵败,也要保留这种对峙的资本。   “仅仅是叫一声你就受不了了?那你真该看看她依偎在我怀中,情意绵绵的时分。”   顾珩多年文臣的伪饰在一刻崩塌,他近乎猎豹追逐羔崽般,以盛怒之力、嗜血之心在陆起戎身上讨伐着。   他从墙上取下一件骇人的刑具,冰冷的眼神落在陆起戎身上:“你同她,有没有?”   陆起戎听到此话后,似乎是被点亮了,他已不在意一己之身,更注重与顾珩的周旋,他看着顾珩因为秦观月而方寸大乱,尽失体面。   一种极尽残忍与刻薄的念头从他心中升起,他笑了笑:“我同我的月娘,当然有,你想听哪一夜的?我说与你。”   顾珩一击而下,随着陆起戎一阵惨叫,陆起戎的双腿变得瘫软无力。   贺风此时来禀道,襄阳王到了。   顾珩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轻掸了掸身子,冲贺风说道:“留他条性命,我还有用。”   清平观中,襄阳王正立于正厅,一派适然的模样似乎在欣赏着自己的手笔。   “顾相,今日您忙碌了。”   顾珩自后院而入,迎上陆起章这句不温不火的话,但此时听来,却略带嘲讽。   “王爷长成了,会权谋之术了。”顾珩并未急于驳斥或者苛责,平静的声音下隐藏着未绝的波涛。   顾珩心中尚有疑虑,他想知道眼前的青年心中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本相之前就说过,无论如何,皆会奉你上位,王爷何必多次一举,蒙骗于我。”   陆起章摇了摇头笑道:“顾相是何等的聪慧,想必奉我上位以后,便要摄政代为了,届时我再同陛下一般,被你掌控至死,皇室无后,这天下,就不姓陆了。”   陆起章再补一句:“你不直接杀了我,也不直接杀了陛下取而代之,只是因为你恐史官下的笔,亦害怕士族对你的指责。”   顾珩的心有所颤动,他从未如此剖析过自己,甚至无法直视自己的初衷。   陆起章一笑:“更何况,我今夜还要看看,你到底凭借是谁的势力。秦国公,很好,或许我早该想到了,秦国公与贵妃娘娘,看来尽数被丞相收入帷账之中了。”   沉默之后,顾珩缓缓抬眼:“她在哪儿?”   顾珩或许也未想到,在此际,他居然更关心的是秦观月之安危。   陆起章直言:“将陆起戎的兵权与京察司的兵权移交给我。”   “她在哪儿?”   “丞相若不命中枢拟旨,恐怕留给丞相的只有娘娘的尸身了。”中枢皆为顾珩的仆臣,陆起章以坚决的口吻向顾珩逼问。   顾珩唤来匆忙赶回的无尘:“拿我的手牌,向中枢传话,移接兵权。”   无尘接令而为,陆起章又着自己的仆从跟随着,这才安心一笑。   “丞相对娘娘,可真是一往情深啊,本王也见过娘娘,其人风采,勿说是丞相了,这天下男子,直消偷望上一眼,都会彻夜难以安眠啊。”   “她在哪儿?”顾珩的眸已泛起杀意,他在遭受着陆起章对秦观月的羞辱,对他的羞辱。   “在我京郊一处私产。”陆起章递给顾珩一个布袋,续言:“里面有地点,还有一个矢镝,丞相去前记得鸣镝,娘娘自会欣喜地等您前往。”   陆起章折身欲往中枢去,却被顾珩叫住。   “她与城阳王——”   顾珩的话未说完,辙被陆起章的笑打断:“丞相放心,娘娘与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即被我接走安置,娘娘清白,天地可鉴。”   陆起章离后,阴谲的苍穹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镝鸣。   从夜幕刚落下开始,秦观月便借了长梯,攀到屋顶的平台上,向燕宫的方向眺望。   夜色中,她能够远远窥见燕宫的形貌。   那里燃着连天的火光,厚重的硝烟弥漫着整个燕都,甚至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兵马嘶啼,兵卒厮杀的声音。   冬日的夜空飘起了小雪,雪花落在秦观月的肩头,很快便在她的披风上叠满了一层薄雪。   她一直紧紧握着那支鸣镝,即便双手冻得冰凉,浑身被冷风席卷得快要僵硬在原地,她也遥遥睇望着燕宫的方向。   象是一名决绝的女仙,等待着郎君的凯旋。   确切地说,是等待着那支鸣镝。   她比谁都期盼着陆起戎的胜利,若是陆起戎能够击垮顾珩,她与娘亲的未来就有了着落。   她再也不必提心吊胆,整夜整夜地难以安眠,连做梦都是顾珩将她抓回密宫,遍遍羞辱的惨痛模样。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轻淡了下去,直到缄静无声,像是从来无事发生过一般,天地又陷入了独属于夜晚的沉寂。   只余下袅袅的狼烟,混着刺鼻的鲜血味,席卷着秦观月的鼻息。   熊熊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眼里,催生着期待的色泽。   秦观月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鸣镝,心跳如鼓。   嗖地一声,一支鸣镝从燕宫发出,直破云霄。   那枚鸣镝缓缓升空,又缓缓降落,秦观月感到浑身紧绷的力气骤然被抽去,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枚鸣镝掉落在地,她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曾。   秦观月坐在菱花镜前,手边是早已收拾好的细软包袱。   她对着菱花镜细细描眉,妄图以最好的模样迎接即将到来的重逢。   秦观月从桌上拿起一枚金钗,正想斜插鬓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推门的声响。   她惊喜地回过头,声音都因为喜悦而微微含颤:“戎郎,你……”   当她转过身看见来人的一瞬,明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话尾戛然而止。   她看见穿着一袭黑衣的顾珩,缓缓推开了门,如同一具无声的鬼魅,向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很感谢老朋友们对我的支持和鼓励,也希望新来的朋友能够在阅读中找到快乐,我会继续努力的,加油~   本章掉落红包~新来的朋友可以fo一下w:一只富贵金花 第67章   秦观月的笑容凝滞在唇角,昏暗的夜色里,她紧张地攥住了身下的绣凳,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她扶着桌边颤抖地站起身,顾珩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一步步向后退。   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面,秦观月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被逼入了一个狭仄的角落。   那一瞬间,她只感到心跳急促地快要瘫倒在地:“怎么会是你……”   这句话一出口她便感到失策,顾珩周身的气氛似乎瞬间冷落了下去,一种无尽的压迫感笼罩着秦观月,骇得她背脊被冷汗打透。   顾珩的脚步停在她的面前,云靴紧紧抵住她的鞋尖。他背着月色而站,通身透着阴戾的寒气。   顾珩投落下的高大黑影像是一座山,将秦观月死死地压制在角落,动弹不得。   她不敢直视那双如匕首般的双眼,害怕地闭上了眸子,肩头忍不住地颤抖。   “你以为是谁?”顾珩静静地看着她,整张脸沦落在阴影里,只有一双冰凉的眼睛泛着寒光。   “陆起戎?”   这三个字落入耳间的一瞬,秦观月倏地张开了双眼,像是看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神般惊恐地看着顾珩。   自古成王败寇,即便她再不谙谋略,也多少能知道今夜这一战的险要。   若是胜了,她与陆起戎便能够并肩携望大燕江山,若是败了……   不,陆起章明明说他们不会败的,何况还有秦国公襄助。   那声鸣镝分明是从燕宫发出,难道是顾珩早就知道了消息,仓皇逃出了燕宫。   秦观月心里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真的是顾珩败走燕宫。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如今被安置在此,除陆家两位王爷外无人知晓,顾珩怎么会找到这里。   是陆起章叛了……   秦观月双腿一软,险些倒地,好在她顺手扶住了身旁的花架,才堪堪足以支撑。   她感到浑身僵冷不已,无限的恐惧涌罩心头,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喉咙。   顾珩与陆起戎积怨已久,若是陆起戎不慎落入顾珩手中,他会用怎样残忍的手段折磨他?   秦观月一把抓住顾珩的袖子,泪水已然在眼眶打转,声音颤抖地问道:“他在哪,你把他怎么了?”   秦观月的恐惧是因为在意而起,像她这样自私怕死的女人,到眼下这个地步,想的居然不是怎样求他放过自己一命,而是明知后果,也要问他陆起戎的安危。   顾珩眼底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视线像是两把刀子,要夺取她的性命。   “怎么,还想让我成全你们两个吗?”   秦观月感到眼前一黑,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她期盼的地位,仰仗后半生的依靠,全都因为顾珩而毁于一旦。   她近乎怨恨癫狂地死死抓着顾珩不放,以卵击石般地质问着他:“你告诉我,你把他怎么了?”   顾珩不作声地看着秦观月的面容,她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打湿,洇开在皎白的脸上。   纵然狼狈,却还是透着令人怜惜的美。   就是这张脸,曾经一次次地哄骗了他,诱他失格,当他身心交付之后,她又轻易离开,只留自己在无边地狱忍受孤苦。   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只不过他往日即便看穿她,却还是舍不得让她离开。   顾珩的心里忽然生起莫名的悲凉,那种悲凉甚至冲淡了他的愤怒,他只感到胸腔发闷,胃里的疼痛又开始翻涌。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轻笑:“月娘,你不问问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秦观月被问得愣了一瞬,啜泣声也停住了。   她松开拽着顾珩衣袖的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丞相贵极人臣,自然万事皆是好的。”   她不在意顾珩怎么过的,索性他衣食丰足,身边有那么多人侍奉,怎么会过得不好。   “你唤我什么?”   秦观月别开眼,不敢看他。   不过她如今已没有了任何指望,若是陆起戎真的战死在燕宫,与其落到顾珩手上受他□□,倒还不如自己了断。   “没什么。我如今已是废弃之身,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她轻咬下唇,眸底泪水莹润,与往日一般顾盼生怜。   “你还想以这副姿态来蒙骗谁?”   胃里的疼痛像是有一只手在搅拧着,但顾珩的感官已经全然被愤怒占据,血丝狰狞地布满他的整个眼眶。   他看着这个披着美艳皮囊的骗子,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生,他想要折断那不堪一折的细颈。   秦观月还低着头在想逃脱的法子,手腕上忽然传来阵痛,她低呼一声,旋即被顾珩拉扯,撞进了他冰凉坚实的胸膛。   顾珩离得很近,泛着怒火的呼吸蹭掠过她的鼻尖,几乎要将她烧为灰烬。   “月娘,你一次又一次地骗我。”   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秦观月的脸,却遭到秦观月抗拒的躲闪。   这一细微的举动像是星火落在了干柴上,彻底点燃了顾珩的愤恼。   怒火灼烧着他的身体,他再难自控地抬起手,猛地掐住了秦观月的脖子。   秦观月脸色憋得通红,像将死的鱼一般睁大了眼睛,不停地拍打着顾珩的手。   但顾珩丝毫未动,冰凉的手指甚至攥得更紧,似乎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恐惧终于攀满了她的双眼,她感受到顾珩眼中从未有过的杀意。   顾珩这一次是真的疯了。   到最后,秦观月的眼前一黑,头脑眩晕,快要失去意识昏死过去的时候,她只听到顾珩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   “如果陆起戎知道你是如何取悦于我的,恐怕早就将你扼死于怀中了。”   顾珩骤然松手,秦观月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爬向顾珩脚边,声泪俱下地求道:“放了我吧,好不好?”   “放了你?谁又放过我?”   往日秦观月对他的取悦与讨好,一遍遍在顾珩的脑海里闪过。曾经那些令人愉悦的情话,如今想起更是可笑。   而他居然愚笨地会因为那些话被牵引所有情绪,摧毁了一切神智。   顾珩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捞起在怀中。而后重重地将她推到在墙边,迫她面抵着那道冰冷的墙面。   他紧紧地扣住她的后颈,手背泛起了青筋,没有半点怜惜,只想将这么久以来受到的所有欺骗都发泄出来。   无论秦观月怎么哭喊,他都不为所动,反而因为她的哭闹而生出愉悦。   顾珩的眸底阴沉,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我不想听到你哭。”   夜风从大敞着的门中吹入,一阵阵拂掠过满地的布料。狂风暴雨掠过海面,以吞噬万物之势,席卷覆倒了那叶孤零零的小舟。   良久之后,顾珩终于松开了手,秦观月像是一只搁置浅滩的鱼,狼狈地瘫坐在地面层层堆叠的衣料上,连啜泣的力气也没有。   她像是即将死去,只有眼角的泪痕昭示着她不堪忍受的遭遇,而顾珩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整理着身上的衣衫。   “将你自己收拾好,一会宫里会来人接你我回去。”   秦观月一听要回宫,吓地向门口爬去,被顾珩一把扣住了肩。   顾珩阴冷如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阵寒气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攀上:“你要是再敢生出一丝想跑的念头,我今日就让你看到陆起戎的尸首。”   听到陆起戎没死,秦观月毫无神色的眼里,突然亮起了一丝光。她先是舒了一口气,但最后,还是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连连摇头,眼眶满是泪水:“没有,我只是想打些水来洗洗。”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颠簸驶向燕宫,秦观月疲倦地靠在车窗旁,刻意与顾珩坐远。   顾珩用那把利刃析透了她,像轻易掠透一张脆弱的纸,为她这仓皇的半生又添上一道又一道狼狈的印记。   凡体已经被掠取地难以承受,似乎只剩下微弱的魂魄还在苟延残喘,   从风卷起的帘幔缝隙中,秦观月一路看见连绵的战火,和堆积如山的尸首。   那些尸首被战火炙烤后的味道令人作呕,数次秦观月都感到胃里恶心翻涌,想要将头伸出帘外倾吐时,却被顾珩一记眼风吓止。   秦观月被安置在清平观一处她从未去过的偏阁,虽然简陋,但可见其中是被人打理布置过的。   秦观月此时只想沉沉睡去,却不想被一阵规律的叩门声打断。   “娘娘。”门外人推门而入。   秦观月几乎在瞬间就辨认出了熟稔的声线,她声音微颤:“墨隐?”   与此同时,墨隐从外室快步奔来,跪在榻前握住秦观月的手。   “娘娘,您受苦了。”墨隐眼泪婆娑,几个字出口险些没忍住泪。   秦观月摇了摇头,只将她鬓旁的碎发挽于耳后:“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他是不是苛待你了?”   墨隐与魏恪二人忠心可鉴,也是秦观月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但她不知道顾珩为何突然同意让她见墨隐。   言及此处,秦观月又多补了一句:“魏恪呢,他有没有事?”   墨隐只顾着揉搓秦观月有些发寒的手:“娘娘您都这样了,还挂记着我们做什么,丞相虽说对我们略有讯问,但看在照顾娘娘的情分上,并没有为难我们。”   见秦观月还是有些担忧,她又说道:“魏恪知道的太多了,已不能在宫中伺候了,丞相为他在京郊庄子上找了个活计,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那你们岂不是——”   “无妨的娘娘,丞相对你有情,也不会苛待我的。”   秦观月沉吟了一会,最终还是问道:“墨隐,我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见过——”   “娘娘,这话休要再提了,您信我,为了您好,莫要再打探他了。丞相因这事发了大火,您此时再去招惹他,岂非诱虎之举啊。”   她们心照不宣,对于城阳王,只用他代称。   秦观月沉默不语,心里还想着有没有翻盘的机会,却被墨隐接下来一席话泼了冷水。   “娘娘,原本我亦觉得丞相是个狠厉无情的人,却不想那日夜里宫中大乱,要下死手的,不是丞相,而是他。”   秦观月突然发现,她只是想荣华富贵或者保命和母亲逃离这个地方,顾珩虽然专断决绝,但是秦观月从未想过让他死。   “娘娘,内室已烧好了热水,丞相让我伺候您沐浴”   看着秦观月满身青紫的淤痕,墨隐不禁落了泪。   “丞相他又对您……”   秦观月心里酸楚,但也有些心虚,一时不好说顾珩什么不是,只能宽慰墨隐:“没事的。”   话音刚落,盥室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秦观月害怕地遮住身子,向门口望去。   顾珩转身阖上了门,面容平静地向二人走来,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墨隐,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67的小零食:一只富贵金花   大家能看懂吧! 第68章   墨隐踌躇地站在原地,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纵然秦观月再想墨隐留下,她也知道这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   她不愿让墨隐为难,拍了拍墨隐的手背:“你去吧。”   秦观月悲绝地望着那两扇菱花门缓缓阖上,像是将她最后一点希望也关在了门外。   顾珩将她领至内室,淡扫了眼浴桶,坐在离她不远处的松木椅上。   秦观月被迫褪衣,飞快地迈进了浴桶,将整个人都埋进水里,不想让顾珩看见分毫。   顾珩不说话,她也低着头玩水,直到水面上已经没了热气,她还是强忍着坐在浴桶里。   “水都凉了,还待在里面不出来?”   秦观月闷着不出声,她宁愿和顾珩较劲,也不愿搭理他。   染了风寒也好,至少能避开他几日。   顾珩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径直站起身走到桶边,伸手揽起她的胳膊。   秦观月惊呼一声,激起四溅的水花:“我自己来!”   顾珩没有理会她的尖叫和抗拒,一把将她打横抱出浴桶。   秦观月在混乱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样坚实的倚靠,才勉强能够站稳。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怒骂还未出口,便看清了那样坚实的倚靠究竟是什么,吓得像抛开一块热碳般倏然松开了手。   顾珩的眼底像黑沉的深井,看得秦观月心里发慌。她全身还似近乎撕裂地作痛,嗓子阵阵发烫,每说一句话都为难。   她怕顾珩误解什么,忙不迭补上一句:“我不是有意的……”   水珠顺着她的发丝向下滴淌,模样狼狈极了。   顾珩沉默的注视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秦观月想起刚才在那个小屋里的种种磨折,快要被顾珩掐到窒息的一瞬,雨水又一次打湿了顾珩的靴面。   “太冷了,我去换衣裳。”   顾珩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向怀里一带:“过来。”   恐惧顺眼蔓延在全身,秦观月不自觉地浑身发颤,她不想再承受一遍先前的种种。   “珩郎,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顾珩听见秦观月半含示弱的讨好,轻笑了一声,扣住了她的肩。   “站好。”   秦观月不敢乱动,乖乖地站在原地。   盥室内燃着足够的暖炉,她其实并不觉得冷,但她揣摩不透顾珩阴晴不定的心思,害怕他下一瞬就会施以更酷烈的惩罚。   顾珩松开手,转身向木柜走去。秦观月紧紧盯着顾珩,以戒备的姿态保护着自己。   谁知顾珩从柜中取来了一件寝袍,为秦观月披上。   他慢条斯理地为秦观月系着腰上系带,秦观月垂下眸,看着玉白色的系带在他指间翻舞。   她一眼就认出,这身寝袍是她当时第一次在清平观小住时留下的。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顾珩还将这身寝袍留在这里。   秦观月心里衍出一些复杂的滋味,但一想到顾珩蛮不讲理的行举,她便又觉得顾珩不值得同情。   为秦观月穿上了寝衣,顾珩牵着她坐回松木椅上。   从京郊一路驶入燕宫,秦观月亲眼目睹了满地的疮痍,也终于不得不承认,陆起戎败了。   陆起戎曾与她说过他多年的谋划,那是一桩谋筹多年的大局。   连秦国公这样的老臣都俯首为他所用,再加上他们的军马,怎么也不该如此才对。   想到这儿,秦观月更怨恨起陆起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若不是他的背叛,今夜来接她的本该是陆起戎。   经过上次的教训,秦观月已经冷静了下来。今夜巨大的惊喜落空,她一时崩溃难以接受,才会与顾珩对峙。   如今既然最后的希望也不再有,她已如行尸无二,勉强度日而已。   顾珩说什么,她便听。只要能活下去,总归有见到娘亲的那一日。   顾珩让她坐在腿上,她再不情愿,也假装顺从地照着做。腰后还有些隐隐作痛,坐下的一瞬她微微皱了眉。   “疼?”   明知故问,秦观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她会沦落到这样坐下都疼的地步,还不是拜顾珩所赐?   顾珩伸手勾过她湿漉漉的发丝,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你骗人的惩罚。”   秦观月压着满腔恼火怒不敢发,只能低下头,以沉默表示抵抗。   顾珩将她的发丝缠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说道:“月娘,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盏花灯吗?”   秦观月垂眸绞着双手,不想回话,直到发丝被顾珩一扯,她吃痛地抬起头,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迫弱弱出声。   “记得。”   顾珩这才缓缓放了手:“那夜之后,我每次看到那盏花灯,都在想为什么。”   “月娘,和我说一次真话,为什么?”   秦观月的后颈一凉,顾珩的手掌已然紧紧扣住了她的脖颈,他冰冷的声音紧靠耳边响起:“你若是再敢骗我一句,我就用你的皮做一盏明月花灯,送给他。”   秦观月浑身僵冷地愣在了原地,腰间似乎被一道坚硬的锐器抵住,她颤抖着侧首去看,被匕首冷锐的光闪了眼。   匕背已然紧紧贴住了她后腰,锋利的刃轻易就能划开她的肌肤,秦观月惊恐地摇着头,声线颤抖:“我不骗你。”   “是我先招惹的丞相,可我只求丞相救出娘亲,就这么一件事,丞相也不曾做到……”   “我做不到的,陆起戎焉能做到?你宁愿信他,也不愿信我?”   “娘亲病重,我不能再等了。我也没有想过求他什么,我只是不想整日只能将希望倚托在旁人身上。他答应过我,若他能御极,我便能……”   话说到最后,秦观月不敢再说。   这是她第一次对顾珩说出真实的想法,顾珩本该感到开心,可这些不加伪饰的真话太过刺耳直白,他越听到后面,越觉得有团灼灼燃烧的火刺烧着他的肺腑。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把匕首,眼底的神色愈发阴沉。   “你以为他待你真心,会让你做皇后。那样总比待在我身边快乐,是吗?”   顾珩果然聪慧,只听了秦观月的前半段倾诉,便能猜透她的心思。   他每一句话都说到秦观月的心坎里,但她并不因此觉得羞愧,这世上的男子大多以登王拜相为毕生所求,她也不过是想能不再受制于顾珩罢了,又有什么不对。   顾珩这样锦衣玉食的出生,哪里会知道她们这些从泥淖中攀爬出来的辛苦。   秦观月默不作声,顾珩当她默认,望向她的目光愈发低沉可怕。   秦观月感到腰后的匕首似乎又近了些,吓得直起了腰。   她颤颤地开口,眼角已吓得逼出了几滴泪:“是我之前昏了头,识人不清,如今我已想明白了,只有珩郎是待我好的……”   秦观月这一套说辞顾珩早已听倦了,但即便知道她只是贪生怕死,才会说这样的话哄他,可顾珩每每听见,还是不可免地被抚平了怒气,稍微心软了一些。   他缓缓抽走了那把锐刃,即便他用刃背相抵,但还是压出了一道深痕。   “你不是想知道陆起戎在哪吗?我带你去见他。”   陆起戎被顾珩调入了从清平观调入了另一处废宫的暗房中。   这一次,秦观月的手脚被拷上了精巧的铐链,双眼被锦布蒙住,就这样近乎羞辱地被压上了马车。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她不知道此行将往何处,也不知道从盥室走上马车的一路,究竟有多少人看见了她狼狈的模样。   她在心里痛骂顾珩的无耻卑鄙,在外人面前装成君子无瑕,背后却尽是难以见光的行举。   马车中,她被顾珩揽在怀中坐着,四肢还泛着酸痛,马车每颠簸一下,她都被迫无奈地感受到难以言说的不适。   一路摇晃,秦观月早已红了脸,她看不见任何事物,手脚都被铐牢,无法保持平衡,只能勉强紧靠在顾珩怀中,被他的双臂环搂着。   到最后,她被硌地忍无可忍,愤愤开口:“我想自己坐。”   顾珩扣住她的腰,警告道:“别乱动。”   无可奈何,秦观月只能压下心里的不满。   忍耐了一路,好不容易马车停了下来,她几乎是瞬间从顾珩怀中跳了起来,想要下车,却被顾珩扣住了手腕。   “不急。”   顾珩并没有为她解开铐链的意思,反而从她身后伸手碰上了她的颈。   秦观月浑身一缩,敏锐地戒备起来:“你要做什么。”   “别说话,否是,将嘴也封起来。”   秦观月霎时没了脾性,乖乖地服软认罪。   顾珩拿走了她的小衣,拍了拍她:“走吧。”   秦观月羞恼欲死,却什么也不敢说,夜风吹进空荡荡的袍子内,她感到全身发冷。   然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顾珩的搀扶下,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一般笨拙地下了马车。   她眼前漆黑一片,双手紧紧攥着顾珩的小臂,将所有的信任都放在他的身上。   每走一步,手脚链便会发出清泠的响声,在寂静的冬夜里尤为明显。   她被顾珩带着来到一间暗房,顾珩解开她眼上的蒙布,秦观月瞬时皱起了眉头。   待适应了黑暗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暗房内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直到顾珩缓缓地将面前的一片暗砖取下,暗砖后面透出了一缕光。   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痛苦的闷喘,和一阵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秦观月双手发抖,浑身沁满了冷汗。她几乎一瞬间便知道,这是与私牢相通的暗室。   她与顾珩身在这一端的暗室,而陆起戎则在那一边的私牢里受苦。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刺鼻的血腥味一阵阵地袭来,秦观月想要作呕。   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要走,被顾珩牢牢地攥住了后颈,顾珩轻轻吻上她的耳廓,温柔地说道:“不要出声,你知道我会做什么的。”   顾珩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按到那片暗砖前,使她的视线正好与暗砖平齐。   顾珩的声音像是阴毒的匕首,攀绕在她的耳边:“自己看。” 第69章   那扇狭小的石砖空隙之后,陆起戎奄奄一息地被悬扣在木架之上。   往日俊逸清秀的城阳王,如今浑身遍布伤痕,纵如死囚般狼狈,依旧高昂着头,不愿屈居狱卒威胁之下。   即便满身沾满血污,依旧透着从容的气魄。   然而秦观月并不知道,在严刑指下,陆起戎已经将大部分事情吐尽。   秦观月紧紧捂着嘴,才勉强忍住胃里的翻涌。在怜惜和惊诧之外,她更多地感受到恐惧。   燕帝还在,陆起戎身为王亲,打得是清君侧的名号,无论如何顾珩也应该顾及他的身份权位,怎能像对待普通禁犯一般这样对他。   隐约间,她听见狱卒开口问道:“你与秦国公是否早就谋划要将贵妃送入宫中,为你们所用?”   秦观月心中一紧,屏息听着。   陆起戎用尽力气,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笑:“可笑。”   陆起戎心里清楚,落在顾珩手中,他再无翻身的可能。   筹谋多年,他在边关受尽风霜,隐匿锋芒悉心布局,尽毁于一旦。   他将秦国公与陆起章视作左膀右臂,谁知最后败也败在这二人身上。   如今落到这般地步,除却无尽的悔恨之外,他还有未解的疑虑。   顾珩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能让秦国公与陆起章纷纷倒戈。   他不禁想起秦观月的笑语,眸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成王败寇,虽心有不甘,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每每想起秦观月,心中总有些说不明的酸涩。   他到底辜负了她的希望。   当然,如今他已是阶下囚,他不会在任何人袒露这样的心声。   陆起戎慢慢地抬起头:“相较于大业,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我的确是想利用她,但如今看来,大业之所以倾颓,就是因为我不该招惹这个女人。”   秦观月坐在马车上,顾珩反常地没有为她再遮上双眼。   但秦观月知晓,这并不是因为顾珩大发善心,审视了自己的行举,而是因为他想看她的糗态。   当听见陆起戎亲口承认他只是利用自己之后,秦观月有那么一瞬的失落。   她以为她会落泪,但想象中的悲戚并未到来,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反而像是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样也好,原本她对于陆起戎的败还有些期望,总是挣扎着想要从顾珩的手中逃离。   如今看来,天下的男人并无不同,即便是陆起戎,也不外乎如是。   若是硬要说有甚么让她不悦的地方,或许就是刚才的那一幕,顾珩也在身旁,陆起戎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被他听见了。   此时顾珩还不知如何的得意,又要拿什么样难听的话来讽刺她遇人不淑了。   她感受到顾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佯装未觉般低着眸,只抚玩着手腕上的金铐。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顾珩轻飘飘的地响起在耳边:“亲眼看见了,失望吗?”   “要不要与我赌一赌,王勋之位与你,他会选谁?”   秦观月心里发闷,冷笑几乎要溢出唇角。   “他如今身陷囹圄,选王位或是自由也是常人之举,我不会怨他。”   顾珩的目光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他辜负你的期望,利用你的情意,你都不怨他,为何对我却如此苛刻?”   顾珩猛地抓住秦观月的手腕,引起金铐一阵响动,秦观月被那双眼盯得浑身一颤,吓得不敢再说话。   “他不过是挨了几顿鞭子,废了双腿,就什么都招了,愚笨的懦夫,也值得你托付?”   秦观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陆起戎虽不及顾珩才智风骨,可至少他没有逼迫过自己什么,至少轮不到顾珩作此评判。   当初顾珩被囚清平观的时候,不也是对她有所隐瞒吗?   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良久酝酿出几滴泪来,欲坠不坠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对我是虚情假意,珩郎又有几分真情呢?”   顾珩像被这句话烫了一下,霎时愣在了原地。他紧紧盯着秦观月,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在她面上忖度,仿佛想要看清这美艳皮囊下究竟藏了什么。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声音略带沉哑地开口:“月娘,你当真这么觉得?”   秦观月即便真这么觉得,在此刻的气氛下也不敢承认。   她沉默了一会,将双手高高抬起在顾珩眼皮底下,撒娇似的说道:“珩郎,这铐子磨得我手腕好疼。”   “所以?”顾珩的面色缓和了些,语气仍然不善。   明知故问。   秦观月目含恼怒地盯着顾珩望,顾珩不为所动,目光淡淡地回望她。   二人僵持良久,最终还是秦观月泄了气,轻声撒娇道:“我小小女子,哪里逃得出珩郎的手掌心,珩郎何必这样防着我。”   顾珩冷笑了一声:“是吗?上次的迷神散不是你给我下的吗?”   秦观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清了清嗓子,还是不死心。   缓了缓心神,将视线与小手一并向下,别有深意地看了顾珩一眼:“可是戴着这东西,行许多事也很不方便的。”   顾珩望了她一眼:“必要的时候,我会为你摘下它。何况,平时也用不上这样的方法。”   秦观月微怔一瞬,很快明白他话中的深意,顿时气恼地羞红了脸。   确是用不上的,但是顾珩对她常用的法子,无论上下,总有一处肿痛。   秦观月强压怒火,低声喃喃了一句无耻,却不想这极低的声音还是被顾珩听见了。   “月娘,你在说什么?”   秦观月心虚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好在马车很快停在了清平观前,顾珩也没有与她计较,只是在下车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月娘,你不该怨我。当初要与我快活是你,说此生只想与我一人的也是你,你总该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些什么。”   燕宸殿中,龙榻前的帷账已由先前的淡色的纱幔改移了正红。   这是宫里的规矩,皇帝寿元将近时,要改易艳明的色泽冲一冲。   近几日里,顾珩的手下松了不少。   偶有些无实权的贵戚旧臣可在外殿隔着帷账探问一两句,但燕帝内里已耗尽,能应答的只有身边侍奉的奴仆。   陆起戎起兵一事自然被定为了谋逆篡位的性子,先前顾珩不急,是因二王制衡,但如今陆起戎打乱了他的计划。   陆起章趁机露头,皇族胤亲的身份在此,他只能顺水推舟,以维系时局。   陆起章思虑着,陆起戎已倒,因为秦观月的缘故,顾珩不会放过他,这倒省了他的麻烦。   陆起章自接过京察司的司职后,又将陆起戎先前的兵划归扩编,如今基本已掌握了京中禁卫的调度权。   但陆起章心中总有疑虑,顾珩行事谨慎,常怀远虑,他背后依仗的势力绝非一个秦国公或京察司这么简单。   那究竟还有谁呢?   他一时想不明白,但眼下只需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铲除掉顾珩。   当然,这个时机需要燕帝的首肯。   陆起章捧着一碗参汤往燕宸殿内屋走去,侍奉的小内监见是襄阳王侍药,便知趣退了。   “皇兄。”陆起章在榻前跪伏了下来,将参汤置于一旁的高案上,轻声唤道。   燕帝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片混沌中,尚有余力辩得几分人脸:“阿章来了。”   燕帝病情在一月里反复无常,精神好时,能饮一碗米汤,遇到难捱的时候,连喘气都是费劲的,这都与顾珩送来的丹药有关。   陆起章很少口称皇兄,一般都尊为陛下,好像他与陆起戎从本质上与燕帝的关系就有亲疏之别,而今他也仿照着陆起戎,劝慰道:“皇兄起色好些了。”   “不大成了。”燕帝只是笑笑,又抬了抬手说道:“你往前些,朕有些事要问你。”   陆起章大概已猜到些什么,这也正是他今日来的意图。   “他们不敢说,朕瞧见了,前日夜里,左边角楼处走了水,亮光都能映到燕宸殿中——”燕帝一席话后,忙停了停缓了口气。   燕帝用尽自己的气力锤了锤床:“你同朕讲,是怎么了。”   陆起章似早已拟好了草谱,便颔首回道:“皇兄如今尚在病重,不该劳心些这个。”   燕帝不回话,一双空洞的眼直直地盯着陆起章。   “前日夜里,顾相那边和王兄有冲撞。”陆起章不轻不淡地将惊心动魄给一笔带过,把反应的余地留给燕帝,这话说的实在是高明。   “为了什么?”燕帝堪堪问了一句后,又痴痴地笑了两声,而后又改口问道:“是顾珩还是阿戎?”   见燕帝直接发问,陆起章便将预备好的一番说辞悉数拖出:“是顾珩,自您病后,他便忙于结党,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此事不巧被王兄得悉,就在前日夜里,竟趁城阳王入宫问安的当口将人给拘拿了。”   陆起章将城阳王起兵之事压下不提,并恣意篡改见闻,因为他今夜要对付的,是顾珩。   燕帝闻后,一阵猛咳将眼眶都浸红了,唯有声声“阿戎……”   陆起章应时也跟着红了眼,忙跟着句:“眼下朝里惧他,恐是再放任下去,就……”   燕国皇胤单薄,燕帝虽纳尽天下美人,修尽天下宫观,但仍旧修不来一个子嗣。   他早已做好了传位旁支的准备,却悔恨这病来得凶猛,可惜没能在病倒之前,为大燕清出一条路来。   值此时,燕帝缓缓将头转向陆起章:“今日清晨,有人禀朕,你领了京察司的值守。”   陆起章没预料到燕帝竟已知晓此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言语斟酌间,燕帝续言:“很好,之前是朕顾及你年幼,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   或许是对九五之位的挂牵,燕帝在病中似乎通透了许多,因而对待顾珩此事的态度也掺杂几分犹豫。   陆起章以渔翁之态将他自己剔除掉,但字字句句说的离不开个“权”字。   燕帝只觉得自己被置于火上,身不由己。   燕帝说罢后,便阖目假寐了,陆起章无意再多打搅,便退下了。   将出燕宸殿门,便有京察司的鹰犬跟上:“王爷,陛下怎么说的?”   京察司原本为秦国公手下的旧部所掌,而今更主,京察司清一色被陆起章更为府卫出身的将卒。   “时至今日,他还能有什么路可走?”陆起章脚步一停,沉声道:“你去查,今日晨起,有谁进过燕宸殿,同陛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必回我,一律斩杀了。”   陆起章离开后不久,一个婢女急急忙忙地往燕宸殿跑去。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明天让月娘学点东西吧~ 第70章   小婢女得了通传,四处张望了一番,匆匆迈进了殿内。   殿内浓重的药味使她轻轻皱了眉,燕帝从帘幔后虚弱地伸出一只手,向她招了招。   “何事啊?”   燕帝声音虚弱,今日见了陆起章本就耗费了大半力气,如今已无气力多说话。   内侍刚才通传来报,说吴嫔身边的丫头求见,燕帝想了又想,才勉强想起来吴嫔这号人物。   似乎在他的记忆里,吴嫔总是唯唯诺诺的胆小模样,不招人喜欢。   但女人的滋味,燕帝已经许久没有尝过了,想到这儿,不免咂了咂嘴。   婢女跪在燕帝榻边,颤声道:“吴嫔娘娘,有了身孕……”   燕帝大惊,瞬时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虚弱的身体:“你说什么?”   燕帝适才还在为陆起章明里暗里要权位的事情忧心,吴嫔便突然送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来。   只是他卧于病榻已久,暂且还不得知吴嫔腹中的孩儿,究竟是不是龙种。   不适时的,燕帝倏然又想起了当时在行宫中那与侍卫私通的兰贵人,一时怒上心来。   燕帝虚浮无神的目光中陡然多了一丝警锐,他颤颤地抓住了那小婢女的手腕:“你家吴嫔,是何时有的身孕?”   “回陛下的话,已有了三月有余的身孕,先前不说是因为脉象不稳,如今胎像平稳了,娘娘才敢让奴前来禀报陛下……”   燕帝略略思索了一番,三个月前,他虽然已初见病兆,但那时的确还召幸了几名妃御,只是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吴嫔,他也记不大清。   “去,去调起居簿子来。”   内侍领了命,不一会儿便从内宫调了起居簿子,双手奉与燕帝。   先前在燕帝身边侍奉的王内侍早已被顾珩取了命,如今这位新内侍是顾珩安排的。   涉及龙寿的事,燕帝总是比其他事更上心,更明白。他若想还能在这世上多活几日,须得让顾珩与陆起章相互制衡。   譬如这件事,顾珩可以知道,但陆起章暂且不能。   于是,他也没避讳着这位新内侍,反而有意让其听见些什么,好去给顾珩通风报信。   燕帝挥了挥手,佯装头晕:“你替朕好好瞧瞧,吴嫔上次侍寝,是什么时候?”   内侍仔细地翻开起居簿子,逐字逐句地对了时候,方躬身道:“回陛下,正是三个半月前。”   一阵狂喜溢开在燕帝的心头,他一时激动不能自已,躺在榻上大口喘着气。   良久,燕帝才平复了心绪,突然想起什么,侧首望向那小婢女,神神秘秘地问道:“此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小婢女摇了摇头:“娘娘自己也通晓些岐黄之术,此事原先没找太医过问,娘娘也不敢冒然传言。但这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娘娘才敢断定……”   “朕知道了。”燕帝咽了口唾沫,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榻边站着的内侍,“此事,让吴嫔不可声张。”   清平观内室,秦观月与墨隐和若云曼儿一起,坐在屋里闲聊。   如今秦观月手脚都被环了金铐,纵然是她二人不问,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小丫头也知趣,每日与墨隐相交甚好,三人变着法子地哄她开心,不该说的从不会多说什么。   但秦观月心中总惦记着娘亲,即便是与她们顽笑,也不能尽兴。   一日未见到娘亲,她便不能安枕。   如今陆起戎败了,她最后的念想也全然断尽。每晚夜半,在梦里她总仿佛听见顾珩之前的那句警告“你若敢逃,我会让你这辈子也见不到你的娘亲。”   眼见顾珩连王室贵胄都敢囚于私牢拷问,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秦观月这几日梦靥地愈发频繁,连面色都苍白了许多。   她总归要想办法从顾珩口中探一探娘亲的下落才好。   若云与曼儿聊起生辰,若云的生辰在夏,曼儿的生辰则在秋。   曼儿忽然偏头望向秦观月,笑问道:“娘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秦观月愣了愣。   许多事她本来以为记不清了,谁知曼儿这么一问,她又想起,上一个生辰,陆起戎赠她的一池明月灯,不禁平添了几分伤感。   “已经过去了。”   秦观月随口敷衍了一句,便不愿再多提及。   沉吟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什么,又开口问道:“你们可知道丞相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秦观月本以为两人会争着回答,谁知若云与曼儿对视了一眼,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话。   “不知道也没事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她本想借顾珩生辰的机会,赠个小礼哄顾珩开怀,借此套问娘亲的下落。   但这两个丫头既不知晓,另寻旁的法子便是了。   本想找个其他话端支过去,若云却在此时突然开口:“丞相的生辰,与上元节是同一日……”   这下轮到秦观月面红心虚了。   早知她便不该自讨没趣,多嘴问这么一句话。   原来那日是顾珩的生辰,难怪他非要突兀地点一碗面。   不仅如此,那日顾珩还特意带她出宫看花灯,顺着她的心意去了那家酒楼,只为让她开心。   而她又做了些什么?她在顾珩的生辰那天,不仅骗了他、在他的面里下了药,将他迷晕后逃之夭夭。   秦观月愈发不敢往下想,寒意顺着尾背脊向上攀,她骇得抓紧了腿边的被衾。   若云与曼儿走后,秦观月面色苍白地坐在原地,心里砰砰打鼓。   这下可好了,不知道便罢,如今知道了这一层缘由,她更是坐立难安。   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些玄妙,顾珩那么容易记仇,岂会轻易忘了这件事?   秦观月踌躇了一阵,还是拿不定主意。   墨隐虽然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但大概也猜到些许,见秦观月面色不大好,主动问道:“娘娘,既然如此,您不如还是给丞相挑件贺礼送去,服个软也就算了。”   “你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秦观月说着红了脸,不愿再提。   墨隐当然不会知道表面光风霁月的丞相,背地里是多么小气的一个人。   只有秦观月自己明白,每次她开罪了顾珩之后,都会被顾珩磋磨成什么样的下场。   前几日她被顾珩抓回来的那天,顾珩更是发了狠地罚她,到如今还隐隐作痛,走路都不利索。   这事她不在理,若主动去找顾珩,让顾珩想起了这一桩缘由,岂不是白给了顾珩一桩把柄。   可凭借顾珩那耳闻则诵的好记性,即便她不提,难道他就会忘?   与其等他主动提起来,还不如自己向他服软认错。   秦观月叹了口气,最终目光幽怨地望向墨隐:“你去替我找一方砚台,充作贺礼吧。”   秦观月揣着墨隐挑好的贺礼,惴惴不安地向书室走去。   即便刻意放轻了脚步,但金链蹭过地面,还是不免发出清泠的声响。   自从那夜秦观月向顾珩抱怨这手链磨得手腕疼之后,顾珩第二日便替她换了一对新的手脚链。   链圈外沿刻着一个月字,内沿还贴心地用绒布裹上,柔软体贴。   这一下,秦观月再没缘由抱怨环链磨人。   秦观月总觉得顾珩是刻意为之,清平观里外都是暗卫,连一只鸣虫都飞不出去,哪里需要这手脚链来困住她。   倒是每每晃动之时,这手脚链的声响清泠碰撞,听得让人脸红。   一路忐忑地走到书室前,秦观月倏然有些后悔,想要迈步回去,但听见书室内传来一阵悠长悦耳的琴声,她不由得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琴声绵扬,余音悠远,无尽闲雅之态。   纵然秦观月素不识琴音,但也不禁沉醉其中,直到琴音缓缓停落,归于静寥,她才恍若大梦初醒。   她转身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顾珩平静的声音:“月娘。”   顾珩一袭雪袍坐于琴前,青松姿态,双手还抚在琴上。   “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秦观月低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转过身,小心地迈向屋内。   踏过门槛时,还险些被双足之间的金链绊倒。   “本来也没什么事,我不知珩郎在抚琴才来的,便不打扰了。”   “你如今能来主动找我,不会只是想要看看我在做什么。”顾珩垂眸调起琴弦,问道,“月娘,究竟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秦观月见顾珩势要问出所以的样子,无奈之下,只能挪步向他走去。   顾珩听见金链磨擦地面的声音,缓缓抬了眼,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玉白的细踝上。   秦观月站在顾珩身旁停下,刻意与他站远了些。   她垂着眸子,慢吞吞地说道:“我听若云说,上次是你的生辰……”   顾珩轻声笑了一声,听不出来那笑声里是嘲讽多些,还是有甚么别的意思。   良久,他淡声问道:“良心过意不去了?”   秦观月被他这般状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得心虚不已,本想矢口否认,却也无可辩驳。   她从怀中拿出那被锦布包裹在其中的“贺礼”,轻轻递到顾珩的眼前。   “我不知那日是珩郎的生辰,这不是今日特意来给珩郎赔罪了吗?”   顾珩接过那贺礼,在手中轻掂了掂,便随手放到一旁。   秦观月有些急了,娇声问道:“珩郎怎么不看看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急。”顾珩握住秦观月的手腕,将其一把拽到怀里。   秦观月跌坐在顾珩腿上,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烫地落在自己身上,笑意僵在了唇角,一时欲哭无泪。   顾珩抬手抚上秦观月未戴珠环的圆润耳垂,放在指尖轻轻揉捏着。   “先说说,你有什么罪?” 第71章   秦观月顿时感到自己不是坐在顾珩腿上,而是被悬在了火架上。   她自然知晓她有甚么罪过,也早料到今日向顾珩赔罪的后果。   但被囚不过几日,要她这般没气节地讨好顾珩,真到了此时,她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   每每看见顾珩,秦观月便会想到陆起戎被吊在木架上的模样,心里不免酸涩地一颤。   即便陆起戎在私牢里说的那些话,无异于亲口承认了往日的种种都是虚妄。   但她对陆起戎最初又何尝不是利用呢?至少在陆起戎面前,她从不必屈居讨好,也有过许多美好的念想。   至少,她不忍看陆起戎如今沦为落魄的阶下囚,毫无尊严地等待着死亡。   秦观月别开了脸,只留给顾珩半边侧靥:“旁人好心给你补上贺礼,珩郎应当先拆开看看这里头是什么,怎么反倒问起我的罪过来了。”   顾珩刚才掂了两下,心里大概有了估量,见秦观月不依不饶,随口道:“是砚台?”   秦观月怔了一瞬,“精心”备好的贺礼,顾珩看都没看一眼就全然猜尽,多少觉得有些扫兴。   于是将眉头一拧,作势要从他怀中下来:“没意思。”   “虽是砚台,但样式不同,我该拆开一看。”顾珩似乎心情不错,声音含了笑。   顾珩右手仍然抱着秦观月,左手探向桌面,拿来那枚砚台。   拆去外面裹着的锦布,一方端砚显现。   那砚台秦观月先前看过,分明比她整个手掌还要大一圈,但在顾珩掌心里,却显得模样小巧。   秦观月看着他端握着那枚圆润的砚台,忽然想到了什么,耳尖一阵发烫。   顾珩细细端详着那枚砚台,质地坚润,的确是上乘。   他将砚台反个面,盯着砚台底望了半晌,暂不作声。   秦观月见顾珩神色难测,略有不安地问道:“珩郎是不喜欢吗?”   这砚台是墨隐择选的,交到秦观月手中时,秦观月只草草看了几眼,便包了起来。   原本也只是应付用的,她不必要上心。   但如今看顾珩的面色不对,秦观月一时也拿不准了。   “喜欢。”顾珩将砚台放回桌上,大掌轻抚过秦观月的后背。   秦观月被顾珩的动作搅得有些意动,但心里惦念着那块砚台,娇声推开了顾珩的手。   她伸手向那枚砚台,奈何被顾珩揽在怀中,行举不便,挪蹭了几下,都没够着,反而引起了一阵兀然的变动。   顾珩拦住她的手,轻挑眉梢:“真要看?”   秦观月试探地问道:“不能看吗?”   “也不是不能,只是若是看了,便要做好准备。”   顾珩不由分说地拿起那枚砚台,放在手掌中央。秦观月紧紧盯着那枚砚台,想不明白究竟有甚么不对,心里被勾得痒。   她咬了咬唇,思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那枚砚台。   拿到手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枚砚台反了过来。   当看到砚台底下写着的字时,秦观月的面色霎时变得苍白。   “珩郎,我……”   墨隐不识字,故而不明白这砚台底下,写得是一句佛家箴言。   众人皆知,顾珩以道法闻名,佛道不相融通就罢了,偏偏这砚台还是秦观月为顾珩挑的生辰赔礼。   秦观月一时暂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不安地望向顾珩。   而顾珩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垂着眸玩抚着她腰绦间悬着的玉坠子。   “月娘,你这生辰礼大不上心。”   顾珩掌心用了力,秦观月轻呼一声,向他怀中倾去。   “该罚。”   罚字落在秦观月耳里,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腰,掌心都沁出了细汗,忙不迭开口。   “是我的过错,这件贺礼不算,我再另赔一件给珩郎,好不好?”   话说到最后,秦观月轻轻拽着顾珩的袖口,摇了摇。   “好。”   顾珩应得太利落,秦观月反而措手不及。