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负我
作者:南雍
文案 南欢为了一句‘等我回来就娶你’等了魏玉五年。 这五年,她绝食对抗父母为她订下的婚约,被赶出家门。 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当垆卖酒,风雨无阻。 只为了问远来的客商可否见过她的夫君。 魏玉的相貌,她画了千百遍,一张一张贴满了大街小巷。 多得是人想折取这朵跌落枝头的鲜花。 可砸了南欢桌子的阔少隔天就被打断了腿,占了她便宜的流氓出门就被马车撞死。 南欢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父母亲人,手足兄弟,乃至陌生人都喊她疯女人。 只有那位不苟言笑的平北王宋暮来买酒,照旧喊她一声‘三姑娘’。 可那又如何,她仍要等魏玉。 五年等不到,等十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她不信魏玉会负她! 这一天,南欢终于等到了魏玉。 他骑着高头大马入京,前呼后拥,还是那么俊朗。她不会认错。 只是,他说他不是魏玉,他叫顾安。 他喊她,疯女人。 人人都知道新入京的顾御史是肃王的乘龙快婿。 几乎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位顾御史与曾经获罪流放三千里的魏氏长子生的一模一样。 只是可惜那南家的三姑娘,空等五年,不过笑话一场。 那间五年来从不关门的酒舍终于关了门。 南欢大病一场,大夫说她病得很重,所有人都在等她的死讯。 · 陪驾泰山封禅的魏玉听到南欢重病的消息后疯了,他抛下妻子,抛下职责,不眠不休赶回京城却得知南欢被抢进了平北王府。 他不顾生死,潜入平北王府想要将南欢救走。 “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前程了,不做顾安了。囡囡,我是玉郎,我是你的玉郎。” 他跪在南欢的床前,握着她的手,涕泪四下。 那只手一点点抽出,“你认错人了。顾御史。我是平北王妃,不是什么囡囡。”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床帏后映出二人的身影。 南欢伏在宋暮耳边轻声道:“夫君,将这疯子拖出去吧。” 小剧场 “殿下,我可能永远不会爱你。” “三姑娘,你可以不爱我。没关系。但你要多爱自己一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欢 ┃ 配角:预收《咽泪装欢》求收藏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主火葬场,男二上位
立意:要充分相信自己,不要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第一章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将南欢从睡梦中唤醒。 她猛地坐起身,胸口起伏不定,睁了眼,眼泪却仍不受控制的往下掉,神思不属,只知伸手去摸腕上带着的长命缕。 中年妇人递上帕子:“小姐又梦到魏家公子了?” 南欢木然的坐着,一双漆黑的眸子让泪水洗得晶亮,眼底却是空茫茫的,没有一个焦点。 妇人对上那双泪眼,一时心痛。 妇人长叹一口气,伸手为她拭泪,“小姐。这是何苦呢。堂堂四姓女,只要你愿意,天下男子任你挑选,便是嫁予王孙也使得。何苦为了一个魏玉如此执着,空耗青春。” 南欢长睫轻颤,一颗饱满的泪珠从下睫滚落,在如白瓷般肌肤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湿痕。 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在梦呓,“奶娘,我梦见玉郎了,我梦见玉郎回来了。” 说完这话,她的眉心紧皱在了一起,憋住一股气,眼泪却是流的更凶了。 王凤珠连忙安慰她,“梦见玉郎回来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心呢?” 梦中的画面与场景,此刻回忆仍旧那么真实而清晰。 初时到还好,她梦回幼时她在魏家的畅园玩耍,春光正好,枝头的桃花开得娇艳,她折了两枝却总觉得没有另一枝开的漂亮。 偏偏她怎么都够不到那枝属意的桃花,够的她又急又气,幸好魏玉不知何时来了,轻轻一伸手就折下高处的桃花赠予她。 他含笑的眼睛比桃花还好看,她央着以后要嫁给他。 可他却笑着说,“我已有妻室了,囡囡。” 这一句话之后,梦境天塌地陷,她一时望见魏玉与他人拜堂成亲,一时又见他与一女子共坐一桌,抱着两个面目不清的小儿,喂他们吃她最爱食的冷修羊。 无论她在梦中如何歇斯底里的哭泣,哀求,质问,他都不曾看她一眼。 南欢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彷徨,一想到梦中场景心脏便如针扎,痛哭出声,“我梦见他负了我,另娶妻室。奶娘,我梦见他已诞下麟儿。” 王凤珠擦拭她的泪水,连声安慰,“不会的。梦境皆为虚妄。魏公子与小姐青梅竹马自小相识。你们都已经换过婚书,只是未及六礼。他怎么可能会负您。” “况且,您等了他五年。世上有几个女子能做到您这般?这样的深情厚谊,世上没有男子会不动容。” 南欢伏在王凤珠怀中哭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对。不过只是个梦,做不得真。” 她的玉郎,自小就对她格外好,旁的姑娘看也不看一眼。 他从来舍不得让她哭,让她失望,更舍不得让她受伤。 他是谦谦君子,最为重诺,答应的事情绝不会失言。 怎么可能会另娶他人? 魏玉离京之前对她说过,他早晚都会回来的,让她务必一定要等他,等他回来就娶她过门。 她会等的,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也会等。 南欢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冲王凤珠笑道:“奶娘,没准这是个好兆头呢。我好久没有梦到玉郎了。他一般两三个月给我寄一份信,我都半年没收到信了。说不准他是马上要回来了。” 王凤珠眼中仍是担忧,面上却跟着笑。 “对。这是个好兆头。” 她起身推开被子,赤脚踩在粗糙的石土地,冰的她整个人一激灵。 王凤珠匆忙拿来布鞋,“小姐,如今不同往昔,使不得光着脚,您得穿鞋了。” 从前南欢在家中时,父母为了她花大手笔专门修了一座小院,院中布景栽种奇花异草,房中摆设器皿有多名贵不必说,就连铺地的砖石也是最上等的金砖,质地细密坚实,冬暖夏凉。 因南欢喜欢光着脚在屋中行走,卧房更是一应铺上了四棱白梅毯,三日由婢女一换。 眼下南欢所居的房舍,连带前院的酒舍算上也不及她的卧房大,更不要提还与倡肆为邻。 偏偏这样的陋室,南欢却住的甘之如饴。 此地是京城最繁华的所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若要说什么人走过最远的路,见过最多的人,消息最为灵通,自然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 商人卑贱,他们进不了高门府邸,却大多愿意来倡肆酒舍一醉。 她在这地方开一间小小的酒舍,五年间,风雨无阻的开店,就为了向那些远来的客商问一句可曾见过墙上的挂着那张画上的人。 王凤珠心中疼惜,开口劝道:“小姐。时间还早,不如再睡一会儿。身体为重。” 南欢披上衣服走到桌边,拿出一卷画纸,“奶妈。辛苦你帮我磨墨。我想再画一张玉郎的小像。” 太阳刚爬上地平线,一条街静悄悄的,酒舍的大门从里推开。 南欢拿着几卷画,一张张将街角被雨水浸湿泡的笔墨晕开的小像揭下来贴上新的。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倡肆中走出来,迎面撞上南欢,他笑道:“哟。你是哪个倡肆的丫头?怪漂亮的。” 南欢面色微变,绕过他快步走向酒舍。 醉汉跟在她身后,一步三晃却紧追不舍,“别跑啊。你怕什么,爷有的是钱。来,陪爷爷玩玩呗?” 南欢轻蔑的扫了他一眼,“滚一边去,就你这两吊破钱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 刚打开门的典当铺伙计看热闹不嫌事大,“笑死人了,南家的小姐能缺你这点钱。” 醉汉执着的问道:“你不是倡肆的人?那你是卖什么的?” 南欢一把推开酒舍的大门,“这里是正经的酒舍,只卖酒。” 醉汉牛皮糖一样跟在她身后,扑上来伸手想要揽她的腰,“我买酒,买十文钱的酒。你让爷香一个怎么样?”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欢一进门就抄起门栓在手里早防备着他的动作,此时直接对准他的头顶一棍敲下去。 醉汉应声而倒,他让这一棍敲得酒醒了一半,见这酒舍的环境的确也不像是暗娼门子,只得捂着脑袋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爬起来。 “小娼妇下手真狠。一个女人卖什么酒,不如卖身。” 南欢冷冷的看着他,“你再不滚。京兆尹的衙门离着也就五百米,我马上差人去报官。” 醉汉见占不到什么便宜,呸了一声,走了。 这样的事情换做五年前的南欢,想都不敢想,恐怕遇到这种人也只能哭。 但这几年下来,南欢都记不清打发过多少这样的人了。 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像个悍妇一样骂人,学会了抄起棒子打人。 醉汉一路骂着,身影消失在街角。 刚转过街角,几道身影突然扑了上来在他身后,将他一把摁倒。 “额……” 挨了几记重拳,剧痛彻底让他醒了酒,他瞪大了双眼惊慌的望着眼前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人了。 只能一个劲的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太监吉安笑嘻嘻的问道:“殿下想怎么处理这个登徒子?” “废掉一只手,略施惩戒。” 初生的日光投在长街上,少女将袖子挽到小臂,一身最简单不过的布衣钗裙,一个人费力的搬着桌子凳子。 在时不时传来的惨嚎中,静坐良久,马车里的人方才收回目光。 吉安不敢笑了,他望着眼前人冰冷的侧脸,小心翼翼的开口,“王爷,我们现在回府吗?” 那人沉默不语。 侍卫沉月在马车旁站定,“禀告殿下,这几日南姑娘照旧卯时开门,早饭由王妈妈去街角赵六处买胡饼。这几日的酒卖得不错,昨日卖的最好,一共卖出三百钱。前日南姑娘……” 事无巨细,全是些琐碎小事。 马车里的人却听得挺耐心。 吉安强压着心头的惊讶,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马车帘从里面放下,隔着帘子传来一声,“回府。” · “南大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卖酒。大家都去看肃王入京了,谁买你这劣酒。” 倡肆夜里开门迎客,白天姑娘们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倒是老妈妈起来的早一点。 南欢听出她话语中的刺,却没有一点反应。 她站在门口,眼睛在满街的人脸上转来转去。 老妈妈觉着没趣,撇了撇嘴,“别看了。看了也没用,这都看了几年了。你那个魏公子不会回来了!” 开倡肆的,做的就是情情爱爱的生意。 这些年她见过多少痴男怨女,数也数不清,傻到南欢这份上的却是只此一个。 南欢听到魏公子三个字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看向老妈妈,“你不懂,他答应了我。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老妈妈嗤笑一声,“你都等了五年了,等到了吗?” 南欢微笑着说道:“五年等不到,我就等十年。等一辈子,总会等到。反正他不会负我。” 声音温温柔柔的,话却说的决绝。 话音刚落,立时有人跑了过来,“南姑娘,南姑娘。你快去看看,肃王的家眷入城了!” 来的这人是在巷口买胡饼的赵六,南欢喜欢吃胡饼常常买他的胡饼。 南欢摇了摇头,“我不去。” 肃王入城,肯定有不少官员陪同,南氏子侄入仕者数十人。 她这个弃女出现在那些人面前就是自取其辱。 赵六,“你得去啊!里面有个人可威风了,骑着高头大马,长得跟你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南欢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双疲惫而空洞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她一字一顿道:“跟画上一模一样?” “是咧,是咧。就是跟这张画上长得一模一样……” 赵六接着说什么,南欢已经听不清了,她提着裙角向着人群所聚集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二章 春风柔柔的吹在人面上,白马的鬃毛在风中招摇。 京城八街九陌,道路纵横,游人如织,争着来看王爷入城的仪仗与威武风采。 肃王的东床快婿在与一群官员的攀谈中,回首望去,含笑问道:“南中书何故一直盯着我?” 南辞面色难看,盯着面前之人似笑非笑,“顾御史头一次入京,竟也能知道下官姓甚名谁。下官真是受宠若惊。” 四下一静,气氛突然变得诡秘起来。 顾安端坐白马,手持马鞭,莞尔一笑,“南兄的诗作闻名天下,何人不识君。” 南辞死死的盯着他,眼底赤红一片,“君识下官,下官这双狗眼却不识肃王的佳婿。真是惭愧,惭愧。料想郡马如此风姿品貌,必得郡主十分倾心吧?” 春光正好,落在他的面上,照的那原本就丰神俊朗的容色更胜春光。 白马朱服长街过,街边的姑娘一双双眼睛都粘在了他的身上。 只要他魏公子打马长街过,别管同行有多少天横贵胄,姑娘们好像只能看见他一人。 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哄了他的妹妹等他,自己却另娶妻室。 南辞一想到自己那痴心不改的妹妹就胸腔中生出一股郁气,恨不能上前将那张招蜂引蝶的脸打个稀巴烂。 顾安淡然颔首,提起郡主,面上笑意更重,“这是自然。” 南辞气急,这厮五年不见,竟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这副水泼不进的厚颜无耻。 他居然还有脸笑,难道以为他是真心夸他吗? 枉他从前与他兄弟相称,敬慕他之傲洁品性,原是错看了他! 南辞正欲出言讥讽,却被兄长打断,“兆安,你失态了。” 南筱遥遥冲顾安一拱手,他眼底含着一抹冷怒,“家弟莽撞,郡马海涵。” 顾安放怀大笑,“无妨无妨。我素来欣赏南兄词作,今日岳丈回京,如此盛景,南兄不如作诗以贺?” 人群熙熙攘攘,南欢在拥挤的人流中拼命往前走,簪子被挤掉了,鞋子也不知被人踩了多少脚,只是一心往前挤。 她急得要命,什么也顾不上,只想赶紧去见魏玉。 终于,她精疲力尽,挤到了最前面,喘着粗气弯下腰,汗水一颗颗从额头坠下。 恍惚之间,她远远的听见传来一阵笑声。 南欢猛地抬起头,胸口涌起一股热流,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她忘记了呼吸,睁大双眼,攥紧了掌心,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高高坐在白马上的人,那么的熟悉。 五年未见,当初离京之时尚显青涩的少年已成了锋芒毕露的男儿。 南欢的目光贪婪的在他脸上一寸寸游移,桃花般漂亮的眼睛,朱红的薄唇……五年,她等了他整整五年,终于等到了。 狂喜涌上心头,她望着那道身影启唇大笑,眼睛却是一阵阵酸涩,泪水模糊了视野。 南辞冷笑,“贺,肯定得贺。下官一贺郡马与郡主伉俪情深,二贺郡马深情厚谊不转移,三贺郡马前程远大。” 他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轻轻一笑,“那就多谢南中书了。” 旁的人都为这南中书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这位新晋的肃王乘龙快婿发怒。 毕竟京中老人对于魏公子的性格有多傲都有所耳闻,当初圣上所宠信的太监福康纵横朝野,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但魏玉却敢将对方拒之门外,声称‘某不耻与之为伍’。 没想到换了个名字,现在魏公子竟然跟换了个人一样,从见到起就时刻挂着笑,被人如此挑衅也没有丝毫被触怒的表现。 搞得不少人心中犯嘀咕,难道真认错了? 顾安面上的笑容在触及那抹立在人群之中的身影时消失。 四目相对,只是一瞬,他眉心微不可见的一蹙,继而淡然的移开目光,侧过头去云淡风轻的与旁人说笑。 那一瞬的对视太快,快的南欢以为是生出了幻觉。 若不是幻觉,她的玉郎怎么会对她视而不见? 她心中的狂喜褪去,隐隐生出恐慌,上前几步,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些,也让那马上人看清自己。 身旁的大婶拉住她,“哎呦,小姑娘,别往前走了,往后往后。在这里看看得了,切莫冲撞贵人。” 南欢挣开她抓自己的手,眼睛紧盯着那由远及近的人,一心往他的方向闯,泪流满面,口中喃喃道:“玉郎。我应诺等了你五年。我没有负你。” 周围的人见她形容怪异不敢再拦她,转头窃窃私语,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这是个疯子吧?”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是个疯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就这么放着出来发疯,若是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父母难道不管吗?” 倒是有人认出了南欢,唏嘘道:“你们不知,这疯子可是南氏的女儿!” “南氏女?当真?四姓十望的南氏?堂堂南氏竟会有女儿如此落魄,难不成……她就是当年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南氏女?” 那人长叹一口气,“可不是那位南氏女。” “那她早都疯了,也不止疯了这一日。” “若不是疯了,好好的南氏贵女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点道理都不懂?竟以死相逼不愿成婚,平白累了南氏满门的清誉,就是被赶出家门也怨不得旁人!” “今日她这般的下场皆怪她自己恃宠而狂,忤逆不孝。” 另一边负责仪仗的青牛卫注意到这里的骚动,上前几步,以仪刀抵住南欢的肩膀,大喝道:“退后!” 仪刀重达数十斤,如此一撞,南欢抵挡不住,跌坐在地,从胸口到肩膀一阵阵沉闷的疼,她几乎难以喘息。 这番动静引起了不远处一行官员的注意,“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刺王杀驾?” “不。看着是个女子。她好像在哭,不像刺客。” 南欢顾不得许多,绕过青牛卫连滚带爬的向着路中间跑去。 “玉郎!”她拦在路中央,哭的破了音,“我是囡囡。玉郎,我是囡囡啊。” 一人诧异道:“这女子怎么有几分眼熟?” 青牛卫负气,以刀柄一杖打下去。 南辞变了脸色,欲要上前,身后却传来一声,“兆安!” 他回过头看去,南筱摇了摇头。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南家的女儿吗?” 周围的人面色愈发怪异,目光不住的在南辞,南筱与顾安三人之间来回打转。 南欢强撑着再次爬起来,仰头望着顾安的方向。 青牛卫唯恐惊了王驾,几个人上前制住南欢,将她死死的压着,毫不留情的往后拖。 她仍在挣扎,双眼,哭喊道:“玉郎!我等了你五年!魏玉!我没有负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顾安垂眸,薄唇挂着一点风云不惊的笑。 昔日南氏最珍贵的明珠,容貌举止皆是举世难寻的第一等,更难得周身气质天生矜贵,无论何时端端立在那里便似皎皎云中月。 而此时的她,挽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一头墨发披散在肩头,粗布素衣,哭得声嘶力竭,全然没有半点体面。 她哭的太伤心,太悲怆,同行的官员大半不忍的移开了目光。 可顾安却始终笑着,脸上没有半分不忍,仿佛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南筱扬声道:“顾郡马,这疯妇好像将你认成了她的未婚夫婿魏玉。你可曾识她?” 顾安温言笑道:“大抵是认错了吧。我姓顾单名一个安字,不是什么魏玉。” 南辞恨世间男子薄情寡义,更恨南欢痴心不改,“疯女!你听到了吗?人家说你认错人了!” 他是顾安? 他怎么会是顾安,他明明是魏玉。 南欢挣扎的动作停下了,她仍仰着头望向高坐马上的人,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魏玉,我们自小相识,你骗不过我。我不会认错。你就是魏玉。” 顾安不耐的微蹙眉心,“将这疯女人拖下去,切莫惊了王驾。” 清清楚楚一句话,没有半分含情,干净利落的击碎了她的所有自尊。 疯女人。 他竟喊她疯女人。 五年的等待与思念,此刻全成了射向她的箭。 家人,旧日的朋友,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疯了,她全都可以不在意。 可仅仅他一句‘疯女人’就足够让她万箭穿心,他漠然望向她的眼神,唇边无动于衷的笑容,一遍又一遍在眼前回转,悲怆在千疮百孔的心腔中撞出巨大的回响。 白马踏过青砖,没有片刻停留。 南欢眼中的光芒一寸寸黯了下去,她任由青牛卫将她如死物般拖动,哭的无声无息。 过了午时,阴云一时积聚,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看热闹的人群各自散去。 “你这疯女人,跑到哪里发疯不好。跑到这里来发疯,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南欢不答话,她伏在青砖上,双肩颤栗,只是自顾自的落泪。 一卫士抬脚便要踹,“爷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 忽得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卫士回首,见一行身披银甲的禁军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上来,连忙齐齐见礼。 不比只担任仪仗的青牛卫,禁军皆是从各地府军中抽调的精锐,手上实打实沾过血。 马已行过数米,顾安回头向后望去一眼。 为首的将军对青牛卫不耐的挥了挥手,几人连忙退去。 一身着紫衣的男人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中走到了南欢身畔。 顾安面上微笑着收回目光。 头顶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他身上的气息十分熟悉,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她身边。 他垂眸望着她颤抖的双肩,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爆出根根青筋又无力的松开。 南欢哭了多久,那人就静默的撑着伞在她身边站了多久。 她伸手去推他,“不要你管。王爷,这跟你没关系。” 雨势渐大,她冻得浑身发抖,嗓音已经沙哑。 宋暮解下身上的外袍,弯腰披在她的身上,衣服上残存着男人的体温,带来些微温暖,一只大手扶起她的单薄肩膀。 他叹息一声,“三姑娘,莫哭了。” 南欢一把推开他,她披着衣服,站在雨中对他大喊,“你懂什么!我等了五年!五年啊,他说过心悦于我,我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宋暮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慢慢垂下来,“或许,真的像他所说。三姑娘,你认错了。” 她抹着眼泪抽噎,“不可能!我们自小相识,我为他画像,画了千百张,就是怕忘记他的面容。我怎么可能认错?” 宋暮身量高挑,他的外袍罩在南欢身上委实宽大了些,乌黑的发丝垂在织金的紫檀色锦缎上,湿漉漉的晕开深浅不一的颜色。 他扫去她肩头的水珠,替她拢好镶红边的前襟,手掌指节分明,指尖挂着一层粗茧,擦过她脖子上的皮肤粗糙的让她打了个激灵。 “三姑娘,”他望着她,“真的就这么坚信他是魏玉?” “我绝对不会认错。” 南欢抱着肩膀慢慢蹲了下去,大袖随着她的动作落进污水染上乌色,“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信,我不信他会不要我。”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仰起头,双膝毫不迟疑跪进污水中,眼里重新有了光亮,“殿下能不能帮帮我。” 那张惨白的脸没有半点颜色,仿佛刚从水中爬出的艳鬼,她跪在他面前,冻得声音都在抖,神色仿佛他便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您,求求您,帮我再见他一次。私下再见他一次,他一定有什么苦衷不可在人前言明。” 宋暮垂眸,看着面前的女人。 看着她跪在地上,为了另一个男人哀求他,低微到尘埃里。 第三章 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伞沿坠成一道雨帘。 他隐在水幕之后,身影仿佛笼着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绛色的罗裳像一团浇不灭的烈火红得刺目。 南欢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用力仰起头,大雨打的她睁不开眼睛。 他的迟迟不语使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一点点垂下头。 是了。 她太莽撞了,仅仅是这样贫乏的言辞怎么能说动平北王帮她? 想要别人帮忙,总得付出点代价。 这样的道理,南欢从前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可她早已一无所有,腰间锦囊里满打满算也就几百文。 几百文能买平乐坊的女乐一夜,若拿到平北王面前不过贻笑大方。 别的不说,光这一件锦缎的外袍又何止三百文。 南欢既慌张又无措,手指紧紧攥着衣服,浑身抖得厉害。 “起来。” 嘈杂的潇潇雨声中,他的声音似乎压着某种情绪。 伞柄倾斜,穿过那道雨帘,光线一瞬交错,明暗变幻,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南欢不得不随他的力道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伞并不大,供二人避雨已经是勉强。 他的一声笑声从头顶传来,“没想到。三姑娘还有这般柔顺的一天。” 宋暮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冽如冰,“你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顾安是谁吗?” 南欢固执的说道:“他不是顾安,他是魏玉!” 宋暮挑了一下眉,很快眉梢又压了下去。 他与魏玉的文质彬彬不同,面容轮廓硬朗而深邃,眼角眉梢总有几分让人畏惧的危险气质,那双眼睛便如同幽邃的,昏暗的丛林,盯住一个人便仿佛随时会将对方吞吃殆尽。 这样一张脸,常常会使他人感到凶恶且畏惧。 可南欢并不怕他。 他沉沉的注视着她,“好。他是魏玉,那三姑娘可知道魏玉这一次进京是什么身份吗?” 南欢直勾勾的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答案已到嘴边,对上南欢那双眼睛,却不由得错开目光。 沉默半响,他眉心紧皱,“罢了。我帮你再见他一面。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你亲自去问他。” “谢谢你。” 南欢骤然笑了出来,眼睛还是红肿的,眼底泪光闪烁,又哭又笑,满面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语无伦次激动的又说了一遍,“谢谢您。殿下。” 宋暮强硬地拉过她的小臂,将伞塞进她的掌中,她的手冰凉而湿润,只关节处冻得微微发红。 “这伞你拿着,赶紧回去吧,换身衣服。喝口热汤。” 南欢一只手擎着伞。 宋暮转过身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沉月,他连忙撑着伞走来。 南欢拉住他的袖子,急切的问道:“什么时间?” 宋暮的动作微顿。 南欢,“什么时间殿下能帮我再见玉郎一面?” “十日之内会有人登门接你,你且回去好好休息。” 南欢垂着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宋暮站在雨中,注视着他。 南欢不自觉对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至少魏玉回来了,他一定有什么隐情,亦或者,不得已的苦衷。 南欢了解他,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 安州南氏与崖州魏氏世代交好,两家都是累世高官的名门望族,南欢出生时体弱多病,她爹为了留住这个孩子,访遍高僧,光是香火钱捐出去十万贯,得一高僧指点改名换姓,将南欢交到当时子嗣丰足的魏氏代养,养到七岁才归家。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魏玉在一起,魏玉于她就如同生命的一部分。 他怎么可能会不要她呢? 只要再见一面,再见一面说清楚,她都能体谅。 现在不成婚也行,她可以等。 只要能明媒正娶的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与他在一起。 五年都等过来了,她也不怕再多等一等。 他说过的,这辈子他有她一人就足矣。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不要她了。 她也要他与她一字一句的说清楚,讲分明。 · 回到平乐坊,正撞上举着伞一脸急躁与忧心的王凤珠。 她见着南欢大惊失色,“小姐,您怎么给淋成这样了?快快快,我回去给您煮一碗姜汤。” 南欢攥住她的手,“奶娘,我见到魏玉了。” 王凤珠向后望了一眼,巷口空无一人,南欢是孤身回来的。 她皱眉道:“那魏公子人呢?他怎么不送你回来?” 说完这话,她察觉出不对。 南欢等魏玉,已等了五年。 日盼夜盼,哭醒不知多少回,就盼着魏玉平平安安的回来。 怎么这会儿见到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呢? 不止没有喜悦之色,她面上惨白一片,唯独双眼红肿,一看就是方才哭过一场。 倡肆的老妈妈倚在门框上,就着那片瓦遮头,与对面的典当铺伙计攀谈。 下雨天,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条街的铺子都闲着。 街坊们自南欢走入街口就盯着她瞧,又将二人的话全听进耳中。 老妈妈了然一笑,“我说什么来着。等了也没用。你那个魏公子不会回来了。回来了又怎样,郎心易变。五年未归,说不准早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在怀,孩子也不知有了几个。哪还记得你这么个人。” 南欢的眼睛立时又闪烁起了泪光。 王凤珠见南欢这般反应,她心头咯噔一声响。 绢行的娘子开口道:“要我说啊,南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了。你从前是南氏的贵女,生的又漂亮,男人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如今……唉,还是别等了,别傻了,好好重新寻一个良人,过自己的日子吧。” 老妈妈,“可不是这个道理。起码三姑娘你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好歹尚且是良籍,纵使不能同昔日那般嫁予王孙显贵。找个小官小吏,货郎商客,还是绰绰有余嘛。我就认识好几个客人,都说很喜欢你呢!” 南欢强逼自己不要落泪,面上压着情绪,冷冰冰的说道:“我已不是南氏的女儿,称不上什么贵女。旁人喜欢我与否,我不关心。至于我等不等魏玉,嫁不嫁他人,也不劳诸位操心。” 她们什么都不懂,既不知她与魏玉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从前魏玉待她有多好,又不曾见过魏玉,不知他是多好的一个人。 她与他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指摘。 即便魏玉不要她了,她也不可能另嫁他人。 这话说得重,南欢冷下脸时颇有几分久居上位的气势,几人一时噤声。 南欢抿着唇,与王凤珠一到回了酒舍。 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南欢呆坐在床榻上,望着墙上的画像失神。 王凤珠瞧着南欢这般情形,更是半分也不敢开口问了,只是将屋内捆酒坛的麻绳与裁布的剪子一应收了起来。 “小姐,今天酒舍还开吗?要不休息一天?” 南欢半响才回过神来,片刻后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王凤珠愈发小心翼翼,“小姐,今天下这么大雨。没什么客人。要不酒舍就关门一天吧。” 自从南欢开起这间小小的酒舍,无论刮风下雨,她都照常开门营业,从来没有一天休息。 她怕停一天,少接待一个客商,就会错过有关魏玉的消息。 南欢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凤珠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开。” 王凤珠迟疑着说道:“小姐,魏玉既然已经回来了。这酒舍还要开到何时呢?” 南欢攥着腕上的长命缕,她下定决心,“再开十日。” 这决定下的并不容易,她的嗓子早已哑了,说着话时带着颤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我再等魏玉十日,我要再见他一面。他得给我一个说法。” 王凤珠不敢问南欢今日见到魏玉时的场景,也不敢问魏玉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只消看着南欢的表情,哪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她心疼又忧虑,“小姐,十日之后呢?” “十日之后,”南欢重复了一遍,话音停住,眼中满是茫然,“我不知道。” 这五年,她全凭着一口气坚守那个诺言。 她想过最糟的可能就是魏玉死在不知哪里,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来,她早做好准备等他一辈子。 却从没想过魏玉回来了,但他却换了名字,仿佛换了一副心肠,故作不识,口出恶言。 想到他当时的表情与言辞,南欢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心口一阵阵的闷疼。 若再见他一面,他仍坚称他是顾安,他仍对她恶言相向。她该怎么办? 若他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第四章 这五年,她全部的心神都在找魏玉这一件事上,只顾一口气向前撞,此时若要回头,又谈何容易? 她已经一无所有,不,她还有奶娘,便也只剩下奶娘。 思及今日所见的兄长,南辞与南筱的一句句‘疯女人,疯妇’,她心如刀绞,下意识慢慢将自己蜷了起来。 王凤珠抚了抚她的长发,“小姐,你且好好休息。今日酒舍由我来看。十日不过一晃眼就过去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南欢并未回话。 王凤珠在心头低叹一口气。 吱呀一声关门的响,奶娘走远了。 屋中静悄悄的便只剩下她一人,南欢这般呆坐了不知多久。 屋外的雨噼里啪啦的下,瓢泼一般,敲打着屋檐与榄窗,从白日下到黑夜,没个停歇。 南欢在雨声中睡去,却是梦中也不得安稳。 昨日那个噩梦,今日又做的更清晰了些。 许是白日里已耗费了太多心神,大哭过一场,此时梦中再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怀抱麟儿,她竟已没了哭闹的力气,只是木然的望着。 无休无止的噩梦,一时是魏玉左拥右抱,一时又是他在倡肆中与女乐伴着无比真实的弦乐纵情取乐,面貌与那些出入倡肆的嫖|客没有什么两样。 可魏玉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她知道这一切必定是假的,是梦境,挣扎着想要清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嘭嘭嘭—— 一大清早,便有人将酒舍的门砸的哐哐作响。 王凤珠披上衣服起身,站在门口却不开门,而是从门缝里向外先看了一眼。 两个女人在这三教九流云集的繁华所在讨生活,尤其她家那位小姐又是声名在外的美人,难免要小心些。 门外立着几个男人,不仅形貌与常人不同,且发束两股,垂为辫,双耳皆坠以珍珠彩石为饰,一个个身材都十分壮硕,腰间挂着花样繁复的刀鞘。 这几人王凤珠从未见过,但她见过他们身上的衣服这副打扮。 自圣祖皇帝开国,对待前来归附的六夷就十分优厚,如今的圣人宠信来自东藩的嘉妃,为她与她的族人在京中广立宅邸,寺庙,这些寺庙中的僧人与来往香客皆是蛮夷。 这些人常常作奸犯科,无事生非,偷窃被人抓到就索性行人相斗。 哪怕报了官他们也不怕,甚至与衙役械斗都是常事。 番邦之人犯法作案,往往藏在那些寺庙之中,互相窝藏包庇,实在大不了就是逃出京城,潜回东藩。 王凤珠不由得提起了心,她大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敲门?” 领头一人用并不流利的楚话面无表情的说道:“来买酒,我们几个。你这是酒舍对吧?” 王凤珠对上那个人褐色的眼睛,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你们走吧。太早了。我们还没有开门。” 门外的几人却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用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王凤珠插紧了门栓,厉声呵斥道:“你们快走!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下一秒,一个人猛地撞了过来。 门栓应声而断,王凤珠被直接撞倒在地。 几个人鱼贯而入,两个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王凤珠五花大绑,另外几个人则目标明确直奔后院。 王凤珠吓得肝胆俱裂,她是南氏的家生子,从前在南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几人是直奔着南欢而来的。 让他们找到南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可她想破头也想不通她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过了两年,究竟是怎么招惹了这群番邦蛮夷。 为首之人走进卧室,以刀尖挑开床幔。 他本提着几分小心,料想这女人不会轻易就范。 榻上的姑娘沉沉睡着,对他人的到来一无所觉,白玉一般的面容枕在乌黑的长发中,像尊漂亮又安宁的神女卧像。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却仍未醒。 门外的人低声催促,他不再耽搁,攥住榻上女人的胳膊,将女人打横抱起。 南欢睁开双眼,只觉头疼欲裂,四肢乏力,体温也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她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一惊,“你是何人?” 出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说话时便如刀割一般疼痛。 男人垂眸看了她一眼,唇角露出些许嘲弄与兴味的笑容,居高临下,戏弄猎物一般。 南欢汗毛倒竖,她用力挣扎,跳下男人的手臂,光着脚踉跄着迈过门槛往外跑。 “奶娘!救命!”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迎面撞上被捆在院子里的王凤珠,以及早守在门口的数个彪形大汉。 轰—— 天旋地转中,南欢感觉到口齿之间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男人将她按在地上,他的胳膊又粗又重,死死的抵在她后背上。 另一只手用一张湿漉漉带着浓重异香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窒息感混杂着熏得人脑仁疼的香气使她浑身的力气都逐渐散去,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力,脑子却愈发的清楚。 南欢瘫软在地,任由他们捆起来,将早已准备好的异族面纱戴在她的头上,扛在肩头。 透过朦胧的面纱,她望着身后一步步远去的酒舍。 她会被带去哪里?异国他乡的倡肆?还是哪个大户的后院成为可以被随意转送的外室? 若是她当年没有那么决绝的反抗父母的决定,没有那么任性的离开家门,或许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一遭。 为了一个男人,她付出了所有。 即便她出了什么事情,恐怕会被世人说是咎由自取。 那么魏玉呢?那个让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呢? 他若是知道她遭人劫掠,会来找她吗?会像是她这五年找他的日子一样来找他吗? 不会的。 这一刻,答案清晰的浮现在她的心中。 王凤珠眼睁睁的看着几人扬长而去,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颓然坐倒。 下一瞬,安静的长街中响起了一阵惨叫。 南欢并没有看清一开始发生了什么,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腹部所抵住的肩膀肌肉在强烈痉挛。 那只禁锢住她的手失去了力量,她随着重力跌下去。 透过面纱,她看见鲜血喷溅在雨后湿漉漉的地面上,变成污浊的暗红色。 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尖锐,接连几声之后,惨叫充斥在整条街上。 受伤的男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攥住短刀,抬手向南欢刺来。 南欢这一次清楚的看见了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与眼神。 他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狠辣。 如果仅仅只为了求财,他们更该将她房中的银钱劫掠一空,而不是这样豁出命的抢人,更何况一旦杀人,案件的性质就更不同了。 他们的目标是她,劫掠不成就地格杀,这背后恐怕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缘由。 昨日见到魏玉,今日便有人上门取她性命,难道真的是凑巧? 这个疑问从心底冒出来,她还未想出个头绪,刀锋带来的冷风已经吹在了皮肤上。 千钧一发之际,男人被砍断了手臂。 弯刀落地,那只断手滚到了她的面前,手指还在轻轻抽动。 热血溅在面纱上。南欢满眼惊惧。 一人踩着鲜血走进她的视野,锦靴踩在那蛮人的脸上,慢条斯理的用白丝帕擦着手中染血的长剑。 南欢顺着那只持剑的手向上看去,正撞上男人的目光。 她心头猛然一颤。 “三姑娘,你又欠我一回了。” · 宋暮站在床头,看着床榻上烧得面色嫣红的人,“去找太医来。” 沉月没有立刻离开,他低声劝道:“若是此事传进宫中恐怕不好。” 吉安见宋暮面色微沉,揣度着贵人的心思说道:“有什么不好?堂堂南氏的贵女,白马公的女儿,用不得一个太医?” 南欢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力气流利的说出话来。 沉月垂眸,一板一眼的说道:“自然是用得的,不过却于南姑娘的名声不好。” 宫中的太医大多是家传,父亲是太医,儿子到了年纪就进太医院奉差。祖辈倒是医术高明,子孙却不见得各个医术高明。 况且他们与宫廷内外的达官显贵都十分熟识,今日请来,明日只怕满城风雨。 宋暮,“去南城将胡先生接来,不许走漏风声。” 沉月行了一礼,推门走了。 吉安想要说两句漂亮话宽慰一下宋暮,还未开口,就听到一句,“你也出去。” 王凤珠守在门外,借着开门的时机匆匆往里瞥了一眼,只见床边坐着一个人,背影高大。 按理来说,养在深闺的娇贵女儿不该见外男,更不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她这个做奶娘的得去将男人赶出来才行。 不过对象是这位爷,方才那侍卫的话她也听在耳中,王凤珠收回目光,只能苦笑了一声。 这两年,宋暮隔三差五回来酒舍打一壶酒。因着这个缘故,王凤珠得以见过这位声名赫赫的平北王数次。 平北王府独占一坊之地,堂堂亲王,光禄寺之下良酿署,专门酿美酒以供宫廷,以这位殿下之尊贵,绝不会缺少美酒。 他来买酒,与其说是为酒,不如说是为了人。 屋门禁闭,只剩下两人。 “当初你开这间酒舍是为了等魏玉回来,我知道你与他已换过婚书,将自己视为魏家妇。但如今魏玉已经回来,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事有蹊跷,你还是换个安全点的地方好好休养吧。” 南欢气若游丝的说道:“什么是安全点的地方?” “王府。” 第五章 南欢皱着眉,费力地摇头。 未婚女子是不该平白无故住到别人家里去的,这是世人都知道的道理。 名声,她倒不是十分在乎。 但魏玉如今已经回京,若他知道她住在王府中,对她生出猜忌怎么办? 宋暮站在她的床边,长长的阴影自上而下将她完全笼罩。 “王府守备森严,可保你平安。” 南欢眉心紧皱着,看起来并不情愿的样子。 自小起,南欢只要稍稍露出些许不情愿,身边人大多都会顺着她的意思。 但宋暮却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他的目光沉甸甸的落在她身上,让南欢感觉自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讲话也分毫不留情面。 “这地方不是久居之所,你应当明白。” 南欢一时气闷,却也知道宋暮说的是实话。 今天事情出的蹊跷,她的身体似乎也出了问题,最好还是先离开这里。 可她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回家去吗? 南府是京中数得上的高门世家,防备森严虽比不上王府,但也绝不会让几个小贼那么容易的闯入。 可自她绝食相逼退婚离家起,就一步再未踏过南府的地。父母也对她死心了,这几年一次都没有登门探望过,就连一个口信都没有传过。 虽说同住在一座城中,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母。 想到离家时父母兄弟的叱责和冷脸,这几年开酒舍的辛苦,从前她尚且能够忍受是因为心中有一个魏玉撑着。 此刻却有些难以支撑了。 南欢忍不住鼻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宋暮原本站在床边,见她红了眼眶,他紧皱眉头,转过身去,伸手按了按眉心。 南欢在背后低声啜泣起来。 宋暮在房内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看着她。 “你哭什么?” 南欢含泪望着他,“我想回家。” 宋暮一怔,神色略显愕然。 南欢说完这话,便已经在喊王凤珠了,“奶娘!” 当天,王凤珠就回了一趟南家。 她本就是南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姐妹,乃至当初早死的那个丈夫曾经都在南府当差,其中一个姐姐还是南欢的母亲柳夫人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嬷嬷。 按理来说,她在南府有旧,又是南欢身边人,事关南欢,想要见到柳夫人应该并不难。 毕竟从前阖府上下都将南欢的事视作头等大事,南老爷与柳夫人对南欢这个小女儿的偏心和疼惜是众所周知的。 连带着她这个奶娘在几位主子面前也十分有脸面。 但这一次登门,门房初时对她十分热络,请她进门先坐着等着小厮往内宅通报,通报的人回来之后也不知与门房说了什么。 他态度大变,竟要将她直接赶出府门。 王凤珠又气又急,“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我还来得不对了?” 门房顾忌着王凤珠的兄弟姐妹,还算留有几分客气,“王大娘,若是你回来探望亲人,自然是可以的。但若是为了别的就算了吧。” 王凤珠也是在大宅中生活过的人,很快冷静下来。 她双眼紧盯着门房试探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来是奉了三小姐的令,有重要之事要告诉夫人的。” 门房长叹一口气,只得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你不是我们南府的人了,你那位主子也跟我们南府没有半分干系。我们南氏没有三小姐,你也死了见夫人的那条心吧。” 王凤珠目光闪烁,心头一沉,“这可是夫人的意思?” 门房,“王大姐,你别问了。小的也不过奉差做事。” 王凤珠这便知道多半不是柳夫人的意思,而是其他主子的意思。 但她离开南府已经太久了,现在也不清楚南府的情况,只得暂时离开。 王凤珠这一去久了一些,日头升起来,左右的街坊都开了张。 典当行的伙计一脸稀奇的盯着大门紧闭的酒舍,“奇了怪了,今日南小姐怎么没有开门?” 往常一条街的商户里,就数这间酒舍开门最早,风雨无阻。 胭脂铺的娘子捏着鼻子走出铺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蹊跷,只是那股子血腥味直往人鼻子里冲。 “哪里来这么大的腥味。” 她盯着店门上的水渍,转头道:“猪肉李,是不是你把臭水泼我门口了!” 沉月带着胡先生进了巷子,见前方一群人吵吵嚷嚷,眉心微皱,转身带着身后的人绕到了另一条街,从后门进了酒舍的院子。 院中立着数个禁军,一排排的都是全副武装,银甲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有种不言自明的威严。 胡之行对这一群禁军表现得十分平常,没有多看一眼,径直进门先向宋暮行了一礼。 宋暮扶起他,“今日请先生来是有要事。” 昏暗的内室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陈旧的暗红色床幔之后传来女子的轻咳。 胡之行只望了一眼便被那难言的丽色所惊。 女人的面上浮着一层比上好的胭脂还要更动人的嫣红,唇上却退了颜色,漆黑的长发泛着潮气纠缠在一起,她枕在长发之间,给人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 用花来形容女人,太俗套。 分明此时春光正好,但一眼望见她,便只能让人想到寒秋之时开到繁盛的晚香,寒风中更显丽色,却随时都会凋零。 她的眉眼间有种浓重的哀艳,不知是因病,还是另有其他缘由。 他匆匆低下头,“请姑娘伸出手来。” 南欢一点点抬起手,宋暮看得着急,伸手捉了她一只手。 南欢下意识挣扎往外抽手,抽不动,向宋暮斜去一眼。 宋暮不理她,将她的手放在腹部,衣袖撸起一节,露出雪白的腕子。 “先生,快替她瞧瞧。” 胡之行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搭上女子洁白的肌肤,“得罪了。” 半响,胡之行面色凝重,“可否换左手也让我一诊?” 南欢费力的伸出左手,不错眼的望着胡之行,等一个结果。 胡之行收回手,垂着头,半响没有一句话。 一片死寂中,南欢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面上却是木然。 宋暮的目光一瞬变得极其锋利,“如何?” 他的声音平淡,但胡之行却从中听出了些许危险的味道。 胡之行斟酌着问道:“这位夫人可是自小就有不足之症?” 夫人? 宋暮一怔,他很快反应过来胡之行是想错了他与南欢的关系,但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是没有丝毫否认的想法。 南欢轻轻揪他的衣摆,急切的想要开口否认,他反手抓住她的手。 她的皮肤白的剔透,手背上透出淡淡的青色血管,五指修长,指腹冰凉。 这是一只本不该沾任何污秽的手。 他将这只冰凉的手攥在掌心,“的确。” 胡之行不自觉捻了捻袖子,“这位夫人素体忧思过度,本身又有不足之症,加上风寒引发伏邪。有些危险。” 南欢慢慢垂下眼,纤长的浓睫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 既无着急也无忧心,全然不在乎一般。 宋暮不自觉攥紧了她的手。 “我观夫人身上还有东蕊香。这香料在京中倒是少见,东藩多见,可做蒙汗药使用,使人气力尽失。” 他低声询问,“可有医治之法?” “东蕊香倒是不要紧,只要不再使用,一两日效果自会散去。不过若长期使用,会出大岔子。” 胡之行的表情颇为凝重,“要紧的是这风寒之症,需要近期仔细保暖,切记不可再吹风,每日服药。最重要的是夫人不可再心怀忧思了。忧思过重对于夫人来说是大忌。” 无论是喝药还是保暖,说来做来都容易。 心怀忧思……南欢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不忧思。 自从魏玉离开之后,她就没有一日不在忧虑,忧愁,忧心。 胡之行留下一张药方之后告辞离去,沉月将人送回东城。 “听到了吗?方才大夫说的,你不可再心怀忧思。” 南欢,“你要握着我,咳咳,我的手到何时?” 宋暮松开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都塞进棉被里,替她细致的拉好被子。 这样的事,他从未做过,此时做起来略有些笨拙。 南欢,“等会儿,咳咳,若是,是南府来了人,撞上恐怕会污了殿下名声。” 情绪就像是一层一层卷上来的怒涛,他放在被子上的手离她的脖子只有咫尺的距离,肩头紧绷的肌肉,起伏的胸口,仿佛在预告下一刻就会把手卡在她脖子上。 宋暮望着她的眼睛,冷声道:“你倒是很替我着想,需要本王赏你点什么吗?” 南欢仿佛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她睁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只盼殿下仍记得昨日的承诺,即便我,咳咳,我回了家,殿下也有法子让我见魏玉一面。” 只有在提到魏玉那两个字时,她古井无波的眼底才会稍稍泛起些许波澜。 宋暮笑了起来,他坐在床边笑了半响,一时觉得兴味索然,一时又觉得真是好笑至极。 她都病到了这般地步,竟心心念念仍想着要见魏玉。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我能有这种法子。” 南欢艰难的说道:“殿下总是有法子的。” 第六章 宋暮扯动嘴角,“若我说没有法子,你当如何?” 南欢直直的看着他,眉心微蹙。 宋暮似乎专要捡着她不想听的话说,“南府门第高华,素重清名。寻常人登门难,女眷出门更难。” 南欢半响没有说话。 宋暮,“况且,你的身体也不适合出门见风。” 南欢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垂下眼,“那我不回去了。” 宋暮吃了一惊,“你不回去了?” 南欢垂着眼,一脸平静的说道:“我就住在这里。住到见完魏玉一面。” 她的嗓音低哑,却执拗的很。 她有先天不足之症,自幼就养的十分精心,如流水般的珍贵药材灌下去,将将才养大了。 若一个人一生中大半的日子都在生病,她便不会觉得生病是个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就是病一场,又不是什么绝症,一时死不了,她便仍要见魏玉。 为了这么一件事,其他她都可以往后抛。 五年的等待,她已经付出太多,像个赌红眼,输不起的赌徒。 紧紧攥着最后一点筹码,迫切的想要翻盘。 只要魏玉愿意好好向她解释,那她这五年的等待就不算白费。 宋暮的神色冷了下来。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吉安在门外通报,“殿下,南小姐的奶娘回来了。” 宋暮移开目光,“进来。” 南欢期盼的向门口望去,却只见王凤珠一个人进门,身后并没有跟来任何一个南府的人。 她心头一空,思及方才自己信誓旦旦的笃定南府一定会来人的样子,不由得闭了闭眼。 可以回去却不愿意回去与无法再回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太大了。 直到此刻,南欢才真切的感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王凤珠几步走上来,低着头,一脸为难道:“小姐。今天我没能见到夫人。” 南欢木然的点了点头。 宋暮冷笑了一声,南欢侧过头,不愿看他。 “这下可算如了三姑娘的愿。” 就是不看,光听声音,南欢也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有多讥讽。 别说别人嘲笑她,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嘲讽自己,这都几时了,竟还以为只要她肯低头,阿爷与阿娘还会将她接回府做她的南三小姐。 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南氏一门清贵早把视为耻辱。 她怎么还敢做这种春秋大梦? 南欢隐忍着情绪,一言不发,却湿了眼角。 她不看宋暮,宋暮却垂眸望着她,两只眼漆黑如同点墨,透着一股摄人的冷意。 “南袤名重当世,竟能弃爱女如此。” 说她便也罢了,但南欢却不愿意听到旁人说父母亲长的不好。 ‘爱女’二字,无疑是南欢心中最痛楚的地方。 “落到此等境地,”她哽咽道:“是我咎由自取,与父亲,与南氏无干。” 南欢转过头,瞪大了眼睛望着宋暮,憋着一口气问道:“殿下听到我亲口承认一切不过我咎由自取,可满意了?” 宋暮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哭。” 南欢抬手推他,她手上没有什么力气,推在人身上也软绵绵的。 “用不着王爷在这里看不起我。你走。” 宋暮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抬起手想要扶住她的肩头,手落在半空又只能收回,低声说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南欢推不动他,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低声啜泣起来。 宋暮没了办法。 他对她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王凤珠轻叹了一口气,“殿下,您要不然还是先走吧?” 宋暮盯着南欢的背影看了半响,只得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次便算是不欢而散。 王凤珠轻声宽慰南欢,“小姐,王爷他瞧着不像是成心作弄您。您不要伤心。” 若是成心作弄,以宋暮如今的权势地位,南欢怎能抗拒。 今日见小姐居然向这平北王发脾气,她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宋暮发怒。 没想到传言中这位性情暴烈的王爷竟对小姐多有包容。 南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为他伤心,我只憎恨自己。我都恨死了我这样子。奶娘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笑话?” 王凤珠听到这话,连连摇头,却也是心酸得说不出什么话了。 南欢闭门不出,即使王凤珠每日按时为她煎药,将门窗都紧紧关闭,精心照料着南欢的饮食起居。 她仍旧整日在榻上昏睡,那个做过的梦,做的越来越清晰。 人一日日的清瘦下去,病的愈来愈重。 偶尔醒来的时候,王凤珠想与她说几句话,对上那双空洞的泪眼,却也不知怎么开口。 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南欢呢?要怎样才能让她重展笑颜? 这般境况下,想要南欢还开开心心的,实在太难了。 酒舍连着几日没有开门,前来打酒的熟客向周围的店铺打听,“这酒舍怎么不开了?” 倡肆的老妈妈倚在门口,笑嘻嘻的说道:“谁知道呢,好几天都没开门了。郎君要喝酒不如晚上来我们这里坐坐?我们这里不光有酒水,还有全城最漂亮的姑娘。个顶个的美人!” 客人连连摆手,快步走了。 典当铺的伙计,“你可算了吧。还全城最漂亮的姑娘,你这里哪个姑娘比得上南小姐。” 旁边的伙计跟着附和,“不见南小姐身影,咱们这平乐坊似乎都少了几分颜色。” 胭脂铺的娘子摇晃绢扇,“我猜南小姐多半是病了,这连着几日,我都闻到他们院中传来一股药味。” “这么多天都没有开门,想来一定病的很重。啧啧啧,真是可怜啊。生病了家人也不在身边,连个上门探望的人都没有。” “这能怪谁呢?还不是要怪她自己。堂堂四姓女又如何,现在病死了恐怕连家庙都进不去,一个烧纸送行的人都没有。” 一辆马车从街口驶入,众人见到拉动马车的那两匹骏马都是一静。 自古骏马就是有价无市,典当行的伙计心中暗道,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显贵竟能用得起这样的两匹马拉车。 这两匹皮毛无比光滑的骏马在众人的目光中拉着车匀速驶到了酒舍的门前,下来一个身着锦衣面白无须的男人。 几人见他衣着不凡都是一惊,料想这恐怕是位显贵,不料,他却弯腰恭恭敬敬的掀开车帘。 自马车中下来的人面貌英俊,眉眼却透着些许桀骜不驯,身材高挑挺拔,一袭浓紫圆领长袍,腰束玉带,端端立在那里一身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他缓步上前,扣响了酒舍禁闭的大门。 倡肆的老妈妈壮着胆子挂起一脸市侩巴结的笑,开口道:“郎君,你敲不开的。她家已经关店数日了。若是打酒,不如来我们这里?” 即使倡肆有白日不开门迎客的规矩,她也顾不得了。 若是她房中姑娘能有一个讨得这位大爷的欢心,难道还用愁富贵吗? 男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反倒是跟在他身后那面白无须的男子冷冷的瞪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中的轻鄙与警告使老妈妈挂在脸上的笑变得僵硬,涌到嘴边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 她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能够轻易开口冒犯的存在,惹怒他们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大门从内打开,王凤珠见到门外的沉月十分惊喜,“大人是来接我家小姐的吗?” 男人点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三姑娘呢?” 王凤珠让开路,“快请进。小姐见到您一定会开心。” 卧房的窗户禁闭,还以粗布挡住了光线。 明明是白日,房内却昏暗得如同黑夜,弥漫着一股苦涩得让人喘不上来气的药味。 宋暮发觉这里跟他上一次来时已大有不同,见到榻上之人更是一惊。 原本他以为她安心休养几日,身体会好一些。 不料短短数日,南欢已消瘦憔悴得让人忧心。 南欢昏睡得多,觉却越来越浅,一点响动就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那双死寂的眼在看清床边之人时骤然亮了起来,“殿下。” 那一瞬,她话中的欢喜之意,让宋暮生出些许错觉,不由得扯动嘴角。 只是他面上的笑容还未展开,她便殷切的问道:“你可是来接我去见魏玉的?” 一句话将他那点错觉全搅碎,让他尤为清醒。 宋暮唇边的笑慢慢化作苦笑,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不会失言。” 南欢手撑着床榻艰难的坐起来,面上终于多出一抹笑容,“多谢殿下仗义相助。” 王凤珠赶忙上前搀住她。 南欢拍了拍王凤珠的胳膊,欢欣的催促道:“奶娘,快帮我把那件梅红云锦的襦裙拿出来。我得好好打扮一下。” 宋暮瞧着王凤珠翻箱倒柜拿出来的那件旧裙子,气怒涌上心头,却只能强压着说道:“这个季节穿这样的裙子还太早。” 清明前后,仍是春天,还未入夏。 本来京中风就大,她穿这样的裙子如何能抵得住寒风? 南欢一怔,她向着屋门外的绿树看了一眼,“早吗?” 王凤珠低声劝道:“小姐,这个样式早已过时了。” 南欢无措的攥紧了身上的素衣。 “好看。” 南欢抬眸看来,宋暮望着她的眼睛说道:“这裙子很好看。” 第七章 南欢听到他肯定这条裙子是好看的,眉眼不禁多出几分笑意,一直笼罩在她面容上的哀愁也散去不少。 自从听到能见魏玉起,她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了,多出许多生机勃勃。 南欢起身将他推出门,“劳烦殿下等我梳妆。” 王凤珠劝阻不成,也只能帮她换上衣裙,拉去窗户上的粗布,为她捧来铜镜。 春光一寸寸投在菱镜上,昏黄之中映出面目。 南欢望着镜中映出的人,手指一寸寸抚过苍白的眉眼,有几分懊恼,“奶娘,我是不是……咳咳……病的太憔悴了?” 王凤珠替她梳理着长发,手上利落的盘出精巧发式,“没有的事情。小姐什么时候都是京中最好看的姑娘。若小姐怕面色不好,多用点胭脂也不碍事。” 南欢蹙着眉心,“可我没有胭脂。” 这几年她不着新衣,懒梳妆,妆匣空空。 “这有何难。”宋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且等着。” 胭脂润红面颊,唇脂点红朱唇,一点点遮去病色。 南欢对镜照新妆,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迈步走出暗室,她脚步轻快,提着裙子在宋暮面前转了一圈,仰头笑着问他,“如何?” 春光正好,一阵风卷着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身上。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面上,抬手为她轻轻摘去发间的花瓣,竟有几分温柔的意味。 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不少人,春风吹在肩头,外面的温度比她预料中更低些。 南欢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她已有许久没有这般盛装打扮,此刻心中竟是惴惴不安起来。 宋暮展开臂弯中搭着的金银丝樱桃红织锦披帛,围在她的肩上,那双素来舞刀弄枪的大手,细致的替她整理好披帛。 “三姑娘,今天你很漂亮。” 南欢心中一定,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 登上马车,宋暮向她递来一顶早已备好的帷帽。 沉月在一旁低声解释,“今日春猎,那位顾……魏公子也受邀参加。我们会将他引来与小姐在林中相见。小姐你下马车就带上这顶帷帽,万万不可让旁人看见你的面目。” 南欢笑着点了点头,接过帷帽。 此时她心情极好,就算是身体仍旧有几分不适,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魏玉。 私下见面,他会向她解释清楚有什么苦衷,她便不住的雀跃,满心期盼。 马车走了很久,慢慢放慢了速度,陆陆续续有人在车外向宋暮见礼打招呼。 南欢攥着半面残缺的花叶银镜,打量着自己的妆容。 隔着车窗,南欢从中听到几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放下手中银镜,有些紧张。 即使那个侍卫不说,她也知道这种场合她绝不能露面,更不能被他人发现与宋暮有关。 她名声尽毁,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更不该出现在平北王的车驾上。 “这不是七皇叔吗?听说皇叔的骑术出众,京中无人可比。可惜一直也只是听说,小侄今日能有幸能见识见识吗?”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南欢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 宋暮声音冷淡,“不能。” 