可惜话已出口,没了收回的余地。   “那我现在就回去重新为珩郎备一件……”   话还没说完,秦观月忽然睁圆了杏眼,裙摆下倏然钻入一阵冷风。   顾珩的手掌覆上了她的脚踝,带起金链的一阵清泠响声。   “就在这里还。”   自吴嫔身边的侍女走后,燕帝膺中便沉浮不定,时常浅睡后又惊醒。原本他以为大燕到他这一步已是一盘注定的死棋,传位旁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吴嫔腹中的孩子,又将这一池死水搅弄起来。   燕帝被身边的小内侍搀扶起来,依靠着软垫喝着参汤,心中思忖:不论吴嫔诞下的是男是女,在这剩下的几个月内,都要为这孩子铺出一条路来,若是真的是个皇子——   顾珩此时暂不能死,还要留着他来制衡着陆起章才好。   或许是燕帝沉思此事,小内侍奉到他嘴边的药匙竟也未发觉。   “罢了,朕心中有事,你也心不在此。”燕帝对那小内侍说道。   从吴嫔宫中的侍女来报后,这小内侍便时时刻刻想趁空换班溜走。   燕帝不必多想便知道他要去通传什么消息,索性直接开口:“你去跟他说吧,让他得空来燕宸殿见朕。”   病中的燕帝,更多地在思量与审视来时路。   他作为一个垂暮的老者回顾一生,竟发觉乏善可陈,此时心中唯一一件紧要事,就是延长年岁,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顾珩较之陆起章,还是稳妥一些,毕竟他等了这么多年,不会在乎这片刻了。   那小内侍似乎被燕帝的一席话给吓到,虽说他确为顾珩的人,但被燕帝这样直接挑破,还是有些惊恐,他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只屈身说道:“奴,奴……”   燕帝将手一摆,沉声:“去罢,趁朕今日精神还好些。”   那小内侍得令后亦不多做停留,深知他今日要去传报的是一个怎么样的消息,待到了清平观时,后背衣衫已被汗浸湿。   无尘见人来了,便着意人在外稍后,回身去书室传话了。   无尘的脚步停在书室外,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金器剧烈舂撞的响动,一时进退两难。   不必去听女子偶尔传出的三两声啼哭,无尘也知道,是俪贵妃在丞相的书室。   直到声音渐渐暗哑下去,环室沉寂无声之后,无尘才敢抬手叩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窸窣的衣料响动后,书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无尘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丞相的脸上还有些模糊的胭脂印,混着汗水黏了几根发丝在耳边。   听闻是燕宸殿中来人,顾珩整理了略显凌乱的衣裳,同无尘往前厅走去。   顾珩已听闻中枢处死了一个侍郎,无多思量便知是他每日朝报时将陆起章夺权的事一应上奏了上去。   陆起章先时不大管中枢之事,自然不解章程,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枉死人。   思虑之时,二人已到前厅,那小内侍只扑通一声跪地,重重叩首:“丞相,这几日奴在燕宸殿伺候之余,听闻一事,事关重大,奴不敢不报。”   顾珩于正厅当中一把交椅落座,见他言语含糊,便向无尘递了个眼色,无尘会意后,便从东房抱厦中取出了一红布盖的托盘。   “值多少银子,看你说的这事有多要紧了。”顾珩目光向那托盘中乜去。   “奴说奴说。”那人一见赏物便连连称是,又将声音压低了些:“是吴嫔娘娘有喜了。”   顾珩的眉梢微略一扬,随后清了清嗓子:“可靠吗?”   那小内侍眼睛已在那托盘上挪不开,只称:“奴不敢,奴瞧清楚了,是吴嫔娘娘身边的奴婢,说是前几个月胎像不稳,未敢来报,这几日瞧着宫中有变……”   话说到此处,那内侍似觉不妥,抬眼看到顾珩神情并未恼怒才开口:“这才叫人来通报陛下。”   “此事还有谁知道?”   “再无旁人了,只是有一事奴拿不准,这几日襄阳王来的勤,奴不敢窃听,便不知王爷与陛下讲了些什么。”   “无尘。”顾珩着意无尘将托盘递给膝下之人,再续一句:“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奴今夜便离京,作誓此生再不入皇城。”小内侍已乐地合不拢嘴,捧着东西一个劲儿的叩首,突然又忆起什么似的,忙补一句:“丞相,还有一句,陛下让奴带您句话,说是您得空了过去一趟。”   顾珩颔首后便打发他离了,其实不必细想,便可知燕帝的心思。如今朝局已纷杂不定,这个孩子,在此刻对他来说,却未必是件坏事。   顾珩走后,秦观月一人疲惫地瘫坐在书台前,只得紧紧抓住椅把,才不至于从椅子上掉落下去。   好在将才她瞥见门纱外的人影,推了顾珩一把,才勉强不必偿还。   否是再多些时候,她只怕回去之后又要羞于见那几个小侍女。   等待顾珩的间隙,她看见顾珩书台的柜屉并未上锁,一时好奇心起,秦观月打开了那柜屉。   柜屉里摆放着几张泛黄的纸张,还有之前秦观月赠与顾珩的鸳鸯小衣。   秦观月一时觉得有趣,想起当时顾珩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私下里却还是偷藏着这样旖旎的东西。   她欲从屉里拿来那小衣,拿出的时候,不慎牵连了一张信纸落地。   秦观月拖着酸乏的躯体,弯下腰来,捡起了那张信纸。   本想着将信纸放回去,谁知匆匆瞥一眼的关头,秦观月仿似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她一时心中大骇,拿起那枚信纸在眼前细看。   当辨清这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之后,秦观月只觉头晕目眩,仿似一记惊雷砸下。 第72章   那张泛黄的纸上,写着娘亲的名姓户籍,是奴籍变卖的凭证。   当年她那个不成事的赌鬼爹爹,将所剩无几的家产变卖光后,又将算盘打到了她母女二人身上。   天下居然真有这样的夫君,真有这样的爹爹,会为了几贯钱,将她母女二人充奴卖给人牙子。   只是这她与娘亲的奴籍应当在秦国公府中才是。   秦观月强忍着心头的诧异,又多翻了两张,果不其然,在那叠信纸中,又看见了自己的身契。   一时间,巨大的震惊和被欺瞒的愤怒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陆起戎大败,缘于秦国公的突然倒戈。原先秦观月还想不明白,眼下看见这两份身契,便什么都懂了。   难怪顾珩迟迟不提娘亲的下落,原来他早与秦国公做了交易。   震惊的余潮退去后,秦观月恢复了清醒。眼下陆起戎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而顾珩手中又拿捏着她与娘亲的身契。   她不能再像往日一般做些无妄的期盼,她需得认清这一切,再做决断。   讨好与攀附,都不能让顾珩高看她一眼,惟有让顾珩有求于她,她才有与顾珩平等交换的可能。   秦观月微颤着双手,将那几张纸尽可能地依照原样放回柜屉中。   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铐,小臂上淡淡的青紫淤痕,不禁觉得又一次感到被命运戏弄。   兜来绕去,一切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   顾珩往燕宸殿去时,心中总有些不宁静,或许是对近日事务连番的烦扰,让他有些断续的耳鸣。   内侍们见顾珩来了,皆颔首作揖,一个年纪稍长模样的掌事装束的内侍趁顾珩入殿前拉住他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说襄阳王陆起章那边有意安排人手入燕宸殿伺候。   顾珩听闻后,只摆了摆手道:“你只需同他说,陛下病中,服侍的人都是由本相合过命数的,择了些不冲撞的才入殿侍奉,若他再问,便这样说。”   那奴心中有了定数,这才一展愁容,吩咐两个小厮为顾珩启了高门。   燕宸殿中一如既往的沉寂,偶有几声轻咳从内室传出,顾珩正了正衣襟,便向里迈入。   “陛下。”   “丞相来了。”燕帝的话中听不出喜怒,只是在此刻,对于眼前这位国宰,燕帝少了份之前的忌惮,多了份寄托。   顾珩落座于一侧的檀木椅,直截了当地开口:“陛下有事要与臣说。”   “丞相觉得朕还能再活多久?”   这话似乎太过尖锐,顾珩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眼。   他的确希望燕帝倾颓至死,但对于接下来未知的一切,也有一丝担忧。   燕帝躺在龙榻上,似乎并未发觉顾珩的沉默,而是自顾自地说:“顾卿是哪里人?家在何处?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   话甫出口,燕帝倏地笑开:“朕话多了,为人父母,总是替孩子思虑多些。”   顾珩身后藏的那桩血海深仇,已发芽攀结,燕帝的一席话,隐隐烧灼着顾珩的伤痛。   顾珩藏了些语言中带的愠怒,只避开不提:“陛下今日要同臣说什么。”   他还意外燕帝就如此隐忍下陆起戎之事,他先时只觉燕帝昏聩,今日切实感到他将为人父,所顾虑的已与先前不同。   而燕帝似乎窥测到他的心思,先一步开口:“阿戎的事朕知道了,无论缘由起因如何,有丞相与朝臣,想来自有法度和分寸。”   虽顾及顾珩体面,但燕帝终究在为陆起戎留后路。   顾珩并未回应,而是偏折话锋:“吴嫔娘娘的事,臣听说了,陛下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朕老了,唯一担忧的就是这江山无主,现如今吴嫔怀有身孕,虽不知男女,但朕要你保他平安出生,若是男郎,则要辅——”燕帝有些情急,扶将着床榻急于起身交代。   顾珩并未搀扶,而是径直打断了燕帝的话:“陛下放心不过襄阳王。”   棋行至此处,燕帝也无计可施,朝中顾党几乎笼络了士族与文臣,唯有在此时让顾珩与陆起章形成牵制,才能留出时间让这个孩子出生。   燕帝长叹一句:“朝中纷杂,朕只是恐怕这不知男女的胎儿未见朝阳,便死于腹中了。”   二人再续几句话后,顾珩便起身离了,得见青天,顾珩同在殿门处侍奉的掌事说道:“陛下这一阵子的丹药,且停了吧。”   青天之下,顾珩出口的话,不是对于这位帝王的怜悯,而是权柄纠葛时的筹码。   秦观月本想等顾珩回来后,与他好好“交谈”一番,因此刻意施了薄妆。   谁知沐浴后,夜色已沉,但顾珩仍然未归。   秦观月随意从顾珩的书架上取了本书,先在榻上捧了看。   谁知拿到的是□□经释义,通篇晦涩堪比天书,秦观月没看了两页便睡意昏沉,索性放到了一边。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秦观月又亟亟拿来那本书,阖上了眼。   顾珩推开门,看见秦观月躺在榻上,走近瞧了一眼。   当看见秦观月和衣枕在榻上,睡容娇俏,漆密的长睫乖巧地折落一片阴影。   本该是清丽但看见她的手掌下居然还抵着本书,顾珩不免觉得好笑。   不知她是突然犯了什么兴致,想起拿书来看。   顾珩褪了外裳,刻意放轻了动作欲将秦观月掌下的书抽走,谁知还是惊醒了她。   秦观月算好了时候,佯装睡眼惺忪地靠在他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你回来了。”   自陆起戎出现在他们二人之间以后,秦观月显少这样主动的亲近,顾珩感到心底如一汪泉水般渐渐软开。   顾珩将那本书放在枕边,顺势回抱住她的后背,坐在了榻边。   秦观月轻声开口,话音里听不出埋怨:“怎么去了这么久?”   “朝中有些事耽搁了。”   秦观月轻轻哦了一声,从他的怀中挣开,坐在榻边,脚尖寻找着软履,一边说道:“猜到你回来的晚,我让膳房给留了些吃食。”   顾珩握住她的胳膊,眼底似有一道久违的光亮闪过:“不必麻烦了,我在燕宸殿已经用过晚膳了。”   秦观月今日有些反常,前几日还浑身带刺的,还如今不仅温言软语,还主动给他留了夜膳。   顾珩含带思忖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的脸上。   秦观月没有别开脸,反而唇角噙笑地也望向他:“珩郎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我本以为在书室让你还了贺礼,你会生我的气。”顾珩垂下眸,替她解开手腕上的金铐。   这几日夜里,顾珩都会为她松去腕铐,以便安寝。   其实即便没有这些东西,秦观月也不会再逃。   这宫里如今遍布着顾珩的眼线,陆起戎亦被囚于牢中,连只鸟儿飞出燕宫,都要受尽询问,何况是她。   她自然生顾珩的气,但眼下娘亲在顾珩手中,她不会再和顾珩逞一时之快。   谁是真正可以倚靠之人,秦观月心里分得清。   手腕上没了束缚,更便于动作。   秦观月揽上顾珩的颈,红着耳廓嗔道:“珩郎还说呢,别人手脚不方便动作,你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对于秦观月鲜有的示好,顾珩心里存有怀疑,但不愿搅坏气氛。   “怎么想起看书?”   “随手拿的。”秦观月如实相告,一边挽着顾珩的胳膊娇声道,“我要珩郎讲给我听。”   顾珩接过书,轻笑了一声:“好。”   顾珩掀开被衾,躺了进去,一手揽抱着秦观月,另一手支着那本道经释义。   他的声音缓慢而无起伏,秦观月听了一会儿更觉得困意袭涌,不禁轻轻打了个呵欠,好在顾珩并未在意,依旧为她讲解着经义。   秦观月受不得再听这样的乏味之音,抱着顾珩仰起头问:“珩郎,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顾珩将书放下,反扣在被衾上:“你说。”   “你往日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些话?”   秦观月不知顾珩是真忘了还是故意套她的话,杏眼盯了他半晌,察觉他是真记不清了,才埋头在他怀中。   “先前我错了,被陆起戎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如今我才明白,这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待我。”   秦观月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却是少见的诚恳:“珩郎,若我诚心悔过,愿意乖乖待在你的身边,你会好好待我吗?”   她本以为会得到顾珩肯定的回覆,谁知顾珩沉默了半晌,平静的声音缓缓在她头顶响起:“为何突然如此?”   顾珩心里的确一动,但想起秦观月往日种种狡猾的背叛,还是不免多问了一句。   秦观月气得在被衾下攥紧了手,借势推开他背过身去。   “珩郎不愿就算了。”   明明顾珩什么也没说,但好像又成了他的错。   顾珩凝望着秦观月微微起伏的肩头,听见了些许低微的啜泣声。   顾珩叹了口气,将她肩头揽过来,抱在怀里:“你只要不再骗我,我当然会好好待你。”   他的唇落在秦观月的额角,带着几分爱怜与无可奈何。   秦观月的啜泣声渐渐低微了些。   见顾珩上钩,她才将内心真正所想缓缓道来:“我自然会好好陪着珩郎的。只是如今陛下龙体渐微,朝中的情况我多少也听了些风声。”   “珩郎身为一朝宰辅,想必十分不易,我也想做些什么,好为珩郎分担一二。”   顾珩抚着她的脸,缓缓开口:“月娘这样聪慧的人,若是想要为我分担,为何今日才说?”   秦观月料到顾珩不会轻易相信,索性与他交待些许真心:“整日在这清平观困着,我便如笼中鸟一般无趣……”   她直白地告诉他自己的心思,她想要一些自由。   毕竟若是没有任何索求,反倒会令他起疑。何况如今顾珩事忙,若是她能有出清平观的机会,许多事会方便很多。   顾珩果然没有当即拒绝,反而令人意外地沉吟了一会。   “若是如此,我的确有一件事需要月娘去做。” 第73章   听闻此话,秦观月的眼里耀起亮色,抬掌抚上顾珩落在脸侧的手。   “只要能帮上珩郎,我做什么都情愿。”   顾珩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缓缓说道:“月娘,吴嫔有了身孕。”   秦观月眼底的光亮一滞,随即细细思索起来。   吴嫔这一胎若能诞下皇子,岂不是顺理成章地成了燕朝的太子,而陆起章便没了继位的资格,遑论顾珩与陆起章的争斗呢?   她抬起眼试图窥探顾珩的神情,却猜不透他的心思。   “吴嫔为人淳朴,这是她的福气,只是吴嫔有孕,我又能帮上珩郎什么呢?”   “吴嫔这胎关系重大,牵扯甚多。她生性胆小怯懦,月娘既与她相熟,不妨陪在她身边,陪她养胎。”   顾珩自然有他的思虑,吴嫔有孕之事,不能让其他宫人知晓。   “这么重要的差事,珩郎愿意交给我,我自然会倾尽全力的。只是宫里人都以为俪贵妃疯魇了,我若贸然出现在吴嫔宫里,只怕会给珩郎惹来麻烦。”   顾珩做事从来滴水不漏,秦观月当然知道顾珩既然能开口,自然是有他的打算。   但此时秦观月还是要做出一副全心为顾珩考虑的样子,来掩饰她内心的喜悦。   顾珩终于松口愿意让她出清平观,这样难得的机会,她须得把握。   顾珩抚过她的发丝,任凭冰凉如水的青丝流泻过他的指缝。   “你不必担心这些,一切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要委屈你扮成宫女。”   “这有何难,从前我与珩郎悄悄会面时,不也扮过好几次宫女吗?”   “你身上的香味太明显,我从南疆寻了一种药材,在水中浸泡半个时辰,能掩盖你的香气。每浸泡一次,功效能持续两日。”   顾珩果然有他的退路,这样一来,秦观月每次最多在吴嫔宫中连着待两天,便必须要回到清平观用药浴。   “珩郎,你且安心,这一次我不会再生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了。只要吴嫔那边没事,我会常常回来看望珩郎的。”   像是害怕顾珩不信,秦观月又凑近顾珩耳边,轻声道:“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才能睡得好。”   “珩郎不信吗?”   “信。”顾珩应得干脆利落,而后缓缓说道,“我自然信月娘不会再想逃跑了。”   顾珩熟稔人心拉扯,只这么一句话,就让秦观月怔怔地看着他,面上的喜悦瞬即被不安冲淡。   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知晓了什么?   顾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乎已然窥透了她的全部心思,但他什么都没说。   顾珩从燕宸殿回到清平观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寝屋,而是书室。   他在书室的桌台上看见了一抹洇着淡淡血迹的濡湿,亦发现了屉柜中的书信被人动过的痕迹。   秦观月没有留意到的是,顾珩这样一个万事谨慎的人,会将那些重要的身契证据不着防备地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让秦观月自己发现。   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他笃定秦观月在发现这一切之后,哪怕是为了娘亲,也不会再轻易有逃走的心思。   顾珩支颐望着她,挑起她落在榻上的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把玩:“吴嫔是妃,你亦是。”   “比起吴嫔的孩子,我更希望,是我们的孩子坐上那个位子。”   秦观月面上掠过慌乱,想都没想,话语就脱口而出:“珩郎莫要与我顽笑了。”   “我并未同你顽笑。”顾珩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每次提到孩子的事情,秦观月总会像这般抗拒。   他有些不悦。   “今日我去燕宸殿之后,你还是服了避子药吗?”   秦观月心虚地不敢看顾珩。   何止是喝了避子药,她还刻意多清理了几遍,生怕有一丝遗漏留下。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我不想还多一个孩子给珩郎添乱。”   顾珩轻笑了一声,但似乎是嘲弄的意味更多:“这是你我之间的延续,怎么会是添乱?”   “珩郎,待一切安定之后,我就不服避子汤了,好不好?”秦观月的声音又娇又懒,一双水盈的眸子忽闪地望着他,教人难以拒绝。   顾珩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眸底渐渐暗了下去。   秦观月不安地扯了扯顾珩的袖子,下一瞬,就被顾珩牢牢地扣住了手腕。   “下次的避子汤,放到睡前再喝。”   秦观月莹润的眸子里写满了不解,她刚想开口询问顾珩这样是否有甚么缘由道理,顾珩冰凉的唇瓣便倏然覆了上来。   不由分说地撬开牙关,像是要将她吞噬到腹中。   秦观月想要推开他,却于事无补。   下一瞬,一只纤白的手紧紧攥住了榻边的帷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帷帐险些被拽落在地。   秦观月眼里溢满了泪珠,又恨又恼地咬了他肩头一口,含含糊糊地嗔骂了他一句:“顾珩!”   谁知这俩个字仿似是不能提及的,顾珩的眼底倏然掠起暗火,剥开了费事繁重的衣料。   他灼热的呼吸落在耳边,声音却冰凉地让秦观月通体一颤:“再这么叫我,避子药便不必喝了。”   京察司自陆起章接手以后,在京中大行职司,意欲扶植麾下势力。   顾珩并未与其深究,毕竟陆起章现如今将掌权,倒不至于急切向他发难,于是整备好案牍上的奏折后便往燕宸殿去。   燕帝近几日心中积压几件旧事,因而得见顾珩后便向他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丞相看着瘦削了些。”   不知哪天开始,燕帝不似往常般唤顾珩为爱卿,而是以更为疏冷的官职代替。   燕帝寻常的问候落在顾珩耳中,实则是种央求。顾珩近日确实疲乏,但尚有精力在这个几近落幕的王朝中斡旋。   顾珩略微颔了颔首,算是回应。   燕帝笑了笑,如今尚且有力气将自己撑起来倚在榻上:“朕有件心事,想来想去,还是要劳动丞相去做。”   “朕无福,膝下唯有几个公主,老大已许给南边的老国公长子,可惜他不入流,只做个闲散的袭爵公勋,因而老大自出嫁后亦无机会跟随夫家入京朝见。”燕帝顿了顿言语,向顾珩看去。   见顾珩并未露出什么辞色,又续言:“老二柔安自小身子娇弱,送去京郊的皇家道观修养了,如今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吴嫔有孕是喜,但平白竟叫朕想起来她们了。”   顾珩不喜说话兜转,直切要领:“陛下的意思,是要臣将柔安公主迎回宫中?”   如今的朝局,在这个时节要一个未婚配的公主迎回宫,只怕燕帝心思活络,正织就着一张大网。   顾珩重新审视着眼前的燕帝,似乎辨不清燕帝之前的昏庸荒诞是真是假,只得心中祷告燕帝此时的精明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燕帝见顾珩双目似有戾气,连忙长叹一声,言语悲戚:“朕如今身子不中用了,且不知还能不能得见吴嫔腹中孩子,只怕一朝……”   话说到这里,他很适时地咳嗽了几声,虚弱的开口:“朕还想着,身边能有个人能收拾后事。”   燕帝自知自己气数已尽,顾珩和陆起章随时可以取而代之。   而他们二人争斗后,这个王朝是否还姓陆,则不得而知。   燕帝向顾珩投去一种探究的眼神,他已入黄土半截,不能再赌了。   “陛下的意思,臣听懂了。后天,便会迎公主回宫。”   顾珩对答之快,一时让燕帝有些恍惚,只欣悦地口称甚好,二人便再无他话了。   过了两三日,待身上的淤青红印都渐渐消退之后,秦观月才将自己浸入泡满了药材的浴桶中。   褪了衣服才发现,有些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是有些印痕,好在都能用衣裳遮盖,不至于失了体面。   若不是被小臂脖子上的印记绊住了脚,她早就等不及离开清平观。   秦观月从浴桶中迈出,墨隐在旁为她换上宫女的衣裳。   “娘娘,果真闻不出了。”   秦观月由着墨隐为她穿衣,没有回话,似在思虑着什么。   吴嫔这一胎关乎社稷,秦观月明白其中利害。   在她第一次被顾珩软禁密宫时,阖宫上下只有吴嫔来过,还为她带来了贴身的衣物。   即便只是为了吴嫔,秦观月也会尽力照顾她的周全。   顾珩寻来的药材的确能遮掩身上的香气,但为求万无一失,秦观月特意改了妆容。   如此一来,往日艳丽的容貌立时素净了不少,只是那双勾人魂魄的眼,无论怎么掩盖,也难以隐去其风采。   只要不是近身细看,秦观月这一身装扮已足够隐人耳目。   先前顾珩以各宫宫人为燕帝祈福为由,将吴嫔宫中不相干的人调去观中不少,如今留下近身侍奉的只有二三。   顾珩会让秦观月去吴嫔处照看,一来是为了保护吴嫔,二来也是为了监视。   吴嫔胆怯怕生,比起手下的女暗卫,不如她往日较为信任依赖的秦观月前去。   秦观月来时,吴嫔正在服药。   吴嫔胆小,自知这一胎的凶险,整日提心吊胆有人要暗害她的孩子,夜不能寐,模样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听侍女说顾珩那边派了人来照看,一时也提不起兴趣,只是恹恹地挥了挥手:“知道了,劳丞相费心,我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   然而秦观月依旧站在原处不动,引来了吴嫔的目光。   吴嫔这么一细看,才发现站在殿下的女子眉目清丽,肌肤白润,不像是宫中粗使的侍女,倒与俪贵妃有几分相似。   可俪贵妃,不是因为疯病一直被丞相安置在密宫吗?   吴嫔心里慌乱,颤颤开口:“你走近些来。”   秦观月笑着走上前去,不再与她顽笑。   待走到吴嫔身前,她轻声开口:“是我。”   吴嫔在美人榻上屈腿坐着,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得手上一抖,手中端着的药碗险些跌落下来。   当看清面前女子的容貌,她当即将药碗交到侍女手上,掀了腿上盖着的毯子,要下榻跪拜行礼。   秦观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有了身孕,快别行这些虚礼了。”   吴嫔激动地眼眶含泪,紧紧握着秦观月的手:“贵妃娘娘……”   好久违的称呼,秦观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唤自己。   算一算她被顾珩构陷囚于密宫至今已有数月,这数月的时日,却仿佛比她前十余年的日子还要凶险。   她被囚于密宫,又设法逃脱,与陆起戎匆匆一别,恐怕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这之后,她又被顾珩找到,如笼中雀鸟一般被关在清平观中,手脚戴上了枷锁。   哪还能配得上这一句贵妃娘娘呢?   秦观月抬手为吴嫔拭去眼角泪水,半是喟叹半是安慰道:“时候不同了,不必再这么唤我,咱们只以姐妹作称吧。”   吴嫔含泪点了点头,又似乎想起什么,屏退了殿内的侍者,只与秦观月两人相视而坐。   “娘娘的病好些了吗?丞相他怎么会允许娘娘过来?我先前想去看娘娘,可是每次都有守卫说娘娘病情严重,不允我进去探望。”   吴嫔还是不敢唤她为姐姐,依旧叫着娘娘,秦观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依着她这么叫。   吴嫔似有满腹疑虑要问,一句接着一句的问询似连环的炮珠般溢出口中,秦观月一时不知该先回哪句。   这其中的经历曲折,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完的。何况还有许多事,是不能与吴嫔说的。   秦观月沉吟了一会儿,拍了拍她的手:“我如今已经好了,只是陛下龙体有恙,丞相怕我冲撞了龙气,便一直将我安置在密宫。但妹妹放心,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丞相也不敢亏待我的。”   这一番话说的她自己都要作呕,顾珩在衣食用度上的确不曾亏待过她,可是私下里的索取,可比什么亏待都要命。   甚至距那天已经过了两日了,她的后腰还是隐隐作痛。   吴嫔细细看了看秦观月的面色模样,确信的确是不曾亏待之后,终于停止了啼哭。   但看见秦观月的装扮,又不免好奇地问:“娘娘怎么穿着宫女的衣裳?”   秦观月本来是不在意的,但经吴嫔这么一问,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道:“丞相念在你我往日情谊,特意让我来陪你,这些日子我便扮作侍女陪在妹妹身边,直到妹妹顺利诞下皇嗣,我便放心了。”   提起皇嗣,吴嫔的面上又是愁云浅淡。   她垂下头抚摸着小腹,低叹了一声:“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娘娘知道的,如今的时节……”   吴嫔话到此处不再多说,但眼角又盈起了泪。   秦观月何尝不知她的难处?但富贵险中求,对于吴嫔来说,若是能顺利诞下皇嗣,至少能免于殉葬的下场。   眼下重要的是,不能让陆起章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她看着吴嫔惨白的面色,正在想该如何安慰,便听见吴嫔轻若蚊呐的声音响起。   “娘娘听说了吗?柔安公主要回来了。”   秦观月从未见过燕帝膝下的几个公主,也并不了解这些皇族贵胄的隐秘过往。   关于柔安公主,她知之甚少,也并不关心。   但难得吴嫔有心思谈论别的事,若能让她心情愉悦一些,也算是功德一件。   “妹妹见过柔安公主?”   吴嫔轻轻摇了摇头:“我入宫时,公主已不在宫里了。只是听说这位二公主身子羸弱,很小就不在宫里了。这次回来,似乎是陛下的意思,交由丞相去办的……按说,今日也该到了。”   交给顾珩去办?秦观月眉目一滞。   难怪顾珩这两日见不着人影,只跟她说是出宫办差,却并未说明是去做什么。   与吴嫔又闲说了几句,吴嫔心情大好,服了药后难得地有了困意。   不知为何,秦观月心中泛起些不安的潮波,那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像一只大手,缚住了她的呼吸。   待吴嫔睡下后,秦观月便一人在吴嫔宫中后院转了转。   这一转,她听见两名宫女窃窃私语,谈论着柔安公主今日回宫面见燕帝之后,并未回寝宫——   而是径直往清平观去了。 第74章   听见这一句话,秦观月的眼皮跳了跳,霎时间便明白了那种不安的征兆是从何而来。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柔安公主,她已从这一两句话中便感受到隐在的威胁。   一个久居宫外的妙龄公主,风尘仆仆地赶回宫中之后,不在意流言蜚语,居然先去了顾珩的清平观。   她与顾珩难道有什么少时情谊?   秦观月躲在门后,将身子缩了缩,欲图再从这两个小宫女口中打探到多一些消息。   谁知两个小宫女似乎说完了话,突然站起身转过头,与秦观月的视线正巧对上。   左边那个瘦弱些的粉裙小宫女吓得尖叫了起来,惊飞了檐上的一只冬鸟,也让秦观月跟着吓了一跳。   右边那个穿黄裙的小宫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但还是迟了。   “嘘,娘娘好不容易才睡着,若把娘娘吵醒了,仔细你我的小命。”   粉裙小宫女颤颤地点了点头,黄裙子才缓缓松开了手。   三人相视无言,粉裙子紧紧盯着秦观月的脸看了半晌,不自觉地开口。   “俪……”   秦观月心头一紧,别开了脸。   好在吴嫔身边伺候的近身宫女绿莺及时赶来:“刚才是谁在喊叫,把娘娘吵醒了,娘娘让你们进去呢。”   左边的小宫女面色惨白,险些腿软坐倒在地:“这可怎么办。”   绿莺好言提醒:“别让娘娘久等了。”   秦观月知道,吴嫔自然不会为难她,于是面容平静地跟着绿莺迈进了殿内。   吴嫔刚从睡梦中惊醒,神色憔悴地坐在榻上。   “刚才是谁在喊叫?”   粉裙子如吴嫔一般胆怯怕事,早已骇得跪在了地上,全身都如筛糠:“都怪奴不好,扰了娘娘清梦……”   这宫里能留下的大多是吴嫔亲信,人人皆知吴嫔如今有了身孕,平日伺候都得小心。   粉裙子自知罪过,生怕因为自己这一声尖叫害得吴嫔受了惊吓,于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口一个饶命。   吴嫔看不得这种场景,皱眉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说清楚,你大声喊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秦观月在一旁静静看着,感慨吴嫔这性子,和善有余,胆魄有限。   这般御下宽容,是很难管住下人的。若是不幸遇上几个心眼多的丫头侍从,恐怕会吃亏。   粉裙子得了赦,长吁了一口气,吸着鼻子回答道:“奴刚才正同玉和姐姐聊着天,一转头便看到了这位姑娘杵在门后边,我瞧着这位姑娘像、像极了……这才……”   话说到最后,粉裙子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的身上。   纵然这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但吴嫔和秦观月都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吴嫔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像只小兔般无助地望向了秦观月。   “姑娘是把我认作了俪贵妃娘娘吧。”   粉裙子没想到秦观月会这样直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秦观月垂下长睫,露出半截秀颈:“奴没有贵妃娘娘那样好命,出生勋贵世家。奴是路边遗孤,当年幸得丞相庇护,给了奴一口饭吃,才得以有今日来照看娘娘的运气。”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观月的面色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一切本就如此,好运从未光顾在她的身上,从始至终,她不过是短暂地占用了别人的身份,时候到了,就又变回了那个被爹爹抛弃的卑微遗孤。   可笑的是,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她居然能够坦然地面对她始终陷在泥淖,不曾挣脱的事实。   甚至当需要借此掩饰身份的时候,她想都不必想,可以张口就来。   吴嫔神色复杂地看着秦观月,眼神中似有怜悯。   只可惜她的怜悯,不过是心疼往日尊贵无上的俪贵妃,如今居然要屈尊扮作她的宫女。   “天底下长相肖似的大有人在,日后莫要大惊小怪了,传到旁人耳朵里,岂非是对贵妃娘娘的大不敬。”吴嫔顺着秦观月的话向下说,一边和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瑶。”秦观月取了娘亲的姓氏,随意地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名字。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姓什么名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她早已是顾珩掌下的傀儡,即便如今行走在燕宫众人面前,也没人会相信,她就是当初的俪贵妃。   秦观月以一种自怜的心绪望向那粉裙子的宫女。   粉裙子宫女似乎已然相信了这一番说辞,将秦观月当成了丞相派来看护吴嫔的侍女,孟瑶。   严冬的寒冽已渐渐消退,前几日天气渐暖,本足够褪了大氅雪领,但今日午后凛风又至,天际居然飘起了细碎的小雪。   雪势虽然不大,但到底还在冬日里,不消一会儿,地上便积满了薄薄一层雪。   即便有侍女在一旁撑伞,也不免有些许小雪落在了陆清漪的肩头上。   陆清漪穿着桃红色的雪披风,艳色的长裙迤地,白雪落在上面,犹如清雪覆梅,暗香浮盈。   她生得眉目清丽,如寥寥写意的水墨画,以柔笔勾画神态,身形缥缈如烟波,仿似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倒。   看着这漫天的小雪,站在她身边的侍女蹙起了眉头,为她拢了拢雪领,睇了门前空无一人的清平观,语气颇为不满。   “公主,咱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刻钟了,我们这些做奴才也就罢了。您身子本就弱,就算丞相不在,这清平观里的人也不知让您进屋里坐一坐。”   陆清漪轻轻摇了摇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眉头忽然一紧,一阵急促地咳嗽起来,就像是快要呼吸不了一般。   那侍女骇得赶忙噤声,急忙拍抚着她的后背。   陆清漪的病是尚在母胎里便有的,她生母就体弱,怀她时受了惊吓,还不足十月便诞下了她,以致落下了病根。   这病娇贵的很,受不得气,亦受不了寒。   偏偏清平观的人连公主的面子也不给,柔安公主一行人站在清平观外等了已久,除了先时有个小道士出来说了一句丞相不在,此后便再无人来招待。   想到这儿,那侍女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自家公主咳嗽的模样,急得眼泪都快下来。   好在过了一会儿,陆清漪才慢慢停止了咳喘,渐渐平息下来。   平静下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握住了那小侍女抓着伞柄的手。   感受到那冻得冰凉的温度,陆清漪面露愧色地垂下了眸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们陪着我在此处受累。”   她遥遥望了眼清平观,似有不舍地叹了口气:“罢了,改日再来吧。”   侍女虽身在寒冬,却因为公主的这一番话似是置身于春风之中般和煦。   公主总是这般体贴平和,甚至会为下人着想。   她感激地握紧了手中的伞,即便双手冻得已无知觉,都不觉得有甚么。   一行人转身欲离去,转角处,却看见顾珩缓步向清平观走来。   雪风吹卷起他白色的袍角,衬着他如青松般俊挺的身姿,似与雪色混为一体。   贺风在他身旁为他撑伞,先顾珩一步看见了陆清漪,轻声提醒道:“丞相,前面是柔安公主。”   顾珩抬眼望去,正巧对上陆清漪的视线,陆清漪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一时顾不得公主的矜持,碎步向他小跑去。   快到顾珩身前时,她似乎被雪下暗藏的碎石绊了一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她害怕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重重跌倒在雪地的窘迫。   却被一双冰凉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搀扶住小臂。   陆清漪缓缓睁开眼,一双小鹿般的眸子里惊魂未定,她耳廓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出了小臂。   “多谢丞相。”   陆清漪身边的侍女跟了上来,担心地询问着柔安是否伤了哪里。   陆清漪摇了摇头,羞怯的目光又落在了顾珩身上。   那侍女对着顾珩行了一礼,似乎生怕陆清漪藏着不说,于是抢先开了口:“丞相,公主已经等了您许久。”   陆清漪苍白的面颊倏然染上了绯红,她显少这样略显失态地责怪道:“知书!”   即便如此,对于顾珩的反应,她还是不免有些少女的期待。   陆清漪垂下长睫,模样可谓我见尤怜,看着她,顾珩居然看见了几分秦观月的影子。   只是比起秦观月,陆清漪似乎少了些什么。   顾珩并未被触动,站在原地,缓缓收回了手。每当这些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想去握住玉拂尘,但常常落了空。   哪怕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也被陆清漪看在眼底。她是知道的,在她年岁尚小的时候,顾珩就总是握着那柄玉拂尘,听闻是张真人赠他的。   只是经年未见,居然顾珩手中不见了那柄拂尘。   顾珩平静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声音没有波澜。   “公主有事吗?”   如往年一般的疏冷,陆清漪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她没有将这份情绪表露出来,反而是扯出一抹温润的笑。   “今日,我本以为会是丞相去接我回宫。”   陆清漪自幼体弱,身上浮着淡淡的药味,此时掩袖微咳两声,反倒生出令人怜惜的娇态。   顾珩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陛下如今龙体抱恙,若无要事去做,我不能轻易出宫。”   顾珩抬头看了眼天际而降的雪,淡淡开口:“公主不能受寒,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说完,顾珩微微颔首向陆清漪示意,而后径直向清平观走去。   擦肩而过的一刹,陆清漪开口叫住了他。   “丞相……”陆清漪的眼眶微红,“经久未见,丞相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陆清漪始终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顾珩时的情形。   彼时她与大姐站在城楼上向下眺望,顾珩的马车停在城门下,他身着雪袍缓步而下,如琼林玉树般耀眼,似乎不着尘埃的谪仙。   她早就听闻过这位罗浮居士的名号,一直想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值得父皇屡次三番地请他入仕。   直到那一眼,便让她整整记了许多年。   顾珩停住了脚步,陆清漪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如落了雪的松,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缓缓开口后冰冷的声音,亦如他的背影一般冷淡。   “公主,请回吧。”   即便秦观月心里惦记着清平观的事,但她今日第一天来吴嫔处照看,没道理无缘无故便回清平观去。   无奈之下,她只好待在吴嫔宫中,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千百只蚂蚁爬过,挠得心中痒痒。   好不容易等到宫里上了晚膳,秦观月借口要回清平观取衣物,却被吴嫔再三邀请留下一起用膳。   吴嫔只说与秦观月久未相见,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说,秦观月拗不过她,只能留下陪她。   这一顿晚膳尽是珍馐,吴嫔宫中的庖厨手艺了得,尤其是那碗咸骨瑶柱蚝干粥,比往日毓秀宫做的还要可口。   但秦观月总想着柔安公主与顾珩,这碗粥亦吃得胃口寥寥,连吴嫔都看出她的失神,还以为她染了风寒,满眼关心地问了她好几次要不要叫太医来。   终于待吴嫔睡下,趁着一抹浅淡的月色,秦观月才好离开往清平观去。   早些时候落了雪,如今地上还有些未扫尽的余雪,饶是秦观月提着裙摆走得小心,但等到了清平观时,还是不免溅了些雪泥在裙摆上。   秦观月的身形窈窕有致,寻常的宫女服制她穿着不合身,顾珩是特意让尚衣局为她赶制的,如今能换洗的暂且只有一套。   看着新着的衣裙被污雪染脏,秦观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信手折断了眼前挡路的梅枝。   谁知这一折被不知哪边来的内侍看见,内侍尖锐的质问声划破了夜空:“你是哪个宫的小宫女,怎么敢随便折断御园的梅花?”   秦观月不免大骇,连忙狼狈地逃离此地。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气恼。想往日她还是贵妃的时候,就算折断了这满园的梅枝,又有谁敢说她?   听闻柔安公主与自己年龄相仿,柔安未被送出宫的时候,正巧是顾珩刚入燕宫为宰辅的时候。   那时顾珩可谓是意气风发,风头无二,而柔安年岁正好,或许与顾珩有着少年情谊,是青梅竹马相伴成长的过往。   这几年未见,柔安公主怕是想情郎想得紧,这才会连公主矜持也不顾,闹得众人皆知她往清平观去了。   即便秦观月不认为她对顾珩有什么真情意,也不觉得这是吃味的反应,但不可避免的是,她的心里还是泛起了一种莫名的酸涩感受。   她又气顾珩隐瞒了这一切,当初她接近顾珩的时候,碰一下顾珩的手他都要脸红,真是难为他伪装如此,居然从未与她说过自己还有这段过往。   另一边她又感到烦闷,眼看着她与顾珩才有些好转,或许再些日子,她就能与顾珩再提起娘亲的事,可谁知突然半路杀出这样一个公主,闹得她措手不及。   要紧的还是她如今不再是贵妃的身份,而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就连光明正大去拜访柔安的资格也没有。   若不是顾珩,她又怎么会落得如今这般窘迫的下场。   比起害怕失去顾珩这个靠山,她更介意的是顾珩会因柔安而分心,影响了她解救的娘亲的计划。   一路藏着怒气地回到清平观,秦观月倏地推开门,夜风灌入寝屋,坐在书台前的顾珩抬起了头,神色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突然回来了?”   秦观月心里冷笑一声,只怕再不回来,柔安就快要搬进这寝屋,与你同榻而枕了吧。   但秦观月面上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模样,反身阖上了门,秋水盈盈的眸子直勾勾地落在顾珩身上。   她楚腰摇曳地走到顾珩身边,落在身后的长发像海藻般一摇一晃。   秦观月坐在顾珩腿上,勾住了他的脖子,缓缓凑近他的耳畔,温热含香的呼吸轻柔地覆在他的耳廓,声音勾缠婉转。   “今夜这屋里好香呀。”   顾珩本以为秦观月会在吴嫔处歇下,巴不得不回清平观来,谁知她今夜突然回来,一时没有料及。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她甫一回来,便这样主动地坐入他的怀中。   顾珩被她发丝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扰得有些意乱,冰凉的唇落在她纤白的玉颈上:“我才洗过,许是皂荚的味道。”   秦观月依旧是轻轻柔柔的语气,金莲勾在空中一晃一晃,连带着裙摆也如水波般摇动:“珩郎如今真是与往日不同了,竟然也会替女子掩饰了。”   顾珩愣了愣,仔细辨别着秦观月的语气,眉头轻皱:“月娘,你说什么?”   什么替女子掩饰,这又是发得哪门子脾气?   秦观月撩了一小缕顾珩落在肩头的发,放在手中捏了捏。   的确还带着几分水气。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顾珩一向仔细,每次与她亲热之后,就算是深夜也要去盥室沐洗。   秦观月的眸底掠过一丝冷色,声音轻飘飘地钻入顾珩耳中:“难怪要将我支开到吴嫔那里,我还当珩郎是发了慈悲,没想到原是存的这般心思。”   她顿了顿,红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骗子。”   顾珩不明白秦观月今夜究竟是怎么了,只被她的话堵得无话可说。   原先被挑起的那点意欲也慢慢平淡了下去,只剩下一些无措。   窗外,霭云缓缓行动,遮住了天际的一弯碧月,倏然天地黯淡无光,陷入了沉寂。   顾珩抿了抿唇,开口问道:“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冲?吴嫔给你气受了?”   算一算,秦观月的癸水将近,难道是为此才这般易怒?   顾珩无奈地拍了拍秦观月的后背,谁知这一抚,却惹来了秦观月的一声冷笑。   “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柔安公主回宫之后,并未回自己的寝殿,而是直接往珩郎这里来了。”   她静静地掀起长睫,露出略带恼怨的一双眼:“珩郎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丞相:真是无妄之灾 第75章   顾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秦观月,沉默流淌在二人之间。   秦观月也盯着顾珩看,半晌,她看见那张覆霜载雪的脸上,似乎隐约强忍着笑意。   “月娘,你这是吃味了?”   秦观月被问得怔了一瞬,旋即故作羞恼地轻推了他一把。   她当然不会蠢到连声否认,相反,她就是要让顾珩以为她是因为在意。   早在秦国公府时,秦观月就明白,在一个男子面前,纵然只有三分真情意,也该表露出十分。   但关于此事,或许秦观月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的心思。   纵然她以为她只是担忧柔安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害怕一切谋划付诸东流。   实则秦观月真正介意的,是她自己的出身。   即便她有美艳的皮囊,魅惑人心的手段,即便连顾珩这般不染尘埃的贵人也为她动摇。   然而在真正身份尊贵的柔安面前,她多少生出些相形见绌的自卑。   她垂下眸子,刻意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藏着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珩郎待我这般好,我已然知足了,不敢再奢求什么。今夜原是我多心了。”   “月娘,我与她之间十分清白,从未有过逾矩。”   顾珩有意摩挲着秦观月的脊背,一番话说得坦然,配上他那张平静凛然的脸,的确很是可信。   摇曳的烛光下,秦观月的眸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   若是只是一个寻常貌美的女子也就罢了,哪怕是高门贵族之女,也近不得顾珩的身,根本不足以提防警惕。   偏偏她是公主——   “珩郎说的我自然相信。”秦观月轻声开口,佯装不经意地问道:“珩郎与柔安公主早就认识吗?”   顾珩微微沉吟,点点头:“我才入燕宫时,曾奉命教过柔安半年诗书。”   秦观月不说话了,她看着顾珩的眉眼,恍惚间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最初,这双眼总是暗藏冷意,似要拒她于千里。之后,秦观月逐渐改变了一切,顾珩眼中的冰霜渐渐消融,直到今日,他望向自己的时候,终于变得温和。   而在欢愉亲近时,他深沉的眸海中总似潜藏着巨大的洪涛,席卷而来,将要吞噬一切。   原先她以为,她是第一个将顾珩拉下高坛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与他这般亲近的女子,理应该知晓他的一切。   然而直到今天,秦观月才恍然间发觉,顾珩的身世与过往,她一无所知,顾珩也从未与她提起。   就像她居然第一次听说,顾珩居然有过这样一位女弟子。   顾珩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问道:“月娘,你怎么了?”   “无事。”秦观月轻轻摇了摇头,耳珰在颈侧轻摇,“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夜深了,不必来回折腾了,今夜就在这儿睡下吧。”顾珩微凉的唇有意无意地蹭过秦观月的耳垂,落在她细腰上的大掌轻轻扣拢。   秦观月感到耳畔一阵滚烫,不觉有些意动,然而她满心担忧着这个素未谋面的柔安会搅乱她的计划,实在分不出心思与顾珩厮缠。   她轻推开顾珩的手,从他怀中下来,声音依旧细细柔柔,听不出一点儿情绪。   “不了,我今夜来只是拿些干净衣裳回去,如今既然在吴嫔处侍奉,就该有侍奉的样子,怎好天天往外跑呢?”   顾珩欲言又止,本想说些什么,但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看着秦观月的面容如往日般柔静,未见一点波澜,又不像刻意与他吃味恼火的样子。   秦观月从柜子中取了几件衣物,装叠在布袋里,轻盈盈落下一句话,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珩郎早些安寝吧,我先走了。”   秦观月走后,顾珩让无尘悄悄跟在秦观月身后护送她去吴嫔宫中。   顾珩并没有多想,只当秦观月是第一天与吴嫔相见,想与她多说些体己话。   将就寝时,贺风叩门来报,说是陆起戎彻夜咒骂不停,前来询问顾珩该如何处置。   顾珩刚解开外袍的第一颗扣子,听见贺风的话,手指一顿。   陆起戎自从被囚以来,整日谩骂不绝于口,大多是咒骂他祸害朝纲之类的话。   已是丧家之犬,命不久矣,顾珩不愿与之计较。   “无非就是逞一时口头之快,不足为奇,由他去吧。”   贺风眼中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走上前一步:“丞相,今夜城阳王说的话,实在是难听。”   顾珩转过身,声音平静:“都说了什么?”   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贺风难以复述,他抬眼观察了一下顾珩的神色,手心都紧张地出了汗。   “都是与贵妃相关的,只怕任由他这样放肆,会有辱贵妃清誉。”   顾珩身上的外袍尽褪,只留下一袭雪色的寝袍。他站在烛光未及的暗处,眼底透露着一丝置人于死地的森冷。   良久,他缓缓开口:“贺风,随我一同去。”   自从陆起戎被打断了双腿之后,顾珩以假意宽容,将其安置在密宫的暗室内。   往日意气风发的城阳王,如今沦为阶下囚,尽管不必再戴枷锁,但他如今双腿尽断,就算让他逃,也难以逃出几里。   何况吃穿泄溺尽在屋内,顾珩已无需用铁铐枷锁束缚他,整日如此,他早已被耗尽了意志,与死人无二。   能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秦观月。   最初,他痛恨陆起章与秦国公的背叛,失意于这一场布置多年的大局,就此毁于一旦。   那时他来不及思忆儿女情长,甚至觉得比起就这样屈辱地活下去,还不如一死了之。   但当他第一次欲寻死之时,他在枕头下摸到了秦观月那时候赠给他的那方锦帕。   