马车外的肃王世子一怔,似是没有料到会被这么干脆利落的拒绝。 驾马的沉月颇有眼色,立时加快了速度,想要越过宋栎。 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马车中是什么人呀?” 南欢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芸,慢些,慢些。驾马须得当心。” 这声音太熟悉了,从前魏玉只有对她才会有这般温柔的语调。 可‘阿芸’是谁?他怎会用只对她用过的温柔语调去唤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南欢疑心自己是生出了幻觉,她听错了。 可马上接下来的交谈就打碎了她的幻想。 “好啦。顾郎,你怎么这么啰嗦?我与阿兄自小便是马背上长大的,你这种花架子还不一定能比得上我呢!” 那个熟悉的声音没有半分气恼,他还笑了起来,那种笑声充满宠溺,她即使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此刻眼角眉梢的温柔。 “是我多嘴了。阿芸,我只是太担心你。” 魏玉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好脾气。 他贵为魏氏长孙,自小便有几分目下无尘的孤高冷傲。不过魏氏的公子也生来合该是如此的。 从小魏玉只有待她有十足的耐心,就是他的弟妹也很少能得到他的笑颜和关爱,但她却总是能够轻易得到。 魏玉对她是特别的,他的偏爱使她从懂事起就确信自己会成为他的新娘。 从小他就告诉她,他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 他怎么能唤别的女人阿芸?! 她扑到了车窗边,伸手就要去掀开车帘。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制止她掀开车帘的动作。 她转过头怒视宋暮,宋暮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眸光深邃,却没有一丝讶异。 “光天化日的,芸儿,你带着你的郡马在这里打情骂俏,也不怕让旁人看了笑话。” 车窗外那道男声一顿,“我这妹妹才新婚,实在是让皇叔见笑了。” 轰—— 新婚二字便如冷水,迎头泼下,让南欢从骨头缝里都感觉到了一股冷意。 她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若魏玉只是换了个名字,她尚且能够安慰自己,他另有苦衷。 可他已有妻室,光听二人的相处,又是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她该怎么继续蒙骗自己? 她这五年的等待又算什么呢? 宋暮微微低头,手上用力,将她拽向自己,搂住她的肩膀,将人往怀中带。 南欢抵住他的肩膀,固执的跟他保持距离。 她想怒斥他,却又苦于车外有人,只能压低声音,“这算什么?殿下要趁人之危吗?” 那活泼的女声又道:“原来是皇叔。不知车内是哪一位皇叔?” “一点礼貌都没有,这是七皇叔的车驾。芸儿,快来向皇叔见礼。” 宋暮揽着她的肩膀,微微低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却几乎贴在了她耳边。 “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掀开车帘,事情恐怕再无转回之地。你得冷静些。” 刚才激动之下,南欢的确是差一点就不管不顾掀开车帘直接质问魏玉。 南欢咬牙,“这点话需要离得这么近来说?” 两人此刻的姿势,简直宛如耳鬓厮磨,情人交颈。 南欢疑心对方占自己的便宜,但他的目光却无一丝淫|邪,手上除了揽着她也没有别的动作。 宋暮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意,“这般说话才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原来是七皇叔。小女进京这么多天光听着七皇叔的威名了也未能一见。七皇叔,小女与夫婿一起向您敬请康安了。” “殿下康安。” 南欢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心如刀绞,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宋暮捏着她的下巴使她抬起头,“三姑娘,你今日可是化了妆的。莫哭。” 春风吹动车帘,颠簸之中,一点光亮从缝隙投进来,在她眼底一闪而逝,泪光闪烁,一滴泪沿着长睫缓缓滑落,晕开了脂粉,留下一道闪烁着荧光的湿痕。 那是一双原本比春光更明媚,更动人,更灿烂的笑眼。 曾何几时,她眼中永远荡漾着笑意,如今却只剩下让人心碎的忧愁哀伤。 他的眼神一瞬变得极为阴沉。 马车外的人渐渐远了。 宋暮缓缓放开她,南欢立刻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她蜷缩在马车的另一角,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低下头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拭着泪,动作像极了舔舐伤口。 一片死寂之中,只能听见车轮咕噜咕噜的响声。 宋暮沉默片刻,“你仍要见他吗?” 南欢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哭,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此时的反应比他所预想的要更坚强一些。 但比起她这样一脸木然倦怠的样子,他情愿看着她为另一个人笑,起码她笑起来的时候是开心的。 过了半响,宋暮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要见他。我要问个清楚。” 南欢攥着掌心中那半片银镜,憋着一口气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日分别之时言说镜在人在,镜归人归。如今人归镜不再是什么道理?” 若魏玉早说一别两宽,不会再回来,也从未喜欢过她。 难道她还会苦等这五年吗? 一封一封的书信字字相思,到头来却是空等一场,往昔那些山盟海誓犹在耳畔,恩爱不相移的郎君身边却另有佳人。 真是讽刺至极,可笑至极。 · 这一场春猎,受邀前来的大多都是达官显贵。 本朝尚武,秉承先祖端阳大长公主遗风,宗室贵女皆以女着男装为风尚,骑射不在话下。 这般春猎之时,无论男女老幼皆使出了浑身的本领博一个彩头。 一行人驾马玩到了饷午,不少疏于锻炼的文人雅士与体力稍弱的贵女精疲力尽先稍作休息。 顾安翻身下马,接过侍童递来的茶水,“郡主找我?” 侍童微微一笑,“郡马请跟我来。” 他没有多想,牵着马跟着侍童走。 不料,这路却是越走越偏,渐渐远离了人声。 顾安停住脚步,他面露怀疑,“等一下。你是王府的侍童吗?我怎么觉得你面生?” 侍童回过身来,目光却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他身后。 “魏玉。不是郡主找你,而是我找你。” 第八章 顾安回首望去,女人立在树旁,头戴帷帽。 两个人目光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交错,他松开了手里牵着的缰绳,手在半空中一顿,缓缓背到了身后,目光灼灼似乎要穿透那层薄纱。 南欢抬手撩开白纱,露出一张浓艳动人的面容,容光更胜春色。 她仰头望向他,“魏玉,你看我可面生?” 日光下的郎君面貌生的英俊,眼尾微翘,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看上去有几分不好相与的冷。 那日未曾看清,今日却才瞧见,他腰间佩着的香囊是并蒂莲花的纹样,挂的是同心结,就连扳指也是对戒。 想来那位郡主与他一定十分相爱,否则天横贵胄怎会甘愿一针一线的绣出这并蒂莲花的香囊。 魏玉曾向她讨过香囊,那时她尚且不通人事,又因自小体弱,幼时养在魏氏时,魏氏的女孩日日学女红学女戒学规矩,却从来不拘着她。 旁人学这些的时候,她从来没学过,身体好些回了南家又被接进宫中,与公主一起养在太后膝下,更是未曾动过针线,哪里做得来香囊。 直说不会推辞了,后来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另有含义。 没想到,当初她不愿意绣,如今他却能令金枝玉叶为他绣香囊。 此刻他腰间悬挂的香囊上精巧的纹样如同肉刺,重重刺进南欢的眼里,只觉得心如刀绞,一时连呼吸都艰难。 顾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薄唇微勾,立时将身上原本的那几分冷傲冲淡。 “姑娘认错……” 南欢已听过一遍他这般的说辞,若她当初信了,就不会费尽力气来见这一面。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疼,打断对方的话,“魏玉,我知道你是魏玉。这里没有其他人,你若是还要说那一套没人信的假话未免太过于可笑。” 顾安专注的看着她,眼瞳中映出她的面容。 他眼底含笑,耐心的听她说完这么一通指责,才慢吞吞的开口,“魏玉对姑娘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吗?” 南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出这种问题,她想过他会抵赖不认,想过他会向她分辩。 无论如何,在她的设想中,他都应该亏心,应该着急。 一个人做了错事,又被苦主撞破,多少是该有点亏心与慌张的。 可他面上不见分毫慌张。 难道他就对她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他怎么能这般笑着问她魏玉对她重不重要? 南欢竭力想要自己冷静一些,不要哭,不要露怯,她得问清楚,为自己要个说法。 她紧盯着眼前的人,恨不得目光能穿透他那张皮,看进他的心里去。 看看这人皮之下到底是一副人心,还是狗心。 “你这是明知故问,若是你对我不重要,我不会等你五年。魏玉,事到如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安的目光一寸寸滑过她的面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负在身后,但笑不语,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矜贵闲散。 有那么几秒,空气安静得几乎凝滞。 南欢心口酸涩难忍,紧盯着他,只盼他能给个解释。 哪怕是一句道歉。 他在她的目光下没有分毫的忐忑不安,更无歉意,仍旧是那一脸让人生气的多情笑容。 她不明白他此时在笑什么,又在看什么。 “魏玉,时至今日,难道你一句实话都不愿意对我说吗?我等你这五年,你信中对我说的那些难道都是假话?” “首先,我已再三向你说过了。我是顾安,而非魏玉。” 他话音微顿,薄唇微弯,勾着一抹多情的浅笑,“另外,姑娘你自己要等,这怎么也怪不到别人吧?” 南欢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 她感觉到一种疲惫,从心底翻卷上来的疲惫与倦怠。 原本她在没有见到顾安的时候,她想过很多很多要对他说的话。 但此时又有什么好说的,说这几年她等得有多苦,受了多少罪,有多担心他,傻傻的相信那些山盟海誓。 还是怪他背信弃义,指责他琵琶别抱? 她已经输了,输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她都做了。 昔年南氏最负盛名的三小姐已被她自己亲手毁去,对于一个世家高门的女子来说,名声重于性命。 她从前得到的太多,且毫不费力,便丝毫也不懂得珍惜,一心只有魏玉,做尽了荒唐事也心甘情愿。 若魏玉心中有她分毫,他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对一个心里没有她的人,说再多也不可能博得他的怜惜,只会惹他发笑,徒增笑柄。 再说,即使能靠哭哭啼啼博得些许怜惜又能如何呢? 以容色眼泪搏得他的怜惜,委身他做妾吗?那不如让她死。 他已琵琶别抱,她没有下贱到要去勾引有妇之夫。 她也是有自尊的。 南欢从袖中拿出半面银镜,长睫低垂,发间的金莲顶簪随着动作倾斜,黄金细流苏轻轻晃动出一片眩目的光晕。 “魏玉,这是你临走时给我的。我们一人一面。你说过镜在人在,镜归人归。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我一直把这半面镜子保存的很好。” 她不想哭,但声音却还是几度哽咽,最后强撑着说了下去。 “你为我编的长命缕我一天都没有摘下来过。我的确自愿等你的,怪不得别人。” 顾安目光落在那半面残破的镜子上,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扯动嘴角勉强继续维持住笑容,“姑娘,你或许是思念太过,而生出了执拗之心才会认定我是魏……” 南欢大声打断他的话,“不重要了!你是不是魏玉都不重要了。” 顾安大概未曾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面色一怔。 南欢抬起头,眼睛望向顾安,眼神与方才却已大不相同。 顾安心中忽然隐隐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慌乱,下一刻,南欢双手高高举起那半面残镜。 顾安面色大变,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却已是来不及。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那半面银镜便四分五裂,光滑的碎片躺在莹草山石之间,折射着凌凌的冷芒。 南欢指着地上的碎片,漆黑的双瞳透出一丝决绝,声音斩钉截铁,“今日我与你的情意,当如此镜。” 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么就索性讲话说清楚,断个干净。 顾安听在耳中,面上终于露了一抹慌张,没了那一身风云不惊的淡然。 他快步向她走来,“你都等了五年,五年都等过来了。既是,既是心爱之物,怎可轻易毁去。” 他上前,她向后退。 “我一开始就不该等。我早该知道,破镜再难重圆。这面残镜,我只恨此时才毁去。” 顾安抬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动作间一股陌生的香气顺风涌来。 魏玉喜白檀,称赞此香古雅清正,不同其他香味艳俗刺鼻。 但凡他的衣物都要熏染数遍才可出门,这般即使不佩香囊,衣袖也会沾染淡淡的香味。 可此刻浓香扑鼻而来,南欢稍一反应便嗅出是月支香。 此香乃是异国番邦的贡品,贵重至极,一向只有宠臣与王孙可用。 时人以此标榜备受皇恩,却被四姓贵子视作小丑。 真正的高门氏族,累世出过多少高官,姓氏已是最好的身份象征,根本无需这些俗物。 从前她爱极了魏玉的古雅清正,傲骨嶙峋。 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嫁入魏府,做他魏氏的宗妇,日日亲手为他整理衣袍,与他长相守,不相离。 是她太傻,竟将自己的所有都交托于他人,轻信一个男人,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名声所有的一切还重,识人不清,怪不得别人。 什么青梅竹马的情意,两厢情愿的婚事,全是一场荒唐梦。 她躲过他伸出的手,转身离去,“你是顾安也好,魏玉也罢。从今日起,我不会再等谁,也不会再见你。” 顾安追在她的身后,见她脚步不停,一时顾不得许多,索性直接越过她,挡在了她的面前,“南欢。” 南欢脚步微顿。 顾安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才入京的寒门士子顾安是不该知道南欢这个闺名的,知道南欢这个闺名的只有魏玉。 他面色变化不定。 南欢望着眼前的意中人,忽笑了出来,眼底却是一片死灰般的黯淡,并无丝毫笑意,就连一丝苦涩与情意也无。 原本靠盛装与她满心欢喜勉强撑出的艳光,此时无法维持,眉眼显出了浓妆都遮掩不住的病气。 她心灰意冷,“事已至此,郡马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般近的距离,细细瞧着,顾安才发觉她今日的妆格外重,身上的衣裙似乎也有些过于宽大。 不,不是衣裙宽大,而是她的身形过于单薄,单薄得让人生出忧心。 顾安上前一步,伸手欲扶住她的肩膀,面露怜惜,嗓音低柔,带着些许关怀之意。 “你怎么这般消瘦?一定是这些年受苦了罢。” 远远的传来了脚步声,女孩的声音满是急切和压不住的火气,“顾郎!让你等着我,你倒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躲懒!让我好找。” 第九章 那只伸向南欢肩膀的手触电一般收了回去,顾安面上的怜惜之色消失得好像从未出现过,方才那句关切之语仿佛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他从她面上移开目光,错身不紧不慢地向不远处的郡主走去。 南欢漠然的站在原地,看到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失望到了极点,竟连半丝怨愤都生不出。 宋芸身畔的婢女盯着不远处的女子,狐疑的小声说道:“小姐,你瞧瞧那个女人。她怎么孤零零的和郡马在一起。” “孤男寡女,左右无人,小姐,你可得小心一点。” 遥遥一道剪影,虽隔着帷帽未看清面目,但只看那一身锦绣罗绮与曼妙身段,便知个美人。 宋芸本来找了这么一通就挺生气,此时盯着那道身影不由得面露怀疑。 她一路奔到顾安面前,张口便是质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顾安温言道:“头一次来这里,一时迷路了。幸好芸儿你找来了。” 宋芸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指着不远处的女人,撅起嘴问道:“她是谁?你方才在与她说什么?” “我见她一人在这里,想着或许是与家人走散了便问了几句。” 顾安怜惜的摸了摸她的额头,“今日怎么晒成这般,面颊都红了。” 宋芸尽管心中还有气,但看着顾安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一时也生不出气了。 她声音缓和了下来,但仍是没有半分好气,“还不是找你找的,全都要怪你。” 春风和煦,但林间温度比城中还要低。 南欢紧紧拽着披帛,不愿再看这一对恩爱夫妻,抬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她来见魏玉本就是秘密之举,尤其孤男寡女,更要避人耳目。 所以宋暮的人都离得很远,那辆送她来的车驾也停在了数米外的丛林深处。 顾安余光瞥着南欢的动作,面上表情微动,又恢复如常。 他对她的责难照单全收,失笑道:“好好,怪我。怪我。全都怪我。我这里向郡主请罪了。” 宋芸止住他请罪的动作,“好了。什么郡主不郡主的。顾郎,你又笑话我。我可不依。等会儿,我非得向大哥告你一状。”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走出没几步,宋芸忽的回过头来。 她心中到底记挂着这一茬,尚存几分疑虑。 这春猎来的都是京中高门大户的贵女,她是父王在封地所生的女儿,近日才随父王头一回进京,对京中各家的贵女并不熟悉。 但哪家的贵女不都是前呼后拥,身边走到哪里总要跟上几个婢子,没有这样孤身一人在林子里的道理。 顾安轻声说道:“芸儿,怎么了?” 宋芸,“松香,去,问问她是哪家的姑娘。让她过来,我送她回家。” 顾安眼皮一跳,“送她回家?这不必了吧。” 他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太急切,又缓下神来,轻轻一笑,“方才这位姑娘说她的家人很快会来寻她。” 宋芸转了转眼睛,眼底藏着一抹狐疑,“刚巧遇上了,我若是坐视不理,旁人岂不是要说我不够良善。” 身后的婢女帮腔,“于情于理,见到了郡主怎么说也该上来请个安才对。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儿,竟然一点眼色礼数都没有。” 南欢跟着松香走上前来,婢女不由得噤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明明带着帷帽遮面,层层叠叠的轻纱虚虚笼着看不见眉眼,但站到近前却让人感觉贵气逼人。 松香仔细又多看了她几眼,这才恍然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她身上的衣裙一看就价值不菲,尤其那块搭在臂弯的樱桃红织锦披帛,做工精美程度几乎不逊色宫妃的衣物。 宋芸的目光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 南欢的眼睛却含着几分讥讽,隔着面纱看向了她身边的顾安。 春光正好,他往这里一站,便是画中人一般丰神俊朗的浊世佳公子。 更难得他只低眸望着身边的妻子,目光温柔得像是一汪春水。 仿佛自宋芸出现,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女人。 他的妻子比她更年轻,却并不比她更貌美。 她是郡主,可她也曾是南氏的掌上明珠。 南欢能够感受到对方眉眼中对这位郡主的爱意。 她已决心断个干净,却无法控制胸口中那颗早该死透的心,诈尸一般又翻涌起一股隐痛。 没有什么另有苦衷,有的只是移情别恋。 容色,家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腔真心,都不足以让他践诺娶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是色衰爱弛,而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宋芸扬了扬下巴,一脸倨傲道:“我乃是肃王府的明安郡主,你是哪家的女儿?” 南欢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沉默不语。 松香不虞道:“大胆!郡主面前,你竟敢无礼!” “郡主问你话,你难道是个聋子吗?为什么不答?” “原是郡主,好大的威风。我当是遇到了拦路的山匪。” 帷帽之后传出的声音清冷如山间泉水击打涧石。 宋芸打量了面前人半响,对方肩背挺得笔直,不躲不避。 她冷不丁伸手去摘她的帷帽。 南欢护着帷帽向后退,“您这是做什么?” 宋芸没想到她竟敢违抗自己,她娇声叱道:“你跑什么?藏头露尾的,难道你的脸还不能让旁人看?” 顾安终于将目光投在了她的面上,只是他望向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温度,恍若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南欢摇了摇头,脚下继续向后退,“女子的名节重于性命,给您看当然不碍事。可这里还有一个男人,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的。” 这当然只是托词。 她只是不愿让宋芸见到自己的面容,徒增事端。 此事她已决心了去,半点都不想再跟魏玉,跟魏玉身边的人沾上关系。 更不希望被这位郡主所记住。 顾安眉心微蹙,伸手握住了宋芸的手,“芸儿,你这般样子要是被大哥看见恐怕不好。” 宋芸抽出自己的手,兴致勃勃的指挥两个婢女,“哼,本郡主今天一定要看!松香,抓住她。” 天横贵胄的宗室之女,身上总是有几分跋扈和任性的,戏弄个把身份低微的贵女也只是无伤大雅的顽劣之举。 顾安摇了摇头,拿她无可奈何一般,“你啊。” “慢着。”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宋芸本有几分不耐和火气,但回头看清那马上的人却是立时变了态度,慌忙俯身行礼,“侄女见过皇姑母。” 端坐马上的人一袭浓紫蟒袍,英姿飒爽,却分明是个女儿身,正是文昭公主宋灵。 这位公主是圣上五十多岁才得的小女儿,因此分外宠爱,她如今年纪尚轻,不过双十年华。 尽管年纪小,辈分却大得很。 宋芸才到京城几日,京城的地皮都没有踩熟,却已经听闻过数次这位皇姑母的故事。 传闻中这位姑姑自小养在皇太后膝下,不仅备受今上的宠爱,更是太后的心头肉。 从小就是宫中一霸,性格蛮横敢跟几个哥哥打架,打赢了今上夸奖,打输了今上责备几个哥哥不让着妹妹。 又因为太后心疼,这位皇姑母到现在已是双十年华却还住在宫中,未曾在京中开府,更未嫁人。 父亲再三叮嘱他们,若是入宫见到这位姑母,万万不可得罪。 今日也不过远远见了一面,一众宗室贵女里,她不过初封郡主,连凑上去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却不想此刻是什么风竟把这位祖宗给吹过来了。 啪—— 一声响鞭甩在宋芸头顶,她一时吓得腿都软了。 马上的人用鞭子指着她,厉目而视,“哪里冒出来的混账东西?本宫的人你也敢碰!” 第十章 宋芸瞠目结舌,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是,是……” 顾安替她圆场,“这是我们的不对,不知这位姑娘是公主的身边人。小臣替郡主向公主赔罪。” 南欢听着这道盛气凌人的声音,猛地抬起了头。 宋灵却是半分情面也不给他留,冷嗤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替她赔上罪来了。她好歹姓宋,你呢?乡野村夫尔!一副贱相!” 她骂完这一通仍不解气,手里紧紧攥着鞭子,盯着顾安,愤愤的想着若是他敢有一字的辩驳让她抓到把柄,就惩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狠狠抽上他几鞭子解解气。 南欢嘴唇动了动,又强压住了想要替魏玉求情的想法。 她居然会在听到魏玉被人攻击时,仍本能的感到不忍和揪心。 魏玉受辱,与她又有何干呢? 他回京入城时都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她当街受辱,坐视不理,甚至在众人面前叱她为疯子。 顾安低垂着头,听闻此话也未曾露出丝毫怒色。 “公主教训的是。小臣卑贱。” 南欢瞧着他低头恭顺,没有一丝受辱愤怒的样子,漠然移开目光。 宋灵攥着鞭子的手松了又紧,却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反倒是宋芸涨红了脸,宋灵这样羞辱她的丈夫,何尝不是在羞辱她。 这桩婚事虽然是父亲为她所指,但宋芸私心是十分喜爱且满意这位郡马的。 她从小在封地长大,所见的同龄女子没有一个比她身世更高贵。 顾安相貌俊朗,谦谦君子,待她十分体贴温柔。 他的才华连她的父兄都称赞。 唯一的缺憾只有他出身不够显贵,只是寒门小姓,父母双亡,无亲长可以依傍。 宋芸从前不觉得这是什么缺点,顾安无亲长,她便不用孝敬公婆,也免了一桩麻烦事。 寒门小姓的郎君才会对她百依百顺,左右也无人敢在她面前标榜门第。 此时宋灵几乎写在脸上的看不起与轻鄙之语便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底。 她平生从未遭受过这样的耻辱。 入了京,她方才知道一个区区的郡主身份在权贵云集的京城算不得什么,而那四姓所出的贵公子才是少女梦寐以求的夫君。 若她嫁的不是寒门,而是四姓十望,又怎会平白受这样的辱。 宋灵冷冷的扫了一眼宋芸,向着马下的南欢伸出手,冷声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南欢不假思索,抓住了那只递来的手。 顾安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离去的二人身上,眼底滑过一抹暗色。 日头正烈,行宫内宫婢来来往往,却个个都放轻了脚步。 宋灵捏着象牙筷夹了一块烧兔肉放进对面的瓷碗中,“白粥有什么好喝的,尝尝这肉。我今天才猎的,新鲜的不得了。别人想吃我还不给呢。” 坐在桌边的人一身盛装,但面色却是脂粉都掩不住的惨白。 南欢其实没什么胃口,她尚在病中,连这几日都只喝粥食,不沾半点荤腥。 但公主的好意自然不好拒绝。 南欢浅浅的咬了一口那块兔肉就放下,拿起帕子擦去唇角的油脂,连带着口脂也一并擦去,露出失了色的唇瓣。 她微勾唇角,牵出一抹淡笑,“果然十分美味,多谢公主恩典。” 宋灵望着面前人清减消瘦的身形,思及自己带她一路回来,隔着衣物所摸到的瘦骨嶙峋,眼底多出一抹泪光。 “谢什么谢,我们几年未见。你一口一个公主,是不是连一声姐姐都不愿意叫了?” 本朝皇室的公主是跟皇子一样要请先生开蒙教书的。 宋灵是今上的幼女,读书时宫中没有同龄的公主可以一起陪伴着读书,未免公主孤独,今上特意从朝中显贵门第挑了几位年龄相仿的贵女让宋灵挑选自己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的陪读。 宋灵性子算不得好,接连换了几次伴读都处不来。 世人都道这位小公主跋扈任性,仗势欺人,从不给人留脸面。 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小公主有颗怜弱之心。 南欢作为伴读入宫,她小宋灵两岁,又素来体弱。本来家中都担忧她会受这位公主的欺辱。 不料,这位公主却是因她体弱对她多有照拂。 南欢住在宫中那段时间,二女吃住都在一处。 宋灵于她,不是亲姐姐也胜似亲姐姐。 十三岁,魏家上门提亲,她离宫回到家中,本是为了待嫁。 离宫之时,宋灵打趣她终于心想事成,送了她一柄玉如意,言及等她大婚再奉上一份厚礼。 年少时的嬉笑还在耳畔,她本以为自己的幸福触手可得。 此时想来又何其可笑。 自她决意等魏玉起,家人,旧友,都一概被她所舍去了。 她与宋灵多年未见,中间不是没有相见的机会,宋灵有派人上门请过她三两回,想要帮她与家人说和。 只不过她心意已决,笃信魏玉不会负自己,对于他人的好意相劝一概听而不闻,避而不见。 将自身所有系之于一个男人,她何其愚蠢。 此时再见,却是物是人非。 他日言之凿凿的郎君怀中已另有佳人,倒是昔日的旧友仍愿给予几分好意。 今日若没有宋灵出手相助,她还不知道要遭到怎样的戏弄。 南欢面上愈发黯淡,“不敢忘的。灵姐姐。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 宋灵所了解的南三小姐虽是体弱,可性子却不弱,脊骨之硬不逊男儿。 安州南氏养出的贵女,无论姿容,才学,性情,皆是第一等。 她十三岁初长成之时,便是众所周知的风致无双,哪怕面对王侯也无半分惧色,言谈之间对答如流。 就连父皇也赞她才思敏捷,直言她若是男儿身,必又是一良臣。 从前的南欢端端站在那里,谁敢看轻半分去? 几年未见,宋灵从未想过南欢会变成这般样子。 曾经的骄傲与锐气尽褪,纵使华服在身,也仍旧难以撑起这份华贵,身上艳丽的色彩与奢华首饰更衬托出她面容之间的沉寂倦怠。 她明明正是好年华,却连笑都像是在哭。 坐在这里,却好似心神都不在一处,失魂落魄的。 宋灵这么几年心中对南欢是有气的,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 但她也知道这就是南三小姐的性子,她骨头硬,认定的事情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此时看着好友这般模样,她便知道她是终于撞了南墙且撞得粉身碎骨,一时心中也不见得好受。 宋灵眼中含泪,抚了抚她的肩头,“你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样子。这般瘦,瘦的只剩个架子了。” 她咬牙,“这姓魏的真真是该死!我迟早要治一治他这个负心汉。” 南欢听着宋灵骂人,鼻头一酸,心底空了的那一块又在隐隐作痛。 她强压着情绪,状似平静的说道:“算了。灵姐姐,此事已了。我不想再提他了。” “好。不提了。此事了了就好,了了就好。快吃饭,尝尝,今天这些菜我都让下面人做的你喜欢的。可惜不是宫中御厨。” 宋灵自己没有吃上几口,却是一个劲的往南欢碗中添菜,把她的碗都堆得冒了尖。 南欢闷头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尝不出什么滋味。 若是在自家,她早放下筷子了,只不过难得重见旧友,她不想辜负宋灵的心意,便一样一样的将一碗的饭食往口中塞。 “世上多少好男儿。欢儿,别的不说,我都不知道,你竟然与老七关系这般好了。今日他的人来与我说,还吓了我一跳。我当他是诓我的。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那里。” “王爷,”南欢咽下口中的食物,勉强笑了笑,“王爷的确是个好人。” “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我记得他老欺负你。你们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宋灵。” 一道声音沉沉地从门口传来。 南欢抬眸看去,正撞上来人的目光。 “我不在,你又背后说我坏话。” 他已换了衣裳,一袭青衣,满袖檀香。 打扮瞧着不像是出来射猎的武人,而是出来吟诗作对的文臣,但他威势太重,眉眼间总有几分煞气,身形威武有余,却缺了几分文弱俊逸,到底是不像。 不像…… 不像什么? 南欢忽然回过神来,心中惊骇,攥紧了手中的调羹。 她惊骇于自己到了这种境地,许是这年年岁岁的爱慕已成了习惯,竟还在念着那负心人。 这双眼几年来,旁的事情不做,只痴痴等着归人。 望见人就比对是不是归人,几乎成了她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她面上褪去血色,只觉齿冷与厌憎,厌憎自己这般下贱愚蠢。 南欢闭了闭眼,搁下手中的调羹。 第十一章 宋灵目光在宋暮面上转了一圈,眼中含着一抹了然,明知故问道:“今天父皇不是钦点你伴驾,老七,你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宋暮在南欢身边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我来是替皇祖母传话,让你去前面支着。她老人家想你。” 一个宫婢从门外进来,附在宋灵耳边说了几句。 宋灵略带歉意的看了一眼南欢,“我很快就回来。南欢,你等一等我。先别走。” 宋灵离开,宋暮扫了一眼屋内侍立的宫婢,她们便如同潮水般退去。 一时房中只剩下二人对坐。 南欢敛眸,“今日多谢王爷。” 白粥热气腾腾,湿润的水气弥散在二人之间,显得他身上的棱角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宋暮一笑,“谢我什么?” 南欢,“谢谢您今天带我来这里。” 没有宋暮的帮助,她不可能单独见到魏玉,更不可能脱身。 如果不见亲眼见到魏玉与他的妻子,她还不知道会抱着那一点幻想和希望,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去。 宋暮拿着调羹在白粥中漫不经心的搅动,“还等吗?” 南欢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有一瞬的放空。 半响,她才一脸落寞地摇头,低声说道:“不等了。” 不等了,也等不得了。 只是她一时也想不出,不等了,她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无家可归,无业可守。 纵使万般不甘心,恨魏玉薄情,但如今她根本无法惩治这个薄情人。 他是郡马,他的妻子是郡主。 南欢看得清楚,自知她根本招惹不起。 想来想去,也只剩下那间小小的酒舍可以容身。 为今之计,最好不过是守着那间小小的酒舍,苟且偷生,混沌度日,将过往都看做一场梦,彻底忘个干干净净最好。 南欢垂眸敛去眼底的思绪,“您送我回去吧。” 南欢低着头,便没有看见面对她的男人望向她的双瞳深处压抑着热度。 手指碰到了她脸上的肌肤,她心口一跳,不明所以的顺着他的动作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指腹带着一层粗糙的茧,这样的动作让南欢感到一种命脉被他捏在手中的不安。 “抬起头来说话。” 宋暮收回手,尽管他今日穿得文质彬彬,却仍旧掩不住英俊眉目之间危险的凶戾。 南欢抬起头,却又下意识的闪躲目光。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寸寸的扫过,“南欢,做错事的人不是你。” 南欢听到宋暮这话,眼底发涩,眨了一下眼睛,终于肯将目光与他对视。 她忽的笑了,只是笑得很苦。 “现在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我想下山。劳烦殿下送我一程。” 这世上对男子总是格外厚待,一个男人三心二意,忘恩负义,不顾已有的婚书,定下的婚约,攀龙附凤。 他这个做错事的人不会受任何惩罚。 而她这个女人竟敢痴情于一个男人,违抗父母之命,便要受千夫所指,声名尽毁。 对又如何,错又如何。 事已至此,无论对错都毫无意义。 宋暮收回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既然不等了。还回去做什么。” 南欢避开目光他的目光,垂下眼,“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宋暮,“不急着走,宋灵让你等她回来。” 南欢垂着眼看着面前的小碗,抿了抿唇。 宋暮,“望月山上的花,一年里就这两日开的最好。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赏花。” 南欢猛地抬起头,“不行。” 宋暮勾唇一笑,“为什么不行?” 南欢照旧是那一套说辞,但眼神多出了几分生气,终于不再是那么一副游魂般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若出现在您的身边,于您名声有损。” 宋暮面上笑意更重了几分,南欢只觉得莫名,她又不是在讲笑话。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等她想明白,宋暮已经起身,“不想让人看见你就带个帷帽,此事就这么决定了。你今天晚上放心住在这里,等会儿我送几个人过来帮你处理杂事。” 话音落,人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连个让她再推拒两句的机会都不给,真是霸道。 南欢皱着眉头,有几分气闷。 · 宋暮走之后,南欢起身走出房门。 大概是宋暮进入这座院子的时候就全都撤了出去,只剩下院子里一颗颗的槐树,洁白的槐花挂在枝头,香得浓烈。 一行人从角门走了进来。 为首的人是她在宋暮身边见过几次的护卫,他带着几个宫婢还有一个小侍童,对她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这便是宋暮送来的人了,几个宫婢年龄不大,都是宫中带到行宫来的人。 难得这几个宫婢居然都是活泼性子,一个个话多的不行。 南欢被迫从她们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这场春猎的消息,还有许多夫人小姐以及宫妃的八卦趣事,中间夹杂着一些妙语连珠的笑话。 南欢本来只想一个人安静些,但她们拉着她,硬是聊到了暮色四合。 宋灵忙了一下午,一进门就拉住了南欢,“听说老七邀你明早去赏花你答应了?” 几个宫婢见到公主方才意犹未尽的噤声,退到了一边去。 南欢不知道宋暮是怎么跟宋灵说的,但不好在人家妹妹面前说哥哥的坏话,又不想让宋灵对她与宋暮的关系产生什么误会。 她沉默了片刻,认真的解释道:“算不得邀我赏花,只是王爷心好,看我可怜,愿意赏我一次恩典,明天顺带着让我跟着去看看春景。” 邀请赏春花一向是贵族男女表达好感的方式之一,多得是未婚夫妻,已婚夫妻赏花。 这个邀字太过于暧昧。 南欢自认她与宋暮之间的关系绝对沾不上这两个字。 宋灵看着南欢这副谨慎又认真的样子,幽幽的叹了口气,“心好这两个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来形容老七。” 夜空由远及近忽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喧哗之声,有人轻轻叩门。 守门的太监快步走进来跪在宋灵面前,“方才圣人在行宫遇刺,万幸圣人吉人天相,逢凶化吉。现在南将军率领羽林卫正在清查刺客,请求入咱们院搜查。” 宋灵看了一眼南欢,皱眉道:“南将军?可是中郎将南筱?” 第十二章 灯火的光芒为女人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光,却仍旧遮掩不住眉眼间的病色。 宋灵低声问道:“欢儿,你想不想见你兄长?” 南欢眉心紧锁,目光落在宋灵面上,轻轻摇头。 上一次见到南筱的场景还在眼前,瓢泼大雨,众人的指指点点,兄长一声毫不留情的疯妇犹在耳畔。 想到那日她拦在路中间,丢尽颜面。 不仅魏玉当面装作不识,就连从前十分疼惜她的两位也将她视作疯子。 前几日她差奶妈回南府也是被拒之门外,南欢心头一疼。 这般情景下,恐怕南筱也不会想见到她。 南欢垂下眼,抿了抿唇角,“如果让他发现我在此处,恐怕不好解释。请灵姐姐帮帮我。” 宋灵见南欢面上更黯然几分,低声宽慰她,“你放心。你既不想见她,我打发了他就是。” 她转过头对太监说道:“去回了将军,本宫这院中都是女儿,让他去别处搜。” 太监得了令,恭恭敬敬应声说是,起身往外走。 得了信的几个守门的太监向阶下站着的人拱手,“南将军,公主说这院中都是女儿,不方便搜。请您先搜别处吧。” “既然如此。” 南筱抬头看着禁闭的朱门,眼里滑过一抹冷色,“事关重大。只能说一声得罪了!” 他对身后的人一挥手,几个羽林卫上前推开太监,推开了紧闭的朱门。 宋灵听到响动,猛地起身。 南欢望见走入的人,面上一惊。 宋灵看了一眼南欢,咬牙道:“你先躲一躲。” 不用她吩咐,南欢已起身,想要躲到屏风之后。 宋灵走出房门,站在院中堵住南筱,凤眸怒视他,“站住。” 房门关的极快,南筱还是看见了门后一片一闪而过的梅红裙角。 他拱手向着走出的宋灵行了一礼,“下官拜见公主。” 南欢立在屏风后,默默听着门外传来的声音。 “本宫院中皆是女儿。若是让你们一群大男人今夜搜了,传出去还了得。出去!” 南筱观察着宋灵的表情,态度不卑不亢,周身透着一股公事在身的冷淡肃穆。 “圣人的命令,行宫内外都得搜一遍。前面我等已经搜查过太后与圣人所居,以及肃王所居。若是不搜公主,实在说不过去。请公主宽恕,下官也只是职责所在。” 南欢垂下眼,眉心微蹙。 她离家之时,南筱刚入仕,受职执戟郎。 若不是今日在这里见到,她都不知道他短短几年就成了统领羽林卫的中郎将。 羽林卫是宫廷亲卫,她这位兄长职责在身,自小又是个谨慎却坚定的性子,恐怕不是公主能轻易打发走的。 其实就算让南筱把她搜出来也不会怎样,春猎邀请的人都是有数的,她这个不在名单上的人是不请自来,但也跟刺客扯不上什么关系,最多让他带走盘问一番。 可今天宋灵方才为了她出头叱责过那位肃王的郡主,这行宫内全是达官显贵,她只要走出公主这里,消息就不可能藏住,‘南氏那个疯女追魏玉追到了猎场’这样的话难免又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不仅自己丢人,南氏又要跟着她一起丢人,连带着公主可能也要丢人。 就从私心来讲,她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也无颜再见南氏族人了。 南欢的心头生出一股焦躁不安,开始后悔中午没有立刻下山。 南筱向身后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几人动了起来,绕开公主,直扑房间。 南欢听着逼近的杂乱脚步声,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捏紧了手中的披帛。 宋灵飞快地后退几步,挡着主房的房门,与羽林卫对峙。 她高声呵斥,“大胆!你们今天敢动一下试试!本宫不管你搜了谁,反正本宫的院子你不能搜!” 羽林卫面对公主,不敢上前。 双方对峙着,僵持在原地。 南筱仔细观察着宋灵的神态,心中暗暗觉得蹊跷。 他倒不至于认为这位备受宠爱的公主会窝藏刺客,不让人搜查,难道她房中藏有什么旁人不能见人的东西?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羽林卫跑进来,附在南筱耳边说了两句。 南筱对宋灵拱手,语气缓和些许,“刺客已经被平北王捉拿归案,下官告辞。” 南欢高悬的心轻轻落回了原位,她松了一口气,一时百感交集。 又是宋暮,不管是不是巧合,这一次又是他帮了她。 宋灵转身推开房门,重重的冷哼了一声,“不送!” 嘭—— 一声巨响,整个院子的地面似乎都是一震,公主当着他的面甩上了门。 南筱面色自如的离开,走到门口,却鬼使神差的回了头,向着那间未能进入主房的看了一眼。 莹莹烛光从桃花纸后一点点透出来,两道窈窕的人影映在纸上。 他收回目光,眉梢轻动。 · 这一晚南欢就在侧卧睡下,第二天早晨,她与宋灵一道洗漱,用了早膳。 用完膳食,宫婢捧着托盘奉于南欢面前。 南欢看着木制托盘中崭新的裙子一惊。 宋灵笑道:“这件错金牡丹罗裙,倒是衬你,快些换上让我看看。” 南欢想要推辞。 宋灵,“山上的温度比行宫要低得多,山风那样大。你身上这件裙子说什么也不行。我让你换上你就换上。再废话我就生气了。” 南欢无话,只能低声道:“多谢灵姐姐。” 宋灵莞尔一笑,“倒也不必谢我。” 几个宫婢帮着南欢更衣。 一个宫婢捧来铜镜,南欢本以为这件裙子是宋灵的衣物,多少会大一些,宋灵的身量瞧着比她高挑强健,没想到裙子上身却是意外的合身。 宫婢笑道:“这件裙子穿在娘子身上真是再漂亮不过了。” 浅红的锦缎,错金纹绣的牡丹,裙摆重重十二破,端端立在那里的佳人,雪肌玉容,艳丽无双。 “果真是南欢!也就是你了!” 宋灵眼前一亮,称赞了她一番,又拉着她梳妆打扮。 二人乘坐马车沿着较为平坦的道路上山,行至半途,有人认出公主的车驾,前来邀请宋灵并驾骑马比个高低。 “欢儿,你先跟着护卫他们一起去山顶的观景台上等我。我到时候去找你。老七这会儿应该在山上等着了。” 南欢只得带着宋灵留下的护卫与宋暮昨日送来的护卫往山上走。 最后接近山顶已经无路,没办法再乘坐车驾,南欢只能带着帷帽下了马车。 幸好路不算太远,只消走上几步。 望月山的山顶上正是好时节,漫山遍野都是颜色不一的娇艳花朵。 一眼望去当真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慢慢的走在熟悉的山地上,欣赏着这样的美景,南欢心情也不禁好了许多。 这些年她守着那间小小的酒舍,实在错过了太多。 只是下一刻,她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顾郎,我好累,不想走了。咱们骑马上去吧。” “马上便到了。” “可是我真的脚好痛哦,夫君。要不你背我吧?” 男人低叹了一口气,声音是她所熟悉的宠溺口吻,“你啊。” 南欢脚步微顿。 真是世事弄人,怎会这样巧,起了一个大早上山,却偏偏遇到了他们。 犹豫的片刻之间,一行人的脚步声已经靠近。 南欢转过身,视线隔着面纱与二人交错。 魏玉背着身材称不上娇小的宋芸,他一向不是孔武有力的身材,这样的举动做着本就吃力,一步步行来,甚为艰难。 他仰头望见立在上风处的盛装佳人,动作僵在了原地。 南欢眉心微动,内心却奇异的古井无波,不起分毫波澜。 他也曾邀她同游赏花,为她折花枝,背她下山。 年少的情意,她曾经看得万分重。以为那是这辈子只会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好,事实上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注1 曾经她跟随母亲去山寺上香还愿,听庙中僧人讲经,却总是无法理解僧人口中一朝别家,即使看到曾经深爱之人也波澜不惊,只觉世间种种不过虚妄的感觉。 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2 此时她看着下方的人,只觉得虚假而陌生。 就连那张日思夜想了数年的俊美面容,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宋芸惊诧道:“诶,顾郎,你看这不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吗?” 第十三章 顾安很快便回过神来,他一双桃花眼望着南欢,忽的盈满了笑意。 “相逢既是有缘,真巧,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了姑娘。不如一起同行赏花,交个朋友?” 南欢古井无波的心泛起些许波澜,她强忍着才没有出言讥讽。 他竟背着他的新婚妻子邀请她一起赏花? 就算是厚颜无耻也该有个极限才是。 他究竟将她看做什么人?可以随意欺辱取笑的伶人吗? 宋芸被顾安这话哽住了,她心中还记着昨日宋灵毫不留情的训斥。 此时见到这位姑母的身边人,总有几分难堪和无所适从,自然不想与她同行。 但这条路一看就跟他们一样也是去山上的观景台。不管说不说一起,总归也就一条路。 昨日为难对方就招来了那位皇姑母,今日又岂敢不礼遇? 此时出言邀请同游,的确是最合适的化解之法了。 结交一位宋灵的身边人,对她有利无害。 顾安侧过头看向伏在自己肩头的宋芸,“芸儿,你觉得如何?” 他这样一侧头,二人距离近得只剩咫尺之间。 宋芸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面上一红,饶是二人已是夫妻,却仍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拍了拍顾安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立在山上的人却已经转身离去,她心中暗骂对方不识抬举,却不得不抬脚追上去。 “娘子,等一等。一个人上路多没意思,我们年纪差不多。今日刚好遇上也是有缘,不如一起走吧。” 南欢身畔的护卫挡住宋芸,阻止她靠近。 一路跟着南欢十分安静的宫婢,此时相当有眼色。 她们笑嘻嘻的提醒宋芸,“我们这么多人呢,娘子可不是一个人上山。” “是啊。是啊。我们自会陪伴娘子。就不劳夫人操心了。” 宋芸的表情不太好,她气恼的跺脚,却没有办法,只能求助的看向顾安。 顾安快步从另一边绕过一行人,堵在了南欢面前。 树影摇动,斑驳的光影中勾勒出他的身形,高挑文弱,一袭青袍也穿得风流矜贵。 分花拂影一步步走来,南欢恍惚之间好似看见了十六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然而那张英俊的面目上,只剩下可憎的虚伪,没有半分锐气,又怎会是她的少年郎。 顾安站到她的面前,对她拱手,姿态彬彬有礼,尺度拿捏的客套而礼貌,神色却是复杂。 先是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姐,我们的确诚心相邀,别无他意。” 隔着一道帷帽,看不清南欢的面容,只能瞧见她单薄的肩头。 顾安眼中的怜惜一闪而过,压低声音用很小的音量说道:“囡囡,你来此不是想见我吗?何不就此答应。” 立在南欢身边的宫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顾安的眼神好似看一个说痴话的傻子。 顾安对于南欢身边宫婢这般反应感到出乎意料。 南欢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以为我堵在这里是为了见你?” 她的确为了见他费尽心思,干出过不顾旁人目光堵在路中央喊人的丢人事。 那时她相信他对她许下的誓言,心中满腔火热的情,爱到可以放弃一切,连自己的脸面都不顾。 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昨日她已摔镜言明恩断义绝,今日又怎么可能是为了他而来,在他的妻子面前与他再做纠缠。 南欢方才看到漫山遍野春花烂漫的些许舒驰心情都一扫而去,眉间郁郁,“你不配。让开。” 顾安上前一步,还要再说什么。 面前的宫婢与护卫忽然跪倒了一片,“参见王爷。” 顾安一怔。 这一场春猎一共也没有来几位王爷。 圣人如今年事已高,膝下一共七位皇子,活到成年的仅有四位。 其中两位都远在封地,另外两位倒是都受邀参加这场春猎。 宋暮从他身侧走过,身材挺拔,一身浓紫团绣澜衫。 他神情冷沉,周身有种逼人的锋锐之气,仿佛沾血的刀锋。 顾安俯身行礼,宋暮却连一个余光都没有舍于他人。 他大步向着南欢走去,目光自始至终只紧锁在她的身上。 南欢盈盈下拜向他行礼,宋暮将她扶起,撩开她的帷帽。 南欢有几分震惊的抬眼,漆黑的眼瞳深处泛起波澜,映出宋暮的面容。 宋暮见她面色平静,双眼漆黑,并没有落泪的痕迹。眉眼间的冷意缓和些许。 南欢对上他摄人的目光,不自然的移开目光,想要向后与宋暮拉开距离。 宋暮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后退,指尖的力度透过绸缎传递到她的肩头,南欢便如被猎人掐住后颈的兔子,动弹不得。 “别动。” 他从袖中拿出一朵石榴红的牡丹。 南欢只觉一股浓烈的馨香扑面而来,目光落在那朵鲜艳欲滴的牡丹上,微微恍神。 他面色冷沉,手上动作却是与面色不符的温柔,轻轻将牡丹簪在她的发髻之中,“这朵花赠你。” 南欢摸着发间的花,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怒,双颊浮上一层比胭脂还要美丽的薄红。 美人面与牡丹,一时也难论哪个更艳丽动人。 顾安本该垂眸,不直视亲王。 却鬼使神差的抬头看了一眼,正望见南欢粉面含羞。 他匆匆收回目光,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亲手簪花,这是他从前与她都没有的亲密。 南欢没想到宋暮在人前竟敢有这般动作,简直视男女大防为无物。 她大脑一片空白,嘴张开又合上。 宋暮收回手,端详着她的面容,“怎么这时才来,我已等了你许久。” 等了许久? 今日原来她并不是为他而来,而是受到其他男子的邀请同游赏花? 顾安听在耳中好似一声响雷,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去。 宋暮察觉到身边人瞥来的视线,便如同一只被陌生野兽闯入了领地的猛兽,转过头来,凝视顾安,目光锐利而危险。 顾安触及对方的目光,察觉到浓浓的威胁意味。 只一瞬便收回目光,视线低垂,神色恢复如初。 端的是一副挑不出任何错漏的平静,淡然,恭顺。 南欢伸手放下面纱,低声道:“是臣女的错。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咱们走吧。” 二人相携离去。 顾安抬眸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 宋芸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身影,有几分好奇,“我本来以为这女人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没想到她竟受到平北王邀请赏花。看来恐怕是哪位贵女吧?以后说不定我见了还要喊一声皇婶。” 顾安一言不发,目光却仍旧注视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宋芸笑着说道:“昨日我那位姑母那般护着她,看来我那位皇姑母与这位皇叔的关系很好。” 顾安收回目光,出言打断她,他说的斩钉截铁,“不。不可能。平北王与文昭公主并非同母所出,他们自小交恶。” 宋芸看着他眉眼冷峻的样子,有几分委屈,“你冲我发什么火?我只是一说。我这位皇叔与皇姑母,我从前都未见过半点了解也没有。你不也是第一次入京吗?为何就敢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安不太自然的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一抹微笑,但眼中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我没有发火。芸儿。我刚刚说话的声音是大了一点。对不住。不过这些话都只是道听途说,今日所见也未必为真。我们私下说说便罢,可不能让旁人知晓。” 宋芸让他低声哄了几句,便也就消了气,却仍是好奇,“你说我那位皇婶会是哪家的贵女?皇室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恐怕只有四姓女那样的高贵门第才能配得上我那位皇叔吧。” 时下无论宗室,还是权贵,皆以与四姓结亲为风尚。 顾安听到这话回过神来,“郡主,慎言!” 宋芸不开心的撅起嘴。 他低声说道:“四姓高门的贵女最是持重,若是婚前传出与男子有染,有损声名。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 他又看向身后的两个婢女,警告道:“此事你们不可再传于他人之口,若有他人知晓,我必重罚你们。” 宋芸皱眉道:“顾郎,你这是何必?” 她喜欢顾安这一身的文质彬彬,也喜欢他素来为他人着想的宽和善良。 但此时却是有些讨厌他这样软心肠了。 那女人半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中,方才态度多么倨傲。 他怎么还为她着想呢? 旁的人是死是活又关他们什么事情。 顾安的嗓音清冽,“女子声名重于泰山,芸儿,你亦是女子,当将心比心才是。况且事关亲王,你难道不怕稍有不慎就是祸从口出。” 宋芸堂堂千金之躯,亲王之女,自小备受宠爱。 这话若是说与旁人听,或许还有三分震慑之力,对于她来说只觉得好笑。 怕,这个字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陌生。 她冷哼了一声,小声说道:“她都敢跟平北王同游,自己不嫌丢人。我们亲眼所见的事情怎么就说不得了?做都做了难道还怕人说呀? 不就是一个亲王吗?我父王也是亲王呀。我父王还是皇爷爷的长子呢!就是一个平北王又能奈我如何,我才不怕他。” 顾安眉心微皱,一双桃花眼安静的凝视着宋芸。 宋芸最喜欢看自己的夫君笑,却有些怕他不笑时的样子。 让他这么一看,总觉像是被人抓到了错事,分外心虚。 “好了。我知道了。不会说的。我说了也没人信呀,我都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她老带着帷帽,我也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 第十四章 南欢低着头,却仍旧能感觉到宋暮肆无忌惮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薄纱,如有实质的落在她身上。 “这身裙子很好看。” 她闷不做声的走出去许久,直到回首已看不见那夫妻二人才开口,“殿下今日不该如此。” 宋暮的目光幽暗,“什么不该?” 南欢停住脚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说清楚些。” 宋暮似笑非笑的盯着她,“是我不该在魏玉面前送你花吗?” 南欢察觉到宋暮隐隐的不虞。 她敛眸,话说的很客气,“我知殿下只是为我解围。一片好心。” 说完这话,她抿着唇角,俯身向宋暮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宋暮目光深邃,视线落在南欢的身上,表情并不像是有多愉快的样子。 南欢道完谢,却并不起身,“只是今日殿下不该在人前做出那样的动作。方才看到的人并不只有魏玉,还有您的侄女。人多口杂,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此举对您的名声有损。请殿下以后在人前切莫做出这样会落人口实的举动了。”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一静。 “起来。” 他的声音似乎压着某种情绪。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南欢不得不随他的力道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他似乎总是如此,每每受了她的跪拜,并没有丝毫开心。 宋暮揭下她的帷帽。 南欢面上方才那点颜色都已经褪去,她的表情沉寂倦怠,双眸如同古井幽潭。 一张难得的美人面,却是周身半点人气也没有。 客气有礼的道谢,跪拜,言辞恳切的劝导。 这都没有错,却独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她等魏玉的时候,想要再见魏玉一面的时候,何曾想过‘名节’这两个字? 被她这般劝导,宋暮感觉不到分毫的被人关切的喜悦。 宋暮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沉,“你究竟是在为我着想?还是不想在他人眼中与我扯上关系?” 南欢错开目光,沉默不语。 她不明白宋暮为何如此不虞,难道跟她扯上关系还是什么好事情吗? 她想起自己离家那年。 其实下定决心离家的起因,也就是一次春日的邀请。 她的父母替她应下了某位郎君的邀请,在某一天让她赴一场春日宴。 记得那一日,阳光是与今日差不多的好。 满院雪白的梨花被阳光照的清透,梨花的香气笼罩了整个院子。 母亲亲自为她换上新裁的裙子,套上一枚白玉镯,将她妆点得如同一份无比美丽的礼物。 絮絮叨叨的向她一遍又一遍的讲着待客的礼仪,话要怎样说,用怎样的声线,步子要怎样走,笑不能笑得太开心,慢慢又讲起婚后要如何侍奉公婆。 南欢听得并不是十分用心,只当这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宴会,半分都没有察觉到母亲眼中担忧。 直到她去了才知道,这场宴会只为让她相看一眼,宴会结束,她便要与对方结亲。 那个人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对他一无所知。 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结亲’二字时,她八岁,刚从魏氏回到南氏。 从有记忆起,她就在魏家,跟魏家的孩子一起吃饭,吃穿用度一般无二。 尽管魏家的人待她总是隐隐有一层隔阂,但她仍以为自己是魏氏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 魏家孩子多,规矩却很重。 他们不拘束她,却也不陪她玩。 她时常感到格格不入,只能一个人玩耍,只有魏玉时常来陪她。 久而久之,她依赖这位大兄成了习惯,回到自家时她哭的快要昏过去,说什么也不肯与魏玉分开。 不知是谁逗她,说只要她与魏玉结亲,便能跟魏玉长长久久,永远不分开了。 她却是从那一刻起,就抱定决心要嫁予魏玉。 她在这世上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从有记忆起就特别特别喜欢的人。 喜欢魏玉,成了她的习惯,嫁给魏玉,成为他的妻子,是她自小设想过无数次的美梦与未来。 南欢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明知如此,仍要将她嫁与他人。 她回到家说什么也不肯,但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父亲却是第一次动了怒。 “一个女人嫁给什么人,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吗?” 她无法辩驳,只有一句话,“我不嫁!” 母亲一条一条的劝她,说得是那人的门第,父兄,将来的前途。 “那位公子也是四姓高门,父兄都在朝,还有一个侯爵之位可以继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与咱们家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可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魏玉。” 母亲的声音颤抖,“魏玉?可魏玉与他的父兄都已经流放三千里。我的乖囡囡,他配不上你。一个配不上你的男人,你若再抓着执迷不悟,会万劫不复啊!” 父亲的高声呵斥,“你一个女郎说什么喜不喜欢,你还晓得廉耻吗?!” “我答应了魏玉,我答应他我会等他!” 嘭—— 茶杯与花瓶擦着她的头撞在墙壁上,四分五裂,茶水泼了她一身。 “大胆!不知廉耻!我南袤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不孝女!” 后来的事情,南欢已经不再愿意回想。 名声于她,她并不是十分看重。 若她当初肯看重一些,今日就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即便宋暮对她多有帮助,今日在人前为她簪花,这样的行为还是太过了。 南欢也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宋暮会对她有什么心思。 圣上一共七位皇子,活到成年的仅有四位,宋暮行七。 他自小就备受圣人宠爱,名副其实的金尊玉贵。 虽然她近些年早已远离那个圈子,对于他的近况所知甚少。 但即便在商肆之中,偶尔也能从闲谈的客商口中听到一二他的赫赫威名。 料想这世上想要巴结他的人恐怕不会少,天下女子不说他皆可随意挑选,想要择一良配总归是不难的。 若他想娶一位四姓贵女,只消透出口风,四姓十望,那么多家,总有一家愿意投其所好。 “我与您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您与我扯上关系绝非什么好事。” 南欢长叹一口气,转身抬步走上观景台。 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若我说,我并不在乎什么落人口实呢?” 第十五章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南欢听到这句话,第一个想法是。 果然,他还是当年那个令群臣头疼又无可奈何的七皇子。 天生尊贵,圣人幼子。 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万人所指也自有一份谁也不放在眼中的张狂。 她所说的那些,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听在他耳中何其可笑。 南欢侧身站在观景台上,垂眸望着山下,“的确,殿下是龙子凤孙,何其尊贵。天下之人对您且敬且畏,谁又敢对您指指点点呢?” 所谓的观景台,只是一块让游人日久天长踩踏着,以至于被踩去棱角的平滑巨石。 石台旁立着另一块巨石,上面纂刻着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望月山’。 脚下便是山崖,山风吹得南欢的裙摆飘摇,愈发显得弱不胜衣。 她纵使消瘦到单薄的程度,却仍是美丽,只是那份美丽,总让人疑心过于虚幻,像是画上不真实的神仙妃子。 她看向山草树木的目光总是游离的,不聚焦的,却长久的望着山崖之下。 常人站在这样的高度总是会有隐隐的畏惧,但她的身上感觉不到一分一毫的畏惧,只有死气沉沉的倦怠,这让宋暮顿生出一种没来由的焦躁。 他抬步跟着走上观景台,慢慢向她走来,“我可以赐你尊贵。” 南欢面上神色一紧,失神黯淡的双眸总算有了些许生气。 “殿下这是何意?”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亦或者这句话并非她所想的意思。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 宋暮站在她面前,侧身为她挡住了风,也挡住了光。 他的身影从上而下将她笼罩,一起逼近的还有他身上隐隐的龙涎香气。 “我赐你一场泼天富贵,”宋暮凝视着她,漆黑的眼底映出她的面容,“使你尊贵到即便魏玉见到你也只能恭恭敬敬的行礼,令世人对你也只能且敬且畏。如何?” 他仔仔细细的看着她面上的表情,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点喜悦。 可那双凝润的双眸只余惊愕。 答案已经很分明。 南欢看着宋暮那双漆黑的眼睛变得幽邃而冰冷。 她皱眉问道:“殿下可是在说笑?” 宋暮不言语。 他的态度让南欢愈发摸不清楚头绪。 她思绪纷乱,只觉得一切都好像变得不可理解,扭曲又奇怪。 太奇怪了,宋暮,堂堂的平北王怎么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与宋暮之间的关系,又何足以讲到这种话。 曾经的南欢或许是个值得京中儿郎喜欢的姑娘,但如今,瞧得上她便也只有那些贩夫走卒,娶不上老婆的男人。 她不想自轻自贱,但这就是事实,稍稍体面些许的人家都看不上她,怕将她娶进门却要遭人耻笑。 嫁人,这两个字听在耳中,南欢心口仍然会隐隐作痛。 一个人怎么能在拼尽全力从一条河里爬上岸之后,马上头也不回的跳进另一条河流里呢? 她无意为魏玉守节,只是已经心灰意懒。 世上的男子不过如此,什么情爱与山盟海誓都不过一场虚妄。 南欢垂下头去,望着脚下的山崖。 山崖很深,大概有几十米,底下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看不分明。 她失神的望着那层薄薄的云雾,想着云雾之下的山崖下会是什么样,会有很多石头吗? 两个人相对站着,谁也没有开口。 宋暮心口愈发烦躁,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看着我,听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是在与你说笑。” 南欢僵硬的站在原地。 她注视着那双冷沉又桀骜不驯的漆眸,想起第一次见到宋暮时的场景。 其实他们也认识的很早。 宋暮和宋灵是圣人最小的两个孩子,但这对兄妹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而她作为宋灵的伴读入宫。 入宫之前,父母嘱咐了她很多,她第一次从父母口中知道了宋暮这个名字。 在还未见到他之前,她听说了很多他的丰功伟绩,据说他不仅几次当面顶撞负责教课的少傅,还私自将祥瑞赤兔烤了吃肉,砍伐祖帝所种下的嘉木……行了许多荒唐之举,引起大臣们的不满,招致弹劾,劝谏圣人管束幼子。 可圣人并不在意,依旧溺爱幼子。 她知道皇宫中住着一个招惹不得的混世魔王,一个不学无术的,性格糟糕,蛮横无理的皇子。 因此她在宫中处处小心,却偏偏阴差阳错,第一次见面意外得罪了宋暮。 从那一次起,宋暮就好像记恨上了她。 他本人跟传闻中差不多,在宫中肆意妄为,为人蛮横无理。 她从没有喜欢过他,也完全没有想过宋暮会愿意娶她。 他应该是很讨厌她的。 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算不上和睦,称不上朋友,恰恰相反,他们之间多有龌龊,彼此讨厌。 至于为什么他愿意帮她这么多,那是因为他欠了另一个人的人情。 再加上年纪渐长,或许中间又多出些她不曾知晓的变故,总之现在看来他的性子内敛沉稳了许多,朝野之中也多有称赞之声。 他们都变了很多,但他仍旧无比尊贵,她却已经不是能够得罪他也不以为意的南三小姐。 归根究底,宋暮只是处于愧疚一直在照顾她。 南欢心知肚明,只要自己提出要求,宋暮就不会拒绝。 但她这几年过得无论多么难,除了见魏玉这一件事,她再没有主动求过他什么事情。 宋暮的嗓音低缓,目光紧紧锁着她,“今天,我请你来赏花,就是其他寻常百姓,大楚任何一个男人邀请一个女人来赏花的那种意思。” 在她等着魏玉的这些年,他同样的煎熬,终于等到魏玉回来。 听到南欢亲口说‘不等了’,他心里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松下去的瞬间,却又是百感交集,诸多苦涩。 南欢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开玩笑的神色,苦思未果,顿觉疲累。 也罢,究竟是什么缘由,又有什么好揣测的。 她敛眸,挣开宋暮的手,身体姿态僵硬而戒备,甚至忘记这是观景台,身后便是山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宋暮心口一跳,不假思索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拽回了身前。 见她表情愈发戒备,他眼神暗了几分,放开手,“小心些。” 南欢抿了抿唇角,触及他的目光,又匆匆收回,“殿下,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即便看我可怜,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您是堂堂亲王,婚姻大事又岂能儿戏。”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她不想嫁给他,也懒得去思考他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起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婚姻大事,与她无关。 这般说只是给彼此留几分颜面,或者说,不至于得罪宋暮。 她已经得罪不起他了。 眼前的姑娘正处在最好的年华,华服盛妆,面容美丽而沉静,却像是一颗被人摔碎又拼起来的明珠,看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不自觉的闪躲。 她已经不相信自己会得到很好的对待,不认为自己值得最好的一切。 可曾经的南欢,他最初认识的那个三姑娘,看人时的目光从不闪躲,哪怕面对圣人与太后也是自信的。 她就像是一轮光芒柔和的明月,只要出现,所有人就不自觉的将目光看向她。宫中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人,哪怕是最刻薄的宫妃也愿意喂她两颗枣。 宋暮的嗓音低哑,“你不信我?” 南欢恭顺的垂着眼,望着视野里浓紫的大袖,“臣女不敢。” “要我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并非可怜你。” 下一个瞬间,宋暮俯下身来逼近她,南欢想要后退,却被他揽住了腰,动弹不得。 绸缎般的发丝扫着他的手臂,她的腰身纤细,在他掌中不盈一握。 宋暮垂下头来,近距离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倒映出她有几分惊慌的面容。 “南欢,我想要与你成亲,并非是因为别的因由,不是因为可怜,不是因为我想娶一位南家的小姐,而是因为我想娶只有你。” 第十六章 “殿下深情厚谊,我深感惶恐……” 眼前的姑娘似乎是被惊住了,但给出的答案并不是很让人出乎意料,宋暮心头又泛出了几分苦涩。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忽有快马蹄声逼近。 望月山不是以奇伟出名的山峰,但临近山巅也颇为陡峭,正是因此,观景之人为求稳妥大多选择步行登上山巅。 这般在山巅仍旧纵马的大胆之人,除了宋灵几乎不做他想。 南欢面上惊慌之色更重,伸手抵住宋暮的肩膀,着急的将他向外推。 她病体虚弱,自觉用了全力,但推在宋暮身上,于他来说便好似小猫挠痒一般。 远远的传来宋灵意气风发的声音,“欢儿!你瞧瞧我给你带的好东西。” 宋暮看清她面上的惊慌失措,知道她并不愿意在宋灵眼中与他扯上分毫关系。 他垂眸,放开了手。 南欢慌忙与他拉开距离,逃到观景台的另一边,整理着衣裙。 宋灵驾马行到观景台下才停马,她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抱了满怀的花枝。 桃花,梨花,槐花,杏花,梅花,兼有芍药,牡丹,不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各色芳菲以绳结束在一处,浓香扑鼻,好似将整个春天都摘了来。 她翻身从马上下来,怀中娇嫩的花朵经不住这样的颠簸,簌簌的往下落着花瓣。 宋灵笑着走上前,南欢匆忙走下观景台迎她。 “欢儿,快拿着。这都是我给你摘得。你瞧瞧喜欢吗?” 南欢被塞了一个满怀,她吃力地用两只手抱着繁多的花枝,“十分喜欢,谢谢灵姐姐。” 宋灵细细瞧着南欢的神色,她与南欢是多年的旧友,南欢面上的不自然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扫了一眼南欢身后的宋暮,总觉着这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事。 她眉心微皱,眼睛里有几分怀疑,压低声音,“老七这混账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宋灵的音量虽然自以为压低了,但宋暮站得并不算远,此举无异于大声密谋。 南欢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故作无事笑了笑,“没有的事情。我只是有些疲乏了。山上风大,吹得我头疼。灵姐姐可否送我一程?” 宋灵松了一口气,爽快的答应了,“好。我送你回行宫。” 眼见着宋灵风风火火的要将人带走,宋暮出声道:“慢着。” 南欢脚步一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满心的抗拒。 宋暮已走到她的身后。 南欢不得不转过身来,怀抱花枝,长睫低垂,“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一只手摘下她衣裙上的花瓣,宋暮低声说道:“帷帽还给你。” 她看向他手中的帷帽,却猝不及防被他抢去怀中的花束。 层层叠叠的细纱罩上来,挡住了她的面容。 宋暮一只手轻而易举的提起花束,一只手慢条斯理的为她调整帷帽的方向,将绳结绕过耳后系在下颚处。 南欢隔着朦胧不清的白纱,盯着男人修长的脖颈与喉结。 宋暮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收回手,“我方才所说的,你不要急着拒绝,多考虑一下。” 宋灵在一旁驾着马缓步走过来,绕着南欢转圈,连连催促,“欢儿,我们快走吧。” 南欢后退一步,略略弯腰,向宋暮俯身行了一礼,“不必考虑了。请殿下另寻良配。” 她转过身去,一只手搭上宋灵的手。 二女乘马离去,她走得果决,一丝留恋与犹豫也无。 宋暮目送着那道身影的消失。 宋灵将南欢送回行宫,南欢却拉住了她,“灵姐姐,我想下山。” 宋灵有些诧异,“现在就下山?何不多玩两日?” 南欢摇头,“现在就想下山。” 这春猎场,本就是浮华所在,不是如今的她该来的地方。 来此只为见魏玉一面,既然此事已了,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若是不小心撞上哪个故人,难免又生出许多波折。 况且,宋暮今日的言辞在她脑海中徘徊不散。 这两日处理这些事情,让她心神俱疲,她本就在病中,撑到这会儿已经是勉强。 南欢不想再为宋暮费神,更不想留在这里与他有什么牵扯,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宋灵,“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唤太医来。” 南欢拉住宋灵的袖子,“灵姐姐,不用了。我只是离家太久想家。” 宋灵,“那你陪我再吃一顿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这一顿饭,南欢吃得仍旧勉强,她半点胃口都没有。 宋灵见南欢实在坚持,面色虚弱,只得差人送她下山回家休养。 晚霞铺满天空,不比山上僻静,平乐坊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 沿街的铺子点起了灯火,一盏盏灯笼在昏暗的落日余晖中随风转动。 南欢小心的提着裙摆,踏着宫婢递上的小凳下了马车。 宋灵的车驾便如同她本人一般,赤色,金饰,车箱描画金凤,左右各悬金玲,通身的尊贵,让人一见便想要退避三舍。 这两车架太过于招人眼目,偏偏已经是南欢再三恳求之下,宋灵拨出来自己的车驾之中最为平常的一架。 这一路上所有见到这辆车驾的车马都自觉避让,哪怕是在平乐坊最繁华拥堵的街段都仍旧能够畅行无阻。 从前的南欢注意不到这样的事情,她只会觉得车马走得快,是因为马匹的脚力好。 一件事习以为常之后,便很难觉出有什么不对。 倚在门口迎客的老妈妈目瞪口呆地望着立在晚阳之中,头带帷帽遍身绮罗的佳人,一时竟不敢认。 平日里来她这地方享乐的权贵也不是没有,但从没有哪一位能撑起这样大的阵势。 王凤珠本来在酒舍中擦着酒坛,听到响动,顾不上许多,连忙开门将南欢迎了进来。 直至眼见着南欢推开了酒舍的大门,进了门。 倡肆的老妈妈才算是回过神来,确认方才那个华服盛装的美人的确是南欢。 在这条街上开了几年酒舍,日日穿着颜色黯淡的粗布旧衣进进出出,背后被人叫做疯女的那个南欢。 她眼中闪过一线激动,心中开始盘算起来。 这般看来,恐怕这位南小姐是要重新飞黄腾达了啊! 那辆贵重无比的车驾驶出长街,街上的行人才敢重新放开脚步。 对门典当铺的伙计啧啧称奇,“乖乖。方才南小姐那一身,若我没看错可是上好的古香缎,仅仅是缎子好便也就罢了。裙摆上的牡丹可是实打实金线织出来的。这么一条裙子,可就抵得上咱们这家店了。” 另一个伙计笑道:“没想到,咱们这街上原来是住了一只金凤凰。瞧瞧这架势,南小姐应当是要被接回家了吧。到底是亲生的儿女,又怎能舍得当真不管不顾。” 王凤珠替南欢取下帷帽,她是世家高门的家生子,从前见过的富贵恐怕常人都难见,一眼便认出来南欢身上的衣裙皆是崭新的,为她量体所裁的衣物。 这可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就能赶制出来的,必定是早有准备。 再看送南欢回来的车驾并非亲王的仪制,从前魏玉对她家小姐的照顾就一向周密,定是亲派了车马送小姐回来。 她心中欣喜,面上笑道:“小姐,你可见到魏公子了?他如何说?果然他一定是有什么人前不能言明的苦衷。幸好你们见了这一面。” 提及魏玉,南欢眸中一黯,低头沉默不语。 王凤珠观察着南欢的神色,知道这结果恐怕不好,她心头一沉,唇边的笑意散去,“小姐,怎么了?难道你没见到魏公子?” 回到这间熟悉的酒舍,放下戒备,一整日奔波的劳累与倦意翻涌着卷上来。 在他人面前尚可强装无事,但在陪伴多年的奶娘关切下,南欢却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一只手抵着眉心,“奶娘,别说了。” 她闭了闭眼,慢慢的说道:“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个人了。从前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我们都忘了吧。” 王凤珠着急的望着南欢,“这是什么道理?我的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见到了魏公子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南欢沉默了良久,才一脸平静的说道:“没有什么误会。我见到他了,还有他的妻子。” 王凤珠一下没了声响。 南欢绕过她,步入后室。 王凤珠追上来,她气得红了眼睛,“小姐,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我们去南家去!去找老爷与夫人,他们知晓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一定会为您做主。” 南欢停住脚步,她看着面前的奶娘,忽的一笑,“他们是知晓的。” 魏玉成日与宋芸出双入对,京城才多大一点呢。 南家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的,想着魏玉不肯在人前认她是有什么误会的人只有她这一个傻子罢了。 几坛陈酒被放置在房门前。 她绕过酒坛,进入房间,卸下一身的钗环,将墙上的画像一张一张揭下来撕去。 做完这么一番,她双腿已犹如灌铅,可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无法控制的一次次想起魏玉。 一时是他背着宋芸上山赏花的场景,一时是从前他背她下山的场景。 已决心放下的人,偏偏思绪却无法控制, 这般辗转反侧,总是难眠,越想睡越清醒。 直至就连隔壁的倡肆也不再传来丝竹之声,南欢从床上起身,推开房门,目光落在院中的酒坛上。 她脚步微顿,弯下腰拎起一坛,撕开封纸,低头饮了一口。 苦酒入喉,却也不敌心中百般苦涩,几口灌下去,意识逐渐不甚清醒,她总算觉出几分乐趣。 长夜漫漫,不如且饮酒。 第十七章 圣人已是杖朝之年,体力本就有所下降,行宫遇刺一事更是惊了王驾。 惯例是要在望月山的行宫中住上十日,游猎赏玩,却到底是没了心情,不出五日就提前拨驾回宫。 王府中管事的是从宫中跟出来的大太监,全安,他年纪已有五十,打三十年前就在容妃宫中伺候,多有资历。 自得信起,全安一早便带着人开了正门,候在门前迎接。 远远见一车马行来,自马车中走下的身影立在昏黄的落日余晖之中,如重笔勾勒出的蜀道山水,骨气自高。 全安屏息,府门前接连跪了一片。 “起来吧。”宋暮迈步跨过门槛,“这几日府中可有什么人上门?” 全安起身快步跟了上去,“倒是有一位从前未来过的客人。” 宋暮抬眼看来。 全安小心翼翼的看着宋暮的表情,“越大人的一位契弟来咱们府上,说是有要案要查,闹着要进府搜查。” 越不是什么大姓,朝中称得上越大人的只有一位,越恒。 此人乃是圣人的宠臣,却并非什么能臣。他本人出身市井,早年曾因多次盗窃而遭到牢狱之灾,就连所识的字都不算多,常常因为看不懂公文,甚至谏臣参他的文书闹出笑话。 虽然看不懂文书,但这人有一张极其会说的嘴,在圣人面前可以将黑白颠倒,哄得圣人眉开眼笑。 平日里纠集了一批契兄弟,尽干些罗织罪名,诬告他人的事情。短短数年,京中已有数十家遭其所害。 宋暮眉梢微挑,“你让他进门了?” 全安摇头,“老奴岂敢放他入王府。但这位越大人如今权势煊赫,圣人多有宠信,实在不好得罪。老奴给了一笔银钱将他打发走了。” 宋暮淡淡道:“多少?” 全安面露无奈,“三百两。” 宋暮扫了他一眼,眸光冰冷而锐利,“三百两金,还是三百两银?” 全安长叹一口气,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您,越大人的契弟是见惯了大世面的。老奴说破了嘴皮子,好生奉上茶饮,三百两金才将将打发走。” 宋暮冷笑了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以后若是再来要钱,让他来禁军寻我。” 若是越恒敢去寻着宋暮要钱,又何至于派个无关紧要的使人趁着春猎宋暮不在府中的关头往王府走这一趟。 无非是又想吃肉,又怕挨打。若是宋暮当真发了火,他便将那人推出来了事。 全安低头应是。 宋暮停下脚步,他静思片刻,方才开口道:“此外没有他人上门?” 全安与宋暮对视,他一头雾水,揣摩片刻,小心开口,“要不殿下告诉老奴这本该上门的客人是谁,老奴现在就亲自去请来?” 宋暮目光微沉,“罢了。去将沉月召回来,我在书房等他。” · 酒舍大门紧闭,院中酒气与药的酸苦之味混在一处。 南欢躺在榻上,满面晕红,昏睡不醒。 也不知道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宿醉所致,还是高烧不退而产生。 王凤珠将她上身半抱起,靠在自己怀中,用小勺一点点将药喂进口中。 南欢昏睡之中,连吞咽都不会。 这一碗药灌下去,却有大半碗吃不进口中。 王凤珠红着眼叹了口气,“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本就身体不好,还饮了那么多的酒。” 南欢似是听见了,她挣扎着睁开眼,勉强看了一眼王凤珠。 连着几日南欢只要醒着,便总要喝酒,饭食都用的很少。 整日喝得醉醺醺,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王凤珠对上南欢的目光,忍不住掉了眼泪,“小姐,你能不能以后别再喝酒了。” 南欢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出口的嗓音沙哑,低声宽慰她,“好。奶娘,你放心,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抬手接过药碗,一口气将又热又苦的药全都灌了下去。 王凤珠嘟囔着,“这样一边喝酒,一边饮药,病何时才能好?” 看南欢酗酒酗的那样凶,王凤珠心头都害怕。 曾经南欢的二叔,便是因酗酒而不到三十岁就早早亡故。 她想抽时间再回南家一趟,说什么也得见一面柳夫人。 南家子嗣不丰,南袤与柳夫人只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现在南欢这种样子,恐怕也只有柳夫人才能劝住了。 倘若南欢万一养不住了,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总也得见最后一面吧。 · 宋暮站在床边瞧着床榻上睡得昏沉的人,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竟又瘦了些。 若是从前只是看着纤弱了些,此时却也就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消瘦到让人侧目的程度了。 男人面色平静,浓紫大袖下的手却已用力到指尖泛白,“胡先生,你医术高超,一定能保她无事对不对?” 胡之行收回搭在南欢腕上的手,面色凝重,“酒乃辛散走窜之物,夫人素体虚弱,脾胃不足,烈酒不能克化,反伤脾胃,水湿不化,酿生痰热。脾为后天之本,夫人先天已有不足,风寒未愈,如今后天又伤,虚实夹杂,要调治实非一时之事。” 宋暮低眸望着床上的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是病,便总有医治之法。” 他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治倒不难治,我重新开一张药方,再开几张补药的方子。近期仔细保暖,不可见风。每日服药,不可再沾酒饮,更不可再心怀忧思。只要好好养上几月,慢慢调理总能补回来。但若继续这般损毁身体,即便神仙来了也是难救。” 他抬头看向宋暮,“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暮,“说。” 胡之行,“殿下膝下无子,后院无妻,又临近而立之年。既这般爱重这位夫人何不将她接入王府,好生调养,以期早日诞下后嗣。这般才算是长远之策。” 他本是北州左卫的一个小小的军医,平日里随军医治伤兵。 那年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圣人最疼爱的幼子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一纸调令空降北州大都督。 北蛮本就对北州虎视眈眈,闻讯大喜,纠集十部精兵率军突袭北州。 宋暮率军几次打退北蛮的精兵,半年里多次受伤,一次伤的比较重,军医们束手无策,胡之行大胆一试,用了一味猛药。 就这么一试,宋暮竟起死回生。 宋暮伤好之后就对他多有礼遇,甚至回京也没忘了他。 直接将他从北州调回了京城,升任禁军府医校尉,同时王府中的贵人有什么头疼脑热也常常会召他前去。 这样的日子不是不好,只是京中禁军一年也难遇到一个重伤需要医治的士卒。这份工作清闲得让胡之行很郁闷,总觉得手里的月银烫手。 这两年边境多有动荡,他总想着宋暮什么时候亲征,他能够跟着一起再回北州。 可惜,宋暮自五年前擒获东藩纳奇部,将纳奇押送回京之后,就几乎再未踏出过京城。 其中缘由,圣人亲口所言,‘白麟无后,朕怎能放心他前线拼杀?” 如今总算见宋暮身边有个正值妙龄的美貌娘子,几番让他前来诊治,胡之行不懂为什么宋暮还不将人接进王府中去。 只要她进了王府,他一定尽心为这位夫人调养,保准她能平平安安的诞下子嗣。 “下官再多嘴一句,置办外室不是什么大事,郎君风流本是常事,可传出去到底不体面。外室子也难上宗室玉牒。” 此话一出,房内众人都变了脸色,暗暗去瞧宋暮的面色。 宋暮面沉如水,“沉月,送胡大夫回去。” 沉月颇有眼色,将胡之行送走的同时,还将其他人都一同带了出去。 直至带着胡之行走出院子,沉月方才正色对胡之行警告道:“方才那些话,先生可切莫再说了。那位姑娘并非王爷的外室。” 胡之行摸不着头脑,“并非外室?那是何人?” 沉月一脸神秘的摇了摇头,“说不得,不好说。” 宋暮在床边坐下。 南欢唇角微勾,似乎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 她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尚在家中的时日。 日光正好,父亲将她放在膝上,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的写字,一旁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两位兄长。 “小囡囡,来,你看着,这个字便是囡了。”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问道:“阿父,囡字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只有我是囡囡,哥哥们不是囡囡呢?” “我的乖囡囡,你瞧,这框中有一个女字,没有第二个女字。爹爹也一样这辈子就你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只有你是咱们南家的囡囡。” “我是囡囡。爹爹,我是乖囡囡。” 梦里梦外,南欢眉心舒展,唇角微扬,笑得一如孩童般快乐,口中的声音几不可闻。 宋暮俯身听清她口中的话语,心口似被火焰微灼,说不出的疼痛。 隐隐的,南欢似乎听见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南欢,你就那般想回家吗?起来,告诉我。” 梦中,父亲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掌心温暖干燥,让她凭空生出一股几乎虚幻的幸福与安全感。 她歪过头,将高热的面颊依偎进宽厚的手掌,贴着粗糙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 第十八章 唇齿干涩,南欢挣扎着从美梦中醒来,入眼望见一方半透明的暗花纱床幔,隔着朦胧的纱幔,屋中陈设依稀有几分熟悉。 她怔怔的望着纱幔之后不甚清晰仍旧能够看出华美的陈设,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若不是在梦中,又怎会回到南府? “小姐,你醒了。” 一人快步走上前来,拉开床幔。 天光大亮,在拉开纱幔的瞬间,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涌入床榻。 南欢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楚分明,房中的摆设用具一应都是她所熟悉的。不是她所住的那间闺房,而是相邻的馨园。 而眼前之人,也分外熟悉。 女人生的秀美,一双杏眼,唇边一点红痣,笑起来颇有几分娇俏。 正是她曾经的贴身丫鬟妙乐。 南欢初醒还有几分混沌模糊的意识,一时让这张脸震得清醒了不少,点点滴滴有关于过去在南府时的记忆涌入脑海。 记忆中娇俏的少女,此时已经做了妇人打扮,头戴金簪,瞧着颇有几分气派,想来这些年应当过的不错。 她在南欢的注视中,莞尔一笑,“几年没见小姐可还识得婢子?” 宿醉之后的困乏与恶心感涌上来,南欢头疼欲裂,怀疑自己还在醉着才会见了这么一遭,不由得捂住头,闭着眼低唤了一声,“奶娘呢?” 妙乐,“您现在被接回家了,夫人谅解这些年王婶照顾您多有辛劳,特赏了她厚礼,将她送回家乡休养,也尝一尝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您放心,以后我照顾您,不会比王婶差。”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声推门的响声。 南欢闻声睁眼看去。 所见不是奶娘,却是阔别已久的亲娘。 一群婢女与仆妇鱼贯而入,众人簇拥着的贵妇人从光亮处走来。 那贵妇人生就一张芙蓉面,柳眉细长,双眸清润,只是眼角的细纹显露出些许年龄,却更添几分风韵。 不是柳夫人又是何人呢? 南欢浑身微微一僵,刹那之间,分不清心中是喜悦更多还是畏惧更多。 离家日久,她对亲人,对曾经与她相识的故人都怀抱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态。 且敬且畏,不是不思念,只是临了到底是畏惧的。 她知自己声名尽毁,却怕从亲人旧友的面上看到讥讽,嘲弄,嫌恶,轻蔑…… 四目相对,柳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眼眶一点点的红了。 她上前几步,扑在了她的床前。 南欢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闻着熟悉的,只属于母亲的淡淡的温柔的九合香,眼眶一红。 若是梦,这梦也未免太过于逼真了一些。 她的目光贪恋的流连在母亲的眉眼之间,只盼这个梦晚些醒来,让她再多看一眼。 柳夫人将她搂进怀中,又是哭又是笑。 “囡囡,你可算是醒了。娘整日的担心,生怕你有什么事。你怎么这样傻。” 柳夫人这一哭,周边的仆妇便跟着也红了眼眶,哭成一片。 南欢被柳夫人抱在怀中,听着耳畔母亲哀切的哭声,不由道:“母亲,我没事。莫哭。” 出口的嗓音沙哑又虚弱,原本就干涩的嗓子稍一开口愈发疼痛。 柳夫人哭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抚了抚南欢的肩背,这一抚,刚止住的眼泪便又往下掉。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啊,你瘦成了这般样子还说什么没事。” 自门外走入一人,“娘亲,切莫再哭了。下午你还要去赴宋国公夫人的宴。” 柳夫人这才稍稍放开怀中的女儿一点,抽出帕子擦拭着面上的泪水。 南筱看向南欢,目光一寸寸扫过她苍白消瘦的面容,眼底冷色愈重。 南欢触及南筱的目光,浑身一颤。 离家两年,她对家中之人,尤其父兄,都是羞愧且敬畏,平日也是避之不及。 但这大抵只是个梦吧。 若不是梦,南筱又怎会正眼瞧她,她怎会被接回南府。 既是梦中,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她不再犹豫,低声唤道:“二哥。” 南筱微微颔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既然回来了,便安心住着吧。”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这个梦又显得真实了几分。 南欢仰头望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二哥可是十分憎恶我?” 南筱听到这话一怔。 柳夫人在一旁忙道:“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憎恶你。” 南欢敛眸。 柳夫人抚了抚她的长发,“囡囡,你只管住在家中好好休养,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只管跟妙乐说。好好养好身体。你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南欢乖顺的点了点头。 妙乐从婢女手中接过药汤,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扶着南欢,“小姐,来,喝药了。” 南筱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发一言。 柳夫人坐在一旁,不错眼的盯着南欢喝完了一碗药,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体己话。 南欢本就头疼,一碗药下去,困乏又更重了几分,听不到一半就又昏睡了过去。 她病的昏昏沉沉,也分不出白天黑夜,意识朦胧之间,偶尔听见耳边似乎有只言片语。 有人轻轻将她抱起,声音熟悉,“小妹,喝药了。” 温热发烫的药水沾湿了唇瓣,她无意识吞咽了一部分,却又有一部分溢出了唇角,下巴被人用软布擦拭。 她让人擦了几下,意识才算清醒了些,强撑着睁开眼睛。 南辞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小妹,你醒了!” 南欢靠在床头,眉眼秀美,却透着一股久病的虚弱,双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看人的目光带着几分迷茫,明明是才刚醒,但眼神中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定定的看了他几秒,似乎才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兆安哥哥。” 没有什么梦会连着做两次,她竟是真的回到了南家。 倒是她想错了,父亲原来对她尚存一线怜悯。 南辞高兴得把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他把双手伸进袖子里摸了一番,神秘兮兮的说道:“小妹,你猜猜兆安哥哥袖子里藏着什么好东西?” 南欢犹豫了一瞬,轻声问道:“是什么?” 从小,南辞就很疼她。 他们两个的年龄相差不大,他常常把自己的玩具送给她,见到喜欢的,好玩的东西也要专门拿来送她讨她开心。 可她还是忘不了最近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马上,众目睽睽之下喊她为疯女。 见她有所犹豫,就连望向他的眼神都透着些许不自觉的小心。 南辞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他强打精神,“唉,你这人真没意思。让你猜你也不肯猜。” 他将手从袖中拿出来,掌心中躺着一枚白玉打制的小兔子。 南欢一如古井幽潭般沉寂的双眸在望见那只兔子时泛起波澜。 “铛铛铛——,”南辞笑着将小兔子递给她,“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南欢已经过了见到一件可爱的小玩意就会开心的年纪。 她垂眸盯着那枚兔子,一言不发的看了很久,忽然觉得眼底酸涩。 这样被人哄着,宠着,记挂在心上的日子,自从她绝食对抗那桩婚事就再也没有了。 南辞有些手足无措,他慢慢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挠着后脑勺,“怎么了?不喜欢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这种小东西。” 南欢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露了哭腔。 从南辞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苍白消瘦的面容上微微发红的鼻尖,他的目光不自觉多出几分怜惜,“也是。我们囡囡都长成大姑娘了。也不能还跟以前一样。哈哈哈。囡囡,不,小妹,下一次我寻点别的东西送你吧。你想要什么呀?” 南欢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氤氲着一层泪光,眼眶红红的,瞧着就跟只浑身雪白只有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我很喜欢,”她一开口眼泪就簌簌的往下落,“这个小兔子我很喜欢。兆安哥哥,我没有不喜欢。” 南辞慌忙把手里的兔子塞给她,“囡囡,你别哭啊。喜欢就拿着,不行我再给你买一个,不,咱们买一箱。你要多少哥给你买多少好不好?” 他手忙脚乱拿了方才擦药汤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南欢攥着手里的兔子镇纸,抽噎着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开心了。” 她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南家,永远只能在梦境中与父母亲长相见。 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够回家,伏在母亲怀中,收到兄长赠的礼物。好像离家几年,但一切都没有变过。她仍是南府上下最受疼爱的小女儿。 南辞松了口气,放下帕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分毫的不耐。 “小妹,开心才不能哭鼻子呀。今天就送了你一只兔子就哭成这样,以后我还再送你别的东西可怎么办。” 一旁的妙乐笑着端药上前,“小姐,别光顾着说话。这可是夫人专门嘱咐用上品的野山参还有各种珍贵药材炖出来的补药。您快些趁热喝了吧。” 南欢一怔,“专门为我炖的补药?” 妙乐笑道:“可不是。夫人与老爷很是关心您的身体呢,用的药都是最好的。” 南欢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她自小身体就不好,进补是常事,补药从小喝到大,许多味道特殊诸如人参之类的药材进口就能尝出来。 这一碗的确是补汤,用的参也是难得的好参。 得到的太多太顺利,反倒让人心生不安,害怕一切都是虚假的。 南欢喝完一碗补药,骤然得到眷顾的惊喜退去,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她擦干净眼泪,定定的看着眼前人,“兆安哥哥,我不要别的什么。你能不能帮我见一见奶娘?” 第十九章 南辞面上笑容一僵,倒是妙乐抢着接话,“小姐。您忘了?我上次就跟您说过了。夫人重赏了王婶,她现在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以后我伺候您,您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便是。” 南欢兀自沉默。 高门世家素重清名,她已经被赶出家门,奶娘上门都未能叩开南府的大门,让父母接她回家,怎么会一觉醒来就稀里糊涂的回了府。 偏偏奶娘还不在身边,想找个人问一问都没处去问。 或许是她多心,但她直觉其中恐怕……另有什么缘由。 南辞笑道:“等你身体养好了。兆安哥哥带你去西郊的庄子玩,我这两年又新修了几个园子,有一个邻着卫河,引了活水,种了一池子水莲,你见了一定喜欢。“ 南欢长睫低垂,柔顺的点了点头,弯起唇角,“多谢兆安哥哥。我会快些好起来的。” 这个妹妹几年未见,性子似乎又沉稳了不少,心事藏得很好,情绪不露分毫,像是一颗被打磨去棱角的石子,虽已经摸不出有什么锐利边角,但稍稍用力一捏就会彻底碎得拼不起来。 南辞不由得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那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走出院子,乌云堆叠在天空,天色昏暗。 南辞迎面撞上站在院外的南筱。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不短的时间,见他出来,方才低声问道:“如何?” 南辞有些诧异会在这里看到南筱,这个点按照他的了解南筱应当还在宫门巡视才是。 不过一瞬,他便了然,明知故问道:“什么如何?” 南筱面色平静,定定的注视着她,“三小姐如何?她醒了吗。” “三小姐,原来你问的是三小姐。” 南辞话音顿了顿,“既然想知道她怎么样,二哥你都走到这里了,怎么不进门亲自去看看。” 南筱不答反问,“她有说什么吗?你送了她东西,她可还算开心?” 南辞唇边笑容多出几分苦涩,“开心倒是开心的,只是我觉得她已经起了疑心,这样一直瞒着也不是事情。若她哪一日出了院子,只消在府中转一圈,迟早都会发现。” “能瞒一日就再瞒一日,瞒到她能够下地,自己走出院子的时候再说其他的话也不迟。” 南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抛予南辞,“明日你将这一袋金瓜子给她,就说是你给她的。” 细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浸湿了雪白的梨花瓣。 宋暮跨过门槛,全安撑着伞迎上来,低声道:“殿下,南家那边送来一女。说是黄门侍郎南严,南大人的女儿。您看,怎么安排?” 四姓十望,骤然看去只是四个姓氏。 但即便相同的姓氏,却又因出身地不同,分成了不同的郡望,出身同一个姓氏与郡望的家族之内又细分出不同的嫡脉与旁支。 四姓之间大多同气连枝,世代通婚。 这位南严南大人,正是出身安州南氏小房的旁支,年少好学,起家千牛卫,十数年步步高升到了黄门侍郎,善巧言,一向颇得圣意,算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他的几个女儿在京中素有美名,历来求娶者甚多,一位嫁予了长乐王之孙,一位嫁了柳氏的贵子,皆是正室妻子。 如今南大人膝下只剩一个女儿,按理来说也是要嫁予王侯为正室的。但半月前,这位南大人已被越恒拿着几个证人当殿告了一个贪赃之罪,获罪去职,擒拿下狱。 “南严的女儿。” 宋暮话音微顿,瞥了他一眼,“你再说一遍,谁送来的?” 全安意识到自己的话没说清楚,他小心翼翼道:“南家,是白马公府的南袤,南大人府上送来的人。” 越恒与南严可以说不仅素无仇怨,还因着同在圣人面前当差,可以说颇有几分交情。 这家伙之所以翻脸不认人,说来缘由简单。 时人以与四姓结亲为荣。 越恒这样市井之徒的出身,既无才学傍身又无寸功,却圣眷优厚,便也生了心思,想要一位世族贵女为妻。 更何况,这位南氏女还素有美名,越恒一向好色,怎么能不动心,为此他甚至休弃了糟糠之妻。 南严平日里愿意与越恒虚与委蛇,临到这无赖上门求娶,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越恒这么一番不过是为了逼娶南氏女,南袤这时却将烫手山芋送来了他这里。 宋暮冷笑一声,“他倒是挺会送。” 全安等了半响,不见宋暮下一句,只得揣度着问道:“要不我将人给南府送回去?” 宋暮推开书房的门,“留下来,暂且安置在见星楼。” 全安松了口气,收了伞,又想起另一件事,“殿下,沉月回来了。” 宋暮,“带他来书房。” 全安一扇一扇的关了窗户,躬身又退了出去。 沉月步入书房,门外守着的小太监立刻将门合上。 他走到桌前,一撩衣摆,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殿下,南小姐已经回南家了。我还要跟吗?” 宋暮把玩着白玉的镇纸,垂眸看着他,“我有说过不用再跟吗?” 沉月,“卑职知道了。” 宋暮的手指轻叩桌面,“这两日将胡之行送去南府,话要怎么说,你自己掂量。下去吧。” 沉月起身对他鞠了一躬,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日又一日,馨园的上空始终飘散着淡淡的药香味,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流水般送进南欢口中。 柳夫人三两日便总要来探望一番,同时送来各色各样的钗裙,零食,对她好生关切一番。 因着柳夫人的关照,每日妙乐提来的膳食都十分用心,全是她旧日爱吃的菜式。 南筱自她回来,只来见过她一次,南辞来得多,几乎日日都要来,送点东西,或者说上几句笑话与见闻的趣事逗她开心。 只有父亲一直没来见她。 南欢宽慰自己,父亲许是太过于忙碌了。 再者说,只有晚辈去拜见长辈的道理,没有让长辈来见晚辈的道理。 父亲既然肯松口接她回家,已经是对她格外宽宥了。 她现在就在府中,以后多得是时间去见父亲。 许是药汤中加了安神之物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那一碗一碗的补汤起了效果。 南欢从回到南家起,再未做过噩梦,睡得十分安稳,不会半夜惊悸而醒,也不会一闭眼就是满脑袋让人难过的回忆。 她很少会再想起不该想的人,却偶尔会看着窗外梨树枝上开谢的残花想起望月山行宫中那些开得正好的槐花。 送她下山时,她答应宋灵,若是公主得闲来酒舍找她,一定会拿出最好的酒招待。 也不知道宋灵最近有没有去酒舍,又是否知道她回了南家。 这一走太匆忙,店面的租期还未到,酒水还剩不少,林林总总的还有些用惯的旧物也未曾来得及带在身边。 就连奶娘也没见上一面。 想到那间经营了一段时日,耗费她不少心血的酒舍,还有陪伴多年的奶娘,南欢心底涌出几分惆怅。 但她也明白父母就在身边,有人陪着她说话帮她解闷,有人日日关照着她的生活。 这样好的日子是该懂得知足,若再说有什么忧愁,未免太不知好歹。 大概是休息好了,不喝酒了,加上那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的功劳和柳夫人精心照料。 数日将养下来,南欢总算恢复了些精神,面上养出了些许血色,不再如同之前一般苍白的吓人,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终于这一天,她手撑着床榻坐起来,让妙乐拿了鞋子,想要下地。 妙乐面上有几分担忧,“您现在的身体好全了吗?要不,咱们还是在屋里待着吧。” 南欢,“我病的没有那么严重。日日躺着骨头都要躺软了。妙乐,劳烦你帮我拿一双鞋来。” 妙乐犹豫道:“姑娘若是想要出去,还是先容我去知会一声夫人。” 南欢的嗓音温和,却很坚持,“我就在院子里走一走,不出门去,不用知会了。” 妙乐只得拿来一双绣鞋让南欢穿上,又帮着她换了衣物。 推开房门,满院的翠绿映入眼帘。 酷夏的日头正烈,照得她这个久不出屋见光的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妙乐劝道:“小姐。我扶着您回去吧。这会儿太晒了。” 南欢却是笑道:“不碍事,晒晒太阳也好。” 她慢吞吞的沿着石子小径走着,眼含喜悦的欣赏着园中的景致。 绕过假山,树影幽幽。 两个婢女立在树下谈笑,“你们说,今个真是奇了。咱们府中是什么样的门第,老爷平时多看重清名竟偷偷用一顶小轿将那位又接回来了。你说老爷是怎么想的呢?” “日日熬着药,也没见那位出来走动走动。我猜这位恐怕是活不了了,好歹是亲生的女儿,接回来也就是让她最后过上几天好日子罢了。一顶小轿连夜接回来,这意思不就是明面上咱们南府仍旧没这个人嘛。” 这两道声音骤然听起来十分熟悉。 南欢细细思量片刻,方才想起,这两个人原本就是她院中的婢女,也侍候过她一段时日。 一个唤作云月,一个唤作云霞。 妙乐面色一白,急着上前制止两个人。 南欢却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头。 她立在山石之后,静静听着传来的谈笑之声。 云月了然道:“也是。我听说冯管家这几日正在准备薄棺,就是不知道这位什么时候才能咽了气。我可不想在这馨园日日守着一个算不得正经主子的病秧子了。” 云霞有几分不满的长叹一口气,“若是能够调回朱苑便好了,那位欢姑娘如今才是咱们府中正经的小姐。” 第二十章 天旋地转,鸟语花香好似一瞬间都消失了。 热辣的日光照在山上,她却感觉到骨髓深处透出寒意,脚下站不住。 欢姑娘? 朱苑的欢姑娘? 这馨园不是她的闺房,朱苑才是父亲专为她修建的庭院。 院中布景栽种奇花异草,一步一景,花草的栽种修剪全按着她的心意。就连铺地的地砖都用得最上等的金砖,质地细密坚实,冬暖夏凉。 只因她喜欢光着脚在屋中行走,卧房一应铺上了四棱白梅毯,三日一换。 专为她修建的朱苑,竟住着另一位欢姑娘? 是了。 若不是朱苑已经有主,她怎么会被安置到常年空置的馨园。 “我听云光说,昨日圣上赐珠一斗,全是拇指大的宝珠。老爷回府就找了工匠来,说是‘这一斗珠都给我的囡囡,给囡囡打一个金嵌珠的宝冠’。” 婢女压低声音,将成年男子的口气学的惟妙惟肖。 南欢瞳仁紧缩,脑海中一闪而过南辞唤她为囡囡时,匆忙改口的样子。 ‘也是。我们囡囡都长成大姑娘了。也不能还跟以前一样。哈哈哈。囡囡,不,小妹,下一次我寻点别的东西送你吧。你想要什么呀?’ 那时她不懂他眼中的情绪,此时却是懂了,那是怜悯。 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以前他喊她囡囡,她是魏玉的囡囡,是父母,是兄长的囡囡。 全因她是南家唯一的女儿。 可南辞这些日子,却总喊她小妹。 因为这南府已经有了另一个如珠似玉的欢姑娘,有了另一个囡囡。 他们接她回来,不是因为怜惜,不是真的想要她养好身体,日后日子还长。 他们只是怜悯,怜悯她活不了几日,最后愿意骗一骗她。 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见她,不是因为忙碌。 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她。 他并没有原谅她,也不曾宽恕她。 一顶小轿连夜将人接回来,已经是最后的怜悯。 这世上并没有一个人真的爱她,他们只是在陪她演一出戏。 她的父母都在为她准备棺椁,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炖那些珍贵的补药呢? 戏演的太真,做戏的人不当真,她却是当真了。 母亲说她太傻。 她的确啊,是太傻了。 魏玉说‘囡囡,她信了。 母亲说‘回来了就好,你只管住着,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养好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竟又信了。 她怎么这样傻,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妙乐慌忙扶住南欢,“小姐,你没事吧?你别听她们瞎说。” 云月与云霞闻声大惊,两个人转过头来正对上妙乐愤怒的目光,吓得浑身都是一哆嗦。 从前南欢在府中时,二人是在她院中伺候过的,自然识的这张脸。 她们二人的名字甚至都是南欢取得。 虽说南欢如今的境况不比从前,但今日这番话若是传进柳夫人的耳中,恐怕她们两个绝对讨不了半点好处去。 一时四下静的落针可闻,空气仿佛都陷入了凝滞。 云月胆子大一些,连滚带爬的跑过来,瑟瑟发抖的跪在二人面前,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我全是胡说的。您怎么罚我都成,千万别告诉夫人。” 妙乐心中愈发愤怒,这人说什么让南欢怎么罚都成,可从前南欢又何时罚过下人? 她们明知道南欢不是刻薄的主子,才敢说这样的话,才敢在院中就这样肆无忌惮。 “多嘴多舌的贱婢,我今天非拔了你的舌头不可!” 南欢按了按心口,一时从心中竟找不出半分怨愤,恼怒,失望,激愤,任何一点本该有的激烈情绪。 应该是心痛的吧?应该是难受的吧? 可是这里怎么这样空,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云月,“我方才说什么薄棺,您是小轿抬回来……” 妙乐,“你还敢说!是不是真不想要舌头了?” 南欢,“拔掉她的舌头又能如何?妙乐,人总是要说真话的。” 云月一怔,她预料之中小姐是该责骂她的,是该生气的。 她怎么都没有预料到小姐会是这种反应,平静,甚至还在笑。 南欢弯下腰扶住云月的肩膀,她浑身一颤,“起来吧。” 云月只得僵硬的跟随着她的动作站起来,嗓音都在发颤,“小,小姐。” 南欢眸光黯淡,她面上挂着笑,只是那笑就如同浮在水面上的虚影,寡淡得没有一点温度。 “我不会怪你。你方才所说的欢姑娘就住在隔壁的朱苑是吗?” 云月瑟瑟发抖着点了点头。 南欢温声道:“你想去她院中侍候?” 云月慌忙结巴着否认,“不,不是。我今日只是一时糊涂,我只想在小姐院中伺候。我只想在这里。”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涕泪四下,倒是显得非常情真意切。 南欢点头道:“你说的也对。我如今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这样,你们与我一同去朱苑。我与这位欢姑娘商量商量,将你们二人调回她的院子如何?” 云月惊恐万分的连连摇头,云霞跪在一旁,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 这些日子,朱苑那位的存在一直是瞒着南欢的。 她们被调到馨园之时,管事的嬷嬷已经再三叮嘱此事要瞒着这位。 若是这事闹到朱苑去,且不说那位主子怎么可能会要她们。就说此事若是闹大了,她们一定会被管事嬷嬷扒去一层皮。 妙乐情急之下,赶忙开口道:“小姐,还是将这两个刁奴交给我。我替您将她们二人带下去好好惩戒一番。” 末了,她生怕这话不够有力,又补了一句,“她们多嘴多舌,冒犯了您,就该被狠狠打上十几鞭子,逐出咱们南府送到京郊的庄子去,一辈子穿着粗衣粗布干苦活!” 怎么处置两个低等的婢女,在妙乐看来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不能让南欢真闯去朱苑,冲撞了如今那位老爷真正的心头肉。 云月与云霞听闻此话,便只剩下哭了。 南府给的月银比外面寻常活计都要高,平日里也不用做什么重活。 每月不仅发月银,府中还管着衣食住行,遇上主子心情好,还能赏些银钱。 她们这样的家生子,生来就是给人当奴才的,除了伺候主子什么也不会,又是两个弱女子。 离开南府的庇护,如何能活得下去? 哀哀切切的哭声里,南欢静静看着妙乐,唇边笑容淡去,眉宇之间不见波澜。 妙乐迟迟未等到回话,她心内如焚,不由得开口道:“小姐。我不是有意瞒着您,只是老爷与夫人忧虑您的身体才嘱咐我们先不跟您讲。 再者说无论府中有几位小姐,只有您才是夫人与老爷的亲生骨血,血浓于水。这是谁也改不了的。您切莫将这些贱婢的话当真。她们二人就交给我来处置吧。” 南欢转身离去。 妙乐生怕南欢是要去朱苑,追着她又道:“小姐。您离开的时候,老爷与夫人都十分伤心。这两年您过的应当不如意吧?等了几年,魏家郎君回来却……” 南欢脚步微顿。 果然,就连南府的婢女都知道魏玉已经回来。 那个疼她如珠似玉,为她访遍高僧,捐钱捐出十万贯的父亲,想来也见过魏玉了吧。 妙乐察觉到自己说错话,话音微顿,小心的瞧着南欢的面色。 南欢抬眸望向高处,飞燕振翅越过红墙。 庭院深深,树影幽幽。 朱墙碧瓦,山石小径。 无论住在其中的人是谁,无论春夏秋冬。 只要关上门来,它永远是一般无二的漂亮,就连一片树叶都不会出错。 “妙乐,这院子真是漂亮,” 妙乐见她没有发怒的迹象,才低声说道:“小姐,您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何不好好过几日安生日子呢?” “这棵梨树,我走时它就是这般高,枝丫长得恰恰好,没见伸出墙去。今日看着,倒还是这般恰恰好。” 妙乐不懂南欢怎么突然有了心思看景色,但只要她不去朱苑就怎么都好。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棵梨树,随口道:“大概是花匠修的好吧。每年都要剪一剪枝丫的。若是过了墙,剪了就是。若是太过于粗壮不够秀美,便换一棵新的树苗就是。” 南欢忽的一笑,“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收回目光,沿着来时路,推门回了卧房。 妙乐见人没有往朱苑去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她嗓音都轻快了几分,“小姐,你渴不渴?我给您倒茶。” “不必了,我累了。” 南欢在桌边坐下,“想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妙乐笑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南欢,“还是我给您倒一盏热茶吧。你喝了茶好好歇歇。要不,我去问厨房要两盘您以前喜欢吃的蜜酥?” 南欢不接她的茶盏,“出去。” 妙乐犹豫了一瞬,将茶盏往南欢手中塞,口中温声道:“小姐。您不想吃蜜酥,我让后厨给您做冷修羊好不好?” 南欢抽回手,茶盏落地。 一声脆响,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地。 南欢盯着瓷器的碎片,轻声问道:“妙乐,你要我说几遍出去才肯听呢?” 妙乐不敢再说其他,只得起身离去。 吱呀一声关门声之后,整个房子重新静了下去。 南欢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失神的望着桌上的玉兔镇纸。 出了门,妙乐赶紧去了主房向柳夫人传信,却得知今日柳夫人受邀出门赴宴还未回来。 宴会的主人,御史夫人宋氏问道:“柳夫人,听说昨日圣人赠了公爷一斗珠?” 柳夫人微微一笑,“确有此事。圣人所赐的珠子皆是难得的海珠,光润色泽大小都远超寻常的珠子。” “二位的感情这般好,这些珠子想来是全归了夫人了吧?可是好生令人羡慕。” “那倒没有,”柳夫人故作哀怨,“公爷疼惜女儿,这一斗珠一拿回家便嚷着要给我家女儿制成珠冠。我呀,是一颗都没有分上。” 左右的贵妇人听闻此话,笑成了一片。 人人都知道南府的幼女受宠,阖家再和睦不过,自然不会把柳夫人这话当真。 “这珠冠制成了,柳夫人你可得把欢姑娘带来给我们看看。让我们也瞧一瞧一斗珠制出的冠子。” 柳夫人摇晃着手中的团扇,莞尔一笑:“这倒是好说。不过我家欢儿面薄,带来你们可别取笑她。” 王夫人,“那是自然。” 一个婢女悄悄走进来,靠近柳夫人,在她身后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王夫人好奇道:“柳夫人,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柳夫人眉心微蹙,不悦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婢女,“这么一点小事,就不能等我回去再说吗?” 第二十一章 既是小事,王夫人不便再多问。 一众贵妇人聚在一处玩乐闲谈吃茶,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柳夫人到底是坐不住,找了籍口先行回府。 她一走,便有人掩唇笑道:“柳夫人这般急匆匆的,连坐都坐不住。我看,她府中恐怕出的不是什么小事。” “可不是这个道理,咱们柳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京中高门,谁家相公不置几房姬妾。偏偏他们白马公府竟连房妾室都没有,就这么一位正头娘子,恩恩爱爱数十年如一日。咱们这位柳夫人可一点都不简单。” 宋芸惊诧道:“当真一房妾室都没有?” 有夫人掩唇笑道:“郡主,您刚到京城不知道。这白马公府的确是一房妾室都没有。因着这个,一共也没几个孩子。” 宋芸笑道:“方才听柳夫人所说,这位公爷倒是疼爱幼女。我父王在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中间,倒也是最疼爱我。” 王夫人,“那您可就不知道了。她家这境况与您可不同,如今那位欢姑娘,算不得幼女,不过是一个从旁支过继来的养女。” 另有一人说道:“要我说,柳夫人的确是不简单,要让我眼见着自己亲生的骨肉在外面吃苦受罪,旁人的女儿在自己膝下锦衣玉食。我可是受不住。” 宋芸来了兴趣,“这是什么故事?为什么亲生的女儿要在外吃苦受累?” 席间的贵妇人们暗自交换了眼神,窃笑一番。 这郡主天真稚嫩,到现在都仍以为自己的夫君是寒门小户的出身,自是不好说破。 说破了那位南小姐与郡马爷的因缘际会,王府与南府的颜面该往哪里搁呢? 不过京城就这么大一点,高门互相勾缠,谁家又没点龌龊呢? 若是事事说破,恐怕大家的日子都没法过了。 王夫人面不改色,她轻押了一口茶,“这其中的缘故说来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柳夫人与公爷原本生有一个女儿,喜得幼女自然是格外宠爱,可惜养的娇惯了一些。不仅忤逆不孝还犯下大错,柳夫人与公爷只能将她逐出府去。” 她摇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失了这一个女儿,恰好遇上族中旁支的子弟早亡,只留下一女。更巧的是这孤女的名字竟与他们先头女儿的名字一般无二。 南家仁慈,感念这难得的缘分,将这孩子接进了府中,过继到了膝下,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娇养着,也算是抚慰失女之痛了。” 故事掐头去尾,隐去了最关键的关于那个南家小姐犯了什么大错的信息,倒也算是精彩。 宋芸听得唏嘘不已,跟着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柳夫人离了王府,便再端不住那一脸的笑容。 她倚坐在车厢上,眉眼沉沉,“你方才说囡囡今日下了地,听闻了朱苑的事情,可是真的?” 坐在车厢另一侧的银珠小心翼翼的瞧着柳夫人的面色,“听着妙乐说的,三小姐今日原本心情好,想着在园子里转一转。没成想竟遇上了两个碎嘴子在嚼舌根,说了些没根没据的话。三小姐很是伤心。” 柳夫人大怒,“没心没肺的东西,囡囡方才好了一点,若是出了事情。我饶不了她们!” 夏日的烈阳下,牡丹开的肆意。 宋暮立在花丛之中,目光在花枝之间游移。 全安笑道:“殿下,老奴看这一株开的最好。” 皇子本该成年就离京去往封地。 但宋暮到了二十出头,圣人才终于肯放他离宫在京中开府,仍是舍不得他离京去往封地。 这王府建成之初,宋暮亲口嘱咐着种下的第一株植物,便是从宫中移植来的牡丹。 此后一年又一年的派人从盛产牡丹的东都遍寻珍品,千里迢迢的运来栽种在这一方庭院之中,由王府的花匠精心灌溉打理。 几年下来,各色的牡丹开得姹紫嫣红,也是一景。 平日里宋暮时常过来看看,却从未亲手摘过一朵,也不许旁人摘。 今日这破天荒的,倒像是要摘花的架势,让全安既感觉惊奇,又觉着心中有几分七上八下的。 宋暮,“哪一朵?” 全安伸手指着,“这一株上,您瞧瞧,这几朵香玉开的正好?况且,这个颜色也漂亮。” 牡丹的品种繁多,这名唤香玉的品种,乃是一种花瓣纯白,边缘浸着淡淡粉色的牡丹。 不同其他牡丹的艳丽,它颇有几分素雅端丽。 宋暮细细打量着牡丹白的剔透的花瓣,脑海中却想起一张同样在日头下柔和素白到几乎剔透的面容。 不知是不是错觉,全安竟觉得此刻王爷看花的眼神格外柔和。 宋暮颔首道:“便是它了。” 全安小心翼翼道:“那老奴帮您摘下来?” 宋暮向一旁站着的花匠伸手,花匠不明所以,还是全安抢过剪子递进宋暮手心。 他弯下腰去,比量着花枝的高度,剪下几朵初绽,花瓣还未彻底展开的牡丹。 “将库房里的白瓷细颈瓶拿出来,这花插进瓶中交给沉月。别的不用多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话音刚落,守门的小厮快步走上前来,“殿下,沉月求见,现在正在门口,可要让他进来?” 平日一向是宋暮召见,沉月才会回府。 这样匆忙的回来,定然是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宋暮将手中的花枝递给全安,理了理袖子,“让他去书房等我。” 全安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殿下仍旧是那个殿下,宝贝着这一院子的牡丹,连一点艳光都舍不得与旁人见。 真是奇了,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殿下这般大方,竟舍得剪下这都舍不得让旁人看的宝贝花。 还一剪就是开的最好的几朵去送? 不过细想,似乎这也不是第一回 。 前些日子,殿下便剪过一朵,只不过那一日剪得不是粉白的香玉,而是正红的丹阳。 丹阳不如香玉素雅,红得娇艳欲滴。 他本以为殿下只是偶尔一次心血来潮,现在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全安心中愈发好奇,却也懂的规矩,主人不说的事绝不主动开口打探。 他躬身一礼,“殿下,我现在去将花瓶拿来,一道送去书房。” 宋暮已经转身离开,急匆匆的往书房走去。 柳夫人一路催着车夫快马加鞭,赶回了南府,一进门就直奔着馨园而去。 妙乐惴惴不安的站在屋门前。 柳夫人压了压火气,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囡囡现在如何?” 妙乐,“方才奴婢看过了,小姐已经睡下。瞧着,瞧着,倒是还好。” 柳夫人听到南欢已经睡下,不知怎么的,心头竟隐隐有几分不安。 她自己亲生的女儿,虽说七岁之前未养在膝下,但多年相处,对南欢的秉性也算了解。 这孩子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也不是能够受辱而面不改色的心思深沉之辈。 在宫中,在外人面前倒是能压一压脾气。 可回到府中,自小若有一点不顺心,便是当场要发作的。 闹起脾气来,从来也不管什么颜面不颜面,面对的是父母还是兄长。 好在生气也不过一时,只要稍稍哄哄便能哄好,气生完了也从不挂心。 说到底,还是他们一开始因着这个女儿送出去七年,接回来对女儿就存了愧疚之心,平日多有补偿与纵容,才养出这般不懂事的性子。 她之所以瞒着南欢这件事,便是知道她会生气,一生气便会闹。 相较之下,倒是养女更懂事些,这几年从未发过什么小脾气。 每日都是笑盈盈的,温言软语,天真可爱。 就连他们接了南欢回府这件事,她也多有忍让,还主动提出,“我住到馨园去,这朱苑本就是姐姐的,还是给姐姐住吧。” 柳夫人本是想着将朱苑腾出来重新让南欢住的,但养女这般懂事,却是让她不忍了。 不仅她不忍,南袤当场便放出话,“这院子你好好住着,无论如何,我南袤只有你一个女儿。咱们府中也就你一个小姐。” 以她的料想,此时回来恐怕南欢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她竟就这般安生的睡下了? “你再说一遍,那两个婢子说了什么,囡囡又对你说了什么。” 妙乐只得一五一十的又原样复述了一遍。 柳夫人听了仍有几分不敢信,“当真如此?囡囡只问了问梨树,夸了院子漂亮。再没讲过其他的话?” 妙乐轻轻摇头,“婢子不敢瞒夫人,但小姐真的就是这般说,再未说其他。” 床上的人枕在枕上,静静的睁着眼,盯着床幔上的缠枝花纹。 脚步声渐近,她翻过身去,背对着房门。 柳夫人推门进了卧房,隔着一道床幔打量着床上的人。 她掀开床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囡囡。来,今日匠人将前两日我嘱咐他们打的一对缠枝芙蓉的对镯拿来了。你起来试一试,看看喜不喜欢?” 南欢背对着她,合着眼,一动不动。 柳夫人眼眶微红,声音低了下去,“囡囡,你可是在怪娘?” 第二十二章 床上的人不言不语,仿若睡得极沉。 眼前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因闭着眼,听觉便格外敏锐。 啜泣之声从她身后传来,她听到柳夫人抽泣着说道:“这几年你可知道旁人如何耻笑咱们南府?娘连头都抬不起来,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声音哽咽低柔,一听便觉出酸楚。 这酸楚全因她的错误,因着她才让旁人耻笑南府,让母亲在旁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南欢死死闭着眼睛,想要继续装下去,装作睡着了。 只要睡着了,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 可她未曾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颤抖,战栗。 温热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她的长发,止住啜泣,她轻轻叹了口气,“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囡囡,你当初怎么就不能聪明一点呢?” 她的嗓音极温柔,婉转动听,“若是你好好听了娘的话,嫁了苏家,也不至于让咱们母女分离这么多年。” 南欢闭着眼,眼泪却仍从长睫下不听话的涌出来。 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如一个偶人般扯着胳膊翻过身来。 “囡囡,你还要这般装睡到何时呢?难道你真的就连看娘一眼也不愿意了吗?” 南欢慢慢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野,她看着面前不甚清晰的母亲,空洞而麻木的心口,久违的察觉到丝丝缕缕的如同火焰炙烤的疼痛。 “我不是不想见母亲,只是不如母亲聪明,见了母亲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您开心。” 微冷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指节上的金戒指硌着皮肤,一点点拭去她面上的眼泪。 “你只要愿意乖乖的留在咱们府中,听你爹的话,听娘的话。别去想不该想的事情,做不该做的事情,懂得分寸。娘便十分开心了。” 牙齿不自觉的紧紧咬着,她望着疼惜自己多年的母亲,听着她用这般低柔和缓,极为动听的声音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得齿冷,浑身的温度都褪去了,偏偏心跳加快,心口如在火焰中的栗子,炙烤得愈发疼痛。 懂得分寸? 什么分寸? 不该去打扰那位欢姑娘的分寸吗? 她本以为母亲今日来见她,至少会宽慰她两句,至少会有几分愧疚不安。 哪怕抵死不认,再用甜言蜜语,做慈母之态骗一骗她呢? 她都能蒙着眼,继续假装一切都未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知道,继续相信母亲的说辞,继续装作曾经那些龌龊与漠视从未发生过,他们仍是和睦的一家人。 就像是明明知道奶娘不会自愿离开她,明明知道一觉醒来就回了南府事有蹊跷,明明连着几日父亲连看都没有来看她一眼,她却仍信了她们的话一般,仍自己骗自己父亲只是太忙一样。 她早已一无所有,活在这世上,只能靠着一点自己骗自己的痴念。 若太清醒,不糊涂,又怎么能抵得住苦痛悲伤。 可母亲竟连骗一骗她都不愿意了。 南欢忽的一笑,“想来,是该说声恭喜的。恭喜母亲新得了一个女儿。那位欢姑娘一定比我聪明得多,也足够听话。” 柳夫人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她,看着榻上面色惨白,却与她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女儿,话音微沉,“囡囡,你这是什么话。你爹素来有多疼你,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既然如此,”南欢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想见爹一面可以吗?” 柳夫人用一种复杂得让南欢读不懂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柳夫人沉默不语。 南欢察觉到寒意从骨髓深处一点点爬上来,情绪如同骤然开闸的浪水,一次又一次的涌上来,喉头之间多出隐隐的腥甜。 她平静的说道:“爹不愿见我。” 