一瞬间,所有与她之间短暂而浅淡的回忆,都像潮水般涌入脑海。   每当想起她的音容笑貌,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便似乎亮起了一束光。   阴暗的囚室泛着湿气,混杂着血腥与难以言明的气味。   陆起戎满脸憔悴地坐在地上,倚靠着榻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锦帕。   顾珩推开门时,他方才迟钝地抬起头,望向顾珩。   顾珩身姿挺立地缓步走入暗室,穿着一袭与这境地格格不入的白袍,仿佛不沾尘埃的仙人。   他站在陆起戎的面前,由高而下地垂眸望着他,眼神中漂浮着淡淡的怜悯。   像是在怜悯路边匍匐在地的乞丐。   分明二人之间只有一臂之距,却像是被划开一条巨大的鸿沟,陆起戎已堕入无边地狱,而顾珩尤在人间。   顾珩的目光由他混乱的头发,渡到他泛着淡青的胡渣,最后落到了他的手中。   当他看见那枚被陆起戎握在手中的锦帕,呼吸忽然沉重地凝滞了一瞬。   即便在这场争斗之间,顾珩无疑是胜者。但这枚锦帕似乎在提醒着他,在往日的那一场拉扯中,他是被轻易放弃、随意哄骗的那一个。   他才是那个值得被耻笑的输家。   陆起戎的眼神比较往日多了几分浑浊,他缓缓地扯出一抹得逞的笑容,声音嘶哑地向顾珩笑着开口:“顾珩,你还是来了。”   顾珩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灼热的怒火无尽地燃烧在他的肺腑。   他静静地看着陆起戎,阴沉的面色里藏着令人胆寒的冰冷。   良久,一声似淬了毒般的冷笑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听闻京中不少女郎曾经倾心于王爷,若是让她们看见你如今只会像一只路边野狗般吠叫,不知该作何想?”   在来密室的路上,他已经从贺风口中得知陆起戎究竟说了什么样难堪的齪语。   即便如今陆起戎已沦为阶下囚,再无翻身的可能,但仍然不甘心地想要挑拨顾珩与秦观月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   但好在他曾从陆起章口中得知,秦观月在宫外的那些日子,陆起戎与秦观月之间清清白白,从未发生过什么。   虽然陆起戎说得真切,仿似真的发生过一般,但顾珩仍然告诉自己,他不该为了陆起戎蓄意的挑拨,而疑心秦观月的真心。   陆起戎攥着那枚锦帕,缓缓地送向眼前,让那枚柔软的锦帕抚过他的睫毛。   顾珩冷眼看着,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握紧,深沉的瞳孔里似乎燃起了火焰。   “贺风。”   贺风会意,上前一脚踹在陆起戎的胸膛上,陆起戎不堪重击,瘫倒在地,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枚锦帕。   顾珩眼底骤见猩红,声音中的冷意加重了几分:“贺风!”   贺风用力踩在陆起戎的右手上,脚下使了力碾过,陆起戎的手指终于禁不住这样的折磨,缓缓地张开。   贺风顺势抽出了那枚染了血污的锦帕。   “顾珩,你以为断了我的腿,就能改变什么吗?”   陆起戎依旧阖着眸子,额头因剧痛而沁出冷汗,但他仍然勉力扯开苍白的双唇,轻声笑了一声。   “月娘心中曾经有过我,便足够了。你若杀了我更好,她便会永远地记住我——”   他挑衅般地抬起头,淬尽怨毒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顾珩:“顾珩,你以为,月娘的心中真的有过你吗?”   顾珩走出暗室时,洁白如雪的袍摆上,已沾溅上肮脏的泥点。   他沉默地迈上马车,周遭的冷意压抑在马车内,贺风低着头在马车旁随行,不敢抬头,更不敢多说什么。   马车停在清平观前,顾珩却迟迟未下马车。   贺风在冷风中等了一会,车帘后才缓缓响起顾珩凝尽冷意的声音:“晚膳时,柔安公主身边的人来过清平观,是吗?”   贺风不免有些惊讶,但仍然回答道:“是。柔安公主说新得了一卷落雁图,是王佑安的真迹,邀您明日千秋亭□□赏。”   马车内,顾珩幽深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即便他不想被陆起戎的那句话影响,但不可避免的,那句质问还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陆起戎轻易地刺穿了他强撑的伪装,说中了他从来不敢询问的一句话——   秦观月的心中,真的有过他吗?   良久,顾珩将车帘挑开一条细缝:“同她说,明日,我会前去赴约。” 第76章   翌日清晨,天光才亮,陆清漪便早早起身,站在殿中手持一把小金剪,正为花房新送来的绿萼梅修剪枝桠。   绿梅罕见,她很是喜爱,因而照料起来都上了心。   殿外走进内侍传话,说是清平观来了人。陆清漪听了顾不及什么,赶忙把人请了进来。   清平观来的是名小道士,他将顾珩昨夜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陆清漪听后又惊又喜,指尖一松,金剪子落了地,将脚下的密织毯戳了一个小洞。   这张密织毯是早先年南疆进贡来的,同一批共十张毯子,花纹各不相同。   陆清漪最喜欢这张毛毯,曾经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宫女清洗毛毯时不慎弄松了一小角织线,一向待下人温和的陆清漪竟难得地发了此脾气,将那小宫女打发了出去。   在一旁替陆清漪端盘的侍女看见那毛毯上极明显的小洞,当即骇得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   然陆清漪眼底并无戾色,反而噙着抹温润的笑,如往日般温和地扶起了那小宫女。   “是我自己没拿稳剪子,与你何干。”   她看着殿内站着的小道士,声如春水般开口:“劳烦你大冷天跑这么一趟了。”   小道士走后,陆清漪屏退了殿内侍者,只留近身侍奉的知书一人。   “快去备上热水,我要洗沐。”   昨日陆清漪差人去清平观传话,整整一夜都没有消息,本以为顾珩定然不会赴约,她还失意了好一会儿。   谁知今儿个早上,便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看着陆清漪眉梢眼角尽然堆着笑意,知书也会意地笑着嗳了一声,正欲去盥室吩咐小宫女准备热水,将走到门口又被陆清漪叫住。   “对了,将我出宫前埋在梅树下的那坛玉壶春挖出来,晚会儿一齐带去。”   吴嫔早膳时用得多了些,一时积了食,便吩咐膳房煮了些乌梅汤。   如今这般时候,吴嫔不敢随意叫太医来诊脉,好在她自己略通晓些岐黄术,小病症尚可自医。   乌梅汤本就酸凉,偏吴嫔还要另外加冰,被秦观月拦下。   虽然已到二月末,眼看初春将近,偶尔吃些寒凉应当不妨事。   但燕都在北边,天还寒的很,时不时飘场小雪也是常有的。即便屋里供着地龙,然吴嫔怀有身孕,也不能大意。   若是因为在吃穿上一时贪凉,不慎伤了身子,那实在是不大划算。   一盅黑沉沉的乌梅汁呈了上来,秦观月光是在旁闻见都觉着酸,而吴嫔却又将空碗递给侍女,想再多饮一份。   秦观月拦下了吴嫔的手,劝道:“娘娘已饮了两碗,乌梅汤饮多了伤胃,娘娘不好再多食了。”   尽管在私下两人互称姐妹,但在外人面前,秦观月对吴嫔依然以娘娘相称。   吴嫔逡巡了殿内侍女一眼,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吧,由孟瑶侍奉即可。”   大家明白秦观月是丞相派来的人,因此无论心里究竟作何感想,表面上至少对她大多敬重,吴嫔发话,她们亦无意见,纷纷退下。   “月娘,我近日总觉得胃里不适,吃些酸的方能好些。”   秦观月坐在吴嫔身边的绣凳上,将那空碗往吴嫔眼前放远了些。   “都说酸儿辣女,我看你这一胎应是个皇子。”   这句话太过熟悉,让秦观月想起小时候的事。   在生下她之后,娘亲又怀过一胎。那时娘亲也爱吃酸,隔壁来探望的李婶见了,便打趣道酸儿辣女,这胎一定能给她生下个弟弟。   后来一次爹爹赌输了钱,烂醉如泥地回到了家,因那天娘亲身子不适,没能给他留饭,他便气得操起那把破烂木椅,重重地向娘亲身上砸去。   之后的事秦观月不愿再想,但那时候娘亲失去的孩子,的确是个男胎。   吴嫔满目怜爱地抚了抚小腹,笑起来漾起两个梨涡,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将为人母的风致。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的。”   秦观月知道,吴嫔说的是真心话。   燕宫四处藏满了暗箭,皆瞄准着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若是吴嫔诞下皇子,必定被卷入血雨腥风之中。若是公主,或许还有安稳度过此生的可能。   秦观月小心地将手覆在吴嫔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掌心霎时感到一阵有力的撼动,像是被小家伙踢了一下。   秦观月纳罕地望了吴嫔一眼,惊呼道:“你瞧,他在动呢。”   即将降临的生命总是令人期盼,无论如何,吴嫔是她在宫中唯一亲近的宫妃,她希望吴嫔好,盼着她和孩子都能平安。   “我前两日给小家伙编了一条长命锁,放在我屋里的妆奁中,我去拿给你。”   秦观月说罢便起身,才拉开两扇门,便见吴嫔身边的绿莺正向此处走来。   绿莺看见秦观月,眉梢扬笑地行了一礼。   “正巧我要找姑娘呢,将才清平观中来人传话,说是漠察那边进贡了些名贵药材,对孕妇养益极佳,丞相吩咐留了些给吴嫔娘娘,还要劳烦姑娘一会儿去趟清平观帮着取一趟了。”   秦观月心里犯了嘀咕,什么药材若是要给吴嫔,直接叫人送来便是,怎么还值得特意让她跑一趟。   秦观月一时猜不着顾珩又是什么心思,只怕是刻意为了要见她找了个借口,于是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过会儿我便过去,娘娘就烦请绿莺姑娘照看了。”   吴嫔看了秦观月赠的长命锁十分欢喜,而后得知秦观月要去清平观取药,便随口问道:“叫其他丫头去取便是了,何苦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秦观月自然无法与吴嫔说其中关窍,只得委婉说道:“既点了让我去,恐怕是有要事交待。”   吴嫔闻言也不好再拦,便由着她去了。   千秋亭在燕宫西南角的一隅人制假山上,红瓦堆顶,坐其间俯瞰下去,尽见层峦叠翠。   冬日里后花园只剩下苍松秀梅,观赏性上大不如春夏时节,且千秋亭四遭无瓦墙遮盖,若有寒风吹来不免有些清冷,因而每逢冬日,后宫众人便鲜少来此地观景。   这也正是陆清漪选择此处的缘由。   她自然不希望有不知趣的闲杂人等打搅了她与顾珩难得的会面。   千秋亭周围早奉了柔安公主的命令,有一干侍从守着,不允外人进入。   陆清漪早早地就来到了千秋亭,此刻正惴惴不安地坐在亭中,心跳不已。   她今日找来宫中最好的妆娘,特意绘了极精细的妆。   她显得紧张,不免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向身边的知书问道:“我的发髻乱了吗?”   知书为她端了端鬓间的蝴蝶簪,笑道:“公主天生丽质,今日的妆更是清丽可人,丞相定会喜欢的。”   陆清漪羞红了耳廓,轻打了她一下:“你如今胆子大了,都敢打趣我了。”   知书向后退了一步道:“公主可真是冤枉奴了,这哪里算得上打趣呢?让丞相与公主喜结良缘,原是陛下的意思,左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这话说到陆清漪的心坎里去了,陆清漪垂下眸,不再多说什么。   那日她回宫之后,在燕宸殿中,父皇的确是这样嘱咐她的。   她清楚父皇有意将她许给顾珩,也是为了处于权术制衡的考虑,但那又如何呢?   她倾慕顾珩这么多年,身为尊贵的公主,却只敢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远远望上他一眼。   只是顾珩的声名享誉整个大燕,是天下名士楷模,当年父皇为请他出山,不惜三番五次相顾。   有时她甚至觉得这样近乎断绝人欲的谪仙,只因在高台上为世人仰望,而不该为凡人染指。   即便是她,每当站在顾珩面前,也会顿感自己的浅薄。   她从没有想过居然还能盼到这样的一天。   眼看约定的时候将近,顾珩却还未现身,陆清漪不免有些焦急,忧心着顾珩到底会不会来。   知书安慰道顾珩乃是一国宰辅,若是不来大可不必答应,既然许诺要来,就一定会至。   陆清漪点了点头,虽心中焦急稍稍平息,但还是感到有些忐忑。   顾珩其实将才已经到了。   但他此刻与贺风站在千秋亭不远处的树林后,迟迟不愿前行。   顾珩显少感情用事,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够做出理智到似乎没有情感的决断。   然而昨夜,陆起戎的那句质问像是一记惊雷,炸开在他的耳边,如同一团业火在他胸腔燃烧,久久不能停息。   怒气之下,他居然答应了陆清漪的邀约。   到清晨,他后悔于昨天的决断,想要叫回那名传话的小道士,谁知贺风说天才一亮,那小道士便往柔安公主处去了。   顾珩一时无言,想责怪那小道士何必如此着急,最终却把话咽回了腹中。   他御下一向严苛,这是昨晚下的令,但那时候夜色已晚,只怕柔安公主已睡下。   传话的小道士自然会趁早将话传去,一刻也不敢耽误。   是他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出了这愚妄的决断,又何必去责怪无辜之人呢。   顾珩低叹了口气,偏首问贺风:“话带到了吗?”   贺风微微颔首:“是。守在吴嫔宫外的人刚刚传话过来,说贵妃娘娘已经向着清平观去了。”   顾珩嗯了一声,心中稍觉宽慰。   既然已经惹上了这不必要的麻烦,应允了这场邀约,秦观月便必须知道。   不一会儿,一名内侍向此处跑来,跪在地上回话:“姑娘已往此处来了。”   “好,不必再来回话了。”   内侍退下,顾珩低声对着贺风说道:“走吧。”   贺风随着顾珩身后向千秋亭走去,看见丞相眉目疏冷,与往日无二,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丞相这是闹得哪出?若是要见秦观月,又何必劳动这样的周章。   千秋亭外守着的侍从看见丞相前来,纷纷向两旁让出了道。   亭中的陆清漪站起了身,笑盈盈地唤了一声丞相。   顾珩并未应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便掀袍拾级而上。   站停在陆清漪身边,他淡淡地扫了亭外的侍从一眼。   “你我二人赏画,就不必让这些人守在此处了,贺风,你也退下吧。”   陆清漪听了顾珩前半句话,原本还有些不悦,若是让这些侍从退下,万一有不长眼的打扰了清净可怎么好。   但听到后面,她心波一动,不觉悄悄抬眼望了顾珩一眼。   看着面前如玉风雅的郎君,陆清漪只觉他的一切要求尽可应允。   何况顾珩连贺风都让退下了,或许真是想与她二人独处,不想别人在此煞风景罢?   思及此处,陆清漪只觉心花怒放,忙启唇下令:“丞相既然发话了,你们且退下吧。”   知书自然知晓公主的意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都染着笑:“是,那奴等就不扰丞相与公主赏画了。”   一行人陆续退下,千秋亭只余下他们两人。   顾珩沉默地坐在了石桌前,石桌下似乎陆清漪特地着人安排了暖炉,坐在桌前暖意氤氲,并不觉得冷。   顾珩扫了眼空荡的石桌,随口问道:“听说公主得了王佑安的真迹,不知在何处?”   陆清漪刚坐下来便听见顾珩这么一问,忙又起身:“王公真迹难得,我特地让宫人封好,一会儿便送来。”   她小心地看着顾珩的神色,见他面容平静,似乎又怕他不悦,连忙补上一句:“丞相着急有事吗?”   顾珩并没有看着她,目光若有似无地向亭外的林道望去,缓缓开口。   “不急。”   陆清漪舒了一口气,并未发现顾珩的目光流转,而是端起酒盏,兀自斟了两杯。   她纤指捻起其中一杯,伸手向顾珩面前递去,刻意露出了半截细瘦腕子,皎白的面似桃花般娇羞。   “丞相,当年您第一次为我讲课,散课后我便在殿外埋下了这坛酒。这么多年我在宫外养居,这坛酒一直埋在树下,今日我特地待来,想与丞相共饮。”   林道处似有一抹粉裙向此处走近,顾珩看见后,缓缓地将目光转了回来,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放在桌下的左手,却慢慢地抚平着衣角的褶皱。   他没有听清将才陆清漪说了些什么,待目光回落过来,只看见眼前多了一杯酒。   他有意又往林道处望了一眼,余光瞥见那抹粉影停在了林道口,大半个身影藏在了茂林后,只留下一角裙摆似乎因太过仓促,没有遮掩好。   顾珩的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抬手接过了那酒杯。   再望向陆清漪时,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笑意:“公主有心了。” 第77章   从吴嫔宫中到清平观,本来从燕宫中线走,只需半刻钟不到的脚程。   谁知走到半路,忽然有几个小太监拦下了她。   领头一个身形瘦弱的说是前面的小路正在修缮,暂且不能通行。   秦观月向几人身后望去,确是看见几名小工匠正在翻地。   只是若是绕道从西南边走,平白又要多出一半的路程,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秦观月想干脆改天再回去拿药材,可又怕顾珩有要事需见她,权宜之下,只好改绕了西南边走。   西南边的这条道需爬几步山路,走一条林道,还要经过千秋亭。   前两日落了小雪,今晨出了日头才将林道上的小雪消弭,泥泞不堪。   秦观月提着裙摆小心地走过林道,行至尽头时抬了眼,却望见前方千秋亭中似有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赶忙躲在了树丛后,只留出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眼。   当看见千秋亭中的两人,心里掠过一丝气恼,但很快她便平静下来,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清平观今日来人让她去取药材,最近的小路偏又突然修缮,更巧的是,她居然在这里遇见了顾珩。   远远地看了一眼顾珩对面那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只凭她身上穿的流光锦和鬓间名贵的东珠,秦观月心里大概就有了一个名字。   桩桩件件的巧事碰在一起,可不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冷笑了一声,小山眉蹙起来,平添几分少见的凌厉。   看来上次的做法还是错了,她不该让顾珩误以为她那夜去清平观,是在为柔安的出现而不悦,反倒给了顾珩主动的机会。   她不能被顾珩引着走,顾珩想借此打探她的心意,她偏不能让他如愿。   她垂下眸子,在地上逡巡了一番,弯腰拾起一块石头,重重地向身后的那株梅树砸去。   一时间,梅枝断落,落下簌簌梅雪,她也很适时地轻呼了一声。   千秋亭内,侍者已将那卷王佑安的《落雁图》奉上。   陆清漪向着那副落雁图说道:“昔年我在宫外修养时,曾经遇见一位从南边来的善客,手中收藏了不少字画。以前我记得丞相称赞过王佑安的手笔,因而特意……”   话还没说完,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听见亭外梅林处的声响。   陆清漪的话被打断,而顾珩的目光更是向林道处追去,陆清漪心头一时不悦。   “是谁在那儿?”   梅林处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随后一抹粉影从梅丛中款款走出。   “见过丞相,见过公主。”   粉裙覆盖着秦观月窈窕的身段,如同粉色的云雾般飘渺婀娜。即便穿着最朴素的宫女服制,依旧难掩其艳色,甚至多了几分别样的意趣。   她不卑不亢地对着二人行了礼,露出半截玉般洁白的颈,再掀起长睫时,又是一双撩云拨雾的剪水眸。   陆清漪看得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顾珩。   好在顾珩只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酒盏,不曾抬头看向这名貌美的小宫女。   秦观月柔声开口解释道:“奴婢路过此地,不巧林中刚才有只野猫扑来,一时害怕才叫出了声,未想扰了丞相与公主。”   陆清漪细细看着她的眉眼,轻声道:“无妨的,那只野猫没伤到你吧?”   秦观月抬眼看向顾珩,顾珩仍旧端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地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又放下。   秦观月觉得好笑,顾珩居然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故意让她吃味,但她偏偏不会顺着他的心意。   倘若有了这样的一次,让他以为这样的手段管用,岂非日后要闹出更令人恼火的动静来?   她一直以为公主出身高贵,尊养长大,理应是跋扈嚣张的性子。然而陆清漪眉目清丽,声线和缓,待侍者也并无半点不悦。   虽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本性如此,都无关紧要,反正今日秦观月不想在此久留,更不会让顾珩瞧出半点不对。   她亦柔顺地一笑回应陆清漪,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气势:“多谢公主关怀,那只野猫跑得快,一闪便过去了,并未伤到奴婢。”   顾珩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沉沉的眸光落在秦观月身上。   他未料到的是,秦观月也正巧望向了他,长睫微颤,模样娇俏。   他试图从她的眼中找到哪怕一点波澜,然而秦观月的眼底平静无波,甚至藏着几分笑意。   那笑意落在顾珩的眼里,仿似一记石头砸入水中,在心头荡漾起层层涟波。   顾珩转过脸不再看她,虽然神情如先前一般冷静,但不自觉地握起了酒盏,指腹沉默地摩挲着杯柄。   这细微的举动被秦观月看见,她轻柔地行了一礼:“若无旁的事,奴婢就不打扰公主与丞相了。”   陆清漪轻轻点了点头,秦观月转身就要离去。   顾珩此时开了口。   “你的裙摆湿了,在这炉子旁烘干了再走吧。”   陆清漪闻言颇为讶异地抬了眼,她印象里的顾珩从未对哪个女子有过好脸色,遑论居然会在意一个宫女衣裳的干湿。   但她在外人面前向来礼待宫人,如今更不好随意说什么了。   陆清漪望向秦观月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心里也变得不是滋味。   然秦观月并未领情,笑意浅淡地挂在唇角,意味深长地扫过眼前的二人。   “多谢丞相好意,奴婢还有差事要办,恐怕不能久留。”   话音刚落下一会,顾珩便看见那抹粉色的丽影旋即转身离去,像是一只振翅的蝴蝶,渐渐飞远在他的视线里。   他握紧了手中的酒杯,眼里多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秦观月走后不久,顾珩便以还有朝事要处理的由头也离开了。   陆清漪一人坐在亭中,那副落雁图还挂在旁边,画上只有一只鸿雁孤零零地栖息在荷塘边,简直像极了她如今的模样。   不消会儿,陆清漪身边的知书才堪堪过来,看见只有公主一人坐在亭中,不免诧异。   但柔安公主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她一时不敢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画边,准备收起那张落雁图。   倏然一阵冷风袭来,吹卷起泛黄的画卷,亦拂过陆清漪的身上。   她今日穿的单薄,一时受了寒,倏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似要将肺腑都倾吐而出。   知书忙放下手中的画卷,走到陆清漪身边拍抚着她的后背。在猛烈的咳嗽之后,陆清漪才缓缓平复下来,一拿开手,却看见帕子上沾了血迹。   这已不是第一次她咳出血来,只是近日咯血似乎愈发频繁了。   她不能再等了。   知书惊颤着开口,吓得眼泪都要出来:“公主……”   陆清漪静静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眸底似有冷色掠过:“差人去清平观附近等着,近日若有女子进出,当即来向我回报。”   “是,奴知道了。”知书担忧地望着柔安,不知为何今日会变为这般模样,她沉吟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那这副落雁图……”   陆清漪缓缓望向那张落雁图,面上的表情再不似往日般温和。   “烧了。”   知书惊讶地张了张嘴,这副落雁图是公主费了许多心血,纡尊降贵地与那名郎君磨了好久,好不容易才从那人手中收来的,如今说烧就烧了,岂不是可惜。   但她不敢追问将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公主虽然一向好脾气,但她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知书不再自讨没趣,垂着眸将那卷落雁图收了起来。   去清平观的路走到一半,秦观月停下了脚步,刻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估摸着差不多时候,她又扭着纤细腰肢,向前行去。   与她猜想的没错,过了没一会儿,待她走到一片花林处,身后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虽然那脚步声放得极轻,但当踩过一根地上的落枝时,还是不免发出了咯吱一声脆响。   秦观月佯装未闻,依旧向前走去,墨发落在腰窝处轻晃,勾缠人心。   “月娘。”   顾珩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观月才停了脚步,立在原地。   她站在那儿不动,等着顾珩走近,方才缓缓转过身子,柔柔地欠身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丞……”   话音未落,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了手腕,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在顾珩的怀中。   她抬起水波泛漾的眸子,望向顾珩的双眼。   他的眼底漆黑一片,像是无边的深海,包揽了全部深沉的情绪。   秦观月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被顾珩握得更紧。   无奈之下,秦观月只好柔声劝道:“珩郎,你快放开我。这儿不是清平观,万一有人来看见了,于你我声名有损,只怕会招惹祸端。”   顾珩的面色稍微温缓了些,他将秦观月带到路边的花树下,松开了她的手,但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她。   “月娘,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顾珩会这么问,秦观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顾珩的反应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铁了心要给顾珩一个教训,于是面上不见喜怒地开口。   “丞相与公主谈事,我一介宫婢怎好在旁打扰。”   “不是为了这个。”   顾珩细细地盯着她的眉眼看,妄图从中找到一丝不悦。然而秦观月的语气神态实在是太正常不过,莫说有什么不悦,就连一点起伏都瞧不见。   顾珩默了默,缓缓开口:“月娘,你在生我的气吗?”   秦观月一脸坦然,惊奇地向后退了一步:“我为何要生气?难道珩郎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顾珩的面色沉了下去,变得有些难看,但仍然不甘心地追问:“我与柔安交谈,你便一点都不介意吗?”   秦观月了然地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是才明白顾珩究竟在计较什么。   顾珩期待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然而只等来了秦观月浅浅泛起的笑意。   她抬起春光潋滟的眸子望着她,十分体贴地劝慰道:“公主千金之躯,又曾与珩郎有过师生之宜。相比起来,我与珩郎相识不过一年,何况公主与珩郎只是赏画,并未又什么逾矩,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什么好责怪介意的。”   似乎还是怕顾珩不信,甚至到最后,她如往日般亲昵地勾了勾顾珩的小指,表现出自己的确没有生气。   “珩郎今日是怎么了?问了这些奇怪的话,难道珩郎希望我介意不成?”   秦观月的语气实在是坦然,让顾珩甚至觉得是一种讽刺。仿佛她在讽刺他的幼稚,只有他一人在小题大做,而这些行径根本不能撼动秦观月分毫。   顾珩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他拂开了秦观月的手。   “月娘,为何关于我的事,你总能这样冷静。若是陆起戎他与旁的女子交谈,你也能做到如此不形于色吗?”   听见陆起戎三个字,秦观月冷下了脸。   即便她往日的确与陆起戎有段情缘,但那早已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陆起戎如今都成了顾珩的阶下囚,他还狠心地断了人家的双腿,怎么好再拿他来说事。   何况今日分明是顾珩自己作怪,要拿柔安公主惹她生气,她只不过没有遂他的意罢了,他又有甚么好着急的?   “好端端地珩郎提他做什么。”秦观月不满地别过脸,语气都有些不耐,“他现今与我毫无瓜葛,珩郎不该再这般无理取闹的。”   顾珩站在原地,感到背脊渐渐僵直。他的背影高大而孤独,像是月色下的一座孤山,透出几分孤凉。   他勉强开口,暗哑的声音藏着几分悲怆,不像是在质问,反而像是可怜的祈求。   “月娘,你心中可真正地有过我?”   作者有话说:   生活不易,阿珩叹气。 第78章   秦观月的眼底瞬间一滞,很快又恢复了原貌。   若是换作往日,那些好听的情话她脸不红心不跳,便能信手拈来,但今日她看着顾珩的双眼,那些荒诞的话语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珩郎这是做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并不介怀你与柔安公主相谈,珩郎便要生我的气吗?”   她侧过身去,显出颌角精致流畅的弧线:“珩郎与那些凡俗男子一贯不同的,怎么也要为了这些小事与我计较。”   这样略带嗔怒的反斥,常常会让顾珩偃旗息鼓,秦观月屡试不爽。然而她不知晓,顾珩真正的心结在于那夜陆起戎的质问。   这招今日失了效,顾珩半晌没有动静。秦观月有些心慌地用余光眄向顾珩,只看见他眼底淡淡一层的愠怒。   “月娘,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   秦观月已然有些不耐:“我知道珩郎不信我,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珩郎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意吗?每日我与珩郎共枕而眠、观花望月,这些还不足够吗?”   话说到后面,她甚至轻巧地将罪过推到了顾珩身上:“珩郎若是真心待我,又怎会这般一次又一次地疑我。”   实则秦观月这也是破釜沉舟之举,她也拿不定顾珩的心思。   看着顾珩沉默许久,她不禁有几分心虚,好在下一秒顾珩冰凉的指尖便触碰上她的。   顾珩牵过她的手,擦肩走到她身前时,雪袍与她的肩头掠过,接而引着她向前走。   “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个故人。”   陆起章将自己的府邸驻在了京察司衙门相邻,出入审理,极为便捷。   众人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襄阳王起初是抱有观望态度,但随着陆起章行事之果断毒辣,大多数官吏也都对其垂首听命。   陆起章任命之后,才知朝事之盘根错节,亦知先前自己不被重用之由——城阳王陆起戎从中作梗,因而上任之后,大行权宦之道,私下培养暗卫纠察百官百事。   顾珩虽有权柄,但囿于大燕臣子之规,行的是文道,因此从这一点上,陆起章并不害怕顾珩的逼迫。   在他上任的头几桩大事里,就有拆除京中繁杂道观一事。   陆起章想从根本上摧毁顾珩的根基。   京察司衙门,陆起章正翻阅着臣下呈上的薄子,里面大体记录着些底下官员阿谀奉承的话,陆起章信手翻了几页,便觉无趣放下了。   “王爷,如今您已如此尊贵,犯不上每日点卯了……”说话的是京察司新提任的千鹰卫总卫蒋氏。   蒋氏之父为襄阳王府护卫总领,因而蒋氏得了这样一个职差。   陆起章捏了捏眉头:“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那人得令后便向衙下的兵卒使了个眼色,遂即底下人呈上些卷轴的字画。   “王爷,按您的意思属下去查证了,京中近日确有人在倒卖这些字画,”言罢,蒋氏抱过这捆字画,将其呈于案上。   陆起章将几幅字画拆捆,其中描绘的不过是南浙的山水风景,并无出奇之处,末了提名之人,也并无大家,陆起章不解其为何又重回市面。   “说来也奇,属下去查证时,听那几个搜罗字画的贩子说,这些字画虽不出自大家之手,但都是有贵人点名要的,若非属下花了更大的价钱买下,恐是万不能给的。”   “要的人是谁?”   蒋氏似鱼嗅腥气,谄媚道:“属下也问了,可惜那几个贩子嘴严的很,任什么也不肯说,属下怕声势过大便没有再纠缠,要不属下再带几个弟兄——”   陆起章抬手止了他的话:“不必了,此事本就是暗下调查,勿要打草惊蛇。”   陆起章又将目光重新落回这几幅卷轴上,视线逡巡一番后,似有什么考量:“你方才说,你是花了更大的价钱才买下的?”   蒋氏点头如捣蒜:“正是,这画贵的出奇,像是要这字画的买家也是巨贾名商。”   “如果不是呢?”陆起章自顾自地嘀咕道。   “那必是亲眷后人,或是派别信者,为了怀念瞻仰用的。”   蒋氏大大咧咧无心的一番话,却似惊雷劈入了陆起章的脑中。   陆起章根据题跋中的考订、记事想起来许多陈年旧事。   南浙,东柳派,山水画,几个熟稔而又陌生的字眼在陆起章脑中重复闪烁。   陆起章将这几幅字画重新铺就,起身仔细端详。   终于,他确信在这一笔笔水墨丹青背后,还隐着更大的秘密。   陆起章的指腹摩挲着画尾的落款处,这张张副副虽题跋的有数人,但这其中都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名字——林羽山人。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迫使陆起章沉沉地坐下,燕帝持政的早年间,发生过一桩骇人的屠戮之案,其中亦牵扯到南浙的几门学派及画派。   但因当时学风初起,其门下之人大都为化名,又经屠戮一案后,尚能了解全局的人亦无可查询了。   陆起章定了定神,向蒋氏道:“你去给本王查出,这个林羽山人是个什么来头。”   蒋氏领命后欲离,但陆起章似乎有所犹豫,又补了一句。   “记得,勿要声张,低调行事。”   跟着顾珩走到半路的时候,秦观月已然感觉一丝细微的不妙。   这条路先前她走过,只是那时她与顾珩坐在马车里,并非像今日这般行走。   即便那夜月色昏暗,但秦观月始终难以忘怀。   她不会记错。   这条路的两侧栽满了茉莉,然而她却无心品赏。那一夜的种种情形,皆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在顾珩的胁迫下看着陆起戎是如何受尽磋磨,他往日的意气不再,只剩下凄惨与狼狈。   同样是那一夜,她得知陆起戎对她不过是一场利用,顾珩的刀剑刺在陆起戎的身上,同样也刺向了她。   那把无情的锐刃砍断了她与陆起戎的全部过往,残忍地让她仅存的一些幻想与期盼都沦为了泡影。   从那夜起,她便知道她与陆起戎再无可能。即便偶尔也会想起陆起戎为她准备的一池花灯,而今看来,也不过是为了接近她的步步谋划,再没什么可留恋。   她不想去,也不想再看见陆起戎。可是手腕被顾珩紧紧桎梏住,压根挣脱不了。   行至密宫前,她斩钉截铁地停下了脚步,不顾手腕上的阵痛,与顾珩僵持在原地,死活不情愿入内。   顾珩的眼神沉沉,声音似有警告:“月娘。”   秦观月这次没有轻易屈服,她毫不畏惧地对上顾珩的视线,声色亦冷淡:“我不愿,珩郎非要强迫我吗?”   顾珩面色阴冷,似是下一刻便有狂风暴雨将至。   “月娘曾与他有过情谊,如今他就要被押送出宫,月娘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顾珩示意她望向密宫殿门处,只见浑身是血的陆起戎被两名侍从扣押着从密宫里走出来,确切的说,他已失去了走路的能力,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被他们架在肩上抬了出来。   纵然秦观月对陆起戎有恨有怨,看见此情景,依旧不免有些伤感。   虽然陆起戎落得如此地步是他咎由自取,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不是因为她,或许顾珩也不会对陆起戎非要这般决绝。   每一次顾珩提起陆起戎,秦观月心里都不禁烦闷气恼。   顾珩总是以胜者的姿态,嘲笑她遇人不淑的遭遇,似乎看到她的下场越惨淡,他便越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然而这样的手段让秦观月不大好受,她对着顾珩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了起来。   “珩郎若就是想让我看到他如今的狼狈样子,我已看过了,珩郎可以放我走了。”   “不急。”顾珩的眉眼稍微温和了些,“陆起戎犯的是死罪,然而他好歹算个亲王,我的意思,是留他一命,只将他流放安养出去以作惩戒。”   秦观月的神色有些古怪,她别过头不愿看陆起戎的惨况:“他是死是活,与我有甚么干系,珩郎问我做什么。”   顾珩意味深长的目光逡巡在秦观月的脸上,似乎在辨别着她刚才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想了几日,还没想好,所以才来问月娘。依月娘看,是该把这狂徒流放至京畿荒芜处,还是更为偏远蛮荒的岭南之地?”   说到岭南之地时,秦观月藏在袖中的手不免攥紧了。   岭南那般荒无人烟的地方,依照陆起戎如今的身体,恐怕还没到雍州,便已死在了路上。   何况流放之人是要被扣在囚车内,任由一路行人百姓围观的。陆起戎曾经是何等的骄傲,他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   秦观月的心里有些酸涩,但她感受到顾珩看着自己的目光,依旧语气冷淡地伪饰着:“他这样心机深沉、目无君主的人,珩郎将他杀了才好。”   顾珩的声音中似乎带着轻笑,语气听上去愉悦了许多:“月娘真这么想吗?”   秦观月的心头一颤。   从小到大,她从来就不愿相信真心的存在,更不信男子的花言巧语,毕竟当年娘亲就是这样被爹爹欺骗的。   爹爹答应会对她好,可最后却抢了她救命的药钱,拿去与人饮酒厮混。   直到陆起戎出现,最初她还是对这个莫名待她好的王爷有着警惕的提防,可到后来,她确是真正地想过要与他厮守。   但是陆起戎亲自毁了这一切。   “丞相今日三番五次地为难我,到底想说什么。”   秦观月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一时大了些,那边被侍从扣押着的陆起戎似乎循到了声响,骤然抬起头循声看过来。   然而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上,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想要向着声音的尽头跑去,然而双臂却被紧紧地扣住,一动也不能动。   “月娘,是你吗?”陆起戎的声音嘶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磁性,像是一口破败的旧钟。   他只能远远地发出一声颤抖的询问,似是想要得到肯定,却又害怕真的是她。 第79章   秦观月沉默着撇开眼,不去看他。   看着陆起戎如今的颓败,她的心里五味陈杂,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陆起戎屏息等待着秦观月的回应,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只能听见风从耳畔如刀子一下下刮过。   心跳声在胸腔里无限放大,振动着他的所有心神,然而他只等到了漫长的沉默。   “月娘……”这一声带着肯定的颤声,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似乎知道这一别后他们之间再无见面的可能,陆起戎像一只困囿浅滩的鱼,奋力挣扎着。   “顾珩,我知道你在,我求你让他们放开我,我只想看她最后一眼!”   陆起戎身边的两个侍从捂住了他的嘴,以至于他只能发出凄厉的闷哼声。   顾珩冷眼看着他,目光又掠过秦观月的侧靥,向那两名侍从挥了挥手:“让他说。”   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下,浸湿了眼前的黑布。他想跪下忏悔,然而两条腿早已没了知觉,双臂又被人死死牵制住,只能哀泣着发出一声悲叹。   “月娘,是我对不起你……”   然而这一声融尽了深悔的泣鸣落进秦观月的眼里,仿似一粒石子落入深潭。   若说没有半点触动是假的,可最终也无法引起什么震啸。   一场镜花水月的前缘,不值得让她为此落泪悲怆,何况此生除了娘亲之外,她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深陷挣扎。   反而当听见陆起戎的这一句话,秦观月攥紧的手缓缓松开了,感到了由内而外的释然与轻松。   即便她想否认,但陆起戎的背叛始终还是她的一处心结。直到今日,这心结终于得以解开。   这是他早就欠她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秦观月转向顾珩,垂眸轻轻勾了他的手:“珩郎,我想走了。”   顾珩的声音温和,眼底却淬着冷色:“难过了?”   “是他背弃了我,如今落到这般下场,虽然可怜,也是咎由自取。”   顾珩有些惊诧,黑沉的双眼紧紧落在她的脸上,想要从中找出她在说谎的证据。   然而秦观月目光平静,眼角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似乎真的没有过一丝痛苦和动容。   顾珩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一直以为秦观月是在意陆起戎的,毕竟当初找到她时,她曾不顾失态地抓着他的手,质问他究竟将陆起戎送到了何处。   她念着盼着要等到与他会面的一天,而对自己,她从来只想着逃脱。   所以当陆起戎在囚室里向他炫耀秦观月的心里有过他,而从未有过自己的时候,顾珩的确是怨恨的。   他怨恨陆起戎轻易戳穿了这一切,更恨秦观月用手段让他尝到情爱的滋味,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然而现下看着秦观月不能再平静的双眼,顾珩忽而想笑。   陆起戎以为秦观月的心里曾有过他,可实际上,他与顾珩是一样的。   从来没有任何一人能真正留在秦观月的心里。   然而他却做不到像秦观月一般决绝,陆起戎背弃过她一次,她便能毫无怜顾地将其舍弃。可是秦观月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他却从来狠不下心与她断绝。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陆起戎的哭喊声渐渐平息,转成微弱的哀泣。   而这边的顾珩与秦观月两人站在梅树下相视而望,秦观月看着默不作声的顾珩,似乎想说些什么,被他冰凉的指腹堵回了嘴里。   一阵清风拂过,吹落满树梅花,亦使他们的衣摆亲密地萦绕在一起。   梅瓣似落雪飘然而下,有几小瓣垂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她轻轻眨了眨眼,梅瓣才旋然飞落。   顾珩望着她,良久之后,紧蹙在一起的眉头才似和解瓣缓缓展开,他反握住秦观月的手,似是叹息般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留下了让秦观月听不明白的一句话。   “月娘,真希望我也能似你这般洒脱。”   陆清漪从千秋亭被顾珩弃下后,便去了燕宸殿。   她与燕帝交谈了半个时辰才出来,面上已无半点喜色。她深知皇家的帝王心术,但却一时无法将家国与她的儿女私情做个结合。   毕竟,她仰慕顾珩已成为一种习惯。   知书见陆清漪面色不佳,便快步上前:“怎么了公主,陛下没有应允吗?”   二人顺着燕宸殿的高阶而下,陆清漪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是我太心急了,父皇有他的考量,我已等了这么多年,且再等等吧。不过夜长梦多,我也怕再有些闪失。”   知书一点即透,似乎完全明了陆清漪话下没有揭开的一层:“您是说那个奴婢吧?您同奴说过后,奴便差人跟了上去,只见她同丞相,举止亲昵。”   知书话也犹豫了一番,毕竟她深知陆清漪对顾珩用情至深,于是不在纠结字眼,而是更为狠戾地说:“奴着人查了,仿佛是吴嫔身边的侍婢,不如奴差人将她——”   陆清漪略微放了放眸,玉指轻抚过腕上的润玉镯:“一个侍婢而已,丞相就算对她有些情意,不过也是雨露恩赐而已。”   又向知书摇首道:“我在丞相面前一贯端着持重淑柔的性子,在宫中亦有佳评,此时断不可再节外生枝,落人口舌。”   二人说的是那也品评画作时,那个颇得顾珩青眼的侍婢。   陆清漪面上看似惠敏柔静,实则皇室的血脉与野心流淌在她的身体里,她心思活络不在于其表兄长之下。   陆起戎、陆起章的战争是皇位,而她的战场在于顾珩。   陆清漪垂眸望去,则见石阶下正有一人迎面而上,心中顿有了一个主意,便提裙唤道:“堂兄!”   陆起章今日入宫,依着惯例先往燕宸殿问安,名义上是兄友弟恭、行君臣之道,实际上是想窥看燕帝病情,好做打算,   陆起章心中亦有疑窦,上番他进言铲除顾珩之事,燕帝竟再未提及,连用陆起戎的事一并压下了,燕帝似乎有意在回护一个于王室不利的奸佞。   甫入了燕宸殿前的广场,便闻得一句娇柔的呼唤。   “柔安也来了?”陆起章原本冷峻的面上登上一丝欣悦,紧了紧脚步迎上去。   二人相逢,终究是有些经年未见的话要说,陆起章也肺腑而发:“上次见柔安还是几年前去上香时,那时柔安尚还矮小些,几年未见,竟出落的愈发标志了。”   “堂兄还说呢,我让父皇诏你进宫一叙,父皇说你公务繁忙,我这才知晓你亦接管了京察司,成了京中人人称道的青年郎君了!”   陆清漪附上一面晏笑盈盈,试图轻而易举地掩盖着背后的丑闻。   “唉,可惜阿戎身子不好在外将养,否是应当一同把酒迎你回宫。”   为了皇家体面,燕帝发话将陆起戎失踪之事对外宣为得了暴症,迁于别处了。陆起章善于话锋游走,一番话下来竟也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陆起章顺势扶正了陆清漪的发钗,笑说:“不说这个了,柔安回来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同我说。”   陆清漪不经意地同知书对了对眼色,这才堪堪开口:“倒也没什么……”   陆起章见惯了女儿家欲说还休的模样,便再催道:“若真无事,我便离了,再有什么相求的事,我可是不管的。”   “你只管走,届时我寻不得我夫婿,便是要你为我讨公道的!”   在从小一起长大的陆起章面前,陆清漪才少见的显出些少女姿态,以嗔怪将陆起章佯装离开的步伐掣住。   “原来是此事,的确,我们柔安也该婚配了。”   陆起章比柔安还要年长些,但先前只顾着山水风月间享乐,现在又处于漩涡中,一时已不在自己婚娶大事上费心了,且他的婚事也要燕帝恩准,此时亦不是个好时机。   陆起章抬了抬下巴指向燕宸殿,继而又说道:“怎么,是哪家的公子,柔安未曾向陛下请旨吗?”   “是丞相……”   陆清漪绝非愚笨之徒,她知晓燕帝想用顾珩制衡陆起章,因而这才将先前的话口改成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而这短短的几个字,瞬时在陆起章脑中鸣响,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顾珩潜心修道,想是与你不大……”   陆起章并不想陆清漪成为他处置顾珩中间的一道屏障,如果真有这样的一天,陆起章也并不会手下留情。   “堂兄!”   陆清漪并不知此时她寻找陆起章是否是对的,只知道她想铲除掉任何接近顾珩的女人,于是故作姿态道:“若你也不帮我,叫旁人捷足先登了,我便真是孤苦无依了。”   陆起章听到“也”字,心中舒了口气,便知燕帝尚未应允这门婚事,想来燕帝也不会将自己血亲女儿嫁给如此之人。   “什么叫让旁人捷足先登了,有谁要同你争抢吗?”   “近日有一个宫女同丞相举行亲昵,模样妖艳,丞相竟也不恼她。”   陆起章眉头一拧,他知道顾珩绝非贪色的俗辈,于是问道:“那宫女长什么模样,竟让丞相也留眼相看了。”   陆清漪虽有些不忿,但还是轻声开口:“模样要我说也算是拔尖的了,若真要说出什么不同的,便是她那双眸情绵,叫人看了也怪可怜的。”   不消细听,陆起章便知她口中所说之人是谁,那双媚眼,他是见过的,险些也沦入其中。   只是,秦观月怎会从清平观逃离,充作一个宫女呢?   除非——   陆起章眉头一挑:“她是哪个宫的宫人,竟如此不知分寸?”   “是吴嫔处的。”   陆起章勾出笑意,他仿佛已通过秦观月这条藤蔓摸到了一些他未曾触及的秘密。   陆清漪依旧摇着陆起章的胳膊,言语恳切:“堂兄,如今父皇抱恙,只有你替我作主了……”   陆起章应声称是,拍了拍她的手只道“放心”。   被今日的种种耽误了时候,回到清平观的时候,天色已经稍有暗沉之意。   秦观月害怕吴嫔着急,便想早些回吴嫔处,才迈进顾珩的寝屋,就忙打开几个柜子,轻车熟路地寻找着药材。   然而柜子里只有些衣物书籍,不见半点药材踪影。   秦观月回过身,看见顾珩已在书台前坐下,甚至不慌不忙地煮起了茶。   秦观月走到书台前,半质问道:“给吴嫔的药材呢?”   “不急。”顾珩抬了眼,轻轻扫过她的纤纤楚腰。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交到秦观月手心里,略抬下巴点了点右手边的一个小匣子。   “去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我有东西要给你。”   作者有话说:   考试季的宝子们考试顺利哦~门门高分通过~ 第80章   钥匙打开小匣子,里面装着一只水头极佳的翠绿镯子。   饶是不懂行的人看了,也能知晓其可贵。   秦观月对着烛光喜出望外地照着通透晶莹的镯子,眼底掠过一丝喜色:“这是给我的?”   顾珩望着秦观月笑模样,恍惚间窥见了与她初相识的情形。   初识时她便贪的直白赤诚,对于富贵荣华有着毫不掩饰的向往。   那时他厌恶她的市侩虚伪,从未想过与她会有来往。彼时他对她的鄙夷有多深刻,之后的颠覆便有多么明显可笑。   世间万物便是如此,芸芸众生皆有定数,连顾珩也不能免俗。   纵然他能定乾坤、知天相,也绕不开情与爱的纠葛,甘愿沉沦其中。   顾珩舒然一笑,烛光的暖意渡在眉骨上,显现出难得的温和:“你过来,我为你戴上。”   秦观月眼角堆笑地向顾珩走去,顺势坐在他腿上,向他伸出莹白的小臂。   顾珩从匣子中取出那枚镯子,为秦观月戴在腕上。   尺寸正好,多一寸则松,小一寸太紧。   翠绿的镯子在雪白的肌肤上透着翠色,清丽中不失贵气。   秦观月转转腕,打趣道:“我早就说珩郎这些年该是藏了不少私蓄,这镯子价值不菲吧?”   “不是买的。”顾珩将秦观月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缓缓地捏着她的指节,漫不经心道,“这镯子是我母亲留下的。”   秦观月眼底的笑意霎时凝滞住了,腕上名贵的镯子似乎在顾珩的这句话后变得黯然失色,越看越像是一把翠绿的腕铐。   顾珩从未与她提起过他的母亲,他的过往与身世秦观月一概不知,缘何今日突然提起?   秦观月望向顾珩的眼神里多了分复杂的警惕,她抽出了在顾珩掌中的柔荑,趁顾珩不在意的时候,小心地将戴着镯子的手腕缩回了身后。   面上一边含笑试探着,藏在背后的两只手已然开始试着褪下那枚镯子。   “若这镯子这么贵重,我怎么敢要。该不会珩郎要说这镯子是令慈留给儿媳的传家物,戴上了便要成为顾家媳妇吧?”   虽是打趣的语气,但秦观月心里已然怦怦跳,生怕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   “你怎么知道?她的确是这样说的。”   秦观月讶异地看着顾珩,希望他是在玩笑而已。但看着神色正经,并无半点笑意的他,分明是在认真地与她谈论这件事,她的背后涔出了一层冷汗。   冰凉的翠绿镯子仿似成了绕着手腕的毒蛇,秦观月顿时兴味全无。   她还不想为了这一个镯子赔上全部。   “民间娶嫁都要三媒六聘的,珩郎一个丞相怎么好只拿个镯子敷衍我。”   “我父母不在,这些礼聘恐怕难全。”顾珩沉吟一会儿,旋即又道,“不过我在京中还有不少宅子田地,结亲之后,可以全都归你。”   若秦观月还是秦国公府的卑微香姬,顾珩的地位和他给出的这些条件,只怕她恨不及明日便嫁了。   可如今她见识过顾珩的喜怒无常,亦不想此生受制于人。即便这些宅子田地确实诱人,但也难以让她为之抛弃自由。   察觉到秦观月的沉默,顾珩的眉头皱了皱。   “月娘是不想与我为妻?”   “我还没想好。”   与其欺瞒哄骗,倒不如如实说来,也好免于顾珩的纠缠。   然而看见顾珩的眼色渐渐沉下去,秦观月还是不免声音减弱,越来越没底气。   “我一直惦记着娘亲的事,暂且没有心思想这些风月。何况珩郎这样的身份才识,应该只有柔安公主那样的千金之躯堪与你相配,而我又算的上什么呢?”   顾珩默了一会,揽住了她的细腰,掌心在其背后缓慢抚着。   “月娘,或许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般好。若论起出身,也许我不如你。”   “珩郎莫要逗我了。”   秦观月压根没将顾珩的话当回事。   能买得起这样的镯子,哪会是什么贫穷人家?光这个镯子,就够一个庄子的人几年的口粮了。   顾珩看她不信,抿了抿唇,似乎也不愿多解释:“月娘,你去吴嫔处已有好几日了。”   秦观月细细想了会,矢口否认:“哪有好几日,说起来也不过三日,何况前两天我还回来看了珩郎。”   顾珩的目光落在了秦观月的颈上,修长匀称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锁骨处,别有深意地抚了两下:“可那夜你宿在了吴嫔宫中。”   “那又如何?”秦观月轻咬了唇,浑身一颤,满眼不解地望着顾珩。   顾珩的指尖自她的锁骨缓慢滑向后颈,倏然扣住她的后颈,冰凉的唇落在她的耳畔:“月娘,我们已经三日没有亲近了。”   陆起章自宫中回府后,便见京察司千鹰卫总卫蒋氏于府门前伫立。   陆起章心中正愁于陆清漪所说之事,因而只颔了颔首引人入府邸。   燕国皇室凋敝,因而废却了分藩封地之事,将几个王亲的府邸安置在了京中。   襄阳王府的前身是前朝的王邸,虽修葺了一番,但仍保留着原本样貌构造,并不似城阳王府般恢弘气派。   这府邸正如陆起章一般,大隐于世。   “说吧,怎么了。”陆起章于正厅落座,接过小厮奉过的茶水,若有所思地刮了刮茶沫。   蒋氏音色深沉,将头垂下道:“您先前交代属下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听到此事的陆起章原本打沫的手忽然停滞,抬眸说道:“继续说。”   “属下这几日留心那几处摊贩,发觉这来取字画之人每次都并不相同,似乎在刻意隐藏些什么,于是属下暗自跟随,发现这画几经倒手,都流入了宫中——”   “宫中?”陆起章原本懒散的身子顺时直立,饶有兴趣地将手中的茶盏放置一旁。   “是的,但属下谨遵您的意思,恐打草惊蛇,便不再跟了。”   蒋氏话语一顿,又缓缓道:“还有一事更为稀奇,王爷应该也听说过。”   陆起章正在思索此时的头绪,听得蒋氏此话,目光又凝重起来。   “跟随属下查探的一个鹰卫原是南浙人,他父辈便是南浙行伍出身,自小也跟随其父历练了不少,他道是林羽山人此名似乎有些眼熟。”   陆起章有些不耐地扣了扣桌案:“捡要紧的说。”   “林羽山人似乎于早年间于南浙发生的李氏大案有关。”   蒋氏一席话将陆起章原本已焦躁难安的心绪再次引燃,陆起章的手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颤。   他感到有些恐慌,在已诡谲的朝局背后,到底有什么是他尚未触及的?   蒋氏见状继而补充道:“经年累月,为查证清楚,属下已派遣了一队人马往南浙去,想来不日便有消息了。”   李氏惨案与这些重出世面的字画到底代表什么?   他们无一不流入宫中,是否代表着李氏后人或跟随者正蛰伏于大燕的要脉处?   想到此处,陆起章不禁阖了阖眸,他意欲从众多朝臣名册中筛选出最终的那一个人。   “先去查吧,有了确凿的底细后再回禀本王。”   陆起章缄默片刻后,又忆起秦观月一事,无形中感到一盘筹谋良久的棋局笼罩着他,他现下要理清的,是秦观月与顾珩之间在掩饰什么。   “你去从私卫中择几个女人,明日扮作宫婢的身份选送入宫。”   昨夜,顾珩这边差人往吴嫔处随意打发了句话,便将秦观月留在清平观的事轻巧地盖过。   大抵是昨夜太过劳累的缘故,日光已折落在了榻前,秦观月仍然睡得昏昏沉沉,没有半点清醒的意思。   期间顾珩似乎试图叫醒过她几次,然而她浑身似散架般疲乏,肌肤上还留着几道青紫淤痕,只含糊地应付了顾珩几句,便又睡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落了下来,打透了窗外的芭蕉,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砖上,清泠如珠玉落盘,很快便洇开一地细润的湿痕。   秦观月便是被这一片湿润的雨声吵醒的。   那雨声近的像是在耳畔响开,忽远忽近,忽轻忽重,平白多了几分旖旎。   她原本恍惚间以为是在梦里,可难以言说的反应使她渐渐神思清醒,等到她朦胧间睁开了眼,却只能望见顾珩的两道剑眉,她才知晓为时已晚。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原本只是细弱的雨声,随着狂风骤起,雨势已经逐渐变大,大有席卷山河天地之势。   它拂过树间的青杏,浸润着满树的枝叶,似捅破了天一般,雨水自天际倾盆而下,那颗青杏被卷落掉地,随着奔腾的洪流早已被带远了。   秦观月躺在顾珩怀里,窗外雨声渐止,但雨水带来的余韵仍然使空气潮湿不已。   而顾珩的上身似刚从外头淋了雨回来似的,鬓角胸前全被雨水打湿,连眉梢眼角都是湿漉漉的。   顾珩支颐含笑望着秦观月涨红的脸颊,秦观月不敢看他,羞着别过脸去。   顾珩似使坏般抱着她,似乎要将她的衣裳也落湿。看秦观月避之不及的模样,他更是起了玩心,凑向她的唇畔。   “别——”   “不愿?”顾珩轻笑了一声,随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秦观月嗔怪道:“脏。”   “甘霖清露,怎么会脏?”顾珩抬手抚去唇角的雨水,毫不嫌弃地轻吮了指尖。   “我不跟你说了。”   秦观月被他逗得满脸通红地起身,下榻的瞬间险些双腿一软站不住,好在顾珩及时在身后扶住了她。   “身子不适,今日便别往那里去了。”   “哪宫的宫女这般散漫随性的?珩郎诚心要我露陷。”   顾珩笑了声,亲手替秦观月更了衣裳。   “去吧。”   秦观月急着往吴嫔宫里回,也顾不得照镜子,由着顾珩替她换了衣裳,便拖着酸痛的身子迈出了屋门。   走到清平观外,却看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站在观外。   她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顺着衣摆抬头向上望去。   正巧对上了陆清漪的双眼。 第81章   “见过柔安公主。”   陆清漪的眸光扫掠过秦观月,最终落在了她微显凌乱的衣领处。   她白皙的玉颈上,赫然显现着一道青紫色的淤痕和淡淡的红印。   陆清漪藏在袖子下的手骤然攥紧,声音少见的藏了厉色。   “你为何在这里?”   秦观月感受到她的目光,旋即垂下了眸子,将领口紧了紧。   “奴婢……”   沉默的空气流淌在二人之间,陆清漪周遭似覆了层冰霜般寒。   “奴婢奉吴嫔娘娘的命,是来向丞相讨问一本经书的释义。”   “是吗?”陆清漪缓缓笑了,声音极其温柔,“是哪一本经书的哪一章?”   秦观月思来想去,也记不清有哪些道经释义,最终只在灵光一现间,想起了先前在顾珩桌上看见的那本册子。   “是古澧羯五真言的第五卷 。”   陆清漪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秦观月起皱的衣领望。   她本不愿多想,但上次千秋亭外知书可是亲眼看见她与顾珩举止亲密,而今日这宫婢居然又出现在这里,教她怎能视而不见。   何况她将才根本就看得清清楚楚,这宫婢的颈上分明是让人看了都羞怯不已的印痕。   她仿似已经看见了这宫婢与顾珩在榻上缱绻的模样,心里似有股邪火在烧,烧得她几乎要端不住这张柔婉合宜的模样了。   她只想将这宫婢扣回宫内,细细审问,非要她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她到底与顾珩有没有过什么苟且。   清平观的寝屋内,顾珩将才褪去了身上的雪袍。   雪袍被润水浸透,还泛着淡淡的腥气,这腥气不仅沾染在雪袍上,还停留在了他的眉梢,流落过他的鼻梁和唇角。   但他并不厌弃这样的味道,反而喜欢将其保留。   整理衣襟时,他不经意间望见了榻上的一团洇湿,会意地笑了笑。   不过比起衣襟,更急待端正的是他的鬓发,毕竟刚才秦观月实在是扯得太用力了些。   顾珩的鬓角有些湿,还没来得及叫侍者打水清洗,就听见清平观门外的动静。   顾珩走向窗边,把窗子推开了一条小缝。   柔安话里藏刀的询问声和秦观月略显不安的回应,不轻不重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无尘很适时地叩门请入,推开门后便向顾珩行了一个礼。   他跟在顾珩身边耳濡目染,早已练就了与顾珩一般的沉稳冷静,或许现在就算是燕帝宾天,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然而今日他的面上却显露出几分焦急:“丞相,娘娘出门时撞见了柔安公主。”   他料想这般隐秘的事,丞相不会愿意有人发现,更遑论那人是柔安公主。   然而丞相玉身立在窗边,好整以暇地负手向窗外远望,俨然似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似的。   无尘清了清嗓子,又提醒了一句:“丞相……”   似乎是嫌无尘的声音扰了他看戏,顾珩挥了挥手:“我知道。”   无尘一时无言,但想到适才柔安公主似乎很不悦的模样,只怕秦观月会落了下风。   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问道:“丞相不去看看吗?”   “不急。”   他很想看一看秦观月会如何应对。   然而秦观月很快便有些抵挡不住柔安的追问,似乎落了下风。   柔安已然细细问道具体是哪一段经,哪一句话了。   顾珩不必细看,也能才想到秦观月此时一定如立针毡之上。   “走吧。”   他不能再等了,否是秦观月要怪他了。   顾珩拂袖向门外走去,离开时顺手从桌上捞过那本五真言。   “你不要紧张,只是我也爱好道法,所以想听听吴嫔娘娘究竟是何处不解,也好循思一二。”   陆清漪面若春花,笑得轻轻柔柔,让人听不出话里的锋芒。   偏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询问,才更让人挑不出错处。   秦观月垂下洁白的颈,流转秋波的杏眼藏在了长睫之后:“奴婢不识字,吴嫔娘娘将不明白的地方点在了书上,奴婢也不知具体是哪段哪句。”   “那本五真言在哪?”   陆清漪的目光缓缓落在秦观月空空无物的双手上。   “姑娘将这本五真言落在我的桌上,不怕回去后被你家娘娘怪罪吗?”   陆清漪一敛眼底的冷色,循声望去,看见顾珩缓缓走来,雪袍翻涌,手中还握着一本经卷。   陆清漪往日为迎合顾珩,与他有些可以交谈的话语,将他提起过的道卷皆钻研了一遍,细至每章每行,乃至每个字眼,她都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因此她只要一问秦观月究竟吴嫔留的是哪句话,当即便可知她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可顾珩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丞相,听这位姑娘说,今日吴嫔来问了五真言,我也想一听丞相的见解,所以才与这位姑娘多说了几句。”   顾珩并未拆穿陆清漪,只是将那本五真言递向秦观月。   秦观月舒了一口气,故作感激涕零地向顾珩一礼:“多谢丞相。好在丞相提醒,否则奴婢回去只怕要挨罚了。既如此,奴婢遍先回宫复命了。”   秦观月接了五真言,转身就要走,却被顾珩叫住。   “等等。”顾珩目光含笑地望着秦观月,“你连书都忘了拿,今日我与你讲的课,还能记住多少?”   顾珩分明是在柔安面前故意让她难堪,秦观月轻咬了咬唇,恨得抬眼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顾珩并未退怯,反抬声问道:“我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秦观月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到嘴边的斥骂强忍回去,转而乖顺地低下头:“奴婢记得的……”   顾珩眼底的笑意更深:“那你正好与公主说说,我是怎么教你的?”   秦观月倏然便听懂了顾珩话里的深意,一阵热意霎然攀上了脖颈。   怎么教的,他身体力行地教会她新的学识,如灵活的小蛇穿梭在雨后湿润的茵丛,引起了新的波潮骇浪。   他趁她半睡半醒的时候偏要扣着她教,让她动弹不得,还充耳未闻她的求饶。   直到雨势不可阻挡,他才满意地检验着自己教学的结果。   秦观月光是想起来都羞得脸热,羞愤欲死。   陆清漪站在一旁,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藏在袖底的粉拳紧握,蔻甲深嵌进掌心,印出了深深的白痕。   她不愿秦观月坏了自己的事,抢在其之前开口,望向顾珩柔声问道:“丞相的头发怎么还湿着?”   顾珩似乎心情不错,眼底居然酿着笑意,这是陆清漪往日从未见过的模样。   陆清漪愣了愣,随后听见顾珩状似无意地说道:“将才下了场雨。”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合乎情理。   确实将才那场大雨绊住了她的脚程,否则她早就到了这清平观,也能看看一切是否如这宫婢所言,她真的只是来询问道义。   陆清漪关怀地问道:“丞相未曾打伞吗?”   顾珩摇了摇头:“我在屋里来不及撑伞,屋顶便倏然漏了雨,淋了满身。”   话说完,他别有深意地望了秦观月一眼,但秦观月低垂着头,他只能望见她漆黑的发顶。   陆清漪自上而下地扫掠了顾珩一眼,但见他身上鞋尖全然干燥,惟有鬓角沾了湿意。   于是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怎会,难道清平观没人修缮吗?”   “雨势来得及,去得也快,公主不必费心了。”顾珩唇角含笑,知晓再逗下去,面前的小狐狸便要张爪牙了。   他转向秦观月淡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秦观月强忍着满腔怒火,临走前还不望剜了顾珩一眼:“是。”   看着秦观月纤纤袅袅远去的背影,陆清漪心中五味陈杂。   直觉似乎在提醒着她,这宫女与顾珩之间,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直到秦观月的背影消失在一道花墙之后,顾珩才收回了目光,敛起了唇角笑意,又如往日一般清冷:“公主来清平观是为何事?”   陆清漪愣愣地看着顾珩,只觉得面前这个有些不近人情的顾珩,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她知道顾珩不喜欢别人耽误他的时间,于是赶忙道:“父皇如今重病,我想为父皇办一场祈福会,除了宫眷小姐之外,还会邀请今岁的进士学子,我想劳烦丞相来为他们讲道。”   顾珩沉吟了一会儿,轻皱了眉头“如今朝事繁重……”   陆清漪本以为希望落空,低微地叹了口气,然而顾珩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改口道:“罢了,便依公主的意思办吧,到时我会去的。”   顾珩回到清平观中,沐浴之后,照例于三清前上香,幽幽薄雾中,顾珩神色坦然,只是眉目间平添了几分疲乏。   贺风在顾珩行完礼后,这才开口:“依照您的吩咐,已叫内务处将那几个宫婢放进来了。”   “安排在何处了?”顾珩淡淡嗯了一声,回身问道。   “安排在司花局了,哪里清闲,利于她们随意走动,打探消息。”   “好。”   贺风虽跟随顾珩多年,但对顾珩行事仍有些琢磨不透,顾珩与秦观月的感情已让他解读费力,但此时事关大业,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丞相何故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襄阳王的人进来,襄阳王以为那些宫婢充做良家女的籍户便可入宫掩人耳目,好在内务处自燕帝病后,因为不是什么肥差便无人争抢,因而早已按照您的意思查奴婢的三代籍户了。”   说到此处,贺风颇为得意:“那些女子想是做私卫出身的,遑论三代,一代都难以深查。”   顾珩并未对自己的先手棋感到欣悦,而是更为谨慎的摇了摇头。   “陆起章送人进来,说明已察觉到了什么,若是简单的监视燕帝病况,大可自来探望,想是——”   顾珩言语停滞了片刻,踱步到窗前支开一条缝隙,屋中原本缭绕的烟雾便追逐而散。   贺风聪敏,立刻昂首应道:“您是说,他知道了吴嫔娘娘的事。”   “既然知道了,那就推他一把。”   顾珩话说的果决。   “您是知道的,陛下想让您牵制襄阳王,若襄阳王谋害了吴嫔娘娘,岂非顺理成章夺取储君之位。”   顾珩不做声,只是凝视着贺风。   贺风蹙眉了片刻,顿悟道:“燕帝久病缠绵,朝臣与襄阳王虎视眈眈,您不想等了?”   “说下去。”   “您想激襄阳王出洞,无论成败,您都有理由——”   “燕帝一时尚不能死,陆起章已持兵京中,不能让他再收买人心了。”顾珩的指尖抚过窗棂的绣花,偶有一处未打磨的木刺拦阻,让他停滞了前进。   顾珩侧首低声:“去跟她说一声,这几日上点心。”   襄阳王府内,人头攒动。   自襄阳王分权后,顾珩便似偃旗息鼓般在明面上没有了动静。   这几日襄阳王又大肆拆除了几个原先顾珩修建的道观,这个举动在百官眼里是个颇有深意的预兆。   原本官吏们只觉燕国根底烂透,后继无人,若顾珩取而代之也不无可能,但随着燕帝病重,二王连续缠斗,便觉这世事无常,该择良木而栖。   今日一些被顾珩削了职权的官吏相约拜会襄阳王,明面上都是在讨份差职,实则是来主子面前一表衷心。   待人散后,陆起章冷嗤一声:“名录记下了吗?”   “都记下了,还有些拜帖也一应录下了。”一旁的随从应道。   陆起章看向门外仍旧在忙碌搬运礼品的小厮,继而说道:“这些人,一干不用,挑几个家世尚可的,拟份面上过的去差职给本王看看,权当邀买安抚了。”   陆起章对君臣之道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或许在此之前,他只当自己比作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却不知自己已将前路封堵,再无光亮可言。   说话间,迎面而来千鹰卫蒋氏。   “王爷,有消息了。”   蒋氏乜了一眼陆起章一旁的随从。   “无妨,你直说吧。”   蒋氏得命,便颔首应道:“今日一早,我等在城外河中拦截,拦到了从宫中漂出来的信匣。”   蒋氏语毕,从怀中掏出一卷小笺呈上。   陆起章有些惊诧于那些安插进去的私卫动作之迅猛,消息来的竟如此快。   他接过小笺,只一瞬,神情便凝重不堪。   蒋氏见状亦再续言:“属下亦怕消息不准,又差人打探了一番,回话是这几人在司花局,借着送花的由头往吴嫔宫中去,趁机取了些吴嫔倾倒的药渣。”   蒋氏略一抬头,对上陆起章的双目:“其中一个精通药理,一闻便知,这是安胎药。”   陆起章缓缓抬起眼,但见他的眸底深若寒潭,藏着令人骇惧的冷光。 第82章   入春时节,阖宫上下的的妃嫔与女官皆换上了新制的春衣,秦观月虽隐忍持重,但终究留有顾珩之前说所的那点“女儿心思”,因而看得那些姝影愈发眼热。   秦观月这便忆起若不是顾珩,自己怎么沦为阶位最低的侍婢,只得巴巴地看着人家的风姿。   因而一连几日,顾珩差人与秦观月传话想约见一面,秦观月今日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据了,明日又以伺候吴嫔膳食抽不出身来避开。   顾珩起初只是以为秦观月癸水又至,不甚放在心上,但又盘算了一遍,心觉日子不对。   顾珩是有些迟钝,到了秦观月连话儿都懒得回的地步,这才发觉人有些异样,但又碍于他一朝臣的身份,前有淑贵妃、俪贵妃之事,全朝的眼睛都盯着他,现已不大好在后宫行走露面了,否是他定要好好盘问秦观月一番的。   顾珩想到此处,手下原本的平洁的书薄被他弄得褶皱不堪,顾珩思来想去,将贺风喊了过来,二人对视,煞有介事的商讨着对策。   贺风愚笨,恰是碰上顾珩这个略不谙风情的,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修书攻擂,每隔一个时辰便差女婢往秦观月那儿送信。   不出一日,秦观月便被这如影随行的信给扰的没个安生,原本安安宁宁同吴嫔的绣花日子也被顾珩扰得心绪烦乱。   吴嫔虽不解其中真意,但终究不是个痴傻的,便缓言相劝——顾珩终究是又些身份性子的,无论二人生了什么误会,不好因此再生些不必要的怨怼。   秦观月这针线仍在上下穿梭,听着吴嫔一席话入了心,一时失神竟刺破了手指,沾染了原本洁净的绢面。   或许是这几日离开顾珩的祥和日子太过舒适,秦观月险些忘记了顾珩是如何废人行走、囚她幽室的,顾珩的爱是焦月下暴虐的山雨,只是在乏力时怜爱了一下她这柄摇曳的残荷。   更何况,她的娘亲还被这片山雨携来的阴云笼罩着。   秦观月随意擦拭了血珠,便旋身往侧阁去了。   秦观月坐于案前,用着些许生疏的姿势提笔,她在空中大略拟了几下,便堪堪落笔。   她没有习过几首诗文,因此作出的诗也只能称之为一些不入流的打油诗,诗中大概是在责怪顾珩不知风月人情,民间的郎君尚知道为娘子添置几身新衣,珩琅也不知是心疼银两还是什么,竟一句话也没有。   谁知道,这几句歪诗竟写进了顾珩的心坎,顾珩将这几张薄透的小笺翻了又翻,愈发觉得秦观月真实得可爱,这种近乎于嗔怪的责骂,让他久违一种农间的夫妻之乐。   当夜,两箱上乘的衣料和裁就好的衣裳送进了吴嫔宫中的偏阁。   秦观月将这几件衣服轮番试了个遍,这才肯停手,尽管这仍不能穿出门去。   或许秦观月自己也并未发觉,她所要的是顾珩的上心与关切。   秦观月刚将这几身衣裳整叠好了放进箱里,便听得前殿吵嚷嚷的,于是启门往正殿走去。   “孟瑶,快来瞧瞧,这花你肯定没见过。”开口的是吴嫔身边侍奉良久的女婢。   秦观月偏首看去,只见几人围着吴嫔,晃动的肩头中,秦观月看到吴嫔正俯身探闻着一株奇丽的花。   那人拉住秦观月的小臂便将她带入其中。   吴嫔见秦观月来了,便招手引到:“你快些闻闻,真是好香啊!”   秦观月还未曾靠近,一股浓郁且甜腻的香气便直冲脑内,秦观月不由得掩住了口鼻。   那吴嫔身侧的女婢先行开口:“他们司花处的倒真有几分能耐,竟能培育出这样的花来,说什么这兰花原本是开于高山之巅的,谁能想咱们大燕这样湿热的地界儿也能养活!”   秦观月原本并未多想,这人的一席话反倒使秦观月生出一些遐思。   她尚在秦国公府是,久浸香料之中,各类花木、草药熏染,尽管是以香姬为名,但秦府更多的是教她们如何调配香料、分辨香气。   秦观月上前凑近了细闻,只一瞬,一种难以言明的窒息感让她绷紧了后背。   她一把握住了吴嫔的手腕将她扯离了这盆花栽,勉强定了定神色冲女婢们开口:“这样好的花,屋内光照不好,你们先放到后院的花圃里去吧。”   秦观月真似一抹阴晴虚幻的月,离了吴嫔处后,便遁身于清平观。   顾珩倒未在面上过多打趣为难她,只是见了她时,唇角不自觉地往上提:“舍得来找我了?”   秦观月懒得与他在周旋前几日的乏味事,便对顾珩留着一分情面说道:“这几日入春,宫里事忙,这不是刚闲下来了吗?”   秦观月将外身罩着的那一身宽松的侍婢服饰褪下,露出里面华贵的衣衫,这是顾珩送她的一件。   秦观月似小儿讨巧般的探问道:“好看吗?”   虽然今日秦观月怀赘着一件要紧事要说,但她仍不忍这样的衣裳只能沦为独赏之物,甚觉辜负。   “好看。”顾珩慢悠悠地望她一眼,也是在看向“女儿姿态”是如何向他折腰的。   他这一眼是实实在在看了的,连秦观月也挑不出错来,只是秦观月不甘于这样应付的回答,本欲再细问,谁知顾珩竟先行开口:“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件事吧?”   秦观月娇笑着站在顾珩身边为他研磨,边开口道。   “今晨内府送来了几盆兰花,我瞧着是从未见过的品种,便多留意了几分。”   顾珩信手翻了一页书:“然后呢?”   秦观月眼神飘向窗外,确认窗门紧闭之后,才轻声贴近顾珩耳边。   她将今日在吴嫔宫中的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顾珩,末了轻声留下一句:“总之,依我看,宫里已经有人盯上了她,势要将这未出世的孩子扼死在腹中。”   她本以为顾珩会登时让人去查明此事,至少应该有些讶异。   谁知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起伏,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过一下。   顾珩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不紧不慢地又翻开了一页书。   秦观月静静地盯着顾珩看,眼神从不解转变为了怀疑,最后落定在愤怒上。   她貌似是在询问,实则更像问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该知道什么?”顾珩抬起眼,看着秦观月。   桃红色的新衣衬得她肌白貌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娇艳,哪怕是此刻皱着眉头,微微愠怒的模样都显得灵动。   秦观月有些懊恼地将墨石抛在砚台边,登时书台上溅起了零星的墨点子,还有几滴落在了顾珩未写尽的字帖上。   顾珩拿起那受了难的字帖,低微地轻叹了一声,即便已然尽力放低了声音,却还是被秦观月听见。   秦观月面上的怒意更盛,扯来他手中的字帖便用力地反扣在桌上。   “别看了。”   “你早就知道有人要害吴嫔的孩子,对不对?”   顾珩既没说对,也没否认,只以沉默应之。   确实一切如秦观月所说,当初他虽然答应了燕帝要保下这个孩子,但若想顾全大局,完成大业,吴嫔的这个孩子,便留不得。   因此他有意将吴嫔有孕的消息传出去,让陆起章发现。或者说,将秦观月安排在吴嫔身边,也是这局棋的一步。   只是他低估了秦观月,以为她不会这么快就勘破其中的所有玄妙。   却不想她还是这样早就来兴师问罪了。   顾珩叹了口气,放低了姿态,用哄人的语气向秦观月说:“月娘,吴嫔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他本来是想要平息她的怒火,等她稍微冷静了再与她分析其中的利害。   他不指望秦观月能全然理解这一切,但至少她不应该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与自己站在楚河的两端。   然而话还没有开口,便被秦观月打断:“够了。”   这是秦观月第一次觉得顾珩这样陌生。   即便她一直知道他身为宰辅,能站在今天这样的位子上,必然不是靠着纯良洁善,而是用尽了非常人不可理解的手段。   她也亲眼见识过,他是怎么处置陆起戎的。   不留情面,极尽残忍。   从她接近顾珩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冷淡,这是一个克己断欲,几乎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至少在她的面前,顾珩还有些人性的温热。   这些微的温热与宠溺,竟然让秦观月险些忘了顾珩的可怕。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顾珩居然要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   更何况那还是吴嫔的孩子。   她以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顾珩:“你明知道我与吴嫔的情谊,明知道我多么看重这个妹妹,为何还要如此?”   顾珩看着情绪极度激动的秦观月,知晓现在不是与她分辨的好时机,便意图牵过她的手腕,先不与她谈论这件事情。   他暂时还不能告诉秦观月自己的一切,尚且还不是时机。   秦观月甩开了他的手,背向顾珩而立,顾珩还想解释些什么,却听见沉寂的屋内传来轻微的低泣声。   他感到心神一颤,一时难以将那些道理再冠冕堂皇地说给她听。   顾珩走到她的身边,掌心轻扣上她微颤的香肩:“月娘……”   良久,秦观月缓缓转过身,抬起那双满是秋露的眸子,泪盈盈地望着顾珩。   她不再恼怒,也没有张牙舞爪的质询,只剩下楚楚可怜的姿态。   “你怎能如此对她,又怎么舍得这样对我?” 第83章   顾珩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早已想好的说辞在秦观月的泪眼下尽数消弭。   平心而论,他的确担心过若是吴嫔诞下的是皇子,会让燕帝后继有人,他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发生。   燕帝荒唐一世,当初听信奸佞谗言,便屠尽他全家满门,还牵连了诸位与父亲相交甚好的叔伯一并丧命。   作为李家唯一的血脉,这么多年来,他活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目的。   让燕帝尝到千百倍痛苦的滋味。   所以他步步经营,获取燕帝的信任,燕帝要美人,他便将最好的美人送进宫中;燕帝好奢靡,他便为燕帝建起骊台,即便耗工成千上百,引得怨声沸腾,他也在所不惜。   他便是要让燕帝留下千古骂名,让大燕烂到根里。   更重要的是,他要让燕帝直到死也见不到他的母亲,还要彻底断绝他想有个皇子继承大统的愿望。   他让燕帝多活了这么久,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燕帝死后,大燕的江山,将不再姓陆。   每一步他都计划的缜密,顾珩自认为不会有任何一步错棋。   但他算对了时局与人心,却算错了他与秦观月之间的纠葛。若是当初他没有对秦观月生出恻隐之心,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以后,也不会有今日他被秦观月质询,却百口莫辩的情形。   他暂无可话,但不想因为这些事与秦观月起争执,他们已有数日未见,为何一见面便要这样针锋相对?   顾珩揉了揉眉心,似是请求般放低了声音:“月娘。”   秦观月并不领情,向后连连退了两步:“难道不是吗?珩郎觉得那孩子是威胁、是拖累,他挡了珩郎的路,珩郎留不得他了。”   “可是珩郎,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啊,甚至尚且不知男女,怎么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秦观月知道顾珩或许没有想要亲手除掉那个孩子的意思,但他分明猜到有人会毒害吴嫔的孩子,却还默许了别人下手,这便说明,他也是动摇的。   她无法忍受顾珩生出这样的想法,就算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会激怒顾珩,她也要说。   她便是要让顾珩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吴嫔和她的孩子,便是要赌顾珩对她的心意。   秦观月微微啜泣,瞥开了眸子,话里带着几分气恼。   “如今想来,只怕当初珩郎愿意让我去吴嫔身边侍奉,也是别有目的吧。珩郎,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连我也只是你安排好的一枚棋子。”   “月娘!”这一声,声音极厉,似是最后的警告。   顾珩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一掌猛地拍在身旁的书台上,震得砚台跟着一跳。   秦观月心里也被顾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了一跳,眼泪不由自主地便盈满了眼眶。   顾珩显少会这样失态,这次他是真动了气。   秦观月留给顾珩的只有半张侧脸,顾珩看见她的眼中似有水光,像是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顾珩当即冷静了下来,走上前抱住了她:“月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   “我不想听。”   秦观月强忍着眼泪,挣脱了顾珩的怀抱,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这些日子我要留在吴嫔身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原本,秦观月还有一句“若是珩郎执意要除掉那个孩子,便连我一起除去。”   可想起顾珩阴沉的眼神,她忖思了一瞬,又将话吞了回去。   陆起章在庭院中向缸中几片荷苗下的幼鲤投喂着吃食,这本不是大鱼产卵的气候,今年却一反常态。   陆起章认为这略显妖异的征兆是预示着吴嫔产子,因而意欲差人将其搬走。   但千鹰卫蒋氏一句话却打消了陆起章的顾虑。   “王爷不必心焦,那兰花只消在吴嫔处留够七日,这胎儿自然而然就没了。”   那兰花是异株,在中原几乎无人可察,因而陆起章听完此话后,略微松了口气。   陆起章实则还有一桩郁结的心事,秦观月在吴嫔处的出现绝非巧合,这预示顾珩早已知晓此事,但顾珩并未心急向那腹中胎儿动手,其后暗藏的定是燕帝的旨意。   入春时节,尚有些回寒,一阵穿堂的东风不由让堂下二人打了个寒颤。   比起顾珩,陆起章在意的是燕帝既然早已知道此事,还如此行事,其心中设的局便是看二虎缠斗制衡,从而等待腹中之子出生,以辨男女。   难怪上番榻前弹劾顾珩没有了下文,原来症结在此。   陆起章感慨,此等心机,燕帝于病中也是思虑详尽了。   值此时,从前厅慌忙地行来一人,连连唤道“王爷”。   蒋氏眯眼看去,得见来人是手下谴去南浙查案的探子,在他冲撞到陆起章之前先一步拦下。   “这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放肆,还不赶快理顺了嗓子,见过王爷。”   那人倒也听命,猛咽了几下口水,这才回话:“禀王爷,属下在南浙巡查几日,几经走访探问,这才有了消息,正如先前的猜测,这林羽山人正是李氏大案的李道生。”   陆起章对此并不意外,他在等着这人后面的回复。   “得了这个消息,属下并不敢耽误,便取了前时总卫予我的绘图,佯装商贩在京中售卖,不出一个时辰,便有人来问询,此人不讲价,可谓是豪掷——”   蒋氏有些不耐烦,拍了拍这人的肩头催促道:“说些紧要的!”   那人缩了缩脖子,应道:“近来京中风靡这派的画作,贩子也多,因而那人并未疑我,于是属下带人跟踪,这画几经转手,最后留向了……”   说到此处,这位年轻的探卫似乎也有些胆惴,声音怯懦道:“清平观。”   陆起章手一松,一掌鱼食悉数洒进了荷花缸。   “再说一遍。”陆起章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在佐证自己心中的猜想——这位来路不明、身世成谜的大燕丞相正是李氏残留的余孽。   若非血亲,怎么豪掷万金,收取些无甚作为的旧画。   “属下不敢扯谎,确是如此。”   陆起章额前的青筋肉眼可见的逐渐凸起,仿佛在此刻,顾珩并非只是在挑战他。   似乎顾珩要征伐的是一个王朝,他在搅弄、戏耍皇权,更可怖的,是他已登及人臣之巅,他还想要什么?   顾珩与燕帝接二连三的戏耍,使陆起章此时颜面全无,作为大燕的皇室,他尚有一份理智在。   陆起章几乎是不受控的斥道:“备马,进宫!”   陆起章并未像蒋氏想的那般直刀向清平观,而是卸了佩刀往燕宸殿去。   燕宸殿中,燕帝已能坐于榻旁与人闲叙几句,陆起章来时,燕帝正在进膳。   “阿章来了,过来陪朕吃些吧。”   燕帝言语平和恳切,在陆起章的耳中却充斥着讥讽,他是什么?人人可堪掌中玩弄的傀儡吗?   陆起章面上蒙着一层伪善的笑,他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因而闭口不谈吴嫔之事。   “陛下现在身子好些了,朝中一些重要的奏章便不宜交给丞相了,该由您定夺了。”   自困于病榻后,燕帝清明了不少,这几日身子见好,也的确动过易权的念头,但现下顾珩与陆起章文武相抗,若有失平衡,则有颠覆之灾。   燕帝只是笑笑,回道:“朕这一病,眼神不大好了,如今看人尚且有些吃力,此事再说吧。”   陆起章几乎是紧跟着燕帝的话尾回道:“再说?再等恐怕这天下就不姓陆了。”   燕帝怔住,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礼教的陆起章,燕帝透过这一句话亦看出陆起章身上怀揣的悸动。   “阿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起章意识到方才语气不佳,便择词将陛下换为了皇兄,缓声:“皇兄在病中,臣弟不敢惊扰,这几日京中盛行贼孽李道生的画作,细察之下是有人刻意搜罗,臣弟心惊,便派人追查,秘访之后,这些画作悉数流向了清平观。”   燕帝气血上涌,已不是惊骇可以形容,只短短数句话,燕帝涨得满脸通红。   陆起章见燕帝不言语,更激进道:“皇兄明鉴,李氏大案李氏满门被处死,因当时情况混乱不堪,谁也不能料定是否有遗漏,若当时有遗子,如今也该长成了。顾珩他身世不明,毫无家学,但行事专断狠辣,大行专权之事。”   陆起章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他到底想专的谁的权!”   燕帝不是没有怀疑过顾珩的出身,只是顾珩修道颇得心法,虽有党同伐异之嫌,但这并非他一人如此。   燕帝此时只觉得喉头梗住,他刚将这大燕的未来托付给顾珩,此事若成真,岂非造化弄人,前事要反噬自身。   无论真假,燕帝已不敢再想,他急切地想拉住陆起章的手交代些什么,左手却迟迟无法抬起,只一瞬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再不知人事。   燕帝病情急转直下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清平观中。   顾珩站在窗前,张开手接过窗外飞来的白鸽,取下白鸽爪旁的密信,又将其放回天际。   贺风站在顾珩身后,静静看着顾珩展开那枚信笺。   顾珩扫掠了几眼,便将信笺移至烛火旁。   信上说,燕帝是见过陆起章之后才突然不好的。   顾珩的眼底似晦涩的深井,或许只有秦观月能搅起一些波澜,但包括她在内,没有人能读懂其中的深意。   贺风不外如是。   贺风什么也没问,只是等待着顾珩的命令。   信筏的最末端也在燃烧的烛光中被完全吞噬,化了的灰烬飘落在烛台旁。   顾珩拂去指尖残末,转身向贺风道:“你去,将孟夫人接进宫。”   贺风领命后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阖起的菱花门后。   在前几日与秦观月的对峙中,顾珩最终还是又一次落了下风。   即便他知道,只要吴嫔的孩子顺利出生,无论以后如何,终究都会是一个威胁。   若是一名皇子,他便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亲太子。血统或礼法上,顾珩都必须要辅佐其登上帝位。   陆起章会比他还要害怕这件事的发生,所以顾珩可以笃定,只要陆起章知晓吴嫔有孕,必然会动手。   他不必脏自己的手,便可以除去这个威胁。   这是□□大业,最妥善的方式。   可他错在低估了吴嫔在秦观月心中的份量,秦观月居然宁愿与他翻脸,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每至夜里,他想起秦观月对吴嫔的爱护,那样不顾一切的坚定,让他感到心烦气闷。   他待秦观月如此,也未曾有过这般的待遇。   可是到最后,愿意妥协和退一步的还是他。   清平观的人第五次来到吴嫔宫中,秦观月还是不见。   即便她知道顾珩暂时不会对吴嫔如何,但她还是刻意说成是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吴嫔便会受害。   传话的人将秦观月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入顾珩耳里,顾珩攥紧了手中的书册。   怒火在胸腔里燃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再去。”   侍者应命要走,被顾珩叫住:“等等,拿上这个。”   孟氏已被贺风接到清平观中,在秦观月第三次推拒不见的时候,顾珩便向她要了一枚贴身的绣包,以防不时之需。   只是他没想到,秦观月居然真的不愿见他。   顾珩从袖子中取出那枚绣包,交给侍者。   “将此物交给她,别的什么都不必说。”   侍者第六次来到吴嫔宫中,秦观月正将手中端着的洗脸水泼在院中,好巧不巧,正好泼到了那侍者的脚边。   “回你们丞相,我不去。”   侍者被淋了一脚的水,鞋面洇开了一大片水迹。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里抱怨着丞相为何要将这等苦差事交给他办。   见秦观月转身便抱着铜盆要走,侍者赶忙跟了上去,好声道:“姑娘,这回不同,丞相是让我来送东西的。”   “真的?你莫不是诓我。”   “千真万确,我怎么敢诓骗姑娘。”侍者颤巍巍地将那物从袖中拿出。   秦观月将信将疑地从那人手中接过东西,当看清绣包上针脚歪歪扭扭的腊梅图样时,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哐当一声,铜盆落了地,清泠泠地在地上转了两圈。   铜盆落地时砸到了她的左脚,可此刻秦观月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看着那枚绣包,眼泪夺眶而出。   无论过了多久,只需一眼,她便能认得。   这是那年娘亲生辰,她亲手为娘亲缝制的生辰礼,从那天起,娘亲走到哪都要带上这枚绣包,一刻也不得离身。 第84章   季春时节,枝柳抽新芽,燕宫的林径道旁绽开点点鹅黄色的小花,模样可爱可亲。   可秦观月无暇顾及这一路的好风光,她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吴嫔宫中通往清平观的这条路,她已经走了许多次,可是没有一次,她会像今天这样觉得这条路漫长而无尽头。   她从小便不爱做女红,但那时家里贫困,娘亲没有病倒的时候,整日上山采药劈柴,再变卖换些银钱。   山上蚊虫多,不巧时还会碰见草蛇,秦观月彼时虽小,却也知道心疼娘亲。于是趁娘亲的生辰前,为她缝制了一个绣包,还特地在里面塞上了防虫蛇的草药。   虽然她不擅女红,一朵腊梅花绣得张牙舞爪,但娘亲还是夸她绣得好看,整日带在身边。   她与娘亲就是这样,同样深陷泥淖的两支花朵,只能互相搀扶紧靠,才能勉强活下去。   在看到这枚绣包的刹那,秦观月瞬间的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娘亲一向珍视这枚绣包,哪怕是当年路遇歹人,拼了命都要护着这绣包,为何今日这绣包会由顾珩的人拿来?   她是见过顾珩的手段的,娘亲和自己的身契还在顾珩手中,当初顾珩威胁她时,不正是以娘亲做要挟吗?   偏偏这传话的是个愣头青,无论她问什么,那人都只是说“姑娘去了便知道。”   秦观月愤愤地走在这人身后,一路上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望见了清平观的大门,她几乎是跑着进了观里,正准备往正堂去,却被刚才传话的侍者拉住了衣袖。   “姑娘,丞相在书室等您。”   秦观月甩开了那人的手,没好气道:“知道了。”   拐了一个弯,她朝书室的方向走,步伐又急又快,那侍者根本跟不上她。   秦观月焦急地推开书室的门,虽然还没看见顾珩的身影,颇为不善的质询便先落了下来:“娘亲的绣包怎会在你这里?”   顾珩站在门后,面容浸在那扇被推开的门映下的阴影中,他并未接下那句质询,而是望向了书室深处的暗影。   “月儿……”   孟氏缓缓从暗影里走出,声音与步伐一并带着颤抖。   秦观月霎然间愣在了原地,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掌间紧攥的绣包也落了地。   她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前方,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难以呼吸。   直到娘亲走近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她僵硬的身子才堪堪能有些动作,泪水不可控制地顺着眼角落了下来,颤颤地唤了一句阿娘。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的画面落在顾珩眼里,顾珩的心里似有惊涛骇浪翻涌,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曾经,他也是有家的,只是在一夜之间,他的爹娘亲人,全都被焚戮在那场血海之间了。   顾珩的眼神暗了下去,在这场重逢中,他的存在似乎显得尤为尴尬。   他将这场不属于他的热闹与欢愉留在身后,独自一人转身离开了书室。   孟氏与秦观月交谈了许久,二人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秦观月这才有功夫细细端详娘亲的面貌,惊觉娘亲脸上已经全无先前的病态,甚至两颊多了些丰腴。   看着秦观月身上的宫女服制,孟氏的心情复杂起来。   先前秦大娘子与她说秦观月要替秦家小姐进宫做娘娘的时候,她便极力反对,不愿女儿进宫受苦。可无奈寄人篱下,她只是一个连奴仆都算不上的妇人,哪有人会在意她的建议。   自秦观月入宫之后,二人之间便再无音讯往来,她曾屡次想要打听女儿的下落,可都被秦国公府的人斥了回来。   她整日忧心女儿会在宫中受苦,后来偶尔听闻秦府的下人说俪贵妃在宫中颇受待见,才将将舒慰了些。   只是缘何如今却成了宫女?   秦观月看出孟氏的犹豫,抚了她的手背道:“阿娘不必担心,这些事说来话长,之后我再与阿娘交待。”   孟氏点了点头,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件舞衣,交到秦观月的手上。   “我早前为你做了一件舞衣,只是后来你就进了宫,这衣裳一直没据机会让你试试,月儿,看看喜欢吗?”   秦观月垂眸看着那件舞衣,不禁想到了小的时候她只喜欢乐舞。那时候家中贫困,娘亲便亲手为她缝制舞裙。   只是白日里要做工,娘亲就只能夜里就着昏暗的油灯缝制,她那个不成器的爹还常常责骂娘亲不知持家,屡次扬言要将这舞衣烧了。   是娘亲说什么也要留下这件舞衣。   只是可惜秦观月长大后的每一次作舞都是毫无尊严的被迫献媚,终究还是辜负了娘亲为她作舞衣的初衷。   想到这里,秦观月心里不禁泛起酸涩,她强忍落泪的冲动,扯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阿娘做的我自然喜欢,只是阿娘身子不好,何苦还为我做这些劳累?宫里都有这些的。”   孟氏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秦观月的眉眼便是与她极为肖似。   孟氏也笑了笑,模样温柔:“无妨的,刚才站在那边的那位先生待我很好,还找了郎中为我治病,你瞧,如今我已比之前好了很多。”   “哪位先生?”   秦观月一时有些怔愣,她将才进书屋之后,只想着质询顾珩,后来却看见了娘亲,便急着与娘亲相认,压根没注意到顾珩便站在书室里。   她顺着孟氏指点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早没了顾珩的身影。   顾珩迈出书室时,贺风正巧在外等候。   那日是贺风将孟氏接进的宫里,也知晓顾珩的计划。   见顾珩走出,他旋即迎了上去问道:“丞相,娘娘她见了孟夫人,应当很高兴吧。”   “嗯。”顾珩只是淡淡地回应,眉目间似有几分黯淡的疲惫。   这几日清平观的好几人都知道丞相与秦观月闹了别扭,已有好几日没见了。原先贺风以为,秦观月见了娘亲,自然会知道丞相的用心良苦,哪还有解不开的心结呢?   只是原本是该开心的事,为何却好似又闹得丞相这般不悦。   贺风看着前面那道高大的背影,恍然间又觉得那是一座遗世独立的雪山,世人顶礼膜拜,却无人在意它的孤独。   贺风原本以为,秦观月能够融化这座雪山,可是似乎遇见她之后,并没有什么改变。   她怎能这般不领情。   贺风心里蹿起一股无名火,转身就要向书室走去。   “贺风。”顾珩冷冽的声音落下,只是两个字,贺风便不敢再动。   贺风自然不敢说他是想去书室找秦观月理论,只是垂下头道:“我只是想去问问孟夫人需不需要用茶点。”   顾珩只是沉声道:“别去打扰他们。”   “属下明白了。”贺风仍然不死心,“丞相,属下今日回来时看见春花开了,属下陪丞相出去走走?”   “不必了,你自己去吧。”   顾珩向琴室迈步走去,袖中那枚冰凉的玉兰簪子,时不时地掠过他的指尖。   那是他亲手打磨,本来想要送给秦观月的礼物。 第85章   襄阳王府内,出现了久违的寂静,庭前原本初露苞芽的迎春花亦在一场春雨过后谢了一地。   堂中,陆起章就着一盘糕点饮着热茶,仿佛在这场大燕的惊天变故中寻得了一丝舒畅。   “王爷,你让属下办的事属下都联络好了,您放心吧,届时只待您一声令下,他们接会附和的。”蒋氏又为陆起章添了茶。   陆起章肯首道:“你的差事做的不错,顾珩此事若非你敏锐,尚不知还要拖多久。”   “是王爷英明,属下不过是依令行事,谈不的什么功劳。”   陆起章见他言词有度,这才勾出笑脸来:“若要成大业,外患要忧,内患也要除。”   蒋氏一点即透,瞬时顿悟:“您的意思是,吴嫔?”   如今燕帝昏厥,太医院原先尚能开几幅将养精神的补剂,但燕帝这次是气血攻心,血涌上脑,现已人世不清,太医们只能用汤药吊住一口气。   宫中早就备好了寿材只为冲喜,原先燕帝病情反复,但都未见得如此厉害,现下已操持起来了。   陆起章的指腹摩挲过瓷盏上的纹路,淡淡开口:“陛下恐怕是时日无多了,朝中以本王为重,且不知吴嫔有孕之事,目下只有在这个关节上除掉她,才能安生。”   “那花的药性发作还要几天,恐怕是等不了了,万一陛下清醒了——”陆起章原本是打算在燕帝面前揭发顾珩身世之事,从而铲除掉他,谁知无心插柳,竟激了燕帝的病。   二人对视,蒋氏这类脏活干得多,只挑了挑眉会意。   先前安插在吴嫔宫中的暗卫每日均会传递消息出来,近一日的小笺上则说道,吴嫔已有食欲不振的征兆了。   只是燕帝为了保护吴嫔母女二人并未昭告,实则无形中也增了一分隐患——这孩子来的悄然,注定去的也悄然。   陆起章这又重开了话口:“有耳目传话,说有人在京郊见到过陆起戎,只是瘫了。”   蒋氏不知陆起章所指,因而侧了侧首,但很快又从这简短的话语中提取到了什么,于是汲汲说道:“属下明白了,王爷的千秋大业,断不会被旁人搅扰。”   一席话后,似乎回应这漠然的语句的只有一阵东风,卷走了庭前败落的花瓣。   燕宫中,陆清漪在燕宸殿已熬了一个通宵,如今眼下已泛乌黑,在侍女的搀扶下才能堪堪起身。   知书言语忧虑,只拉着陆清漪的手肘摇道:“公主,您且去歇息下吧,您原本身子就弱,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陆清漪摸了摸有些发僵的脖颈,摇了摇首道:“长姊回京还有些时日,眼下父皇只有指望我了。罢了,我先去用些吃食,你等在此处照看,勿要离开半步。”   燕宸殿的高门启开,一瞬间刺眼的日光映射进陆清漪的双眸,使她本能的偏首回避,她向着朝阳发出一声喟叹。   陆清漪站在殿前,一时有些晃神。   她错了。   她原本以为陆起章是个无欲无求的,即便后主是他,那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事与愿违,据人交代,父皇昏厥之时,陆起章正在奏说些什么,她不得不将陆起戎之事与陆起章联系起来。   况且,那名侍婢之事他也迟迟未肯出手。   陆起章正一步一步踏着她们所有人登顶,而他要掠取的,是以燕帝的死亡为代价。   而若他上位,那顾珩此人的安危便不得而知了。   是初暖的季节,陆清漪的指尖有些发凉。   陆清漪提裙向下走去,另一桩萦绕已久的心事又涌上心头,于是折身又往殿中去,低声唤来了知书:“你去替我往清平观递个话去,就说父皇病重,邀他在宫中办一场讲经会,算是为父皇祈福。”   她仍在憧憬着、期盼着在父皇尚在的时候,顾珩与她,能有个结果。   讲经会的消息一经发出,便引来一阵议论。广大慕名的学子面上称说是为了祝祷,实则是想借此与顾珩论道。   此事正和陆清漪心意,她就是要在众人面前与顾珩有所牵扯,即便父皇如今尚在昏睡不能言语,但京中众人的悠悠之口比那道明黄的圣旨更为真切威慑。   秦观月安顿好娘亲,甫一推开门,就看见贺风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外。   不知又是谁得罪了他,但她知道贺风脾性一向古怪,不想与他多话,便装作未见的绕开了他。   谁知贺风持剑站在门口,似乎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娘娘要去哪?”   秦观月乍听这话,眼皮跳了跳。她转过身去想要答话,哪知贺风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这一转身二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贺风这又是要做什么拦路虎,她要去哪,难不成还要与他报备一声。秦观月细细打量着贺风的眉眼,被其间沉沉的冷意骇得打了个寒颤。   贺风一向谨遵主命,她一时掂量不准这是否是顾珩的意思。   “我去找你们丞相。”   秦观月知道贺风与其主一般吃软不吃硬,于是笑着回话,眸里似溺了熠熠星光地望着贺风。   贺风原先自然是想与秦观月理论一番,最好能让她知晓丞相的用心才好。哪知秦观月非但不恼,还笑脸盈盈的模样。   贺风将信将疑地问:“娘娘说的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秦观月好奇地问,“丞相让我见到娘亲,我自然应当谢他的。”   秦观月的声音柔如春风,拂过人的心间,吹散了贺风心头的那点憋闷与不满,他不好再说什么,默默低下头抿了抿唇。   秦观月又刻意问道:“贺大人站在这里是有事要与我交待吗?”   贺风被这样一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他误解了人家的好意。   贺风支支吾吾道:“丞相去了琴室,似乎心情不大好。”   “我知道了。”   贺风为她指明顾珩在哪也好,省了她找寻的功夫。   去往琴室之前,秦观月又柔声道:“娘亲她就有劳贺大人费心了。”   得了贺风的许诺,秦观月才放心离开。   