柳夫人用指腹揉搓着她的眼角,“囡囡,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呢?为什么就不能聪明一点呢?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名声。没了名声还如何嫁一个好人家? 若是你当初聪明些,你爹也不会给你多添一个妹妹。你要怪就怪自己天真愚钝,为了一个男人,丢尽了咱们南府的颜面!” 话说到最后,指尖用力,南欢眼下的肌肤被指甲刺得发痛。 南欢闭了闭眼,“当年母亲将我送去魏家时,不觉这是丑事。我七岁归家哭泣不止,母亲笑我恐怕将来要成魏家妇,不认为这是一桩丑事。十三岁我与魏玉定亲,母亲欢欢喜喜的为我挑嫁衣,魏氏的聘礼整整送了三日,装满了库房,那时父亲与母亲多高兴啊。怎么一朝魏家坐罪,我便成了南府的丑事。” 南欢抓住柳夫人的手腕,一点点从自己脸上拉开。 她咽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母亲,从前不是你教我将来若为魏家妇,应当深居内院,忠贞贤良,抚育子嗣,事事以魏玉为重吗?不是父亲教我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二夫吗?” 柳夫人抽回手,拧着眉心,“我教你做氏族的宗妇,却没有教你做罪人妻子。魏氏坐罪,牵连了京中多少家,你知不知道?若你知晓其中厉害,便该清楚我们南氏绝不能与他们沾上分毫干系。你爹替你退回聘礼,向那姓魏的小子要来婚书,解除婚约是在救你。如若不然,你是要跟他们一起流放三千里过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南欢手撑着床,慢慢坐起来。 她直视着柳夫人的眼睛,“那将我赶出家门呢?娘,你们也是在救我吗?赶出家门后难道我过得又是什么富贵安逸的日子吗?退婚到底是在救我,还是在救你们自己?多年的情意,相约定下的诺言,亲生的孩子,在你们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论斤称两的商货吗?价钱合适就给出去,价钱不合适就收回来,烂了就丢出去,不合适就再换一个?” 她的语速愈来愈快,逼得柳夫人几乎喘不上气,她不假思索扬起手。 啪—— 南欢被这一巴掌打的偏过头去。 半张脸火辣辣的疼,却也不及心口刀绞一般的疼痛,一时之间,连呼吸都觉得肺腑隐隐作痛。 大脑一片空白,只余耳畔嗡嗡作响。 这一巴掌打下去,柳夫人也怔了片刻。 她缓过神来,眉眼重新变得温柔慈爱,“从前的事情,囡囡,我们都不再提了好不好?。”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南欢的长发,“如今我与你爹肯将你接回来,这几日给你用的都是最好的药,又为了你添了这样多的新衣服,全是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绣娘。平日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 她凝神瞧着南欢的眉眼,想起她八九岁时粉雕玉琢,奶声奶气扒着自己的腿喊娘亲的样子。 心中不由得叹息,分明从前她们也曾是亲密无间的母女,怎么如今闹到了这般地步呢? 南欢到底是她的女儿,眉眼与她这般像,可惜了,就是性子一点都不像。 她太不懂事,也太倔强,天真又愚蠢,总是轻信于人。 “咱们女人,得学会知足。娘不会短了你的吃穿用,不会亏了你半分。你若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别的也不求你跟别家的女儿一样做什么女红,操持家务。这般好好过着,不知多少人要羡慕你。” “囡囡,你懂事一点,好不好?” 南欢捂着半面脸颊,眸光闪动,落下一颗泪来。 她压住喉头的腥甜,凄然一笑,只道:“好。” 事到如今,除了说好,她又能说得了什么呢? 好与不好,从来由不得她选。 柳夫人起身离去。 吱呀一声关门声之后,南欢克制不住俯下身,用帕子捂住唇齿。 她关上房门,对着门外站着的妙乐嘱咐道:“这几天好好照顾小姐,她身体既然还未好。就不要让她出门见风了。” 南欢放下帕子,目光空洞的看着帕子上的一团鲜红。 她攥着锦帕,反复将唇瓣擦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擦得干干净净,唇角磨得生疼,才将帕子团了团塞进床缝。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前些日子她被父亲抱在膝上的美梦,今日却成了噩梦,她站在角落里,看见父亲膝上的另有一个女孩,只是那孩子面上空空,没有五官。 那女孩发出笑声,说着她曾说过的话,却偏偏声音与她不同。 无论她怎么哭喊着,“父亲,母亲,哥哥”一次次想要靠近。 他们却好似都看不见她。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与兄长将那没有面目的稚童抱在怀中玩乐,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哭也哭够了。 南欢方才意识到这是梦,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梦境天塌地陷。 她躺在床上,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却怎么都无法动一下身体。 直至听见门被人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浓烈馥郁的香气飘散在房中,接着又是远去的脚步声,一声关门的声响。 嗅闻着动人的花香,她的身体一点点恢复了知觉,终于得以睁开眼来。 这才发觉鬓角已湿,满身的汗水,明明才睡醒,却觉得仿佛多日不得合眼一般虚乏。 她拉开床幔,抬眸向外望去。 初升的旭日光辉投射在长桌上,桌上多出一支白瓷瓶,几朵娇艳的白牡丹在日头下开得正好。 妙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今天云月撞见一个贼人从咱们馨园出去,现在还没抓到。夫人说了,小姐这窗户和门得加上板子,以防万一,再别出什么变故了。你们手脚都麻利些。赶紧把门窗都钉上,钉死。” 一块又一块的木板钉在了棱窗上,白牡丹一寸寸被阴影吞没。 第二十三章 宫门一开,朝臣一涌而出,关系好的大臣则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并肩而行。 往日下朝的官员大多一脸疲惫,但今日却是一个个精神振奋,满脸激动。 “今圣人接千岁之统,封泰山,我等有幸同行,实乃三生有幸啊!” 一旁的老者眼眶通红,一听这话茬,禁不住低头拭泪,“老夫如今六十有余,能陪驾泰山,也算是没白活了这大半辈子。“ 南辞笑着抽出一方帕子递上,“苏叔叔,用我这帕子吧。” 一声冷笑传来,苏席秀与南辞顺着声音抬头看去,正对上越恒阴冷的目光。 南辞皱眉道:“越大人,什么事情这般好笑?” “好呀,竟有人在宫中哭。” 越恒目光一转,伸手拉住了擦肩而过的顾安,“顾御史,你可瞧见了?这不得参他们一个形貌不端,殿前失仪之罪?” 顾安停下脚步,温声道:“越大人说的是。苏尚书此举甚是不妥。” 南辞愤怒的捏紧了拳头,“你……” 话未出口,苏席秀赶忙拉着他走了。 越恒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两个没胆的孬种。就这还四姓呢!” 他转过头来,看着身边风姿俊秀的年轻御史,不禁又顺眼了几分,“谁说咱们出不了贵子,顾御史,我看你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貌都比那些所谓的四姓强多了。” 顾御史轻轻一笑,拱手道:“越大人,谬赞了。下官实不敢当。” 越恒被恭恭敬敬的奉承了这么一句,眉宇舒展几分,拍了拍顾安的肩膀,“我就是爱听你这样的文化人说话。明日离京封禅泰山的官员中,只有你我是寒门出身。咱们两个啊,是自己人,以后应该多多的亲近亲近。顾御史,我比你长几岁,你不嫌弃喊我一声越大哥就行。” 顾安面上笑意愈重,从善如流道:“越大哥。” 越恒揽着他的肩膀,“诶,好。那我就叫你小顾了。小顾啊,你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跟哥说,哥指定帮你。别看这些四姓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瞧不起人。” 他本是诚心诚意的求娶南氏的女儿,为此特意与南严交好,多次宴请他,公事上给他行方便也不是一次两次。 为了顺利娶到南严的女儿,他特意打听了世家的礼节,准备好了各样聘礼,规规矩矩的去提亲。 没想到南严这老匹夫,却是翻脸不认人,明明平日里话说得那般好听,临了连个女儿都不愿意嫁给他,还摆出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姿态。 在越恒看来,自己才是受了奇耻大辱。 他南严算个什么东西,虽说是四姓,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旁支罢了! 而他越恒可是圣人面前的宠臣,如今朝野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没有去求娶四姓十望长房嫡支的女儿,已经是给他们留了颜面。 可就这么小小一个旁支竟也敢这般看不起他。 一想到这件事,越恒心中便愈发愤怒,感觉自己面上仿佛被人扇了数个耳光一般。 这个场子,他迟早都要找回来。 有走过的老臣听到这话,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对越恒怒目而视。 越恒抬手指着他,“你看什么看。咋了,你有意见啊?” 顾安拉住越恒,“您说的是。不过越大哥,咱们现在还是在宫中呢。” 越恒放下手,愤愤道:“我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 各家的车马接上下朝的主人,一驾并一驾的往不同的方向行去。 南辞的车马行到半路,却被另一架车马追上逼停。 马夫惴惴不安的探头进来问南辞,“是越府的车马,要不我们让一让?” 南辞火气烧得更旺了,但想到方才苏席秀告诫的话语,他只得拧着眉头,不甘不愿道:“让他过。” 这条疯狗也不知道这几日吃错了什么药,连日的针对朝中几个四姓的大员。 尤其针对他们南府。 但同这种人向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听着车马疾驰的声音远去,南辞愤愤的砸了一下车箱。 车驾堪堪在南府门前停下,南辞下了马车,却发现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颇为熟悉的马车。 “怎么回事,这不是越府的车驾吗?” 迎出来的冯管家面色难看,“越大人带着一班人马来了咱们府上,持刀弄枪的。” 不请自来的客人,谁都不会欢迎,偏偏这越恒又不是能够轻易拒之门外的人物。 南辞快步往府中走去,“他来干什么?” 冯管家面色惶急,“他说是要见咱们府中的小姐。” 南辞脚步微顿,“他要见咱们府中的小姐?这家伙真的是疯了吧!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我们白马公府。” 朱苑。 面貌秀丽的少女跪在了男人面前,哭得双目红肿,“爹爹。女儿不想见这位越大人。没有闺阁女儿见外男的道理。若是见了他,女儿便没法活了。求您想想法子。” 年过四十的男人立在竹影之下,一袭鸦青的锦袍,负手站着,一派文雅端肃。 他垂眸按着面前的少女,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消息倒是灵通。” 他刚一进朱苑,话还未开口,人便扑到面前说了这么一通。 一旁的婆子赶忙跪下,“老爷。这都是我跟小姐说的。您要罚便罚我吧。” 少女擦了擦面上的泪水,认真又紧张的望着他,一双剪水般的眸子让泪水洗得晶亮。 “阿婆也是听旁人讲的。但这闺阁女儿不能见外男,女子的名节比命都重,却是稚童都知道的道理。爹爹要怪,便怪我吧。” 南袤叹了口气,他怜惜的弯腰扶起面前少女,“爹的傻囡囡,我怎么会怪你。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去见这越恒。” 少女的情绪都写在面上,她松了一口气,明明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便笑了起来。 她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展颜笑道:“我就知道爹爹最是疼惜我的。”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还带着一点哭过之后的鼻音,听着便让人觉得心口一软。 南袤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可是,爹爹,若是见不到我。” 小姑娘咬了咬唇瓣,眼中满是担心,“这位越大人会不会生气?听说,他们来了好些人。而且这位越大人一向心狠手辣。”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看着南袤的表情,“爹爹。若是实在不行。我,我愿意去见他。” 小姑娘胆量小,明明鼓足了勇气说这话,但连话音都在颤。 南袤收回手,“囡囡,你在朱苑好好待着,不要出来。这事你不必管,也不必担心,与你无关。” 他说完话,转身便离开了朱苑的垂花门,步入一墙之隔的馨园。 妙乐闻声迎出来,见到来的人是南袤,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南袤抬眸看了一眼连门窗都钉死的房子,眉心微皱,“这是怎么了?” 好好的屋子,这么一钉,倒像是刑部的大牢。 妙乐,“前两日馨园遭了贼,夫人担心得紧,便让婢子把门窗都钉了板子加固。” 南袤淡淡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妙乐笑道:“小姐从回府起就念着您呢,时常问我老爷的事情。刚回来时不大好,但喝了药慢慢便好多了,之前还起身逛过一次园子。 就是这两日有些没精神,不过今早才请了脉,换了方子。奴婢看着小姐是一日日的恢复着呢。若是她知道您来见她,一定十分开……” 南袤没耐心听她啰嗦这般多,打断她的话头,“能起身就让她出来。” 妙乐一怔,她迟疑道:“您要让小姐出屋吗?可是,夫人说不能让小姐见风。” 而且,南欢的身体好像也没有好到能出屋的地步。 她方才都是往好了说,实际上,这两日药照旧是一碗一碗的往南欢口中灌,这人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她瞧着都有几分心疼,好不容易养回来那点血色,怎么才两日就没了呢? 本来以为南袤突然来了馨园愿意问一问南欢,而不是不闻不问,是想起了往日的父女情分终于肯与小姐重修旧好,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此刻看着南袤这般态度,她却是有些拿捏不准,这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了。 南袤冷下脸来,“就是因为你们夫人惯着她,才将她惯成了今日的样子。又不是纸糊的人,出来走两步还能给扯破了不成?我今天倒要看看走这两步能不能把人走坏了!” 妙乐不敢说话,只得屈身一礼。 南袤的嗓音透着几分不耐,“你动作快些,让她出来。” 妙乐转身回了房间,走到榻前,看着榻上沉睡着的少女,有几分不忍将她叫醒。 从前老爷待小姐如何,她也是看过的,那真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生怕化了。 无论对他人如何,面对小姐从来只有笑,凡是小姐所求,便没有不应的。 府中两位少爷,老爷管教的严厉,就连多玩一刻也是不许的,若是书背不上来,课业落后了一点,便是动辄责骂。 只有小姐这里,永远是春风细雨,抱在怀中,骑在颈上,怎样都乐呵呵的。 就连小姐打碎了老爷最爱的一方砚台,老爷第一反应也不是发怒,而是担心小姐手有没有撞倒,脚会不会踩到碎片。 前后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若是小姐见了老爷,只怕又要伤心了。 不见倒还好些,至少能留有一些幻想的余地。 可门外南袤正等着,催得又紧,她别无他法,只能坐下将沉睡的人摇醒。 美人发鬓散乱,躺在昏暗的床榻之中,皮肤也白的醒目,仿若暗室里一颗落了灰尘光泽黯淡的明珠。 伸手摸到的肩胛瘦的能摸到皮下的骨头,轻的没什么重量,连呼吸都幽微。 妙乐实在着急,只得又重重推搡了两下,“小姐,你醒一醒。” 南欢慢慢睁开眼来,一双眼不甚清明,空茫茫的,没有焦点。 妙乐见她终于醒了,松了一口气,“小姐。老爷来见您了。” 老爷? 南欢迟缓的思维运转了片刻,才终于搞懂。哦,原来是她父亲来见她了。 妙乐本以为会看到南欢喜悦的表情,但她却呆呆的睁着眼,没什么反应。 “小姐,现在老爷就在门外等着。我扶您起来梳洗换身衣服吧。” 南欢推开门见到门外立着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父亲。 她端端的站着,眼神控制不住的往他身上落,反复的看。 南袤匆匆一眼,见她出来,便松了一口气。 他收回视线,吩咐道:“跟着我。” 见他转身离去,南欢静默了一瞬,不知所以,只得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 日头下没走多久,她便感到疲惫与虚弱,脚步愈来愈慢。 前面的人倒是走的飞快。 从前父亲走到哪里都会迁就着他的步子,甚至她第一次带着禁步让嬷嬷训练着练习压裙的步子时,都是父亲一圈一圈不厌其烦的陪着她走。 南欢停住脚步,喘了几口气,心肺隐隐作痛,低唤了一声,“父亲。” 南袤不耐的停下脚步,回头看来,“怎么了?” “我……”南欢看着南袤眉眼间的不耐,吞下了口中的话语,“我没事。” 许是真有什么急事吧。 只是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急事能让不愿意见她的南袤破天荒来见她,将她带出馨园。 南袤一路将她带进了宴客的堂屋,刚一进门,越恒便冷笑一声,“公爷可是好大的架子,让我好等。你南府的女儿就这般金贵,让人看一眼都不行?” 南欢跟在南袤身后跨过门槛,方才看清席间所坐皆是男子,不由得下意识看向南袤。 自古以来都没有招待男宾却让未出嫁的女儿出现在席间的道理。 倒是有些权贵人家喜好纂养乐妓伶人,以此待客。 南府的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所在。 除非……她是用以取乐的乐妓伶人角色。 南辞一路跑进了朱苑,见到院中正与婢女说笑的少女,脸色微变,大喊一声,“坏了!” 他转头狂奔着去了馨园,果然见着馨园的大门敞开着。 妙乐正忧心忡忡的站在门前,向外张望。 南辞心中不敢相信,脚步万分沉重的走上前,“小妹呢?” 妙乐,“方才老爷突然来了说要见小姐,将小姐带走了。兆安少爷,你知道小姐被带去哪里了吗?” 南辞脸色大变,转身跑出了垂花门,“你去找夫人。现在就去!” 那越恒可不是什么好的婚配对象,不说出身才学,就说品性,不仅睚眦必报,还贪财好色,心狠手辣。 南欢方才出了魏玉这个火坑,他这个做哥哥的怎能看着她再入另一个火坑。 · 南袤背对着南欢,面对众人,神色平淡,“越大人来得实在太突然,我这小女也不争气,梳洗花了些时间。” 南欢听着这话,怔在原地。 越恒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南袤身后的女人。 浓密的乌发只以一根木簪轻挽,大半堆在肩头,松松罩着一件素白的宽袍,浑身不见一点艳色,却仍旧是出尘绝色,让人见之忘俗。 若要说有什么不完美,便只剩下她眉眼间似笼着一层沉沉的暮气,面上惨白,没有半分表情与血色,一双眼冷得不起波动。 整个人瞧着有些太没生气,身段有些过分消瘦,让人看着总觉得不太康健。 南袤看着越恒眼中满是惊艳,心中冷笑一声,让出身来。 南欢一颗心刹那间冷了,如同吞了一块硬石般沉沉的坠了下去。 一只手按着南欢的肩膀,推着她上前。 南欢被推着上前,清清楚楚看见了一群男人望向她的目光中,写满了让她不舒服的狼一般的垂涎与贪婪。 身后的父亲声音冷淡,不急不缓,“越大人。我来介绍一下,这便是小女,名唤南欢。” 这话自然算不上骗人,只不过此南欢非彼南欢。 纵使闹到圣人面前,说到底,她算是他的亲生血脉,配越恒这样的一个小人,绰绰有余,挑不出半点错。 第二十四章 他将她推出来,像是得意的商人展示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珍奇货物,嗓音那般凉薄。 南欢设想过很多次再见到南袤的场景,她想过父亲可能会责怪她,会像是当初她决意等魏玉时一样满眼失望的叱骂她。 她想过很多次,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个疼她如珠如宝的父亲会对她满眼凉薄与不耐,将她当做珍奇货物。 越恒看着这父女二人,勾唇一笑。 他就爱看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大姓,鄙夷他却又不得不忍耐他的样子。 瞧瞧,安州南氏的宗子又如何?不还是不敢开罪他,只能把自己天仙似的宝贝女儿献出来。 这些世家,虚伪的很。 视线的焦点,南欢突然上前一步。 这猝不及防的一步,使南袤的手从她肩头脱离,落了一个空。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使男人面色微沉。 南欢抬眸沿着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看过去。 四目相对。 她的眼底没有分毫羞愤,痛苦,任何一个世家贵女在这样情景下应当有的情绪。 那双眼如同漆黑的琉璃,光泽美丽,不起波澜。 越恒指尖擦过酒杯,盯着南欢饶有兴味的眯了眯眼睛。 南欢转过身来,一眼也不看南袤,快步走向门槛。 她背过身,便没有看到身后席间所坐的众人脸上显出的一抹危险的厉色。 南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指节处用力到泛了白色,“你这是做什么?” 南氏是士族不假,但祖上出过不少赫赫有名的武将,族中子弟不仅要读书,更要练武,文可安邦定国,武能封狼居胥才是最上乘。 南袤多年未操兵马,手上的力气却也不是南欢能够抵挡的,她的手臂被捏得生疼。 越恒目光落在南欢的身上,眼中兴味越浓。 他含笑道:“难道南公爷看不来,令女这是看不上我越某人呗。” “欢儿。这是为父的客人。听话一点,不要任性。” 南袤话音微顿,“小女有些怕见生人,越大人不要见怪。” 南欢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但她知道四姓中,南魏柳苏,没有一个大姓是姓越的。 这府中可以被真正摆在台面上的女儿,是另一个南欢,而不是她。 若当真是要紧的客人,来见是一件好事,怎会推她出来? 不是厉害人物,不可能被她父亲这样奉为座上宾。 但听对方的口气,却不像是对南府,对南袤有多尊重。 她与南袤是亲生的父女,更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女儿。 稍微动动脑子便猜出自己会被带来这里的缘由。 无非是因着对方与南府不睦,又非四姓,恐怕还是什么难缠的,得罪不得的新贵。 父亲舍不得自己精心教养出来的听话养女,总算想起她这枚弃子,推她出来堵窟窿。 所谓物尽其用,不过如是。 他难道真将她当成了可以扯着线摆弄的玩偶,不会痛,不会言语的吗? 南欢面色惨白,胸口闷痛,一字一顿,“既不是我的客人,为何要我来见?” 南袤冷冷的逼视她,手上暗自用力,南欢疼得额上沁出汗水,肩头颤抖,一时觉得手臂好像要断了。 他用仅仅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是为你好。嫁了这个人,至少你往后富贵无忧,也不算委屈。你懂点事,不要再丢了我们南府的颜面。” 他话音一转,提高声音,“这位是太仆卿越大人,你不得无礼。” 太仆卿,本朝十二卿沿制先代。 太仆卿掌天下车马,盛典之时负责为皇帝驾车,一向是御前红人才能得的肥缺。 她曾在宫中住过不短的时日,不知有这么一位红人。 果然,此人乃是新贵。 南欢知道南袤这是在提点她,对方的权势煊赫。 但她偏不想如南袤的愿,强忍着疼痛,面无表情的说道:“越大人这般好,父亲为什么不自己嫁了他?” 随着南袤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她的尾音已经疼得在颤,却还是说完了。 话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越恒听见,足以让席间的每一个人都听见。 有人已经露出了怒色,一个劲的往越恒身上看,只等他一声令下就砸了桌子闹起来。 南袤火冒三丈。 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让他娇惯着长大的女儿能将他气成这般。 自打魏家出事,她似乎便脑后生出了一根反骨,每每总要顶撞他,违逆他,一旦出现就整个家中搅的不得安宁。 他本以为几年的磋磨,她能老实些,没想到现在还是一点没改。 他咬牙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嫁给他,难道你还想着魏玉吗?还是说,你以为平北王会娶你?” 南欢一怔,她不知道南袤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突然提起宋暮。 南袤扯着她的手臂,拽了她一把,南欢踉跄着被拖着往前走了两步。 南袤站在她身后,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嘲弄与讥讽,“别做梦了。平北王对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不论好不好,这个人已经是你能嫁的最好的归宿。” 南欢被像个犯人一样,攥着手臂,扭过来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推着上前,不得不面对席间众人。 她胸口起伏,面上终于多出些许情绪。 越恒冷眼瞧着这一番闹剧,他大笑着,拍了几下手掌。 “哈哈哈哈哈,南小姐,快人快语。好,我就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 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施施然的走来,视线一寸寸在美人的面上流连,将垂涎三尺表现的入木三分。 “南小姐,生的可真是貌美,就连长乐楼的头牌花魁也比不上您。真不愧是南家的女儿,来,我敬你一杯。” 这话说得乍听之下倒是好听,可世族贵女一个个都心高气傲,怎能忍受自己被与青楼娼妓相提并论。 换个人来,稍微烈性些,恐怕就要直接撞死在柱子上了。 南欢木然的听着,喉头滚动,咽下上涌的腥甜,不置一词。 越恒的目光转向了她身后之人,“南大人,您说您这是做什么呢?贵府的小姐这样弱质纤纤怎么经得起您这样抓着。” 南袤松开南欢的手臂,警告的看了她一眼。 越恒将酒递到南欢面前,笑容满面道:“南小姐。喝吧?” 南欢抬眸看向南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南袤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不去看她流泪的样子。 他垂在袖中的拳头一点点攥紧,面色极冷,“既是越大人敬酒,你还不赶紧喝了?” 南欢忽得一笑,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我喝。这一次,我听您的。” 她二话不说伸手接过那盏递到自己面前的金杯,将杯中碧绿的酒饮,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便如刀绞火燎一般,从喉头一路淌进脏腑,苦涩之味久久在唇齿间徘徊不散。 她两道细眉紧蹙,一只手捂着胸口,清减的身体颤抖着,仿佛吞下去不是酒水,而是一团火焰,无端瞧出几分痛苦。 越恒抚掌大笑,“好!南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我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爽快的女人!” 南袤,“越大人,你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合适?” 南欢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感觉空气仿佛被就此抽离,难以喘息。 越恒笑声一止,挑着眉梢,表情仿佛极为意外,“婚期?什么婚期?谁家娶妾还要婚期啊?” 南袤面色一变,“娶妾?” 越恒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是说自己来提亲,可没有说是来求娶你南氏的女儿做正妻。南大人,你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南袤脸色难看的可怕,“你竟敢让我南府的女儿给你做妾?!”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砸,拔出刀往桌子上一插,入木三分。 他冷笑一声,“白马公,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席间的一众男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南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天子脚下,自然是有王法的。 但越恒仗着圣人对他的宠信,行事张狂,无法无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一班所谓的契兄弟都是手上沾过人命的家伙,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越恒抬手伸向南欢的面容,“美人,咱们也别挑吉时了。我现在就找一顶小轿把你抬回去如何?” 佳人皮肤美丽的如同白玉,如同一尊由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出的神像。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认定一定要得到这尊用世家千百年底蕴养出的娇贵人。 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她将是他最得意的战利品,用以狠狠打肿那些所谓高门世家的脸。 就在那只手触碰到她的前一刻。 丝丝缕缕的红从唇角晕开,沾湿了白玉一般的面容。 她捂着心口,浑身颤抖着弯下腰去,呕出一口鲜血。 越恒的手僵在半空中。 南袤瞳仁紧缩。 下一瞬,门外变得无比嘈杂。 禁闭的屋门被人一脚踹开,数个披盔戴甲的禁军径直闯了进来,甲片摩擦出叮当的脆响。 众人面色大变,越恒瞠目结舌,“平北王?” 他缓缓走进堂屋,眉目冷峻,透出一股摄人的戾气。 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跪下行礼,“拜见殿下。” 他携着一身的威势,快步走进来。 南欢余光瞥见那道身影,一时之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南袤抬起头,心中惴惴不安,“殿下突然驾临是有什么要事吗?” 宋暮垂眸瞥向他,眼底压着一抹森冷阴鹜的杀机,漫出无边血色。 只是一瞬,他便收回目光,慢慢弯下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倒在地上的女人抱起。 第二十五章 这是一个熟悉的怀抱。 温暖, 干燥,满袖的龙涎香气, 宽袍之下的臂膀有力而强健的环绕住她的身体, 丝丝缕缕的热度从触碰到的地方源源不断的传来。 他在她的头顶轻轻叹息一声,“三姑娘,莫哭了。” 南欢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是满脸的泪水。 三姑娘。 魏玉不认她是囡囡了, 父母有了新的囡囡。 她在宫中时,宋暮喊她三姑娘。 她被赶出南府,平乐坊开酒舍的时候,他来买酒, 还喊她一声三姑娘。 魏玉回来了,当街羞辱她。 宋暮送她伞, 仍喊她三姑娘。 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 一切都变了。 竟只有这声三姑娘没变。 以前在宫中时,这声三姑娘对南欢来说类似蚊子叫的,代表着麻烦事的靠近, 一出现就招人讨厌。 但此时听着他的声音, 她心下却多出一种微妙的, 心酸的安全感。 她忽然伸出细细的胳膊攀住他的脖子, 用力的, 紧紧的抱着他。 这样的亲近突如其来, 宋暮怔了一瞬,未来及品味心脏突然加速带来的甜蜜,便听见她伏在他的肩头,痛哭出声。 掌心所触碰到的不是什么温香软玉, 而是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摸见的硌手的骨头。 将她送回南家时, 她已病的很重, 身形清减。 这么些日子,他日日往南府送着从大内拿出的各色补品,她倒更轻了几分。 人没养好便罢了,他将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宝贝送还给南府,他们竟拿着他的宝贝当垃圾往外送? 宋暮抬眸望向面前的南袤,黑漆漆的眸子,眼底泛着让人心慌的冷芒,“白马公答应本王会精心照顾好本王的王妃,让她日日开心,一如从前。” 这话入耳,仿佛利箭彻底击碎了她的最后一点幻想。 原来,就连父母思念她,宽恕了她,才接她回家,也都是假的吗? 就连回家也是因着宋暮,是宋暮开口,父亲才答应。 不,以父亲的秉性,必定是宋暮许了什么重利,他才肯冒着名誉有损的风险将她接回来。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父亲已拿她做了一笔交易。 这个事实使南欢大脑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好似已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了。 宋暮怒极反笑,“白马公,这便是你的好好对待吗?!” 南袤一时词穷。 圣人年老,近些年来比起才富五车的士子与名士,更愿意宠信太监与一些能博圣人一笑的卑劣之人。 越恒仗着圣人的宠信,诬陷南严下狱,又罗织罪名,将南严的故友亲朋一道抓进了大狱上刑。 大理寺的寺正杨宿,刑部郎中孙璋与司门郎中宋鸣都是他的同党。 南严与他的那些亲朋好友门生故旧进了大狱,没有越恒的授意,只怕难以活着出来。 更难办的是越恒的刑罚手段花样百出惨绝人寰,大多数人都是抵不住这样刑罚的。这些人为求速死可能会在判官的引诱下攀扯出更多的人。 这两年来越恒就是用这样的法子,让京中数十户有名有姓的人家,家破人亡。 朝中的御史,言官,赴任地方的刺史,就此事为南严上书陈情者众,偏偏越恒这个无耻小人不知道在圣人面前搬弄了什么谗言,圣人竟迟迟没有表态。 南袤为此事焦头烂额。 这时宋暮突然找上门来提出只要他将南欢接回家,他便能帮他将南严救出来,使此事平息。 南袤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接回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女儿,换回门生故旧族中子弟数十人的性命,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况且,他从这位圣人最为宠爱的七皇子的言语之中窥见了另一种可能。 只是那个可能,他不敢相信。 即便是贩夫走卒,稍微有几分家财,都难以忍受妻子曾经对另一个男人倾慕不已。 更何况王侯。 南欢是他唯一的女儿,刚诞下的时候,他是喜欢的。 这些年的教养也不是不用心,作为父亲,他已经将能给的都给了这个女儿。 这孩子自小便聪明,学文识字甚至比两个哥哥更快。 可惜身体不好,他为了养住这个孩子废了许多心力。 送进宫中做公主的伴读是无奈之举,他一片慈父之心,几日都没睡好,日日忧心她会被公主欺负,哭着赶出宫。 没想到这个女儿却博得了公主,太后的欢心,在宫中一住就是几年,就连圣人也偶有赞誉,简直羡煞京中其他人家,很是为他们南府博得了不少颜面。 这个女儿一日一日的长大,出落的亭亭玉立。 宫中美人如云,但随着她的眉眼逐渐张开,十二岁,尚且青涩之时,便已经是圣人亲口所言的‘六宫不及’。 她跟着公主一道师从大儒名家,熟读经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二三岁的年纪当殿与士子座谈也不落下风。 他对这个女儿是寄予过厚望的,为她挑的夫君也是最好的。 魏氏玉郎,崖州魏氏的长房嫡孙,将来板上钉钉的宗子,嫁过去便是将来的宗妇。 魏氏不仅门楣与他们南氏门当户对,且世代亲厚,多有姻亲。 魏玉的先祖如何先不提,就说当朝。 他祖父乃是跟随祖帝开国的功臣,三平北疆,定六省,立下赫赫战功,多有奇谋,陪葬帝陵,享太庙。 父亲魏岩当时官至右相,是文臣之首。叔父时任谏议大夫,极受圣人宠信,军国大事皆与这兄弟二人相商。 而魏玉少有才名,性清简,多有傲气,高自标树,有这样的父兄和家世,将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更难得,南欢在魏氏养了七年,魏玉虽年长她五岁,却也称得上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 魏玉人前寡言,多有傲气,但对着他这个女儿却十分包容。 他期望着她嫁给魏玉,将来南氏与魏氏的联系更加紧密。 但谁又能料到,才刚换完婚书。 魏岩便因为主持修订国史,被手下小吏勾连太监告发,他故意在史书中抹消了一些祖帝的功绩,添上了一些龌龊,是有意暴扬国恶,别有异心。 魏家坐罪,念及魏岩一生的功劳与往日的旧情免死,判流刑,病死途中。 牵连进此案的魏氏姻亲门人着众,崖州魏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 他全力从中周旋,为南欢退了这门麻烦婚事,让南氏全身而退,又为自己的独女挑了另一门亲,同样门当户对的苏氏贵子。 自觉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她。 他什么都算到了,独独没想到这个女儿居然一门心思的要等魏玉。 如今朝局波云诡谲,魏氏虽在朝中仍有族人,但魏玉能否起复,实在是希望渺茫。 一个女人的青春才几年呢? 在魏家出事之前,凡他所命,这个女儿无有不从,玉雪聪明,最得他心意。 因着先天不足,她甚至相较其他世家贵女更柔弱一些。 偏偏在这最关键的大事上,无论他如何好言相劝,将其中利害掰碎了讲,她仍无意再嫁他人。 他才算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这女儿,柔弱的外表下,竟有一副刚硬执拗的心肠。 她明明知道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会使整个南府陷入不利的境地,使自己,使她的父兄都遭人耻笑。 但她还是固执己见,放着好好的富贵不去享,宁愿被赶出南府,也要等一个不知能否回来的男人回来。 她的胆子太大了,也太离经叛道。 他本以为将她赶出家门,让她尝一尝流落街头,挨饿受穷的苦头,她便会回来跪在他的面前,磕头认错。 可他未曾想过,她居然就靠着典当了被赶出府时那一点首饰换了几十两银子,用这几十两银子在那烟花之地开了一间酒舍,一日挨着一日的这么活了下来。 南袤曾经偷偷去看过那间酒舍,见到南欢穿着粗布的衣服,笑盈盈的在酒舍中给一群低贱粗俗的商贾打酒才算是彻底死心了。 他用金银玉石,泼天富贵娇养出来的明珠,自甘堕落至此。 曾经他对这个女儿寄予了多少希望,见她执迷不悟至此,便有多么失望。 可若是他所料的是真的,平北王真的有意于南欢。 那么南欢这颗他精心养出来的死棋便算是活了过来。 这种可能让他心潮澎湃,他让人将南欢接回府中,嘱咐柳氏精心照顾。 同时仍然忍不住试探。 送南严的女儿,他那位侄女南滢去平北王府,就是他试探的第一步。 得知王府收了南滢,收到南滢传回的消息,她第一日就住进了见星楼,颇得平北王宠爱。 南袤失望又觉得这般才算是正常。 如今南欢这样的境况,连他作为亲生父亲都嫌恶,不想与她沾上什么关系,又怎会得王侯另眼相看? 平北王如今备受圣人宠爱,又有军功傍身,平素却不曾听闻他爱好女色。 对南欢,大抵也不过是年少相识,见她可怜,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罢了。 若不是南欢偏偏那么巧,那么快听见了婢子的交谈。 他会让柳氏再对多她好一阵的。 若是知道宋暮竟真的有意于她,他会一开始在接她回来的时候就对她好。 南袤生平第一次这般后悔,悔自己看走了眼,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试探几次,确定平北王的心意。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南袤腹中转过这许多心思,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补救之法。 最先绷不住开口的,却是另一个人,“殿下,我不知这位小姐是你的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也不能算我的罪过啊!” 方才阴阳怪气,字字句句的得意与猖狂逼得南袤面色难看却束手无策的越大人,此时声音中全无方才的得意与猖狂,只剩下慌张。 宋暮沉沉的注视他,“原来如此,只要不认识就可以肆意凌|辱了是吗?越大人倒是教了我一个好法子。” 越恒听出了不妙的意味,他慌忙说道:“殿下,小人是太仆卿越恒啊。咱们见过的!” “越大人,我自然不会不认识。但其他这些人我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宋暮的目光扫过四方,眼底杀机毕露,“沉月,你说该怎么做?” 沉月笑了一声,抽刀出鞘,“这些地痞无赖胆大包天竟敢持刀强闯公府,冲撞王侯。按我大苍律,就地正法。” 他的声音落下,高大而强壮的禁军便动了起来,数十人的动作,竟在这一刻重合在一起,就连那一声‘噌——’的响声也叠在了一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让人难以喘息。 南袤站在原地,心中发寒。 南欢猜到会发生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男人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后,“别看。” 越恒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目。 就这么一点事情,犯得着动刀动枪吗?天子脚下,就为了一个女人,七皇子难道还敢真的当着他的面杀他的人? 他拼命的想让自己相信,绝无这样的可能,脑海中却不受控制的想起有关于这位七皇子的那些传闻。 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嗅觉与听觉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浓重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开,血液涌流的声音便如这屋中突然多出许多泉眼。 利落的,干脆的,刀剑斩断骨骼的脆响如同不停作响的炮竹,哀叫声短促,只到一半便徒然消失。 南欢的手落在宋暮的肩上,下意识揉皱了他的衣料。 越恒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一班契兄弟连呼喊逃跑都来不及就被击倒砍杀。 明明平日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但对上禁军中精锐,竟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越恒是能把刑罚手段玩出花的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利落干净,一击毙命的杀人。 生平第一次,他看着杀人的场景,看得胆寒。 他一步又一步的后退,张嘴想要呼喊,声音还未出口。 禁军统领上前用一团脏布塞住了他的嘴,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屋内一切声响归于平淡。 南欢感觉到一道目光灼灼,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是南袤,他似乎在等着她开口帮他说些什么。 宋暮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南袤,那双眼睛如同幽邃的,昏暗的丛林,盯住一个人便仿佛会将对方随时吞吃殆尽。 见了血,他身上隐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好似见血开刃的凶刀。 南袤被这样锐利的目光凝住,心中却是大喜。 喜得是,平北王不仅对南欢有意。 而且他因着南欢气恼到了这般地步,不正说明他对南欢的在意不同寻常吗? 与愿意为了一个声名尽毁的女子得罪圣人的宠臣相比,南滢那一两夜的鱼水之欢,又算得上什么。 南欢这般进了平北王的府邸,即便只能做个妾室,也绝对不亏。 若是将来平北王得继大统,南欢能为他诞下子嗣,更是对他们南府,对南氏一族大有裨益。 他笑盈盈道:“这中间有一些误会。囡囡,你从来都是我最宠爱的女儿。今天的事情我是有苦衷的。”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依稀又是她记忆中的父亲了。 南欢睁开眼,眼泪从眼眶中淌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大概是心中明白即使南袤愿意再骗一骗她,她也无法再骗过自己。 而她与父母的关系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您说过南家只有一个囡囡,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在我的心中你一直是待我最好的父亲。” 女子慢慢转过头来,她的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无力的依靠在男人肩头,面色惨白,只余唇瓣与下巴一片刺目的鲜红。 南袤望着她鲜红的唇瓣,心口中忽的酸涩起来。 南欢这副样子,她的身体真的撑得住诞下子嗣吗? 她泪流满面,轻声问道:“可是南府中已经有了另一个囡囡,您有了新的女儿,现在又还想要什么呢?” 第二十六章 南袤难得软下口气, “从前是父亲的不对。我现在只想你身体康健,以后平平安安的。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殿下, 以后小女就托付给您了。” 他越是这般温言软语,摆出一副好父亲的表情,便越是让她生厌。 一个人, 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 “南大人。” 女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漆黑的双眸一寸寸亮起清亮疏冷的流光,“你已有了新女儿, 还想我这个弃女一如从前。你不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了吗?” 南袤对上那双眼睛,心中感觉到这个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受他控制完全改变了。 曾经的南欢是骄傲的, 那种骄傲源于他的精心培养。 他给她最好的一切, 将她放在膝上告诉她,他会永远做她的后盾,像是教授一个男子那样教授她诗书礼仪。 这是因为他有意要养出一位有林下风致的世家主母, 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名士。 当南欢在殿下与士子交锋不落下风之时, 以不逊色男儿的风骨学识而扬名之时, 南袤不觉得意外, 他只觉得本该如此。 当南欢被赶出家门时, 那些由高华门第, 锦绣富贵,诗书经义,父母的宠爱所灌溉出的骄傲便荡然无存了。 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有越恒这样的小人会痴迷于她的皮相。 在南袤眼中, 她周身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由精心培养出的贵女该有的骄傲与风骨。 她从内到外都分毫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眸光不负曾经的清亮,那双眼睛黯淡失色,看人都仿佛支离破碎,简直与娼妇无异。 这些年她过得究竟好不好,根本不必提也不必问。 可此刻南欢看向他的眼神,却让他想起曾经她立在阶下对圣人应答如流的锋芒毕露。 他心头划过一点凉意,面上却是一脸无奈,“囡囡,我只有你一个亲生的女儿。” 南欢忽觉意味索然,这般争论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可能改变南袤。 撕去那层温情脉脉的外衣,多年累积下来的孺慕之情。 她方才清醒的意识到,她的父亲,当朝重臣,南袤本就是这样的人。 往日的旧情,亲生的骨肉,血缘,乃至于承诺。 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唯一可以让他臣服的,唯有绝对的权力,比他更加强大的权力。 只要有利可图,他便尽可虚与委蛇。 她无法改变他。 但太清楚如何刺痛他,激怒他,使他感到无利可图。 “一个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南大人,你便当我死了吧。” 她满意的看着南袤变了脸色,一字一顿道:“我与南氏之间,再无干系。” 南袤还想说什么,宋暮冷冷瞥了他一眼,“三思而后行,南大人。” 他目光深处的危险杀意,太过明显。 若不是托了他生出的孩子的福,恐怕难逃一死。 南袤已到嘴边的话,僵在舌尖。 宋暮抱着人转过身,踩着满地的鲜血,一步步走出堂屋。 禁军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两旁,南府的家丁跪在角落不敢抬头。 南欢最后向着这间自己曾度过无数幸福时光的府邸看了一眼。 柳夫人远远的立在游廊下,她怀中依偎着一个少女,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三人左右围着数个禁军,乍一看去,倒是颇有几分强权压迫之下母慈子孝的氛围。 南欢收回目光,“谢谢你。殿下,你又帮了我一次。” 宋暮低声说道:“不必说谢谢,是我来的太晚。” 一行禁军退出了南府,连带着尸体与越恒都一道打包带走,这座府邸重新恢复了平静。 少女震惊不已的去拉扯南辞的袖子,“三哥,你方才看到了吗?那个就是七皇子吗?他抱着出去的那个女孩是谁?” 南辞抽回自己的袖子,不发一语。 少女不可置信的喃喃道:“那个女孩就是姐姐吗?她原来与七皇子早就暗通款曲了吗?可是她不是一直在等魏公子吗?这样将魏公子又至于何地呢?” 平北王宋暮,京中无人不知。 他是圣人幼子,年纪轻轻却已经立下赫赫战功,比几个哥哥还厉害。 最为吸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位平北王至今未娶。 坊间传闻这位平北王一直醉心于国家大事,无心情爱。 京中不知道多少高门贵女都暗暗钦慕于他,他从没有对哪位贵女多有一分的怜惜,简直像块冷冰冰的石头。 可他越是这样,贵女们越是趋之若鹜。 一个被父母嫌恶,被男人抛弃,被所有人取笑的女人,怎么可能得到他的爱怜?怎么配得到他的爱怜? 冷不丁的,柳夫人突然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少女捂着脸,止住了话头,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柳夫人厉声道:“你再说一遍,谁暗通款曲?” 王府的车驾就等在王府门口,宋暮抱着南欢登上马车,将她放在软垫上才松手。 南欢倚靠在车壁上,血气上涌,用袖子捂住嘴,又呕出了一口血。 宋暮掀开帘子,向外大喝道:,“快点走!回府!” 驾车的禁军不敢迟疑,立刻拉紧了缰绳,一鞭抽下去。 车轮转动着,马匹全力疾驰起来。 酒劲翻涌,她一时头疼欲裂,又在颠簸中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备受煎熬。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英俊的眉眼越发的柔和。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此刻他眼角眉梢冰冷的锋芒都被随着车轮的滚动而远远丢失在了南府。 此刻坐在她眼前的宋暮,双眸深处只剩下些许近似于忧虑哀伤的情绪。 南欢紧蹙着眉心,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本能的避开他的目光。 马车刚到街口,消息传回王府。 王府的门从最外侧的大门到最里面的角门,一扇一扇的洞开。 全安带着人将门槛锯掉,沿路的人清退。 马车入正门,沿着长道一路畅行无阻,行到屋前方才停下来。 胡之行早已提着药箱,守在门口。 宋暮抱着南欢一下马车,他便赶忙帮着推开门。 南欢本来想说自己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尚且能走这几步。 但视线透过胡之行的肩膀,望见他身后屋门与房内陈设,她怔在了当场,满眼错愕。 “这里怎么那么像……” 宋暮快步将她抱进床帏,接住了她的话,“像轻云殿是不是?说来也是巧,几年前宫中修缮宫殿,拆了几座旧宫殿。我便将轻云殿内的一部分陈设砖石都移来了此处。” 世上哪有那样巧的事情。 轻云殿建成虽已有百年,却还没有破败不堪到非要拆除的地步不可。 她入宫给宋芸做伴读时,便住在轻云殿的偏殿,房间陈设与这间房间一模一样。 平北王的王府独占一坊之地,这份豪奢阔气京中独一份,怎么就穷困到要去扒宫中的旧砖石,讨来宫中的旧物。 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却又的的确确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早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收集有关她的点点滴滴。 这太令人意外了。 这份感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不知道,她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在她的记忆中,他明明应该是讨厌她,却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不得不照顾她。 南欢垂下长睫,头疼得没法集中精神思考许多。 宋暮松开手,瞥向胡之行,急急的催促他,“胡先生,您快替她看看。” 胡之行上前为南欢诊脉。 半响,他收回手,看着床榻上肤白胜雪,恍若即将融化在夏日的美人禁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南欢心中已有所觉,她勾起唇角,笑了笑,“大夫,你说吧。什么我都受得住。” 这步田地了,她还有什么是受不住的呢? 最坏无非就是死。 宋暮站起身,“胡先生,你出来说。” 南欢躺在床上,两个人合了门走出去,像是生怕让她听见。 一会儿,宋暮推门进来。 南欢沉默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难看,周身戾气丛生,好似准备提刀砍人解解气一般,寻常人见了恐怕要吓得打哆嗦。 宋暮掀开下摆,半跪在她的床边,平视榻上女子的双眼,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腕。 “胡先生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先天不足。” 这个姿势对于高大的平北王来说,有些太过于委屈。 南欢将手往回抽,抽不动,只得慢慢说道:“殿下,我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所以也不必骗她没什么大问题哄她开心了。 光从窗棂投进来,错落在他本就硬朗的面上织出窗棂上的花鸟格纹,凭空柔和了几分眉眼间的凶恶。 宋暮握着她的手腕,忽道:“南欢,你嫁给我好不好?” 南欢心口一滞。 宋暮的目光灼灼,“我现在就入宫去向父皇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南欢,我们明日便成婚好不好?” 南欢抿了抿唇角,她脸上的情绪变幻,“殿下,你应该娶一位出身高门,清清白白的淑女。不要拿我取笑了。” 再次从宋暮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一面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一面却又忍不住觉得是自己疯了。 她疯了才要拒绝这样好的机会,拒绝触手可及的泼天富贵。 如果她能学得南袤三分该多好,不管什么感情,道德,眼中只有利益。 哪怕学会母亲三分聪明,此刻也该答应下来,温言软语小意温存。 可她恐怕永远都学不会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骗不了自己,也不忍去骗他。 他明明有无数更好的选择,她配不上他。 宋暮凝视着她的面容,“可我只想娶你。三姑娘,我这辈子只想过与一个人偕老。那就是你。” 南欢面无表情,“殿下莫要再拿我开玩笑了。即便是真的,圣人也不会同意。” 或许曾经没被赶出家门的南欢是配得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的。 但如今的她,圣人怎么可能愿意赐下圣旨。 不仅圣人,言官礼官也不会同意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嫁入王室,作为皇子正妃。 宋暮直勾勾的盯着她,“擒回东藩的首领时,父皇问我想要什么赏赐,凡我想要,即便丹书铁券尚方宝剑也可。三姑娘,你知道那时我向父皇讨了什么吗?” 南欢听见自己的心跳,漆黑的眼底泛起波澜。 宋暮直视着她的眼睛,扬起笑,眼里却难有半分笑意,“我告诉父皇,我不要任何丹书铁券,我也不要尚方宝剑。我用所有的军功只想换自己选择妻室的权力。” 南欢的神色之间,多出许多慌乱。 平北王斩获战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这几年他都在京城。 开酒舍的时间里,从客商口中得到有关于平北王的消息远远比获得魏氏的消息更容易。 她听过很多人谈论他为什么迟迟不娶,却从没想到答案会与自己有关。 几年前他就向圣人讨来了自择妻室的权力,为什么不立刻要一道娶她的圣旨呢? 这个疑问的答案瞬间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因为那时她还在一心等魏玉。 她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似乎比她所设想的还要更多,开始的时间要更早。 他的神色郑重得让南欢再难以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开玩笑。 他的声音低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一刻。三姑娘,我对你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玩笑之言。我是认真的。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娶你为妻。” 南欢喃喃道:“不值当。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失去一切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值得这样一份感情。 任何人看来,她都是不配的吧。 她回想着自己过往与宋暮的交际,记忆中,他们从认识起的回忆便几乎都称不上愉快,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他来买酒,喊一声三姑娘,她给他的酒打了个九折。 她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有什么开心的,值得让宋暮喜欢的地方。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一定不会喜欢她,那个人才应该是宋暮。 到底哪里出错了? 他的眼中倒映出她的倒影,眼底是毫无掩藏的炙热情感,“我可能在你眼中永远都没有魏玉的文雅,不是你所喜欢的样子。” 他话音微顿,强硬的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间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吻,“但我可以你一切,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不要拒绝我,嫁给我。” 南欢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惨白的面色,头疼欲裂。 她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活不过十日了?” 第二十七章 宋暮, “不。你会龟年鹤寿,福寿康宁。” 他说的那么认真, 南欢却被这话逗得没忍住笑了出来, “人怎么能活的和龟一样长呢。” 她难得露了笑脸,笑得很开心,连眼睛都微微弯了起来。 宋暮看着她的笑颜一怔, 南欢从他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她侧过身往床边躺了一点,一下靠的他很近。 南欢偏过头看着他,长发从床榻上泼墨一般倾泻而下, 用肩膀撞了撞他,“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她主动靠近的动作, 与此刻微笑着的神态, 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轻松与亲昵姿态。 宋暮毫不犹豫的点头。 南欢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床上拉,“来。上床与我说。不要跪在这里了。即便是半跪, 这么大的礼我消受不起的。” 宋暮的肩膀微微僵硬, 他沉默的看着她, 看着她刻意靠近的美丽面容。 四目相对, 他眼底一片清明。 南欢拉不动他, 便放开他的手臂, 将胳膊搭上他的脖颈,不开心的蹙起眉头,“为什么不愿意上床,你是在嫌恶我吗?” 宋暮的声音冷硬, “我从未想过趁人之危。” 南欢双臂圈住他的脖子, 起身从床上向他压去。 明明是无礼到近乎蛮横的动作, 却被她做的弱柳扶风一般动人,下陷的腰线弯曲出美好的弧度。 宋暮僵硬的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心跳失了控,一下又一下的重重跳动,她所触碰到的地方仿佛被火焰灼烧,热度沿着血脉点燃心脏。 无法控制心跳,理智却清醒的提醒他,她此刻所做的并非出自本心。 南欢搂着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耳边,温暖的吐息摩挲着他的耳根。 她呵气如兰,话音中隐隐带着一种引诱,“殿下帮我太多,我已无法回报。思来想去,便也只剩下这副残躯。承蒙殿下不弃,何不拿去?” 宋暮抬起手,却落在她的头顶。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眼底闪过一抹隐痛,“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情。我帮你,是因着我想帮你。你不必因此有任何负担。”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三姑娘,在我眼中你可不是只剩一具残躯。不必妄自菲薄。” 又是一阵头疼与脏腑刀绞一般痛,她撑不住面上的笑容,抱着他的双臂顿时失去力气,浑身瘫软,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去。 宋暮一开始以为她仍不死心,几瞬便察觉出蹊跷,她的呼吸变得微弱,肩头战栗,整个人往下滑,眼见着要沿着他滚下床。 他慌忙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回床上一瞧,却见她面无血色,眉心蹙着,不停眨眼,眼神却失了神采,唇瓣一点颜色都无,气若游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暮面色大变,他抬起手想要碰她,手伸到一半,却又攥住手掌不敢了。 只得这般手足无措的看着她,额上不觉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片刻后,南欢忍过阵痛,眼神疲惫,却是终于能说出话了。 她淡淡瞥了一眼宋暮,压下喉间的腥甜,气若游丝道:“对不住,吓到殿下了。” 她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殿下,您瞧,我就连这么一具残躯也是不顶用。您既然无意这副残躯,便请回吧。” 宋暮低眸看着她,咬牙说道:“好。” 他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三姑娘,我终有一天会打动你,让你愿意嫁我的。” 南欢扶着额头,不置可否。 屋门关闭,她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捂住唇角,将喉间那点腥甜呕出来才算是终于舒坦了些。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意识逐渐昏沉。 习武之人,耳力远超超人。 一门之隔,宋暮站在门外听着屋内传来的动静,脸色沉了下去。 胡之行叹息道:“一开始分明没有这般严重,如今恶化到这般情形。殿下,您还是早做打算。” 宋暮拉着胡之行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问他,“就没有一点医治之法了吗?” 胡之行摇头,“治倒是能治。殿下有命,我自当全力以赴,只是您不要嫌我话说得太丑。实话说,您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位夫人能不能撑过去,全看天命与她个人的造化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方子,“这是新的药方。若是这个方子吃上半月,还没止住夫人的咳血之症。您也不必寻我了。我爱莫能助。” 宋暮接过方子,眸光微黯,心中下定了另一种决心。 “沉月,送胡大夫回去。” 宋暮将药方递给一旁的全安,“按着这张方子抓药,你亲自盯着熬出来,再给她添上几个得利可靠的人。” 全安小心翼翼的接过方子,“奴才一定将药熬出来。” 宋暮,“现在准备车马,往宫中递信,我要入宫。” 全安抬眸看了一眼昏黄的天际,不明白宋暮怎么突然要在这会儿入宫。 “殿下,您要不明日再去吧?” 宋暮,“明日父皇便带着文武百官动身离京了,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入宫面圣。” 全安听出这话的意思竟是明日七皇子不随行封禅泰山了,他心中暗暗一惊。 封禅泰山,那可是每个皇帝都梦寐以求的大事啊。 无论从为人臣的角度,还是为人子的角度,陪驾封禅都是莫大的荣耀。 这件事情竟要紧到让殿下连触手可及的好机会都放弃。 他敛了心神,弯腰一礼,二话不说去准备车马了。 车马驶进宫门,宋暮在宫门前下马,递交了腰牌。 在第一道门换乘了太监抬的轿子,这般一层层的过宫门,临到乾坤殿,已是入夜。 圣人身边的大太监敬康提着灯笼站在殿门前,一见宋暮便笑着迎上来,“殿下,您可算来了。圣人正在殿中等您呢。您快跟老奴来吧。” 宋暮提步跟在敬康身后进了乾坤殿。 刚一进殿,便扑面而来浓重的龙涎香气,廊下四角,每隔几米一个当差的小太监与宫女。 提灯穿过长廊与正殿,曲折回转几次,方才抵达帝王所居寝殿。 敬康轻轻敲门,门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 敬康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您进吧。” 宋暮推门而入,大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 殿中昏暗,只有书案头留有一盏小灯。 昏黄的暖光为老人银白的发丝镀上一层光彩,他披着一件旧衣,一只手握着卷轴,坐在书案之后。 权倾天下的帝王,此时更像是一个平常的垂暮老人。 