顾珩心情不好也并非什么难事,想是刚才进门后冷落了他,才会有些脾气。只是她安抚顾珩早就得心应手,只需软言几句就好了,再不济,还要别的办法。   秦观月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按说这几日该来癸水了,不知今日是否会不巧撞上。每次与顾珩有过之后,小腹总要不适几天,   才走近琴室,秦观月便听见一阵嘈杂不堪的琴声。那琴声呕哑嘲哳,如同老鸹啼叫,毫无章法琴技可言。   这怎么会是顾珩指下捻挑出的琴音。   秦观月反倒站在门外不敢进了,可她不过是没注意到顾珩站在那儿,顾珩便至于这般生气吗?   思来想去,秦观月还是叩了门,这一声低微的叩门声被淹没在了刺耳的琴音里。   秦观月心里不安,想着干脆等顾珩稍微心情好些了再来找他。   然而她刚转身欲走,身后的琴音便缓缓停落,绣闼被人推开。   秦观月下意识看向身后,目光汇入了顾珩的眸海。   “月娘。”   顾珩声音与面容一般平静,看不出半点失态。   他侧身让出了一个身位,语气温和地对着秦观月说:“月娘,进来吧。”   顾珩越是这般反常的温柔,越是让秦观月感到不安。   他该斥责自己才对,怎么反而这样温柔相对。   似乎见秦观月踌躇不动,顾珩抬了眉:“怎么了?”   “没有。”秦观月连忙否认,目光却小心翼翼地探向顾珩身后的昏暗室内,试探地问道,“刚才的琴,是珩郎弹的?”   “不必在意,月娘,进来吧。”   秦观月难以窥测顾珩平静的神色下藏着怎样的汹涌,但顾珩已经再次邀她入室,她无法再作拒绝。   随顾珩走进室内,在昏暗的一隅望见了断弦的琴,她一时怔愣在原地,飞快地想着该如何抚慰顾珩才好,下一瞬便被顾珩拥在怀中。   顾珩的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她,他衣襟上淡淡的草木香笼罩这她,秦观月作出些细微的挣扎,却被顾珩抱得更紧,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顾珩微弯下腰,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温热的呼吸扑覆在她的耳边。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惫,甚至似乎隐约带着卑微的乞怜。   “月娘,抱抱我,只要一会就好。” 第86章   秦观月忍下了被束缚的不适,难得顺从地听了他的话,停下挣扎的动作,安静地被他揽在怀中。   顾珩显少在她面前显露出这样的神态,在秦观月心中,顾珩位极人臣,掌握着一朝的命脉,他似乎无所不能。   然而今日他却这样轻易地袒露了他的脆弱。   秦观月的目光落在那把琴弦尽断的古琴上,不敢多问什么。   可不安的涌动在她的心中,她不得不胡思乱想起来,顾珩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又想之前那般朝中出了变故,罪责牵连到他身上。   眉心沁出冷汗,秦观月不敢深思,她轻轻抬起手,如顾珩抱住她一般,也缓缓回抱着他。   她拍抚着顾珩的脊背,即便感受到顾珩的动作更加用力,她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珩郎,你怎么了。”秦观月的声音似三月春风,又轻又柔地拂过顾珩耳边。   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如今她与娘亲还得仰仗着顾珩,顾珩可不能有事。   “没事。”顾珩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语气平常,“只是刚才想起了我的娘亲,一时有些失态。”   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抱着秦观月的手,为她抚平肩角起皱的衣衫:“刚才,没吓着你吧?”   秦观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底松了口气。   好在顾珩不是生她的气。   顾珩很少主动与她提起家世与过往,从前她也试探性地问过几句,皆被他轻巧代过。   对于他近乎神秘未知的从前,秦观月也想要了解。   可她知道,顾珩父母双亡,那对镯子便是顾母留下的遗物,如今顾珩见景生情,不该再重提旧事,惹他不快。   秦观月握住了顾珩垂在腿边的另一只手,紧了紧:“珩郎,虽然我有个不成模样的爹爹,但阿娘待我极好,从今往后,她也会待你一样好。”   她抬起娇靥,溺着星子的目光坚定极了:“我的阿娘,便是你的阿娘。”   她本以为顾珩会为这句话触动落泪,谁知顾珩静静地盯着她看,半晌眼底居然蔓出淡淡的笑意。   顾珩扣住她的五指,面上愁云稍散:“月娘此话,是已经替岳母做主认下我这个女婿了吗?”   秦观月怔了怔,旋即红着脸松开了顾珩的手,向他胸膛前轻轻一打,嗔道:“你怎么没正经的。”   顾珩不再逗她,牵过她的手,带着她走到榻边坐下。   “今日见到娘亲,你开心吗?”   顾珩温声问着,掌心拢上她的细颈。冰凉的触感乍一覆上,秦观月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点了点头,提起娘亲,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开心的。”   除了开心之外,还有些歉疚与意外。   原先她还以为顾珩要刻意拿捏着她和娘亲,不会轻易让她们见面,谁知这次吴嫔的事一出,顾珩居然这样早便让她见到娘亲,可见他是在意自己的。   只是没想到顾珩私下居然待娘亲这样好,不禁吃穿用度一应餍足,连郎中都找的是他最信任的张医师。   久别重逢,娘亲居然还比往日丰润了许多。   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秦观月居然一时有些羞赧于表露心意。   沉默了良久,她轻声说道:“多谢你。”   “只要能让你开心,都是值得的。”   顾珩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的脸上,恳切的话语让她不禁撇开了脸。   她正想着怎么应付答话,又听顾珩道:“吴嫔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真的吗?”秦观月满眼惊喜地看着顾珩,好像不可置信。   这是秦观月意料之中的事,从前几日顾珩差人来找她开始,她便知道顾珩迟早会主动低头。   但在顾珩面前,她还是要装作意料之外的模样。   顾珩点点头:“我答应你的事,何时有假?”   秦观月漾起一抹清冽的笑意,顺势倚靠在顾珩肩头:“有珩郎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垂下眸的瞬间,秦观月才发现顾珩的手背已被断弦弹破了几道口子,沁出了条条血丝。   她握过顾珩的手,抬到眼前细看,半是嗔怪道:“珩郎,怎么这样不小心?”   顾珩静静地望着她,或许连秦观月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看着顾珩的手背时,眼里满是着急。   许是顾珩的眼神太过执着,秦观月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松开了顾珩的手:“顾夫人若是在天之灵,知晓你这样不珍惜自己,也是会难过的。”   “究竟是怕我娘担心,还是月娘自己担心?”顾珩盯着她看,将秦观月的手抓在掌心,握住不放。   秦观月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明知故问,刻意说自然是怕顾夫人担心。   顾珩深谙秦观月的作态,也不恼,只是意味深长地又问了一句:“有一件事,若是月娘为我做了,阿娘一定会为我开心。”   “什么?”   秦观月想都没想便问了,顾珩这次能让她与娘亲重聚,只要不是太过为难的事,她自然都会答应顾珩的。   谁知下一瞬,左耳的耳垂便被轻轻咬住,一阵酥麻的感受旋即攀上全身,像是千百只蚂蚁爬过。   秦观月瞬间便意识到她又中了顾珩的计,愤愤地想要推开他,却已被压在身下,手指落了空,只能堪堪抓住榻边的帷帐。   “月娘,仔细点。这已经是你这个月抓坏的第七个帷帐了,这样下去,就算是我的俸禄有余,内府也要来差人盘问了。”   “顾珩,你做什么,我来癸水了。”顾珩的吻细密落下,秦观月的话说的断断续续,不时夹杂着几声令人脸羞的声音。   顾珩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地咬吮着她的耳垂,在间隙里还有余力慢悠悠道:“应当还有三日才来。”   秦观月恼得全身又热又燥,她知道顾珩向来过目不忘,可怎么能连这件事都记得这般清楚,比她自己还明白。   可是她一会儿跟娘亲说好了要叙话,实在不能让娘亲看出什么异样。   秦观月带着哭腔求饶:“珩郎,求你……”   话还没有说完,一件外裳便堆落在了榻边。   她急不择言地含糊开口:“你不是说有件事要我做吗?你今日先放了我,哪怕是十件事也做得。”   “这是月娘自己说的。”顾珩贴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说的,我不会食言的。”   秦观月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望着顾珩,楚楚可怜地乞求,却发现顾珩眼底的神色更加盛烈。   顾珩挑起她的下巴,覆上了那抹香丽的红唇:“若是月娘能与我有个孩子,二老在天上,都会为我开心。”   秦观月离开后,顾珩于静室阖目养神,这几日他有意隐于众人的视野,是为了暂避锋芒。   燕帝如今已瘫睡在燕宸殿中,陆起章于几名近臣隔几个时辰便会上前探望,说的好听些是担忧龙体,但这层假惺惺的关切背后却包藏着祸心。   近几日,陆起章于宫中大行其道,无人敢置喙什么,偶有几个心觉其行事不妥的官员将谏言提到了顾珩这儿,也均被打发了。   “丞相,内务司哪里来消息了。”贺风轻打了帘进入内室,将脚步放的尽量平稳些,好不惊扰顾珩的小憩。   顾珩叫人制了把老藤木的摇椅,下面铺设了软垫绒毯,稍作休息时,甚为舒适。   因着摇椅有意无意地摇晃,顾珩并未浅憩,听见了贺风的声音便启了眸:“说说看。”   “来人道是,他们细细查点过了,库中没有缺失的。”   顾珩授意贺风暗下里提防陆起章的暗箭,燕帝每况愈下,陆起章必然意欲对吴嫔尽早下手,以求稳妥。   贺风也补一句道:“属下在吴嫔处也安插了眼线,想是内宫森严,即便是襄阳王,也难以派遣刺客入内,属下亦去查探了,吴嫔处那几名婢女,行的是柳州步,双肩不耸,后颈微倾,应不是习武之人,该是襄阳王手下的探子罢了。”   “宫禁森严,她们若想动手早就动了,断不会犹豫这样久。”顾珩摇了摇头,他总觉得陆起章并非善辈,兰花之毒虽烈,但见效尚有时日,陆起章在这个关节处,必会有所动作。   “除了内务呢,近来宫中还有什么异动?”   贺风稍一思索,还是将些自己分辨不出的家长里短倾倒出来。   “属下问询至膳房时,原本是想看看吴嫔的餐食有无不妥,却听得膳房的总领说,近来天儿虽回暖了,但仍寒得厉害,让咱们拨些钱来增点被褥,否则膳房少得可怜的猪油压根挡不住一波一波来要猪油搽冻疮的宫女了。”   开始的时候,顾珩并未起疑,只觉得是些牢骚抱怨,国库亏空,早已无多余的钱粮为下人增设些什么了,直到听到最后。   “有多少人去要了?”   “属下记不得了,只听得那人说这两日要的猪油得有两大瓦罐了,说是什么多要了便不再打扰了。”   顾珩直起身子,连带摇椅也止住了,顾珩扶着椅把借力起身:“猪油虽醇厚,但极难清洗,且我朝自是芝麻炼油多些,其油轻薄服帖,怎么会突然兴起猪油。”   贺风如闷棍临门,顿觉之前稀松之事的异常,于是开口:“您是说?”   顾珩缓步于殿中逡巡,于当中一方青玉瓶前停了脚步:“芝麻味香,宫人每每用时也要挑不当值时才敢涂用,猪油油腻,无色无味却极易引燃。”   “您是说有人要纵火!”贺风经提点后脱口而出,虽又觉不妥故而连忙捂住了嘴。   “宫女?”顾珩轻嗤一声,继而又道:“宫中不缺嫔妃废弃的搽头膏,也不缺照例的赏赐,哪里的宫女竟沦落至此,反而用起了猪油。”   顾珩招来贺风,在其耳侧低语了几句,余下不表。   吴嫔宫中,自秦观月走后,便少了几分人气儿,之前秦观月在时,几个伶俐的丫头还知道万事都有人请教,现下人一走,便两眼一抓瞎,被硬搬到台面上作事,少不得被吴嫔说两句嘴。   这日傍晚,便有奉着内务司职的几个宫女内侍前来回话,说是燕帝身子不爽利,观象师倒是宫中西南处犯冲,着人重新整修原本的屋廊,将掉漆架构不稳的地方再整备一番。   吴嫔怀孕已有些显怀,若见人得要裹腹、宽大衣裳遮掩才行,绿莺原本想推拒了他们,但吴嫔扯住了她的衣角。   “既然是为陛下,那便修整吧。”吴嫔向绿莺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节外生枝,招人注意。   这一行人得令后便将入殿,因着人多味杂,吴嫔有些作呕,便偕人去了偏殿小座。   待收拾完备后,已入了夜,吴嫔身子重了便懒得用膳,只食了两口果脯便上榻歇着了。   绿莺跪于榻前为吴嫔捏着有些浮肿的小腿,只听得一阵窸窣声,本能地向屋外发问道:“是谁?” 第87章   琴宛本在吴嫔宫外,闻声进了屋,忙道:“没什么旁的,许是后院那些兰花香气馥郁,惹了些猫儿抓挠,我这就去看看。”   绿莺颔首应了下,这才安心继续为吴嫔舒缓身子。   “自孟瑶走了,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你们这两天上些心,看着些,勿再要生人搅扰了。我这几天吐的厉害,若被哪个看见,恐又要招惹灾祸。”   吴嫔轻摇了把圆扇,闲适的晃着,自今日修葺房屋的侍人走后,她总觉得这屋内人味儿过重,久散不去。   绿莺知道这些事的紧要厉害,便应道:“奴等都省的,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还是安心静养的好,这些劳心的事儿还是交给奴等吧。”   吴嫔心突突的厉害,见绿莺懂事,好歹身边还有个知底细的人陪奉着,也算有些慰藉,于是便歇下睡了。   自孟夫人被接进宫以来,秦观月便每日陪在母亲身边。   虽然二人不便去清平观以外的地方,但春生草长的时节,即便只在后院里赏赏花,只要是母女相守在一起,便无比开怀。   若云与莺儿前段日子就被顾珩调出宫外,给她们放了长假,让她们去南边游山玩水散心。   两个小姑娘开心的不得了,拿了银钱便感恩戴德地往宫外去了。   如今清平观只有墨隐在旁伺候,早在秦观月刚入宫的时候,墨隐便知晓她身世的内情,眼下她们能够重逢,墨隐自然也为秦观月高兴。   天气渐热,墨隐撤了冬被,改换上早春适用的锦华被。春光下,秦观月与母亲端了矮凳坐在院里,边缝制新衣边谈聊家常。   孟夫人手中的是一块艾绿色的料子,是先前顾珩特意为秦观月留的。   之前秦观月一直穿宫女服制的衣裳,如今要陪母亲,这几日暂时不往吴嫔那处去了,总算有些机会穿自己的衣裳。   孟夫人的手一向巧,从前贫苦的时候,还常常做些手工换钱。   孟夫人将料子往秦观月身上比划了大概,又将料子收回眼前。   她看了眼秦观月已经裁好雏形的荼白浮华锦,笑问道:“看着形状比你的身形大了很多,是做给谁穿的?”   她是要做给顾珩的,但不为其他,只是出于感谢。   秦观月被娘亲轻易窥透了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或许娘亲已经敏锐地察觉了什么,但至少现在她还不知道该怎样对娘亲交待她与顾珩的关系。   似乎他们之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见不得光的。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布,指尖微微泛白:“我手艺不精,娘亲是知道的。”   孟夫人了然于心地笑笑,并没有责难问责:“那位先生是个好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应当是个读书人,言谈有礼,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孟夫人点到即止,没有说透。   在与娘亲重逢之前,秦观月从没有思虑过这些问题。对于顾珩,也不过只是利用,利用他保命,利用他救出母亲。   而今这些险境一一化解,反倒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似乎的确如娘亲所说,她应该好好想一想她与顾珩之间的事了。   虽然如今她对顾珩的爱意并不浓重,但至少顾珩真心待她好,若能一直这般庇护着她与娘亲,也的确是值得选择的。   春风拂过柳梢,带来了一阵沉沉的乐声,秦观月不可思议地蹙了眉头。   燕帝病重,如今上到后妃下至宫女,身上连一点艳颜色都不敢有,怎么还有人敢在宫中行乐。   正巧墨隐收了被衾路过,秦观月叫住她问道:“外头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柔安公主为了替陛下祈福延寿,特请丞相坐镇,与众学子在宫中办一场讲经会。”   墨隐抖了抖被衾,看见秦观月脸色不对,声音渐渐没了底气:“丞相他没和娘娘说吗?”   秦观月手中的浮华锦被攥出了一道道皱痕,她眉梢也染渡上了淡淡的愠色。   难怪今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顾珩特地换了那身苍青道袍。   原来是应了柔安公主的邀,要去与别人讲经论道呢。   秦观月冷着脸起身,膝上的浮华锦掉落在地上,她也没有弯腰去捡,反而刻意把它踢到了一边。   讲经会延续了约莫半个时辰,行法事前,有三两名学子叫住顾珩,想与顾珩深论其中几句含义。   顾珩尚未开口,陆清漪便领着侍女款款向几人走来。   几名书生看见柔安公主,局促地收起了书卷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他们一个比一个头埋得更低,生怕冲撞了公主惹出祸事。   哪知一只纤纤的柔荑缓缓将他们扶起,几名学子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看见公主的眼中漾着柔婉的笑意。   “你们都是读书人,大燕的文教还需要你们传扬。只是今日我与丞相——”   她刻意将自己与顾珩放在一起,显现出几分无故的亲密来。话说到这里,她略含羞赧地顿了顿。   “今日的讲经会,我与丞相意在为父皇祈福,几位若是想与丞相论学,不若等来日可好?”   千金之躯的公主没有一点儿架子,反倒好言好语地和他们相劝,纵然是再不懂事的人,也不好驳斥她的面子。   领头的一名学子拱手行礼,面露愧色:“是我们考虑不周,只顾着仰慕丞相才名,一时唐突了。愿陛下洪福齐天,圣体康泰,既如此,我等便不多打扰了。”   其余学子纷纷附和,告离了此处。   不远处,秦观月站在一壁花墙后,将才的场景,尽被她收入眼底。   学子们集聚而散,路过秦观月身旁时,两三句零碎的议论声,也被她听见。   大抵都是在说丞相与公主郎才女貌之类的话。   不知为何,听见旁人将顾珩与别的女子放在一起比较,秦观月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滋味,像是咬了口酸果,又像是有把火在烧。   她将冰冷的目光投向那边的两人,正巧与顾珩的视线交汇。   她只是面色平静地剜了顾珩一眼,头也没回地转身便走。   走到拐角处,她停下了脚步。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她便看见一角苍青色的衣角显现,随之顾珩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月娘,你怎么来了?”   秦观月轻柔地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听闻今日丞相要在圆潭观前,讲古佚经法,我也想来学一学。”   顾珩轻声一笑:“你何时对这些感兴趣了?往日不都是睡不着的时候,才要我说与你听吗?”   这句话无疑是在火上浇了一把油,她最在意也最自卑的便是自己的身世。   顾珩不提也就罢了,如今一提,即便是说者无意,但落在秦观月耳朵里,也变成了满是讽刺的恶语。   秦观月唇角的最后一点笑意也全无,冰冷的目光如棱锥一般刺向顾珩。   “难怪今日去哪都不曾与我说,原来是怕我听不懂这些,丢了丞相的面子。”   “月娘,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意思?”顾珩想要握住秦观月的手,却被她灵巧地躲过,他只握了个空。   顾珩的眉间多了几分无奈:“今日我出门时你还没醒,我怕惊扰你才没与你说。你愿意来,我很惊喜,也很高兴。”   “这样的话便不必说了。”秦观月冷笑了一声,“也是,怕是在丞相心里,只有柔安公主那般幼承庭训的千金贵女,才配得上听丞相的讲经吧。”   秦观月的话说的实在有些刺耳,顾珩不禁皱了皱眉:“月娘。”   秦观月自知刚才的话说的有些过分,但一想到那些学子提起顾珩与陆清漪时满面艳羡的样子,她便感到心里又气又恼。   她不愿承认自己这是为顾珩吃味了,但她忽略不了的是,的确每当想起,或许在世人眼里柔安才是堪与顾珩相配之人,她便感到深深的自卑。   这种自卑是留存在骨血里的,哪怕她已然尝试过做贵妃的滋味,哪怕她能让顾珩为她倾心,但这些都难以彻底抹去那分自卑。   秦观月眼眶一酸,感到险些有泪要落下,她抢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先转了身:“娘亲还在等我回去,我先走了。”   回到清平观中,秦观月看见桌上堆满了膳食补品,墨隐说是丞相之前特地为她和孟夫人准备的。   若是放在往日,秦观月或许会有些感动,可今日她看见这些东西,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全部扔出去。   “留一些给娘亲,其余的全部送给吴嫔。”   虽不在吴嫔处侍奉了,但她仍然记挂着吴嫔的孩子。这些东西她用不上,还不如全部送出去,落个眼里清净的好。   吴嫔的怯懦与先时的背叛在秦观月看来似乎不值得与之计较,秦观月总认为,她们是一水两畔的人,有的人陷入了泥淖,有的则有一棵杨柳旁身行走。   吴嫔缺的是心机与气运。   绿莺将东西送到吴嫔面前时,吴嫔还在为未出世的孩子绣虎头鞋。   燕帝子嗣单薄,内库长久也不备这些孩子般的鞋面玩意儿,更何况如今燕帝病重,内库里看的过眼的物件也被人分发干净了,吴嫔眼下这些布料也是东拼西凑得来的。   “娘娘,这是孟瑶托人在御花园给奴的,说是上等的燕窝,对您身子好些。”绿莺将锦盒放于桌案上,旋身又去点了盏烛火。   “娘娘,绣活的时候光要亮些,否是要熬坏了眼睛。”   吴嫔笑着接过锦盒,白玉碗中盛着浓稠胶厚的燕窝粥,不必细看就知道是上等的贡品。   “知道了,就你讲究多,现下我只想这孩子平安出世,其他的,也顾及不了了。”吴嫔轻抚着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颇有感慨。   绿莺将那燕窝粥拨弄着,好将热气驱散:“娘娘放心吧,孟姑娘也同奴嘱咐过了,要对您的饮食格外留意。”   绿莺说罢便道要去屋外给娘娘打盥洗水来,未及踏出房门,一阵无来由的困意袭来,吴嫔只觉眼前万物从清晰化为混沌,真切沦为虚影,往前看去,绿莺已瘫倒在地。   吴嫔拼尽力气要喊叫些什么,却哑然无力,只在一瞬便昏了过去。   门缝处,稀薄的烟雾照旧缓缓浮动进屋内,在主仆二人周遭萦绕。   屋外,几名侍婢皆已昏厥在地,手中洒扫东西倾倒了一地,更有一人虽不见伤口,但脸色铁青,嘴唇发白,不见生气。   拐角的暗处,两名蒙面人正于怀中取出火折子,但并未急着引燃,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姐姐,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其中一名个子稍矮些的有些耐不住了。   二人正是陆起章送入宫中的暗卫,回话的是那日司花局来送兰花的婢女:“咱们被送进宫中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还怕等这样一会儿吗,不要心急,误了主子的大事。”   那人见没被应允,于是又悻悻的抱怨了几句。   月朗星稀,不过一刻钟,苍穹忽变风向,一阵猛烈且急骤的东风卷起一地残叶。   矮个子登时两眼一亮,摇着身边人小臂说道:“姐姐,来风了!”   年纪长些的倒并不急于草率行事,而是又等了一会,见风劲不减,这才将引燃了火折子。   几乎在眨眼间,火势由墙根攀延到整个房屋的廊柱,火势借助东风直扑主殿。   “姐姐,咱们快些走吧,司花局晚上有嬷嬷巡查人数的,现在不走,万一一会来人遇上了也是要有大麻烦的。”   这姐妹俩原都是猎户之女,因姐姐箭法超群因而被陆起章看中养为暗卫,因暗卫性质特殊,陆起章便又将其妹收入,如此一来,二人关系稳固,并相互顾及,罕有反心。   “放心吧,今日丞相讲经,名流光集,那些愚笨的奴才定趁着月色去那儿探看有没有遗落的值钱东西了,没人会往这儿走,即便来了,恐怕见的也是尸骨了。”   两人相视一笑,隐于月色中。   吴嫔宫外的外墙后,贺风已领一队人马等候在外,待见二人从前侧离了,贺风扭头向身后人交代:“你等随我进去,手脚要快。”   一行人得令后立时翻墙而入,身着湿衣顶着火光入内,好在火势虽大,但尚未波及内室,几人合力将绿莺与吴嫔拖出。   只是境况急转直下,原本贺风等人救出这二人后再行营救其他宫婢,但这风力一阵强于一阵,一行人只能作罢,趁着夜色遁回清平观。   清平观中,顾珩立于观前,身侧是一老藤,他于此处可看到吴嫔宫中隐隐透出的火光,也能听得此时宫中众人已察觉火情,乱做一团。   值此时,清平观侧门响起了叩门声,无尘上前开门,贺风声音急切地响起。   “丞相,人救下了,只是这火势太大,余下的宫婢已顾及不得了。”   “先送往后院安置。”   贺风领命将一行人安置好,这才回身禀命:“丞相,属下有一事不解,既是能捉那两个襄阳王的暗卫,为何不让属下立时拘捕她们。”   顾珩微微笑说:“她们不见了,襄阳王便知道中间出了差子,我叫你去乱葬岗寻个难产而亡的妇人顶替吴嫔亦是这个意思,我们只管救人,不管灭火,就是要让那二人以为万事自在掌控之中。”   的确,顾珩已料到襄阳王疑心大,火后定会再寻仵作验尸,寻常尸首断不可行,非要母子连体才可。   除此之外,顾珩亦寻了几具尸首,意图一并替换下吴嫔处的宫女,但无奈形势所困无法解救,只得安排人再将其安葬宫外。   贺风拜服之余,仍有一事不解,便开口问道:“杀人的法子有万种,就像今日若那二人在熏香中掺杂些要命的毒料,吴嫔主仆也活不成,您是怎么料到他们要纵火的?”   顾珩抚了抚老树上斑驳粗糙的纹路,略有感慨道:“那些法子杀人都会留痕,陆起章不会这样愚笨,猪油做燃引,星宿之说做由头,趁修整宫殿之时将猪油涂抹在其中,火一旦烧起来,便难以熄灭。”   顾珩眸光暗沉了下去,继而说道:“这样狠毒的手笔,陆起章是要一争了。”   陆起章的心思他尚且能够提前看破,可是秦观月的心思,他常常拿捏不准。   思及此处,顾珩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寝屋。   寝屋里透着光亮,秦观月应当还没睡下。   只是那扇门屋紧闭,从回到清平观至今,他已被秦观月关在门外有两个时辰了。 第88章   顺着顾珩的目光,贺风也看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他是同丞相一起被关在门外的,丞相站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   这两个时辰站下去,饶是贺风经年习武,也开始觉得腿肚子发酸。   虽然他不知道讲经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清平观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把丞相晾在这里,总归不是什么善行。   “丞相,不如去找孟夫人说说情吧。”   顾珩淡淡扫了贺风一眼,没说话。贺风当即知晓自己失言,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语。   良久,顾珩向他吩咐:“去让膳房煮一碗玉心莲子羹。”   贺风退下后,顾珩在院内缓缓踱步。寝屋的门在骀荡的夜风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墨隐从门后走了出来。   顾珩循声回头,叫住了墨隐。   “她用过晚膳了吗?”   墨隐摇了摇头,顾珩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墨隐点了点头,反身叩了叩门。   “娘娘,是我。”   屋内传来一阵响动,半晌秦观月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墨隐,怎么了?”   “娘娘,刚才吴嫔宫中起火了。”   “什么?”   雕花门倏地被推开,露出一双尽其讶异的明眸。   顾珩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那道半开的门:“月娘。”   话音刚落,那双眸子便飞快地消失在了门后。   “出去。”秦观月的声音冷戾,不留一丝情面地关上了门。   门阖上的一瞬,秦观月听见顾珩的闷哼。   她看见顾珩的左臂还被夹在门缝之间,然而顾珩却一动未动。   她惊骇地松开手,雕花门晃悠悠地“你来做什么。”   “月娘,我不能进自己的寝屋吗?”   “原来丞相是嫌我们母女占了清平观的地方,若是这样,丞相早说不就是了。天下之大,丞相容不得我,难道就没有其他容得了我们的地方?”   “月娘,我没有这个意思。”   秦观月一拧眉,抬声问道:“那丞相是什么意思?”   顾珩低叹了口气:“月娘,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这是丞相的寝屋,本是我占了丞相的地方,丞相要进便进,我走就是了。”   “月娘。”   秦观月作势要走,掠过顾珩身边时,顾珩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秦观月又恼又怨,满脑子都是那些学子夸公主与丞相般配的话语,压根听不进顾珩的话。   尤其是等到了顾珩主动来找她,她似乎觉得占了上风,更加不情愿轻易原谅顾珩。   腕骨被顾珩微凉的掌心圈握着,她愤愤甩开顾珩的手,旋即听见一声低沉的叹哼。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甩开的是顾珩的左臂,一时有些心软,但又扯不下面子。   “你怎么不知道躲开的。”   两人僵持在原地时,贺风托着托碟走来:“丞相,玉心莲子羹做好了。”   “月娘,生气归生气,别饿坏了自己,先把这碗粥喝了。”   秦观月扫了眼贺风手上的托碟:“怎么两碗,另一碗是给谁的?”   “丞相宵衣旰食,忙起来常常顾不上用膳,自从上元节之后,胃疾就愈发厉害。丞相今日经会散去后至今没有用膳,所以属下擅自做主,也为丞相准备了一碗。”   提起上元节的事,秦观月才稍稍冷静了下来。贺风的话无疑是在提醒着她,之前她是怎么背叛了顾珩,又怎么害得顾珩胃疾再犯。   她自知理亏,状似无意地抬眼扫过顾珩的脸。   昏黄的檐灯衬着他轮廓锋锐的面容,渡过略显苍白的唇瓣。   秦观月看着他垂在一旁的左臂上还印着深深的皱痕,那是刚才被门夹过的印记。   她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地提裙向屋内走去。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将屋门关上。   顾珩苍白的唇角终于扬起了笑意,向贺风伸开掌心:“给我吧。”   墨隐在旁看见,不禁关心道:“丞相,您的手臂……”   “无事。”   贺风只得满目担忧地将托盘交给顾珩,那两碗莲子羹用青瓷碗盛的,很有些重量,顾珩用右手接过托碟的一瞬,险些没拿稳,莲子羹在碗里微微晃了晃。   但很快他便适应了托碟上的重量,稳步向屋里迈去。   顾珩走进屋内,身后的门也被墨隐带上。   桌前早已不见秦观月的身影,顾珩将托碟平稳放在桌上,转身向内室走去。   内室榻前的帷帐全部被放落下,层层叠叠地遮掩着榻内的风光,只有榻旁一双凌乱相叠的绣鞋,还足以窥得帷帐内躺着的是一位姑娘。   顾珩弯腰将那双绣鞋放好,撩开帷帐,坐在榻边。   秦观月蜷缩在榻上背对着他,双臂很警惕地环拢在一起。   “月娘,今日我很高兴。”   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微微提高声音又反问了一句:“高兴?”   秦观月脆生生的冷笑了一声:“丞相自然是该高兴,毕竟今日之后,全天下的人都要知道丞相与公主多么般配了。”   在把顾珩拦在门外的两个时辰里,她在屋内,目光所及之处皆有顾珩的影子。   书台前是他曾经握笔绘文的地方,瓷缸前他常站在那处捻食喂鱼,榻上更是尽染他身上的松木香。   可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笑话。   在他人的眼中,只有柔安那样出身的女子,才堪与顾珩相配,那顾珩又是怎么想的?   她不敢问,但那一点微妙的自卑心又在作祟,让她对顾珩本就微薄的信任更加动摇。   更令秦观月感到气闷的是,她察觉到她如今的喜怒居然会被顾珩调动,她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似乎对于猎者而言,对猎物生出不该有的情绪,便是失手的开始。   想到这里,她既对自己的没出息生气,又怨自己比不得柔安那般的出身。   眼眶泛了酸,她将整个侧脸埋进枕头里,不愿让顾珩察觉到她的失态。   可即便她什么也不说,一切微小的举动都被顾珩都看在了眼里。   一阵微小的窸窣声后,秦观月的后背陷入了一片宽厚的温暖。   顾珩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牢牢地环抱在怀中,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缓缓摩挲。   秦观月似乎还有些不甘心,最后挣扎着又动了动。   顾珩冰凉的唇瓣落在她的后颈,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他的声音温柔,似一片皎白的月光落在沉寂的海面:“月娘,我的手臂好痛。”   顾珩像是对待珍宝般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呵护,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摩擦着她的指尖,荡涤出略显缱绻的气息。   秦观月的确不敢再动了,她只消微微一动,便能感觉到后腰处碰上了如热铁般的坚实。   顾珩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似是情人的低诉:“月娘,你能因为我而不高兴,说明你是在意我的。所以我很高兴。”   秦观月抿了抿唇:“丞相未免太过自信了。”   顾珩轻笑了一声:“今日讲经会是承了以陛下祈福的名义,实非我所愿。至于旁人怎么议论,我从来不在乎。月娘,百年后能共殓一棺,交由世人评判的,只有你与我二人。”   秦观月听见这句话,心里的冰棱渐渐消融,似乎先前的余气也不那样浓了。   她眉目间稍柔和了点,问道:“手臂还疼吗?”   “嗯。”顾珩凑近她的耳边,握住她的手,意味深长,“今夜的衣裳,恐怕我自己一人不方便褪了。”   宫中一场大火后,襄阳王府鲜有的开始热闹起来,蒋氏派遣人于南浙查案之时,除了探听消息,还带来了几个舞姬,如今襄阳王府已高筑戏台,预备登台奏乐。   陆起章于台下取食着核桃粒,蒋氏则在一旁奉茶。   “王爷可安心了,今儿一早宫中就来了消息,说是吴嫔宫中早已沦为了一片灰烬,勿说是屋梁了,这阖宫连片成样的树叶都没有了。”   陆起章眉峰一挑,对于意料之中的事并未做出多大反应:“去的仵作怎么说?”   “虽人已焦黑不辩,但数查点清楚了,一个不落。”   蒋氏双眼回转了一圈,然后俯身于陆起章耳畔沉声说道:“正宫中的人一尸两命,验过了。”   话音将落,陆起章则畅快的拍了拍桌案,兴致勃勃地冲台上人喊说:“今儿唱的好,本王自有厚赏。”   蒋氏见陆起章在兴头上,便借势再推一把:“王爷,燕帝已不大行了,之前您让属下办的事,属下已办妥帖了,您看是什么时候……”   “既是已扫清了累赘,前路光明可盼,择日不如撞日,你去同他们知会一声,今夜我便会下达消息,明日朝会,顾珩的事自有定论。”   燕帝自病后,十日一朝议的规矩便充作摆设,朝臣只点卯而已。   陆起章眉头舒展开,仿佛对明日的事态胸有成竹,在他筹划的纹枰中,他由一个对弈者演变成一个掌控者,他意图将每一个落子都变成死棋,来成就他的伟业。   蒋氏并未想到陆起章会如此利落,不由提醒几句:“只是柔安公主那边,恐怕是要不好交代了。”   陆起章听得陆清漪几个字,不过像是飞蚊扰神,极为不耐烦地反驳:“她的那几分情谊值几个钱,若她要是知道顾珩与秦观月之事,恐还是要投奔于我,一同诛戮顾珩的。”   风暴起于中庭,一道无名的雷火劈落于飞檐,原本已整装的戏子们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或许一切都太过顺利,陆起章并未觉得这是什么灾祸的征兆,而是抬了抬手,指了指台上的两人。   “将她二人,送我房中。”   陆起章起身辙离,余下不表。   翌日,群臣齐集,靴履繁杂,是因为前一日夜里接到中枢发来的一道旨令,于今日重开御门议政,虽未言明议的是谁,但都心知肚明是陆起章的意思,也无人敢违背。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清平观的那位。   顾珩在宫中,因而中枢散旨大都是口唤,顾珩听命时,秦观月尚在安眠,因而也未多做问询便打发走了。   顾珩让无尘将人遣走后,一人于老藤下独坐了良久,他似乎在澄明的月下想通了许多,他知晓这一次的朝会或许要将这大燕风云重新书写,或许会将他的身后名再次评定。   他唯一担心的是,这场诡谲风波后尚不知情的秦观月。   但至少,他这几日无愧于秦观月,母女二人的笑音萦耳不散,秦观月这几日对他的上心或许也有这份缘故,但顾珩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秦观月这几分发自肺腑的关切。   顾珩起身拍了拍老藤粗糙的皮,像是对一个老友最后的告别,又回身对无尘说道:“明日别吵醒她,这几日,多上些心,我会为你们一争的。”   蟾华下,顾珩的眼角似有些晶莹,他勉强忍了下来,或许为了明日的那一刻,为了作出李氏后人,他已等待了太久。   百官云集,一时自大殿至广场压来一片红紫袍色,顾珩来的稍晚些,则见一些老友旧交及门生向他致意,他也少有的颔首回应。   顾珩的每一步都走的极缓,仿佛在感受这个王朝微弱的脉搏,两旁投来或善或恶的目光并未影响他的进程,顾珩径直走向群臣之前,立于一侧,这是他大燕宰辅的位置。   一个武官等得有些焦躁,便自后面喊话:“中枢传的这样急,说要拟题议政,怎的不见人来主持,丞相呢?”   顾珩其下一个门生回诘道:“陛下抱恙,我等亦是昨夜刚接到的消息,丞相行事早有筹划,怎么如此仓促!”   那武官似吃了个瘪,只垫脚往前看了眼顾珩,便不再言语了。   未及群臣议论,在大殿一侧的侧殿中,传来一阵阴沉的男声。   “丞相这样的人,自然是早有筹谋的。”   陆起章自偏殿而来,几个麾下幕僚远远便行礼致意,陆起章踱步到顾珩面前,对上那双平静的双眸,含笑戏谑:“不是吗,丞相?”   顾珩的目光垂下,不是躲避,更像是对于陆起章的不屑。   “王爷,既然您早就到了,缘何不早些开始,同臣等说道说道今日议的是哪门子事!”那武官见陆起章来了,却还是煞有介事的摆谱,于是不堪劳累开口问道。   的确,陆起章接中枢之名大开朝会,因消息突然,京畿的官员自半夜就开始整备了。   陆起章闻言后,只是一笑,迈步掠过顾珩的衣襟,步至文武官员正中说道:“今日要议的,是丞相顾珩欺君罔上,祸国害民。”   众人哗然,一时间无人敢先发声。   陆起章旋身行至顾珩面前,含笑道:“丞相,不如你自己来说说,早年间南浙的李氏大案,与你是什么关系?” 第89章   中门大开,微风拂过顾珩的衣襟,如卷起白色的波涛。   顾珩眉眼稍懈,表露出一种从未有关的释然。   顾珩并未回话,而这种姿态更加激发了陆起章的野心,陆起章轻笑两声,向群臣开口。   “本王来替丞相说,近日京中南浙一派的旧画又重登市面,细察之下,才得知是有人高价收购,而这个人,就是顾珩。”   陆起章回身看向顾珩,不顾群臣嘈杂的议论,再续话锋。   “这些画作皆是出自逆贼李道生的手笔,而顾珩此举,意欲何为?”   陆起章话稍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立于殿下的一名臣公身上。   这都是陆起章早先打点收买好的人,意欲近日一举拿下顾珩。   那人立时明了陆起章的意思,挺身一步向前说道:“想来除了亲信或门生,无人再有这样的闲心,按照顾相的年岁来算,应不是门生。”   话音刚落,另一身着青袍的年轻后生接话:“臣曾翻阅过当时李氏的案卷,发觉里面记录草草,若是当时真有遗漏,也未可知。李氏之子摇身变为大燕宰辅,也不无可能。”   顾珩垂眸不语,这种不抗争的态度似乎使他的同僚有些诧异,其中不乏有几个资历尚浅的耐不住性子与方才那几人争论起来。   陆起章只是笑笑,由他们吵嚷了一番,直到形势快要不可控前,这才发话:“事关国体,陛下抱恙,本王行京察司职权,缉拿反贼顾珩。”   “顾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珩缄默沉静的似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忘记了他存在于这场风暴的中心,顾珩只是淡淡的吐了口气,好像多年来隐忍的郁结也悉数消散。   在众人的注视下,顾珩缓步出列,说出来让众人唏嘘的一句话:“无话可说。”   陆起章本以为,今日之事会是一场难以取舍决胜的交锋,故而他准备周密,甚至做好了不能文取便以武夺的准备。   然而顾珩一字未辩,就这样轻易缴械,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陆起章望向顾珩,眼中神色复杂。   当群臣以为顾珩此话将作为这场议政的结尾时,原先指责顾珩的那名年轻后辈忽然站前一步,又朗声说道。   “既是如此,原本丞相之职责,应有人就任,臣叩请王爷为大燕着想,主持朝堂。”   言罢,数位陆起章手下的官僚应声而叩,余下的一些见风使舵的官员见状也不得不俯首。   陆起章收回了目光,也只是颔首应道:“陛下危重,为大燕计,本王当尽心竭力。”   随着陆起章高抬的手落下,早就守在外的一队披甲兵卒从殿外涌入,直奔向顾珩。   一兵卒持戟挟住顾珩的小臂,本该是局促的情态,然而顾珩长身而立在原地,背脊都不曾弯曲过一寸。   他如凌傲于霜雪的青松,只消立在那里,周身便散出矜贵傲然的气质。   顾珩冰凉的目光落在陆起章的身上,淡淡开口:“不必如此。”   左臂传来阵阵低痛,那是昨日秦观月夹伤的他,昨夜的种种情形似乎仍在眼前。   只是今日这场风暴骤然降临,论及秦观月,顾珩的心头一痛,眼底蒙上了几分不自察的悲悯。   顾珩侧首,向陆起章沉声,虽是请允,但听起来却更像是不容抗拒的要求。   “容我先回趟清平观,之后诸事,悉听尊便。”   暖春人懒,用完午膳后,秦观月本在紫藤树下织衣,谁知春光和煦,不过一会儿便泛起困意,在躺椅上堕入眠憩。   墨隐先前为她盖的软衾已滑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潦草地盖在她的腿上。   顾珩回清平观时,正有道士要出声相迎,被顾珩制止。   顾珩放轻脚步走到紫藤下,放缓了动作,为她敛了被角。一切似乎如无事发生一般寻常,似乎今晨在朝会上的事从未发生过。   然而秦观月还是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举动,缓缓睁开了眼。   朦胧间她揉了揉眼,似乎对乍然出现在面前的顾珩有些恍惚。   她也不知为何,像是怕他又离开似的,居然伸手攥住了顾珩的袖子,摇了摇。   “你回来了。”   顾珩往日鲜少回清平观用午膳,更多的时候是散朝后与其他官员共食,今日突然回来,秦观月没有给他留午膳。   “你吃过了吗?我再让膳房给你做一些。”   她迷迷糊糊地要起身去膳房,顾珩拦下了她:“月娘,不用麻烦了。”   这几棵紫藤是去岁顾珩亲手种下的,秦观月偶然提起过幼时家中也有一株紫藤,春时茂盛地衍出大片的花海,很是漂亮。   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也被顾珩记在心里。栽下幼枝时还是秋季,如今春来,已然生出葳蕤的紫色藤萝,风拂过时便似柔软的紫海波浪。   秦观月很喜欢这片藤萝树,顾珩不在时,她经常与母亲和墨隐在这片藤萝下聊天织衣。   顾珩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荼白浮华锦上,秦观月将浮华锦往身后藏了藏。   这是她准备补给顾珩的谢礼,还不想让他这么早知道,何况昨日他们才为柔安公主的事闹了别扭。   好在顾珩没有多问,揽着她的肩头坐回了躺椅上。   躺椅似乎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吱呀吱呀的响了起来。   顾珩修长的指抚了抚椅把:“这椅子旧了,我为你新制了一把。”   “是吗?难为你上心了。”秦观月想着怎么将这块浮华锦藏起来,随口应了一句。   顾珩支颐望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的脸上缓渡,像是要将这张面容全部印刻在脑海里,任何细节都不愿放过。   秦观月被顾珩盯得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脸:“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顾珩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目光沉沉掠过:“月娘,有朝一日若我不在了,不能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你当如何?”   秦观月怔了一瞬,以为顾珩又是在刻意试探,没有任何犹豫就回应道:“怎么会呢,你我正当好年华,往后的日子我自然是要珩郎长长久久地陪着我的。”   顾珩顿了顿,指尖捏了捏她的下巴,状似无意道:“万一呢?”   秦观月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顾珩的双眼看,试图从中找出些关窍。   往日顾珩也常爱拿这些话问她,试探她的真心。以前她从不考虑,只用最好听的情话敷衍他,不计较任何后果。   可那些话顾珩都当真了,以至于发现她逃走之后,他为了她的欺骗而恼怒,势要让她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如今秦观月不敢再贸然开口,思忖了一会儿,她如实相告。   “我还有娘亲要照顾,若珩郎不在了……”她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声音越来越小,“那我就只好另寻他人了。”   顾珩沉默以对,森冷的目光像是冷月寒钩,要将她的真心剖开看。   “月娘,你当真这样想?”   秦观月不敢拿谎话再搪塞他,但察觉到顾珩的语气不妙,也只能声音轻缓地与他说道理:“咱们并无媒妁之约,难道珩郎还要我守一辈子空房吗?”   她轻轻眨眼,一双剪水眸忽明忽暗,无辜可掬的模样。   顾珩眯了眯眼,冷笑了一声:“你再说一遍。”   秦观月垂下眸子,小声问道:“倘若换作是我不在了,难道珩郎能为我终身不娶新妇吗?”   她当然不信顾珩会为她守身如玉,换做是顾珩,也一定会另找他人开枝散叶的。   “为何不能?”顾珩没有半点犹豫,望着秦观月的漆黑眼眸里像是望不见底的深井,“难道月娘不会为我这样做吗。”   秦观月踌躇道:“我……应当也会的。”   顾珩本来是想作最后温存的嘱咐,他以为秦观月会与他轻诉衷肠,谁知道她居然连哄骗都不肯。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秦观月的闪躲,是因为她还对陆起戎存留旧情。于是怒火更甚,掐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力道,痛得她嘶一声吟了出来。   “陆起戎如今已与废人无疑,他无法护你们周全,你不必再有与他旧情重燃的念头。”   秦观月看着顾珩,眉头一拧:“你今日有些奇怪,说得都是什么胡话,我早就和他没有瓜葛,你提他作什么。”   秦观月没有头绪,更不知道顾珩今日是在朝上受了什么气。是谁惹了他不快,他便找谁去,何苦特意回来“审问”她一通。   秦观月腰间被顾珩掐捏地泛痛,心里也有些气恼:“你怎么了?好端端与他置什么气。我如果真有不轨之心,想另择高枝,也该去寻陆起章才是,我寻他做什么?”   秦观月无意的一句打趣,却看见顾珩的脸色铁青得愈发难看,黑沉沉的眸子像是一把锐刃,要将她的皮肉剜开似的。   秦观月不敢多说了,昨夜的磋磨仍历历在目,她害怕再惹了顾珩不快,给了他惩罚的借口。   “我玩笑的,你莫当真。如今我和娘亲都依仗着你,怎么会有别的心思。”   她坐在顾珩腿上,只觉如坐针毡,想站回地上去,又被顾珩牢牢地箍在了原地。   顾珩望着她,虽然不知道秦观月的话里有几分真情,但心底的怒火渐渐被她的这句话平息:“月娘,世间男子用心叵测,我只是怕我不在,你会受人欺负。”   秦观月无暇问及他喜怒无常的变化,轻轻点了点头,哄着他:“我知道珩郎一心待我,珩郎若是怕我被人欺负,就一直陪着我。”   “好。”顾珩望向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在她耳边道,“我带你去看看那把摇椅吧。”   秦观月还没有答话,便感到双腿一空,被他抱了起来。   她没有任何准备,惊叫了一声,手腿全全地揽住了他的颈与腰,将全部的重量都挂在了顾珩身上。   顾珩抱着她信步向书室走去,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推开门。   一把摇椅正摆在书室中间,秦观月的余光扫了一眼,只觉得那摇椅似乎与寻常的有些不同。   椅把上多了两道绳索,靠腰处被毛毯覆盖,似是柔软的雪。   顾珩轻吻她的耳垂,意味深长地望了眼摇椅:“试试。”   在后背触及新椅的一刹,秦观月方知这道椅子的特殊。与寻常的摇椅不同,这道椅子只需一点力道便摇晃的厉害。   摇椅似承载着海波,她无所倚靠,如孤零零飘荡的小舟,只能紧紧握住掌下的椅握,才能勉强停泊。   顾珩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渡过她的鼻梁与唇,由浅至深,由外及里的覆渡着。   椅把上的两道细绳缚上她的皓腕,将她牢牢地圈在原地。   窗外春光摇曳,映射下一壁紫藤的阴影,紫藤随风荡涤,藤萝交织攀缠在一起,包容着风的无迹与狂荡,兼并了一切粗戾的侵袭。   ……   再睁开眼时,秦观月已从疲惫的昏睡中醒来。   不知何时,她从摇椅至书台,最终被抱回了寝屋的榻上。但寝屋空无一人,只有春风拍过窗棂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倏然一道春风拂掠进屋,卷袭着她枕边的信筏,将其吹落在地。   秦观月拖着疲惫的双臂,从地上捞起那信筏打开。   只草草扫了一眼那信筏内的东西,她便惊然坐起。   信筏里,放着她与娘亲的身契。   作者有话说:   89-一只富贵金花 第90章   秦观月展开这两张身契,看了一遍又一遍。身契的边角还刻着秦国公府的私章,艳红的颜色落在秦观月眼里,刺眼极了。   往日与顾珩共枕,她看着顾珩的侧脸,多次想过若有一日能从他手中取回身契,便意味着她和娘亲不必再受制于人,她也不再是身份卑微的香姬。   她做梦都想要回这两张身契,接近顾珩,忍耐行事都是为了它们。   可这两张身契来的似乎太过容易,她的指尖摩挲着这两张泛黄的纸,想象中的喜悦却并未到来,反而感到一阵无措与慌乱。   顾珩为何要如此?难道他又如之前一般想要借此试探,还是说他已厌弃了她,这两道身契是留给她的逐客令。   慌乱与气恼交织,她抬眼目光从屋里扫过一圈,试图找寻顾珩的踪迹。   然而身边的床榻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   正当她慌乱失措的时候,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秦观月来不及穿好绣履,慌乱地赤足踩在地上,推开门的一瞬唤道:“珩郎。”   看见门外的人是贺风时,秦观月眼底的那点光亮又渐渐熄灭下去。   “贺风,他在哪里?”   贺风避而不谈,只是抵拳道:“此处不宜久留,还请娘娘先随属下离开。”   贺风来之前,秦观月还抱着一分渺茫的希望,或许顾珩只是想要将身契还给她,别无他意。   可看着贺风欲言又止的模样,秦观月多少察觉到了不详的征兆。顾珩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倘若不能确切知晓顾珩的下落,这份身契拿在手中,与抱着一枚随时会炸的火雷无疑。   秦观月的声音有些急促,语气并不算和善:“他究竟怎么了?”   “时间紧迫,属下暂且来不及与娘娘细说。还请娘娘尽快换上这套衣服,随属下离开。”   贺风面色不像是在顽笑,秦观月纵有千百个疑问,也不敢再多耽误。   她接过那套宫女服制,进屋前多问了一句:“我阿娘和墨隐呢?”   “她们在宫外等您。”   秦观月点了点头,将身契妥帖放在衣襟里:“我知道了。”   朝会散后,将才在朝会上与陆起章附和做戏的几名官员与陆起章一同回到燕宸殿偏阁。   他们一边痛陈顾珩多年独霸朝纲,以文道蛊惑人心,一边不顾隔壁的燕帝尚未宾天,已然贺祷起陆起章大业将成,甚至商议起新君年号。   陆起章听着他们越发荒唐的议论,皱了皱眉,手中的玉杯扣在桌上,发出清泠一声响。   登时众人噤声,无人再议。   陆起章清了清嗓子道:“顾珩其人本性奸诈,门生众多,且天下学子先前大多受其蛊惑,人言可畏,诸位大人,顾珩一日未除,你我便不可掉以轻心。大燕的将来,还要依仗诸位扶力啊——”   这话已然透得明白,堂中各臣子能混到今日的地步,自然有几分本事,一听此话,心中大概有了分寸。   不乏有些沾沾自喜的,面上都显现出了欣喜。襄阳王一向不显山不露谁,放在早前,没人以为他能有什么抱负才干,可谁能想到,最后的赢家居然是襄阳王。   若改日大燕换主,今日在堂中的这些人,便是扶持新君的肱骨之臣,何愁荣华富贵难享?   其中领头的上前一步:“王爷的意思,臣等明白。顾贼当诛,臣等能为王爷做的,便是让世人都明晓顾贼的罪过。”   陆起章不再多话,只投以赞许的目光。不出半个时辰,这几个臣子便浩浩荡荡地为顾珩列出了几十条罪状。   