他的目光落在卷轴上,“听到你调动禁军去了南府,我便知道你一定会进宫向我要这一张圣旨。” 宋暮快步走上前,扑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在书案前,“请父皇为儿臣与南欢赐婚。” 书案后的人哼笑一声,“没出息的玩意,南欢知道你来求这道圣旨吗?” 宋暮答的干脆利落,无比坦荡,“她不知道。” 皇帝放下手中的卷轴,盯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挑起眉梢,“那你今天英雄救美了这一遭,连我的太仆卿都给打了。让她喜欢你了吗?” 宋暮垂眸盯着地砖,“她不喜欢我。” 皇帝将卷轴卷了起来,握住两圈往他脑袋上砸,砸出咚的一声。 老人犹不解气,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没出息的玩意,守着一个女人守了这都多少年了还拿不下来。你说说你人家小姑娘在宫中住着的时候,我让你对人家小姑娘好点,少往她书里放毛毛虫欺负人。你非不听。现在好了,人家怎么着都不喜欢你。你是不是活该?朕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材!” 宋暮跪得板板正正,不为所动,“父皇,您答应过让我自己选妻室。” 老人啧了一声,“瞧瞧你的这点出息。让你选,让你选。朕说过不给你这道赐婚的圣旨吗?你自己把地上那道圣旨捡起来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暮欣喜若狂的低下头,捡起那道圣旨,打开一看,当场大笑起来。 他大笑几声,止住笑容,转身便往风风火火的外走,“父皇,夜深了您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慢着。” 皇帝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大婚总得给你爹我说一声吧。这皇子纳吉的聘礼内库倒是早为你准备好了。我什么时候给你送去?” “明日。” 宋暮站定脚步,他转过身来,“明日我就要与南欢大婚。请内侍们与礼部的大人们今晚辛苦些,替我筹办大婚的典礼吧。即便减去一些繁琐流程也不要紧。” 南欢的身体一刻都不能再拖了。 他要马上举行大婚,迎她进门,为她冲喜。 他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事已至此,竟只能托信于这无稽之谈,寄希望于鬼神之说能让她转危为安。 即便…… 即便事有万一,她也能以他的元妃身份入皇陵,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若她身体康健,他可以再等一等,等多久都无妨。 可这般情境下,他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皇帝挑眉,“明日?你想清楚了,我可不会为你拖后封禅泰山的行程。如果你明日大婚,我是不会去替你主婚的,你母妃也要跟我一起离京。而你错过这一次泰山封禅,恐怕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你的哥哥们可都抢着想陪朕去泰山。” 宋暮展颜一笑,“无妨。可以让皇祖母为我主婚。” 南欢与公主在太后膝下一道养了几年,从前一向很得老人家的欢心。 此事拿去求太后,她必定是愿意的。 “臭小子,看来你早都想好了。既然你心意已定。” 皇帝缓步走上前,从袖中抽出一物递给宋暮,“这便算是我做公公赐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宋暮双手接过一对玉龙佩,躬身向皇帝长拜,“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第二十八章 老人扶起他, 轻笑了一声,“行了, 你赶紧去慈宁殿把这事给你皇祖母说一说, 也让你皇祖母高兴高兴。” 出了乾坤殿,宋暮没走出多远便被人半道拦住。 夜色里,一行人气势汹汹, 满脸都写着来者不善。 宋灵一路急匆匆的行来,身上的衣物看起来是方才披上的,身边紧跟着数十个宫人,将一条路都给堵死了。 抬轿宫人不得不落轿, 宋暮未及起身,宋灵已经拎着灯逼到近前, “老七。你把南欢给弄到哪里去了?你不会小心眼到被人家姑娘拒绝了一次就要报复吧?” 从猎场回来的第一天, 宋灵就按照约定,开开心心找去了那间小小的酒舍,却发现酒舍已经人去楼空。 宋灵不免忧心万分, 南欢的身体不好, 又在山上亲眼见了魏玉另娶妻室, 下山时的心情绝对称不上愉快。 她怕南欢做出什么傻事, 只能一面宽慰自己, 南欢答应了会招待她, 而且性子素来豁达。即便遇到了负心人,也不会那么轻易的为了一个男人做了傻事。 一面紧锣密鼓的派出人手去查南欢的踪迹。 她查了几日也没有找到头绪,只查出来最后一个去了那间酒舍的人就是宋暮。 宋灵本想私下再让人找一找南欢的踪迹,但方才听闻宋暮突然入宫的消息, 还是绷不住直接带人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宋暮起身将抵在自己胸口的灯笼推开, “不要没大没小的, 让开。” 宋灵气得踮起脚尖,用一只手拽住他的领子,将他往自己面前拽,“我告诉你。你喜欢谁我管不着。但要是敢对着阿欢硬来胡来。仗着她没有母族庇佑就欺辱她,搞什么霸王硬上弓把人藏起来,强逼她委身于你,做你的外室。老七,我饶不了你!” 贵族纨绔子弟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她见过类似的事情太多,加上宋暮从小就是个混账,见别人有个什么好的都想抢。 这些年旁人不知平北王为什么迟迟不婚,她心中却是清楚的,此刻自然怎么看他怎么可疑。 夜色漆黑,只剩她手里这一盏灯火。 宋灵在女子之中已经称得上高挑,但宋暮仍比她高出一头。 他们的眉眼是有几分相似的,相似的眉眼却组合出了完全不同的面容与气质。 昏黄的烛火透出纸皮,映着男人英俊,沉冷的面容。 他垂眸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公主,“若我说南欢不仅的确在我府中且明日就要与我大婚呢?” 宋灵一怔。 “宋灵,你以后不能叫什么阿欢,得叫嫂嫂了。” 嫂嫂两个字,故意咬的格外重。 宋灵让他这话激的火冒三丈,“你胡说!她不可能喜欢你。你怎么可能与她成婚?” 宋暮唇角微勾,却又实在是笑不出来。 宋灵斩钉截铁的断定南欢不可能会喜欢他。 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同样清楚南欢不会喜欢他。 他慢吞吞的说道:“父皇已为我赐婚,皇祖母主婚。这桩婚事不论她喜不喜欢。明日一过,她就是我板上钉钉的正妃。” 宋灵定了定神,她想通了宋暮今日进宫的缘由。 “明日父皇便要动身去泰山。你今日入宫是为了讨赐婚的圣旨。既然从乾坤宫出来了,必然是讨到圣旨,想要皇祖母为你主婚。” 她冷静下来,松开宋暮的衣领,后退一步,“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没理由突然发疯。除非这几日出了变数。” 她虽然跟宋暮从小都不对付,却还算了解他的性子。 如果他是会用强那种下三流手段的人,不会现在才用。 她抬眸看向宋暮,“你王府进出的人,我昨日才查过。南欢根本不在你府中!这几日她究竟在哪里?” 宋暮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你有没有查南府?” 宋灵满脸惊愕,“南府?怎么可能?他们都已经,不,他们绝无可能把南欢接回去。是你。你让他们把南欢接回去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南欢一开始因为拒婚被赶出家门,她还试过从中转圜,帮南欢和南府说和。 可后来她见了南府那个新收的养女,才算是彻底歇了这样的心思。 她本以为无论怎样,南府看在南欢是亲生骨肉的面上都会留情。 可他们连南欢的名字都给了养女用,平日里待那个女孩,就跟曾经待南欢一般无二。 好像这世上仍记得曾经那个南欢的人,只剩下她们这么些外人。 “她很想家,一直都是。我想办法让南袤把她接回了南府,”宋暮话音微顿,声音低了下去,“结果,不怎么好。越恒一心求娶四姓女,南袤竟把南欢推了出来给他。” 宋灵攥紧了拳头,“这老匹夫真是岂有此理!” 宋暮说,“南欢如今病得很重。我想尽快迎她进门,为她冲喜。所以明日便是大婚。” 宋灵匪夷所思的看着宋暮。 她其实是有几分惊讶的,冲喜这样的事情从来只有男方重病,女方进门冲喜。 婚礼直接定在了明日,眼下南欢的身体状况恐怕真得很不好。 宋暮真得是很爱南欢了。 这份感情让宋灵不免心生悲凉。 没想到以前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南欢与魏玉最后的却是这样凄惨的结局。 有魏玉这个未婚夫,让南欢受尽了艳羡,却也几乎要了她的命。 宋暮这个老欺负南欢的混账东西,竟也有不混账的一日。 她摆了摆手,“这事我替你去向皇祖母讲。你走吧。” 宋暮说,“那此事便拜托你了。” 宋灵看着宋暮逐渐远去的身影,忍不住追了两步。 “老七。欢儿这些年不容易。你以后好好对她。” · 夜深,王府却是灯火通明。 礼部的各位大人被急诏回衙门,连带着内侍省全员出动,准备大婚的典礼与器具。 礼部员外郎南谷睡眼惺忪的进了衙门,“这什么差事啊?这么急?” 早来一步的同事招呼道:“七皇子要大婚,快快快,来一起写祝词。” 南谷的睡意全无,“什么?七皇子要大婚?跟谁大婚?” 晚一步来的同事说道:“七皇子要大婚也不必这么急吧。” “明日便要大婚。你说急不急?” “怎么这样急?明日大婚?这就剩下一晚上的时间了。明天难道七皇子不去泰山吗?” “看这个意思平北王是不去泰山。非要赶紧成婚不可。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娘子,竟然让平北王这样着急做新郎。” “让我瞧瞧宫中传出的诏书,这写着了,纳安州南氏女为正妃,命公等持节行纳彩诸礼。” 官衙内一众人等皆为所惊,“南氏女?” 南氏是大姓,光是礼部上下便有七八位南大人。 不过巧的是,此时在这里的,安州南氏的南大人,只有一人,便是南谷。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往南谷身上瞧,南谷自觉也觉得奇怪,“我不知这是哪位姐妹。” 按理来说,诏书应当对于皇子的婚配对象写的更清楚一些。 一般会直接标明新娘出自某官某氏,这样只标氏族郡望,不标父亲官名是头一次。 当然,按照常理来说,大婚也没有这样着急的。 不比妾室入门,随便什么时候什么人都可以,皇子择妻尤其慎重。 通常从皇子刚成年便已经开始准备婚事,未定下时便已传出口风,由圣人拍板订下之后,又要筹备至少半年。 绝不可能突然某一天要大婚,搞得百官连新娘何方人士都不清楚。 这王妃突然一夜花落南氏,倒是更让人好奇究竟是出自哪一位南大人的府中了。 礼部侍郎笑道:“尔等若是好奇。等会儿去送王妃的礼衣,倒是可以一观。” 南谷坐下写了一会儿祝词,借口去清点礼器,出门招来自家守在角门的小厮耳语一番。 小厮出了礼部的官衙,直奔白马公府而去。 · 宋芸推开书房的门,“顾郎。明日动身,我们快些睡下吧。” 顾安低头看着书案上的公文,“阿芸。你先去睡。我在这里再看几篇文书。” 顾安与她刚成婚时,两个人好得蜜里调油,处处体贴温存。 可惜自他靠着父王的举荐奉了御史的职起,这些日子两个人床榻之间的事便再没有过了。每日顾安不是因着公衙的事情操劳,累的提不起精神,就是回来晚的她已经歇下。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一日两日的宋芸倒是能够忍受,可夜夜如此,放着一个一等一文雅俊秀的郡马却碰不得,宋芸总算是体会到孤枕难眠的滋味。 甚至于她心中有了几分不满,却又碍于闺阁女儿的心,不敢真正开口表达。 宋芸给身后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连忙抱着食盒上前。 她俯身从食盒中捧出汤盅,依偎在顾安的身边,温声软语,“顾郎。这盅汤是我让厨房熬得。来,你尝尝。” 顾安低眸盯着手里的文书,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放下吧。” 宋芸放下汤盅,绕着书案走了两圈,见顾安还是低着头无动于衷,一心只有那公文再看不得别的一般,只得歇了心思。 “哼,我先回房睡,不等你了。” 出了书房,松香便连忙安慰道:“小姐,郡马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这般上进也是好事。” 宋芸,“什么好事啊!他这都多少天没碰我了。” 松香脸臊得通红,左右看了看,“小姐,小声点。小声点。” 看看主仆二人走远了,候在黑暗处的人忙上前推开了书房的门,轻手轻脚的遛了进去。“公子。” 坐在书案之后的人终于抬起了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魏大,人找到了吗?” 第二十九章 魏大, “公子,小的知会户部侍郎魏轲魏大人查了南小姐的户籍, 她的户籍未动。近日也没有申请过所, 没有出入京城的记录,应当尚在京中。” 当年魏家出事,崖州魏氏的宗子坐罪免官, 惨死流放途中,同一房的子弟也未能幸免,上百人被赶出京城,押送的一路上吃尽了苦头。 幸好魏氏树大根深, 子嗣丰足,虽然崖州一房的主脉嫡支受了重创, 上下都受了不小的损失, 但其他三房所受波及不大,仍在朝野之中有许多族人为官。 如今魏玉重回京城,上上下下的魏氏子弟明面上怎样不说, 私下里看着同姓的情意也不会吝啬帮助、 他想要查个人不算太难, 只是将关系用在小事上未免太不合适。 顾安面上不辨喜怒, 双眸静静扫来, 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看人时总好似眼中含情, 不过此时只余冷凝。 “你去劳动魏轲的时候, 为什么不先知会我?” 魏大是魏氏的家生子,自小伴着这位主子,眼见着顾安的表情当下吓出一身冷汗,“是小的没轻没重了。请公子责罚。” 顾安淡淡问道:“罢了, 既然尚在京中, 现下人在何处?” 魏大额上沁出汗水, 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小的还未查出来,但已经有了些头绪。酒舍中的酒具与衣物,还有一应器具都不没少。 按照小的推断,常人要远行,一定会收拾好行囊。哪怕短途离开几日,也应当将衣物和金银带走。南小姐突然失踪,东西一样没少,恐怕事出突然,并非她自己的计划。” 顾安不会主动去见南欢,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怕让人抓到什么蛛丝马迹,捅到明面上,全成了把柄。 他知道不该,却很难不关注她。 起初闻得人不见了,他只以为她余怒未消,迟早都会回来。 可此时听着魏大这话的意思,她竟并非他所想自己赌气离开? 顾安的心跳骤然停滞了一瞬,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危险,“你的意思她是被人掳走?” 魏大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顾安面前,“您看看这个。” 两指宽的断刃铁片沾了些许尘土,铁片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覆着一层干涸的暗红色。 顾安用手指碾了碾凹槽内的暗红污渍,放在鼻尖轻嗅,“北夷的弯刀,沾着的是人血。你在哪捡到的这东西?” 魏大,“这铁片是小的在酒舍周围找到的,小的还查到很长一段时间里,酒舍周围有一种徘徊不散的腥臭味。有一段路的砖石被仔细清洗过,但树干和土地里还是有血味。应当是……”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顾安,话音谨慎的顿了一下,吐出一个比较保守的论断,“有人在那里受伤了。” 现场的砖石全部经过仔仔细细的清理打扫,可树干和土地仍浸透了鲜血,甚至让整个街道很长一段时间都能闻见腥臭的味道。 这足以说明当时现场的惨烈,这样的情况下,受伤是肯定的,即便人没死,恐怕也出了大事。 顾安把玩着手中的残刀断片,“以你看,落入他们手中,南欢现在还活着吗?” “他们将收尾处理的很干净,现场一点残肢肉沫都没有找到。没有见到尸体,人应当还活着。” 魏大话音微顿,“况且,活人总比死人有用。” 顾安冷笑一声,“抓一个声名尽毁的女人能有什么用处?他们拿在手中无非以此女为我之短。蛮夷之辈,行事屈偎。” 魏大抬眸看着顾安,“公子,咱们要不要联系一下金庭那位?出了这样的事情由那位大人来找,总是方便一些。” “罢了。” 顾安抛开手里的铁片,铁片落在木桌上,沉闷的响了一声,“我父为国之重臣,蒙冤而死。我们兄弟流离乡野数年所等的就是一个机会。我若能重得权柄,恢复旧姓,报得大仇,死亦无恨。” 他沉默了半响,忍不住又道:“她已等了我这么多年,便再等一等吧。明日圣人封禅泰山,此时分心不得。嘉妃深受圣宠,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左右她性命无忧。” 这话与其是说给魏大听,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更贴切一些。 家仇,大义,阖族上下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这世上太多于他来说,有太多东西比情爱之事,比那个一心爱他的女子要重要。 他揉搓着手指上暗红的血渍,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那一日她在他面前砸碎了银镜所说的话。 ——今日我与你的情意,当如此镜。 不会的。 她性情坚贞,认定一个人,绝不会轻易改换心意。 即便说了不等,但她还是会等下去的。 她会理解的,理解他的不得已,理解他的诸多苦衷。 顾安,“你也不必再查了,明日随我一道赴泰山。” 魏大心下一叹,不禁有几分可怜起那位南小姐了。 若是给金庭去信,劳动那位大人,至少能有八分希望从这些蛮夷手中将人救回。 如今彻底不管,虽说活人比死人有用,那些人掳走南小姐多半不会下杀手。但南小姐落到那些蛮夷之辈手中,真是多待一刻便多一些危险。 好好一个娇贵的女儿家,她原本是不必吃这些苦头的。 他书读得不多,不太能听懂魏玉那么些曲折回转的话外之意,只觉得公子如今的心是越发冷硬了,谁家的姑娘爱上他都是一件倒霉事。 · 宋暮从宫中回来时,夜色已深。 先宋暮一步,内侍省的太监已经将圣人内库中拨下的聘礼送至王府。 全安得了宋暮明日大婚的信,总算是解开之前心中的疑问,一见宋暮回府便笑着迎上去行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宋暮摆了摆手,“起来吧。药煮了没有?” 全安起身跟上宋暮的脚步,“煮了煮了,老奴盯着煮好又给王妃送去,又看着王妃喝下的。王妃喝完药便睡下了。” 宋暮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聪明,这就喊上王妃了。” 全安嘿嘿直笑。 宋暮,“这就睡下了?一点东西都没吃?” 全安一拍脑袋,“哎哟,老奴这都忘了。殿下,要不老奴现在让厨房去赶紧做一点。” 宋暮忽得停住脚步,“炖一碗羊汤,再做几道菜,冷修羊,羊皮花丝,羊肉索饼皆可。” 全安,“您放心吧。老奴这就去安排。” 饮了药之后,南欢便觉得愈发困倦,几乎是一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只是仍旧多梦,睡不安稳。 梦境支离破碎,她挣扎着想要醒来,意识愈发清醒,却又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听着耳边一片让人心冷的寂静。 不知这般寂静过去了多久,一切仿佛都正在逐渐远去。 睡不着,醒不来。 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转着她这可悲又可笑的短短一生。 这短短的一生里,她好像总在轻信于人。 将他人看得太重,反倒失了本心,忘了多顾虑顾虑自己。 濒临死亡,重病缠身,她方才察觉出身体康健的好处。 吱呀—— 木门推拉的声音极轻,却一瞬恍若灵光重击,将她拖回了人间境。 长发浸着一股让人不适的潮气,她睁开眼,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第一件事便是想去撩开粘在面颊上的头发,但手指微微抬起一点,却是没有力气伸到面颊旁。 还没见着人,便已经闻见飘进来的羊肉暖香。 婢女望见床上的人,怔了一怔。 她从未见过这样貌美的女子,连声音都不自觉放缓,“呀,娘子是醒着的。” 宋暮本来站在门外,听闻此言,方才抬首向里看来。 黑漆漆的暗室里,轻轻传来一声,“宋暮?” 女子声音低柔,还带着几分久病的虚弱。 宋暮原本还未想好怎样面对她,向她说成婚这件事,一时站在门口犹豫。 此时听见她的声音,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蹲在了她的床边,“我在。” 南欢瞧着蹲在床边的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暮先开口,“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南欢轻轻点了点头,柔顺的应下了,“好。” 婢女一拥而入,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点燃,屋内慢慢亮了起来。 就着这莹莹的烛光,南欢见婢女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一样将饭食拿出来。 烛火之下,每一样菜都十分眼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缘故,竟全是她旧日爱吃的。 自小她便爱羊肉,这个爱好直到被赶出家门才算是戒了。 羊肉价贵,寻常是吃不起的。 南欢喉咙滚动,连着数日都没什么胃口,此刻看着这些熟悉的菜品,方才有了些许切实的饥饿感觉。 宋暮回首,目光落在她身上,望见她衣衫凌乱,下意识偏开视线。 南欢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这才发觉自己的寝衣睡得有些皱。 她掀开被子,慢慢的撑起身子坐起来。 一只手递到面前,宋暮说道:“我扶你起来吧。” 南欢摇头,“殿下,这两步我还是走得了的。” 她避开他的手,扶着床柱缓缓站起来。 宋暮瞥了一眼一旁的婢女。 宫婢连忙上前,宋暮背过身,“你多披两件衣服,她们帮你。我不看。” 宫婢一个小心翼翼的替南欢梳理长发,另一个捧着衣物,一个拿起衣物一件一件的为南欢穿上。 崭新的料子与衣裙,难得还十分合身,不大也不小,正正好,裁剪与刺绣都非凡品,一看就是出自宫廷。 南欢若有所思的抬眼看了一眼宋暮的背影,“殿下,这衣服是宫中尚衣局所制?” 一套合身的成衣不是瞬息便能做出来的。 宋暮不知道南欢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又猜出了什么。 他听着身后嘻嘻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沉默半响,应得有些窘迫,“的确是尚衣局所制。” 南欢听出宋暮话中的窘迫,面上多出一点笑意。 宫婢替南欢束好衣袋,伸手想要扶她。 南欢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扶。 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多谢殿下挂心。” 宋暮扯了扯唇角,“别忙着谢我,吃完了。我有一事想要你帮忙。” 南欢低头喝了一口羊汤,热汤融化在唇齿之间,带来了些许久违的鲜美滋味。 她忍不住微微眯了一下眼角,眼里亮了几分。 宋暮原本还有些许担心,担心这几年她换了口味。此时见着她的表情才算放下心来。 “这羊羹跟你从前在宫中喝得相比是不是也不逊色。” 南欢放下调羹,说道:“不仅不逊色,还略胜一筹。” 宋暮,“你还记得以前你说御膳房的几位大厨里王师傅做羊最好吗?” 时间隔得太远,听到王师傅这三个字,南欢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样一个人,只是却已经想不起这位大厨擅长做什么菜。 只模糊记得他似乎是在西所的小厨房,专门负责皇子公主们的午食。 至于‘王师傅做羊最好’这句话,她说过吗? 她想不起来了。 南欢侧过头,眼神沉寂,“都是一些旧事了。殿下切莫再笑话我。” 宋暮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中露出些许怀念,“我怎么敢笑话你,从前一向不是你笑话我。你还笑话我没长舌头,连好不好吃都尝不出来。” 南欢的动作一顿,“竟有此事?” 宋暮面上多出一点笑意,“我记得西所的小厨房一共六个大厨,各自负责不同的菜品。每日菜品轮换,三日上一道冷修羊。你平时其他菜吃的不多,只对这道菜情有独钟。宋灵不爱吃羊,素来逢上羊肉的菜,便将自己的菜通通给你。” “我不知道这件事有一天特意偷吃了你的饭菜,那天没有羊肉。你不做声。” “又有一天,我特意偷吃了你的饭菜,只有一碗汤实在喝不下去了。你记得吗?最后只剩下一碗羊汤,我以为你回来见了自己的饭菜没有了,只剩一碗汤指定要哭。没想到你笑话我连好吃不好吃都尝不出来,偷吃都不知道把最好吃的吃了。” 南欢听着这些旧事,触目所及又都是从前住在宫中时的摆设,脑海中已经模糊的回忆一点点鲜活起来,仿佛也能感触到几分曾经的朝气。 她唇角微勾,又很快拉平,咳嗽了一声。 到底已经长成了大人,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 既然已经是大人,就难免要说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 “咳,我小时候实在太不懂事。对殿下多有冒犯。” 宋暮,“算不得你冒犯我。顶多咱们两个是互相冒犯。话说回来,三姑娘,你以往对我可没有这样客气。以后也不必太过于拘谨了。” 南欢注意宋暮今天的话,比之以往格外多。 他好像……在故意提及以往的旧事逗她开心,想要拉近距离。 回到南府刚开始那会儿也是开心的,因为母亲一字一句说的全是她想听的,南辞日日来看她,也总是带些能逗她开心的小玩意。 因着她从前在南府时,母亲与南辞待她就是那般的态度,倒是一时只觉得惊喜,没觉出什么奇怪。 可这样的话,这样的事情由宋暮来做。 她难免多看了几眼宋暮,盯着他的眉眼,一时觉得这眉眼与从前相比,分明没有什么改变。 一时又忍不住心道,他这皮子下怕不是换了个芯子。 南欢慢慢将一叠羊肉吃完,“殿下,您方才说让我帮忙是什么事情?” 宋暮,“说来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南欢,“所以是什么事?” 宋暮从袖中拿出一对玉龙佩,“你看看这个。” · 大半夜的,本来都已经歇下的二人却被一个消息给叫醒了。 南袤猛地站起身,“当真?圣人突然赐婚安州南氏女为平北王正妃?” 传信的小厮,“我家大人亲眼所见诏书,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南袤与柳夫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喜。 柳夫人已经笑了起来,“太好了。无论是哪家的女儿,能嫁进王府做正妃,都是咱们南氏的光耀。” 南袤温声问小厮,“圣人赐婚的是哪家的女儿?” 小厮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家大人说,奇就奇在这里。那诏书上只写是安州南氏女,未曾写明是那一府的姑娘,才让我来问您。” 南袤皱起眉头,“这倒是蹊跷。” 如今别的不说,王府中就住着两个南氏女。 一个是他送进王府的南滢,莫说如今南严入狱,她已是罪臣之女。就算她爹未坐罪,也仅仅只是黄门侍郎,算不得当朝重臣。论身份,论血脉,怎么看都不适合做皇子正妃。 另一个就更不可能了,南欢当初刚长成时声名有多盛,如今声名就有多差,身体还不好。 就她眼下的那般境况,能否诞下子嗣都难说。 即便宋暮再喜欢,圣人也不可能这般放纵他。 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哪里轮得着自己选。 柳夫人笑道:“圣上赐婚的会不会是咱们的欢儿?论身份,论血脉,如今安州南氏还有谁比咱们的欢儿更配得上这个王妃之位。” 南袤眉心紧皱,“圣人不至于让姐妹共事一夫。况且欢儿如今的年纪还小。” 在他看来,圣人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下旨赐婚。 说不准正是听闻了宋暮与越恒在他南府的龌龊,才挑在这个关头赐婚敲打平北王,也是敲打他们白马公府。 柳夫人摆了摆手中的团扇,“这有何难,不管是咱们族中哪一位姑娘,咱们府中只管备上一份厚礼往王府送就是了。” 南袤越想越是不安,“我觉得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越恒可是圣人眼前的红人,今天却在咱们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此事还是要慎重一些。” 柳夫人本来面上带笑,但见南袤这般满脸不安忐忑的样子。 她敛了笑容,“那咱们得派个人去王府,敲打敲打南欢。她那个性子,做人家的妾室,可别又将人家王妃冲撞了。” 南袤,“是这个道理。不过南滢那里也得多说上两句。咱们的礼先备下,等搞清楚新娘究竟出自那家之后,礼别往王府送,往娘家送,算是咱们给族中姊妹的添妆。” 柳夫人嘴上答着好,心中却转起了另一番盘算。 · 半夜,京中家家大门紧闭,只有平北王府的大门敞开着,仆从与宫婢,还有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 明明是大半夜,街口却车水马龙。 一人随着悄悄跟着一队内监进了王府。 见星楼里南滢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摇醒。 婢女春水说道:“小姐,小姐。您快醒醒。主家那边来了人,正在门外呢。” 南滢被这话惊得睡意全无,“来了人?怎么这么晚来人?” 春水替南滢梳了几下头发,摇了摇头,“不知道。瞧着挺急的。小姐你快收拾收拾去见吧。” 南滢面露慌乱,浑身颤抖,她抓住春水的一只手,“你说,会不会是我说谎被主家发现了?” 父亲坐罪入狱,判决还未下,府中女眷却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有几房没有子女的妾室当即写了解离书出府避祸。 按照惯例,若无恩典,罪臣的女眷都是要冲教坊司的。 从祖母到母亲私下都十分怨恨她,认为这场祸事因她而起。 南滢从没想过自己会没名没分的当人家的妾,但相较去教坊司,亦或者嫁给越恒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倒是还不如索性做了平北王没名没分的妾。 起码这王府中没有女主人,也没有其他姬妾,平北王身份尊贵,而且年龄与她也称得上相配,又无子嗣。 她情愿留在这里,起码能睡个安稳觉,不愁吃穿。 所以……主家来问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撒了谎,尽管她连平北王的面都没有见过,却言之凿凿的告诉主家,殿下在见星楼留宿,十分宠爱她。 反正这话也算不得上是假话,她可是京中闻名的美人,若不是太过于貌美,也不会引来越恒这样的小人。 平北王就算现在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但他都收下了她,迟早见了她,知晓她有多貌美,她便有信心让这假话也变成真话。 除了谎称有宠于平北王这件事,南滢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主家派人深夜前来。 可眼下她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平北王,他们真要将她接走,她还不知道落到哪里去。 她越想越慌,六神无主,“春水。主家肯定是发现了。主家肯定是来把我接走的。我不要走。你去把人赶走,我不要见他们。” 第三十章 话音还未落下, 等在门外的人便已经十分不耐的推门闯了进来。 来的人是常在柳夫人身边伺候的一位姓曾的嬷嬷,她早年曾入宫做过女官, 到年纪被放出宫, 算是自由身,自愿入了白马公府做嬷嬷。 平素在府中不仅负责□□刚进府小丫鬟,且负责教授府中小姐的礼仪。 柳夫人与南袤在先头的亲生女儿身上吃了忤逆的大亏, 这教养养女便格外仔细。 曾嬷嬷平素以严厉出名,若是让她抓到有什么不端失礼的行为,不论小姐还是丫鬟都是轻则责骂,重则受鞭。 这一次柳夫人专门派她入王府给南滢和南欢教规矩。 但王府并不是那么容易随意进出的, 这一趟还要多亏婚期仓促,王府中进进出出的人颇多, 警备放松不少。 曾嬷嬷是南家花钱重金贿赂了几个内监, 扮做宫中的女官,才得以混在内监的队伍里进入王府。 她能够在王府停留的时间不多,又要见两个目标挨个训话, 一刻都容不得耽误。 曾嬷嬷进门先扫了一眼内室。 王府建成不过几年, 主子又少。屋内一切都是簇新的, 陈设也称得上精巧, 但曾嬷嬷以往在宫中时一双眼睛见过多少妃子与宫廷内物, 此刻一眼便瞧出蹊跷。 但凡宠妃, 屋中绝不可能才这么一点陈设,连几件能摆在显眼地方一眼便让人咋舌的字画文玩珍奇饰物都没有。 而且这屋子里连点男人留宿的痕迹都没有,也不像是成婚后的女子该有的,简直布置的跟未出阁的女儿家一般。 她目光扫过那张不大的窄床, 以及床上的孤枕, 再抬眸看向南滢的目光立时锋利了几分, “滢娘子,你是一入王府就得了王爷的宠吗?” 这老婆子生的一脸刻薄,南滢让她盯得心头慌乱,偏要强撑,“王爷是挺宠爱我的,我一进门就连着伺候了王爷两个日夜。” 曾嬷嬷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她所想要的讨好之色,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哦?是吗?那殿下怎么今日没有歇在您这里呢?” 谎话一出口,要接着往下说便没有那么难了。 南滢挺了挺胸口,“王爷十分怜惜我,事事都依着我。看我实在疲累今夜才没有宿在我这里。怎么了?主家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曾嬷嬷不紧不慢道:“这般话以后滢娘子还是少说些。为妾要有为妾的规矩。哦,老奴忘了,您如今还不是妾。连个名分也没有,无媒苟合,说起来到底是桩丑事。 明日王妃进门,您本就处境尴尬,若说话要是还这般没轻没重的让旁人见了没得辱没了南大人的门楣。 老奴劝您以后要想在这王府中安身立命,还是老老实实的侍奉主母,切莫生事。做人家的妾室便要谨小慎微,事事以丈夫为先,若那一日能让王爷给您一个妾的名分也就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话说的重,南滢虽是自愿留下来,可此刻让人这样教训,又骤然得知王妃明日便要进门。 她又急又气,脸上涌起一股热意,双颊火辣辣的,“你胡说。我在王府中都没有听说殿下要大婚。怎么可能王妃明日就进门?” 曾嬷嬷面无表情,“此事千真万确。圣人朝夕之间赐婚,我家大人听说明日王妃进门,怜惜娘子失了亲长提携,方才特命我前来通知娘子一声,提点您一些做人妾室的道理。” 南滢,“我不信。王妃是谁?哪家的姑娘?” 曾嬷嬷哪知道王妃是谁,柳夫人嘱咐她来王府打听打听王妃的消息。 没想到看南滢这个样子,竟是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真是无用。 “王妃乃是咱们安州南氏的姑娘,但王妃的闺名不是你我这样卑贱之人能直呼的,避尊者讳。滢娘子,你以后说话万万不可这样没轻没重了。 日后王妃进了府中,既是同族的姊妹,又同嫁一夫。她是妻,你是妾,便应该尽心侍奉,效娥皇女英,姐妹齐心,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 曾嬷嬷时间紧,也不耐跟这么一个蠢货废话,语速极快的提点了几句规矩便离开。 人一走,南滢就气得起身,抄起桌上的瓷杯掷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春水怕大半夜的这种动静会引来人,赶忙拦着南滢,“小姐。你别生气了。” 南滢都快要气哭了,“我不生气,你刚才看到了吗?那个老奴说我是无媒苟合!” 春水劝道:“没事。小姐。她说的又不能当真,您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过王爷。咱们不跟她一般计较。” 南滢让春水这么一劝,忍不住哭了,“如今王妃入门,又是南氏的女子。同族的姐妹,她是妻,我是妾。不,我连个名分都没有,连王爷一面都没有见上。春水。我真是不甘心。” 族中未嫁的女子之中,她本是佼佼者。 平北王没有正妻到还好,他既有了正妻,她岂不是成了笑话。 春水宽慰南滢,“族中没有女子会比小姐您更漂亮,只要王爷见了您,便知道您的好了。即便三媒六聘正正经经的从大门抬进来又能怎么样,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还是得看得不得丈夫的宠爱。只要抓住王爷的心,您还有什么可怕的?” 南滢听到春水这话总算稍稍心情好了一点,她擦了擦眼泪,“是这个道理。我现在就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好好打扮一番去见新妇,到时候把她比下去。” 曾嬷嬷出了见星楼,赶忙对着等在外面的内监换了一副面孔,“麻烦曹公公了。” 曹公公翻了个白眼,“哼。知道麻烦就快些。别磨磨蹭蹭的。这大半夜的,咱家还急着回宫呢。” 几个人出了见星楼,曲折回转跟着买通的府中太监到了一间院子前。 太监站在门口,“王爷带回来的那位夫人便住在这里。” 曹公公摆了摆手,“你去吧。快些。” 曾嬷嬷思量着临走时柳夫人的嘱托,‘旁人家的女儿如何倒不必多管,我这女儿自幼让我们宠坏了,性情执拗,一身臭脾气。 若是她恃宠而骄捅出什么篓子来必定累及公府。你千万将话说得厉害些,给她一个警告,非要吓住她不可。’ 曾嬷嬷眼中闪过一线轻蔑,这位南小姐过往的事迹,她还未入白马公府时便有所耳闻。 一个世家教养出贵女居然敢绝食拒婚,违逆父母之命,非要为另一个男人守身,简直是不知廉耻,一点规矩道理都不懂。 这样的女子莫说为妻,就是为妾,在她看来也是不合格的。 她将该说的话在腹内转了又转,思量着最严厉的措辞给这位南小姐一个警告。 没想到她刚进垂花门,迎面便撞上几个禁军,还未及开口,当下让人给擒住了。 她忙道:“我不是坏人,我是白马公爷派来见小姐的!” 沉月冷笑一声,“什么白马公府,黑马公府。一声通传都没有便潜入我们王府的统统都是别有用心的刺客。兄弟们,把这几个刺客都拿下!” 曾嬷嬷想不通,她怎么都想不通见星楼那边明明畅行无阻,怎么到了这里连人都没有见到就折了。 · “这对双龙佩是……”南欢抬起头,“圣人的旧物?” 历来玉佩都是一枚,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会打制成双佩。 南欢在宫中住过几年,见过这枚双龙佩很多次,它常常挂在圣人腰上。 当然,只有一枚。 据说另一枚原是赠给元后的,宫中无人见过另一枚。 圣人年少尚且是王孙时,元后以姝艳进,居常专夜,生三子一女,未及三十早薨。 此后圣人继位,追封赐了皇后之位,却是一生再未立后。 她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另一枚玉佩。 这对有着重大特殊意义的玉佩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颇有重量。 南欢抬眸看向宋暮,长睫轻轻扑闪,“殿下这是何意?” 宋暮从袖中拿出一物,“我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看。。” 玉轴黄缎,一看便知道是圣旨。 圣旨是有品级的,按照对象和用途的不同,卷轴的材质和缎子的材质都不同。 这是一封最顶格的诏书,上面所写的绝非小事。 按理来说,这样一封诏书,应当由圣上身边的亲信亲自来送,送圣旨时,全府的人都要跪地迎接。 但宋暮就这样从袖中拿出来递给她。 南欢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中玉佩,双手接过卷轴,缓缓展开。 看清这软缎上的字迹,南欢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吃惊的抬起头看着宋暮。 宋暮面上挂着笑,却在她的注视下紧张到口舌发干,身体僵硬,“我已经向父皇请求赐婚。婚期定在明日,礼部已经开始准备。三姑娘,你就当我一个忙,不然我真的会成了全天下人的笑话。” 他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只有面对南欢,哪怕是求来赐婚的圣旨,他也其实没有任何把握南欢会答应。 这些年他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关系,他不敢离她的生活太近,让她看出他的心思。 以她的性子,一旦发现他的心思,便必定会对他退避三舍,甚至会对他倍加厌恶。 她本就对他有恶感,想要重新让她改观已经很难了。 他也不敢离她太远,他怕离开她太长时间,她会彻底忘记他。 无数次他远远的看着她,都克制不住的想要上前。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她对魏玉死心,本以为日后的时间还长,他总能有一日打动她。 可他现在没有时间,或者南欢没有时间,让他再慢慢筹划下去,等到最合适最万无一失的时机。 南欢可以看出宋暮的紧张,真的很难想象,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七皇子会有一天露出这么紧张的表情。 他们认识的这些年来,最初的宋暮就是个混世魔王,即便如今性子内敛沉稳了许多,但眉眼间仍旧透着一股桀骜不驯。 他性子有多强势,有多不容人违逆,她在宫中就深知。 可在这些年来,他却没有一次以威权强逼于她。 她沉默了片刻,“殿下。娶了我,您才会变成全天下人的笑话。” 宋暮的笑容有些勉强,他眸光微闪,凝视着南欢的面容,“不。我娶到了我的心上人,世上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幸运。他们应当羡慕才对。” 南欢避开他的视线,有些倦怠的闭了闭眼,“殿下,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你。”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亏心,不近人情,得了便宜还卖乖。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此时宋暮都是比魏玉好千百倍的选择。 她绝非良配,与她成婚得不到任何实质上的利益,四姓之中有的是更好的联姻对象。 他却仍愿意为她排除万难求来这一道圣旨。 不为利,那便只能是为情了。 他对她的好,有眼睛便能看见。 她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做,可感情却不是理智能够控制的东西。 情爱这两个字,她一听见便觉得心酸痛楚。 一颗心若是已经被捅出了无数窟窿,要从哪里拿出余力重新去再爱一个人呢? 她曾全心全意爱过一个人,换来的结果却算不上好,现在所剩下的也就是这具残躯。 他对她的感情,她虽已知晓,却无法拿出同样的心力去回报,这不是很不公平的事情吗?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见玉佩,见圣旨,仍未见一点喜色。 说起这话时,双目沉寂,了无生机,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宋暮眸光微黯,缓声说道:“三姑娘,你可以不爱我。没关系。但你要多爱自己一点。” 南欢垂下眼,看着那一张圣旨,听着这话忽然有些双眼发酸,心口像是被人轻轻的捏了一下。 “你答应我还是拒绝我都没关系。我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南欢打断他,“好。” 宋暮的话被打断,他猛地一怔,“好?” 南欢下定决心,慢慢抬起眼,“但我有几个条件。” 第三十一章 南欢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想象过自己大婚的样子。 从十岁起, 到数月前,她日思夜想, 所念所及也就是这一件事, 成为新娘,成为魏玉的新娘。 曾经她距离成为他的新娘,只差一步。 但她未曾料到大婚会这样突然的到来, 以这样的盛大方式。 长街十里,红锦为障。 饶是如此,仍有百姓蜂拥而至,隔着一道红帐旁观这场盛事。 她登上宝车, 双手持玉节坐在其中,挺直了脊背。 诸卫备仪仗, 鼓乐之声使整个京城都好像沉浸在这场盛大的婚礼之中。 “可看清楚了?宝车从哪一家迎得新娘?” “大人, 看清楚了。宝车从太庙迎的亲!” 南袤吃了一惊,“太庙?” 柳夫人也有些傻眼,“从太庙走。咱们这添妆该往哪家送?” “备车!”南袤拉住柳夫人的手, “咱们现在去王府。” 宝车初从太庙出。 使者持节按礼等候在道路旁, 等着王妃宝车至此, 按照仪式流程依次奉上首饰, 玉宝, 册书。 这些使者大多是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 “真是奇了。一般不都是从王妃母家迎新娘吗?怎么今天从太庙出。” “因为仪式简化了吧。按理来说要大办三日, 第一日将王妃从母家迎出在太庙外的阁楼换衣,入太庙祭拜过先帝,第二日迎回王府,第三日入宫。时间仓促, 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不易。我看今日圣人连内廷最得脸的几个大太监都派来了。” “这位王妃可真是不一般, 竟能请动太后主婚。就连四年前端王大婚都未能请动太后呢。” “我赌十两银子, 这王妃能请动太后主婚,肯定是南琢府上的那位六小姐。南琢去年方才续弦太后的侄女。” “南琢不过一个徐州太守,又是旁支,哪里值得圣人与太后这般费心。我赌是白马公府的南小姐。” “哈哈哈哈。你赌的是白马公府哪个南小姐?” “反正总不会是被赶出府的那个。” 宝车在鼓乐之中行至,众人噤声纷纷上前,齐齐向宝车上看去。 南谷只望了一眼,便怔在原地。 如今京中之人都知南严府上的南氏女最为貌美,却鲜有人记得,当年白马公府的南欢初长成便已经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南欢尚在宫中时,他入宫伴驾远远见过南欢一面,对彼时皎皎若云中月般的美人记忆深刻。 可惜,这样的风姿恐怕此生再难得见。 没想到却会在此刻这样一见。 美人端坐于宝车之上,乌发如瀑,凤冠翟服,腰佩白玉双龙佩,那张本就出色的面貌在珠玉点缀之下,愈发容光摄人,眉目艳皎月。 若说昔年的美人眉眼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的青涩,如含苞初露芳华还未完全绽放的鲜花,此时的美人才算是正当盛时,美得灼目。 四下一静。 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日平北王所迎娶的南氏女竟会是曾经被引为笑谈的南欢。 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写满惊愕,南欢唇角微勾,眉尾微挑,“诸位为何不拜?” 跟在宝车之旁的赞者长喝一声,“拜!” 南谷最先反应过来,他如梦初醒般俯首跪拜。 众人连忙跟着一起跪拜。 赞者又道:“再拜。” 炎炎夏日,一众人却只能跪在炙热的地面上,满头大汗的伏在宝车前,再叩首。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宝车上伸出,“册书。” 南谷诚惶诚恐的双手奉上册书。 待宝车行过,礼部侍郎还忍不住员外郎南谷问道:“你方才可看到了?” “我不会看错了吧。当真那一位?” “天呐,怎么会是那一位!她不是早都被逐出南府了吗?” 一旁的老太监咳嗽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文弱的礼部官员,高声道:“王妃乃是圣人钦定的元妃,又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师从大儒名家,才富五车。更是得圣人亲口赞誉品性高洁,坚贞不屈,不慕权贵,尔等岂敢冒犯!” 礼部侍郎认出这太监是一向在圣人面前颇为得脸的大太监敬康,慌忙擦了擦汗水,忙躬身告罪,“我等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公公切莫放在心上。圣人钦定的平北王元妃,自然是处处都好的。” 敬康冷冷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这般胡言乱语让咱家听见倒是无妨,可若是传进圣人与王爷的耳朵里。诸位大人可仔细着自己的脑袋。” 礼部侍郎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有机灵的人高声道:“王妃一诺千金,甘为贫苦也不曾改其志,不慕权贵,坚守诺言,此乃大义。王妃有古之越姬的风骨,堪为妇道所宜。今得嫁为平北王,依我之见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谓越姬,便是越王勾践的女儿,她嫁给了楚昭王。 一次楚昭王带着两个妃子游玩的时候,开玩笑说与她们相约同生共死,另一个妃子答应了,但越姬没有做声。 在楚昭王病重的时候,越姬请求自己先死,去往地下为楚昭王驱赶狐狸。 楚昭王制止她这样做,她说‘昔者妾虽不言。心已许之矣。妾闻信者不负其心。义者不虚设其事。妾死王之义。不死王之好也。’遂自杀。【注1。 此时用这个典故来类比这位平北王妃,从大义来看倒也算得上合适。 圣人如今钦点了这位南氏女为王妃,今日离京去往泰山封禅。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内监全都该带走随行。 他们却被特意留下来帮着办这场大婚,连太后都被请动前来主婚,足以见得圣人对这位王妃的满意。 这敬康是圣人亲信,开口所言便与圣人亲口所说也差不多。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这么一番话既是警告,又是为王妃正名。 其余人忙附声称是,将这贞烈守义之名定下,未有一人敢加妄言,一个个恨不得将南欢捧到天上去。 “王妃贤至卓淑与殿下实在是珠联璧合,天作之合啊。” “今日喜得佳缘,来日王妃与殿下必定能伉俪情深到百年。” 敬康哼笑了一声,眼里总算有了一点笑意,“这话听着倒还算顺耳。” 肃王府的车马行至街口便被拦下,车夫掀开帘子小声说道:“郡主,前面好像有千牛卫,咱们让不让?” 顾安掀开车帘,远远的望见鲜红的锦障上绣龙飞凤,一队腰跨仪刀的千牛卫正在街口维持秩序。 宋芸好奇的多看了两眼,吩咐身边的松香问道:“去,问问这是什么。” 顾安面色淡淡,“我们得快些出城。” 宋芸嘟起嘴,“就等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松香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她面上带着兴奋,“小姐。平北王今日大婚呢!” 顾安的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山上宋暮为南欢簪花时的画面,心口没来由多出一股烦躁。 他面上笑着,眼底却透出几分冷,“平北王大婚?这倒是闻所未闻。” 鼓吹的乐声从远处飘荡而来,人群一下喧嚣起来,他的话语声被淹没在喜庆的乐声之中。 宋芸如同街边的小民一般,兴致勃勃的掀开车帘,伸长了脖子企图隔着一层锦障一窥新娘的芳容。 直至宝车行过,等着人群散去,车驾重新慢吞吞的走起来。 宋芸仍旧兴奋的拉扯着顾安的袖子,“你说,七皇叔的新娘是不是咱们在山上见过的那个美人?” 顾安牵了牵唇角,话说得笃定,“不见得。” 宋芸笑道:“怎么不见得。七皇叔待她那样好,都把臂同游赏花了,还不够明显吗?肯定那时便已经定下婚事了,怪不得小姑姑那样护着她。” 顾安唇边笑意散去,冷眼凝住宋芸,“我说不见得。便是不见得。” 宋芸被他这样盯住,心下一慌,她不解的看着顾安,“顾郎。你怎么又凶我?近日你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差了?” 没入京的时候,顾安可以说对她百依百顺,几乎没有一次说重话的时候,日日都陪在她的身侧温言软语。 但自从他被肃王推介当上御史起,每日忙于公务甚少与她亲近便也罢了,就连脾性也颇有改变。 “你瞧瞧旁的官员有几个的妻子愿意吃这个苦头同行。我就是为了你才跟你出城,受这奔波劳碌之苦。我们好不容易有一点相处的时间,你居然还凶我?!” 顾安面色稍有不自然,很快薄唇微勾,牵出一抹温柔的浅笑,俯身靠近宋芸,搂住她的肩膀。 他呼出的气息软绵绵的扫着她的面颊,动听的嗓音落入耳中,“阿芸,莫要生气。方才全是我的不对。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辛苦你了。” 宋芸本有满心的不虞,一肚子的怨气,但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可不许有下次了。” 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本是往外推,他却搂住了她的腰身,沿着她的耳后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宋芸瘫软了半边身子,面上浮上一层红晕,低声道:“讨厌死了!这还是在车上呢!” 宝车行至王府,南欢还未下车,便听见远处传来的交谈之声。 “听说王妃是安州南氏的女儿?南氏的女儿果然各个钟灵毓秀,不类凡俗。” 听到这话,苏尚玉忍不住冷笑一声,“呵,那还真是不类凡俗。白马公的女儿多傲,当年连我们苏氏的婚都敢拒。” 圣人未婚的子嗣只剩下平北王,这个幼子又备受圣人宠爱,朝中盯上这块肥肉的大员不少。 早十年前宋暮尚且作为皇子在宫中读书时,苏尚玉就教导过这位皇子。 他自持算是皇子的师长,有过师生之谊,平日对宋暮又多有教导指点,关系不同其他人,几次旁敲侧击的在宋暮面前提起自己未嫁的女儿。 可这么些年,王爷完全不接他的茬,转身居然冷不丁娶了南氏的女儿。 本来当年南氏拒婚那一次,就让作为苏氏族人的苏尚玉对南氏心生不满。 加上这突如其来的赐婚,赐得又是南氏的女儿。 苏尚玉听到消息便生了一肚子的气,想看看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儿捷足先登,摘了他的桃子,这话说起来自然格外阴阳怪气。 倒是有心性善良的客人叹了口气,“苏大人,你一把年纪也留点口德吧。那位南氏女说来也是可怜,自幼身体就不好。蹉跎了这么些年青春,等回来意中人却是那么个情形。听说酒舍都开不下去了,病得很重呢。” 苏尚玉,“我要是她,哪还有脸活下去。自己弄到这般地步,谁会娶她,不如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算了。” 第三十二章 宋灵听闻宝车将至, 手捧牵红,步出大门, 刚一出门便听见这番高谈阔论。 她掏了掏耳朵, “谁人竟这般言辞不雅,声音嘶哑如老鸦,呱噪至极。全安, 速速命人赶出去。” 群官按礼立于王府外,皆着朝服,按礼分列而站,等待王妃至而朝拜。 众人此时见到身着公主命服的宋灵皆是一惊, 人人皆知宋灵与宋暮的关系素来不睦,却未曾想到今天宋灵竟会亲至婚礼, 愿意作为礼宾者迎亲送往。 守在一旁的禁军立时上前钳住了苏尚玉的胳膊。 苏尚玉奋力将胳膊往外抽, “岂有此理?!我可是少傅!” 本朝不如前朝,少傅是虚职,无实权。 除了教授皇子读书没有其他的官务。 如今皇子都已经成年, 少傅更是连那最后一点官务都没了。 全安陪着笑对宋灵说道:“公主。您瞧瞧, 那可是苏尚玉, 苏少傅呀。” 宋灵与宋暮年龄相仿, 按理来说, 应该一道求学。 偏偏这位苏夫子自矜才学, 迂腐之极,不愿教女孩读书,便作罢,只教皇子读书, 专授《左传》。 圣人为此特意给宋灵远道请来了几位名家。 苏尚玉对着宋灵和她的伴读南欢本就很有些成见, 几乎是一找到机会就要在圣人面前说上两句‘公主骄纵, 继续放纵,恐成大祸’之类危言耸听的话。 幸好也就两年,教完左传,就再未在宫中见过这位少傅。 没成想就那么两年的授课,就能让这些年来苏尚玉在宋暮这里摆一摆师长的谱。 世人重孝义,哪怕是皇子也要守尊师重道的规矩。 但苏尚玉在宋灵这里可算不上是师长,说话自然不必客气。 宋灵冷眼瞥了一眼苏尚玉,冷笑一声,“原来是苏少傅。多年没见,您怎么还是少傅?” 苏尚玉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算是戳在他的命门上了,明明少有才名,年少时也有一番宏图大志,但一辈子能拿出来说的便也只有一个少傅,再无寸功。 唯一能够拿出来标榜的就只剩下姓氏门第。 鼓吹之声由远及近,宝车已停在街口。 人声一静,南欢望着眼前的百官,目光划过他们面上,眼见着如出一辙的错愕,再见宋灵,唇边的笑容不禁更真切了一些。 宋灵瞧着南欢这般盛装,眼眶微酸,快步上前递出一只手。 群官压下各异的心思,俯身跪拜,“臣等奉制,率职奉迎。” 南欢一只手搭上宋灵的手臂,缓步走下宝车,目光瞥向唯一未曾跪下,即使被禁军压着肩膀也不愿意下跪的苏尚玉。 “苏少傅,为何不跪?” 苏尚玉眼见着从宝车走下的女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怎么,怎么会是你!怎能是你!” 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怎么能不是她,只能是她!” 斩钉截铁又不容置疑,再熟悉不过的口气,这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苏尚玉脸上,他神色变幻。 南欢抬眸看去,正对上宋暮漆黑幽邃的双眸。 他的双眸紧紧凝着她,目不转睛,一步步的走近,“冲撞王妃,大喜之日不能见血,将人逐出去。” 几个禁军立时上前捂住苏尚玉的嘴,将人硬生生拖了出去。 众人静若寒噤,一时不敢有片刻言语。 她静静站在原地,盛妆掩住病容,拖着这一身的华服仍显得羸弱了一些。 宋灵笑着将牵红的一端放进南欢手中,将另一端递给宋暮,“以此吉辰,祝二位永结同心。” 南欢深吸一口气,垂眸望着手中的红绸,缓步与宋暮一同走向王府。 过了这道门槛,从今日起,她便是平北王妃,受万人敬仰。 即便这王妃或许做不了多少时日。 喜庆的鼓乐声之中,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很多很多久远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 刚回到南家时,她哭得撕心裂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时之间便换了父母,不是魏家的孩子,哭着嚷着说什么也不让魏玉走。 直到让人哄了两句,“没关系,以后小姐嫁给魏公子就是,照旧能管魏大人喊爹。日日跟魏公子在一起。” 她方才止住啼哭,欢喜的问道:“我嫁给哥哥就能日日跟哥哥在一起吗?好!我要嫁给哥哥!” 少年的眉眼温雅,尚且有几分稚气,听闻此话一张脸红了个通透。 柳夫人在一旁大笑道:“看来我家囡囡,将来是注定要做魏家妇了。” 苦因在那一刻便种下,在不通情爱的年纪里,她心底已经种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随着魏玉数年如一日不改的温柔照顾,寄信寄物,慢慢生出根,长成一棵青葱的大树,渐渐撑满了她的心。 这棵树几乎生出果实。 “囡囡,再等两年,你一及笄,我一定第一个去你家提亲。” “囡囡,你父亲已经应下我们的婚事。再等半年,我们就成婚!” “囡囡,你等一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 只差一步,只差那么一点,便是永远都不可能。 这妄念撑着她度过被赶出家门的日子,撑着她固执的对抗所有人,却无法让她得偿所愿。 她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是半年前不再给她寄信,她百般担忧,夜不能寐,却不知那时他便已经尚了郡主。 亲眼看到他另娶他人,那棵妄念的树才算轰然倒塌。 她不必再等待任何人,也难以再信任其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究竟什么才算得上有意义。 读了那样多的书,她闭上眼仍能倒背如流。 若她是男儿,出身名门,师从名师,金銮殿上必定将有她一席之地。 她有自信,她绝不会逊色于南辞与南筱。 可她是女子,即便圣人嘉奖她的聪慧,即便她出身名门,即便她师从大儒。 有那么多的即便,只要她是个女子,这些能让男儿飞黄腾达的条件在她身上就全都无用。 女子不能为官。 一个女人的一生,好像只能容纳下一件事,那就是嫁人。 既然已经心死如灰,那么嫁给谁都没什么关系。 宋暮待她这样好,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报恩也罢,苟延残喘委身于人换最后片刻安宁也罢。 左右圣旨已经请来,她这副残躯最后能有点用处,也是挺好的一件事。 她以前曾幻想过若是魏玉回来,他们顺利的成婚了。 没有人会再耻笑她,她们会羡慕她能嫁给魏玉,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所有人都会因为她这些年的等待,坚定的付出而赞许她。 而那些胆敢当面不尊重她,冒犯她的人都会被惩罚。 但当这样的事情以另一种方式达成,她发觉心中却没有什么快慰。 她发觉自己心中有怨,有恨。 她怨父母满心的筹谋,理所应当的拿她做棋子,对她只有彻头彻尾的利用。 更恨魏玉负约,他骗了她,害了她,却还能不受半分影响,活的那么好。 或许只有亲眼见到他们跟她一般痛苦,她才能感到些许快慰。 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横插进来,“欢儿?!” 她抬眸瞥去,正望见相携而来的一对夫妻。 他们看着她,面上又惊又喜。 柳夫人说道:“欢儿。圣人为你和平北王赐婚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母亲?” 语气亲昵又自然,还带着隐隐的嗔怪,俨然又是那个慈母的口吻了。 可京中谁不知道南欢原本跟魏家订了婚,魏家一出事,南家就紧追慢赶的退了婚,生怕沾上关系,急急忙忙将自己的女儿又许给了苏氏。 南欢一拒婚,南家为了不开罪苏氏,直接将人赶出了门,放出话来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同在一城,这位南小姐就那么开着一间小酒舍艰苦度日,南家这二位对亲生的骨肉都能视而不见,仿佛瞎了一般。 这南小姐刚一嫁了平北王,这二位竟又肯认下这个女儿了? 宋灵轻蔑的笑了一声,“柳夫人慎言,欢儿是你能叫的吗?你是谁的母亲?可莫要在这里胡乱攀亲戚!” 柳夫人未曾想到宋灵说话会这样毫不客气,她面上难以维持表情。 “公主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南袤强压着怒气,表情温和的看向一袭盛装的南欢,缓缓道:“囡囡,不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白马公府的女儿。但凡新嫁娘出阁,总要有父母给上一笔添妆钱压一压箱底。我们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只想将这些东西给你送来,也算是做父母的一片心意。”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柳夫人反应极快,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囡囡。你一出生我就开始给你备嫁妆。如今你有了这样一门好姻缘,母亲也深感欣慰。” 冯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赶紧指挥着小厮担着一担一担的各色礼物上前,一眼望去这队伍都看不到头。 白马公这话说得漂亮,礼也备的足够厚,说是嫁妆,好像来这么一趟全是父母之心。 可方才柳夫人第一句那个话,分明在看到南欢之前根本不知道这桩亲事。 圣人这桩婚赐得突然,莫说白马公府,就是礼部的诸位大人在见到王妃之前也根本不知道王妃就是南欢。 此刻站在这里的官员,哪个不是人精,对夫妻二人这么一番情真意切唱念做打一应俱全的言辞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南欢眉眼冷淡,瞥向南袤的表情无一丝波动,“南大人真是人贵多忘事,您一早在祠堂前,亲手鞭我三十,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我不过蓬草之躯,怎敢攀贵府的门第。” 第三十三章 南袤深深的看了一眼南欢, “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囡囡,我既然已经对你既往不咎, 你还非要将过去的事情抓着不放吗?” 宋暮刚要开口, 就察觉到手中的红绸被人扯动。 南欢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 宋暮读懂她想说的话,眸光微亮, 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若说从前南欢对南袤尚存孺慕之心,有着一层孩子对着父母特有的不切实际的美化与幻想,不愿往坏处想,总想替他找一些理由。 那层美化与幻想, 在南袤将她推出给越恒时也荡然无存了。 好像大梦一场,睁开眼来, 才看得清楚这位南氏宗子, 名流显贵,满心满眼便只剩下几个字‘利益,权柄’。 以往她为人子女, 孝道大过天, 一句无不是的父母就足以压得她动弹不得, 毫无还手之力。 可如今, 她借着这一桩婚事, 摇身一变成了王妃, 沾上了皇权二字,又岂是这一句‘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能够压得住的?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在前,父在后。 南袤想要上赶着认她这个王妃做回女儿,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南欢侧过头重新看向南袤, 极力挺直脊背, 轻笑一声,“今时今日,妾身已是平北王妃。既往不咎?此话怎讲?难道南大人还想在这王府前鞭我三十不成?!” 她唇角弧度拉大,一双眼扫过去,隐隐透出锋利,“既往不咎,呵——好一个既往不咎。” 宋灵应声道:“你们白马公府再怎么是累世的公卿,也别忘了当今天下是谁家的天下!白马公,对着平北王妃,你说话给我客气一点!” 众人听见公主将话讲的这样难听,连忙去瞧平北王的表情。 却见宋暮在一旁瞧着,但笑不语。 那表情算不得多柔和,但出现在宋暮这张脸上,却是让一众人等心中都犯起了嘀咕。 这是什么情形,宋暮与宋灵这么一对打小的冤家,竟也有一致对外的时候。 柳夫人与南欢对视一眼,匆匆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我,我们并无此意。” 她想起曾经南欢被逐出家门的场景,自小就身娇体软的少女只穿一件单衣,酷夏的日子被按在祠堂前。 南袤一鞭一鞭的打,厉声质问,“你悔不悔?你错了没有?” 南欢一言不发的伏在板子上,咬着牙受着,十鞭下去,人就昏了过去。 南袤却认定她是装的,还要继续。 她是该劝的,但南袤正在气头上……她躲了出去。 就跟那天丫鬟慌慌张张的来跟她说南欢被南袤领着去见越恒一样,她是该拦的,但她做的是拦住了南辞,躲着当做不知道。 她没办法,她是真的没办法。 家中做主的是南袤,夫为妻纲,正在气头上的男人怎么可能劝得动。 她有一千个一百个理由,可是此刻想起来这桩桩件件的旧事,心里的愧疚与不安却是成倍的翻上来。 南欢是她的亲生女儿,跟她生的这样像,十月怀胎生下来,养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京中其他贵女与她的囡囡相比都相形见绌,这样出色的孩子,若说一点不疼又怎么可能。 可眼下这般情形,南欢恐怕再也不会认她这个母亲了。 明明囡囡数日前被接回府,几年没见,见了她这个母亲还是十分亲昵,半点也没有怨恨他们几年的不管不顾。 她不禁后悔,若是早知道南欢还能嫁出去,还是嫁的这样好。那天她就不该说那样的话,更不该打那一巴掌,没得把好好的女儿都打成了仇人。 可是此刻再后悔也无用。 柳夫人眼眶一红,开始掉起了眼泪,她上前一步,拉住了南袤的袖子,低声说道:“算了,算了。公爷,咱们走吧。回去吧。” 这般情境下,硬来又有什么用处,既然出嫁,又嫁的这样显赫。南欢已经不是能够用威权逼迫的人。 倒不如徐徐图之,软着来,留上几分颜面与余地。日久天长,滴水穿石。 南袤一把抽回袖子,他气的不轻,愤愤的盯着南欢。 他本来昨天晚上听到圣人赐婚平北王,赐得是安州南氏的姑娘起南袤就想了一夜这件事,连觉都没有睡好。 这赐婚的时机太巧了,南欢刚被平北王接走,圣人就赐婚,他还想着是不是圣人想给他们白马公府一个警告,借着这个机会敲打敲打他。 他不吝啬以最坏的角度去设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上不得台面,圣人在她进门第二日就赐婚,肯定是要一个家世清白的南氏女作为正妃压着她,给她一个下马威。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只要王妃是南氏的姑娘,他这个家主便多出一份助力。 