除了目无君主、专擅朝政之外,更多的是莫须有的罪名,诸如狎暗娼豢娈童之类,也一并安加上去。   陆起章接过布满顾珩罪证的竹筏,微颔首道:“许。”   不消会儿,外殿一名侍者走进来在陆起章耳边低语了几句。   随着那人说话,陆起章的眉头高高一挑,直到侍者说完站在一旁,陆起章扫了眼殿中群臣,展颜道:“今日劳烦各位大人了,本王还有要事待办,诸位先请回吧。”   群臣心有疑而不敢多言,应允后纷纷离去。   人群散尽,陆起章冷笑一声,从位子上起身,掀袍向殿外走去。   “该去看看我大燕的好丞相了。”   大燕的天牢为顾珩再次启开,幽闭的甬道,一阵衣襟摩擦而过的风都能扬起蔽眼的尘埃。   陆起章在兵卒的引领下掩鼻而入,霉斑混合着血迹,陈旧的稻草味裹挟着腥臊袭来,陆起章下意识的想作呕。   蒋氏见状连忙搀扶:“王爷,这天牢已有几年不用了,不如将那逆贼提出来审,也省得您的麻烦。”   陆起章甩开了他的手,略有不满的回道:“天牢无天,自古入了天牢的人,便没有几个能活着出来,这个规矩,不能破,他顾珩也不配。”   蒋氏不再言语,而是沉默着跟随在陆起章身后,踏过这曾囚过无数生命光景的牢狱。   待曲折几弯后,眼前是一道深不可察的长廊,长廊晦暗无光,陆起章的一声轻咳也惹来一阵回音。   长廊的尽头,就是顾珩的囚房,天牢天号,仿佛是对顾珩此人最后的尊崇。   陆起章并未急于上前提审,而是抬了抬下颌,让人将走道两侧的烛火点亮。   随着烛光次第燃起,在一派朦胧虚影中,顾珩清癯挺直的身姿出现在陆起章眼前,因为距离尚远,陆起章只得看见顾珩拿着一支秸秆在地上书从容写着什么。   在黑暗中书写,只有顾珩自己知道,他写的是月字。   “他说什么了没有?”   士卒抱拳禀道:“自用完刑后,他就一直如此,不吃不喝,亦无言语。”   陆起章的脚步迟迟未动,或许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顾珩已身居囹圄,但仍有一丝让他胆惴的魄力。   即便陆起章不愿承认,但蒋氏早已察觉。   “王爷,您在暴室略坐一会儿,属下带人将他提出来。”   在暴室等待的片刻之间,陆起章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二人年少纵马的情谊,临水作歌的兴致,也有雨夜下二人无声的对峙。   陆起章仿佛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又要问些什么,或许他想要看到的,就是顾珩落魄潦倒的样子。   顾珩是被推进暴室的,他的前胸与后脊已受过鞭笞,衣衫已裂,鲜血将他雪白的内衫染的污浊不堪。   顾珩并非武将,虽身长有量,但因长久以来的克谨与自持,身子骨实在算不得扎实,此时他更像是一只退无可退的困兽,在泥淖前,仍吊着一口气,不肯屈下他的腰背。   几个兵卒预备将顾珩绑在木架上,却被陆起章何止住:“不必了,他跑不掉了。”   陆起章说完,有意留了个话口,想听顾珩的回答。   顾珩呼吸有些吃痛,但还是呼气笑了笑:“怎么,还想我谢你吗?”   “说说吧,这么多年,你隐姓埋名潜入皇宫,想做什么?”陆起章是在怀疑顾珩与燕帝病情有关,这是个极佳的理由,他想要燕帝立时而亡,顾珩便是最为趁手的理由。   陆起章示意一旁的笔吏官动笔记录。   暴室内有一方小床,光束被栏杆阻隔开,不均的洒在顾珩的睫毛与鼻梁上,顾珩吃力地抬了抬眼,很快又收回了对于光亮的渴望。   他轻声的笑响开在暴室,显得从容不迫:“无话可说。”   顾珩的话让笔吏官手下一抖,这种不留情面的回绝亦让陆起章失了体面。   陆起章羞愤交加,到了如今这地步,顾珩仍意欲与他抗争些什么,顾珩身边的兵卒预备再行刑,陆起章将其呵止住。   “无话可说,那要不要本王去问一问贵妃娘娘?”陆起章的眸底含笑。   暴室陷入沉寂,待到陆起章以为顾珩已昏死过去的时候,顾珩缓缓抬眼望向他,喉间传来一声低沉而森冷的回答。   “你敢。”   秦观月更换了衣裳,离开清平观前,她望见那一树紫藤在风中微微摇晃,心里不是滋味。   她摘下一株紫藤放在怀中,来到清平观的后门,贺风早已在此等候。   秦观月四处扫视了一番,却并没有看见马车,疑声问道:“车呢?”   “在那。”   贺风的话音落下,不远处一辆骡车缓缓驶来,停在二人面前。   骡车上前后堆放着两个木箱,木箱似有些年头,外壳边缘都泛着霉迹,气味难闻,秦观月不禁抬起袖子遮鼻。   贺风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堆着不知从哪里扒下来的废弃衣料。   贺风屈膝单腿跪在地上,撩开膝上的袍子,拍了拍腿:“娘娘。”   秦观月看着那散发霉味的箱子,皎白的面上闪过几分犹豫。   贺风不懂得怜香惜玉,只知道情态紧急,多磨蹭一会儿便是多一分危险,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声音有些急厉:“眼下宫门城防守卫严密,娘娘若还想与孟夫人见面,就不要再等了。”   秦观月被贺风的声音吓到,也就只有贺风敢这样与她说话。哪怕是顾珩,也不敢这样疾色待她。   想到顾珩,她心里又泛起了酸涩的滋味。   如今顾珩不知身在何处,若他真身陷囹圄要还她自由也就罢了,但若他只是厌弃了自己,她定要找顾珩讨个说法。   当初是顾珩非要将她捆在自己身边不放,断了她与陆起戎的一切往来,如今怎能这样一言不发地就离开。   真是错信也错看了他,误以为他还是堪可倚靠的人。他昨日还说世间男子大多不可信付,如今看来他与那些负心汉又有什么两样。   秦观月心里无比气恼,但气恼之后,她悲绝地发现,她此刻居然盼望顾珩只是不想再与她有往来,而不是真有什么生命之忧。   秦观月踩着贺风的腿,借力攀上那比她还高的箱子。贺风几乎是将她整个人甩进箱内,她后背着下地狠狠坠入了那些破布衣料中。   贺风匆忙地将被她压在身下的衣料抽出大把,胡乱地扔盖在她的身上,那些衣服上阴暗潮湿的霉味混杂着不知是哪来的汗腥味,铺天盖地包裹在周围,秦观月简直要作呕。   她被这些衣料压在箱子底下,来不及出声动作,贺风便利落地将箱子关起。   他的动作太快,秦观月一缕衣角还被箱盖夹在外面。   秦观月苦不堪言,在心里暗骂贺风行事鲁莽,边用力把衣角向内扯。   被压在层层衣料下,秦观月感到呼吸困难,胃里翻涌不止。   骡车将才行动,碾过青石小路,秦观月躺在箱底,细微的颠簸对她而言都十分明显。   这几日她总觉得身子疲乏,如今被这些臭气熏天的衣料包围着,更是从心底里犯恶心。   在阵阵颠簸中,秦观月的眼角渐渐湿润,不知何处而来的委屈如潮涌般包覆着她。   原先她接近顾珩,只是抱着利用的目的和挑衅的趣味。她想看高高在上的丞相失态,让他也尝尝寻常人家的苦果,更想倚靠利用他的权势,还来自己的荣华和自由。   可真到了拿回身契的这天,她满心想着的居然是顾珩的安危,甚至害怕昨日会是她与顾珩的最后一面。   在黑暗中,她从怀里摸出那株紫藤,指尖细细抚摸过柔软的花瓣。   顾珩骗了她,分明答应今年春时陪她用紫藤花蜜作糕饼,可如今却不知踪迹。   马车不知驶出多久,忽然猛地停下,秦观月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额头撞到箱壁,一时疼痛不已。   这一下撞得不轻,她只觉得眼冒眩晕,难受地将身子蜷成一团。   她用力地攥紧双手,蔻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强抑制住胃里的不适。   忽然,箱盖被人掀开,一道光束自头顶的缝隙里映射而下,直直刺入秦观月的眼底。 第91章   顾珩下狱以来,陆起章下命封锁宫门,除宫中照常杂役和其麾下臣工之外,其他人等只许进而不许出。   贺风得到消息,当即去清平观接秦观月离开,却还是晚了一步。   秦观月躲在衣料下不敢出声,贺风从车前跃下,挡在了守卫面前。   原先守卫不由分说地便要打开箱盖,作势要翻开检查,贺风先他一步替其掀开箱盖,坦诚地露出里面的废衣料。   贺风亦乔装打扮过,如今穿着宫里杂役的衣裳,脸上用黄泥涂过,瞧不出原貌。   他将一包碎银塞到守卫手中,压低了声音:“这是小的孝敬您的,您当值不易,且去换些酒喝吧。”   守卫明白,绣房的衣料,都是给天下至尊至贵的这些人作衣裳使的,价值不菲。   故而绣房里常有绣娘偷拾些碎布料积攒起来,等人运出宫变卖银钱。   眼前这人约莫就是干得这般活计。   贺风又说了几句好话,守卫扫了眼那箱子里已有些发酸的布料,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布袋,挥了挥手:“走吧。”   贺风向守卫道了谢,缓缓盖上了盖子。   前方宫门缓缓打开,贺风重新驾起骡车,抬手一鞭在骡身上,骡车向宫门驶去。   燕宫渐渐消失在二人身后,贺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骡车拐入城东的某条巷子又渐渐停下,箱盖再次被打开,秦观月听见贺风的声音再次响起。   “娘娘,可以出来了。”   在贺风的搀扶下,秦观月终于得以从那充斥着异味的箱子里出来。刚走下骡车,她双腿虚软地撑扶住一旁的墙壁,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像是要将胆汁都吐出来。   贺风站在一旁看着也不好插手,只得背过身去,等秦观月的呕吐声停止,他才递给秦观月一个不知哪来的水囊和帕子。   秦观月摇了摇头:“不用了,走吧。”   早有辆马车停在巷口等待,骡车被人驶走,二人换坐马车而行。   上车前,秦观月问道:“这是要去哪?”   贺风接过车绳,沉声道:“前面不远就到了。”   马车向西郊驶去,一阵烟尘被风卷入帘内,几片火灰飘旋在马车内,最终停落在秦观月裙上。   秦观月正思忖着这火灰的源头,马车外忽而响起一声犹若惊雷的轰隆巨响。   马儿受了惊,嘶鸣不止,贺风用力扯住缰绳,才得以勉强稳住车身,但还是扯断了右侧后边的轮毂。   秦观月心跳地极快,尚未从震惊中平息,余惊之际,她挑开车帘向外看,眼里倏然流过惊惧。   飞扬的尘土间,龙虎观轰然倒塌,往日的辉煌不再,沉沦为一片碎瓦黄沙。   贺风下车修整轮子,与秦观月一齐将目光落望向那处废墟,眼底怒火衍烧。   龙虎观是京中最负盛名的道观,亦是顾珩往日参学之处,而今物是人非,皆是陆起章的手笔。   他要毁掉顾珩在世间的名望,先从摧毁城中道观开始,没有了信仰的依托,顾珩的声名会随日淡去。   可陆起章料错了,砖瓦轻易便能摧毁,人心却不能轻易动摇。   几名青衣学子从尘埃间走出,人人面露愠色,其中为首者满目怒色地竖指向那些手握火石的兵卒呵斥:“朗朗乾坤之下,岂容尔等奸佞小人为非作歹。”   兵卒一步未退,一名官服士者站在兵卒身后开口:“何人在此处喧闹!”   领头学子不卑不亢地一礼:“这位大人,我等皆是今岁贡士,进京赶考路过此处。龙虎观为我大燕第一观,先帝亦曾为其题词,如今形容尽毁,便不怕招来天下人的非议吗?”   “非议?”那人像听见了极大的笑话,不顾学子们的怒色,依旧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声停止,他才直起腰来,上下扫量了学子几眼:“我劝诸位不要多事,我们是奉命行事,非不非议的,轮不着我们来管。”   “难道大人不知这龙虎观正是当今丞相的参学地吗?大人就算是依命行事,也要认清是非,莫从错了命。”   那身着官服的男子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丞相?你们说的是在狱中羁押的反贼李氏吧。他如今自身难保,你们还是少招惹晦气,再不走,便让你们陪他一起蹲天牢。”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兵卒手握刀戈开始驱逐。   秦观月下意识地坐在原地,只觉得背脊僵直,她滞滞地放下车帘,贺风似乎在车帘外说了什么,但她耳边只能听见一阵嗡嗡的声响,其余的什么也听不到。   轮毂修好,贺风驾车又行,而秦观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断回响着刚才听见的话。   顾珩为什么会变成狱中的反贼李氏。   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觉得后脑像炸裂般疼痛。在最后的意识消弭之前,她紧紧抓住窗框,尝试着开口找贺风求救。   然而马车行得太快,她那点微渺的声音最终被吞噬在急烈的风声里。   秦观月陷入一场漫长无比的漆黑梦境。   她梦见顾珩奄奄一息被吊在木架上,四周是昏暗阴湿的狱牢,鲜血浸透了他雪白的衣裳,甚至还有老鼠爬过他的脚面。   狱牢里有燕帝,有陆起戎陆起章,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面孔。他们排着队站在顾珩面前,将这个狭小的牢狱填得没有缝隙。   他们站在一起,投射下极具压迫性的暗影,那暗影似鬼魅般笼罩着顾珩低垂的面孔。   秦观月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见他身上绽开的血痕,亦能听见他痛苦的低吟。   他们每一个人都手握刀鞭,神色疾厉,一刀一鞭地笞打在顾珩身上。   秦观月在旁边哭着喊着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仍然无动于衷。   “珩郎!”秦观月叫着顾珩的名字骤然惊醒,猛地坐起在榻上。   她的寝衣被汗水浸湿,眼角还有几道泪痕,她看见母亲和墨隐正在榻旁,哭着抱住了母亲。   “阿娘,顾珩他不好了,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孟夫人心如刀绞,小心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着:“他不会有事的。”   在母亲的安抚下,秦观月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阿娘,我要进宫去找陆起章。”   孟夫人心疼地握住秦观月的手:“月儿,你不能去。”   “阿娘,顾珩不能有事。”秦观月泣不成声,双眼通红地像是兔子,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打湿了母亲的肩膀。   往日她以为自己厌恶极了顾珩的控制,想方设法地想要从他身边离开。可在刚才的梦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顾珩的痛苦,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早已离不开他。   陆起章已经是个疯子,为了皇位他可以不择手段,他又会怎样对待顾珩?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以至于她一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心窝阵阵发痛。   秦观月哭得喘不过气,孟夫人亦落下了泪。   秦观月不顾孟夫人的阻拦,说什么也要去宫里见陆起章。情急之下,孟夫人一掌打在她的脸上。   秦观月渐渐停止了啜泣,另一种委屈涌上心头,她泪眼涟涟地望着孟夫人,眼里似有千万般话想要说。   孟夫人哭着跪倒在地上,将她抱在怀中:“我的儿,你已有了身孕,那吃人的地方,你去不得啊——”   顾珩为李氏后人的议论很快传到了陆清漪的耳中,彼时她正在剪窗花,手一抖,剪子划过了指尖。   知书急忙凑上前来要给她上药,陆清漪摇了摇头。   她凝神望着指尖上沁出的血点,眼皮一跳,似有种不详的征兆。   顾珩他,怎么会呢?   若他真是李氏后人,那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筹谋,又是怎么在这么多年里骗过这么多人的?   可他既然能隐瞒这么久,为何又在如今父皇垂危的关头,被陆起章查了出来。   陆清漪心里疑团密布,搅得她整夜无眠。次日一早,她便请命去天牢探视顾珩。   奇怪的是,陆起章并未做阻拦,反而颇有深意地提醒她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陆起章变了,陆清漪知道。他早已不是那个恣性洒脱、真挚怀郎的襄阳王了。   他的野心太大,大到昭然若揭,却连隐藏也不屑。大到陆清漪都害怕,连自己都会变成他的一枚棋子。   但即便她明白顾珩现在的身份不宜与他多有接触,可是那毕竟是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入死巷。   若是他愿意,她就算倾其所有,也会护他周全。   陆清漪以锦帕捂住口鼻,但天牢里刺鼻的气味仍然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子里,闻得她胃里一阵恶心。   为了见顾珩,她特意换上新裙新鞋,然而迈进天牢的一瞬,她便后悔了。   满地难以言明的污垢顺着血水蔓延,还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飞虫走蚁。即使她已经万分小心,裙摆和鞋面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渍。   这一条甬道太过漫长,走到顾珩的牢狱门前,她似乎已费尽了全部的力气。   关顾珩的牢狱在最深处,共有三道防门,往日这间曾关过前朝杀人如狂的邪魔将军。   陆清漪的心里泛起了酸,有些怨恨起陆起章的无情。他与顾珩好歹有年少相交的情谊,顾珩这样的文士,恐怕连重剑都难以驾驭,何苦这样待他。   狱卒打开最后一道铁门,将火把挂在墙壁上,陆清漪才得以在微弱的光束里看见顾珩的背影。   他面向墙壁盘腿而坐,身下是枯旧的稻草,四周是深印血迹的空墙。   他身上的衣裳已被鞭子穿透,沾染着血迹,狼狈地不成样子。可他依旧背脊挺直如青松,连发丝都不留一缕的束在发冠中。   若非陆清漪亲眼所见他背上的鞭痕,她几乎要以为顾珩是在山林间打坐冥思,不受世间纷扰的影响。   她看得有些入神,一时无言。顾珩背对着她,却像是看见了身后的来人。   “公主何故来此?”   “我……”   顾珩的声音清冷如覆霜,陆清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堵住,来时路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净。   她想要秉持礼节与体面,想要居高临下地让顾珩做出选择,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丞相痛吗?   顾珩阖眼道:“身立于天地之间,如同枯枝槁木。如此,则剑戟不能伤,虎豹不能害。”   这是顾珩曾经教给她的道经,那时他们之间还没有旁人的出现。顾珩只是顾珩,即便他不会为自己折腰,但陆清漪也知道,他也不会为别的女人所动。   可如今,似乎大不相同了。   陆清漪没有顾珩这般的心境和修为,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修身养性。   她急于做的是更要紧的事。   “若我说我能救丞相出去,丞相愿意吗?”   作者有话说:   ①身立于天地之间,如同枯枝槁木。如此,则剑戟不能伤,虎豹不能害。——出自《道德经》 第92章   李氏一族的秘辛,顾珩忍辱背负了多年。   从狗洞里逃出的弃婴,背负着滔天的仇恨,一夜之间,全部的亲人都在火海里消失,尽余下他孑然行走在世上。   在微弱的火束下,顾珩缓缓睁开了眼。   世人只看见他位极人臣的风光,却不知能走到这一步的艰难。在刀锋上行走,偏差之下便是深渊,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多年来,除了秦观月以外,他没有行错任何一步棋。   大业将成之际,陆起章当众戳穿他的身世,再到眼下被下入天牢,亦都在顾珩的意料之外。   而对待陆清漪,顾珩如面对其他女人一般冷淡,也只有在秦观月面前,他的脸上才会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   顾珩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束枯草:“公主有什么办法?”   陆清漪等待这句话已久,连忙开口:“父皇曾允诺过我,只要丞相愿意与我结秦晋,无论丞相是什么身份,往后都只是大燕的帝婿。”   顾珩垂眼看着手中的枯草,指尖轻轻一撮,枯草便化为碎烬。   “公主觉得,陛下还能撑多久。”   陆清漪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显然没想到顾珩居然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即便宫中所有人都知道燕帝的寿命已到了尽头,可是没人敢妄议天子年寿。   “我不知道。”陆清漪攥紧的手心沁出冷汗,“可父皇只要还是天子,他们就必须要遵从。”   “遵从……”这两字在顾珩舌尖轻缓地碾过,末了似乎还带出一声轻笑,“就算天下人还愿意遵从,襄阳王他会遵从吗?”   陆清漪被这话问住,语气有些迟疑:“堂兄他会的。”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顾珩听的,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哪怕她心知肚明,陆起章如今已成了大燕的掌权人,但她仍然寄希望于陆起章能够顾及他们的兄妹情谊。   她心里很乱,可她不敢在顾珩面前显现出惊慌。若是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又怎么说服顾珩呢?   密闭的天牢里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风,吹得墙壁上的火光倏然摇曳,落在地上变为诡谲可怖的影子。   陆清漪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面前的顾珩缓缓起身,似潮水退下,一座缄静的山渐渐浮出水面。   火光落在顾珩宽阔的背上,照得那些深浅不一的鞭痕更加森然。   “公主心里明白,他不会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半分质疑。   陆清漪怕极了,这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她心里明白,若是今日出去,陆起章不见得会再让她进来。   她不在乎顾珩究竟是稳坐高台、受万人敬仰的一国宰辅,还是所谓的反贼遗孤。   甚至她心里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若顾珩真落魄了倒也好,那样他便得依仗自己生存,只有她才救得了他。   那样顾珩就必须要留在她身边,此后余生眼里只许有她一人。   “只要丞相答应,即便堂兄不应,我也会想办法救丞相出去。”   顾珩抚着袍子,忽然胃疾又犯,胃里翻江倒海地涌动。   “我已是将死之人,不值得公主为我费心。”   “丞相!”她听见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敢置信向后退了两步,心里悲痛交杂,连声音都打着颤,“丞相宁愿赴死,也不愿与我成婚。难道我在丞相心中就这么不堪吗。”   顾珩捂住腹部,苍白的脸上沁出一层冷汗:“公主千金之体,何必妄自菲薄。”   “鄙陋之地,公主不宜久留,还是回吧。”   陆清漪迈出天牢时,面色不善,眼角还有哭过的痕迹。   明眼人一下便知道柔安公主在天牢里受了委屈,临了在天牢外,她摔翻了侍者将送给顾珩的饭食,并下令三日不许给顾珩送饭。   陆起章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坐在燕帝榻边,让内官当着燕帝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内官话音落下,他缓缓开口:“皇兄,柔安如今未免有些任性了。顾珩曾是我大燕的丞相,该按律法定罪腰斩,而非生生饿死。”   燕帝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躺在榻上双目瞪圆,眼里除了恐惧之外别无其他神色。   “皇兄,怎么了?”   陆起章很关怀地握住燕帝的手,佯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皇兄是想说当初李道生一家是赐的火浴,顾珩当初逃脱,如今若坐实了罪名,也应当受火浴。”   陆起章看着榻上毫无生机的燕帝,心里却无半分怜悯。   当初他是那般信任燕帝、陆起戎、顾珩,坦诚相待,没有半分保留。   可在他们的眼里,他是不堪重用的闲散王爷,是只配为他们鞍前马后的走卒。没有人看好他,都在心里笑话他。   而如今他们有的生不如死,有的被流放,还有一人不能得见天日。   剩下的只有他一人了。   他会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知道,谁才是大燕真正的主君,谁才能救这颓烂的朝代于狂澜倾倒。   陆起章端起案台上的放凉的药,喂进燕帝嘴里。   “皇兄,顾珩这样待你,你却宁愿相信他一个外人,也不愿将大燕的将来交给皇弟。”   如今的他,已经无需畏惧殿内的几名侍者。   燕帝的双唇发颤,喂进去的药都顺着唇角流出。陆起章的眼底划过一丝厉色,他扣住了燕帝的下巴,不顾燕帝的恐惧,将那碗药生生灌了进去。   哐当一声,药碗碎裂于地。陆起章的手一松,燕帝又重重摔回榻上。   陆起章冷笑了一声:“柔安与皇兄一样,真是糊涂啊。”   顾珩留给秦观月的这座宅子依照秦观月的意思,买在了京郊,里面每一间屋子的陈设都是按照秦观月的习惯来置办的。   那天贺风将这宅子的房契交给她,告诉她丞相说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这宅子是顾珩给她的贺礼,全权交由她自己处置。   若是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就算是卖了、烧了,也都随她。   秦观月气得五脏六腑似被火烧,却也无可奈何。当初顾珩派贺风找她要回那对耳环时,她刻意说了这句话,如今顾珩却拿同样的话来气她。   若是放在往日,她定要找顾珩麻烦,可眼下她没有半点与他置气的心思。   她只想知道顾珩是否安好,只期盼着能够见顾珩一面。   宅子的后院里栽了紫藤花,风来时暗香浮动,与清平观的紫藤树一般漂亮。   这应该是顾珩的心思,可秦观月心里明白,这里的紫藤,与清平观根本不同。   最初知晓自己已有两月余身孕的时候,秦观月仿似浑身被浸在冷水中,寒得连话都说不出。   冷静下来后,她细细回想起近两个月,的确与之前大有不同。除了比往日嗜睡虚乏之外,她还会常常主动想与顾珩亲热,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以前她的主动,只不过是为了哄骗顾珩的手段。可现在却是她的需求,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身子裂开了一道深壑,而顾珩便是将深壑填得严丝合缝的玉石。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像是窗外的藤萝,需要攀缠着顾珩才得以汲取生存。   顾珩很想要一个孩子,可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她有过不幸的童年,那位“父亲”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即便她知道顾珩不会像爹爹那样对孩子动辄打骂,但顾珩的身份特殊,天下想取他性命的人不胜枚举,她无法安心为他诞育子嗣。   以前秦观月为了引诱顾珩,说要为他留个孩子,但那不过是情场上的敷衍,谁知顾珩当了真。   当时她以为自己对顾珩只是利用,随时想要逃离顾珩的身边,他的权势与压迫亦让她感到害怕,孩子对她而言只会是拖累。   因而在每次缱绻之后,她都会格外小心地喝下避子汤。她不禁细细的想,究竟是哪次遗漏了呢?   或许是之前有几次仗着将来癸水,便偷懒没有喝尽,才让这个孩子有了可乘之机。   可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早一点顾珩或许会另作打算,不置于陷入此等境地。偏偏不巧,她非赶着顾珩被押在天牢的时候。   这下她就算想跑,也再不能像之前那般一身轻松了。   柔安的命令并没有起效,陆起章还不想顾珩因为饭食不足而死。   他要留着顾珩的一口气在,要让顾珩亲眼看见自己登上帝位,再借顾珩的手笼络天下学子人心。   可前几日龙虎观一事不慎触怒了诸学子,如今京中怨声载道,还有不少寻事者寻到老襄阳王的墓前,以猪血溅之陵牌,并在其墓前高声念唱对陆起章的檄文。   这与陆起章的本意相去甚远,得知亡父不得安息,陆起章大怒之下,只好暂时停掉拆观的计划,并从京察司中分出一些人手寻察燕都闹事之人。   对于京察司,他只留下十七个字:若擒得贼人,就地斩杀,悬头颅于城墙之上。   既然暂且无法尽得人心,那就只能先让那些人不敢再妄议天家事。   对于顾珩,他暂且没有余心处置,只吩咐加强戒放,别无其它。   天牢昏暗的甬道内,一名侍者提着食盒,跟在看守身后,借手中的火把照亮前路。   天牢里的其他犯人都由两三名看守笼统看管,唯有顾珩受到“厚待”,由专人看守。   看守从腰间取下三把钥匙,渐次打开,不忘回头嘱咐:“进去后不要多话,早些出来,不要多留。”   侍者点了点头,并未应话。   看守离开前,瞥了那侍者一眼,只觉这侍者身形瘦弱,寡言少语,模样倒是清秀,只是先前从未见过,不知怎么派了这么一人到这天牢里来。   或许是宫里哪个大太监养的娈童,做错了事被下派到这处做苦活,这些腌臜事他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他别有深意地剜了那侍者一眼,嘴角的笑多了别样的意味。   外面的三道铁门随着看守的离去又重新阖上,环室重新归于沉寂。   陆起章虽然没有断掉顾珩的饭食,但每日只供一餐,且不许见荤腥。   顾珩站在墙前,身姿挺直,他以枯草为笔,在墙面上书写文字。   他不必回头看,也能知晓每日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除了一碟青菜和一碗稀粥之外,还有外面送来的消息。   “放在桌上。”   侍者迟迟未动,食盒摆落的声音并未出现。顾珩皱了皱眉,终于转过身。   顾珩含霜覆雪的眼神落在那侍者身上,而他望着的人正巧抬起头,也在看着他。   顾珩看着那双盈盈泣露的双眼,心里骤然一痛。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审视,似不敢置信她的出现。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有震颤。   “月娘。” 第93章   顾珩被困囿在狱里几日,已然形容消瘦了一圈,身上的袍子空空荡荡,仿似灌进了一口风。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却敏锐地观察着秦观月的模样。细致到她双颊似乎清减,腰似乎细了半寸。   在离开前,他曾做过最坏的准备。即便如此,这几日每每想起秦观月或许会真的另谋出路,他的心里还是会掀起难以抑制的波涛。   于情理上,他知晓让秦观月暂时离开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打算,但在私心里,他还是做不到那样的无私。   没有一刻他不在脑海中勾描她的容貌,回想着他们之间的过往。   在遇见秦观月之前,他已然是不知所往、无处归寂的一缕游魂。   是秦观月为他辟鸿蒙、知始终,这污鄙不堪的混沌世间,似乎还有那么一块净土,其间有一人还值得他流连。   在秦观月身上,顾珩的推度再一次失算。他没有想到秦观月会来,当两人相视之时,顾珩只觉得胸腔里响起剧烈的震颤,铺天盖地的啸动扑覆着他。   在巨大的惊诧退去后,顾珩在余庆之外,渐渐品出一丝不悦。眉山渐渐凝成川字:“是贺风。”   斩钉截铁的肯定,他无需多问,也能窥知一切。只是让他不悦的是离开前分明再三告诫过贺风,不许让秦观月得知内情,更不许让她以身涉险。   贺风一向忠耿,为何今日会驳逆他的命令。   秦观月盯着他看,眼圈渐渐泛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一声质问中,像是要将这些日子受尽的委屈与不甘倾泻而出。   顾珩被她问得无言,低低地唤了她声月娘,来不及有其他的辩解,秦观月又抢在他开口前逼近了一步。   “你说要护我周全,不许我与其他人一起,哄我为你生儿育女。然后呢?你便是这样对我的。”   她从怀里掏出身契、宅子的地契,眼底红得像是溺了晚霞,其间溢满了粼粼的水光。   “你把这些东西给我,你要做什么?”   秦观月握着那些契子的手微微颤抖,在这闷热潮湿的密牢里,鼻尖上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的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一把将那些契子砸在顾珩脸上。   契子如落叶般在空中旋转,又缓缓落回了地上。   “顾珩,你真想把我推开?还是又像之前那样在试探我。”   顾珩站在原地,像是被指责过错的孩童,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抬眼,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眼底跃动。他沉默良久,忽而抬起手抚上秦观月的脸颊:“月娘,你瘦了。”   秦观月看着遍体伤痕的顾珩,嗓子里干涩不已,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珩冰凉的手沾着淡淡的血气,掌心抚摸着她的脸颊,像往常一般相亲无间。   秦观月微微启唇,话还没说出来一个字,眼泪便先夺眶而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那日仓促之下,不告而别,顾珩也有难言之隐。   陆起章的每一步行棋,都在顾珩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是他刻意为之,要让陆起章与天下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瞒过了天下人,瞒过了燕帝,若他想继续隐瞒,自然可以让这件事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让它烂在那夜的漫天火光中。   但如今他不想了。   他在燕帝身边蛰伏多年,没有一日不想用最恶毒的方式杀了燕帝报仇。   但他知道对于燕帝而言,死亡反而不足以作为惩罚。他不会让他与大燕就这样轻易的解脱。   善恶有报而天道轮回,燕帝终该为自己的荒唐付出沉重的代价。   昨日送进来的饭盒里藏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是秦荣的字迹,上面写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离开秦观月,是他做过最难的抉择。在狱中数日,他并不畏惧鞭刑拷打的折磨,皮肉之苦,不足为惧。   可他时刻挂念秦观月的安危,既担心她为自己的不告而别生气,更害怕她对这一切根本不在意。   借着微弱的光亮,顾珩看见秦观月眼角晶莹的泪,心里像是有一块地方被柔软地化开了。   他赌对了,她是在意他的。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心疼自己而落泪,在顾珩看来,这一滴泪比世间千万的珠玉还要珍贵。   心里的潮涌就要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顾珩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悸动。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可以冲破理智,含藏着不顾一切的力量。   只有秦观月能够调动他的喜怒,但他甘愿让自己沉溺其中,哪怕此生都要被她控制,他也甘之如饴。   顾珩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俯身吻上她的双唇。他冰凉的唇瓣在与她相贴的一刹忽然有了灼热的温度。   他径直挑开防线,向潮润的舌尖探去,与之交绵延缠,如同紧紧织绕的两道和泉相汇。   他的力道强劲,大有誓要将她吞入腹中,揉进骨血的意思。秦观月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偶尔从唇齿间溢出几声婉转低吟,落在顾珩耳内,点起他眼底更盛的念火。   秦观月双腿虚软快站不住了,顾珩看着那抹羞红从她的玉颈蔓延到耳根,才将肯放开她。   “月娘,你信我吗?”   秦观月呼吸不畅,还没能从刚才的情形里抽离。睫毛上挂着雾珠,眼眸湿润地望着顾珩。   “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顾珩为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这次的确与之前不同,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原先,秦观月担忧顾珩的生死。她威逼贺风带她见顾珩,也并未报太大的希望。   可贺风居然真的有法子让她进宫,从那时起秦观月就开始怀疑顾珩与贺风是不是在布一场大局。   她心疼顾珩受伤不假,但同时也害怕顾珩又像以前那样将她蒙在鼓里。   “我想信你,可我该怎么才能信你?珩郎,你我之间就不能坦诚相待吗?难道看着我为你着急担心,你就会欣悦?”   说到最后秦观月有些激动,下意识地推开了顾珩。她本以为顾珩会像以前那样牢牢地抓住她不放,谁知今日她只是轻巧地一推,顾珩便皱起了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秦观月心里不妙,再一看顾珩的胸前已有淡淡的血渗透出来。   顾珩的唇色苍白,秦观月惊慌地搀扶着他的胳膊坐在墙边那破旧的长椅上,哽噎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的。”顾珩拍拍她的手背,勉强扯出一个安慰的笑。   秦观月坐在他身边,肩头微颤,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恐慌,她怕顾珩真的会离他而去。   “你不会有事,对不对?”   她盼着能听见一个肯定的答案,盼着顾珩告诉她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让她不要担心。   “胜败在天,月娘,我不能骗你。”顾珩云淡风轻地一笑,语气平静。   秦观月的心当即凉了一半。   “陆起章与我有几分年少情谊,虽然如今这不值一提,但我对他应该还有些用处,我想他暂且不会要我的命。”   顾珩顿了顿,又道:“但若是他真的疯了,非要立即杀了我,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秦观月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以为顾珩有十全的把握,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谁知他居然是拿他对陆起章的几分了解在赌。   秦观月猛地站起身,气急攻心,一时头脑晕眩不已,险些倒地。   “顾珩,你疯了!”   陆起章是个疯子,这几日他不顾劝阻,杀了好几个老臣。   而顾珩居然要赌这个疯子是否还残存一丝理智,这岂不是比陆起章还要更疯。   她又坐回顾珩身边,握住他的手:“你不能这样。”   “哪怕是为了我们。”   我们?顾珩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秦观月垂下了眼,一滴冰凉的眼泪坠落在顾珩的手背上。   她牵着顾珩的手覆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上,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想你死,更不想我们的孩子一出世便没了父亲。”   天牢里容不得温存的延续,不多时,铁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他们待得有些久了,守卫来催。   秦观月拭去了眼泪,站起身:“我要走了。”   顾珩呼吸凝滞了一瞬,依旧坐在原地。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月娘,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秦观月别开头,小声嗔道:“我拿这事骗你做什么。还不是都怪你……”   “月娘。”   秦观月本以为顾珩会欣喜不已,毕竟他先前多次提过想要一个骨肉,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没在顾珩的脸上看见笑容。   她有些担心顾珩是否觉得这个孩子的不是时候,成了耽误他大业的绊脚石。   一时间秦观月的心情似坠入了深渊,表情也有些不悦:“珩郎,你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顾珩久久没有回话,秦观月一时又惊又恼:“看来珩郎是觉得这孩子碍着你的事了,也罢,你不必担心,我自会找个离你远的地方躲着,不再让他招你的烦。”   秦观月气得捡起地上的身契地契,转身就要走,手腕却忽然被顾珩握住。   “月娘。”顾珩虽然极力压抑,但仍然能听出声音里细微的起伏,他又握紧秦观月的手腕,只将千言万语汇成四字。   “等我回去。”   秦观月依照贺风先前的指示,从天牢离开后径直来到淑华宫,而后便有人与她接应,带她从偏门出宫。   贺风站在偏门外的马车边等候,面上神情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忤逆丞相的意愿,若非秦观月以身孕要挟,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带她进宫。   贺风亦不明了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如今的关头,容不得一点差错。   扶秦观月坐进马车,贺风便吩咐车夫行车。秦观月却叫住贺风,请他进马车一叙。   贺风踌躇半刻,目光扫过她的小腹,皱了皱眉,最终无奈地顺着她上了车。   如果秦观月能顺利诞下子嗣,那么丞相在这个世上,便还有一位血脉相承的亲人。   车帘缓缓落下,马车开始前行。贺风坐在另一头,与秦观月离得很远。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地上,在这狭小的车厢内,显得十分局促。   “贺风,同我讲讲他的过去吧。”   秦观月没有问顾珩,而是从贺风口中探寻踪迹。是因为她不忍心让顾珩亲口告诉她。   若残忍地让他细细回想一遍,对他而言无疑是又一次沉重的伤害。   贺风沉默了一会,僵硬地点了点头。   贺风说,那夜风很大,一点星火燃起,很快便吞噬了整个李宅。原先燕帝的旨意是李氏男丁受火浴,女眷充作官妓。   李夫人等女眷不愿受辱,在官卒到来前上吊自缢。李氏文道世家,自有风骨,除了那名抱着顾珩逃生的婢女,其余府中的几十口嬷嬷仆人亦随其主而去,宁死不愿偷生。   李宅被焚的那日,京郊十里之外都能看见绵延的火光,那炽热的火焰和浓浓的黑烟似乎要冲破天际。   那日之后,京城好几天都弥漫着皮肉被焚烧后的气味,久久不能散去。   贺风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观月第一次知道顾珩的身世,震惊的无以复加。顾珩的学识谈吐,与疏离的气质,让她从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她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样的人一定出身高贵,与她不同。   可谁知他竟然有这样悲惨的过往。   秦观月倏然感到小腹微微作痛,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消失无踪。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孩子与她的连结,似乎它也在为顾珩的遭遇而感到难过。   从秦观月离开天牢之后,顾珩便一直坐在原地。   那场大火燃尽了李家全部的人,即便秦观月能带给他慰藉,但在这世上他不会再有血亲。   而今真的有血脉的延续,他却不知所措。   顾珩再起身时,双腿已有些酸胀。他走向狱间后侧,抬手抚触上一块不起眼的石砖。   伴随沉重的声响,砖墙渐渐向两侧移动。   一条深幽的暗道逐渐显现。   顾珩随手取下墙上高悬的火把,迈入暗道,身后砖门缓缓合上,他只身向暗道尽头走去。   行至末段,早有一黑衣男子等候。黑衣人恭敬一礼,为顾珩披上苍蓝色的外衫。   “您受苦了。”   前几年燕帝大建骊台,劳民伤财,顾珩状似无意地提了一次燕宫年久失修,于龙脉无益。   燕帝果然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次日便任命顾珩主持修缮燕宫。   修缮之间,顾珩悄然无息地又多建了几条暗道。参与修建的工人皆是暗卫,暗道修完之后,顾珩便将他们遣散至大燕各处,以备后用。   每一条暗道尽头都有一人看守接应,他们相互不知晓其他人的存在,亦不知晓其他暗道在何处。   二人顺着暗道向前走,至一处宫殿前,顾珩停下了脚步。 第94章   燕宸宫外守卫森严,层层防备。其间寝殿内悄无声息,一切似乎如往常平静。   顾珩站在燕帝榻前,目光落在他身上,轻声开口:“陛下。”   如今他看着命寿无多的燕帝,内心只有厌恶和悲悯。这个荒唐一世的、甚至称不上帝王的老人,终于要走到人生的尽头。   令顾珩欣慰的是,燕帝这一生留给世人的也只有荒虐无道、淫逸不仁八个字而已。   顾珩身形如山,投下的阴影落在榻前,燕帝缓缓睁开眼,仿似看见了恶鬼般惊惧不已。   他看着一屋昏睡在地的宫人,颤颤抬起手指着顾珩,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   顾珩将燕帝的惧色收入眼底,唇角勾起笑意:“陛下怕了?”   他缓坐燕帝榻前的矮椅上,身上有几道伤口崩开,渐渐涔出血。   然而他不动于形色,似乎察觉不到痛意。   燕帝似被人掐住了喉咙,欲辨无言,只能瞪圆双眼盯着顾珩看。   “因为听信别人的一句谗言,就灭了李氏满门。”顾珩语调缓慢,却让燕帝浑身起寒,“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若我是你,也会怕。”   “你……”惊极之下,燕帝终于能发出可怜的一声哀鸣。   顾珩缓缓抬眼睨了燕帝一眼:“陛下不必紧张,我暂且还不准备要你的命。”   他站起身,俯身靠近燕帝耳边:“交出帝印,我会保吴嫔的孩子顺利出世。”   燕帝无助地抬起手,又重重地落下,眼里尽是不甘。   他恨自己的愚钝,居然直到寿数将尽时,才发现自己信赖了一世的丞相居然是李道生的遗子。   可笑他一代帝君,敬畏了顾珩一世,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哪怕顾珩说太阳是从西边起,他都不敢有半句质疑。   他如此厚待信赖顾珩,可顾珩却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那所谓的长生丸,如今想来指不定是什么牛马粪制的。   燕帝重重叹息一声,眼角落下了悔恨的泪。   他沉沉开口,声音像是一口破旧的老钟,喑哑难听:“朕……怎敢信你。”   顾珩直起身,肃立在燕帝榻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仿似他才是万人敬仰的帝王,而燕帝只是尘埃里不值一提的芥子。   他发自内心地轻笑了一声,既是笑燕帝的愚,亦是笑他咎由自取,自掘坟墓。   “除了信我,你还有别的退路吗?”   “陆起章倒是不负你的期望,比你还要荒唐。如今百姓恨他更甚于恨你,这样,你便不必一人担下千古罪名了。”   吴嫔与其子已除,顾珩下狱,李氏后人的身份便能压得顾珩不得翻身,陆起章如解心头大患,再无顾忌。   手中的朝权便成了无往不胜的锐剑,陆起章握着这把剑,将它刺向朝城、刺向宫人、刺向学子,刺向一切不肯完全臣服于他的人。   尚未登基,他便等不及大刀阔斧地改制,废除科举,推崇举荐。   换而言之,只有经他麾下之人的推举,才能为朝廷效力。   此外,虽然顾珩如今被羁押天牢,无法掀起风浪。但他忧心京内仍留有顾珩余孽,为绝后患,他下令京察司挨家挨户地搜查,将所有壮年抓起控制。   京察司严遵上令,即便有的百姓家中贫苦如洗,只有壮年与其老母在家,也罔顾人伦道义,铁面无情地将壮年抓走,只余下垂暮老妇一人。   更有甚者私自搜刮民膏,惹得百姓叫苦不迭。   燕帝的胸脯因气恼而上下起伏,身子却僵在榻上动弹不得。   顾珩望着他,心里终于泛起一丝微渺的畅快。   时至如今,他终于不用再戴上虚伪的面具,在燕帝面前伪饰,也再不用对这个肤浅卑鄙的“帝王”俯首称臣。   让燕帝膝下无子,余生不得再见亲母,潦草地抱憾一生,甚至死前都要恨恼于自己的蠢笨,这便是对燕帝最好的惩罚。   当然,戏台将才建起,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他会载着李氏族人的余恨,为他们洗尽冤屈,让即将倾覆的王朝为他们陪葬。   只可惜,燕帝活不到亲眼看见的那一天了,否则又该是怎样一场好戏?   燕帝大口喘着气,好似下一瞬便要昏死过去。   顾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已然没有耐心等待他的回话。   “自然,身为人臣,我没有逼迫陛下的道理。”   顾珩转过身向暗道走去,“陛下若执意不从,那陛下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天渐渐热了起来。随着日子推移,秦观月的变化也逐渐明显,除了每日嗜睡多食之外,身子也渐渐显形,常常感觉沉重。   贺风寻了若云与曼儿来照顾,原先空寂安静的宅子因这两人的到来一下子有了声色。   墨隐沉稳、若云憨厚、曼儿聪颖,三人性格各有不同。闲暇时,她们陪在秦观月与孟夫人左右,或缝织衣裳,或相互打趣,想着法子哄秦观月高兴。   对于这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她们比秦观月还要期待兴奋,每天变这样的给她做补汤喝。不出半月,秦观月就被喂胖了小半圈。   只是大多数时候,她都称乏,让三人去忙自己的事,自己则一人坐在紫藤花架下,仰视着满树的藤萝,不知在想什么。   那夜天牢分别过去已有数天,顾珩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她曾问过贺风几次顾珩的事,贺风皆避而不谈,只让秦观月保重身子。   一日吴嫔乔装前来,让秦观月意外之余十分惊喜。虽然顾珩与她说过吴嫔没死,被他安置在城外,但从那日大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吴嫔,直到那日亲眼所见她安好,方才放心。   吴嫔与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两人相互交换了长命锁,相约着给肚子里的孩子认作义兄妹。   吴嫔有孕更早,可肚子却与秦观月的差不了多少。   秦观月腹中的孩子并不是听话乖顺的主,弄得她反胃呕吐不说,还常常半夜踢闹她的肚子,让秦观月难以安眠。   这夜她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有了困意,才睡了不久,便隐约听见窗外有鸣虫低声阵阵,此起彼伏,惹得她心烦意乱。   她连着唤了几声墨隐,皆无人应答,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起身关窗。   拖着沉重的身子从榻上起来,秦观月摸黑点了烛台,走到窗前。   烛光透过窗子的缝隙,照出一片光亮。   窗外夜风拂过发丝,在朦胧的光线里,秦观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月色下,顾珩向她走来,夜风卷起他雪白的袍角,如雪鹤振翅。   短短的几步路,却似跨越了万水千山、历经千重险阻。   秦观月纤指一颤,手中的烛台险些跌落在地。   顾珩几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滴烛油滴落在他的腕骨上,顾珩恍若未闻。   他就着这个姿势微俯下了身,隔着一道窗棂,亲吻秦观月的脸颊处挂着的清泪。   顾珩沉沉开口,声音里尽是怜惜:“月娘。”   昨夜之后,燕帝忽然连药都喝不尽。宫里的太医看了纷纷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陆起章对此并不在意,燕帝的死亡已不过是早晚之间,这不值得他再挂心。   “如今京中壮年还有遗漏吗?”   陆起章坐在案前,翻过一本折子。殿下跪着的是他亲手擢拔的京察司总司。   “属下依命搜查,并无遗漏。”   “你差事办得好,一会儿去内府领赏。”   陆起章尚未即位,已然熟稔了御下之道,甚至有时他坐在龙椅上接见群臣,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那人面露喜色地谢恩,忽而门外一名内侍急急走进,脸上流露惶恐神色。   他跪在陆起章的耳边低声几句,陆起章的眼底忽而变得猩红可怖,他紧握双拳,一把抓起案上的石砚向殿下砸去。   “一群废物!那天牢密不可逃,顾珩怎会凭空消失?”   陆起章咬紧后牙,骤然起身,一股怒火直冲头脑,眼前倏然发黑,险些倒地。   他勉强支撑住桌沿,目眦欲裂。   “搜,挨家挨户地搜,找不到顾珩,全部提头来见!” 第95章   顾珩能从天牢回来,秦观月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落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归于平静,顾珩的消失,搅动了原本就不太平的朝局,闹得人心惶惶。   