至于王妃会不会为难南欢?他堂堂南氏的宗子,总不能把手伸到人家内宅去,为人妾受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 没想到,圣人赐婚的正妃居然就是南欢。 从前这个女儿虽然性情执拗,但大多数时候也是听话的,他将她带到越恒面前,让她喝酒,她不是仍旧喝了。 没想到现在竟是愈发的刚硬,简直存心处处与他作对,这么多人面前,半点颜面也不给他留。 他明明嫁了一个亲女儿进王府,做了亲王的元妃,他作为老丈人,聘礼一点都没收上罢了,倒是还要受一肚子的气,连口喜酒都没吃上就被赶出门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今天这一出闹出来,明天他们白马公府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指着脊梁骨笑话。 这些年来,他丢的脸全在这个女儿身上了。 南袤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面色难看,呼吸起伏,却又顾忌着南欢现如今的身份不能发火,不能口出恶言。 南欢看着曾经在自己眼中几乎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父亲被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逼的脸色大变,窘迫,愤怒,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她品味着他脸上那些复杂的情绪,一时周身的炎热与身体的疲倦都好像散去了,心中只剩下快意,前所未有的快意。 “既往不咎,这话当由我来讲。南大人鞭我那三十鞭,看在今日大婚不能见血的份上。我既往不咎。但南大人耽误了吉时,可别怪禁军的仪刀不容情。” 不容情三个字,拖得格外长。 众人皆听出那低柔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再明显不过的冷酷与危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却无人敢开口阻拦和求情。 一来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二来举朝的重臣今日都跟着圣人出城去了泰山,留下的官员都是人微言轻之辈,没有哪一个自认为能够触怒平北王却全身而退。 三来,孝义人伦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若父母对子女十分爱护,子女自当敬之爱之。 可白马公府分明对这个女儿视若无睹,此时见人富贵又上前攀附,是什么道理呢?态度变得这样快,未免失了清正傲骨,倒像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一般惹人发笑。 人心总是怜悯弱者的,一个弱质芊芊的世家贵女,因为痴情守诺被赶出家门,过着贫困的日子也不改初心,最终等回情郎,情郎却已经另娶他人。 这位南小姐何其可怜。 若不是圣人赐婚,苦尽甘来,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眼下白马公这么一番,也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因得果罢了。 “好。我走。”南袤面色阴沉,话说得咬牙切齿,“王妃今日此言,日后切莫悔恨。左右没有嫁妆傍身的不是我!” 说完这一句话,他拂袖而去。 柳夫人泪眼朦胧的望了一眼南欢。 南欢收回目光,捏紧了手中的红绸,“殿下走吧。” 两个人各执红绸一端,迈步跨过了王府的门槛。 真正跨过了这道门,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车蹄声,南欢方才提到心口的激愤才算是散去,这一放松下来,便觉出头上的凤冠沉重,身上的华服压肩。 正午的烈阳下,衣裙吸饱了汗水贴在身上,每走一步都足够艰难。 宋暮正视前方,声音几不可闻,“心中可有快慰一些?” 南欢面无表情,同样压低声音,“十分快慰。” 宋暮唇角微勾,“做我的王妃还不错是不是?” 汗水从额头淌下来,她觉出几分头重脚轻,沉默不语。 宋暮笑着侧过头,却见她的动作迟缓而艰难,脚步愈发迟滞。 立在门边的赞者高唱,“请亲王与王妃入。” 太后端坐在高堂之上,老人满头白发,面相慈爱,一见到进来的新人便笑成了花。 赞者在一旁念着长长的祝词。 南欢在太后温和又略带欣喜的注视中,眼眶微酸。 总算一长串祝词念完了,赞者高唱,“跪。” 南欢与宋暮跪在软垫上。 赞者,“拜!” 二人对着太后的方向叩首。 太后不待他们磕下去便开口,“好了好了。起来吧。起来吧。” 起身太猛,南欢眼前一黑,身形微微摇晃。 宋暮脚下忍不住上前一步,抬起手欲扶,南欢已经站定,她缓缓对他轻轻摇头,低声道:“无妨。” 宋暮默默放下手,眼神却仍旧凝在她的面上,眉心微皱。 赞者,“再拜!” 两个人各持红绸一端,面对面站着,如此这般宋暮总算能光明正大的看着她。 南欢垂眸,先俯下身去,宋暮跟着俯身。 亲王大婚的仪式流程因着大婚的仓促已经简化大半,他又将一些劳动新娘操持的环节一应删去。 但对于这最重要的一项,新婚夫妻对拜三次却是怎么都不能简化的。 拜到第三次,红绸从手中滑落,喜乐从耳畔渐渐远去,南欢眼前一黑。 第三十四章 红绸落地, 宋暮抬眼看去,正望见南欢向下坠。 南滢躲在屏风后看着这一幕惊叫出声, 扒着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手指在屏风上抠出了个洞。 宋灵闻声看去,厉声道:“谁在那里!滚出来!” 南滢听到声音,头皮发麻。 王府大婚, 根本没有人管她,也没有人知会她一声。 就连原本在见星楼负责洒扫的几个太监都被调走临时去帮忙了。 她让春水先打探一番,偷偷扮做府中的婢女混了进来,躲在这里想要看看新嫁进来的王妃究竟是族中哪一个姐妹。要是运气好, 最好还能见到王爷 她方才凝住了心神趴在屏风的缝隙上想要看清新娘,没想到还未看清新娘的面容, 便看着她倒了下去, 反倒吓了她一大跳,叫出了声,让公主给发现了。 几个禁军绕过屏风, 为首的禁军统领瞥了一眼地上的人, 放下了握在刀柄上的手,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此处是何居心?” 南滢吓得哭了出来, 摆手, “我不是刺客。我是, 我是王府的婢女。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来,我来帮忙的。” 但几个人完全不相信她这一番鬼话,能从各地驻军抽调到中央禁军的哪一个不是在行伍之间摸爬滚打多年的精英,一双眼睛比什么都毒。 几个人训练有素, 一个人抓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其他人帮忙将她双手反绑身后, 压着肩膀一路拽出了屏风之后。 南滢勉强抬起头,目光仍忍不住往高堂中央瞟。 一个男人立在堂中央,朱红的喜服包裹着强健高大的身躯,一只大掌搂着女子的纤腰,衣物层层叠叠,女子的腰身不知要多纤细,才能如此不盈一握。 两个人的身体贴的紧密无间,仿佛天生便该如此。 南滢看得目不转睛,不禁有几分面热心跳。 她面带羞怯的抬起眼,一点点向上看去,看清男人面目的瞬间,一时忍不住想到若是自己是那个女子就好了。 她养在深闺,却也是出过门,借着盛典也罢,茶会也罢,见过不少京中儿郎。 却从未见过哪一位贵公子能将喜服穿的这般英武不凡,不像是文弱的皇子,倒像是久经磨砺的悍将,光是站在这里就给周围的人极强的压迫感。 她一面屏住呼吸,一面却诡异的心跳加速。 同为安州南氏的女儿,一族的姐妹。 明明她才是族中最为貌美的女郎,又先对方一步入府,偏偏却没能成为王妃,要屈居人下。 不过…… 王妃连大婚都没有办完就昏了过去,恐怕身体有什么隐疾。 她心中暗暗嘀咕,这样羸弱的女子怎么能配得上王爷。 别的不说,王爷这般英武,床榻之间恐怕她也难以承受。 宋暮却一眼都未看她,他低眸看着怀中的人。 这般近的距离方才能看清,她面上妆粉有多么厚重,一层又一层的粉,浓妆艳抹方才掩住了病容,妆点出一派华光。 大婚撑到现在对她来说,已经是勉强。 宋暮搂住她的腰,将人一把抱起,毫不迟疑的大步向外走去。 宋灵本就因为南滢竟敢躲在屏风后窥视而不满,此时见她一双眼睛几乎粘在了宋暮身上,心中愈发不喜。 “好没规矩的婢女。你们府中是怎么教的?” 南滢的目光追着宋暮往外走出几步,听到宋灵的话方才回过神来,面色窘迫。 察觉到四方投来的目光,一时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混进来是想找个机会见到平北王,将假话变成事实,不想却丢了这么大的脸。 “公主莫气,一个没眼色的婢女,拖下去教训就是。” 一旁的全安擦着汗上前,瞥见南滢的面容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这。” 这哪里是府中的婢子,分明是南严的女儿,住在见星楼的那位南小姐。 自这位南小姐入府起,按着王爷的意思,有关她的消息都全要藏着,半点也不能走漏出去,怕传出去让人误会,损了闺阁清誉。 他对着王府上下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无缘无故靠近见星楼,也不许他们说有关于这位南小姐的闲话冒犯了对方,又特意找了几个嘴巴最严的小太监派去见星楼洒扫。 可以说完全是以礼相待,处处都照顾到了。 为着这位南小姐的名誉着想,虽在府中暂且安置着。平日王爷都特意避着她,一次都没有见过。 没想到这位今天却自己跑出来了,穿着一身的丫鬟衣服藏在这里又是闹得哪一出? 礼官傻了眼,才拜完,新郎怎么就要带着新娘这般离开。 他赶忙上前堵住宋暮的路,“殿下。礼还未成呢!这怎么能走?” 大婚的章程与仪式,礼部已经是破了例一省再省,若是这点仪式都不走完传出去多不好。 况且,他们熬夜写了那么多的祝词还没念完呢! 宋暮面色冷凝,“既然王妃已经进了门,与我拜过堂。还有什么未成的?” 宋灵在一旁不悦道:“王妃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礼官见宋暮脸色不虞,心中忐忑不安,但出于自身作为礼官的素养还是开口劝道:“王妃不能持位倒也无妨,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用王妃的姐妹替代走完仪式便可。也算全了礼节。” 全安听到此话,心中微动。 南欢没有亲姐妹,但他们府中说来不是还有另一位南小姐吗? 算上来是族妹,代替完成大婚也不错。 他快步跟上前,小声问宋暮,“殿下,要不就让见星楼这位替一替王妃好歹走完大婚的章程?” 南滢心头一喜,抬起头来充满期盼的向宋暮看去,简直要压不住脸上的笑容。 老天果然是眷顾她的! 若是今天能披挂上这这一身喜服跟王爷拜了天地,即便暂且没有名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跟王爷行了大婚之礼,由天地见证的王妃是她。 宋暮神色愈发不耐,“让开。” 太后咳嗽一声,“有哀家看着,既然平北王与王妃拜过了哀家,这礼便算是成了。哀家这么一上午也是乏了,没得执着在那些个琐碎仪式。宾客就席,现在就宴饮吧。” 礼官眼见着从太后到宋暮都不打算将典礼进行下去,只得让开路。 南滢面色怪异,她本以为王妃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太后不说怪罪,至少话里会有几分不喜。 毕竟王妃的身体不好就能会难以绵延子嗣,皇家最重子嗣。太后怎么话中之意还有替王妃遮掩之意呢? 好像急着结束典礼不是因为王妃身体不好昏过去,而是太后身体不好,疲累想要休息一般。 太后双手撑着扶手起身,“快快快,去宫中召太医来,” 宋灵赶忙上前扶住太后。 话音落,太后仍觉得不安心,又添了一句,“将太医院的人都给哀家叫来!全都来,一个不许落。” · 圣上赐婚给平北王的王妃竟是白马公府那个被赶出家门的女儿这个消息几乎是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的高门。 尽管太后有意封口,但南欢昏倒的场景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人太多了,众口难封,王妃重病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白马公府的消息相比较京中其他高门,还要更灵通些。 朱苑。 少女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扇子,有几分紧张的凝着面前的婢女,温声问道:“你当真听清楚了?” 婢女躬身,“婢子两只耳朵听得真真切切。小姐。那人跟老爷说太后将太医院所有的御医全都调去了平北王府,一群御医挨个诊。又是施针,又是拿出说是能起死回生的大龙回神丹喂了两丸,一点效果都没有。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少女悄悄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 一旁的婆子笑道:“我早听说过啊,这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命里没有的就是强求也没用,不该她的抢来也留不住。我看啊,她命中就没有富贵。王妃这样的好事,就是从天而降砸在她脑袋上,她也接不住。” 少女眸光一闪,眼底有些许笑意,面上却道:“婆婆。别这样说。姐姐若是出了什么事情,父亲与母亲肯定十分伤心。” 婢女笑道:“小姐,你可不知道。大人听到那人这样说不仅没有半分伤心,还好像有些高兴呢。” 少女以扇掩唇,双眸微微睁大,故作不解,“怎会如此?” 李婆婆笑道:“小姐,你就是太过于良善了。老爷与夫人早都厌弃她了,她今天当众又那样给咱们白马公府难看,怎么当得你这一声姐姐。大婚都没完成就昏过去,这啊,就是老天在惩罚不孝女。我看她是肯定醒不过来了。” 南欢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有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在反复擦拭,她缓缓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无法聚焦,只能看见面前一个模糊的人形。 唇齿之间干涩无比,不止干涩,好像还残存着一些苦味。 随着时间流逝,目光逐渐有了聚焦,眼前的世界不再一片模糊。 她方才得以看清坐在床边的人。 四目相对,宋暮替她擦拭面颊的手一顿。 南欢眨了两下眼睛,思维还是一片混沌。 那双素来沉寂倦怠的眼睛,也只有在这尚且不清醒时才会显露出些许孩童一般的迷蒙沉静。 宋暮继续慢条斯理的替她擦拭着面颊,软布从面颊一点点移动到下巴,“喝水吗?” 南欢听到喝水两个字,喉头滚动,本能的点头。 宋暮起身,脚步声渐远,接着是水落进杯中的潺潺声。 南欢的思维逐渐清醒过来,她想起了自己合眼前是在什么场合,是在大婚的明堂上,才拜到第三次。 她心口猛地一跳,骤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大婚当天昏倒了?! 第三十五章 宋暮端着茶杯回来, 两只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在床边坐下。 他显然并不常做这样的事情,此时做来有几分笨拙。 南欢的视线从宋暮的面目一路下滑到他的手上, 盯着他被杯壁烫红的指尖, 长睫一颤。 宋暮将杯子递给她,递到一半看着茶水上热腾腾的水雾又收回手。 “这杯太烫了。你等一等,我再给你倒一杯凉的。” 他匆匆起身, 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轻轻的拉住,低下头来见一只玉白的手用指尖轻轻攥着他的衣摆。 南欢低声说道:“无妨。我想喝一点热的。多谢殿下。” 一贯客气到疏离的口吻,却因为初醒而带着些许软绵绵的拖腔。 宋暮目光停留在她攥着一截暗红绸缎的玉白指尖。 这个角度衣料上的金蟒仿佛缠绕在她的手指上,他目光渐深, 沉默了一瞬,“这茶水太烫了。你喝不了。” 南欢松开手中衣角, 手撑住床边慢慢坐起来, “我感觉手有点冷,殿下将杯子给我吧。正好让我捧着暖暖手。” 手微微抬起,素白的丝绢随着动作向下落, 露出瘦骨伶仃的腕子。 她掌心向上, 向他讨一杯热茶。 宋暮将手中的茶杯向下放, 置在一旁的小几上。 南欢抬起在半空中的手一僵, 不知是该抬起还是该放下。 宋暮在床边坐下, 大手裹住了她的手。 粗糙的掌心残存着茶杯的温度, 透过相贴的肌肤丝丝缕缕传来。 南欢的手指在这宽厚炙热的大掌中微微蜷曲,眼底不复平静,宛如骤然投下一颗石子,泛起小小的涟漪。 “殿下, ”她抿了抿唇, 嗓音沙哑, “这是何意?” 宋暮定睛看着她双眸,唇角勾起一抹散漫的弧度,“不是你说手冷要暖手?” 南欢的呼吸未滞,心中有几分气闷,却又知道这份气闷实在不该。 成婚是她应下的,过了门她便是他的妻子,为人妻子莫说牵手,就是共赴周公也是天理人伦。 她根本无心为谁守贞,左右一具残躯,舍给谁不都一样? 且不说宋暮待她恩重如山。 就说男人再常见不过,宋暮这般体魄却不常见,算来她占了大便宜。 这般宽慰自己一番,南欢面色一如往常的平淡,将手完全搁在了宋暮掌心,连个往回抽的动作都没有,竟是一副任他施为的架势。 她大概不知道,生气时就算故作平静,眼角也会有一点点向下垂,不开心都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旧日旁人看南小姐生气只觉得冷傲如皎月,凌然不可侵犯,他瞧着却觉得……很可爱。 至少这样的神情比双目死寂,了无生机的样子好些。 宋暮唇角微勾,将她的手放进被子,放开他的手腕,重新将被角拉好,“好了。三姑娘,我不帮你暖手了,别生气。” 南欢抬起眼,静静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淡淡说道:“一点小事,我没有殿下想的那么小气,不至于生气。殿下愿意亲近我,宠幸我,是我之大幸。” 片刻后,她垂着眼,又轻声说道:“我这具身体不争气,没能撑到大婚结束,又要殿下费心照顾。实在是……” 她的一长串客套话没说完,下垂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杯茶水。 经过一点点时间的放置,它看起来没有方才那样烫了。 南欢目光落在茶杯上,话音微顿,喉头滚动。 “三姑娘,来,喝水。” 宋暮话音微顿,唇边多出一点笑容,“还是说,三姑娘想要我亲手喂你喝水?” 南欢立时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捧住茶杯,忍不住回了一句,“大可不必。” 宋暮唇角的弧度加大。 南欢对上他的笑脸,愈发觉得糟心,这人究竟是什么毛病? 她压下心头的想法,低下头小心翼翼的饮了一口。 入口的瞬间,她便尝出来,这说是茶水,却更像是补汤,里面泡的不是茶,而是补气血的中药以及甘甜的梅干。 宋暮含笑望着她,“你睡了两天,这两天只喝了些药汤。中午想吃点什么?” 南欢放下茶杯,握在手中,正色道:“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宋暮连究竟是什么事都没听就已经大方的应下,“不用求,直说便是。” “奶娘自小照顾我,我被赶出南府时,只有她肯跟着我离开南家。这几年来,她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 她抬眸看着宋暮英俊的面容,声音低了下去,显得极没有底气,“殿下,可否,可否帮我去找一找奶娘。” 回到南家时,她就对妙乐给出的奶娘去向有所怀疑。 从她有记忆起,不论是在魏家,还是回到南家,再到进宫,身边的仆人来来去去,只有奶娘一直跟着她照顾她。 就连她被南家赶出府,奶娘仍愿意跟着她一起吃这么多年苦头。 世家培养出来的家生子,世世代代都为一个家族服务,他们的主人是家主,遇到危险时会将家族与家主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 就像是那时她身边其他的仆人如妙乐她们一样,虽然口中喊着她小姐,平时也会顺从她的意愿,但到真正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她,选择留在南府,跟家主保持一致。 那时她触怒了父亲,被父亲所厌弃,院中的仆从当面不说,但她都能感觉到她们对她的怨气。 跟错了主人,连带着那些婢女都会遭殃,在下人中受到讥笑,即便重新分到其他院子去也很难被新主子信任。 南府如今那两位少爷,无论是南辞还是南筱都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仆人,情分不是后来的仆人能够比拟的。 奶娘愿意跟着她离开,几乎是舍弃了一切。 不仅是南府的富贵生活,还有这些年来一直接受的对南氏尽忠的念头。 所以她不信奶娘会愿意连一面都不见,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她。 这桩事一直梗在她的心上,若说她这一生对谁最为眷恋与不舍,那一定是奶娘。 南欢伸手解开衣领,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线条漂亮的脖颈,连带一片玉白的锁骨,乌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倾泻而下。 这一幕堪称香艳。 宋暮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找人就找人,我答应你就是。别脱衣服。” “我想将脖子上的玉观音解下来。” 南欢的手指探入衣领,勾出一条红绳,白玉观音坠在红绳的末端。 她微微歪头,将一只手臂伸到颈后慢吞吞的想要解开绳结,一双眼静静的注视着宋暮,“殿下想到何处去了?” 想到何处去了? 宋暮松开南欢的手腕,睇着她的面容,眸光渐深。 南欢忽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她手指摩挲半响怎么都无法解开颈后的绳结,心下烦闷,偏偏宋暮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一双浓墨般的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盯得她如芒刺背,也没了耐心,索性两只手各拽住一端向外拽,意图拽断红绳。 自然是未果。 宋暮微笑道:“我来帮你?” 南欢收回手,垂下眸,沉默了一瞬,方才点头。 宋暮抬了抬下巴,“转过身,背对我。” 南欢依言转过身,她感到对方的手指从她的耳后擦过,轻轻撩起一侧乌黑的长发,拨到另一边。 拨开长发,方才见到她的后颈,她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是一般的雪白,因而那条细细的红绳系在脖颈上就显得格外鲜艳。 宋暮低眸,认真的观察着红绳上的绳结。 南欢低着头,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皮肤上,肩膀不由得有几分僵硬。 指尖触碰到后颈的皮肤有些发痒。 她忍不住眨了几下眼睛,默不作声的握紧了手,一动不动的坐着,心中期盼着他动作能快些。 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南欢感觉一口气吊在半空,卡在气管里不上不下。 “好了。” 南欢感觉到脖子上一轻,玉观音带着红绳落在了她的身前。 她捡起玉观音握在手中,用指腹擦了擦玉观音的面容。 这枚玉观音是她懂事起就系在她脖子上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为她系上的。 但说到底她浑身上下唯一能算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东西,只有这枚陪伴着她长大的玉观音。 宋暮说道:“你放心,我找到奶娘就将她带来见你。” 南欢转过身,将手中的玉观音递给宋暮。 “不必带奶娘来见我。只要告诉奶娘,我现在过得很好。如果奶娘真的过得还算不错,请殿下将这枚玉观音给她便可以了。” 南欢话音微顿,慢慢垂下眼,“如果她过得不好,请殿下看在,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她一二。奶娘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仆人,她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奶娘已经为她操劳了几乎大半辈子,与其让奶娘看到她的身体状况为她担心,不如告诉奶娘,她苦尽甘来现在过得非常好。 她信不过南家给出的说辞,却愿意相信这件事只要交给宋暮,他是不会骗她的。 南欢说这些话时的口吻与表情使宋暮心头微沉,她这样的行为跟提前给自己料理后事有什么区别? 宋暮不接玉观音,面上笑容淡去,双眸凝着南欢的面容,眉心微皱,“南欢。”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大名,南欢握着玉观音,不解的抬起眼看着他。 “别向我托孤,好像只要告诉我,把事情安心的丢给我就能万事大吉,自己安心的去继续伤害自己的身体。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要照顾谁,你就好好喝药,活下来。自己去照顾好自己想要照顾的人。这观音你要给谁,就亲手去送。” 第三十六章 尽管这番话宋暮并未疾声厉色, 仍旧轻声细语,甚至是有几分压着性子的认真温和。 但南欢还是能听出他的痛心与气恼。 他是真的相信她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 也真的想让她活下去。 南欢看了宋暮片刻, 慢慢垂下眼睫,收回了递出来的手,神色有些复杂。 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这样的态度,让她心里有些理不清的沉闷的感觉。 她本能的逃避着去想那些感觉,垂着眼,一板一眼的说道:“多谢殿下教导。” “算不上教导, 也用不着谢。你是我的夫人,又不是我的学生。” 宋暮伸出手, “转过去, 观音给我。我帮你把观音重新带上。” 南欢抬起手臂,将红绳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动作熟练的打结, “不用劳烦殿下了。” 解开一个绳结不容易, 想要打一个绳结却不是难事。 宋暮收回手, 目光扫过她抬起手臂时露出的小臂与单薄肩线, 再到素白的脖颈。 小时候的南欢没有这样好的脾气, 也没有这样将谢谢随时都挂在嘴上的习惯, 不开心的时候碍于他是皇子虽然不会骂人,但很会阴阳怪气。 他不喜欢听她的谢谢,这种谢谢就好像在迫不及待的划清界限一样。 南欢能够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她垂着眼极力忽视, 做出很平静的表情。 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人到门外, 就连敲门的声音也很轻,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一样。 宋暮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你安心养病。奶娘的事情交给我。” 南欢系好红绳,放下手臂,目送着他高挑的身影,看着他拉开门走出去,想说一声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总说谢,说的多了这谢字就有些太不值钱,还是做点什么来表达谢意吧。 全安带着几个婢女与太监立在门口。 宋暮扫了一眼婢女与太监手中捧着的东西,“拿的什么?” 全安一见宋暮的表情便知道里面那位一定是醒了。 从王妃昏倒起,连着这么几天,分明才办完喜事,但王府内气压却低到了冰点。 平素王爷是不好惹,但这几日又何止是不好惹,硬朗的眉眼仿佛笼了一层寒霜,简直是冷得吓人。 御医一个个进进出出,王妃却迟迟未醒。 他在王爷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心头发憷,真是每天都提心吊胆,从心底里希望王妃能早日醒来,恢复健康。 万幸,此时宋暮唇边难得挂着一点弧度,眉眼间好似从冰封万里到春雪初融,掩都掩不住好心情。 全安长松了一口气,笑着回答,“这都是宫中送来的礼物,说是恭贺王爷与王妃新婚,东西可多了,香料,首饰,锦缎,还有太后亲手抄的佛经。真真全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小的捧来就是想向您请示一声,看看这些东西怎么个处置的章程合适?” 以往宫中不是没有往王府赐东西,圣人赐得多,太后倒是一两年也难得一次,赐来的都是平平常常挑不出错的节礼。 全安心中知道缘由,宋暮与宋灵的关系不睦,太后素来偏心这位养在自己膝下的小孙女,对宋暮的态度便一般了。 早年兄妹二人打起来,太后也是袒护公主的多。 这几日却是不同,赏下来的并非以往的定例,什么香料,锦缎,玉器,首饰,一看就全是给王妃的,正是因此他才会捧来这里,让宋暮拿个主意。 “她现在身体弱,香料收到内库去。锦缎你承进去,让王妃挑一挑,看看她想做点什么,至于玉器首饰这些。” 他目光落在那对乘在红绸上的玉蝴蝶,忍不住笑了一下,“太后肯定是赏给王妃的,轮不到我做主。” 全安有些惊讶的看着宋暮的表情,这岂止是春雪消融,这分明是春花开,铁树到了春天开花了。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说一句笑一下的样子,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定睛多看了几眼宋暮。 片刻,他回过神来,连忙笑着附和道:“奴才这就将绣娘叫来。太后十分看重王妃呢。” 宋暮轻笑着说道:“府中各个院子的门锁的钥匙你都搜罗搜罗准备好。现在备车,我入宫谢恩。另外让沉月回来等着我。” 本来按照常理,大婚第二天就应该一早入宫谢恩。 这两天南欢一直昏迷不醒,太后跟着也担心,前前后后让御医帮着诊看又赏下不少东西。 这趟入宫谢恩,刚好还能将南欢醒了的消息亲口告诉太后。 全安笑着应下。 南欢听到门外的响动,却没想到宋暮离开之后,门口的人却并未离开,而是又传来轻轻几下敲门声。 “王妃,奴才求见。” 南欢起身披了一件旧衣,拢了拢头发,目光在房间内梭巡一圈却未能找到梳子。 半响,只能无奈道:“进来吧。” 门先半开,进来几个婢女,帮着她又罩上一层外袍,梳洗一番,挑着首饰挽发。 南欢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番收拾好之后,门外守着的人才带着几个小太监垂头进来,一进门就行了个大礼。 领头的人有些年纪了,瞧着颇为面熟。 南欢认出他是曾经来送过几次药汤的太监,大婚上也见他忙前忙后,应当是宋暮身边比较亲近的人。 几个人齐声道:“奴才参加王妃。” 南欢骤然被叫王妃,尚且还有几分不习惯。 一是不习惯这个新的身份,二是不习惯自己已经成了他人的妻子。 她压下心头的思绪,“不必多礼,你叫什么名字?” 全安起身,眼睛恭敬的低垂着不敢乱看,面上温声笑道:“奴才贱名全安,是府中的管事。这些是太后的赏赐,殿下说送来让您瞧瞧。” 他的态度恭敬至极,甚至称得上诚惶诚恐。 南欢心中清楚,这么一番恭敬全因她如今已经是平北王妃,这王府的女主人。 她敛眸,起身走到几个小太监面前,目光一样一样的从他们捧着的东西上扫过,目光落在一匹锦缎上。 “这匹朱红的锦缎替王爷做一身袍子倒是合适。” 这一次送来的锦缎全是当下京中贵女之间最时兴的花色,做成男装怕是有些过于花俏。 但王妃一片好意,这话肯定不能这样说。 全安将话在肚子里转了两遍,才笑着开口,“奴才等会儿就去将绸缎交给绣娘,王爷知道一定十分开心。这还有几匹锦缎,花色很是好看。娘娘您看看要不要为自己做几身衣服,咱们府中的绣娘都是从尚衣局分来的……” 南欢眉目无波,打断他,“不必了。大婚那日我昏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给我讲一讲。” · 宋灵一听到南欢醒了的消息,点了车马便拨驾王府。 宋暮尚在宫中,门房见到公主的徽记吃了一惊。 王府建成几年,这可是从未登门过的贵客。 消息层层通传到了南欢这里,南欢正在吃饭。 昏迷了两天,全靠药汤和补汤吊着一口气,醒来也没什么胃口,端上来的饭菜顾忌着她的身体一应全是清淡的药膳。 听说宋灵来了,她放下筷子,“请公主在门口稍等,我去迎接。” 小厮俯身行了一礼,推出门去。 全安目光扫过桌上就没有动过几筷子的药膳,眉眼微动,大着胆子问道:“这菜娘娘还吃吗?” 南欢摇头,“撤了吧。” 全安眉心微皱,又不动声色的松开,面上笑盈盈的问道:“可是这些饭菜不合娘娘的口?要不您点几道菜,奴才现在就让厨房重新做一桌来。” 南欢没有迟疑的拒绝,语气平静,“不必。” 全安观察着南欢的表情,忍不住劝道:“奴才僭越一言,娘娘方才醒,身体为重,多用几口才好。” 美人如皎月,只是可惜眉眼间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病色与虚弱。 她实在太瘦弱了,让人瞧着都不忍心。 他话音未落,宋灵已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刚好把这话听在耳中。 她来的这样快,倒是吓了南欢一跳,整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殿下怎么不等我去迎一迎?” 宋灵大笑着走进来,一巴掌拍在南欢的肩膀上,立时将她拍的坐回了位置上。 “你我客气那些做什么?迎什么迎。哪有探病还让病人出来接驾的。我可舍不得你吹风。好好歇着吧。” 宋灵自小便身体强健,颇好游猎,骑马射猎不在话下,十二岁时就能拉开十力的弓箭,这手上的力气不比寻常男人轻。 若不是这个缘故,也不能小小年纪就跟几个哥哥打成一团。 在南欢记忆中,宋灵一贯手重,除了宋暮之外,其他小皇子在她手里就没讨过好。 这随手一巴掌的力气真是一点不掺水,南欢倒吸了一口气冷气。 全安在一旁看得眼皮一跳。 宋灵后知后觉,慌忙收回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住。对不住。南欢你没事吧?我,我下手太没轻没重了。” 全安是在宫中伺候过的,不过一向只在容妃的殿中侍候。 不是没见过这位小公主,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位小公主的霸道名声,但他真没见过这位在人前素来张扬,几乎横行无忌的小公主对人道歉。 看来传闻中这位南小姐曾经与公主十分要好,并非虚言。 公主对他家王爷和对王妃,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 南欢捂着肩膀揉了揉,笑着安慰宋灵,“没事。殿下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弱不禁风到让殿下一巴掌就给拍散架了。” 这一巴掌到让南欢想起这样的事情在小时候也发生过几次,一时眉眼弯弯,面上笑意更重。 第三十七章 宋暮被留在宫中陪太后说话。 太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后, “皇帝率百官封禅泰山,诸卫随行, 承清道警戒之禁。如今京城空虚, 国家大事皆指望着哀家。偏偏昨日文州刺史传来消息,文州水患,百姓饥苦, 不安居处。” 太后是圣人的亲生母亲,多谋性谨,听说圣人年轻时也曾亲自辅佐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如今年事已高,近些年来几乎不过问朝中事。 但圣人离京, 太后留守摄政,以太后的威望, 自然是无人置一词。 文州水患的消息, 宋暮这两日都忙于大婚与守着南欢,这会儿才是第一次听说。 他一听便觉出蹊跷,圣人前脚离京, 后脚水患的消息便送到京城, 时机竟然卡得这样巧妙。 提及政事, 便不能再当做祖孙寻常的闲聊。 宋暮正色道:“水患千里, 百姓不安居处, 恐盗贼横行。宜当速速调粮赈灾, 查清是否有奸臣做患于下。” 太后叹了口气,“老七你这孩子真是聪明。文州距京城不过数百里,哀家便是怕会生出大患,重现当年白月之祸。如今诸卫离京, 哀家一想到这事, 简直夜不能寐。” 所谓白月之祸, 便是前朝末年,某地闹饥荒,流民揭竿而起,以白月为旗,五道接连沦陷,兵锋直指国都,不过三月便连京城都丢了。 宋暮的目光坚毅,毫不犹豫道:“皇祖母不必忧心,若有兵祸,儿臣自当率领禁军赴汤蹈火护您周全。” 太后眉宇舒展,满意的颔首,“好,得了你这么一句话。哀家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宋暮声线沉稳,“皇祖母放心便是。” 太后转眼又笑道:“哀家想令人去文州赈灾,苦于无人。老七,文州大姓是柳氏一族,说来还算是与你有了姻亲,南欢的母族便是柳氏一族。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能称得上世家的,便是一地一郡的豪族大姓,土地纵横阡陌,族人成千上万。 更何况四姓十望这样的世家中也能称道的高门,不仅在一方有土地田庄,且族中专设族学,代代读书,多出名士,几乎是累世的公卿,彼此之间关系盘根错节。 文州说是柳氏一族的根本也不为过,从上至下皆为柳氏的子弟姻亲把持,就算派去与他们素无干系的流官也难说不会被重金贿赂。 赈灾二字说来简单,好似只要从其他州郡抽调钱粮与壮丁,广发救济,重修堤坝,重新清点流民的户口便足够。 但实际上要做却并不容易,高户多丁,常常私蓄奴仆几万乃至几十万,隐去户籍,诈逃税赋劳役。 恰逢天灾,更是再好不过的阴籍机会。 世家大可私下赈灾,以极低的钱粮,就将原本在户,需要为国家缴纳赋税,提供劳役,可以抽丁的百姓变成自家的私奴。 这派去的人一要确保赈灾的钱粮不会经过官吏层层过手用到流民身上所剩无几,二要查清水患之中真正受伤死亡的人有多少,使流民在水患褪去后各归其位,不至于成为高门大户的私奴,也不至于落草为寇,成为大患。 三来自然是要查清地方的小吏与官员是否在这一次水患中有失职之嫌。 办好了扬名立万,却会得罪柳氏一族,办不好,流民聚集为匪盗,酿成大患恐怕要诛九族。 这着实是个烫手的差事,也难怪朝中无人沾,让太后这样头疼。 “高户多丁,时逢水患,必定多有阴籍。此事需要一个至忠善断之人。” 宋暮话音微顿,“臣并无合适的人选。” 太后抚了抚额头,“罢了。此事哀家再想一想。万幸小阿欢终于醒了,也没白费这些天哀家为她操的心。承嘉,将哀家昨日备好的人参鹿茸拿来给王爷。” 宋暮回府时,不出意外看到了停在府门外的宋灵车驾。 全安带着人迎出来,“殿下,今日公主来了。” “起来吧。”宋暮迈步跨过门槛,“宋灵人呢?” 全安笑道:“方才公主与王妃一道用过饭,这会儿正在聊天呢。奴才就没看过王妃笑得这么开心过。您现在去看一看王妃吗?” 宋暮,“沉月回来了吗?” 全安,“回来了,回来了。现在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宋暮迈步往书房行去。 · 南欢陪着宋灵说笑了一阵,便又到了喝药的时间,饮下药,困意翻涌上来,却还是强撑着陪宋灵说笑。 宋灵看出她的困倦,“你先好好休养两日,过上几日我接你出门好好逛一逛。咱们如今成了姑嫂,日后日子可是长着呢。不过宋暮他若是欺负你,你千万要跟我讲。” 南欢笑道:“好。” 宋灵却是仍有几分不放心,她看着南欢的表情,“宋暮这小子以前就爱欺负人,这次算他做了点人事。我看他是真心喜欢你。但成婚这事,若是只有一个人一厢情愿,难保他时间长了反生怨恨。” 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想通南欢怎么会愿意嫁给宋暮。 两个人当初的关系有多紧张就不提了,就说南欢的性情之坚贞,世上无第二人出其左右。 按照她对南欢的了解,本来以为南欢发现魏玉另娶他人,就算心灰意冷也不会再嫁他人。 没想到她居然愿意嫁给宋暮。 当然不是说她对这桩婚事有什么意见,目前来看宋暮对南欢也称得上情真意切,可情真意切是最信不过的东西。 当初魏玉待南欢又何尝不是情真意切,她就怕时日一长,人心易变。 宋灵压低声音,“若有哪一日你想脱身。知会一声,我帮你。” 这声音虽然压低了,但门板本来就薄,却还是传到了门外人的耳朵里。 全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侧过头看着宋暮的表情。 宋暮顿住脚步,唇角抿成一线,双眸寒凉。 “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此事我已思量过。承蒙王爷厚爱,能嫁给王爷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宋暮挑眉,眸中闪过一线笑意。 “那……”宋灵迟疑的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心里还念着魏玉吗?” “我与他早就没有半分干系。此话以后公主也不必再提。我既为宋家妇,心中便只有王爷。” 这话倒是答得果决,口气中透出一股斩钉截铁。 全安骤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悄然去瞧宋暮,不出意外眼见着王爷唇边又绽出笑容。 “好吧。你不觉得难受便好。我回宫了,你好好养病。” 听到屋内传来拉开椅子的声音和脚步声,宋暮挥了挥手,带着人提前一步转身离开。 紧闭的房门从内拉开,南欢将宋灵送出门,两个人再三告别。 · 南欢就这么歇下,一日一日的喝着药,休养了两日。 全安拨来几个人,但因着她觉浅,这些人不敢在眼前打扰,平时只在院门外守着,只在吃饭喝药的时间才进来送药送饭。 中间南欢听下面的人说宋暮来过两次,但她都在休息,便也没有进来打扰。 直到第三日的中午,宋暮才卡着饭点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几个人扛着几个大箱子一道来了。 南欢看着这一堆沉甸甸的箱子,放下筷子,“这是什么?” 宋暮瞥了一眼身后的人,全安连忙上前将箱子一个个的打开。 箱子里全是一把一把串在一起的钥匙,材质各有不同,有白铜,黄铜,木制,银制,铁制,大小不一。 宋暮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十分自然的吩咐婢女,“给我添一双筷子。” 南欢扫了一眼成箱的钥匙,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却还是不敢相信。 她惊疑不定的问道:“殿下这是?” 宋暮指着箱子,挨个给她解释道:“这一箱是王府六处侧门和大门的钥匙。这一箱是十六间王府内库的钥匙,这一箱是王府各个厢房门锁的钥匙。这些小的钥匙是一些箱子的钥匙。总之,王府所有锁的钥匙都在这里了。” 要将这些钥匙全都找齐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全安就准备了两日才将钥匙收齐清点好。 全安笑道:“如今王妃是王府的女主人,这些钥匙交由王妃保管是再合适不过了。” 南欢呼吸一滞。 她鬼使神差的想起上一次宋灵对她说的话,‘若有哪一日你想脱身。知会一声,我帮你。’ 现在宋暮将正门侧门连带着王府库房的钥匙全都交给她,她想要将王府内库洗劫干净,携款逃跑恐怕都不是难事。 寻常人家,新妇进门,少不得公公婆婆立一立规矩。 这规矩少说立个三五年,往多了说可能得熬个几十年,熬到公婆都死了,自己的儿子成了家主,当了婆婆方才能执掌府中的大权。 别的房间钥匙暂且不提,就说这库房的钥匙,不管在哪里都是重中之重。 至少南家的库房,柳夫人虽然有大门的钥匙,却无内室的钥匙,只能支用一些寻常的物件,真正要动贵重珍藏还得向南袤讨钥匙。 要有多信任才会将这些毫无保留的交给她? “这,”她低头看了看箱子,又抬头看了看宋暮,眼底晦暗不明,“其实我才嫁过来,内库贵重,万望殿下三思。” 宋暮盯着南欢的表情,嗤笑一声,“有什么贵重的?不过金银俗物而已。他们说你没有嫁妆傍身,我王府的金银任你取用。” 南欢慢吞吞的说道:“殿下就不怕我奢侈无度将你的家底挥霍一空?” “三姑娘,你不了解我的家底,”宋暮微微一笑,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想要花光它是一件有些难度的事情。你大可以试一试。” 第三十八章 南欢并未接他的话, 只道:“将这些箱子都放到偏房去吧,我这里也堆不下。” 几个人训练有素的将箱子挨个落锁, 又抬到偏房去。 婢女端着碗筷进来, 宋暮接过碗筷,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再添两道肉菜来。” 这算起来, 还是他们成婚后头一次共坐一桌用饭。 南欢的目光落在宋暮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都挂着一层粗茧, 指间执着一双雕着喜字的红木筷子。 她再看一眼碗上的并蒂莲,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和不适应。 红喜字, 不停送来的各色新婚礼物, 无处不在的并蒂莲和鸳鸯图样都在提醒她已经嫁人。 她压下心头的思绪,重新捧起碗,喝了一口补汤。 宋暮观察着她的气色, “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没有出门。等会儿吃完饭, 我陪你在府中转转如何?” 南欢垂着眼, 应道:“好。” 用完饭菜, 南欢跟着宋暮第一次离开了自己所居住的这个院落。 她本来有些犹豫, 自己跟宋暮同行可能会太累, 跟不上他的脚步,走到一半就气力尽失。 但宋暮走路速度并不快,两个人一道同行,没有她想象中费力。 他兴致勃勃的一样一样给她介绍院落与路旁栽种的植物, 南欢偶有应, 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而恭顺的听着。 一路上见到他们的仆从都远远退避开, 即便撞上了也低着头不敢乱看。 这种态度稍微缓解了一些南欢刚成为王妃,在这个陌生王府的不安和不适应。 路过一座小亭,南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宋暮示意身后跟着的仆从都停下来,“走了这么一路也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南欢抽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再看一眼宋暮,见他额上连一点汗都没有,气息如常,便知道他说累了只是看出她的疲惫。 宋暮对她微微一笑,“走吧。咱们去这亭中坐一会儿。” 南欢跟着他沿着池塘上的小桥,走进小亭,在石座上坐下休息。 亭子建在池塘的一角,周围种着几棵垂柳,一端连着小桥。 这方池塘很小,布置的却漂亮,水面在日光下如一泓美丽的绿宝石。 两个人方才坐下,全安便快步走进来,“殿下,李泓求见。” 宋暮起身,“你现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去去就来。” 南欢双眼看着池塘水面,头也不抬便点头道:“好。” 日光柔柔的照在脸上,下午的日头已经过了最毒辣的时候。 人一走,她便忍不住趴在栏杆上。 晒了一会儿太阳,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 不多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南欢以为宋暮去而复返,却也懒得起身。 直到传来一声陌生的声音,“王妃?” 南欢这才倚着栏杆直起身,回过头来,有几分不解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出现在视野中的少女形貌十分陌生,穿的也不像是府中的婢女。 南滢看到南欢,原本远远看着还有几分不确定,此时才算是确定平北王所娶的王妃真的是她的族姐南欢。 毕竟只要见了这张脸一次,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南滢从小就一直从几位姐姐的口中听到白马公府那位南小姐的名字。 当初她出身南氏一族最显赫的嫡支,不仅是家主唯一的独女,而且一出生就因着身体不好,让南袤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遍访群僧,捐出十万贯,只为留住这个女儿。 这样传奇的故事,哪个女孩听了不心生羡慕,恨不得以身代之呢? 南滢听得多了,渐渐长大了一点,自己也常常被家中的仆从和长辈夸赞貌美,说她将来必定是天人之姿。 慢慢有人将她与那位主家的南小姐相提并论,但相提并论之后,总还是有一句‘小女虽美,不及良多’。 她不服气,总想着对方未必真的有传言中那般美貌,多半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显赫,父兄有意为她扬名,才将人吹得那般天上地下。 总算有一次,京中的族人去祠堂祭祖,她得以跟着父兄一起出门,去了主家。 她是女孩,又年幼,得以跟着其他女眷一起入白马公府的后院。 那时这位族姐正在溪水旁杏树下抚琴,满树的雪白杏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她的乌发上。 分明年纪尚轻,却已经出落得清艳出尘。 她仅仅坐在那里抚琴,便已经美得像是一幅画。 那一刻,南滢方才体会到相形见绌这个词语的含义,她十分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从前那些长辈说的不是假话。 万幸,没过两年这位出尘绝色的族姐就自毁声名被逐出府去,成了整个南氏一族的耻辱。 如今人们要说南氏一族最漂亮的姑娘,想起的不再是白马公府的小姐,而是她南滢。 见到王妃之前,她本来十分自信,想着无论是族中哪一位姐妹,左右不会比她更貌美,只要王爷见到她便会宠幸她。 但此刻这位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族姐竟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南滢不仅对于自己美貌的自信荡然无存了,甚至对于能不能让王爷对她有一二动容都感觉难以把握。 她万分震惊的看着眼前人,一时好似雷劈,半响回不过神来,“是你!竟然是你?” 南欢听着这话心中愈发奇怪,她暗暗思索,想了一番却也想不出眼前人在哪里见过。 她的态度倒好似见过她一般。 心中如何想,南欢神色却是不显,只是一派惯有的倦怠与漫不经心,“你是谁?” 这话问的那么漫不经心,又那么居高临下。 她将人家记在心中记了这么多年,但在对方的眼中,她却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小卒。 南滢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反问道:“王爷没有向王妃提起过我吗?” 就算南欢是王妃又怎么样,王爷不还是把她给留下来了,一留这么多天,她不相信王爷对她就一点心思都没有。 女子争宠,容色不是最重要的,年轻比容色更重要。 就算她容色不及南欢,至少她比她年轻且身体健康。 况且,她虽不知道南欢分明已经声名尽毁被白马公府逐出府却还能嫁给平北王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知道这位族姐是因为痴心于魏氏子,拒嫁他人才声名尽毁,这些年又在外操持着贱业生活,没有什么清白可言。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一个妻子。 她心中做完这么一番建设,找出种种理由,总算找回了些许自信。 南欢的神色平淡,她静静看了她一眼,眼底古井无波。 南滢那点自信在她的注视中危若累卵,忍不住一颗心都提起来了,怕让她看出什么端倪。 她只能猛掐掌心,面上勾出虚假的笑容,“哎呀。看来王爷并没有向您提到我呢。真是的。王妃唤我一声妹妹便是。咱们都是一家人。” 南欢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这意思是,眼前的少女是宋暮在府中的姬妾。 她挑了一下眉梢,低语道:“这倒是有趣了。” 在坊间,她一直听说宋暮不近女色,后院空空。 这几天以来宋暮也是一字一句都没有提过自己还有其他的妻室,就连仆从口中也一点关于府中姬妾的信都没有。 谎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接下来要往下顺就更容易了。 况且,平心而论,她说的也算不上是谎话。她又没有说自己是王爷的什么人,只让王妃喊自己妹妹。 她们两个既是同姓同族又是同宗的姐妹,自然是一家人,她喊王妃一声姐姐也算不得错。 南滢挺了挺胸口,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听说姐姐的身体不好,妹妹一直没有前来探望,姐姐可莫要怪我。”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 一个新婚不到一月又素来体弱的新妇骤然发现自己的新婚丈夫在府中藏着另一个没名没分的宠姬,焉能不气? 她本以为这话能让南欢变了脸色,却不料南欢闻言面色毫无波动,反倒掩唇打了个哈欠,“别站着了,多晒啊。有话坐下说。” 她话音平淡,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波动。 非要说,只能从眼底看出一点……困倦? 南滢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看不懂这位族姐,一时倍加警惕,觉得她不止容色出众,恐怕心机也是一等一。 真不愧是南袤养出来的女儿,这份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她提心吊胆的远远在凭栏的石座另一边坐下,面上却是笑道:“姐姐,你的身体可真是不好,听说姐姐大婚时昏倒了?唉,差一点王爷就要让我替您拜堂呢。” 南欢静静的听完这么一番高论,总算搞清楚了这人的来意。 这小姑娘是拿她当成了情敌,跑来炫耀宋暮有多爱她的。 从前她天真了些,非要让魏玉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能有她这一个妻子,不能有妾室。 他倒是也愿意哄她,说此生娶到她一人为妻就足够。 她听得心花怒放,深信不疑。 如今亲眼瞧着宋暮的后院冒出个鲜嫩年轻的姬妾,扪心自问,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 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她开口刚想说话,忽然瞥见亭外一道快步行来的身影。 男人眉目硬朗,日光下一张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愈发显得威武而危险难测。 南滢忽然听见后面的传来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差一点?你差得远,什么时候都不够格!” 第三十九章 南滢没想到会这么巧正撞上平北王, 一时怔在了原地。 南欢看了这么一番热闹,莞尔一笑, “殿下此话未免薄情了一些, 没得伤了佳人心。” 宋暮眉心皱了一瞬,他盯着南欢说道:“什么薄情不薄情,她与我素无干系, 并非我的姬妾。我与她连面都没有见过。” 南欢这才算是有几分惊讶,挑眉道:“哦?” 南滢察觉出宋暮瞥来一眼中的隐怒,颤抖着跪地,“殿下恕罪, 王妃恕罪。臣女从没有冒犯王妃之心,只是恰好遇见便多说了几句话。” 谁知道会这么巧, 偏让平北王给听见了。 在正主面前, 自然不好再说那些话。 宋暮眸光冰冷而锐利,声音疏冷,“你是什么人, 向王妃自己说清楚。” 南滢不敢抬头, 面上涨热, 却不敢不依, “禀告王妃, 小女是黄门侍郎南严的女儿, 单字一个滢。日前家父遭奸人所害,家主便将小女送来了平北王府。” 南欢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南袤的名字,她手指轻叩了两下栏杆,“南氏的家主?白马公?” 南滢抬头看了一眼南欢, 极为难以启齿的说道:“回禀王妃。是白马公。王妃的父亲送我来的王府。” 从未有一刻, 南滢这样清晰的感受到主家与旁支的区别。 主家的女儿, 纵然声名尽毁还能嫁了平北王作为正妃,她却让家主当个玩意的随意送来。 一想到这里,南滢的手指就忍不住绞在一起,指甲快要扣到肉里。 南欢顿悟般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宋暮从越恒手里把她救下来的时候,她方才知道原本她被送回南府也是因为宋暮开口,并不是因着什么父母对她尚存些许怜悯之心。 以白马公的秉性,肯冒着声名有损的可能把她接回去,绝对是宋暮许了重利。 这重利是什么,她尚且不得而知,但南袤送人总不会是无的放矢。 南滢又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宋暮,神色窘迫,“臣女以为殿下您收下我,是对臣女有,有……” 宋暮打断她的话,“我暂时收下你,将你安置在府中是因为你父亲南严所托,他在狱中再三恳求我。唯恐越恒会设计将你抢走为妻。嘱托我照看你一二。除此之外别无他心。” 他去白马公府和南袤谈好的接南欢回白马公府的条件就是把南严和被他波及的门生故旧救出来。 原本这一出案子就是越恒指挥着自己党朋的恶意构陷。 他应下白马公之后,就插手令人照看在狱中的南严与他的朋友,授意大理寺换了主审此案的判官,私下见过南严。 根据南严的申辩,他派了大理寺少卿李鸿去安东找回一个证人,今日才拿回证据,推翻了之前越恒的党朋所造出的伪证。 南袤将南滢送到他府上,他想着越恒不可能那么容易的善罢甘休,自己又答应了南严会照看他的女儿。好人做到底,方才留了她在府上。 南滢听到宋暮的话明白其中缘由,方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王爷会留下她并非是因为对她有什么心思。 那她这么多天的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究竟是在干什么?全是白做工吗? 她变了脸色,浑身僵硬,“殿下大恩大德,臣女没齿难忘,愿结草衔环,侍奉殿下一生。” “要还恩情也该你父亲还,你能有什么用。”宋暮嗤笑了一声,“我平北王府难道缺你这一个佣人?” 南滢面色微红,抬头瞧了一眼宋暮,一双眼莹润漆黑,瞧着楚楚可怜,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 南欢瞧着都忍不住感叹宋暮这个性子,还真是半点怜香惜玉都不懂。 这小姑娘所说的侍奉怎么可能是留下来当仆人? 纵然是旁□□也是南氏的贵女,黄门侍郎的女儿,她怎么可能甘愿留下做一个仆从。 话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限,好歹也是世家贵女,怎能对着男人开口说自己愿意给他做妾。 不得不说,好一出精彩的神女有意,湘王无情。 宋暮抬袖示意一旁的全安,“如今越恒已经离京,你父亲明日便能洗清冤屈回到府中。全安,帮她收拾收拾东西送回家去。” 南滢听到这话不见得开心,反而掉起了眼泪。 南欢目送着这小姑娘哭哭啼啼离去的背影走远。 宋暮在南欢身旁坐下,怕她听了方才南滢那些话生出误会。 他定定的看着她,难得主动开口解释,“这些天她虽住在王府,但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更没有碰她。你不要误会。” 南欢面上没什么情绪,看不出半分嫉妒与不悦的神色。 宋暮不知道别人家的妻子与夫人在面对其他女人挑衅时会是什么神色,但他见过南欢在马车上听到魏玉喊宋芸叫做阿芸时的神色。 那时她气愤到浑身颤抖,理智全无要去掀车帘,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几乎要哭出来。 南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柔顺的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本来他想如果她能天天开开心心就好。 但见她既不嫉妒,也不生气,更不难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却不太开心了。 宋暮眸光微沉,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害了她父亲的奸人就是越恒,越恒原想强娶的是她。王爷帮我找上南府,提出帮他解决这件事换他接我回南府。” 宋暮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么只言片语之间南欢已经将全部来龙去脉猜了个清楚。 不过倒也算不上太意外,以她的聪明猜出来不是难事,猜不出来才是奇怪。 南欢望向宋暮,轻笑道:“这么一看,我欠殿下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还清。” 她笑得眉眼弯弯,原本苍白的有些透明的肤色被阳光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辉。 那双琉璃一般透亮的眼睛望着他,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倒影,倒让人模糊之间生出一种好像她眼中只剩下他的错觉。 宋暮在她的笑容中,怔了一瞬。 他已经忘记上一次见到她这样真心实意对他笑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年,她过得很不开心。 他错开眼,“不说什么欠不欠的,倒是有一件事。我正想说给你听。” 南欢懒洋洋的倚在栏杆上,“什么事?” “前几日我入宫,太后向我提及文州水患……” 宋暮将从太后哪里听来的消息又向南欢说了一遍,看向她,“此事涉及你的母族,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消息送来的时间很巧妙。” 宋暮心口一动,暗道别的不说,这份马上就能从中抓住重点,敏锐判断出哪里不对的判断力。 莫说南严的那个女儿差了她多少,就是南严恐怕也不及。 南欢不假思索的下了论断,“文州的地方官瞒报了灾情。” 柳夫人出身柳氏一族,文州柳氏的确算是南欢的母族,因着这个缘故,南欢对柳氏一族的人和事还算了解。 世家门阀,大抵差不了太多。 皇族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很复杂,皇族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土地,丁口是帝国的基石,税收,劳役都要从丁口上抽。 世家看似是皇族的忠仆,但他们同样掌握大量的土地,并且永远在渴求更多的土地,渴望将更多的丁口转变为自己所控制的佃农奴仆。 在赈灾这件事上,地方豪族与京师的利益是有巨大冲突的。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如果皇帝派下来负责赈灾的大臣能够抓住这些豪族的罪证,成功的安抚流民,不仅能够扬名,还能狠狠打击豪族的势力。 如果豪族能够控制住这个大臣,无论是重金贿赂也好,还是恐吓威胁吓住,亦或者直接杀掉,只要阻止了对方成功赈灾。 他们都能将大量的流民编入自家的田庄,接手大量的无主之地。 如果运气绝佳,同时有大量的流民化为贼寇,还能够借此向天子要组织武装的权力,也就是组建部曲和私军的权力。 所谓养寇自重,过去的千百年,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只是有一点,南欢不懂,“殿下主动将这个消息告诉我,难道不怕我转手把消息送出去,通风报信?”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甚至于可以说太多了。 世家将女儿嫁给其他高门,嫁给皇族显贵,结成姻亲,也是为了更好的通过女眷传递消息,为本族提供助力。 宋暮反问道:“你会吗?” 南欢抚掌大笑,“我当然不会。我不仅不会通风报信,我还可以给殿下推荐一个绝佳的赈灾人选。此人不仅公正无私,且对文州的情况了若指掌,绝不会与柳氏一族同流合污。若派他去文州,百姓必定能各安其所。” 若说她方才的笑容还算不上十分真切,总有些虚幻。 那么此刻南欢的笑容又何止情真意切,完全是神采飞扬,那双漆黑的眼眸一时之间锋芒毕露。 宋暮心中一定,玩味道:“竟有人能让你这般盛赞。他是什么人?” 南欢笑道:“此人名唤柳齐盛。” 宋暮略加思索,“他也是柳氏的族人?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南欢的双眸前所未有的明亮,“您当然不会听说他的名字。他的确出身柳氏,不过幼年丧父,家道旁落。他天资聪颖,即便出身旁支,但很早起才学便已经盖过同族的子弟。 二十六年前,柳齐盛被推荐就职翰城尹,为政简肃,在当地很有名声。时任宰相的柳衡也就是我的外公起了爱才之心,一手将他提拔到监察御史。初时他做得很不错,当时定州刺史王新贪赃枉法,他微服潜入定州,查出罪证将人缉拿。前前后后半年,就办了七八件大案子,拿下几个狗官的脑袋,名振当时。被提为御史中丞,入京履职。” “柳衡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振兴柳氏的好苗子,欲嫁外孙女给他。哪里知道柳齐盛这一入京竟成了柳氏的心腹大患。他拒绝了这桩好婚事,十日后上书请求由他负责重查三年前羽林卫中郎将当街杀人的旧案。当时那位杀人的中郎将,乃是我的舅舅柳云景。” 后面的事情,南欢不再说了。 但宋暮却是知道的,柳云景被按法监斩,轰动一时。柳衡因教子不严为世人所讽,自请去职,心灰意冷回了文州养老。 一个案子,既折了当时柳氏内部最有希望的下一任宗子人选,柳家的嫡长子柳云景,还让柳氏的家主柳衡就此断了仕途。 柳云景死的那么早,又那么不体面。 这柳齐盛虽也是柳氏族人,但在柳氏一族的眼中恐怕就是仇人也不及。 他一时心神大震。 以柳齐盛入文州,这用人不可谓不毒辣。 南袤无眼,竟认为这个女儿愚钝。 第四十章 他将此事告诉南欢, 本是想着迟早柳氏那边都会来人通信。 倒不如他提前知会她一声,也看一看她的反应。 她的反应给了他一个惊喜。 南欢收了笑容, 伸手捻了捻袖子, “殿下于我恩重如山,如今我既嫁入王府为妇。自当为殿下分忧。但愿殿下不会嫌我多事才好。” 骤然听闻文州水患的消息,于她来说简直就是正瞌睡就送上了枕头, 一时高兴得得意忘形了一些。 她心中对柳夫人与白马公府有怨,这怨恨一时难平,遇上这样好的机会又怎能放过。 她的父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同样的聪明, 同样眼中只能看得见家族与利益。 左右她这具身体时日无多,怎么能不抓着最后一点机会让柳夫人也尝一尝被亲人捅刀的滋味呢? 柳氏憎恨柳齐盛, 拼尽全力的打压他, 断了柳齐盛的仕途,恨不得他死。 那她便偏要启用柳齐盛。 既然柳夫人最看重家族利益,她偏要文州柳氏受损, 瞧一瞧柳夫人会不会伤心, 还能不能那般聪明。 只可惜南氏没有同样好的把柄上赶着送来让她抓一抓。 可惜, 可惜她不是男儿身, 可惜她这具身体不能撑得再久一些。 若她是男儿身, 便要做第二个柳齐盛, 将这些世家搅个天翻地覆,杀他一个天街踏尽公卿骨。 杀心一起,便难消。 曾经她一心要做魏家妇,扶助夫主直上青云, 所念所想不过如此。 魏家落难, 她空等五载, 始终相信总有天事情会有转机。 世家大族便如百足之虫,总是一时遭难,只要根基仍在,也未必不能起复。 这些年她开着那间小小的酒舍,就是想从行商的口中得知一二他的音信。 极偶尔的情况下,会有行商带来邮筒装着的信件交由她。 每一封信的到来都能让她欣喜若狂,那些信件在她看来弥足珍贵。 魏玉的每一封信都在说相思。 除了寥寥数语的相思,她根本无从得知其他信息。 她不知道这几年他在哪里,他过得如何,就是她想要将金银寄予他,想要亲身去寻他也无处寻找。 每次来送信的客商都不同,他们有的人见过魏玉,有的人连魏玉都没有见过,只是受人所托,几百文钱顺道送一趟家书。 她想找他,她想扶助他,她想与他共度风雨,可她根本找不到他。 她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他说,可他从没有给过她机会。 曾经她心中只有魏玉,只有诺言,再看不得旁的,连自身也顾不得。 对双亲满心愧疚,这愧疚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双亲的厚爱。 却原来什么共度风雨,什么厚爱,全都是根本没影,不必也不用的。 如今死了心,此心空空,便只剩下难以平息的怨恨与杀心。 魏玉这样的负义小人,他竟将她骗的这样惨。 若再给她多一些时日,她非要试个高低,亲手扒了他的皮,将他那颗心掏出来瞧一瞧究竟长得是人心还是狗心不可。 他们笑她愚,怨她蠢,骂她不够聪明。 不知道现下这份聪明,可能让双亲满意。 她活不了多长的时日了,又这样不开心。 怎么甘心看着他们仍旧那么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的? 宋暮看向她,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幽邃如寒潭,道:“我怎么会嫌你多事,倒要谢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南欢敛眸,“此人的能力出众,且绝不会被柳氏所收买。若殿下要用此人,只管去望月山后的妙空寺,寻一位名作了悟的和尚便是。” 她说完,起身向宋暮行了一礼,“我有些疲累,先向殿下告罪,想要回去休息。” 宋暮起身,“我送你回去。” · 百官行至郡县,当地的官员按照一早的安排设宴款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半点都不敢怠慢,直接将宴客的地方安排在了城中临江景致最好的酒楼里。 挑的是最好的厨子,用的皆是当季才捕上来的河鲜。 晚间的酒宴上,许多养尊处优的官员经过一整日的舟车劳顿,都已经十分疲惫。 越恒动身本就比其他的官员迟,离京的时候还受了些伤,快马加鞭几日总算刚上队伍。 但连着几天都藏在车中不敢露面,怕让人看见他被打的鼻青脸肿遭人笑话,在车上足足休养了几日才将将消了脸上的青肿。 这一日总算能出来见人。 他一出现,原本热闹的大堂便是一静,过了两秒,众人又若无其事的说笑起来,但成心忽略他一般,没有一个人向他打招呼。 越恒也懒得理这些老东西,他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定在灯火下那个风姿格外俊秀的年轻郎君身上,直直的抬步往他走去。 顾安抬起头来,灯火映在俊秀的眉眼上,双眸含笑,“越兄。” 越恒拍了拍坐在顾安右手边的官员,“没看到爷来了?去去去。给爷让个座。” 老臣立刻起身,一甩袖子,重重的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紧接着同坐一桌子的大臣都挨个起身,只留下顾安仍然坐在原位。 这番动静有些大,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另一桌南辞不善的瞪了一眼越恒。 越恒跟南辞对上视线,刚要发火。 一旁的顾安适时开口打断了越恒,“怎么这几天一直没见到越兄?” 南辞半点都不领这个情,又狠狠瞪了一眼顾安。 越恒在他眼中算不得什么好玩意,顾安比他还不是人。 越恒转了转眼睛,伸手拿了桌上的酒壶为顾安倒了一杯酒。 他将酒杯递给顾安,笑嘻嘻的说道:“说来倒是一件喜事,哥哥我啊启程那天红鸾星动,正巧犯了桃花。耽搁了启程的日子。这不花了些时日,好不容易才追上来,幸好没有误了时间。” 平北王是圣人最爱重的幼子,他的确颇受圣人的宠信,但还不至于没轻没重到拿自己去跟皇嗣比一比宠爱。 若是知道那是宋暮的人,他那天根本不会去找这个没趣。 更何况,那位南氏女如今还是平北王明媒正娶的王妃。 这一遭他肯定是死都不能再提了。 南辞听到越恒说什么红鸾星动,说的这般暧昧,便想起那一日他带着人登临白马公府求娶他的姐妹为妾,一瞬脸顿时难看到了极致。 顾安看见南辞变了表情,他收回目光,心下觉出些奇怪。 南辞以往虽然看不惯越恒,但上一次他下朝见越恒还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两个人之间不在公事,难道私下又有了什么过节不成。 他朝着越恒举杯,笑盈盈道:“不知道何时能喝上越兄的喜酒?” 越恒跟顾安碰杯,“快了快了。我准备明日就去向圣人请旨,回了京啊,就大办特办。到时候小顾你可一定得来喝一杯哥的喜酒。” 旁边听着的大臣都变了脸色,一群人面面相觑,谈笑的声音不知不觉弱下去了。 越恒为了求娶四姓女,连自己的糟糠之妻都下了堂,上一个被他盯上的倒霉岳父如今还在大牢里呢。 仅仅只是因为不愿意嫁女,南严一家都快要被搞得家破人亡。 这人现在居然要开心的讨圣旨大办特办,不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他是盯上了新的四姓贵女,还是逼得南严低头了? 众人都是心头一紧。 顾安饮了一口杯中酒,手指在酒杯的杯壁上摩挲,面上笑道:“越兄的婚宴,我一定备上一份重礼。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这般幸运?” 大堂内的谈笑声都小声了不少,人人皆竖起了耳朵,祈祷着越恒盯上的倒霉蛋冤大头不是自己。 谁家也不想添出这样一个无赖恶霸做女婿。 越恒一杯酒下去就开始醉眼迷离,他回头看了一眼南辞,嘿嘿的笑了两声,笑得好似一只对着肉垂涎三尺的狼。 南辞浑身的血一瞬都仿佛冷了下去。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南辞身上落,心下有了计较,越恒看上的恐怕是白马公府的女儿。 顾安的呼吸一滞,面上笑容僵住,心口一瞬仿佛让一只手狠狠掐住,心神大震。 白马公府的女儿,南袤膝下只一个独女。 越恒又转回视线,大着舌头,抬手按住顾安的肩膀,“我啊,就喜欢听小顾你说话。这当郡马的人……嗝。” 话没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直接一头撞在了桌子上。 揪心不过一瞬,很快顾安便反应过来,心下不免有几分好笑。 这已经不是五年前,白马公府早就没有那个女儿了,越恒所瞧上的多半是另一位。 再说,以越恒这般的煊赫,又怎会瞧上她。 南欢早不是当初那个艳冠京城百家求娶的南氏娇女了。 多半是因为南欢失踪这件事迟迟没有消息,他才会这样容易的想到她。 分明已经做出取舍,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担心。 离京城越远,每一日就更心烦意乱一些。 握着酒杯,他扯动嘴角,勾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落在越恒身上的视线中却难有半分笑意。 顾安放下酒杯,轻唤了一声,“越兄?” 越恒一动不动,他起身招来侍从将越恒扶出了大堂,自己也跟着一道走出了大堂。 天色漆黑,夜幕之上星河流转。 洛河畔歌舞升平,灯火如龙,隐隐有舞女的歌声传来。 他立在无人的河岸旁,远远眺望着河上的灯火,抬手捏了捏眉心,合上眼。 怎么会这么多天,就一点音讯也没有呢? 背后响起一串脚步声,他回首看去,只见魏大抱着一只鸽子快步跑来,神色惊慌,“公子,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顾安目光晦暗不明,“什么?” 魏大从鸽子腿上取下一个小竹管递给顾安,“公子,京城来消息了!这上面系着红绳是有关于那位的消息。您快瞧瞧。” 第四十一章 顾安从魏大的手里一把抢过竹筒, 解开竹筒上的红绳,倒出其中的丝帛。 展开丝帛, 他盯着小小的一片丝帛看了几秒。 魏大激动的问道:“公子, 怎么样?” 顾安抬起头,抿住唇角,声音如三月寒风中的冰凌, 泄露了几分不耐与燥意,“这么黑,什么都看不清。你让我看什么?” 魏大听出顾安声音中的危险,心头一慌, 忙道:“小的思虑不周,公子别生气。我这就把火点上。” 他着急忙慌的从怀中拿出一支火折子, 使劲一吹。 嘭—— 小小的火苗提供了一点光线, 手里的鸽子骤然见光,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 魏大小心翼翼的捧着火苗靠近顾安。 顾安垂眸,扫过丝帛上的一行小字, 捏着丝帛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用了力。 魏大眼见着顾安那双素来多情潋滟的桃花眼低垂着, 眼底映着火光, 却一层又一层的漫上寒霜。 他心中惴惴不安, 愈发不敢出声。 顾安就着一点火光, 反复将丝绢上的小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用针线绣出的朱红字迹, 规正的小楷,那抹暗红刺进眼中,说不出的痛。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 他却怎么都无法理解。 “魏大,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看清楚了吗?” 魏大是魏家的家生子, 说一句看着魏玉长大也不为过。 他是亲眼见过那位南小姐的,见过他家的公子对那位南小姐有多上心,曾经这两位有多么要好。 这位南小姐曾经是魏氏一族从上到下人人看好的主母人选。 就算是魏家那位最刻薄的老夫人也对着南欢挑不出什么不是。 对方的家世无可挑剔,同样出身四姓高门,而且还是白马公的独女。从门第来说与他们魏氏一族门当户对。 长相更是一等一的好,说一句艳冠京城都不为过,跟他们家公子站在一起就如同一对金童玉女。 他们的公子少有才名,而那位南小姐的才学甚至被圣人亲口称赞过,在这方面也可堪相配。 更难的是,这两位还是情投意合。 从外到内,方方面面,这都是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 谁也没想到就那么巧,方才下了聘礼,还未及完婚,魏家会突然遭此横祸。 这位南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愿意等着他家的公子,可以说是痴心一片。 听说为了等他家公子,声名都毁了,被南家赶出来,这几年过的非常不好。 但即便如此,这几年魏玉对那位南小姐的关注其实是越来越少,每每听到南小姐的近况也难看出什么特别的动容。 公子另娶了郡主,成婚后两个人也算是恩爱。看着公子对郡主的态度也不是不喜欢的样子。 他本以为自家公子对那位南小姐没什么情意了,却不想这难道是转性了不成? 分明之前,他提出将此事告诉金庭那位求援换南小姐一个平安,公子是一口回绝,没有分毫犹豫。 如今都离了京,就算知道消息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现在赶回去吧? 他看着顾安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公子。这上面写的是‘南欢重病,十日内必卒’。唉,南小姐身体一向不好,早逝是可怜了一些。但您也别太过意不去了。” 丝绢从手中脱落,顾安站在黑夜中,怔怔的低着头,久违的感受到一种窒息的感觉,好像一瞬间连心跳都停止了。 他的眼前一瞬闪过很多很多的画面,有年幼时笑着站在花树下伸着手糯糯的喊着他‘阿兄’要抱的粉白团子,有年少时眉眼尚有几分青涩,但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 “好,以后我要做阿兄的新娘子。一辈子跟阿兄在一起。” “既然你不是我的阿兄,那我以后就唤你玉郎好不好?” “玉郎,我好累。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嘛?” “玉郎,玉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要等困了。” “玉郎,再过几日,我便要及笄了。你要记得来。” “玉郎,我会等你的。你别忘记我。” 一声又一声的玉郎犹在耳畔,少女的面貌不断变化着,却总是笑着的。 他的囡囡啊,他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会一下就病了,怎么就一下病到要死了呢? 这样想着,他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南欢的场景。 南欢眉眼间是浓妆都掩饰不住的病气,眼底只剩一片死灰般的黯淡,“事已至此,郡马还有什么话可说?” 盛装在身却格外宽大,她的身形已经单薄得让人生出忧心。 顾安的不断回想着他最后见到南欢那两次的画面,她的伤心,她的瘦弱,她在雨中的哭喊,一颗心像是让尖刀反复绞碎。 明明早有端倪了,那时她带着银镜来见他,恐怕就已经病了。 他明明知道她自小就体弱,他的囡囡就如同一株纤弱的花,需要人照顾,怜惜,格外用心的看顾。怎么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是他逼死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他浑身无法自控的颤抖,骨髓深处都好像在泛着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半响都无法回过神来。 不,不是这样的。 他们分明约好了,魏玉会回来娶她的,他的囡囡会等着他,好好的等着他。 她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一下就病了。他的囡囡怎么会死呢? 他们分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只需要再给他一些时间。 等到他恢复旧姓,堂堂正正的做回魏玉,她的魏玉会像他们一早约好的那样,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她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他? 魏大看着顾安不说话,忍不住出声继续劝道:“公子。咱们现在陪圣人封禅泰山,离京走到这里了。您为了这一天做了多少努力。这一次平北王没有随圣人封禅,肃王却陪驾在圣人身侧。眼下的情形还不够分明吗?圣人更偏爱长子,而不是幼子。 咱们魏氏满门的荣辱兴衰如今可都指着您呢。到时候肃王继了大统,将来郡主便是公主,您便是驸马。您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女人犯糊涂啊。” 魏家出事,魏家满门连带着数家亲朋故旧,魏氏族人上千人被逐出京城,流放到几千里之外。 几千里的云和月让这些从前养尊处优的高门世家的公子,一路上是吃尽了从前没吃过的苦头。 魏大知道这位南小姐为自家公子付出了很多,这几年也的确吃了一些苦头。 但就算这位南小姐吃了再多的苦头,她在京城好好的待着,又是南家的亲生女儿,白马公怎么可能对她真的就弃之不顾。 若是这位南小姐没有人护佑,就凭她当年艳冠京城的美貌指定早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她所受的苦,所谓的不好过也不过是没从前那么备受娇宠而已,再苦也不可能与他们魏家这几年所吃的苦相提并论。 曾经的南小姐的确是魏家认可的主母人选,但现在她说句不好听的,不过是个声名尽毁的女人,门第家世都不如郡主,根本无法为魏玉,为他们魏氏提供多少助力。 魏大不想看着自家公子为了这样一个人在这种关键时刻犯糊涂,重新再扯上什么关系,“公子,您别忘了家主病逝前的嘱托。这南小姐固然可怜,您若是有心,回京的时候咱们出钱为她好好办一场丧事,让她入土为安便也罢了。” 这话落入耳中,便好似火星落进热油,在肺腑之间点起一把熊熊烈火 顾安抬起眼,那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里一片赤红,他一把拽住了魏大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谁要入土为安?” 夜色里,平素风姿卓越的郎君面目扭曲狰狞得骇人,怒声质问,周身的气质前所未有的阴沉而凌厉。 鸽子惊惧的振翅,扑棱着飞入夜幕之中。 魏大一怔,他从未见过顾安这样失态。 他结结巴巴的说道:“公,公子。我,我胡说的。你也别生气。南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等你回去,她肯定还活着,好好的活着。咱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陪驾——” 话音未落,远远的便传来婢女呼唤的声音,“姑爷。” 顾安的动作一僵。 松香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姑爷。先下酒宴都散了,小姐在房中等你回去呢。” 松香的声音入耳,顾安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方才回过神来。 他松开魏大的领口,后退了一大步。 魏大面色镇定下来,一双眼担忧的凝视着顾安的面容。 他压低声音,“公子。您快回去吧。这事别想了。郡主等着您呢。” · 王府。 宋暮从禁军校场操练回来,先入浴池洗了一身的汗臭,又从里到外的换了一身衣物。 这还不算完,换完衣物,还让小太监仔仔细细拿着熏香的铜球滚过衣物。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又抬头把一只手伸到全安面前,“你闻闻,我身上现在还有没有味道了?” 成婚之前,宋暮洗澡不是说不勤,但大多数时候根本用不上浴池,匆匆冲洗一下便算完了,熏香也不耐烦用,常常嫌麻烦。 因着这位主子没耐心站着让人用铜球熏染衣物,全安往往只能提前先将衣物熏个几天,不想这一成婚倒是改性了。 全安忍着笑,认真闻了闻,“殿下放心吧。您身上现在只有檀香,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了。” 宋暮放下心来,他抬手对着太监手中的镜子,又正了正发冠。 对着镜中人端详片刻,男人方才满意的勾起一抹笑,“走。我现在去看看王妃。” 第四十二章 宋暮到的时候, 南欢正在喝药。 烛火下,美人只着素衣, 长发披散, 清冷又慵懒。 推门而入的男人一袭浓紫袍衫,面部轮廓硬朗,双眸幽邃, 通身的威仪。 南欢眼中划过一线惊讶,放下药碗,压了压喉头的苦意,拿着帕子擦拭着唇角, 想要起身行礼。 “殿下来了。” 成婚后其实他们一共也没有见几次面。 宋暮就算来,也大多是白天来。这么晚来是第一次。 宋暮扶住她的手臂, “三姑娘何时这般多礼了?” 南欢顺着他的力度起身, 又被他按着在桌边坐下。 宋暮在桌边坐下,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推到南欢手边。 他一双眼含着笑意望向她, 眉目之间的危险气质都好似柔和几分, “尝尝看。” 南欢还没打开纸包, 便已经闻出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王老三家的杏饯?” 推拒的话到嘴边, 却又原路咽了回去。 其实南欢对于甜食并无多少热衷, 只是京中王老三的蜜煎铺子做的杏饯实在好吃,有新鲜果子的酸甜,却无酸涩之味,甜的刚刚好。 她第一次吃到就惊为天人, 总爱隔三差五的去买点, 藏在袖中偷偷吃, 因着这个还弄脏过几次袖子。 柳夫人最不喜这些个蜜饯,生怕让孩子吃坏了牙,看到是一定要不高兴的。 她为了藏住这东西,都是请公主派宫人去买,偷偷的藏,藏得非常小心。 除了宋灵,几乎没人知道她好这一口。 后来没了柳夫人管了,她支着那个小小的酒舍,却也难有从前的豪奢。 小小的一包杏饯就要几百大钱,这几百大钱换成胡饼能吃好几日,若是自己开火,省着些甚至吃上大半月也不是问题。 她低头看了一眼纸包,又抬头看了一眼宋暮,有些想不通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喜好。 宋暮明显感觉到南欢的犹豫,眼中笑意更重,他柔声说道:“顺路买了一些。你这些天尽喝药了,我闻着都苦。快些吃两枚缓缓吧。” 人是天天都惦记着,可最初那两日他都不敢往这里多来,生怕打扰了她的休息,耽误了她的病情。 每日只能勤着问一问她院子里伺候的人,好像听他们说她一天做了什么,喝了多少药,睡了多久,对哪个菜多动一筷子,便算是见着她了。 听说她近日好了些,没有再咯血,他才憋不住来见这一面。 这么一见,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他觉得眼前的南欢的确看起来比前几日面上多了些血色。 南欢打开纸包,捏了一颗杏饯放进口中。 熟悉的酸甜滋味在唇齿之间化开,将喉间药的苦味都压了下去。 南欢含着杏饯,开口向他道谢,话到嘴边又换了另一句,“殿下来的正巧,妾身也有一件东西要给殿下。” 宋暮,“哦?什么东西?” 南欢起身从衣柜中捧出一身朱红的衣物。 宋暮挑了挑眉稍,唇角无法控制的上扬,“这是给我的?” 南欢被宋暮瞧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想为宋暮做点什么表达谢意,可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她根本不清楚宋暮喜欢什么。 而且她现在身上所有的东西,满打满算,好像不是他赠予的,就是因他而得到。 就连这件衣服,衣料是太后赏下,制作由王府的绣娘,说到底还是借花献佛。 她解释道:“太后赏下的衣料,我瞧着还不错,就让她们为您制了一身男装。您看……” 宋暮伸手接过衣服,双手抖开,上下打量着这件宽袍。 一旁站着的全安被这花哨的衣料惊得心口一跳。 他原本就觉得这赏下来的云花锦做女装是合适,做男装恐怕太花哨了一些。 果然,这做出来的衣服,分明是男装,但怎么瞧怎么花哨。 王爷素来最不喜的就是这种花里胡哨的衣服。 安乐侯府的小公子是个纨绔子弟,不仅喜欢在倡肆一掷千金,还常常打扮的花枝招展。 王爷几乎见他一次就要揍一次,揍得这位小公子见到王爷就绕道走。 不仅是这位小公子,基本上京中那群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都没少挨王爷的揍。 也就是这几年王爷的性子愈发沉稳了,才不跟京中那些公子哥们一般见识了。 他偷偷去瞧宋暮的表情。 宋暮抬眸直视着南欢,那双幽邃漆黑的眸子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轻笑了一声,“三姑娘的眼光是不错,我很喜欢。” 很喜欢那三个字,他是看着她说的,口气不像是在说衣服。 嗓音低沉,含着笑意,好像别有意味。 东西送出去,收礼的人说喜欢。 南欢本该松一口气,但她却在他的话语中有些喘不上气。 她错开眼,微微低头,态度恭顺到近乎于疏离的地步,“殿下喜欢就好。” 南欢视野中只剩下宋暮的影子,他的影子不像他本人那么让人心慌。 宋暮收了衣服搭在臂弯,上前一步。 两个人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南欢屏住呼吸,却仍能闻见男人身上的淡淡潮气与浓重的白檀香味。 白檀此香,素来以古雅清正出名。 时人用香,大多十分克制,力求幽微。 没有人会像他这般,将香熏得如此浓,浓得让人无法忽略。 一张花笺出现在视野之中,“后日是长公主的寿辰,发了帖子来。你陪我一起去怎么样?” 南欢双手去接花笺,恭顺的应声,“好。我准备准备。” 宋暮捏着花笺,眉心微皱,想到什么一张脸顿时沉下来,“这寿辰办的大,多半你父母也会去。若你不愿意见,我就让人捎个口信给皇姐,也不必勉强……” 南欢从他手中抽出花笺,打断他的话,“只有他们避让殿下的道理,没有让殿下避让他们的道理。殿下不必因为我……” 她话音顿了顿,抬起眼看着宋暮,抿了抿唇角,低声说道:“总之,我会好好准备,不会给殿下丢人的。” 其实宋暮接到这张花笺的时候猜南欢不会去。 京中高门一共也就那么几家,彼此之间称得上熟识。 这几年南欢过得很落魄,龟缩在那一间小小的酒舍,曾经年少时的棱角好似都被磨掉了,总是在逃避见到故人。 在望月山上的时候,南欢也一直躲着人。 他猜她是不会想见到那些曾经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忍受她们各色的目光,却低估了她的勇敢。 宋暮沉冷的面容上忽然多出一抹笑容,却又很快被忧色覆盖,仍是不放心。 “我是怕你动气血,好不容易方才有点起色。若是遇上哪个不长眼的,又伤了心,让我该怎么办?” 南欢摇了摇头,双眼平静的注视着宋暮,“无妨。殿下尽可放心,我对他们早已死了心。又怎会因旁人再动怒,再伤心。他们不值得。” 她不会再为他们伤心,只会恨他们不能如她曾经那般伤心,愤怒,备受折磨。 “的确。他们根本不值得你伤心。”宋暮眉心舒展,“明天好好休息,后日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 南欢目送着宋暮离开。 出了南欢所居的院子,宋暮站在垂花门外,忍不住重新将臂弯里搭着的衣服拿起,抖开又欣赏了一遍。 全安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幕,还有天空中的一轮明月,有几分不明白这黑漆漆的真能看清吗? 宋暮的声音里难掩笑意和满意,“全安。你觉得这身衣服怎么样?” 全安看了一眼宋暮手中的衣服。 黑漆漆的夜色里,他只能看见一团暗红,张口说得却是一板一眼,头头是道,“老奴看啊。这衣服真是不错。王妃的眼光就是出挑,瞧瞧这花纹,这裁剪,简直非同凡响!哎呦喂,王妃这可真是对您上了心呀。” 宋暮微微颔首,似乎对于他这么一番夸赞颇为满意。 “的确。这可是她第一次给我送衣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说完这话就话锋一转,“算了,你个太监知道什么。” 全安眼皮一跳,眼底划过一线无奈,这话可真没法接了。 他只能心里重复了一遍宋暮的话,这意味什么? 不就是意味着殿下您这一头栽到王妃的情网里无可救药了吗? 原本多沉稳从容的一个人,圣人年年流水一样赏下来多少珍宝,都没见殿下这么高兴过。 眼下这喜形于色的样子,倒真像是活回去了,又成了曾经那个恣意妄为的少年。 全安不接话,宋暮却是有一肚子的话。 他方才在南欢面前憋住了,现在周围就剩一个全安,他却是憋不住自己蓬勃的炫耀之心。 “她现在就送我衣服,你知道吗?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送我东西,还是送我衣服。一件贴身的衣服!” 全安心道这怪谁呢。 他现在都还记得宋暮还小的时候发动容妃殿中所有的宫人去御花园找虫子,搜罗了满满一盅,一本一本的往人家小姑娘的书里夹。 平时上学回来,谈起宋灵和她的伴读也是一句好话没有,三五时兄妹二人还要打一架。 这么多年,王妃不送你东西可太正常了。 在见到大婚之前,全安这个跟着宋暮多年的人都愣是没看出来他的主子居然一直有意于当年那位南小姐。 宋暮把衣服叠了叠,递给全安,“你拿回去好好给我挂起来,明天我就穿着去给禁军那帮老光棍看看。” 全安一惊,“殿下,这衣服的颜色是不是有些……”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太鲜亮了?” “我可是新郎。你知道什么叫做新郎吗?”宋暮顿了顿,忍不住笑了一声,“新郎当然要穿红,穿朱红。羡慕死那群老光棍。” 第四十三章 烛火幽幽, 宋芸懒洋洋的守在床榻上翻着花样子,打了个哈欠, 强撑着困意坐起身来向着门外张望。 这一路虽然有车坐, 但马车里颠簸上这么一天也不见得好受,若不是想要与顾安同睡,她这会儿早该歇下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芸神色一喜, 来了精神。 顾安面无表情的走进门来,那双桃花眼一片灰败,直直的走着,看着她也好似没看到一般。 宋芸立时瞧出不对, 分明下车时顾安的心情还算不错。 她起身迎上来,伸手一面为他脱衣服, 一面关切的柔声问道:“夫君。可是吃酒了?” 顾安游魂一般站住脚, 目光总算聚焦在眼前人的笑脸之上。 少女豆蔻正是好年华,一张粉面颜色正好。 她是他的妻子,是顾安的妻子, 却不是他的囡囡。 她从来都不是他从心底里想要娶的妻子, 只是迫不得已的接受, 他心里没有她。 而他真正想要娶的人病的快要死了, 他却在这里跟其他女人同床共枕。 囡囡最需要他的时候, 他从来都不在她的身边, 他在做什么呢?跟其他女人成婚,同床共枕,日日温言软语笑颜如花哄她开心。 为了权势富贵,虚与委蛇, 连喜笑都不得己心。 这般跟倡伎优伶之流又有区别?! 他的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与痛苦。 宋芸的手落在他的领口上, 被他盯得有几分忐忑和慌张, 顾安从没有用这样陌生而冰冷的目光看过她,那双一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里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嫌恶与憎恨。 她面上的笑容微僵,“顾郎。你怎么了?” 顾郎,顾郎,在堂堂郡主眼里,他永远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顾郎。 顾安猛地拂开她的手,刹那之间,表情变得极为冰冷,“我不是什么顾郎。” 宋芸一怔,继而笑了起来,“顾郎你是不是吃酒吃的太多了?这都说起醉话了。” 果然是吃酒了吧,醉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种样子的顾郎到也算是别有风情。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向温柔的顾郎也有这样气势凌然,双目冰冷的时候。 宋芸笑着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床上拉,“顾郎,我可是等你多时了。等得我都要困死了。咱们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歇下吧。” 顾安立在原地,看着面前人的笑容,久久不言。 什么赶路,什么歇下,他一想到南欢可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等死,骨髓深处都冒出疼痛。 她等了他那么多年,他一直在努力,努力的想要重新振兴魏氏恢复旧姓,娶她过门。 可若是她死了,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那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这辈子他已经欠她那么多,让她等了那么多年,却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他沉默的时间久到宋芸脸上的笑容无法维持。 顾安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像是醉酒的人满眼混沌,对视的片刻,他眼底便如同被打翻的朱砂罐,一点点漫开猩红。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芸在他眼中看到了杀意,后背激起一片寒颤。 日日共枕的郎君眉目仍旧清雅俊秀,却又浸足了她所陌生的阴鹜,分明平素是最和善可亲不过的人,此时却让人觉得那么难以接近。 她松开顾安的袖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头委屈又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堂堂一个郡主为你做的难道不够多?顾安。你可别忘了我父王是谁!” 她堂堂一个郡主,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嫁给一个寒门小姓的郎君已经是低嫁。 他居然还敢这般待她。 顾安眼神冷漠,口气却是难掩讥嘲,“我怎会忘。我一日都不敢忘。郡主乃是肃王的千金,倒也不必日日挂在口上,生怕别人不知!” 朝中宗室女,未有数百也有数十。 肃王膝下十几个女儿,也不仅仅只有这一位。 若不是魏家出了事,他怎会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妇。 从前南欢贵为白马公独女,论尊贵也不见得不及一个区区郡主,却从未见她将家世挂在口上。 想到曾经那皎月一般的少女低声唤他‘玉郎’的场景,顾安心口隐隐作痛。 这桩婚事并非他所愿,但看在肃王的份上,他愿意给宋芸留几分情面,不会为难她,尽力扮演一个好丈夫。 但在他心中,宋芸始终是无法跟南欢相提并论的。 他与南欢不仅有青梅竹马的那么多年,还心心相映,志趣相投。 那是他从小就精心呵护的姑娘,一点一点看着绽放的花。 南欢能看出他的所有情绪,永远柔软的依靠着他,全身心的信任他,能够理解他的诗文长赋中每一个典故。 她从来不会像宋芸这样不懂事,不会这样哭着跟他争吵。 在她面前,他可以完全做自己,毫无顾忌。 他们心心相通,有着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企及的默契。 他与南欢可以谈诗作画,琴萧相合。 但宋芸从来都听不懂乐声之中潜藏着的心意与志趣,更无半分风雅,她只会执着于一些肤浅的快乐。 虽然他娶了宋芸,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比起宋芸这个人,他更需要的是‘肃王的乘龙快婿’这个身份,用一桩婚事换得肃王的支持。 宋芸本人对他来说,毫无一点吸引力。 他已经厌烦了她总是盛气凌人的态度,无礼蛮横的任性。 宋芸气得口不择言,“顾安,你是不是喝酒喝的脑子坏掉了。我哪里有一点对你不起。你说,不说出一个清清楚楚,你甭想睡了!今天晚上你可休想三言两语再哄过我!” 顾安低眸,长睫掩住双眸的猩红,转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宋芸本想着他若是低头哄上两句便也就罢了,但他居然一句话不说就往外走,倒搞得她好像在无理取闹一般。 她上前想拉住他,带着哭腔的质问道:“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 顾安一把抽出袖子,将人甩开。 宋芸跌倒在地,受了痛又受了莫大的委屈,立时哭了起来。 顾安脚步连停顿一下都未曾,反倒越走越快,像是急着摆脱这一切。 这么一番动静引来了在外间守着的几个婢女。 松香推开门,站在门口,“郡马爷,您这是做什么呀。” 顾安脚步微顿,“滚开。” 松香看了一眼大哭的宋芸,本能的把门口堵得更严实了,“姑爷。有什么事咱们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这一言不合就往外跑可不是好事。” 走廊中的值守的诸卫听到这番响动也聚了过来。 此次百官随行,除了圣人带着容妃暂时落脚在县衙,条件好些,其他的百官都安置在了镇上的旅店之中。 他们这一层住的全是宗室王公,宋芸的哭声太响,已经引得邻间有人探出头来查看。 顾安在众人的目光中,冷静了些许。 若是闹大,他一定是无法走脱的。 宋芸挨过阵痛,揉着膝盖爬了起来,她气得不轻,抬手一巴掌抽过来。 顾安目光微闪,站在原地受下了这一巴掌。 整条走廊在这一声巴掌声落下后都是一静。 顾安捏了捏眉心,做出一脸的疲惫之色,嗓音嘶哑,“喝了酒,我有些头疼。松香你服侍郡主睡下吧。我另去他处休息。” 宋芸自己这一巴掌落到实处也是一惊,很快听到顾安这个反应,愈发激动,“让他走!顾安,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了!” 松香只得让开路,顾安顶着巴掌印,脚步沉重的走了出去。 旁观的人窃窃私语,皆向顾安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除了宋芸,人人都知道这位天之骄子曾经有多傲,如今却讨了这么一个悍妇,堂堂魏公子日日赔笑,这都哄不好,大半夜的当众受辱居然还被赶出门去,简直大丈夫的斯文扫地。 清晨,魏大听到些消息,心中咯噔一声响。 他急急跑来旅馆找顾安,却发现不仅人不见踪影,就连银钱与过所官印一并不见了。 · 禁军北衙,一大清早,便见一道朱红的身影自大门慢悠悠的走进来。 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宋暮咳嗽了一声,终于吸引了一个路过的下属。 都尉李无敌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宋暮唇角微勾,站定脚,弹了弹肩头上不存在的灰尘。 李无敌震惊的问道:“娘嘞,殿下你是不是穿错衣服咧?” 宋暮笑容微沉,不悦的瞥了他一眼,“什么叫做穿错衣服了。” 李无敌一脸懵逼的挠了挠头。 他本来是北州人,小时候家里贫寒,没得办法十三四岁就参了军,起码混一口饱饭。 没想到,他是天生神力,几年下来在战场上挣下不少军功,升成了一个北州左卫小小的校尉。 后来赶上宋暮做北州大都督,他因为战功非常突出被抽调到了宋暮当时临时组织的前军中,跟着宋暮立下不少军功。 宋暮离开北州后,他也跟着直接调到了京城,如今是从四品的禁军都尉。 官做的这样大,但他大字不识几个,在京城里平常也不敢乱转,跟人相处总觉得怯场的很。 让宋暮这么一反问,他又不敢说话了。 心说,搞不准这就是京城贵人们最爱说的那个什么风雅呢? 可从前也没见七皇子这样穿啊。 他瘪了瘪嘴,憋不住说了一句,“就是,这衣服怪……怪奇怪的。” 一旁的长史柳圆走过来,隔着老远就笑盈盈的俯身行礼,“下官拜见殿下。殿下今天可真是容光焕发啊。这成了婚果然是不一样。” 第四十四章 李无敌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娘嘞,殿下你成婚了?你什么时候成婚的?怎么就成婚了?” 他本来嗓子就大, 嚷了这么一嗓子顿时吸引来不少人。 禁军中大部分兵丁与将官都是从各地抽调来的精兵, 只有小部分文职军官是京中高门子弟。 朝中官员选拔多看家世蒙荫,四姓高门的子弟依靠族中身居高位的长辈推介,根本不必担忧前程。 世家喜欢将子弟往六部与御前塞, 扔来禁军北衙的子弟要不然是不受重视的旁支,要不然就是惯会惹是生非又无甚才学,也就是俗称的‘纨绔子弟’。 数年前,禁军的风气并不是今日这般整肃。 占一小部分世家纨绔子弟占据了禁军的职位, 空担着一份粮饷,每次升迁都被优先考虑, 但平时基本上找不到人。 禁军内的高级军官, 最高不过一位大将军,满打满算正三品。 这些纨绔子弟要不然出自世吏两千担的豪门世家,要不然出自宗室权贵之后。 一个区区的正三品武官根本不被他们看在眼中, 也管不动。 这些人穿着禁军的衣袍在街上当街犯法也是常有的事情, 禁军的风气因此而被败坏, 军纪废弛。 不过自从圣人将这禁军北衙交由宋暮接手之后, 亲手将不遵军法的人抓住当街鞭打, 一时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短短一段时间, 整个禁军的风气都大为改变。 时下禁军内的一大部分出身贫寒的军官都是宋暮亲手提拔上来的,而那些出身豪族的纨绔子弟也在禁军销声匿迹。 宋暮时常坐镇北衙,不少军官与他有同袍之谊,对他十分熟悉。 其实宋暮前几日大婚时从禁军中借调仪卫, 禁军内部已经有些风声。 除了李无敌这种一脑袋只能塞得下打仗的笨蛋, 消息灵通, 脑袋灵活一些的军官都有所耳闻。 只是大婚当日王妃昏倒到底不是好事,殿下大婚后接连几日都没有来禁军北衙,料想应当在为这桩婚事烦心,谁也不敢去找这个霉头。 但今日宋暮一大早来了北衙,此时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喜气洋洋,众人纷纷开口祝贺。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祝殿下与王妃百年好合。” “殿下娶妻,我等竟然不知。哈哈哈哈,殿下也不请我们兄弟喝一口喜酒?太不地道!” 宋暮心情好,便也格外大方的应了下来,“这有何难?等到休沐日,我从良醒署要上三百斤美酒好好请大家一起喝一顿喜酒。你们给本王留好肚子。” 众人齐齐开口称谢。 “殿下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一人见宋暮心情好,试探着说道:“听闻教坊的女乐声色俱佳,殿下何其尊贵。我等只是听闻却从未见过。不如殿下向太常寺要他几十个伶人也让我们开开眼,到时候,殿下与我们喝个不醉不归。” 此言一出,便马上有人附和。 “听闻教坊有一位云娘子,琴声独妙,色艺双绝。殿下何不让我等也见识见识。” 宋暮皱眉道:“尔等从军,只为女色吗?一日日的难道想的全是这些饮酒作乐的事情?” 况且,他适才新婚,这会儿若是传出什么召了教坊乐妓饮酒作乐的风声。 他们这不是害他吗? 开口之人面露愧色,不敢再言。 “以后这样的话谁要在我面前提起,让我知道谁往花楼跑,丢咱们禁军的人。三十杀威棒伺候!” 宋暮拂袖而去。 柳圆追上宋暮的脚步,劝道:“他们是武人直性子,殿下莫要跟他们计较。” 宋暮瞥了他一眼,“你倒是会说话。” 柳圆从小袖中取出一物,“下官受殿下颇多照拂,听闻殿下大婚,家父特备了一份薄礼,也算是一份心意。” 宋暮,“什么东西?” 柳圆打开盒子,便见到盒中乘着一枚金蝶步摇。 “你倒是聪明,”宋暮低眉看向柳圆手中的盒子,“送给王妃的?” 柳圆笑道:“殿下不知,王妃的母亲与我同宗。算来下官还要称王妃一声小姑姑呢。说来也是巧,十年前下官曾有幸见了一面王妃,当时王妃丢了这样一枚簪子。我记得好一番寻找。这步摇虽然算不上贵重,但是下官按照记忆中制出来的,也算是一点心意。” 宋暮不接他的话茬,“东西就不必送了。” 柳圆面上笑容微僵,站在原地不动。 宋暮挑眉,“你还有事?” 柳圆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倒有一事。下官的祖籍在文州,文州如今发了水患。家父夜不能寐,下官也想为水患尽一些绵薄之力。” 宋暮唇角微勾,“哦?” 柳圆面露难色,折身下拜,“下官听说去文州赈灾的人选还未选定。殿下可否替我举荐?” 这去文州赈灾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其他人生怕做了不落好,还得罪柳氏,都不愿意沾。 柳圆同样出身柳氏一族,但他的家世算不上十分显贵,不然也不会只屈居禁军北衙做一个长史。 虽官位不见得显贵,但柳圆这几年来一直尽忠职守,虽然是世家出身,平素与其他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相处的也不错。 若是南欢没有给他指明那样一个极好的人选。 恐怕这一日两日的拖下去,拖得没了法子,他还真会考虑一下向上举荐这柳圆。 但如今南欢已经将柳齐盛这样好的一个选择给了他,旁人自然不用再考虑。 宋暮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进了官衙。 柳圆起身,看着宋暮的背影,有几分拿捏不定宋暮的态度。 方才那一声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 南欢睡醒喝过药,让婢女帮着换过衣服,梳洗打扮妥当,便招来全安,一样一样的问。 “明日长公主要在何处宴客?” 全安小心的瞧着南欢的面色,“帖子上说是西直门外的宅子,路不远。” 南欢倚在桌边,“都请了哪些客人,你可知道?” 全安笑道:“帖子发的多,去的人肯定不少。长公主今年是整整四十岁的寿辰,听说准备办的大一些。” 那便是她的双亲肯定也会去了。 南欢,“送的寿礼备好了吗?” 全安心中一动,本来他就在愁这件事。 过往这些人情往来,他家主子是全然不过心的,只能让他来。 全安弓腰道:“您这么一问,可真是问到了难处。老奴正愁不知道怎么送着寿礼呢。” 南欢,“可寻一寻有没有安南道产的官窑朱红瓷瓶,不同大小,各四枚便可。” 全安心中不解,为什么要准备瓷瓶,又要准备古琴,但既然南欢这样吩咐下来,他便只应声称是。 总之有个主子拿主意可是太好了。 王妃生的这般漂亮,却意外的好相处呢。 他好像有几分明悟殿下为什么一直把人挂在心上了。 南欢又问道:“殿下明日的衣服可备好了?” 全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哎哟,老奴罪该万死。这都忘记准备了。要不,王妃您挑一挑?” 往常宋暮穿什么都是自己挑,但料想若是王妃挑出来一身,不论什么样殿下都会十分开怀吧。 他想着今早宋暮穿出门的那一身格外花哨的朱红衣袍,眼中笑意更浓了些。 南欢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拿上几套来,我挑一挑。” 全安,“这不好拿。要不您跟我来,去瞧一瞧殿下的卧房?” 南欢迟疑道:“殿下不在,我入他卧房未免冒昧?” 全安笑道:“您这是哪里的话呢?殿下一早将所有的钥匙都交由您了,这王府中无您不可去的地方。” 南欢发觉自己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自己已经成为这座王府女主人。 的确,宋暮现在是她的丈夫,就是同住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只是进出他的卧房而已,又不是去龙潭虎穴。 她起身整了整袖子,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面色平静的颔首,“走吧。” · 白马公府朱苑。 少女看着手中的帖子,面露忧愁。 一旁的婢女问道:“小侯爷专门将帖子送来给小姐,小姐因何还这样忧愁呢?” 长公主嫁的不算太好,她下嫁给了圣人的一位早年宠臣的儿子,诞下三女一儿。 这位驸马爷没什么大出息,在父亲去世后,更是多年只领着一个闲职。 多亏了长公主去圣人面前为自己的独子讨来了一个侯爵之位,如今这位小侯爷在京中也算是颇为风光。 少女眸光微闪,轻轻抿唇,“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去长公主的寿宴。” 婢女,“怎么可能?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她多半是醒不来了。就算是醒了,就那个身子怎么可能还能赴宴?” 少女蹙眉,“你不许这样说话了,让旁人听见定要误会我妒恨姐姐。都是一家的姐妹,怎能这般说话。况且,太医说的那般凶险,王府也没见要办丧事。姐姐如今是平北王妃,又怎么是我们能随意议论的。” 一说到这茬,她面上忧色更重。 南欢嫁的这样好,如今身为亲王妃,就是柳夫人这样有诰命在身的命妇见了也要行礼,何况是她。 这王府一日没有传出要办丧事的消息,她便心慌一日更胜一日。 自从被南府收养之后,作为南氏的独女,人人都看在白马公府的面子上捧着她,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 她每一日都好像活在云端上,就几乎再没有这样害怕过了。 就像是占了其他鸟巢的还未学会飞翔的杜鹃,眼见着本该跌下枝头的幼鸟竟抢先一步飞回高枝,总要紧张些,生怕对方将自己一样推出巢去。 第四十五章 王府内的消息总是传的格外快。 等南欢远远走到宋暮的居所时, 便发觉整个院子都徘徊着不少的人,门口站着五个小太监, 另外还有四五个年纪不大的太监在院子里拿着扫把干扫, 眼睛却往门外飘。 一见着她来,一群人都聚到了门口。 南欢方一进门,几个小太监扑通齐齐跪下, 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偷偷抬头往她面上瞅,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着。 旁边稍大些的太监倒是机灵,一把将人的脑袋按下去,像模像样的说道:“奴才拜见王妃。” 大婚后, 王府便有了女主子,但因为南欢一直病着, 甚少露面。 府中竟没几个人见过这位主子, 只有些大婚那天有幸去前院帮忙,瞧见王妃的人说这一位生的如同仙女一般。 又有人说这位的身体不好,恐怕是掌不住这王妃的宝印。 起先说什么的人都有, 有人搬弄口舌不留神让殿下给听见了, 很是整治了一番。 府中便没人敢在说些什么了, 今日听说王妃下地出门要往这里来。 这不都争着跑来瞧一瞧。 这么一看, 端端立在日光下的女子, 一袭朱色罗裙, 华贵雍容至极,周身的气质便是不怒便也自威。 哪里又是病的要死的样子呢? 一众太监起先若说还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此时却是真从心底透出紧张,一个个低着头不敢抬起半分。 南欢停住脚步, “起来吧。” 小太监一脸笑容, 格外欢快的说道:“我给娘娘带路。” 南欢目光在一众太监身上转了一圈, 有几分讶异。 虽说坊间传闻宋暮后院无妻也无妾,但总不至于身边全是太监吧,这一眼扫过去简直如同和尚庵一般。 全安察言观色,低声解释,“殿下不喜女子近身,容妃娘娘也怕有那些个婢子教坏了殿下。所以这院中伺候的全是咱们这些残缺人。” 南欢颔首,脚下跟着推门的小太监步入了房间。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在屋内转了一圈。 宋暮这居所布置的倒是颇有些让她出乎意料,她本以为按照他自小好武争胜的性子,应当会悬挂些弓箭兵器,供上一二盔甲刀兵。 再不然,作为圣人最宠爱的幼子,多次让言官上述宠愈太过的皇子,也该是雕梁画栋,黄金满屋,打造出一派泼天的富贵。 却不想这房间内布置的不见多富丽堂皇,却颇为温馨。 屋中的陈设与桌椅屏风都可以看得出来是经年的老物件,不算非常井井有条,很多小东西都摆放的相当随意。 全安拂开珠帘,让身请南欢进,在她身后笑道:“殿下是念旧之人。您快往里坐,奴才现在就去把衣服拿来。” 珠帘之后的房间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不算很浓。 南欢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全安合了门离开。 藤椅旁放着一张矮桌,桌面上乘着一盏烛台,一本倒扣着的书。 南欢有些好奇的将书拿了起来。 她是知道的,宋暮自小对书文就没什么兴趣,不爱那些个附庸风雅的文士做派。读书只为完成功课,多的时间不是在惹是生非,就是焚琴煮鹤搞破坏。 没想到私下却还会手不释卷的读书?当真是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拿起书,她一眼扫过去,神色微动。 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兵法,这居然是一本医书。 她低着头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这医书不算厚,内容也较为浅显。 一页一页他看过的都留下了不少笔记和标注,他的字迹从来都是张牙舞爪,龙飞凤舞,恨不得脱出纸去的大字,在这书上却颇为收敛,一行行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像是老虎蔫了吧唧的收着爪子,装作乖巧。 一页一页的翻着,南欢心下不免感慨若是当年这位小祖宗读书习字时能有这般用功,苏尚玉恐怕能高兴的涕泪四下。 全安带着人推门进来,一群小太监手里都拿着不同的衣服。 南欢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一件一件的端详着,走上前拿起其中的几件衣服,“就这一套吧。” 她拿着衣服想起昨天见到宋暮时的场景,稍微晃了一下神,将衣服递给全安,特意叮嘱,“公公,劳烦你提前将王爷这件内衫熏一熏,不必将香味熏得太浓。一点点香料慢慢熏透便可。外袍不必熏。”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现在好像爱上了檀香,昨天那香熏得浓得简直刺鼻。 分明从前也没有这样的爱好? 全安忍笑应了,“好的。王妃放心。” 他咳嗽一声,“王妃的衣物我也拿来了,王妃要不要挑一下?” 南欢点头,“好。拿来吧。” 全安对身后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一群太监退出去。很快换了一批人捧着衣物和配饰进来。 南欢绕着衣物走了一圈,挑出一套石榴红绫裙,又挑了些配饰。 全安,“王妃不如现在试一试?” 南欢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如一人高的明镜,点头。 这院中都是太监,自然不好留在房间内帮着换衣,一群人退了出去,还将门窗都跟着合上了。 南欢站在铜镜前,解开腰部的月白束带,一层一层的脱下衣物。 她的身体还未好,如今已经是盛夏,却仍不觉热,反倒时常觉得虚寒。 因而平日里衣服都穿的多,一层一层的裹严实了,生怕见风。 但明天要去那样的场合,旁的妇人都轻衣薄纱,她仍旧穿得这般多,恐怕更坐实了她身体不好。 因而南欢挑的这身绫裙,较为轻薄,裙摆曳地,一看裁剪便是力求飘逸。 再挑一件稍厚些的披帛围住肩头挡风保暖,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说来这法子还是宋暮上一次送她披帛给她的思路。 这样的裙子,内里不能穿太厚的寝衣,只能穿薄绸的贴身衣物。 南欢解开寝衣,屋外传来脚步声,她惊慌的攥紧了手里的绫裙。 很快传来全安的声音,“殿下,您别进。进不得。” 宋暮瞥了一眼紧闭的门窗,“为什么?” 南欢面色微红,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怎么就贪图这面难得的大镜子,鬼使神差的选择留在这里换衣服。 本来她就起得晚,这一路她走得又慢,中间全安找衣服耽搁些时间。 时间过得飞快,这就到了饷午,正撞上宋暮回来。 只盼他千万不要进来,南欢匆匆将绫裙往身上套,裹住身体,手忙脚乱的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裙,就连裙带歪斜也顾不得。 全安堵在门口笑,“王妃在里面呢,不太方便。您等一等?” 宋暮低头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一旁的小太监们看着宋暮这个反应,一时都露了笑意,却让全安瞪了一眼,不敢笑,只能憋着笑。 全安压低声音,用只有宋暮与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安慰他,“殿下放心,你身上没味道。” 宋暮稍微松弛了些,他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用眼神示意全安。 全安笑着点头,肯定道:“头发也不乱。” 宋暮神色恢复如常,抬眼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抚平褶皱。 吱呀—— 大门从内打开。 南欢站在门后,她一推开门便撞上宋暮望来的目光。 炎炎夏日,正午的阳光如同灿金耀辉,为男人的发梢都镀上一层光晕。 他的双眸漆黑如同点墨,眼神幽邃,像是冬日舒朗稀薄的日光,在撞上她时骤然升温,显露出热度。 她恍惚想起十年前,宋灵带着她爬上房顶,两个人沿着房脊一前一后的走着说笑,她低头猛然望见站在房下宋暮的场景。 当日与今日,相似的惊慌紧张,不过那时她惊慌的是她们与宋暮一贯不睦,让他发现她们居然攀爬屋檐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样的事端。 此时惊慌的……却是借了他的屋子换衣服,还正好被他撞上。 他这一身朱红,渐渐与记忆中那道桀骜不驯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在几匹料子里下意识选这一匹朱红让全安去给他做衣服。 在她的记忆中,宋暮的出现总是伴随着红色,无论是红墙还是……燃烧的烈焰。 南欢向他俯身一礼,“殿下。” 院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纵然知道王妃貌美,但这一身石榴红的绫裙更是衬得王妃格外貌美,太监们眼露惊艳,不免多看几眼。 南欢的腰还未弯下去,便已经被一只手扶住。 宋暮的扶住她的胳膊只是一瞬便抽回,他不动声色的回头冷冷一眼扫过去。 太监们回过神来,一个个垂下头。 宋暮沉声道:“不必多礼。既然来了,刚好与我一道用膳。” 他绕过她向里走去,南欢犹豫了一瞬,还是跟着他的脚步进了屋子。 南欢方才转身往里走了一步,全安便十分识相的在她背后轻轻合了门。 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他们两个人。 宋暮站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似乎是渴极了,凉茶咕咚咕咚的灌下一杯去。 南欢目光忍不住往镜子的方向看去,她换下来的衣服还凌乱的堆在镜前,从外袍到贴身的寝衣一件件的满地都是。 方才实在是太慌张了,也没来得及收。 宋暮的目光顺着南欢的视线看去,眼见着一地的女性衣物,眸光渐深。 “你喜欢这面镜子?” 南欢脸上一点点晕开粉霞,匆忙走上前,弯腰将衣服一件一件的捡起来。 “借了殿下宝镜换衣服,还望殿下莫怪。” 这样明亮的光可鉴人又如人一般高的整面镜子,恐怕翻遍京城也找不出几面来。 宋暮弯下腰捡起一件衣服递给她,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脱口而出,“你若喜欢,就住在这里日日照也没关系。” 话一出口,他便察觉到不对,南欢脸上已经不是浅浅的粉晕,而是连耳朵都红了。 他急忙补救,“我的意思是,要不然我把镜子给你搬过去?” 第四十六章 南欢从宋暮手中抽出自己的寝衣,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抱着衣服转过身一件件叠好,放在一旁的摆件上, 深吸一口气, 浑身却仍然很僵硬,耳后还在发热。 房间里静悄悄的,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慢慢连呼吸也放轻了,苦思着自己该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 虽然已经成婚了,但真正单独与宋暮相处。 她还是很难自如的将对方视为自己的丈夫。 明明之前想着, 世上男儿这样多,左右嫁谁又有什么分别。 真正临了要跟人同住在一起, 却又是慌。 别说宋暮, 她都有几分瞧不上自己这个没出息的样子。 一番想法转过,南欢的表情微沉,眼中闪过一线对自己的厌弃。 宋暮看着南欢的背影, 他心下懊恼。 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却一对上她又管不住嘴, 话说得如同登徒子一般。 想起母亲的告诫, 他咳嗽了一声, “你今天这身衣服很好看。” 宋暮先开口, 南欢定了定神,转过身来。 她的神色恢复如常,目光凝视着他,口吻恭敬而柔顺, “我想明日就穿这一身与殿下一起去长公主的寿宴。殿下看合适吗?” 时下已经是盛夏, 京中贵女为消暑, 多轻纱薄衣。 宋暮的目光落在南欢面上,敏锐的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她在请示他的意见,这种恭敬而柔顺的口吻,无形之间好像将两个人的关系化为了主人与仆从。 这不是真实的她,只是她在用这种态度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掩饰自己的不开心。 他笑着说道:“你怎么挑出这样好看的一身衣服?你现在太漂亮,我都不敢看你了。” 南欢面色微动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唇角却不自觉微勾,“殿下又拿我开玩笑。” 宋暮笑着看着她,声音轻柔,“不是玩笑。你一直很漂亮。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女孩好漂亮。不过当时我不敢说,也不好意思说。” 南欢眼底闪过一线错愕,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错误。 她已经忘记了跟宋暮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场景,但她仍能记起年少时,他们的见面总是伴随着宋暮的挑衅,兄妹二人的争吵。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我像是一只得意的孔雀精,”南欢的话音微顿,复述出了宋暮当时的评价,“招摇又可笑。” 宋暮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神态难得隐约有些提起以前做错事的惭愧。 这话他的确说过。 那是太后的寿辰,太后素来最宠宋灵,特意在宴席上让宋灵就此作一首诗,意图让宋灵展示一番学识,也在群臣面前涨些脸面。 宋灵的诗一看便是早准备好的,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父皇毫不吝啬夸赞,群臣跟着拍马屁,却遇上某个没有眼色的大臣追问诗中一句典故的化用是否恰当。 他那宝贝妹妹真是他亲妹妹,被问的答不上来,直接将球踢到了他这里。 他根本没有半点准备,哪里搞得懂那用的是什么典故,又合不合适,当众被人叫起来答题只能大眼瞪小眼。 答不上来,还是南欢起身几言揭过,重新博得太后一笑,满堂称赞。 当初那个少女就像是天空上的皎月,世家教养出的贵女,一身的才气,简直就是照着书里的才女长出来的。 身上颇有几分骄傲却但一点都不任性,也不至于招人讨厌。 她颇有天赋,触类旁通,一点就透,学什么都很快。 明明比他还要小,又是柔弱的女孩子,但光芒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让她这么个世家贵女一比,他简直成了臭茅坑的石头。 太多人在称赞她,父皇多有称赞,太后也怜惜她。 老六天天跟着她阿谀奉承,动不动跑去宋灵那里演什么兄妹情深。 他是个混账,他不想跟老六一样做什么狗腿,他用不屑一顾来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 她的光芒越夺目,他越要跟她势不两立。 就跟脑子进了水一样,一门心思的跟她作对。 直到一朝,他在宋灵身畔再见不到那个柔弱美丽的身影,方才发觉出些许慌乱。 几年的相处,早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视线已经习惯跟随她。 他从出生起就是皇子,天横贵胄,没有什么是想要而得不到的,任性妄为惯了。 可在他发觉自己的心意太晚,发觉时已经做过许多的错事。 那时南欢离开皇宫是为了回家待嫁,南氏与魏氏已经订婚,事情已成定局。 他无力改变。 万幸,阴差阳错,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 只是这些年她受了太多不该受的苦楚,想到这里,宋暮心头没来由的抽疼了一下。 他没有办法改变过去,但他能够在现在做一些什么,创造一个好的未来。 “三姑娘,”宋暮转回视线看着南欢,“以前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我一直想要对你道歉。那时的我太不成熟,太幼稚,也很不懂事。” 这些话是他已经想过很多次的。 正是因为那些年少不经事的混账与任性,才会让他在发现自己的心意后,又悲哀的发觉,他连跟魏玉竞争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的确,就他做出的那些事情,放在任何一个姑娘的身上恐怕都会讨厌他。 南欢听到宋暮的话一怔。 她眉心微蹙,沉默了半响,眼神却忍不住上上下下的看宋暮,好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她一直以来都是很擅长遗忘的人,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不喜欢的人就努力忽略去遗忘那些曾经受到的伤害,那些不开心。 只要牢牢记住一点开心的事情,然后反复回味就好了。 在宫中的记忆,大多数有关于宋暮都是模糊的,只有很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想起一些碎片。 那些碎片与有关宋灵的美好记忆掺杂在一起,偶尔想起桀骜不驯的少年对她们投来愤愤的目光,被一句话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的生气,一般是伴随着她们的欢笑与快乐,与此相对,大概他也会因宋灵与她的失态而快乐。 小孩子之间的互不相容,争锋相对。 其实比起等待魏玉这五年的遭遇,历经了这般多的波折,见了太多的人情冷眼。 再回想皇宫中少年的故意针对,孩子气的为难,最低级的捉弄取笑完全不值一提,甚至还有引发了些许她对于年少时光的眷恋。 那时宋暮如果做的稍微过分一点,圣人也会惩罚他,宋灵会护着她。就算私下里撞上,她那时的性子也有些未经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会对他的奚落反唇相讥。 另外她作为宋灵的伴读还帮着宋灵出谋划策,阴过他很多次,没让他占到过什么便宜。 实际上宋暮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伤害,只是面对这位尊贵的皇子,她一直多少有些不开心和厌烦而已。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他们两个是彼此讨厌。 当他向她表露心意时,才会让她那么震惊。 当然,他此刻会对她道歉。 她也觉得非常、非常、非常震惊,难以相信这样的话会从宋暮口中说出来。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曾经年少时如同不讲道理的烈焰一般稍微靠近就要小心被喷溅的火星子灼伤的存在也会被时间变成这般彬彬有礼的青年。 好像灼烫无比的铁石经过无数次锻打,变成了一把冰冷的软剑。 温度冷却,危险却成倍提升,必要时也可以稍微弯曲。 最重要的是,他与她的相处跟年少时相比,好像一直比较和平。 在他面前,不用再时刻紧张和提防。 她愈发的好奇,这几年他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才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宋暮被她盯着,不自觉捏紧袖子,表情仍很沉稳,低声说道:“别一直看着我,有什么话你开口,生气骂我两句也行。” 视线交错,南欢淡淡一笑,“以前的事情我都差不多忘记了。过去只是过去,我不再是小孩子,殿下也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真是奇妙,我与殿下今日能成为夫妻。恐怕是当初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昨日已去,殿下无需挂怀。” 她双手提壶倒了一杯茶,端到宋暮面前,“明日赴宴,殿下可要给我几分面子。” 宋暮接过茶水,开口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他咽下了嘴边的话,扬声道:“进来。” 全安推开门,饭菜的香味跟着空气涌入房间。 一道道饭菜摆满了桌子,却一应全是些清淡的药膳。 这边南欢在王府吃饭时,另一边顾安也在吃饭。 日头正高,他雇来的马夫心疼马匹说什么也不肯走,两个人只能坐在树下啃干粮。 顾安已经有很久没有吃过这种干涩到划嗓子的食物。 这几日的风雨兼程,他连梳洗都没有法子,一日又一日的坐在狭窄的马车里,颠簸得骨头都快散了,硬生生的忍着这一路的奔波辛苦。 一心就为了早些回到京城,他只想见到南欢最后一面。 顾安一面食不知味的咀嚼着嘴里的干粮,一面忍不住往京城的方向远眺。 烈日当头,万里无云,金辉撒遍山野。 马夫开口道:“公子。你莫看了,不远咧。我这马快得很,再走一走。明日咱们就到京城了。” 顾安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神色稍微松弛了些,一双桃花眼里却仍是挥之不去的悲伤,“多谢你。” 马夫是个健谈的汉子,他大口吃着干粮,还不忘与他攀谈,“公子。你这么急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第四十七章 长公主府前车水马龙, 宾客络绎不绝。 男女宾客相携入门,又分座两边。 女宾席上已落座数人, 互相寒暄几句过后, 品了一口茶水,互相打量了一下彼此的衣装,便开始说笑。 要说近日京中有什么大事, 那无非也就两件。 一是平北王娶亲,二是圣人去泰山封禅。 七八位贵妇,家家都有人跟着圣人离京,有的是公公跟着离了京, 有的是丈夫颇受重用跟着去了泰山。 “也不知道我家相公这会儿走到哪里了。他们这一走,还怪让人牵挂的。” “夫人好福气, 我记得你家相公和大公子两位都伴了圣驾吧。真让人羡慕死了。我家那个小子就一点都不上进, 平日里让他读书也不读。这从禁军退下来,便再没个差事,这伴驾的功劳更是想都不敢想, 真真是气死我了。” 端敏王妃轻笑了一声, “说来陪驾去泰山封禅这事, 倒也不是人人都抢着去。七皇子这不就愣是没去吗?” 她年纪不算特别大, 才四十岁, 但辈分在席间众人中是最高的, 长公主见了她也只能称呼一声皇婶。 这样的话便也只有她敢开口了。 一群女眷皆是一静,不敢接这个话,只侧目去看柳夫人。 柳夫人神色如常,倒是她身边跟着的少女面色有几分忐忑。 倒有一位刚进门的将这话听在口中, 顺口接了下来, “老七他这人怪得很, 别人抢着要的东西,他不要。别人不要的东西,他抢着要。真是怪了。”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心口一跳,抬眸看去,却见着走进来的一位艳光四射的美人。 今日因着是长公主做东,来的女宾大多都抢了公主的风头,衣装得体即可。 偏偏这位妆容精致,满头珠翠,一袭百鸟朝凤的织锦罗裙在日头下闪烁着金光,俨然就是奔着抢风头来的。 这位公主是元后生下的唯一一位嫡公主,也是元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因而平日素来礼遇殊厚,在诸多公主之中待遇仅次于最年幼的公主宋灵。 因占着嫡字,平日对上其他的兄弟姐妹,便总有几分目下无尘不屑一顾。 一众女眷齐齐起身向公主见礼,唯有端敏贵妃端坐不动。 宋华步伐从容的迈过一众女宾,在仅次于主位的位置坐下。 端敏王妃笑道:“三公主可真是快人快语,一点没变。” 宋华喝了一口茶水,“话不好听,但本来事就做的丑。娶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王妃,我看他以后还怎么敢露面。” 柳夫人听着这话面上表情不见波澜,八风不动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身畔的少女忍不住频频往她面上投去目光,她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了少女,示意她喝茶。 少女接过茶杯,定下神,学着柳夫人的姿态娴静的抿了一口茶水。 倒是端敏王妃听到此话,面色微变,面上的笑意有些端不住。 “亲王托身帝血,尊贵已极,娶妻娶贤,南氏女的贤德众所周知。我看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这话说出来,带着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底气不足。 宋华被端敏王妃突然噎了这么一句,本能的想要反唇相讥。 