京察司在京中大肆搜掠,不顾百姓哭喊阻拦,如失去理智般踹开户门,以长矛戳刺各处,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如今京中壮年尽被陆起章下令抓去充兵,能留在家里的不过是些老弱妇童,压根禁不起京察司的蛮横行举。   几日搜查下来,误伤的百姓不在少数,更有些流匪氓寇趁机作乱,为非作歹。   一时间燕都民不聊生,原先尚且太平的长街已如死街沉寂,没有人敢在这乱世里随意行走。   秦观月所在的宅子在燕都郊外,地处偏远,比燕都城中稍微好些,但也遭受过几次搜掠。   好在每次有兵卒将近,都会有人提前报信,顾珩会带着她们先藏入地下暗室,只留下几个女暗卫扮作的农家女留在宅院里。   兵卒搜不到人,随意掠了些禽畜作物走,也就作罢。   有顾珩在,秦观月其实并不担心什么,似乎在她心里顾珩总是不同于凡人,一切事情都能被他处理得当。   只是她有些担心吴嫔的安危,与顾珩提起想把吴嫔接来,顾珩答应会办,她也没再多问。   这一夜,秦观月舒适地睡去,似乎窗外凉风习习,拂去了她身上的燥热。   到了寅时,她不知怎么突然醒来,转身看见顾珩躺在她身边,手里还握着一柄凉扇。   而窗外并无夜风袭拂,那适意温和的风,原是顾珩的手笔。   他怕冰鉴过寒,又怕夜风不好拿捏,于是每夜在秦观月榻边为她拂扇,这样凉度适宜,也不会伤身。   顾珩对秦观月格外的上心,不仅是不愿她为这个孩子受半点的委屈,更是因为秦观月有时小心思太多,他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秦观月孕中总觉得燥热,不免贪凉,还不到暑日便嚷着要吃冰。   顾珩自然不允,但一次趁顾珩在后院修缮花架的工夫,她私下胁迫曼儿为她去街上买了冰酪吃。   一整碗的冰酪她半点不剩,吃完后她当即扔了那碗,不留一点痕迹。那时她还沾沾自喜于顾珩没发现,可谁知到了半夜便腹痛难忍,倾吐不止。   当夜,顾珩站在秦观月榻前,为她清理秽物,脸上神情却如覆寒霜。严厉追问下,曼儿不敢再瞒,将一切都招了出来,顾珩望向她的眼神似要将她劈开,曼儿哭得泣不成声,险些晕倒过去。   后来张医师连夜赶来,诊脉后说秦观月只是一时肠胃受了寒,开了副药服下后终于有所好转,没有伤及胎儿。   秦观月自知理亏,装作无事发生般主动与顾珩示好。   想象中的训责并未出现,顾珩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要爱惜自己,伤了胎儿事小,但不能因此损及身体。   秦观月当时以为顾珩转了性,然而之后的每一天,张医师都会为她每日诊脉,配好调理肠胃的药材和食谱,顾珩会亲自为她煎药烹食,看着她吃下去。   从那天起,顾珩再也没有离开过秦观月身边,尤其是用膳沐浴时,都有他在旁看着。   这样过去了十余日,秦观月终于受不住了,在孟夫人的见证下,秦观月立了信诺书,起誓不再贪凉,才换来顾珩的退让。   他不再整日守着秦观月,但那些药,还是必须得他亲眼看见秦观月服下。   若非今夜突然醒来,秦观月还以为真像顾珩说的那样,是这几日她听话吃了药,夜里才不会觉得燥热。   浅淡的月色下,她垂眸看着他手中的凉扇,目光顺着他的手腕上移,又看见那未被衣料遮盖的皮肤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   那些伤痕太深,有的深入肌骨,即便每日都外敷草药,也于事无补。   秦观月心里又酸又涩,不是滋味,这些伤痕出现在顾珩的身上,实在是突兀。   屋里渐渐有些闷热,秦观月不忍叫醒他,小心地从他手中取出凉扇,试图为他扇风。   然而顾珩倏然睁开了眼睛,握住了秦观月的手腕:“谁?”   秦观月被吓了一跳,旋即明白顾珩是害怕有兵卒闯入,他像是时刻绷紧着弦,哪怕是微小不过的动作,都会让他警惕。   她轻轻拍了拍顾珩的手:“是我。”   顾珩盯着秦观月看了半晌,才渐渐清醒过来,眼里的厉色慢慢褪去。   他缓缓松开手,声音有些低哑:“月娘,吓到你了?”   秦观月摇了摇头,顾珩看见她手中握着的凉扇,眼中流露出歉意:“太热了吗?我不小心睡着了,对不住。”   “没有,你不要多想。”秦观月靠在顾珩肩头,在他手背上一道结痂的伤口上抚过,“你每夜都如此吗?”   顾珩避而不谈,只是接过秦观月手中的凉扇,又缓缓为她扇起风:“这几夜睡得好些了,张医师的药不错。”   适宜的凉风拂起秦观月的发,温柔地吹去那一丝燥热。   她抱着顾珩,两具身躯紧紧相贴,没有世俗纷扰,没有流兵侵乱,似乎这只是夫妻间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夜。   但即大家都闭口不提,秦观月也知道,他们都心里都明白,这是只是难得不易的片刻安宁。   有那么一瞬,她盼着时光能够永久地停在今夜。   黑暗里,顾珩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响在耳边,秦观月聆听着,缓缓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夜海里。   “月娘,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秦观月睁开眼,长睫微微震颤。她埋首在顾珩肩上,看不见顾珩此刻的神情,也难以窥测他的心思。   然而她清晰地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不经意间悄然变快。   顾珩像是一片汪洋,沉寂在暗沉无光的夜色里,看不见边际,也不知在无尽的黑暗下究竟隐藏了多少玄秘。   对于顾珩的身世,怜惜之余,秦观月生出别样的骇惧。   从前,她只当顾珩是个不谙风情的书生,即便有些谋略手段,但观其作派,应当也只是寻常的氏族郎君。   然而直到最近她才恍然惊悟,自己对于顾珩压根知之甚少,若是顾珩愿意瞒她,甚至能瞒一辈子。   那夜顾珩出现在庭院里,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直到顾珩的吻细密的落在身上,她才恍惚间真正察觉,顾珩回来了。   但她心中总有团疑云,当时她是亲自去过天牢的,天牢防守之严密,顾珩是怎么能从中逃脱的?   她是有过怨的,她和顾珩曾经那样亲密,甚至如今都有了顾珩的骨肉,可顾珩却未与她说起过什么。   可这些疑与怨,在她今夜看见顾珩身上的伤和那柄凉扇时,似乎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只要顾珩能好好地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从何处来,又有怎样的过往,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珩郎,我不在意。”她紧了紧双手,凑得更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没有与你说真话,而是骗你说我是秦家小姐。既然这样,我们就都不要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后,秦观月感到心里释然,想起初见的情形,她笑了笑,又道:“无论你从前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为了我们好好地活。”   凉扇悬在空中,忽然停止了扇动。   顾珩的眼底似有浅浅的亮光掠过,在半晌的沉寂之后,他又重新为秦观月摇扇。   “我答应你,会为了你们好好活下去。”   清晨又热起来,秦观月在燥热中清醒,睁开眼,顾珩已不在身边。   有身孕后她总是比往常更加敏感,哪怕是一片落叶都能让她伤春悲秋许久。   加之有了上次的不告而别的经历,如今她每次醒来,只要找不到顾珩,都会感到无比害怕。   身子逐渐沉重,她在榻上唤了顾珩几句,却没有回声。于是顾不得穿衣盥洗,旋即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地,刚走到门前,墨隐便推开门,捧着一盆水进来。   “娘子要去哪?”   如今墨隐已改了称谓,不再叫她娘娘,而是该唤娘子。   秦观月扫了眼墨隐手中飘着花瓣的盥洗水,神色焦急地握住她的小臂:“顾珩呢?”   墨隐似乎并不着急,反而对秦观月笑了笑。   她将铜盆放在木架上,蹲下为秦观月穿好鞋,扶着她的小臂来到铜盆前。   “娘子先盥洗吧。”   秦观月见墨隐避而不谈的样子,心里更觉得不妙,声音不禁提高了些:“不洗了,我要去找顾珩。”   她一把推开墨隐,急要往屋外走,被墨隐牵住了小臂。   “娘子。”   墨隐怕秦观月动了胎气,不敢再瞒,温声安慰道:“娘子别急,一会儿您就能见到丞相了。”   听见顾珩先前与墨隐吩咐过,秦观月稍稍放了心。但还是不满顾珩与墨隐串通,将她蒙在鼓里。   秦观月随墨隐来到木架前,由着墨隐为她洗漱。   “你们一起瞒着我是要做什么,他要我去哪见他?”   墨隐摇了摇头:“丞相没说,只告诉我们替娘子梳洗后,自会有马车来接。”   秦观月将信将疑地看着墨隐,见她神情坦然,的确不像在说谎,于是叹了口气,只好任由着她为自己继续梳洗。   空无一人的燕都长街上掠过一只白鸽,它振翅而飞,向燕宫的方向去。   白鸽飞过鳞次栉比的宫殿,在燕宸殿前停落。   陆起章站在燕宸殿前,向那只白鸽伸出手,白鸽稳稳地停在他的掌心。   陆起章从白鸽爪边取下密信,一甩手,白鸽又展翅飞走。   他缓缓展开那卷密信,目光细细掠过信上字眼,唇角逐渐上扬。   阅尽最后一字时,他将密信攥紧在掌心,揉成一团。   “来人,备马!” 第96章   收拾妥当后,秦观月由墨隐搀着小心坐上马车,向城南向行去。   如今她逐渐显怀,车夫不敢驶快,马车慢慢悠悠,好半天才行出两三里地。   秦观月心里烦闷,又不好对墨隐说什么不是,将车帘挑开一条缝,没好气道:“怎么还没到?”   车夫手握车绳,边回头道:“就快了。”   秦观月强忍着心中的不耐,想着就快见到顾珩才稍微平静些,但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正值兵荒马乱的时候,难道是顾珩早料到要出什么事,才提前筹备让她离开。   “娘亲她在哪里?”   马车行的慢,帘外带不起风,轿内有些闷热。   墨隐轻轻为秦观拭去额角细汗:“孟夫人说要为您腹中的孩儿置办些东西,早些时候就往镇上的银铺去了。”   如今虽然他们所在的镇上不及燕都那样兵灾不断,但偶尔也会有些兵卒侵扰。   秦观月担心母亲的安危,一时没了去见顾珩的兴致,命车夫调转回头去找娘亲。   然而车夫是顾珩手下的老伙计,顾珩手下的人都似乎都只能听懂顾珩说话,其余人的话一概装作听不见。   车夫非但没有停下,反而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嘶鸣之下,向前方疾速奔去。   很快,马车便停在了一座深林前。   秦观月下车后正要对车夫发作,就看见贺风向这处走来。   贺风的剑柄上意外地别了一枚红穗,行走起来穗子不时掠过腿边,与他那张沉默冷峻的脸成了尤为突兀的比照。   若换作平时,秦观月一定会偷偷与墨隐笑话他,但今日她惦记着娘亲,急步走到贺风身前。   她似乎仗着有顾珩撑腰,至少比起这车夫,贺风还与她有几分交情。   “贺风,我要见阿娘,这车夫不听我的话,劳烦你驾车带我回去。”   贺风依旧沉默寡言:“孟夫人没事,不用担心,丞相在里面等您。”   山林马车难行,于是有四名车夫抬着一架小轿从深林里走出来,停在秦观月面前。   贺风不多话,向秦观月伸出小臂:“娘子,请。”   秦观月十分恼火,偏偏这几人又是受顾珩的命,贺风信誓旦旦地说阿娘没事,她一时也没有离开的借口,只好坐上了小撵。   小撵平平稳稳,纵然经过狭窄的山道,也没有半分摇动。   丛林深处,顾珩长身立在两座石墓前,为其中一道石碑拂去尘埃。   秦观月远远地看见那两道石碑,瞬间便明白了他为何今日要叫自己来此处,先前的那些恼火与烦躁不复存在。   顾珩听见声响回身,走到秦观月身旁,伸手扶住她:“小心。”   顾珩的手心依旧有些冰凉,但相比之前温热了许多。   秦观月先前疑心过顾珩是否因为体弱虚寒所致,但很快便打消了这疑虑。   顾珩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身子像这般冰凉的,更多的时候,他烫得像是一团火,所经之处,无不燎原,灼得她发颤。   后来她才知道,顾珩是早年为了专心修道,特服了抑制情念的丹药,所以才会体凉如水。   秦观月那时没有多想,随口问了句怎么如今不见你继续服用?   说完她便后悔了,顾珩别有深意地目光落在她脸上,切身让她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扶着顾珩的手平稳站在地上,秦观月才从一瞬的失神中回来。   几个车夫离开,林间只剩她与顾珩两人。   看着眼前伫立林下的两道石碑,秦观月感到不知所措。   顾珩此举太过仓促,她本以为,顾珩吩咐墨隐为她盥洗打扮,是要带她去街市采买,却没想到是此情此景这样的沉重。   眼下凑近了看,秦观月才发现那是两块空碑,上面什么也没有,周围亦空空荡荡,未曾有祭拜留下的痕迹。   这下她拿捏不了这两块碑石下埋着的是谁,揣度着该说什么好,顾珩先开了口:“不用怕,这底下什么也没有。”   秦观月愣了愣,转瞬又明白了。   顾珩的父母亡于那场火海,按贺风所说,那场火那样大,只怕早就化成了灰,哪还能有什么尸骨留下呢,自然也就只能立两樽空碑,以留后人瞻思。   秦观月垂下眸,看着那两块空碑,不禁为顾珩感到难过。   她反握住顾珩的手,安慰道:“我不怕。”   她的目光坚定,像是要给顾珩某种抚慰的力量,让顾珩知道无论他之前多么不幸,从今往后都有她陪在身旁。   “虽然我没能拜见过你的父母,但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带着……”   秦观月顿了顿,抚着小腹望向顾珩:“对了,我们的孩子叫什么?”   顾珩望着秦观月半晌,哑然轻笑了一声:“月娘,这不是我父母的碑墓。”   秦观月意外地抬起眼:“那这是……”   风从山林而过,荡过她耳边的发,顾珩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抬手为她拢起耳边的碎发。   “我说过,你必要与我葬在一块,这便是百年之后,你我的归处。”   秦观月站在原地,恍然间以为自己错听,然而顾珩神色正经,并不像是玩笑。   她不禁又扫过那两樽空碑,顿然感觉寒气顺着背脊上涌。   顾珩这话听起来属实有些古怪,即便是要死同椁,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时候带她来此处。   若是寻常也就罢了,可眼下正值动荡,说不准这话便成了真。   秦观月拧了眉头背过身去,没好气道:“你叫我特意梳洗了过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两樽空碑?”   “自然不只如此。”顾珩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向山林更深处走去,“月娘,随我来。”   秦观月一行人前脚才离开城郊的宅子,陆起章便带着一队兵马浩浩荡荡地找到了此处。   那日飞鸽传信,燕都里的暗卫亲眼所见,顾珩多次出入此处,据眼线来报,秦观月也住在里面。   顾珩消失不见的这几日,他整夜辗转难眠,头风眩的病症愈发严重。   顾珩一日没有下落,便与放虎归山无疑,早晚要酿成大祸。   陆起章每日悔恨,当初就不该对顾珩起恻隐,想借他的手揽取声名,如今反倒因小失大。   得到顾珩的下落之后,陆起章一刻也没有多等,当即下令寻捕,快马加鞭赶至密信上所说的地点。   然而等到了宅子,兵卒旋即进屋搜查后来报,宅子里已然空无一人,但找到些顾珩的衣物。   陆起章坐在马上,伸手接过那件白袍。   白袍袖口上还沾染着淡淡的血迹,那衣服上的松木香,更是顾珩久浸道观染上的气味。   陆起章眼底有怒火在烧,他缓缓攥紧手中的衣物,拳头咯咯作响,指尖用力到泛白。   血气涌上他的脸庞,他咬紧牙关,怒道:“既然东西还在,就在此处等!”   山林有些陡峭,秦观月一边还要顾及孩子,走的有些吃力。   行至中途,顾珩打横将她一把抱起,不顾她的惊呼,向林丛深处走去。   顾珩怀里的松木香笼罩着她,秦观月也不再挣扎,索性安稳地享受着他的侍奉。   走到一处宅院前,顾珩才将秦观月放在地上。   秦观月看着眼前气派宽阔的大宅子,不禁问道:“深林之中还有这样的富贵人家?”   顾珩没说话,只是挽起秦观月的手:“随我进去吧。”   秦观月被顾珩牵着向里走,见庭院里有侍者守着院门,更是纳罕:“你与这屋子的主人认识?”   顾珩微微颔首:“算是吧。”   侍者果然熟悉顾珩,看到顾珩之后什么也没说,就为他们推开了门。   宅院的陈设与清平观倒有几分相像,可走进正厅里,却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秦观月环顾四周,问道:“珩郎究竟要带我来看什么?”   顾珩松开手,俯身在秦观月耳边道:“月娘,等我一会。”   顾珩阔步走进内室,留秦观月一人站在厅内。   秦观月在厅里随意走动,四处张望,才发觉屋里的陈设都是新的,好像之前不曾有人住过。   正当她对案台上的一顶青玉樽瓶起了兴致时,顾珩抱着一个匣子向她走来。   秦观月接过匣子,皱了皱眉:“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   秦观月不作声,依着顾珩的话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放着厚厚一沓房契田契。   她惊得将匣子放在旁边,将那些契子一张一张拿出来细看,惊然发现每一张契子的署人,居然都写了她的名姓。   她望向顾珩:“这是?”   这一沓契子秦观月双手共用才得以堪堪捧起,她本以为先前顾珩只是随口的玩笑,却不想他居然真的添置了这么多田产。   其中随意拿出一张,都足够平常百姓过活一世,这一匣子若是尽数变卖,莫说能够养活燕都的多少口人,甚至想要养起一支兵马,也绰绰有余。   真到了这时候,秦观月反而有些不敢了:“那我们现在脚下的这座宅子?”   顾珩含笑道:“也是你的。”   秦观月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但比起惊喜,对于这些忽然而来的田产,她更多感到恐慌。   顾珩为何要将自己的所有田产忽然交付给她,难道顾珩在天牢里伤及根本,已然寿数无多才会如此吗?   想到这儿,秦观月顿时觉得手里的契子变成了火炭,烧得她双手灼痛。   她赶忙将契子放回匣子里,扔到一旁的桌上,转而握住顾珩的手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顾珩面上带笑,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我先前答应过你,我在京中的宅子田地,结亲之后,全都归你。” 第97章   顾珩看着秦观月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心里泛起一种别样的感受。   他陪在秦观月身边,看着她逐渐显现出的变化,仿似观望着一朵花的盛开。   “孩子的名字我已经选好了,安渝。”   顾珩接着告诉她,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为她取这样的名,是指他待秦观月的情意永世不渝的意思。   秦观月忽然想到前几日偶尔看见顾珩在纸上写字,写了几张又不满意似地全部扔掉。   想来那时候,他就是在为孩子取名。   “听起来像是女孩的名字,若是男孩呢?”   顾珩没有犹豫道:“应当是个女孩。”   他回答的太快,等秦观月反应过来,不禁为肚子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叫屈。   “男孩便不喜欢了吗?顾珩,你真偏心。”   不知为何,顾珩总觉得秦观月腹中的就是一个女孩,有时他甚至会想,若是这女儿心思也像秦观月这般活络,至少之后不会受男人的骗。   男孩也不是不好,可想起日后秦观月要将对他的爱意分出一半给另一个男子,即便那是他亲生的血脉,顾珩如今想来也总有些不愿。   “女孩应当像你,我希望是个女孩。”说到前半句话时,顾珩的眼里还挂着笑,但不知是不是秦观月的错觉,说到后面的时候,顾珩眼底的笑意似乎有些敷衍,“若是男孩,我自然也喜欢。”   秦观月望了顾珩一眼,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   与顾珩不同,她倒宁愿腹中的是个男孩。   倒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女孩,男子可以科举,女子仿似却只能以嫁个好人家为好出路。她知晓女孩在这世间有多么不易,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受一丁点的委屈,哪怕她能护女儿周全,也害怕将来她会在婆家受苦。   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契子,秦观月忽然想起顾珩刚才说的话。   “将才你说结亲,是什么意思?”   顾珩沉吟了一会儿,面露歉意:“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早该提上日程。”   他知道女儿家都希望能够风光体面地出嫁,只是他之前总想等安定了再向秦观月求亲,纵然在心里谋划多时,终究还是搁置了。   本该在她有身孕之前做好这些事,虽然他们之间的婚事不能大张旗鼓地招摇,也不会惹来旁人的议论。但他还是希望能够遵循六礼,让他们之间有个圆满的交代。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顾珩虽然欣喜,但对于这桩尚未成的婚事,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顾珩覆上秦观月放在腹部的手,感受到一阵搏动:“但好在如今月份还不大,还不至于耽误你我的婚事。”   婚事,秦观月听见这纳罕的两字,惊奇地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不禁脱口而出。   “是否太过草率了?”   对于所谓婚事二字,秦观月脑中一片空白。在她的记忆里,结亲只是寻常人家为了繁衍子嗣,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毕竟阿爹便是这样的。   他对阿娘非但没有半点爱惜,还会因为她没有为她生个儿子而动辄打骂。   虽然在如今的局势下,顾珩是最值得依靠的选择,但秦观月仍然也不觉得成亲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事。   她与顾珩之间眼下虽然感情甚笃,但难保不会有厌腻的一日,两人之间全然不必被那一纸婚书束缚住。   对于男女之事,她一向看得洒脱,合则来不合则去,尚有情意的时候不必畏手畏脚,但若顾珩往后真的不再待她如初,她也不会纠缠不清。   秦观月语气温柔,没有半点不耐:“你不必因为顾及我有了身孕,觉得该给我个名分。”   顾珩若有所思地望着秦观月,周身的气息有些沉冷。   秦观月怕顾珩错怪她的意思,又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如今乱世之中,不要为我费心这些。如今有你和阿娘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至于这些虚礼,都是做给旁人看的,珩郎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   顾珩实在是看不明白秦观月的坦然,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是像她这样的。   先前她主动引惑,当他没有把持住自己之后,当即想要对她负责,可是她似乎毫不在意,让顾珩觉得反而是他被秦观月占了便宜。   如今更是如此,即便她已经有了身孕,却依旧比他还要洒脱。   顾珩心里五味陈杂,望向秦观月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月娘,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这件暂且不能。”   他握住秦观月的手,放在掌心:“权当是为了我的一点私心。”   秦观月多少能猜到顾珩的意思,如今时局动荡,她与顾珩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若这样做能让顾珩安心,也就算了。   秦观月点点头:“那便边依你的意思,等时局安定了,我们便挑个日子,让大家一起就算见证了。”   “我算过了,今日就很好。”   秦观月惊慌失措地抽出手,往后退了一步:“珩郎,你说什么玩笑。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况且这毕竟是婚娶大事,至少要同阿娘说一声才是。”   顾珩为她扶正鬓间的簪子,语气温柔:“你不必担心,一切我都准备好了。”   已近黄昏,暮色四落,流泻在一壁玉竹之间,随风荡漾出璀璨的沉光。   顾珩将秦观月扶进内室,便先行离开了。   秦观月站在内室里,这才发现内室可见之处尽用红绸装点,连妆奁镜台边角都是红色。   墨隐脸上含笑地带着她走向妆台:“娘子,我为您梳妆。”   秦观月坐在妆台前,看见榻上的被衾绣着鸳鸯图案,帘幔是茜色的纱。   墨隐从柜中拿出一身正红吉服,其上托着镶珠錾雕凤冠,亲手为秦观月穿置妥帖,而后提起迤地裙摆,引着秦观月迈出室门。   直到走到侧厅时,秦观月还处在茫然的神思里。   一路走向堂中央,除了贺风无尘等人,秦观月还看见了久别不见的魏恪,吴嫔与绿莺亦站在其中。   众人皆脸上带笑,一派喜气洋洋。   正堂一侧的帘幔被掀开,孟夫人在曼儿与若云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秦观月看见孟夫人亦穿着暗红色的喜装,鬓间别了一朵红花以示喜庆。   不知为何,看着亲朋齐聚,阿娘也在身旁的场景,秦观月突然感到眼眶泛酸。   悠扬的箜篌声响起,顾珩身着红袍,向秦观月走来。   顾珩本就眉目疏朗,肤色白净,他往日多着素雅的颜色,如今乍穿上这身红衣,反倒多了几分富有生机的俊美,像是神情无波的高台神终于多了凡间的气息。   他缓步向秦观月走来,站在她的身边,微侧过脸,向秦观月一笑。   为怕礼乐声太过响闹引来官卒,顾珩特请了一位乐师以箜篌相奏,不同于俗世似要冲破天际的刺耳乐曲,箜篌绵扬婉转,反倒比寻常的喜乐更富温情。   拜过天地高堂,秦观月站在顾珩面前,四目相对之间,有无限情意流淌。   一切就像是绵长无尽的梦,在这个梦里只有柔情与欢笑,远离了世俗纷扰,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只属于彼此。   夜色渐深,陆起章与一众兵卒仍然站在宅院外,却迟迟未见到人影。   陆起章多少已经生出不详的预感,但他仍然不甘就此回宫,于是依旧站在月色下等待。   忽而一道白影掠过夜空。   白鸽停在陆起章肩头,陆起章熟练地取下信筏,又一次放飞白鸽。   借灯火的光,陆起章展开那张泛黄的纸。   只是这次,白鸽送来的并非密信,而是一张地契。   地契的背后,写着俊逸神飞的两字——赠你。   这字迹陆起章只消看一眼便知是谁的手笔。   年少时,他曾与顾珩彻夜手谈,阔论书画,哪怕是顾珩用左手写出的字,他也一眼便知。   “放火!”   在陆起章的一声令下,火光逐渐吞噬了这座宅邸,连同顾珩刻意留下的衣物摆设,一并化作了灰烬。   礼成之后,秦观月与顾珩被送入内室,黑夜又归于沉寂,一片无声,只有窗外的鸣虫偶尔响动。   昏黄的夜灯之下,顾珩端来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秦观月。   “夫人。”   一声真挚的称呼,居然让秦观月感到脸颊发烫。   她接过那杯酒,与顾珩交臂而饮。   顾珩灼热的气息缓缓扑覆在她的耳边,如同千百只蚂蚁啮咬着她的心绪。   再望向顾珩时,她竟觉得顾珩落在她眼里的身影,有些朦胧模糊。   “这酒好烈。”   顾珩静静地望着她,轻笑了一声:“孕中不宜饮酒,我早将你杯中的酒,换作了茶。”   顾珩握住她的手腕,向她耳边靠近,声音暗哑:“夫人有孕以来,似乎丰润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大婚发喜钱啦 第98章   暖烛融融相衬,秦观月明显怔愣了一瞬。   “有这么明显吗?”   有身孕以来,她的腰的确不似往日纤细,但前段时间忧心顾珩生死,整日食欲不振,她还清瘦了不少。   顾珩目光向下一扫,笑得别有深意。   秦观月顺着他的目光垂眸,只看见两道起伏的云峰,顿时红了脸。   前几日,他还在云峰深壑间迷了路。   “顾珩!”   与顾珩初见时,她还以为顾珩真是高台之上不染俗尘的云松。那时顾珩愈是不爱理睬,她就愈是想要攀折。   可之后每次与顾珩共枕,秦观月都在想,天下人都被顾珩骗了,连她也是。   这座沉寂的雪山下埋藏着誓要掀翻一切的波涛,它无声无息地接近,贴绕着你,而后将你尽数吞噬。   烛芯燃到尽末,忽而劈裂炸响,秦观月微微一颤,顾珩揽住她的肩头。   绰约的暖意渡在顾珩的眉目之间,使他看上去不似往日般冰冷。   忽而,窗外响起两道轻轻的锣声,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秦观月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见顾珩正在望着她。   “月娘,吉时到了。”   顾珩身上还穿着那袭正红的喜袍,四周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绸,连榻旁的鞋案都被刷上了红漆。   她自然知道所谓的吉时是什么意思。   但不知为何,哪怕她与顾珩早已有过数次肌肤之亲,哪怕她今日并非初见新郎官的新娘,可真在这一瞬,她的心跳却变得很快,鼻尖上微微沁出了汗。   或许是因为她与顾珩已许久没有过了,虽然之前那次也是在她有身孕的时候,可今夜与那一次不同。   那次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而如今她的小腹一日胜过一日的变化着,连同许多地方,也悄然起了变化。   譬如她睡前即便没有饮水,夜里也要起来三四次;譬如她如今闻不得膻腥味,往日最喜欢的烩羊肉,她眼下只是闻见便会恶心。   但这些顾珩都是知道的,还有些是只她自己才知道的。   她比往常更加感性敏锐,她需要顾珩时时陪在她身边,但顾珩一贴近她,又会轻易引起变动。   在今夜,她有些慌乱,害怕顾珩会笑话她的羞赧与不安。况且被衾上的鸳鸯实在是栩栩如生,她不想沾污了这图样。   她别开脸,鸦羽般的长睫在烛光下近乎透明,脸颊畔耀泛着微微的金光。   但即便她没有说,她放在腿边、紧紧攥着被衾的手,已然昭示了一切。   “月娘,别怕。”顾珩的手覆上了她的,试图抚平秦观月的心绪,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我问过张医师,他说只要不似往日那般,便不会有事。”   秦观月脸更红了,羞愤欲死:“这样的事你怎能同张医师说。”   顾珩神色坦然,没有半点遮掩,寻常的仿佛是在讲明什么道义。   “我不能拿你和孩子的安危去赌,这样的事,问过医师总归稳妥些。”   “你莫与我一起,岂不是更加稳妥……”   顾珩轻声笑了,纵容了她的辩驳,抚上秦观月的后颈,让她靠近自己,而后在她耳朵上轻轻一吻。   “今夜是你我的大婚之夜,我不想就这样荒废。”   春深时节,万物吸敛天地光华,皆以飞快的速度生长着,窗檐下的藤萝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攀满了整涨墙壁。   窗外的藤叶亦随之摇摆,向上缓缓攀长,与萝枝紧紧交绕在一块,而萝枝极尽温柔,将藤叶抱揽怀中。   柔缓的夜风吹过,吹开虚掩的窗,屋内的烛光微微摇晃,山水屏风上倒映一池春水。   秦观月静静地望着顾珩的眼底,恍惚间觉得里面暗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眸海,它随着烛波轻晃来、轻晃去。   而她就是海上的一叶小舟,在他的波浪里晃荡,慢慢地被蚕食。   院阁不远处的一片竹林下,墨隐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窗里忽明忽暗的烛光。   她手里还提着那把小锣,魏恪亦不禁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扇窗。   “其实今夜他们不会劳烦你,你不必在这里守着。”   与魏恪许久未见,墨隐一时觉得有些生疏。原来哪怕是往日再熟悉的人,只要分离些许时日,也会从无话不谈而变得陌生。   墨隐垂着眸,脚尖点着地上的一处小坑:“我知道的,只是娘娘与丞相这一路走来不易,我……想在这里看着。”   说来好笑,她曾为秦观月真心实意地着想,屡次劝她投入城阳王的怀抱,也因此招了顾珩的恨,被迫于魏恪分开。   原本不说深仇大恨,但至少她该对顾珩有些不满的。可真到了今天,一切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她只是希望娘娘能够过得好。   魏恪也无言,缄默的夜里,只有偶尔两声虫鸣。   良久之后,那边的窗里灯火渐渐暗去,归寂这一片长夜里。   墨隐转过身,抬眼望向魏恪:“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溪流并肩而行,墨隐终究没忍住问道:“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魏恪犹豫了片刻,说道:“凉州。”   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墨隐与他有幼时情谊,魏恪像是一座山,任凭风雨侵袭,他都将她挡在身下,为她遮去所有风雨。   即便他也只是凡人之身,也会因为太过疾厉的风雨而受伤。   但他从来没有退缩过。   多年的了解,墨隐很快就明白魏恪的欲言又止。她停下来,看着魏恪,笑得真诚:“没关系的。我知道军机不可泄,你不必与我说。我若知道了,反而觉得难受。”   月色为墨隐的脸庞覆上一圈清冷色泽,使她看上去格外美丽。   “墨隐。”   “嗯?”   “若你不嫌弃,等一切安定之后,我来娶你。”   话刚说完,魏恪眼中便流露出一丝悔意。   他真是一时冲动昏了头,居然对墨隐说出这样的话。   墨隐她每次看着贵妃的肚子,总是那样的开心,她应当也是喜欢孩子的吧……   可是像他这样的残败之身,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怎好让墨隐委身与他呢?   魏恪慢慢地低下头,心里酸得难受。   谁知下一瞬,他便听见了一声“好。”   他猛地抬起头,正巧对上墨隐含笑的双眼。   墨隐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   一夜之后,秦观月睁开眼睛,看着满目的红色,尤似还在梦里。   只有被衾上淡淡的濡湿痕迹提醒着她,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顾珩躺在一旁,支颐望着她,挑起她垂在枕上的一缕发在手中。   “夫人醒了。”   秦观月对这有些陌生的称呼感到不适,微微阖上眸子,意欲装作没睡醒的模样。   顾珩笑着看她,温声问道:“昨夜,还好吗?”   顾珩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秦观月的耳中,一下便激得她睁开了眼。   “你不许笑话我。”   纵然顾珩什么都没说,她也下意识地以为顾珩就是在笑她。   顾珩不说话,吻上她的唇,一番激缠之后,秦观月面红耳热,而顾珩在她耳边低声道:“较起山川深谷,我一向更喜欢绵延不尽的河流。”   顾珩亲自打水为她盥洗穿衣,她则自然地享受着顾珩的侍奉。   毕竟,如今她已是顾珩明媒正娶来的夫人。   来到正厅,昨夜在礼宴上的一群人已坐满了两张桌子。   若云看见挽起鬓发、人妇模样的秦观月,颇为新鲜:“娘子来了。”   满厅的人都含笑望着秦观月,可秦观月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似乎昨夜的动静都被他们听去,他们是与顾珩一般在笑话她似的。   与众人一同用过早膳,秦观月想要回原先的宅子一趟取些东西,却被顾珩拦下。   再三追问之下,顾珩才告诉她,那座宅子已付之一炬,化为泥尘了。   秦观月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告诉顾珩,顾珩母亲的那对镯子还在那宅子里。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找一趟,也许那镯子不怕火,还没被烧毁。   顾珩为她拭尽眼泪,抱在怀里哄了很久,秦观月才将将平静下来,可一想起来,她仍然不忿。   “可是那镯子是婆婆留给我的,再没有第二件了。何况……”   她抬眼看看顾珩,终究把那后话压了回去。   那句未说完的话是,那是你阿娘留给你为数不多的东西。   但她怕引起顾珩的伤心事,于是不提。   顾珩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痕,面色平静:“无妨,只要我们没有把他们忘了,有没有那对镯子,都是一样的。”   秦观月仍有些啜泣道:“可是万一婆母或许会怪我没有收好那对镯子。”   顾珩展颜笑笑,语气无比真挚:“得妻如此,已是李家最大的福分。即便他们泉下有知,也只会感到欣慰。”   吴嫔的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儿。   吴嫔听说秦观月的孩子要起名叫安渝之后,便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安然,这样既能与秦观月的孩子称作姐妹,亦寄托着她希望女儿安然长大。   吴嫔很喜欢这个女儿,亦感到庆幸。至少这样,她便不用时刻提心吊胆这个孩子的安危,害怕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对于皇家来说,只有公主才能顺遂平安的长大。   秦观月的身子已经沉得走不大动路,哪怕吴嫔如今就被安置在她隔壁,只是这几步路的功夫,她都需要走走歇歇。   说来也怪,秦观月的孩子还未足十月,但肚子竟比吴嫔临产时的还要大些。且不知为何,她害喜也总害得更严重。   每当她吐完泪眼涟涟的时候,便会向顾珩撒气,责怪是他害得自己要受这样的苦。   顾珩站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只是任由她撒气。实则他宁可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想让秦观月受这样的苦。   但更多时候,顾珩会抱着秦观月在长廊里坐着,赏满池的莲花。   吴嫔的女儿肤白雪嫩,笑起来脸颊旁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是可爱。   秦观月看着喜欢得不得了,常常对顾珩说她如今也想要一个女儿。   他们俩难得在一件事上终于有同样的看法,加之秦观月孕里喜食辛辣,便自然而然地认为秦观月腹中是一个女儿。   于是给孩子的衣裳首饰,都按照女孩的买好。   一切似乎都那样的顺遂,这个宅子远离京城的纷扰,所有她最在意的人都留在身边。   秦观月想就在这宅子里,与顾珩平淡地过一辈子。   只是离产期还有半月时,顾珩却突然告诉秦观月,宫中惟恐生变,他要进宫一趟。 第99章   秦观月知道顾珩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他此生所求,不过是为了李氏全族能够洗清冤屈。   因而她没有阻拦顾珩,即便孟夫人她们比她还要着急,她也只是同她们说一句“珩郎自有他的办法。”   她与顾珩都是不受命数眷顾的那类人,他们同样脆弱且可怜,因而只能筑起高墙,将所有人都隔在墙外,这样就没人能伤害到自己。   说来可笑,先前她和顾珩相互试探,从不信任彼此,可到了如今,她居然成了最能体切顾珩的那一人。   然而就算她白日在众人面前装的如何轻松,可真到了临行的前一夜里,秦观月却睡不着了。   顾珩在旁似已安睡,面容平静,只余下几道清浅的呼吸。   秦观月借月光看他,心里阵阵泛着酸。   原来她并不似在人前那般坦然,她害怕极了,甚至在白天她从来不敢问顾珩的打算。   陆起章已经全然不顾大局和体面,可顾珩却不会完全弃下这些。纵然她从来信任顾珩,可面对这样一个疯子,还是不能同往日而语。   不知觉间,侧脸触到一阵凉意,原来是眼泪打湿了枕头。   “月娘。”   顾珩忽然开口,秦观月手忙脚乱地拭去眼角的泪:“我扰着你了。”   “没有,我担心你和孩子,也没睡着。”   秦观月沉默了半晌,最终没忍住问他:“珩郎,可以不去吗?”   顾珩吻去她眼角湿润的痕迹,将她抱在怀中:“在孩子出世前,我一定会回来。”   顾珩此去必然凶险万分,但顾珩执意如此,秦观月不好再做阻拦,只是为他准备好了行装,还在其中偷偷藏了一枚平安符。   然而顾珩出发前,宫里突然传来消息,燕帝退居行宫,尊为太上皇,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朝中只有襄阳王陆起章堪当大任,故奉为新帝,改年号为昌泰。   这二字实在可笑,顺昌安泰四字,与如今的天下又有什么关系。   此事扰乱了顾珩的计划,让顾珩只得滞留在这里。秦观月松了口气,但她未料到陆起章行事愈发可怕,居然连新帝的声名都不顾,宁做万人唾骂的暴君,也势要找出顾珩。   这似是一场毫无预兆的骤雨,吹断了史官手中的笔,将一切暗流涌动与不堪书写的秘闻隐于不察之处。   初五朝会,陆起章以九五之尊登大宝,金玉之下,百官朝拜,山呼万岁。   陆起章眉眼微阖,仿是对于万物皆平的一种倦怠,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身前案上呈放的玉玺,他有些心悸。   只有陆起章自己知道,眼前这枚玉玺同宝册,是假的。   燕帝退隐之前,陆起章与燕帝有过一次交谈,而这种促膝长谈进而转变为一种逼迫,逼迫燕帝交出皇帝金印。   令陆起章意外的是,燕帝昏睡之前要咬死了话口,再问不出别的。   但时不可待,顾珩不知何时而返,若不趁这个当口登基,这才是白费的好时机。   当夜,陆起章便命人找寻良匠,几乎在一夜之间,天边泛白时,陆起章便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那几个知晓内里的匠人和奴婢,亦悉数奔赴黄泉了。   大殿上,玉玺和宝册是被红绸蒙着的,无人可窥仔细,虽不合规矩,但如今陆起章称帝已成定局,再无人敢置喙一二。   待群臣行完跪拜之礼后,陆起章沉声道:“今天下以平,唯二事令朕忧心,城阳王自谋逆罪后便不知所踪,司法处也未得回信,今朕登大宝,孰是孰非,当再议,诸卿当共察此事。”   文武百官称是,但明眼人不细思量便知,陆起章哪里行的是仁孝之道,他怕的是这帝位不稳,唯一的兄长再来抢夺。   陆起章清了清嗓子,继而说道:“论及谋逆,还有一人合该共诛。”   陆起章故意顿了顿,想看看阶下是否有主动附庸的,但等了半晌,众人皆噤声不作。   “顾珩。”陆起章自己续起了自己的话。   “朕先前忧心国事,无暇顾及搜捕之事,先前只是草草缉问,如今有精神了,该好好整办了。”   陆起章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大殿中官员不少,但抵不过这高耸的梁柱和大开的殿门,陆起章“好好整办”四个字萦绕在殿内,经久才堪堪散去。   原本千鹰司蒋氏现已提拔为宫中总卫的提督,而今在新帝身侧当值,见众人尚在犹疑,便第一个站了出来,俯首道:“是。”   未及众人附和,陆起章勾出一抹极为诡异的笑,而后拍了拍身侧的扶手,长叹一句:“看来,朕这大殿之中,尚有不辨黑白,不忠君的臣子啊。”   蒋氏似与陆起章早已串联好,这话像是信号,刚一落地,蒋氏便抬臂招手,随即一行穿戴齐备的兵卒持刃上前。   “司学监的王永德,中枢西屋的陈向侃,国礼监的周秉笔,杀。”   被陆起章念到名字的这些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如同雏鸡一般被兵卒捉于殿前,只待蒋氏一个眼神,手起刀落,立时血溅当场。   文官群里的儒生见不得这场面,纷纷别过脸去,竟有几个年纪稍长的一时心梗昏死过去。   陆起章抬指点了点:“殿前失仪,去了他的官爵,全家充为兵奴,打发了去。”   几个精壮的侍卫连带着殿前的尸首将人一并拖了出去,待场面打扫干净,陆起章有登上一派柔意的笑。   “吓着众卿了,死的这几人均是顾珩先前的门生,这些人与大燕无益,朕好似还漏了几个——”   陆起章的视线逡巡一番,而后含笑说道:“容你们活几天,一月内,找不到顾珩,朕要你们陪葬。”   陆起章如今初登大宝,不必再有任何顾及,一纸令下,便让全部兵马上街搜查顾珩等人的下落。   京中街上全是兵卒走动,但凡有形容相似者,皆会被抓去查问,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顾珩未雨绸缪,将若云曼儿遣回远处,剩下的人则各自安排了去处,身边仅留下孟夫人、贺风、墨隐与暗中的几个护卫。   秦观月产期将近,此处到底不算安全,顾珩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带着他们往霁州去。   霁州虽然荒远,但近可入燕都,退可向云州。且之前顾珩在朝为相时候,曾在霁州布下兵马暗卫,以防不时之需。   霁州名为天子脚下疆土,实然全只听顾珩手中的兵符调令。   虽然顾珩在马车内布满软垫,但毕竟路途遥远,车行到赵南县时,秦观月便觉得不适。   顾珩不忍再让秦观月劳累,他之所以至今还在忍耐,正是因为怕战火乱世波及无辜,误伤了秦观月与腹中的孩儿。   可如今看着秦观月这样奔波,他一时有些迟疑,不知自己这一步棋是否走错。   “就在这里停脚吧。”   贺风有些犹豫:“丞相,离霁州只差三十里路,若在此处停下,恐怕不妥,还是辛苦些,只要到了霁州,便无后顾之忧了。”   秦观月坐在马车内,听见车帘外的动静,强忍着不适挑开了车帘。   顾珩看见她面色苍白,额角泛着虚汗,心如刀绞,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月娘,你别见风,快回去坐着。”   “我不碍事。”秦观月紧了紧顾珩的手,“这孩子没那么娇贵,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事。”   “不可。”顾珩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余地。   哪怕去霁州才是眼下最佳的路,可他不能让秦观月再这样奔波下去。   顾珩望向贺风,眼神似覆寒霜:“不必再说了,驾车,去最近的驿站。”   贺风知晓顾珩决定的事情无法改变,于是识相地闭上嘴,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待顾珩迈上马车,便驾车而去。   顾珩坐在秦观月身旁,握紧了她的手:“月娘,对不住。”   秦观月浑身虚乏,但仍然勉强笑了笑,安慰顾珩:“看来这孩子肖你,不是省事的主。”   顾珩望向秦观月隆起的小腹,眼底布了层阴云:“若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没有,至少你不必受这些罪。”   到了驿站,顾珩找来医师为秦观月把脉调理,服下了药秦观月便沉沉睡去,顾珩守在她榻边,直到次日清晨。   顾珩今日本来要去会见当地的一名官员,但他实在不放心秦观月的身子,执意要留在她身边。   正值紧要关头,秦观月自然不愿因为自己耽误顾珩,于是哄顾珩去膳房为她做饭,却在顾珩出门时将他关在了门外。   无奈之下,顾珩只好嘱咐贺风照看好秦观月,自己则去赴张大人的约。   顾珩离开后,秦观月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身上已无大碍了。   然而孟夫人毕竟年事已高,又素有顽疾,车马劳顿之下,旧疾又发。   秦观月不忍看母亲遭罪,于是让贺风备了马车,要去最近的集市上为母亲抓药。   贺风依命拉来了马车,但还是担心秦观月的身孕:“还是您把药方写给我,我去替孟夫人抓药。”   秦观月摇了摇头:“没事,按张医师算的日子,这孩子少说也还要半月才出世,正巧我很久没出去转转了,有不少东西要买,只是一时与你说不详尽,还是我自己去吧。”   贺风站在车前,仍然害怕有闪失。   秦观月拧了拧眉,不耐道:“有墨隐与你陪我,怕什么?”   昭南县远离燕都,眼下陆起章的兵马还未追查到此处,集市上百姓仍能安然度日,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   秦观月下了马车,才发现钱袋落在了家里,于是差贺风赶紧驾马回去取。   她再三允诺自己与墨隐会在原地等他,贺风拗不过她,想着四周亦有暗卫相护,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差错。   贺风走后,秦观月看见对面的竹篷下有一书生正在卖字。   她粗略扫了两眼,见那字迹遒劲有力,应当是多年磨练的手笔。   那书生低着头,即便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仍然透露着不同寻常的气度。   秦观月料想这书生是哪家高门子弟遭遇横祸,才落得如此下场,她不禁想到顾珩,不知道顾珩那些年,是否也曾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在街边讨生计?   秦观月一时心生怜悯,带着墨隐向对面走去。   她知道这些书生最要脸面,于是想着比起施舍,不如去买他几副字,以接济其度过难关,亦不伤了体面。   她刚停在那书生摊前,那书生正巧也抬起头望向她。   “您要买字吗?”   只是与那书生对视了一眼,秦观月便感到浑身发寒,像是见了鬼一般,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有点不舍各位宝子们,希望宝子们能一直在我身边呀 第100章   隔了这样久,秦观月以为陆起戎早已不在人世。   他当初究竟被押送到哪里,秦观月没再问过。对她来说,一次的背叛足矣让她失望,况且之后有了顾珩,她与陆起戎的那段浅缘便更不值得一提。   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再会,陆起戎亦显得局促。这半年他过得凄惨狼狈,刚到博州时,他如丧家之犬,往日与他云泥之别的兵卒,都敢动辄对他打骂。   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几番求死却被人拦下。   陆起戎往日光鲜时宽厚御下,颇得人心,即便一朝遇难,仍有不少旧部下在打探他的下落。   他身后的竹官就是其中一名。   竹官是曾在城阳王府效力的忠仆,当年阿爹病重,是陆起戎给了他一袋碎银解燃眉之急。   虽然最终阿爹还是归落黄土,但这笔钱至少能让阿爹体面下葬。因而陆起戎被流放以来,竹官就一直跟在队伍之后,暗中为旧主打点。   后来也不知顾珩是否自顾不暇,边界的看守逐渐松驰,不再对陆起戎寸步不离地紧跟。   在竹官的接应下,陆起戎最终逃了出来,二人一并到了昭南县求生。   只是先前的所有都化作了泡影,曾经名动一时的城阳王如今成了街边卖字的书生,亦沦为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竹官为他找来医师,想要治好他的腿疾。但终究是耽搁了太久,陆起戎的左腿已经坏的彻底,余生只能借拐杖行走。   经历了大起大落,陆起戎倒是能够坦然接受所有境遇,他已经死过一回了,眼下不过是少了一条腿,只要他还活着,便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他难以忘记当时与秦观月的最后一面,她与顾珩并肩而立,而他只能站在两人的对面,被兵卒压制地动弹不得。   他声嘶力竭的哀求,也换不来秦观月的多看一眼。想必她真是恨透了自己。   心心念念的人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陆起戎恍惚间以为是在做梦。   可狂跃的欣喜尚未平息,他便看见秦观月挽起的鬓发,和明显拢起的小腹。   一瞬间,他像是被双大手紧紧掐住了脖子,嗓子涩得难以开口。   集市上人多眼杂,还不知贺风什么时候回来,秦观月心里慌乱如麻,她不想与陆起戎再有纠葛,于是扶着墨隐的手转身就要走。   看见秦观月就要离开,陆起戎惊慌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向她追去。   “月娘——”   陆起戎太着急追上她,忘了拿放在摊边的拐杖。沉重的一声闷响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周围瞬间聚起了围观的路人,层层围在她们身边,一边指点议论着什么。   昭南县不过巴掌大点的地方,陆起戎是镇上少有能书会画的书生。   虽然他身世神秘,但他待人一向客气温和,彬彬有礼,只可惜断了腿,镇上不少的百姓可怜他,都在他的字画摊前照顾过他的生意。   如今见他摔倒在地,那始作俑者却连头都不回,不禁心中愤怒迭起。   有几人将陆起戎搀起,其中一名大叔出声指责道:“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无情。”   这一声带头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其余愤愤不平的路人相继开口,对秦观月指指点点。   陆起戎正要开口为秦观月解释,却看见她蜷缩着身子,痛苦地捂住了肚子。   秦观月感到自己仿似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耳边是墨隐的哭喊,慌乱嘈杂的声音吵得她头痛欲裂,似乎还有陆起戎暗哑的喊叫。   昏沉的意识逐渐变得散乱,她想要抬手握住墨隐的手,让她不要害怕,可手臂就像不听自己的使唤,没有分毫力气。   在闭上眼的最后刹那,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抱起,而后她便没入了一片淡淡的松木香中。   马车上,顾珩将她抱得很紧,若是她还有多余的力气,一定会告诉他,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一滴冰凉的泪水砸在了她的脸上,顾珩的心跳的很快,他难得地显露出了慌乱。秦观月从未见过他这样,平时的顾珩总是处变不惊,似乎任凭泰山崩于前也依旧色不变。   这实在是有些惊奇,顾珩居然也会有这般慌乱失措的样子。   秦观月很想问顾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街上。她费尽全部力气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了顾珩的脸庞。   她说了一句珩郎,便被潮水般涌来的痛意席卷了全身,痛得几欲昏死过去。   马车刚停在医师家宅外,还没停稳,顾珩便抱着秦观月下了车,一步不停地向内院走去。   顾珩走得太急,把面色苍白的秦观月放在榻上,内室的稳婆拦住他:“您还是出去等着吧,以免沾了晦气。”   顾珩什么也没说,将长剑用力刺入地面,便坐在秦观月的身旁。   稳婆看着那没入砖地的锐剑,骇得什么也不敢说,洗干净了手低头忙碌了起来。   染了血的帕子一盆接着一盆的往外面送,顾珩坐在秦观月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掌心全是热汗。   他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看见秦观月的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躺在榻上,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哼吟,便又昏过去,像是死了般安静。   顾珩的身体颤动的厉害,他感到浑身僵硬,只能一遍遍地呼喊着:“月娘,别抛下我一人。”   自那场大火之后,他以为这世间的所有变化都不会再让他心起波澜。   直到秦观月荒唐地闯入他的视线里,让他尝尽了喜悦与痛苦,他第一次会为一个女人失去理智,为了将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惜以最低劣的手段,与最卑微的姿态。   就当他以为他荒芜的一生,终于有了些许颜色,秦观月似乎又要抛下他一人游荡在这苦寒的人间炼狱。   她总是这般狠心,像是一阵来去自在的风,从来不顾及他的感受。   他不顾榻上的血秽物,丢了魂般紧紧地抱着秦观月,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又会离他而去。   “求你……”   顾珩心血涌动,忽而感到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秦观月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眼睫颤了颤,虚弱地睁开了双眼。   秦观月再睁开眼时,只觉得筋疲力竭,浑身昏昏沉沉。   “月娘。”   顾珩怀中抱着一个婴童,见秦观月醒来,当即将孩子交给墨隐,自己则握住了秦观月的手。   从有身孕开始,秦观月便害喜得厉害,症状比吴嫔要严重不少,那时她就总与顾珩说,这孩子肯定顽皮,果不其然,这一遭生产,险些要了她的命。   但比起看孩子的模样,她此刻下意识地想要解释,生怕顾珩误会。   “我与陆起戎……”   顾珩为她擦去额角的汗,面色平静:“月娘,我明白。你先歇着,不要费劲说话,等我拿药来。”   顾珩为她敛好了被角,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秦观月本以为这一遭之后,定会弄得身上榻上全是血污。但垂眸望下去,她身上的衣物与被衾都干净整洁,似乎才被人换过。   她看着顾珩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一时不知顾珩究竟是否误解了什么,但此时身上各处痛意犹在,也顾不上去与他多说了。   “墨隐,我想看看孩子。”   墨隐双眼红通通的,眼角还挂着泪,将才的情形太骇人了,她们都以为这一遭险境,娘子要挨不过去了。   好在孟夫人还在宅邸里不知道这一切,否是只怕会病重得更厉害。   墨隐将孩子放在秦观月枕边,秦观月掀开半角裹被向里头看去。   这孩子皱皱巴巴的,实在看不出半点模样,而她刚经历了生死,如今看着这个孩子,心里百感交集,居然感觉不到什么喜欢,更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墨隐擦了泪,吸着鼻子道:“娘子这胎喜得龙凤,真是好福气,只是太骇人了,好在娘子没事。”   “龙凤?”惊讶之下,秦观月细细想来也不觉得意外。难怪她之前的肚子便比吴嫔明显了不少,原来这肚子里藏了两个。   “还有一个孩子呢?”   “小娘子身子弱,如今在医师那里调养,不过娘子放心,医师说了不碍事的。”   “我知晓了。”   顾珩从内室走出,便看见贺风跪在庭院里。   贺风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从秦观月被送进去到现在,他一直跪着不肯起。   看见顾珩后,贺风叩头请罪:“属下自知险些酿成大错,要杀要罚,全凭丞相决断,属下绝无二话。”   顾珩扫了他一眼,转身向后院去:“月娘还在里面休息,不要惊动她,你随我过来。”   贺风跪的太久,起身时摇晃了一下,险些又倒下去。   他拖着僵硬的双腿跟在顾珩身侧,刚走到后院,顾珩便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胸前。   这一脚力道极重,贺风猝不及防地被踹倒在地。   这么多年来,顾珩从未对他有过责罚,这是第一次。   贺风强忍住喉头的腥气,撑着身子跪在顾珩面前。   “属下认罪!”   “你的罪,我之后再与你论。”顾珩表情阴沉,寒光掠瞳,狠戾而森冷,“去把那人带来,我要先论他的罪。” 第101章   陆起戎从没想过事情会闹到这样的荒唐的地步。   在他将要靠近秦观月的时候,顾珩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他推倒在地。   顾珩将秦观月抱起,二人只留下一道远去的背影,和满地的鲜血。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陆起戎似乎听见秦观月虚弱地唤了一声珩郎。   那一刹,天地仿佛遁入了沉寂,周围人的议论全然与他无关了。   年少不知事,如今他才知道后悔的滋味。能与秦观月厮守的,本来应当是他才对,而他却因为那些可笑又虚无的东西,竟把珍宝拱手让人。   昭南比燕都在北,暑气也来得晚些,眼下将近傍晚,温热的风习习吹来,反倒拂去了燥热。   陆起戎被两名暗卫押送到后宅内的一间屋子里,双眼覆上墨布,一片漆黑之中,他只能慢慢踱步摸索。   在跨入门槛时,他不慎被门槛绊倒,向前跌倒在地。而身后的两名士卒只是漠然视之,没有丝毫要搀扶的意思。   陆起戎的手上被锁铐拴着,无法护着身体,他倒下时像枝挺翠的竹,重重地落下了下去。   沉重的痛感瞬间涌遍全身,最先触碰地面的右臂尤其钝痛。陆起戎蜷缩在地上,不禁发出几声闷哼。   门外的暗卫将目光投向桌后的顾珩,顾珩点了点头,暗卫旋即大步走到陆起戎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右臂,粗暴地将那脱位的小臂硬生生安了回去。   暗卫弯腰解下陆起戎眼上蒙着的墨布,陆起戎乍见天光,不禁紧紧闭起了眼睛。适应了一会,他才能睁开眼。   顾珩坐在茶桌前,雪袍衣摆处还溅落了几滴刺目的血。   那血迹实在红得刺目,陆起戎心跳极快,狼狈地爬起来:“月娘她还好吗?”   陆起戎话音刚落,便看见顾珩的脸上似覆了一层寒霜。   “看来边关的苦,你是还没吃够,没能让你长半点教训。”   顾珩眼底如古潭般深不见底,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他紧盯着陆起戎的脸,半晌,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打。”   暗卫抽出刀,以剑柄猛地向陆起戎后背一击。   沉重的闷响声如惊雷绽开在室内,陆起戎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着就要跌倒,好在及时扶住了身旁的一张桌子,才不至于跌坐在在地。   “你刚才,叫她什么?”   陆起戎手指紧撑着桌面,紧咬后牙,誓不让喉间的那口血吐出来。   陆起戎心里似有团火在烧他死死盯着顾珩,脸色难看,最终咬牙切齿道:“贵妃娘娘。”   顾珩满意于他的答复,却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   “月娘如何,轮不到你来置喙。今日若不是遇见你,她也不会有此一劫。”   “顾相。”陆起戎在昭南的这些日子,多少也听闻了京中的变动。   他轻笑了一声,别有深意地望着顾珩:“不,如今应当是逃犯李氏。”   “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如果月娘真有什么,我愿以死谢罪。”陆起戎一瘸一拐地向顾珩走近。   “但你说我是她的劫数,你又是什么?你要是真的爱她,又怎会不顾她的意愿,用权势胁迫她留在你身边。你对她何曾有过真情,你不过是在享受夺取她的快意罢了。”   陆起戎自知如今没有与顾珩抗衡的资本,索性将所有的怨恼都发泄出来。   他知道顾珩最介意他与秦观月的那段过往,于是刻意像从前那样故意想要激怒顾珩,只要顾珩能因此憋闷恼怒,他便觉得无比快活。   然而顾珩静静看着他,眼神中似有怜悯。   “胁迫?”   “顾珩,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当初夜宴上她行舞时戴的那枚耳坠,便是我赠她的。”   陆起戎越说越激动,眼底的仇恨几乎要将顾珩吞噬。   “她待我早有情意,我亦想护她周全。我虽不知你当初用了什么龌龊手段,但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她又怎会离我而去?顾珩,你谎作清高君子,背地里却夺取君妻,强拆鸳鸯,实在是虚伪可憎。”   顾珩缓缓饮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在桌上,轻笑了一声。   “凭你也敢说护她周全。”   顾珩起身绕过茶台,走到陆起戎的身边,目光刻意扫过他那只断腿。   “你准备拿什么护她周全?你甚至连自己的这条腿都护不住。”   陆起戎攥紧了拳头,背脊僵直地站在原地,看向顾珩的眼神满是杀气。   这亦是他的隐痛,当初他与秦观月相好时,是意气风发的城阳王。而如今,他只是落魄如芥子,需要靠卖字画求生的白衣。   他自欺欺人的以为,秦观月会顾念他们之间往日的情谊。但顾珩残忍地点破了事实,让他狼狈地暴露在了光下。   顾珩低沉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眉心凝聚冷意:“你以为,你为什么现在还能活着站在我面前?”   陆起戎闻言一愣,将信将疑地探问道:“是你?”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切,以顾珩的手段,能留他一命已是恩赦,又怎么会让他逃走?   当时竹官说他收买了看守的兵卒时,他便怀疑这一切太过顺利,甚至像是早有预谋。   可若当真这都是顾珩的谋划,他岂不是也沦为了顾珩指下的一粒棋子?更骇人的是,顾珩居然早在大半年前便料到了所有。   直到今日,陆起戎才惊觉顾珩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甚至他开始怀疑竹官究竟是惦念着往日主仆情份,还是他早也成了顾珩的人?   陆起戎连连向后退了三步,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他看着顾珩的脸,恍若看到了一个邪魔。   这邪魔不仅是要置他于死地,更是要颠覆他陆家的江山,要将这天下易姓为李!   “你到底要做什么?”   “原先我不杀你,是怕若是你死了,反而会让月娘永远记得你。”顾珩的声音里透着轻松,像是在说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   “而现在,我还是不会杀了你。还要让人好生照看,免得你死得太轻易。”   顾珩走到陆起戎身旁,手掌覆上他颤抖的肩头,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要让你看着我与月娘的孩子长大,看我们恩爱不疑,白头至老——”   他缓缓松开手,直起身,陆起戎早已瘫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地摇着头。   “既然月娘没同你说过,那我便告诉你,免得你还真以为,是我在你们之间横插了一脚。”   顾珩声音平静,一字一字落在陆起戎耳朵里,却似针扎在心。   “早在你与月娘相识之前,我与她就有了纠缠。月娘会戴你赠的那对耳坠,不过是想试探我的心意。”   顾珩回想起当夜的那只舞,只觉恍然间还似昨日发生,可现在他们早已不是当初那对互不信任的怨偶。   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百年之后,将会生死不离地葬在一起。   “那支舞,月娘是为我跳的。”   回去找秦观月之前,顾珩换了一件干净的新衣。   一阵暖风拂过,吹散了天际的阴云,显露出一片湛蓝的晴空。   顾珩推门而入,看见秦观月半坐在榻上,腰后靠着灰兔软枕,正低头逗弄着枕前的婴儿。   听见动静,她替孩子敛紧了被角,望向顾珩嗔怪道:“你说去端个药,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是又偷去看了渝儿吧。”   秦观月面容仍有些虚弱,但与孩子逗弄了会,精神比将才好了不少。那双含情拨雾的水眸里,如今多了一份温柔。   顾珩将药碗放在榻前桌案上:“我去同医师谈了会,才来晚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秦观月听见这话后又想起自己的女儿,只心疼这孩子才出世就要受此一遭,实在是可怜。   “医师说什么了?我听墨隐说,渝儿身子有些弱。”   顾珩端起药碗,缓缓地吹凉,舀了一勺药亲自抿了口试过温度,才递向秦观月唇边。   “不妨事,恐怕只是因为比算好的产期早了几日,胎中有些不足,日后小心调养就好。”   秦观月抿了口药,苦的皱了皱眉。   顾珩暂且不想将刚才与陆起戎的交谈告诉秦观月,尽管经过刚才一事,他如今心情大好。   现在他与秦观月不同往日,无论陆起戎怎么挑唆,他对他们之间都不会再有任何怀疑。   顾珩为秦观月擦去嘴角的药渍,又喂了一勺:“他们自有人管,你不要挂心,这次你也伤了元气,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你的身体。”   这药实在太苦,秦观月别过头,想起了什么,顺势将话头引开。   “外头都在传最近不仅百姓叫苦不迭,连朝中也不太平。”   秦观月望向顾珩,叹了口气:“珩郎,便任由他这么胡闹吗?”   陆起章手段狠戾更甚于燕帝,顾珩留在朝中的门生不少受了牵连,如今无论是宫里宫外,俱人心惶惶,有苦难言。   “我本来是怕若起战乱会连累你和孩子,正好也想多留些时候,让这把火烧得再烈一点。”   秦观月与孩子俱平安,顾珩本来想再多等些时候,可他不能放任陆起章再肆意残害与他有情谊的同僚。   顾珩放下药碗,想到那些因为自己被连累的官员,不免伤怀。   他与陆起章也曾有过策马同游、同音共律的时候,只是如今再见面,恐怕就要分出生死了。   世事无常,实难预料。   “只是如今看来,陆起章是全然不顾我们之间的年少情谊,也不准备要什么体面了。”   秦观月能感到顾珩的失落,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这次是我不好,该听你的话乖乖待在家里的。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昭南只怕是待不成了吧。”   顾珩反握着她的手,抬眼时,眼底是秦观月尚不能勘透的深意:“昭南待不成,那我们就回燕都。” 第102章   顾珩演算天相,三日后,大吉。   留给他与秦观月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秦观月这几日渐渐已能下榻,但还是不如往日气色。   顾珩不愿只留他们在这里,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就此隐居高林,只陪在秦观月身侧。   之前的那几年,他已经享受过权柄带给他的滋味,虽无龙袍加身,但已与帝王并无不同。   哪怕是旧族仇恨,他也可以暂且一放,至少应当等到秦观月全然恢复,他才能放心的下。   可是纵然他能够等,那些百姓与无辜受殃的臣子,都已经不能再等了。   秦观月在医师府中待了两日,就被顾珩用马车接回了一处落脚的宅子里。   秦观月不知这座宅子又是顾珩从哪找来的,她如今无心过问这些。   这宅子久未有人居住,顾珩走后,她们也不会在此久留,而会去霁州安定。   但哪怕是只住这两三天,顾珩依旧特意差人提前打理得干净,宅子里该置备的东西一应俱全。   昭南在大燕北边,每逢夏日常常干旱,宅院里少辟塘池。   顾珩怕庭院少生机,秦观月住进来会觉着压抑,于是还特地费心辟了小池,又不知道从哪里移来了满池的莲花与游鱼。   日光下,池光涟漪泛起,游鱼旋绕荷茎,交相攀绕。本该是很有趣的情形,但秦观月看着这宅子,心里总是感到无端孤寂。   或许并非是景色的缘故,而是她心里愁绪千万,无暇欣赏美景。   换作往前,她或许会巴不得顾珩能够沙场对阵,最好是一举得胜,让她也能着凤冠凤袍,青史留名。   然而现在她刚诞下子嗣,顾珩便要离开,她实在是难以安心。   他们曾经相互纠缠折磨,她曾真心实意地利用过顾珩,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对他有半分真情。后来顾珩将她困囿笼中,让她没了自由,多少次梦里她都恨不得一刀刺进他的左胸膛。   可如今,那些恩仇、误会、欺骗,全都被岁月冲淡,化作袅袅的一缕烟,在风中散去。余留下来的,只有彼此难以磨灭的情意。   她与他已然骨血交融,至死不渝。   夜里晚风清凉,秦观月倚在榻上,看着屋中间的浴桶出神。   浴桶里氤氲着满是药味的热气,顾珩阖上窗户,伸手探进热水里试了试温度,走到秦观月身边,扶她下榻。   按照产婆的说法,女子产后不能沐浴,但如今炎炎夏日,又不能使冰鉴,秦观月已经勉强忍了两日,到了今天实在难以忍受。   顾珩没有盲听产婆的话,而是向医师要了驱寒的浴汤药方,把门窗紧闭,不留风口。   秦观月扶着顾珩的小臂,行至浴桶边。顾珩为她褪下外衫时,她握住了顾珩的手。   “珩郎,这次我想同你一起。”   她的声音很柔,让顾珩一瞬便想起了初识时的种种,那时秦观月亦是用这样柔若春水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出一句又一句蛊惑人心的魅语,诱他失格。   而今,他们却已经有了孩子。   顾珩牵着她的手至唇边,轻轻吻过她的指尖:“此去路途遥远,你留在这里好好养病,不要跟着我受苦。”   “我不觉得那是受苦。”秦观月走上前一步,抬起那双莹润的眸子,望着他,“比起跟你相隔万里,每日要担心你的行踪下落,我宁愿陪在你身边,无论前路如何,只要我们在一块,我至少能够安心些。”   秦观月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胸前,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小臂,顾珩望着她,眼底似有汹涌的波涛即将掀起。   “月娘,我知道。”   他拂开一缕落蹭在手臂上的发,面容隐在雾气里。   “我会每日给你写信,不会让你担心。你在霁州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贪凉贪食,让我担心。”   “你不能忘了我。”   顾珩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的脸上,秦观月握住他的手,移至绣扣上。   繁复迤逦的外衫应声而落,如云雾般堆叠在秦观月的脚踝边。   她如同往日一般,像是一尾灵动的蛇,轻轻地伸手攀上他的颈,露出那如玉莹润的肩颈,在朦胧的雾气间透着光泽。   孕育之后,她的身形与气韵似乎比往日更具风情,像是茂叶下的一枚熟透的粉桃,散发着诱人的色泽与香气,引着你触碰采摘。   顾珩站在原地,感受到她的指尖游移在腰间的蹀躞带上,缓缓下移。   顾珩背脊一僵,眸光渐渐暗了下去,声音也沾了几分喑哑:“月娘,你要做什么?”   “珩郎,我要你记着今夜,无论去哪,心里都只能有我一人。”   顾珩离开时,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纵然他再三劝阻,秦观月仍然执意要送他去关口。   然而真到了将别离的时候,秦观月又不禁伤怀,只坐在马车里不肯下来,让顾珩自己先去。   顾珩亦有千百番不舍,但大军已在关外等候,他只能扣住秦观月的后颈,落下深深一吻,而后转身走下马车,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径直离去。   秦观月赠他的那枚平安符,被他缝在内襟处,紧贴着心口。   顾珩向关口走去,风猎猎地卷起他的衣袍,拂起地上的尘沙,他离去的高挺背影毅然,莫名为这场景平添几分悲凉。   秦观月最终还是没忍住,挑起了车帘,目光便久久地落在顾珩的身上,看着他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最后,藏在一抹模糊的云雾里,再也看不清了。   顾珩走后,秦观月亦带着孩子踏上了前往霁州的路程。顾珩强留下不少暗卫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不到半月,的确每日都有飞鸽传信回来,有时是简短的两三句话,有时甚至是快马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或是苓州的一支柳,或是渝地的几支簪。   但无论信里说了什么,到末尾,顾珩总是留下一句“一切安好,望妻勿念。”   这一仗原先还算顺利,顾珩用兵如神,先后冲破鼓山、灵山两道大关,沿途亦有不少当地官员领兵投效。   陆起章先前的种种行径,早已引得百姓众怒,因而顾珩这一仗师出有名,无论到哪,都深得百姓支持。   只是越近燕都,百姓愈发密集,顾珩惟恐伤及百姓,只得保守进攻,不敢冒然突击。   大军停在吴州时,陆起章更是以数倍军马围堵,甚至劫掠了不少百姓作为人质,逼迫顾珩退军。   长风坡上,一堆久燃待尽火堆前映出两人的形容。   秦荣就着一张烤饼艰难的咽着水,他非武将出身,即便身形再挺阔,如今藏身在铠甲下,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大人,这些兵队虽然是您之前留放在漠察暗暗操练的,但这次我将人领出来,漠察又扣了不少银钱,您先前所给我的钱两,已不够用了。”   秦荣只身前往漠察,只为带来顾珩早年间于漠察安置的兵,关中眼线甚杂,且兵甲众多不易屯备,因而选择了关外之地,这是顾珩自入仕以来筹谋的一盘大旗。   顾珩也利用两邦交谊之便与漠察疏通,只为能于最紧要处一举击溃这个倾颓的王朝。   “陆起章下令出动大军阻击,人数胜于咱们双倍之多,咱们的军队被困于此处,就算钱两够,这粮食也供不上来了。”   顾珩手拂过腿边的一柄木柴,放进火中说道:“只是为了月娘、为了百姓,不能再等了。”   “如今天热起来了,军中的确留不住什么粮食。”秦荣似乎也被眼前的局势所困囿住,但随即又情绪激昂道:“是您为了不伤己周边百姓一再隐忍,将士们因此束了手脚,反观燕兵,所行之处,烧杀抢掠。”   二人将舆图重新展开,预备再行推演时,身后一将领将一人领上前来。   “大人,此人是明吴州的州长,说是有要事禀告。”   那将领身侧之人形容已有花甲,走起路来略有些跛脚,只一磕一绊上到顾珩面前作揖。   “在下明吴州州长,陈平昌,逢乱世应有担当,老朽为州县百姓,也为天下百姓求个太平。”陈氏单步上前要跪,被秦荣眼疾手快扶将起来。   陈氏摆了摆手,双眉舒展:“无妨,新帝暴虐,民不聊生,老朽此来携了些粮草,愿举一州之力,助丞相成事。”   “我早已不是丞相了,实在受不起您这样的礼待。”顾珩上前拜过后将陈氏引向身侧。   “老朽资历老,因而新帝登基时并未撤换我的职位,临近的几个州县,老朽亦疏通过了,粮草已为大人整备在城中,百姓已陆续撤往南浙了,大人不必再因此顾及了。”   一席话下,秦荣眼角有些湿润,只是抿了抿嘴良久说不出话。   顾珩一如先时的沉默,望向地下那面舆图,心中万千感慨云集,只待喷薄。   “放肆!”   一本奏章自高台下狠狠摔到跪地的官员脸上,陆起章眼底发热,已怒不可遏。   “陛下,这群老臣不思您留情之恩遇,竟受了这逆贼的蛊惑,与其一同逆反!”一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接话唱衰。   “如今三州门户俱开,已成屏扇之势,我军虽人众,但对此情形,还是不占上风,由此发展下去,恐是不出月余,就要只逼京城。依臣之见,不如派人议合,尚爵位,赐金帛,或是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   开口的是个年轻的官员,眸中尚有些澄澈。   陆起章闻言,只是轻笑两声,风云海海,他最清楚顾珩要的是什么。   “要什么?他要的,是朕座下的龙椅。”   作者有话说:   102,一只富贵金花,完结补 第103章   顾珩离开的这两月里,吴嫔也被顾珩的人接来了霁州安置。   白日里,秦观月与吴嫔谈趣,逗弄着尚在襁褓里的孩子,偶尔去街市上采买。   霁州四处安插着顾珩的人,连当地州府的官长亦是顾珩的旧部。   霁州偏远,仍然是一片安和,似乎霁州已经不是大燕的属地,燕都的尘沙吹不到霁州的风里,那些无边的战乱与疮痍,亦与这片土地无关。   在这片燕都最后的净土上,秦观月她们的日子与往常没有分毫改变,甚至比之前在昭南过得更加恣意舒适。   如今大燕百姓对顾珩多加爱戴,每次秦观月想采买些吃食用品,那些商贩听说秦观月是顾珩的夫人,怎么都不肯收她的钱。   霁州民风淳朴,除却有些偏寒,便再无什么不好。若真能在这里度过余生,亦不失为一种去处。   安渝的身体在医师的调养下也渐渐好了起来,甚至每天吃得比她哥哥还要多。   顾珩离开前,给男孩取名为元淮。   元淮虽然还小,但眉目间已经有几分顾珩的影子。他不爱笑,不爱声张,比起安渝,他倒是沉稳许多,很少哭闹,安静得不像是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秦观月看着元淮,时常在想,等元淮长大些,她一定会给元淮另找个师傅教导,否是整日跟在顾珩身后,恐怕要变成与顾珩一般无趣的性子。   这两月里,顾珩的书信几乎每日不断,信里总是会向秦观月报平安,时而洋洋洒洒两三页纸,顾珩会向她说这一路的见闻,问她的近况如何,嘱咐她莫要贪凉,夜里睡觉关好窗户。   信中字里行间尽是道不尽的相思,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咫尺千里的想念。   每至夜里,秦观月看着身旁空无一人的衾榻,心里总是酸涩交加,起身点盏豆灯,在灯下反复地翻阅先前的那许多封信。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就仿佛顾珩还在她的身边。   但这几日的信,顾珩的字迹似乎越来越潦草,也再不似从前那样的详尽,时常只是一句“念卿卿,妻勿念。”便再无下文。   秦观月心里不安,但想到或许是战事吃紧,顾珩没有闲余的时候来写书信,虽然有些不悦,她也并没有深究。   至少顾珩还在给她写信,至少这表示他还是平安康健的。   次日晨起后,秦观月与墨隐抱着孩子在后院里晒太阳。   安渝依旧总是笑眼盈盈的,时常哇哇大哭,要秦观月哄抱才好。而元淮还是那样沉默,任凭墨隐怎么拿着拨浪鼓逗他,他都不曾笑一下。   秦观月正与墨隐感慨着元淮的性子太过孤僻,长大了只怕没有姑娘家会喜欢,抬起头,却忽而在长亭外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墨隐看见来人,警惕地抱紧了孩子。   秦观月皱了皱眉,将怀里的安渝递到墨隐手:“你先把他们带进去吧。”   墨隐接过安渝,有些踌躇:“娘子……”   秦观月安抚道:“没事。这是在我们的地方,处处都是顾珩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造次。”   墨隐深深地忘了长亭外的人一眼,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陆起戎见墨隐离开,才从花廊转角后缓缓走出。   陆起戎比上次见的时候又清瘦了不少,一袭浅陌色圆领衫在他身上晃晃荡荡。   他手持一柄竹制拐杖,勉力挺直腰脊,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秦观月走来。   虽然他如今境地大不如从前,但他的衣衫一尘不染,鬓发整齐地束在发冠中,浑身仍透着不屈服于磨难的傲然。   秦观月望着他的断腿,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她虽恨过陆起戎的背叛,但早已释然,如今再看到陆起戎,只发出世事无常的感叹。   陆起戎站停在秦观月身前,半边身子的力量都依赖在那柄竹拐上:“月娘。”   “你还活着?”秦观月目光扫过他的脸,语气淡淡,“他居然会留下你的命。”   秦观月的冷淡在陆起戎的意料之外,他抿了抿唇,并没有因此而恼火。   “是我对不住你”   他站在那里,如清癯的一支竹,在风中微微摇荡:“我这条命已经不值钱了,但若是我死了能让你好受,我别无二话。”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秦观月虽然已经不会因为往日的旧情而对陆起戎有什么责怪,但想到上次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受那样大的折磨,安渝或许也不用一出世就要服药调养,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可到最后,她又觉得他如今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再与陆起戎争辩什么也已经没了意义。   “你确实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但你也断了一条腿,便一笔勾销了罢。如今我已经是顾珩的夫人,与他有了孩子,从前的这些事便不要再提了。”   陆起戎的眼底掠过一道悲色:“月娘。”   “王爷,请别这样叫我。”她还是尊称他一声王爷,即便他如今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陆起戎强忍心中悲怆,深呼了一口气:“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顾珩和他领的那小队军马,皆已失踪七日。”   秦观月闻言,如一道惊雷砸下,身体不由得颤了两颤,扶住身旁的圆柱才不至于倒下。   顾珩虽然不与她提起战况,但从百姓口中她也知道,顾珩的大军一路南下,所行之处,皆有当地百姓夹道相迎。   世人听闻顾相此行是为伐暴君以明天道,无不拍手叫好。入秋时节,家家户户从田里新收了粮食,但百姓知道行军打仗需要粮草,于是都将自家的粮草奉上以充军饷。   顾珩不愿收拿百姓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粒粟,然而民群慷慨激昂,甚至拿着米筐来到军前,围在大军帐篷外,硬要顾珩收下。   这一路下来,除却当时在吴州惟恐伤及百姓,耽搁了几日,顾珩还没有打过败仗。   只怕是陆起戎刻意想挑拨离间,才会这样说。   冷静下来后,她一把推开陆起戎,眼神冷若冰霜:“你说谎。”   陆起戎被她一推,踉跄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   “珩郎与我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这几日也不外如是,陆起戎,珩郎讨伐暴君是人心所向,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   秦观月越说越急,瓷白的面容不禁微微泛红:“你别在我眼前站着,赶紧走。”   陆起戎听着她一口一个珩郎,心里像是被千百只刀子划过。曾经在她怀中明眸含笑的人,如今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一种恶毒的念头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像是藤蔓般紧紧缠绕。   “那些信,他随便找人代笔亦无不可,你就能确信真的是他写的吗?月娘,顾珩作为将领失踪数日,只怕凶多吉少,你还是应当为了你和孩子,早做打算。”   秦观月怔愣在原地,原先凌人的自信气焰,亦在这一句质问里慢慢地被消解。   她想起这几日顾珩送来的信,字迹潦草得都让她难以辨认,而且从前战事最紧张的时候,顾珩也不会这样敷衍,可如今,那些信却越来越短,倒像是怕言多必失,露了马脚。   秦观月心里似有一块巨石陡然压下,压得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陆起戎看着她身形一颤,就要向后倒去,旋即扔开竹杖,伸手扶住了她,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任由秦观月砸在他的身上。   秦观月坐在地上缓了缓,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挣开他的怀抱,迅速地站起来。   陆起戎眼底的神色渐渐暗淡,他狼狈地摸来那柄竹杖,撑着竹杖站起来。   “月娘,在被抄封之前,我私自留了两座宅子托付给心腹打点,只是那两座宅子在洛州,与霁州差不多偏远。但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着你和孩子一起,至少不会被陆起章找到。”   陆起戎顿了顿,向秦观月面前走近了一步:“况且,陆起章算不得什么劲敌,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够召集旧部,一举攻下燕宫。我还是会像从前与你说的那样,让你坐上世间最尊崇的位子。”   秦观月只觉得世间万物归于混沌,耳边嗡嗡作响,陆起戎说了什么,在她这里也听不清晰。   纤密的鸦睫簌簌颤动,她攥紧了掌心,静静地闭上了眼。   “他不会死。”   良久,她缓缓睁开双眼,眼底居然没有一点湿润,只剩无尽的坚毅。   “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亲自找到他的尸首,将他带回来,与我葬在一块。”   无人谷间飘荡的风,已然沾染了几分寥寥的秋意。   它肆意横撞在山谷深石间,响荡出阴森的声响,如鬼魅般四处飘荡,将空气中沾染的浓重血腥味散向无人谷的每一个角落。   无人谷毗邻燕都郊外,却没有人烟。   这里到处是深不见底的暗谷涧流,层山高耸入云,浓雾如墨。这里是兵家必争的险地,却不适合百姓居住。只因为这里地势险峻,一旦走进谷中,无异于迈入死路。   无人谷遍地都是森森白骨,是燕都百姓闻之丧胆的地方。   数日前,顾珩领军南下,由于陆起章在彦州布下层层陷阱,实难以突围。   顾珩不愿与陆起章再做无意义的对峙,沿途而来,虽然他已经万分小心,害怕伤及百姓,但战火所及之处,仍然不可避免地牵连民生,如今哀鸿遍野,他实难心安。   此外便是,他还有自己的一份私心,想要早日凯旋,与秦观月重逢。   于是顾珩亲领一小支军马绕道而行,意欲从滨州探进,背后刺入燕都,拿下燕宫。   然而中途遭遇埋伏,鏖战之下,几名士兵以命相护,让顾珩与三名士兵逃出险境。   即便如此,后路已断,无奈之下,顾珩几人只能被逼进无人谷中。   他们被困在无人谷已经七天,顾珩的右肩中了敌军一箭,虽然箭矢已忍痛拔出,但此处无药可医治,他只能以衣料勉强缠绑,不时仍有血迹渗出,浸满了衣裳。   不知昏迷了多久,顾珩才缓缓睁开眼。   右肩受到牵引,传来阵阵隐痛,他不禁皱了皱眉,扶住身后的一块岩石,勉强撑坐起来。   七天内,跟他来的三个士兵,已经因失血过多死了一名。剩下的两名,一人奄奄一息,另一人亦在谷中被迷雾隔开,跟他们走散。   顾珩的腿边堆着战马的白骨,为了充饥,他们只能杀了战马,以求活命。   然而如今,最后一匹战马也已经挣脱了缰绳,不知所踪。   顾珩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上左心口的位置。   那里缝着秦观月亲手为他绣的平安符,他还记得离别前秦观月哭红的双眼,她在马车里紧紧抱住他,让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顾珩轻轻闭上眼,清隽的侧脸划出流畅的颌线。他微屈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心口的衣料,感受着那道平安符的纹迹。   他要活着出去。   她还在等他归来。 第104章 、正文完   秦观月想要离开霁州,远赴滨州去寻找顾珩。   然而莫说是出霁州,哪怕是想迈出这分寸之外的地方,都十分困难。   如今大燕燕都附近的几个州地,其他州地皆已被顾珩收入囊中,然而到底战乱未平,四处不免散乱着朝廷遗兵,除霁州之外,都不能算作安宁。   霁州遍布着顾珩的暗卫眼线,他们既奉命保护秦观月的周全,自然是恪尽职守,不会让秦观月出霁州犯险。   秦观月被困在霁州,整夜难以安眠。在她为如何出霁州烦忧时,陆起戎却派竹官来话,说他有办法带秦观月出霁州。   即便墨隐再三劝阻,说这不过是陆起戎的陷阱。但眼下只要有一线可能,她都要去试试。   秦观月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墨隐,夤夜,秦观月换上农工的衣裳,混在深夜将秽物运出城外的车队里出了城。   夜深灯暗,巡防的城卫并没有难为他们。出了城不远处,便有马车接应。   秦观月讶异于陆起戎居然还真有为他效力的旧部,居然能从霁州那么多守卫的眼皮底下逃脱,细想之下,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她能得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陆起戎究竟在谋划些什么,背后还有多少势力,她不得而知。   她决计若是能见到顾珩,必要将此事告诉他,让顾珩早做打算。   然而眼下,她还需要陆起戎出手相助,只能暂且将此事藏在心里,容后再议。   秦观月上了马车,陆起戎随后迈进马车,坐在她对面。   秦观月不悦地皱眉道:“我自己去就好,你跟上来做什么?”   “这一路恐怕会有朝廷流兵,若你被他们抓住,反而会成为顾珩的软肋。”   见秦观月神色仍有顾忌,他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我只是怕你一人太危险,等你到滨州找到顾珩之后,我自会离开。”   秦观月不愿与他多话,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去滨州找到顾珩,至于陆起戎在不在,对她而言已无所谓。   “随你。”   马车在夜里飞驰,掀起满地狂妄的尘沙。秦观月掀开车帘,抬头望见一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如水流泻,披落在九州大地之上,如银波荡漾。   而秦观月无暇为这美景停留,此刻她心中挂念的只有顾珩的安危。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秦观月难以忍受舟车劳顿,发起了虚汗,面色亦苍白如纸。   途径驿站时,陆起戎让车夫停下马车,要她在驿站暂歇一会,而秦观月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管我,继续走吧。”   顾珩已经七天没有音讯,她只盼着这马车最好再快些才好,连一刻也不想多耽搁。   陆起戎看着秦观月,强忍着心中的酸涩,不顾她的意愿在驿站停了车:“就算是你不用歇,马儿也要歇。”   秦观月被迫下了马车,在驿站里歇息的时候,也不忘展开舆图,细细察看。   陆起戎站在一旁,面色铁青:“顾珩他当真值得你如此吗?”   秦观月心里烦躁,顾不上与他有什么好脸色:“他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就好,你若不愿送我,大可以回去,我不拦你。”   陆起戎忍不住气闷,然而看着秦观月听不进任何话,一心毅然要去找顾珩的模样,也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去找驿站店家,让他为秦观月下一碗阳春面。   第二日一早,秦观月便催着陆起戎上路。然而越近燕都,朝廷的士兵便看守的越严,生怕不慎漏放了顾珩的士兵进城,坏了大事。   秦观月等人只好绕道而行,改从侧边庆州而入,这一来一去,又耽误了两天。   一路躲藏官兵,只能从山路行走,中途又遇到两天的大雨,山路泥泞不堪。   好不容易到了滨州大军营阵外,秦观月已经消瘦了一圈,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她想进营仗,却被守卫的士兵拦在了营阵外。   几日的颠簸,秦观月浑身疲乏不堪,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为了进营帐,秦观月不得不声称自己是顾珩的夫人,然而守卫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们进去,还是非要他们掏出令牌才准入内。   如今盛传顾珩治军严明,却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只好告诉那守卫,她与贺风相熟,让他去把贺风请来一问便知。   守卫上下扫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贺大人也不在。”   好在这时,秦观月从人群里看见了魏恪的身影,摇臂高喊道:“魏恪!”   魏恪循声望来,当看见秦观月之后,显然眼中流露诧异,旋即向她们走来。   饶是陆起戎头戴帷帽,还在一旁低着头,魏恪也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但魏恪面上没有表露,只是与那守卫说了几句话,守卫这才肯放行。   魏恪将他们领到副帐,为二人各斟了杯茶。   秦观月已经好几个时辰没有喝水,一时顾不上仪态,接过茶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后,她直直望向魏恪,冷声质问道:“你们明知道陆起章他耗不起,只要你们在城外耐心等待,一定能胜。为何军中却无一人出来阻止他,非要让他以身犯险?”   魏恪沉默了片刻,“我们劝过,但丞相说,他想赶在小郎君与小娘子百日宴之前回去。将命难违,请娘娘恕我们必须从命。”   秦观月的心像是被一盏滚烫的热茶浇过,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顾珩临行前,她曾对顾珩说过,元淮与安渝百日宴之前,她想顾珩能回来陪他们一起过。   原来顾珩不仅是为了百姓和宫中的那些旧臣,更是为了与她的这一句誓言,才会想早日攻下燕宫。   她本来将所有罪责怪到这些百姓与士兵身上,如今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害得顾珩如今不知行踪的那个人。   秦观月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望向魏恪:“可有人去找过他?”   魏恪悲绝地点了点头:“每日都派人去找,但无人谷太过深险,这几日浓雾未散,丞相走前曾下令,若是他不慎遇难,让我们只能在营地死守,耗到陆起章粮草殆尽再一举攻破,不许有任何士兵为了他再送死。”   秦观月缄默了片刻,心头似有万千银针扎过。   她知晓这场鏖战太久,无论是百姓或是士兵都有所伤亡,这是顾珩不愿见的。   如今顾珩不在,军中本就人心慌乱,若再接连有士兵为了找他而丧命,难免会士气大减。   她来前曾想过,哪怕这一战最终败了,哪怕是要让全军陪葬,她也要找到顾珩。   但这一路走来,她看见了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不乏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孩子。街边四处都有伤兵,鲜血染遍了往日热闹的街市。   终究没有一个人能从战火中幸免,在这场权争中,最无辜的便是百姓,他们沦为了权争的牺牲,却没有一人对顾珩的行举有过怨言。   只要能得见光明,只要暴君能除,他们宁愿奉献自己,只为给后代换来安定的以后。   她如今身为顾珩的妻,又怎能为了一己私欲,让这些无辜的士兵白白送死呢?他们背后也有家人,她又怎能让那些苦苦等待的家人,与她受一样的痛苦?   秦观月紧紧闭上眼,一滴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流下。   良久,她缓缓开口,柔软的声音却道着与之不相符的坚毅话语:“既然他有军令,不让你们去找他。那么,就由我去。”   “月娘!”陆起戎震惊地瞪圆双眼,一把握住秦观月的手腕,“你没听魏恪说吗,无人谷浓雾未散,去了就是送死!为了顾珩,难道你连你们的孩子都可以舍弃?”   秦观月回望着陆起戎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是他先弃下我们妻儿不顾的,你别拿孩子压我。”   秦观月甩开陆起戎的手,向帐外走去。然而刚走出没两步,帐帘便被人掀开,顾珩缓缓迈进帐内。   他身后是无边的黑夜和星星点点的篝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在他翠色的衣衫上,照亮那衣衫上的道道血迹。   顾珩站停在秦观月身前,面色透露着苍白,他强忍着遍体疼痛,对着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谁说我要抛下妻儿不顾了?”   “珩郎……”秦观月怔怔地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描摹着他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骨、最后落在那沁着血迹的双唇边。   她唤着他的名字,这一路上伪饰的坚强在他面前尽数崩塌,眼泪夺眶而出,她又变成了在他面前那个娇媚柔弱的女子。   顾珩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轻抚着她因哭泣而颤抖起伏的后背,克制的吻落在她的耳畔与侧颈,最终化为低低的一声叹息。   “对不住,我来晚了。”   顾珩先时将军队分为三支,分别驻守在燕都关门外,所有往燕都内运送的粮草都被他们截下。   而今燕都城内粮草用尽,燕军自知气数已尽,顾珩领军破入城关时,几乎是束手就擒地将城门大开,迎顾珩军队入城。   顾珩的战马踏入燕宫,踏上燕宸殿前的白玉阶,燕军缄默,百官相迎。   他扫过这鲜血染就的白玉阶梯,内心却惊不起一点波澜。   这迟来了十余年的沉冤,终在今日将得以昭雪。   然而,还是太晚了。   顾珩翻身下马,正欲向燕宸殿内走去,身后忽而传来陆清漪声嘶力竭的哭喊。   “丞相——”   他转身望去,陆清漪穿着一袭白裙,挣脱了宫人的阻拦,在漫长的宫道上向顾珩奔跑而来。   她一向是最注重体面的,走起路来头上的珠钗都不曾摇晃一下。   然而今日,她却在众人面前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   陆清漪跌倒在白玉阶下,很快便被身后的宫人追赶上。宫人箍住她的胳膊,要将她带走,陆清漪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泪流满面地向顾珩哭喊着。   “丞相,您一向恪守忠臣名节,为我大燕效力数载,如今您不会不顾君臣情谊,让天下人指摘,对吗?”   顾珩站在白玉阶顶端,风卷起他的衣袍,绵延红尘的晨光笼罩在他的周身,为他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层柔和的淡影。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陆清漪,面容如往常一般平静:“为陆家效命数载,在燕帝身边奉迎,实在是有违天下大义,令我作呕。”   陆清漪不可置信地望向顾珩,微张着嘴,背脊僵硬在原地。   她眼睁睁看着顾珩转过身去,身影渐渐隐匿在燕宸殿的一片黑影里。她发出尖锐如困兽的一声悲鸣,拼死摆脱了宫人的束缚,直直向玉阶旁的盘龙石柱撞去——   一炷香之后,顾珩从燕宸殿内缓步迈出,他离开不久,燕宸殿内便传出新帝崩逝的高唱。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柱香的时间内,顾珩究竟与陆起章说了什么。   昌泰帝在位不过三月,期间暴虐无度,多少忠臣死在他的手上。   他死后,不入皇陵,亦无追逝。   顾珩于侧廊上长久伫立,静默的像一尊石像。   秦观月于廊后抱着一件顾珩惯穿的长衣步来,对意欲通报的仆从竖了竖指。   顾珩经过这场乱战后,似乎对这些声音格外敏感,他甚至不用回身看,都能分晓来人:“他一会就来了,我说过会留他一命,便不会食言。”   这一切闹剧似乎在此刻归于平寂,而众人不察之处,有一双眼睛紧紧地落在顾珩身上,这是陆起章最后安排的手笔。   “小心!”   穿云箭的响声划破了这一片寂静,贺风站在远处,本能地喊道。   秦观月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那飞快的箭向顾珩刺去,最终却扎进了陆起戎的胸膛。   陆起戎似一片落叶般倒下,箭矢穿破他的胸膛,鲜血浸透了他的整个衣衫。   陆起戎替顾珩挡下了那一箭,他是含着笑倒下的。   他安静地躺在他们二人面前,目光却只落在秦观月的身上。   在他的视线里,秦观月的身影逐渐模糊,朦胧的意识中,他隐约间似乎回到了那个夜晚。   秦观月在高台上翩然起舞,她洁白的耳垂上,那对耀眼的耳坠似乎预示着他们这一生羁绊的开始。   他再一次地想回到那一夜,想做回那个澄澈的他。   少年情谊,落花院下,陆起戎有一桩事从未告诉过秦观月,自他被驱逐后,便在那几处宅邸培植了花树。   他不知道秦观月中意什么,便将这中原能将养活的花种了满院。雨夜里,他拖着残躯蔽花苞,饶是泥淖陷足,踉跄而倒。   也终是混着一句“月娘渡我,我渡芳华”笑嗟。   落梅与苞菊在陆起戎眼前次第绽开,他伸了伸手,仿佛看到一片金灿的路。   “月娘,我不欠你了。”   陆起戎死于这箭矢上的巨毒。   这一天,在秦观月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哭喊,只是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了一场大雨。   她和陆起戎的故事,随着这一场暴雨的结束,也戛然而止。   在新年的第一场落雪中,燕都迎来了新朝第一声钟响。   新帝上位后,改国号为李,追前朝罪臣李道生为高祖,南浙大案得以昭雪,佞臣当斩,一并受冤的文臣,尽数得以追谥。   京中高门娘子往日对新帝早有仰慕,如今新帝御极,难免要广召天下,诏选六宫。一时间,京中的首饰成衣店门槛都被各家踏破,只求能在采选上大放异彩,博得新帝青睐。   燕宸殿中,秦观月坐在顾珩腿上,手中把着一支未沾赤墨的朱笔,在那张“只立后而不择妃”的诏令上轻轻勾描。   她侧过脸,用鼻尖轻蹭了顾珩的脸颊,笑眼中浸着媚意的调笑:“珩郎当真要为了我,舍去天下女子?”   顾珩笑着睨她一眼,绕过她的腰,取来案上金印,在那纸诏令上盖下帝印。   “是你自愿如此,我可没胁迫你。”秦观月笑盈盈地展起那纸诏令在眼前细看,轻扭了扭腰肢,“莫让那些老臣以为是我善妒,逼着你不让纳妃。”   顾珩放下金印,掌心覆在秦观月腰上,贴在她耳边道:“那便他们拟了旨,与这道诏令一并颁下去,昭告天下,皇后并非善妒,只是因为天生媚骨,缠得朕无福再消受旁人,这才不设采选。”   顾珩的呼吸如羽毛般搔过秦观月的耳畔,顾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掌心亦在她腰间打转,惹得秦观月红了脸,一把推开他。   “你莫要胡说,怎么如今坐了这位子,反倒更没个正经了。”   顾珩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拂过她额角的碎发,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月娘,当日你说的那句话,如今我信了。”   “哪句话?”   顾珩扣住秦观月的手,将她的每一根纤指都握在指缝间,而后紧紧握牢。   “你说有情人只要能在上元节携手走过长街,便能白头偕老。”   秦观月听见这句当初的戏言,不禁觉得恍如隔世,仿佛这句话已经很遥远了。   当初她对顾珩还只是利用,那一夜,她用这句话哄他,心里却想着怎么才能从他身边逃脱才好。   而如今,他们并肩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地,俯瞰人间百态,携手共望山河。   她不禁环顾这四周,燕宸殿内处处透着天家威仪,她往日身为贵妃的时候分明曾经来过,然而现在看着这里,却又觉得是那样陌生。   回想起她与顾珩的种种点滴,仿似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只有掌心传来顾珩手心冰凉的温度,才让她觉得有那么些真实。   “咱们这一生还没过一半,现在就说信了,是不是太早?”   顾珩倒也不恼,只是握着秦观月的手稍稍使了点力,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腰身,将她往身前抱近。   他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雪,轻声说道:“你这一生,注定只能与我纠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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