但很快反应过来因由,这位王妃的出身还不及老七娶得那一位,她方才说的那话是正戳中对方的心窝子了。 她冷笑了一声,“本公主倒是忘了,皇婶跟我七弟妹是如出一辙嘛。她卖酒,你卖身。哦不,是卖嗓子,听说妙音名动京城呢。” 端敏王妃虽然辈分高,但她的丈夫,那位十皇叔早十年前就逝世了。 如今端敏王府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这位皇婶出身不显。叫一声皇婶都是给她脸面,宋华私心不见得有多瞧得上这等人。 端敏王妃被一个小辈当众掀了老底,面色一白,张口想说话。 宋华不待她出声,便咄咄逼人的说道:“这大好的日子,皇婶怎么不献唱一曲,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端敏王妃面上红白相间,胸口起伏不止,愤然起身。 她刚站起来,便远远的看到门口走进来两道身影。 女子微微仰起头,侧影纤细柔丽。 男人面无表情,整个身体却是不自觉的向着身侧人的方向倾斜,似乎在听她说什么。 临到门槛前,他垂下头,轻轻替她牵了一下裙摆。 女子回首望着他,嫣然一笑。 一时之间,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仿佛周围所有的人与物都不存在。 光线投在两个人周围,俨然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眷侣。 房间内的交谈声都是一静,只剩下幽幽的古琴乐声。 柳夫人抬头看去,手里的热茶溅出几滴 少女本来见众人的反应还有几分不解,她并未见过平北王,自然也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位传闻中的‘姐姐’。 但她一向对柳夫人的情绪很敏感,此时见柳夫人这般表情,心下立时猜出了这一对年轻夫妻的身份。 她心头微沉,端着茶杯抬头向门口处看去。 正是盛夏时节,日头下的美人罩着一条石榴红的绫裙,裙摆发饰不见得有多繁复华丽,至少不及三公主那条百鸟朝凤的罗裙贵重。 偏偏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目,一出现便仿佛占尽天地颜色。 她一时耳边浮现出几年来旁人点点滴滴有关于这位‘姐姐’的话。 在见到她之前,她已料想过她生的美貌,却未曾想过会是这般的美貌。 她侧过头去看身侧的柳夫人,方才还在对她温柔浅笑的母亲,此刻眼中已经没了她的存在。 少女的眸光微暗,一时心头涌出从未有过的慌乱。 南欢顶着各色古怪的目光,面带笑容的对宋暮说道:“殿下去那边坐吧。” 宋暮抬手抚了一下她的面颊。 南欢见他的动作本能想躲,但硬生生忍住了。 这动作分明提前他根本没有与她讲过。 宋暮的指腹轻轻擦过她面上的胭脂,目光温柔的落在她的面上,低声说道:“有人欺负你跟我讲。” 南欢有些怕他将自己的胭脂给擦掉了,却又不好开口,只能笑着柔声道:“殿下放心。” 宋华盯着两个人,眼底闪过一线愕然,她没想到宋暮竟真敢将他这位王妃大大方方的带出来。 从门外又走近一人,“你们两个不要堵在这里腻歪了。就算是新婚也适可而止一点。” 南欢回首笑道:“灵姐姐。” 宋灵今日照旧是一身浓紫蟒袍男装打扮,手里捏着一把洒金的纸扇,乍一看倒像是谁家风流端秀的郎君。 她走上前来挽住南欢的手,压低声音问她,“你身体好些了吗?” 南欢,“好多了。” 宋灵搀着南欢就走,连余光都没赏给宋暮一个。 宋暮站在原地,看着她一袭男装将自己的妻子带走,姿态自然的仿佛那是她的妻子一般,不知是好笑还是生气。 两个人相携入座,一众人皆起身行礼,唯有一人端坐不动。 少女神态有几分僵硬,但眼见着柳夫人都屈膝行礼,便也只能跟着屈膝。 南欢刚坐下,便听见一声不屑的冷哼。 宋灵左右扇了扇手里的扇子,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宋华,意有所指道:“哪来的苍蝇,在这里嗡嗡嗡的。” 宋华冷笑道:“这庶出的,就是没教养。” 两位公主别苗头,旁人哪里敢开口。 柳夫人坐在另一侧,明知不该看,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往南欢身上放。 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女儿了。 不是说短短几日,南欢的五官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上一次见到南欢的时候,她病的还很重,面上妆画的浓,身上层叠的礼服却也遮掩不住瘦弱单薄的身体。 果不其然,她方才回家便听说南欢连大婚都没撑完便昏了过去,惊动了太后,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调去了王府也不见得好。 按着他们打听出的消息,南欢应当是病得醒不过来了才是。 然而此时坐在这里的女人,身着一袭石榴红的薄绸绫裙,腰间压着一枚双龙佩,发间坠着两只水头上好的白玉簪。 面上妆容轻薄,整个人容光焕发,便是静坐也在浅笑,仿佛一朵经过春雨浇灌,开的格外秾丽的牡丹花。 虽身材还有几分羸弱,但眉眼间那副神光焕发的风韵却是骗不了旁人的。 柳夫人是经过人事的妇人,一个女人在夫家受不受宠爱,她自觉一眼便能看出来。 此时心下不免暗暗觉得不解。 接这个女儿回府时,她便问过大夫她的病情,知道南欢这病一来是因着先天不足,二来是风寒未愈引发了伏邪,三来则是郁结于心所导致的。 先天不足,风寒未愈,都可以慢慢调养,这郁结于心乃是心病,绝非那么简单能够调养好的。 难道平北王与她当真是两情相悦,恩爱不移? 这感情就好到让她过门方才几日就心病全消?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本来南欢的心病就是因情起,因情消倒也说得过去。 若是南欢真能坐稳平北王的位置,那还真是本事了。 柳夫人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咫尺天涯,曾经只能依着她坐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端坐上位,成了她也要抬头仰望的人物。 “三姐的那位驸马都尉,的确是没教养了些。” 宋灵脸上的表情变得幸灾乐祸,她晃着扇子,笑容别有意味,“听说前些日子姐夫喝了酒,当街与人争斗,三十鞭将人给挞死了?三姐,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呀?” 宋华面色一沉,笑不出来了。 宋灵的声调慢悠悠的,“有些人呢,自己做的事不见得干净,少成日对别人指指点点。” 宋华愤愤的瞪了一眼宋灵,却是不敢开口了。 平日宋灵虽跋扈,私下姐妹之间也没不是没有口角,却鲜有这样在众人面前也不给她留半分面子的时候。 况且,这几年宋灵惯常是不耐烦应付这些寿辰宴席的,嫌一堆弱不禁风的贵妇一坐一天颇为无趣。 今日掐着时间来,又专门跟着这位七弟妹一道进来,完全摆明车马是来做护花使者的。 从前这宋灵与老七两个跋扈人,互相不睦是出了名的。没成想,这会儿老七娶了宋灵的伴读,倒是难得让这两个人也有达成一致的时候了。 她心下冷哼一声,暂且忍了这一遭。 南欢泰然自若的从侍者的盘中接过一杯茶,示意身边的宋灵也去拿茶。 宋灵收了折扇,拿起一杯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两个人小声谈笑。 过了几息,便有贵妇人上赶着与二人攀谈。 柳夫人频频向南欢投来目光,她却一次都没有向她的方向看过,更未开口打什么招呼,表现的好像不认识一般。 有一便有二,与南欢攀谈的人络绎不绝,不多时席间的一众贵妇人都争相捧着二人。 南欢对柳夫人虽未表现出什么愤怒,但却是彻底的无视。 一众人精闻轩而知雅意,无人再与柳夫人母女交谈半句,更没有人再提起过白马公府之类的旧事。 第四十八章 生平第一次, 柳夫人在宴会上插不上半句话,被无形的排挤在外。 她安静的坐在原位, 只觉手里的茶热的烫手, 一时之间颇有几分坐立难安的感觉。 目光却又忍不住往南欢的身上落,越看越是心惊。 她已有几年未曾与这个女儿好好相处过,幼时送去了魏家, 接回来没多久又选进宫去做公主的伴读。 在家中时,因着南袤总说要教出一个有林下风致的贵女,又怜惜她体弱,对她也并不过多拘束。 旁人家的女儿要拘着学舞, 学刺绣丹青,学内宅的手段。 这些南袤说不过是些闺房手段, 没得坏了风骨, 一概不让教,反倒亲自拿着书文教她些男儿才该学的东西,不让她这个做母亲插手。 其实真正说起来, 比不得养女这般时常被她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怎样接人待物, 教的精心。 她并没有将她手把手的带到宴会上过几次, 也未曾好好跟她教过些什么。 因而失了这个女儿时, 心中不是不后悔, 悔自己当初没有多教些圆滑奉迎的女子之术, 让好好一个女儿读书读傻了,脑子里全是什么一诺千金的大义,什么书本上不侍二夫的节义,根本不通人情世故。 因而她对养女灌注了不少心血, 精心培养。 此时跟她年轻时颇有几分相像的女儿成为了社交场合的中心, 应酬来往游刃有余, 言笑之间人情世故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说话简直滴水不漏。 柳夫人心下情绪愈发复杂,又是难堪,又是惊讶。 这些个应酬的手段,处变不惊的态度,整人也整的不显山不漏水的手腕,与她何其相像。 只是可惜,此时被整的人是这个亲生母亲。 这是她亲生的女儿,不仅相貌相像,就连这份手段也是无师自通。 这个女儿本该是她的骄傲。 但此刻她只能干坐在一旁,忍受着旁人的无视,眼睁睁的看着,如坐针毡,咽下这份苦果。 本不该如此,这个女儿是她亲手推开的。 柳夫人侧过头看了一眼紧紧挨在自己身边坐着的少女。 秀丽的眉眼,强作平静,还是能够看出局促不安的神态。 假的,到底是假的。她这辈子最糊涂的事情就是用珍珠换了鱼目。 平日看着再聪明懂事,到了这种场合却还是逊色了亲女儿何止三分呢。 容貌,气质,完全没得比。 她年纪已经大了,这一辈子她不可能再生出第二个亲生女儿。 柳夫人心中百感交集,生出无尽的后悔与不安。 女儿出色,本是一件好事。 可她发觉自己看不透这个孩子了。 圣人疼惜幼子,诸王之中,平北王是唯一一位成年之后仍旧长期被留在京城不曾去往封地的皇子。 也是唯一一个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的皇子。 要知道其他诸王在封地,亲王府邸的护卫都是受到严格限制的。 御史定期巡查,若是多养上一人,都是蓄养私军,意图谋逆的大罪。 自古禁军的地位超然,乃是拱卫京师的军队,无异于帝王手中自卫的宝剑,帝国心脏最后一道屏障。 这样重要的一支军队,圣人竟放心将它交由幼子。 如今圣人离京去往泰山,只留下这一位皇子坐镇京城,朝中大小事务一看太后,二便是看这位平北王的意思。 自古便有太子监国一说,眼下这般情形与太子监国也差不了太多。 圣人年事已高,却迟迟未立太子。 若是平北王真有一天登上那个位置。 一想到这个可能,柳夫人便觉得芒刺在背。 今日南欢尚且是王妃已能给她这样的难堪,他日若她登高位,他们就凭借着曾经那些所作所为真能讨到什么好吗? 她心下不安,忍不住抬眼往南欢面上深深的看去。 南欢不知听了谁的话,轻笑着摇头,“这灵姐姐便说错了。德卿很善画眉呢。” 德卿二字,从她口中吐出,透着一股不言自明的亲昵,说话时眼中的光彩都似乎更温柔了几分。 便是女子,听着她这般柔美清甜的声音都有片刻的心驰神荡。 几个贵妇互相交换了眼神露出了悟的神色,心下皆是一叹。 若说起初还有几分怀疑平北王娶了这位是心不甘情不愿,而这位为魏玉守了五年的痴情女子也不见得就对平北王有几分真心实意。 不少人是觉着这一对走不长,仍想着为自己的姐妹女儿亦或者族中姑娘筹谋一二,此时才算是死心了。 恩爱哪能是演出来的。 况且如此佳人,恐怕世上男子就没有几个能够抵御。 宋灵以扇掩面,却又露出两只眼睛,按捺不住好奇的问她,“你不会今天这眉毛都是他画的吧?” 南欢大大方方的一笑,笑而不语。 这般神色让席间的一众贵妇人都忍俊不禁,纷纷又开始夸赞起南欢的眉毛今日画的好,画的巧。 柳夫人收回目光,慢慢垂下眼。 这一天,对于柳夫人来说是很难忘的一天。 走出长公主的府邸时,她已经分辨不清心中的诸多情绪,上了自家的马车才算松弛下来。 少女开口道:“母亲,你也别太生气了。姐姐可能就是一时闹别扭想不开。” 孝道何其重,白马公府这样显赫的门第,她不信会有人愿意舍弃。 无非是如今仗着有王爷宠爱,心里有气,便想要给柳夫人一个下马威罢了,故意给她们一点难堪。 要说多想报复,她今日这么一看到觉得也不至于。 若是想要报复今日能这般平静吗? 再者说,就算是如今那位现在做了王妃,白马公府也是公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处置得了的。 反倒亲生女儿这般态度,难免伤了柳夫人的心。 她这时安慰一二,倒能更显出懂事来,更能让柳夫人知道她的好。 她依偎在柳夫人的身边,抱住柳夫人的一条胳膊,面上笑容乖巧,柔声道:“母亲。我瞧着苏夫人的那个荷包的花样子很好看呢。明日我也为母亲绣一个吧。母亲喜欢什么颜色,咱们明天一起去挑一挑布料好不好?” 柳夫人抽出手臂,往另一侧坐了坐,离她稍远了些。 她眉眼间带着隐隐的疲倦神色,面色并没有因着她的温言软语而好看半分。 少女一怔。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会儿柳夫人,屏住呼吸,试探性的再次靠过来,“母亲?” 柳夫人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不耐烦,“我坐了一整日,已经累了。你别靠着我,自己安生坐着。” 少女面上笑容维持不住,浑身僵硬,一点点坐回原位。 马车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外部的车轮转动声音和马蹄声就变得尤为鲜明。 少女垂着头望着放在裙摆上的双手,心里越来越慌乱,眼睛一点点红了。 终于那慌乱淹没了她,她强撑着抬起头,微笑着再次打破这几乎让人窒息的安静。 “母亲。你坐了一天肯定腰很酸吧。等会儿,我回去帮你捏一捏腰好不好?” 略带讨好,又乖巧懂事到近乎于小心翼翼的口气。 从前柳夫人一直很喜欢养女的懂事听话,更怜惜她这份懂事的退让。 但此时她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却是厌烦。 她忍不住想起亲生的女儿,想起南欢从前与她说话时的态度。 南欢从来不会用这样讨好的语气对她说话,她会对她发小脾气,有时也会对她任性。 同样的年纪,有什么情绪,南欢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掩藏。 那才是真正的母女之间的亲密,任性也好,不懂事也好。只有亲生的骨肉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她已经给了养女那么多,为什么她还是这副永远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柳夫人捏了捏眉心,“用不着你来捏腰,也用不着你去绣荷包。咱们府里多得是丫鬟。” · 长公主亲自将三人送出门,态度亲昵,“这下好了。欢儿,你与我成了姑嫂,以后可要常来玩。” 南欢面上笑着应道:“那我以后可要多来叨扰殿下一二了。” 她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也是见过几次这位长公主的,关系一般。 长公主拉住她的手,“现在还说什么殿下,一家人没得都生分了。你跟老七一样唤我一声皇姐吧。” 南欢从善如流,“都听皇姐的。” 长公主又是笑着拿宋灵与宋暮打趣,“我见你们两个一前一后的来了,生怕你们将我这寿宴都给拆了。真是没想到,你们两位还有握手言和的一天。” 宋灵哼了一声,啪的一声抖开扇子,“皇姐可别乱说。我那里与这厮握手言和了,不过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暂且忍他一忍罢了。” 宋暮立在夜色中,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南欢对长公主笑了笑,“皇姐,送到这里便算了。夜里风大,您快些回去吧。” 大门近在咫尺,长公主停下脚步,目送着三人出门。 宋灵拉住南欢,“来这边。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抬头瞪了一眼宋暮,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扇子,“看什么看,去去去,一边去。” 宋暮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宋灵拉着南欢往一旁走了几步,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袋子塞给南欢,“拿着拿着。” 南欢一入手便掂量出了这袋子里是金珠子,她一怔,“灵姐姐?” 宋灵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想他应该不会亏着你。但你的性子又不是会向人开口要钱的性子。成了婚,女子还是要有点自己的钱。这点钱你拿着,别跟我废话。” 南欢眼睛一涩。 “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其实一早我接了花笺,没想来的。” 宋灵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宋暮,“他又给我送了一封信,说你会来,特意请我来陪你。虽然他跟我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第四十九章 上了王府的马车, 方才宋灵说的话仍在南欢的心头打转。 她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正撞上宋暮的目光。 他闲散的靠在马车壁上, 半阖着眼看向她, 漆黑的双眸不似平日那般冷静幽邃,沁着蜜一般。 不同寻常的温柔,情意一览无余, 染上些许让人脸热的温度。 南欢被他这样注视着,微微一怔。 这样的目光,她并不陌生,从前魏玉总是这样看她的。 她曾为此心驰神荡, 后来才了悟魏玉这个人本就如此,天生一副桃花眼, 看树都是一样的含情脉脉。 宋暮不同, 他从小就是一副坏脾气,总是眼睛好像长在了头顶上,对人向来目下无尘, 好像谁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她倒是有幸让他看在眼里, 只是他那时看向她的目光算不上友好, 多数时候写满桀骜不驯的挑衅, 目光恨不得把她戳出一个洞, 浑身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味。 眼前人已非少年, 褪去青涩,眉目半阖之间的风情,疏散落拓。 懒散的倚靠在马车壁上这般坐着,仅从撑起衣物的肩膀弧度, 也能隐隐一窥肌肉线条, 宽肩窄腰, 两条长腿困在小小的马车一角都颇有几分委屈。 她错开目光,眨了几下眼睛。 宋暮的目光描摹着她的面目,“今天席上可有人为难你?”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轻飘,咬字没有平日那般清晰,更显出慵懒放松。 马车在石地上慢吞吞的行驶着,坐在车里不断能听到马车外传来的蹄声。 南欢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摆上,轻轻将褶皱抚平,“没有。” 宋暮面上浮出些许笑意,他含着笑,慢吞吞的问道:“德卿今天的表现,娘子可还满意?” 南欢听着‘德卿’二字,猛地抬起头。 她亏心得像是偷东西让正主抓到的小贼,但只是一瞬,她又定下神来。 虽然喊他表字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也没有提前跟他说过。 但他们都是夫妻了,她又要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两个人情谊深厚。 一对情谊深厚的夫妻,喊表字不是很正常吗? 别说背后喊他表字让他知道了,就是当面喊也,也没什么不可以! 理由正常且充分,没有什么可害羞的,更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她给自己做完一番心理建设,强迫自己目光坦然的看着宋暮,表情如常,“殿下今日很给我颜面。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倒是要感谢殿下,今日殿下这般配合。恐怕明日京城的少女们都要嫉妒我了。” 表情镇定,神色坦然,但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时,浑身都僵了,语速比平时更快,一句话飞快说完,平白无故的多出一股亏心的意味。 三姑娘,惯是会嘴硬的。 宋暮专注的看着她,唇角微勾,露出一点说不出的愉悦,“哦?感谢我。” 他话音微顿,微微一笑,“三姑娘,想如何谢我?” 这位今日未免也有些太爱笑了一些,话也太多了一些。 南欢让他笑得愈发忐忑。 她神色不太自然,扯了扯嘴角,“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南欢没提防,整个人因惯性向前倒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紧闭上双眼,准备迎接跌倒的疼痛。 一只大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向上一提,鼻端刹那撞进一股幽幽的檀香之中,并无预料之中的疼痛。 她本能抓住了眼前一切能抓的东西,想要定住身体。 车帘外传来马夫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殿下。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路中间突然跑出来一个郎君。瞧着挺俊俏体面的一个郎君,怎么跟发了疯一样往车驾上撞呐。” · 男人再三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诚惶诚恐的跪地又是磕头,又是高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小少爷脑子有点问题。贵人千万别跟他计较。我们这就把他带回去!” 一旁两个人四只手,三只手死死的拽着顾安,一只手紧紧捂着他的嘴。 一行四个人目送着那辆印着王府徽记的马车走远,男人才从地上爬起来。 男人接过身旁家丁递来的帕子,立在夜色中慢条斯理的擦拭着额头上的灰尘,又弹了弹衣摆上的灰尘。 这一套不紧不慢的做完,他才侧过头看向一旁的顾安。 如重笔浓墨描绘出的面目轮廓,从头到脚都透出世家子弟的疏冷矜贵,偏生此时让人这般束缚着,眼底一片痴缠。 顾安的双眼粘在那辆马车上,身体被两个人钳制着还在挣扎,视线一直追随着它消失在夜色里,方才停了挣扎的动作。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无奈的说道:“小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呢?” 他收回视线,目光又冷又沉的刮了一眼眼前的男人。 男人抬手做了个动作,一左一右钳制着顾安的人立刻松开了他。 顾安脱离束缚,第一件事一脚踢出去,踹在男人的膝盖上。 男人应力身体摇晃,扑通一声,双膝直挺挺的跪在了青石砖上。 膝盖和石板相接,撞出一声让人齿酸的闷响。 男人的神态却是安之若素,对这一脚不躲不避,好像早料到有这么一遭。 周围其他几人对这一切好似没看见,他们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眺望着周围,一脸警戒。 顾安垂下眼,目光冷冷的扫视他,“谁给你的胆子拦我?” 男人拱手道:“小的不敢阻拦少爷,只求少爷三思而行。少夫人金枝玉叶,与您已是难得的良缘。而那位南氏女,如今也已经另嫁他人为妇。夺人妻子,违人情,逆人伦,不为法。更不该是君子所为。” 顾安的眼神一瞬变得无比危险,他死死的盯着男人,“魏四,在这里给我胡言乱语。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本以为他的囡囡重病即将离世已是最难以接受的消息,却没想过一路风雨兼程的赶回来,未及见上囡囡一面,便骤然知晓她已另嫁他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就不信。 怎么可能呢? 南欢等了他五年,五年是什么概念。 一个人的人生才有几个五年? 更何况,那是一个女人最青春宝贵的五年。 他们相识又何止五年。 那天她即便是心如死灰的砸镜与他诀别,他也能看出她心中,眼中对他仍有钟情。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背叛他? 退一万步,南欢真的另嫁他人,那个人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却绝不可能是宋暮。 虽然宋暮与她的确相识,此前也在他面前演了那么一通。 但他们之间的身份就如同云泥之别,堂堂亲王之尊怎么可能娶这样一个女人做正妻? 他离京才多少日,他们怎么可能就成婚了? 这般想着,顾安的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出那一日离京之时所遇见的红锦路障,点点滴滴的细节。 ‘小姐。平北王今日大婚呢!’ ‘你说,七皇叔的新娘是不是咱们在山上见过的那个美人?’ ‘怎么不见得。七皇叔待她那样好,都把臂同游赏花了,还不够明显吗?肯定那时便已经定下婚事了。怪不得小姑姑那般护着她。’ 当初听着荒唐无比的话,不想却一语成谏。 他一心离京陪圣人封禅泰山,搏一个好前程,又怎会料到。 那天,他错过的竟是心爱之人的婚礼。 怎么如此?怎会如此?短短几日怎会变成这般? 顾安心口如被人狠捅了一刀,一时连呼吸都觉得疼。 男人顶着顾安的目光,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继续说道:“而今肃王与我魏氏有大恩,少爷您的御史之职是肃王殿下提携,又降恩嫁女。圣人已春秋不在。您即想襄助肃王,搏一个安社稷之功,便不能有所闪失。 南氏女本就病重,平北王与她大婚当日,她未及行完六礼便昏迷不醒。我已问过去诊的太医,太医断言她活不过十日。您何必为了一个马上就要死去的人犯险呢?” 他双眸恳切的望着顾安,期望这么一番掰开了揉碎了的话能够让对方悬崖勒马,及时回头。 顾安满脑子都仍然是南欢与宋暮成婚的事情,这番苦口婆心的良言入耳,只听见了最后几句。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阴鹜,“我不信。她都病成了这般,怎么可能还会另嫁他人?” 男人心里咯噔一声响,面色顿白。 他怎么都不明白,自家少爷分明最是薄情,怎么偏偏此时犯了这个轴呢? “一定是宋暮逼她!” · 南欢回过神来,她感觉到自己手里抓着的好像是宋暮身上的衣物,身下坐着的地方硬邦邦的,却不像是马车的座位。 檀香混杂着些许其他陌生的味道,无孔不入的包裹着她,除了檀香之外的味道有些熟悉。 她却因着掌心贴着衣料所感受到的从男人躯体上传来的热度而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完全无法思考那究竟是什么气味。 南欢头皮发麻,无法思考,只觉得尴尬得一时竟不敢睁开眼睛。 宋暮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怀中的人从颤抖到浑身僵硬。 他低笑出声,“三姑娘,若要谢,不如再喊我一声德卿?” 南欢紧紧闭着眼睛,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种想法在心里争论不休。 一个大声嚷着,不就是喊一声德卿吗?只是两个字,喊一声,有什么不好喊的! 另一个唯唯诺诺,声量很小,却总是徘徊不散。喊不出口,不好意思,怎么都喊不出口。 寂静夏夜,他垂眸望着她散乱的发鬓间那枚斜插的玉簪良久。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驶着,乌黑发间的那枚斜插着的玉簪一点点的颤动着,白玉般的后颈贴着几缕发丝。 即使夜色昏暗,也能看出那片玉泽的肌肤上染上了一层秾丽的绯红。 比起接她回府那一日的瘦骨嶙峋,此刻怀中的温香软玉总算养回些分量。 没人说话,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近,男人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 南欢最先绷不住,她睁开眼,松开宋暮的衣服,一只手撑着他脑后的马车壁,从他膝上起身欲逃。 宋暮抬手轻轻拽住了她的腰带,使了个巧劲将她拉回了原位。 不说南欢这病还未完全养好,便是宋灵这样自小身强体健能拉十力弓的女中豪杰,自小跟宋暮打也不见能次次都赢。 更何论,如今宋暮已不是当年那个身量还能瞧出几分单薄的少年。 南欢睁着眼跟宋暮对视,一双惯来冷寂无波的漆眸,此时却如同碧壶新茶,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眼眶微微发红了。 宋暮低头看着她,含笑问道:“难道我这表字三姑娘只能叫给旁人听,却不许我听?” 脂粉此时都遮不住她面上的红霞,南欢眸光闪烁。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将那两个字念出了口,尽管声音细若蚊吟,“德卿。” 宋暮还要再说什么。 马车停了下来,马夫在车帘外说道:“殿下,咱们回府了。” 南欢慌忙起身,手按下去才发现自己这一次的借力,正正按在了宋暮的胸口。 宋暮看着她逃一般头也不回的提着裙角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只剩下他捂着胸口的位置,好像还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忍不住笑了起来。 全安瞧着南欢跳下来,他惊了一跳,下意识上前,“哎呦喂,娘娘。您可慢点慢点。身体还未好,可再使不得这样跳,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 南欢站在马车旁,她放下手里的裙角,理了理裙子,心口仍是砰砰砰的一下下跳着,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 半响,她才回过神来,对上全安关切的目光摇头道:“公公,我没事。” 冷静下来,她总算想出方才在宋暮身上闻到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酒的味道。 若是旁人可能还闻不出来,但她买了几年的酒和这些酒也算是有了不少交集。 宋暮身上那味酒香,不是出自寻常街头卖的浊酒,而是极为难得的一种良酿,月花酿。 以特定时节的数种花卉还有果子酿酒,工艺复杂,用时极长,且极容易失败。 一百坛中能酿出一坛成功的都算极好。 成品的气味闻着并无多少酒的酸涩臭味,反倒带着淡淡的芳香,色泽也极为漂亮,入口绵软,唇齿生香,回芳无穷,不知其味的人喝着会觉得很像是酸甜的果汁。 很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越喝越多,等到回过神来时,倒也不觉得猛地醉意上头,头疼欲裂,意识模糊。 这酒的后劲很大,不会入喉立刻起效,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才上头。 这种花卉果子酿出的酒,一贯很受贵妇人的宠爱。 长公主一准是拿它出来招待男客了。 南欢扶额,难怪她觉得今夜的宋暮与平时相比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全安在旁边看着南欢的表情几经变换,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王爷呢?” 他这问着,马车帘从里被掀开,一个人影探出身来,他做出下车的动作,但动作做到一半,手脚好像不听使唤。 整个人落地直接向前扑去。 南欢不假思索的上前,伸手想要扶住宋暮。 宋暮压在她的身上,南欢恍然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根本撑不住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被他压着向后倒去。 关键时刻,宋暮似乎又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站住脚,伸出手拉住了南欢没让她跌倒。 南欢站稳连忙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宋暮远了一些。 宋暮一只手撑着头,回头望向身后的马车,表情有几分懵,似乎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差点摔了。 全安也被吓了一跳,“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宋暮自小习武,习武之人下盘稳如磐石,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差点就摔了。 全安百思不得其解,这出去一趟,他家主子难不成变得比王妃还有羸弱了? 南欢淡淡的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他喝了些酒,你快些把他扶回去,煮上一盅解酒汤,缓上一晚上。明日便好了。” 全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暮抬眸看向南欢,四目相对,他一脸认真的说道:“我没醉。” 南欢没耐心跟一个醉汉站在大门口吹着风,听他说醉话。 尤其,这个人喝醉之后简直变得比平时还要危险! 想到马车中发生的事情,她耳后又开始发烫,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南欢转身迈过门槛,自顾自的往里走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男人一言不发的跟着她进了门。 宋暮一直跟南欢保持了两米的距离。 她走得快一些,他便跟着快一些,她慢一点,他跟着慢一点,怎么甩都甩不掉。 全安跟一旁的太监面面相觑,谁也闹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太监眼见着人越走越远,忍不住问道:“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王妃,可以坐小轿回院子?” 王府独占一坊之地,这从大门走到王妃所居的那个院子,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但想着王妃体弱,天色又这般晚了,他们是一早备好轿子在等着了。 全安挠了挠头,还没想出王妃与王爷这是哪一出,自己究竟是赶紧的让王妃上轿子,还是拦住王爷。 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的没影了。 南欢走了几百米,走到一段漆黑无光的石路上。 她便受不住了,只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宋暮慢吞吞的走上前来,他倒是气定神闲,走这么几步连个大气都不用喘一下。 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张帕子递给她。 南欢错开目光,不看他,也不接帕子。 月光洒在她的乌发与面庞上,发鬓松散,玉簪斜插欲坠,却总是没有落下来,薄汗浸透的脂粉。 不过几步路,便已经累惨了她,呼吸起伏之间,更显出眉眼间的病色。 宋暮拿起帕子替她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南欢抬眸,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宋暮被人瞪着,不怒反笑,笑容之间露出些许少年气的狡黠,“你不愿意啊。那我勉为其难退一步。背你回去?” 南欢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出错,他根本没醉了。 这讨价还价的架势,哪里像是不清醒? 她双眼盯着他,不说话。 宋暮给她擦汗,擦得很细致,像是在认真又仔细的擦拭着一件珍贵的瓷器。 他笑着低声哄她,“你看你走得这么累,又走不动了。这里也没有旁人,下人都被你甩掉了。我不背你回去。三姑娘,你自己怎么回去呢?” 第五十章 南欢抬起眼睫, 一双眼睁得更圆了些。 她感到难为情,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一点点没理由的生气。 这情绪来的奇怪。 南欢理智上认为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和反应。 她很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份。 这桩婚事对于她来说是百利无一害, 对宋暮则相反,娶她这样一个正妻,百害无一利。 她受恩于宋暮, 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怎么做一个好的妻子,柳夫人已经向她展示过了。 无论丈夫做什么说什么,永远得体的积极的去回应,不能有丝毫违逆。 她对宋暮的抵触, 冷脸,不够积极的反应, 作为一个妻子都是失职的, 不应该的。 这是错的。 很多很多的大道理冒出来,一条一条压得她喘不上气,更加沮丧而心情灰败。 她看了他一会儿, 他仍是笑着望她, 没有因为她的抵触和表情而产生分毫不耐, 也没有生气的迹象。 南欢垂下眼, 他的笑容使她感觉心里好像没那么抵触和别扭了。 因为做错事而产生的不安与自我厌烦也褪去了很多。 宋暮收回帕子, 他的语气一转, “我希望你答应我,但这只是我的希望。三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此刻你的想法?” 他在问她的想法。 他好像总是这样, 自己想要就去做, 做完很多, 再问她的想法,问她的选择。 好像她的想法总是最重要的。 南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言不由衷是京中每位体面大人的必修课,谁都不会把自己心里那些可笑的龌龊的真实想法拿到台面上来引人发笑,每个人都懂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可他为什么总能这么大大方方的讲出自己的喜欢,自己的憎恶。 夜风轻轻的吹过两个人的衣摆,南欢张开嘴又合上。 在他诚恳的注视下,她突然很难开口说出那些体面又虚伪的话搪塞他,自如的打过这个圆场。 可是要说不想不愿意这样的真话来拒绝,又未免太伤人。 而且她说不出口,无论喜恶,她已经丧失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的勇气。 就算跟魏玉,他们的感情也是从小的魏玉对她的特殊关照,是兄妹之称下曲折回转的百般试探,是随着年华渐长,小心的从诗词琴曲相合中敲打出的一点心有灵犀,隐晦曲意。 一点一点的试探和喜悦,隐忍的情意,慢慢的一点一点攒到被情意压倒,方才有直言情意的时候。 魏玉走后,坚守那个可笑的诺言,直言自己的心意,或许已经用尽了她的勇气。 宋暮等了一会儿见南欢还是没有说话,他眸光微黯,口气还是很温和,“没关系的。你无论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都能够理解。” 南欢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宋暮微微一怔。 南欢抬头看了他一眼,错开眼看向其他地方。 她抿了下唇角,声音很低,“你背我回去吧。” 宋暮重新笑了起来,眼角都弯了起来,“好。” 他在月色里转过身蹲下来,南欢盯着月光下他宽阔的肩背看了几眼,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趴上去。 宋暮背着她站起身,南欢下意识收紧了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殿下若是觉得乏累,千万不要勉强。” 宋暮听到质疑,嗤笑一声,“什么叫做乏累?三姑娘,你别小看我。别说这么一点路,你又这样轻。我就是从王府把你背到城外也不带喘的。” 正常来说,宋暮话没这么多,也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满,这口气倒像是他以前在宫中跟她置气的口气。 果然是喝醉了。 南欢开始后悔自己居然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她一直没有说话,宋暮不满的说道:“你不相信我?” 南欢不想和一个喝醉的人争论,她的身体都趴在他身上呢,怕他松手,更怕他一上头真把她背出王府。 她哄着他,“我信我信。殿下说的话,不论什么我都信。” 宋暮得了这么一句话,便似乎是满意了,不再说话。 南欢心头一松,喝醉的宋暮意外的好说话。 她开酒舍又邻着倡肆。 这几年,见过很多喝醉酒的人。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物,几杯酒下肚,有些人便成了披着人皮的野兽。 倡肆夜半的丝竹声中时常能听见隐约的哭声,一个月总会悄悄消失几位姑娘。 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不是没有遇到过不怀好意的人。 但每一次总能有些人,有些意外恰到好处的将她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 时日渐长,她隐隐有所察觉,察觉到暗处有什么人在守着她,有一只手替她将那些杂乱危险的东西与她间隔开。 若是没有那只阻隔伤害的手,她根本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在那样的地方待上这样长的时间。 但她猜到的那些,他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过。 一个字也没有提过,他究竟这几年有没有帮她做什么,又做了多少。 她忍不住侧过头看向宋暮,忽然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安全感。 银亮的月光像是薄纱一样笼罩在石子路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拉的很长很长。 过了很久,或许也没有。 宋暮笑道:“到了。” 南欢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前方,果然看见熟悉的角门和守在门口昏昏欲睡的仆从。 “你今天早上的药服了,但晚上的药还没喝。” 宋暮慢慢蹲下身放下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温柔,“记得喝了药,吃上两碗滋养的汤再睡。” 南欢鬼使神差的叫住了他,“殿下。” 她抬眸望着他,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捏住了衣料,脸上扬起笑,“不如你今天就留下来,我喝药。你喝一些解酒汤。” 她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自然从容一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更甜。 但心里还是有些慌。感觉自己这说出口的话,说不出的轻佻。 宋暮看向南欢,眼中闪过一线意外。 当然,骤然听到这样的话,他是开心的,岂止是开心,简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他也清楚,以她的性子会开口留人大概是真的担心他醉的回不去。 他想说这一点果酒不碍事,他的酒量很好,并没有醉。她不用担心。 南欢又补充了一句,嗓音沉静,听起来极有说服力,“月花酿虽然喝着绵软,但后劲很大。如果今天晚上不喝解酒汤,明天早上会头疼,半夜睡不好要反胃的。” 宋暮改了口,“好。” 南欢悄悄松了一口气。 守着门的仆从看到两个人走进来都十分惊讶,继而面露喜色。 成婚已来,王妃就一直病着,旁人不通各种情形。 他们这些离王妃最近的人,当然是看得清楚的。 王妃的身体不好,日日都少不了一碗一碗的药汤和补汤,就连饮食也要格外注意。 入府这么几日里,大半时间都在床上昏睡不醒,也就是今日才勉强出了一趟门。 王爷时常过问这里,也来探望过数次,但没有一次留宿,更没有深夜到访过。 虽是已经成了婚的夫妻,却没有真正圆房。 主人家的事情是主人家的事情,他们这些被选来的仆从之所以被选来就是因为口风紧,来之前更是被三令五申,不能传闲话。 但私下里每个做下仆的谁不希望自己跟的主子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呢? 王妃虽然身体不好,但生的这样好,又是明媒正娶进来的正妻。 都说久病的人脾性会变得怪一些,但王妃这些日子从没有为难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见着王爷这么晚亲自将人送回来,难免心中喜悦,以为宋暮要留宿在此。 一群人齐齐见礼。 婢女见南欢回来,连忙一盏一盏的将屋内烛火点亮,又捧来一早煨着的补汤,笑道:“娘子,我现在去熬药。您还要不要吃点什么?” 南欢进门略略松弛了一些,她嘱咐婢女,“去准备一盅解酒汤。” 另一位婢女目光忍不住往南欢的发间落。 南欢察觉到她们的目光,伸手扶了一下脑后。 这才发觉发鬓有些散乱,玉簪的位置也不太对。 这一天下来,发鬓散了也是正常。 这几年她都很少带什么首饰,平日里只一枚木簪。今天带了这样几枚沉甸甸的簪子,初时不觉得,一天应付下来,倒觉得头皮肩膀和脖子都疲乏得很。 婢女小声说道:“奴帮您拆了发鬓吧?” 南欢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宋暮,收回目光,“好。” 若不是宋暮在这里,她一定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发鬓洗了脂粉,脱了这一身衣物。 但人在这里,还是得再撑一撑。 宋暮看着坐在梳妆台前南欢的背影。 簪子一枚一枚的拆掉,浓墨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披散在单薄的肩背上。 南欢坐在镜子前,却有些坐立难安。 她感觉到背后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眼下这般情形,倒真像是一对夫妻了。 硬顶着宋暮的目光,南欢双眼直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要转移开注意力。 婢女捧着药汤进来,笑道:“王妃,汤来了。” “辛苦你,放下吧。” 南欢披着头发起身,坐在桌边捧起冒着热气的补汤慢慢喝起来。 又有一个婢女捧着一床簇新的红锦被,欢天喜地的走进来,“王妃。这床喜被是太后娘娘赏下来的,一直放在偏殿。今天可算用上了。奴给您换了床上那床?” 南欢眼见着她怀中那一床交颈鸳鸯的被面,被婢女的话所惊,汤喝到一半,忘了吞咽,差点没被噎住。 她放下调羹,疯狂的咳嗽起来。 婢女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停住了脚步。 第五十一章 宋暮用一只手撑在桌上, 扶着额头闷笑出声,解了这个围。 “别吓你们王妃了。将这床喜被放到秀榻上吧。我今日睡在榻上。” 婢女得了宋暮的话音, 也不敢就这么挪脚, 眼神求救一样往南欢的身上看。 南欢心中一定,她按着胸口,缓缓喘过气来, “听王爷的,放到榻上去吧。” 婢女这才抱着被子往绣榻走去。 南欢抬眸往宋暮面上看去。 烛火将整个房间都照的灯火通明。 南欢望见宋暮面上蒙了一层嫣红,眉眼之间醉态更加明显了。 她眉心微皱,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 手伸到一半, 南欢发现她坐的离宋暮有些远,摸不到他。 宋暮放下手臂抬起脸看着她, 目光略有些迟缓, 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乖乖伸过脖子,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南欢忍俊不禁, “殿下真是醉了。” 他听到这话, 又解释了一遍, 还是一样的答案, “我没醉。” 酒醉时的宋暮, 不仅很好说话, 而且周身凶狠桀骜不驯,让人心肝都打颤的气质都没了。 南欢注视着他的眉眼,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和额头。 他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姿势,一双不甚清醒的眼睛含着雾蒙蒙的笑意, 望着她。 看得格外专注, 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笑意。 他的面颊有些发烫, 热度从掌心指尖传来。 南欢慢慢收回手,却发觉自己的脸上好像也有点发烫。 “殿下有没有觉得头晕头疼?” 宋暮问什么答什么,他坐回去,但仍是笑眯眯的看着她,“不疼。” 南欢一边喝着汤,一面不自觉放柔了声音问他,“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会不会觉得恶心想吐?” 宋暮摇头,他笑了起来,“没有不舒服,我好开心。” 南欢被他的笑容感染,忍不住也笑了,“开心什么?” 喝醉酒之后痛哭流涕,嚎啕大哭,怒声咒骂,打砸东西的男人太多了。 好色的满脸□□的男人也不少。 喝醉酒之后傻笑的,她却只遇到这么一个。 宋暮有问必答,“离得这么近看着你。看着你,我就好开心。” 两个婢女提着药翁进来。 南欢倒了解酒汤递给他,“喝解酒汤吧。” 两个人一起捧着瓷碗喝汤。 宋暮被药汤苦的眉心皱成了川字。 全安带了几个小太监找了一圈,进门一见宋暮果然在这里,这才松下一口气。 宋暮先喝完。 南欢抬头看见全安,眼前一亮,温声笑道:“全安,你来得正好。辛苦你帮殿下脱了衣服,替他擦一擦脸,今晚就在我这里歇下吧。” 她这院子中伺候多是女婢,进屋伺候的更清一色全是未嫁的女儿家。 宋暮不喜欢女子近身,让全安来帮着他脱衣擦洗是再好不过了。 全安听到此话惊疑不定的看向宋暮,“这?” 成婚后王妃和王爷可一直都没有圆房,王爷请胡大夫的时候,他跟着听了一耳朵。 眼下王妃的身体还未好,承恩怕是太危险了吧?要不劝一劝? 宋暮闭着眼,双手扶住额头,已经是满面的嫣红。 这是真的醉了。 全安心下一松,知道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南欢在全安的面前总觉得有几分心虚。 成婚这么久了,她还未与宋暮真正做成夫妻。难得宋暮来一次,她却让人睡榻,自己占着床。 装恩爱能骗一骗那些贵妇人,却骗不过府中的管家。 她饮了一大口苦药,面上却是风云不动,“殿下已经喝过解酒汤,等会儿你扶殿下在屏风后那方绣榻上歇下便是。这样若是他半夜因着酒难受,也好看顾。” 全安应声称是,“还是娘娘想的周全。” 眼见着全安和几个小太监替宋暮擦了脸,脱了衣服,将人扶到绣榻上睡下。 大概是酒劲开始发挥作用,也有可能是解酒汤的效用。 宋暮乖顺的很,也没那么多话了,扶到榻上,几乎是一挨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见他睡着了,南欢饮完药,没了一双眼睛盯着,方才放下心来梳洗一番,脱了身上的衣物,只着寝衣爬上床休息。 · 白马公府。 少女一进院子,一个嬷嬷便笑着迎上来,“小姐。怎么样?今日可见到长公主了?” 少女面容愁苦的摇了摇头。 嬷嬷面上的笑意一僵,脸色很快沉了下来,“怎么回事。小姐,长公主不喜欢你吗?夫人没有为你美言吗?怎么会这样。” 少女在椅子上坐下来,面色微白,打断了嬷嬷不断的猜测,“我今日没有见到长公主。但我见到了平北王妃。” 这几年,她一直住在这座南袤为爱女重金修建的小院里,用着这个院子的主人的名字,南欢。 她一点点将这院子里的东西换了许多,想要用自己的努力覆盖掉这个院子里曾经的主人所留下的痕迹,努力的讨好这座府邸的主人,成为他们唯一且最值得骄傲的女儿。 初到南府时,很多下人的目光,让她很不喜欢。 他们中的有些人目光带着审视,另外一些人则像是在透过她的脸看向另外一个人,然后在她走过时,叹一口气。 好像在叹息她远远不如另一位南欢。 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能强装出懂事娴静的样子,更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 时日渐长,府中没有任何一个下人会再拿曾经那种目光看着她。 他们都说她比那位南小姐好,她懂事,她聪明,她听话。 父亲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母亲对她也十分温柔宠爱。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养女。 她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覆盖掉曾经那个‘南欢’存在于这座南府的痕迹,让所有的人想到这个名字时想起的只有她。 她抬眼看向嬷嬷,眼里盈了泪光,“嬷嬷,我今日见到姐姐,她真的好漂亮。我不及良多。” “平北王妃?”嬷嬷面色不虞,“小姐,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少女咬唇,轻轻摇了摇头。 嬷嬷气愤不平,“这等人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不是说病得很重吗?为什么还能醒?真是老天不开眼!” 婢女跟着插嘴,“小姐,你也便拿她当姐姐看了。她大婚都没请咱们公府,聘礼也不往咱们府中送。一朝得势就连亲爹妈都不认了。又怎么会认你这个妹妹。” 少女眼中泪光闪烁,“别这样说。姐姐毕竟是母亲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嬷嬷问道,“她今日见到夫人可有上来见礼?” 少女低下头,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低了下去,“姐姐毕竟是王妃,没有让王妃给旁人行礼的规矩。我与母亲向姐姐行礼了。” 嬷嬷听闻此话,气得咬牙切齿。 这些世代依附于贵姓的奴仆,将主子看做是天,往往比主子还要更看重主子的颜面。 颜面稍有些折损,便觉得天塌下来了一般。 “真是得志便猖狂啊!这事应该让老爷知道,让老爷来主持公道。” 这时南袤恰在榻上与柳夫人谈及此事。 柳夫人长叹一口气,“我观囡囡心中大抵对我们还是有怨的。此事想要化解,恐怕不易。” 南袤看着柳夫人良久,抬手捏了捏眉心,“岂止是不易。她是什么性子难道你不清楚?认定的事情十匹马也难拉回头。大婚那日咱们拉去多少嫁妆,人眼睛都不眨眼一下就退回来了。” 柳夫人,“皇子虽多。但只这一位格外受宠。你看,平北王有没有那个可能?” 南袤神色一肃,“你不要动那个心思,更不可与人言此。” 柳夫人拧眉,她不明道:“为何?” 南袤向外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你可还记得当年灵机因何而死?” 柳夫人的提及此事,神色显露哀伤,不再说话了。 “夺嫡之争,凶险万分。当年元后所出的二皇子聪明灵锐,又是嫡长子,占尽先机。四皇子生母为魏氏女,宠冠后宫。如今那二位又在何处?” 南袤感叹道:“圣人之心,实在是难以捉摸。” “眼下这般情形,平北王的确势大。囡囡心中有怨,你便避着她一些。咱们也不用急着往上贴。或许等上一年半载,她气消了,亦或者另有什么契机能重修旧好也未可知。” 柳夫人仍旧面露忧色。 南袤便宽慰她,“即便她心中对你我有怨。但终归只是女儿,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今天这样冷一冷罢了。无非是些上不台面伤不了筋骨的后宅手段,咱们丢点面子,便也就丢了罢。别想了。” · 深夜。 “公子可想好了,真的要这般做?这南氏女真就值得您连命都豁出去吗?” 顾安望着不远处连绵的院墙,并不答话,反问道:“东西和人手准备好了吗?” 魏四长叹一口气,面色愁苦,却还是答道:“马车准备好了,就停在东面那道角门外,车上备的有三十两应急的银子和一个医生。您将人带出来,只管上车,赶着天亮出了城,城外有换乘的骏马,假的过所一应给您备齐了,一路去金庭。” “不过我可要提醒您。这王府守备森严,内外都是禁军守卫。我们的人手安插不进去,只能收买几个洗衣的婆子,您务必小心。若是让平北王抓住,恐怕生死难料。唉,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顾安那双桃花眼中划过一线冰冷的怒色,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冷声道:“还有什么可考虑,我不能让囡囡死都死的不清不白。” 魏四已经无力再去解释这桩婚事恐怕并非自家公子所想的宋暮强抢民女,那位南小姐大婚时也不像是不愿意的样子。 反正他怎么说,自家公子都会坚持自己的想法,认定南氏女会为他守节。 第五十二章 魏四心知劝不动人, 也不再说那些无用的话。 他抬手一指,黑暗中走出七八个人, “这几个人都是我挑出来的好手, 您带上他们吧。这一趟太危险了。一旦事有万一,他们会护着您离开王府。” 这几个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点是身上都穿着王府仆从的衣物, 齐齐向他拱手见礼。 顾安扫了几人一眼,心知这几人都是家中纂养的死士。 他的祖父从崖州拉起了一支队伍,随祖帝南征北战,马背上立下汗马功劳, 征兵征走十万崖州男儿,族中出了不少悍将猛将。 从那时起魏氏便有训练家奴为护卫部曲的习惯。 不过后来祖父病逝, 先帝索回兵符, 他的父亲自愿交出隐马四千匹,将部曲各自解散放归,献上田地, 得先帝盛赞。 解散的部曲与家奴之中却仍有忠心者, 重回崖州守着魏氏的宗祠。 他的叔父收拢了这些人, 纂养为死士。 父亲病死在流放的路途时, 亲手将号令这最后的一批死士的信物交由了他手。 人不多, 一共也就八百人。 非到关乎生死的境地, 不得用。 这还是他第一次动用他们。 顾安心头百感交集,他向几人拱手,“人情畏死,今日诸位助我救妻。舍身不畏, 我铭记在心。” 魏四听闻此话, 面色愈发无奈。 救妻?这分明是夺人妻子。 他不能理解自家的公子, 南氏女等了他五年。 这五年的时间,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将对方娶为妻子。 他也曾传信问过公子,可要他帮忙与南氏女传信,或者将南氏女接走与他相见。 但自家公子只说不必。 他以为自家公子对这位远远没有那么在意。 若是在意,若是早一些有这份破釜沉舟的决心,又何至于将场面闹到眼下这般地步? 哪怕早上半月,要将南氏女纳为外室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时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踏上一条死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惜他只是个家奴,明知不对,也没有权力,更没有身份约束自家公子。 若是那位在这里就好了。 一人拱手道:“奴为主死,尽忠尔。” 另一个人则说话直白的多,他望着不远处的王府,“时间不早了。再不快些天就要亮了。” · 大半夜,南欢被一声闷响惊醒。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夜色里,绣屏上的孔雀立在树枝上,仍显得神采奕奕。 南欢看见屏风,眨了一下眼睛,半响才想起来屏风后今夜住了人。 怕不是宋暮摔下来了吧? 她匆匆从床上坐起身,绕过屏风往后看。 在宫中时,这方绣榻是供她与宋灵肩膀靠着肩膀,并肩坐着玩耍的。 记忆中是挺大的一张软榻。 但她忘记了这些年她长高了,也长大了。 绣榻却不会长大。 宋暮连人带被子躺在软榻下,整个人躺的舒展,瞧着比旁边那方秀气的木榻还要大些。 他是男子,高大强壮,这么一方狭窄的软榻自然是容不下的。 南欢有些懊悔。 瞧着这方软榻,她就该知道他一开始睡下的时候必定是蜷着身子有多难受。 她走上前,在宋暮身边蹲下,推了推他的肩膀,“殿下。” 宋暮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婢女被方才那声声响惊醒,捧着烛火来敲门,“王妃。发生什么事了吗?” 南欢试着伸手握住宋暮的胳膊,想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未果。 宋暮实在是太重了,睡得又沉。 南欢只能抬头,扬声道:“你们快都进来。” 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南欢方才把宋暮给抬上了床。 宋暮大概是酒劲的原因,睡得很沉。 真的是别人抬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南欢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踟躇。 婢女看出南欢的焦虑,忍着笑意劝道:“王妃与殿下本就是夫妻。殿下现下醉成这样,一张床躺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您将他往里推一推,自己占着外面。一人一床被子,肯定挨不着的。” 的确,宋暮都醉成这样了。 别人搬他都没有反应,难道还能对她做什么吗? 南欢横下心来,“好。你们出去吧。” 婢女们互相换了个眼色,笑眯眯的退了出去。 南欢重新爬上床,拉上床帏,远远的挨着床边躺下,把自己的被子严严实实的拉到脖子上。 漆黑的夜色里,南欢闭着眼睛,但总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还有淡淡的并不陌生的檀香气味。 这淡淡的气味无孔不入,本是安神的香料,此刻却使她心烦意乱。 她睁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人,极力忽略对方,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躺的后背都热乎乎的,脖子都僵硬了,意识还是十分清楚,横竖都是睡不着。 她重新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面对宋暮的方向,睁开眼看着向身侧的人。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四面都是影影绰绰的薄纱床帏。 他躺在她面前,面容不甚明晰,只有一个硬朗的轮廓,素白的寝衣领口有些微松散,露出一片胸膛。 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这可真是生平头一回。 想过多少次为人妻子,新婚同床,却从没想过是这般情形。 南欢收回视线,躺平望着头顶的床帏,长叹了一口气。 躺的太久,被子她又拉的很严,整个人都被捂热了。 她掀开被子,伸出两只手臂,放在被子上。 不知躺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意识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小小的酒舍,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女子哭声。 不,不是梦。 是她真的听到了。 南欢猛地睁开眼睛,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透过床帏向外看去,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自己的床前。 男子着一身浅霜色的锦衣,隔着一层朦胧的床帏看不清面目,周身的风流俊俏依旧,倒像是旧人入梦。 南欢眉心微皱,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却又不明。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怎会今日又梦见他? 顾安垂眸无声望着床帏后那道窈窕的身影良久,方一进屋,他便闻到扑面而来的苦涩药味,此时走到床前,药味便愈发浓郁了。 他想到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单薄的身躯,浓妆也掩盖不住的病色,心中一悲。 他慢慢蹲下身,南欢眉心皱得更紧了。 若是梦,未免太逼真了一些。 顾安将手伸进床帏攥住了她放在床边的手。 “囡囡,我来见你了。” 她的腕子攥在手中,便如同捏着一枝细细的花枝,细的让人忧心一折就会断。 曾经多么细嫩的一双手,如今掌心竟然粗糙如仆从一般。 他此刻方才真正意识到,那些道听途说而来的‘南氏女这几年过的很苦’的分量,这几年是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那个曾经京城最受娇惯的娇娇儿,哪里吃过什么苦头。 这些苦头全是因着他,他心头百般酸楚。 从前他还能想着旧日少女皎月般夺目的面貌,用他们未来的日子还长,他会好好补偿她来宽慰自己。 但现在连那么个可以容他想象的未来都没了。 明月将坠,若是囡囡死了,他即便有朝一日手掌大权,恢复旧姓,也没法再将她明媒正娶的迎进门。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死都死得这般不清白,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以他人的妻子身份下葬。 生不能同寝,死后总要同墓。 他眼中翻涌着各种情绪,一点点握紧了手里这只手。 南欢一惊,“哪里来装神弄鬼的浑人,放开我!” 魏玉的声音她倒不会认错,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明白。 他应该远在泰山陪圣人封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多半是另有缘故,说不准是有人冒充。 不管是什么人,在这种时候搞这种场面来作弄她,也太让人生气了! 她下意识回头向身后的人看去。 顾安凝着床帏后的人,听着她的叱责,心下便如同让人刺了一刀般疼痛。 囡囡曾经多么依赖他,旁人一抱就哭,但只要听着他的脚步声就开心。 可她现在连他的声音都认不出了。 他双手握住她的腕子,含愧道:“别叫。囡囡。我是魏玉啊。我来接你走。” 南欢将这声音听在耳中,又正撞上身后人清明的目光。 她一时怔住,声音飘忽,“你说什么?” 魏玉跪在床前,膝行上前,听到南欢这低哑的声音,便勾动了往昔那些两小无猜的记忆。 从幼童到少女的一颦一笑,一声声热切又亲昵的‘哥哥’,一声声含羞带怯的‘玉郎’。 他的情窦初开是她,他的朝思暮念亦是她。 若不是靠着对她的思念,他怎能撑过这些年。 世人对他们婚事的称赞和祝福仿佛还在昨日,他们便如两株并生的树,分明是这世上最相配的一对。 若不是世事弄人,怎么落到今日的局面。 他眼眶一酸,“囡囡。我知道你怨我,但我都是有苦衷的,你要相信我。我心中仍有你,从始至终,我心中只有你。” 这话是南欢病的起不了身,几年未曾梳妆,也要重描娥眉,在春寒中着一身薄裙去见一面盼着从魏玉口中听到的。 但此刻听在耳中,却未免太晚了,也太可笑了。 什么苦衷能让他娶到亲王的爱女,成了肃王的东床快婿? 又是什么苦衷能让他当街也对她视若无睹,叱她为疯妇? 宋暮的手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来,钻进她的被子搭在了她的腰上。 南欢浑身一颤,长睫快速眨了几下,僵硬的转过头去。 魏玉见她迟迟不作声,胸腔中一颗心愈发痛,涕泪四下,“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前程了。不做顾安了。囡囡,我是玉郎,我是你的玉郎。” 南欢垂眸,一双眼逐渐变得冰冷。 那只手一点点抽出,“你认错人了。顾御史。我是平北王妃,不是什么囡囡。” 第五十三章 床帏后传来衣服与锦被摩擦的细微声音。 魏玉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床帏后映出二人的身影。 南欢依偎在宋暮身前,被他揽着起身, 仿佛一株柔弱的只能依靠着大树的花藤。 魏玉盯着两道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咬紧了牙关,那双漆黑的眼瞳宛若浩轩寒风刮天地,情绪激荡不休。 南欢定定的看着宋暮, 从他眼中看见了此刻面色怪异的自己。 她生涩的揽住宋暮的肩膀,贴在他身上,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夫君,将这疯子拖出去吧。” 声音很轻, 但恰恰好是足够床前人听见的程度。 这一声夫君,她叫的柔肠百转, 甜蜜亲昵。 宋暮披散着长发, 只着一件素衣。 他低眸,伸手扶住她的腰,一双漆眸深不见底, 周身的气势浓厚如同磐石险峻。 第一缕日光从窗棂投进来, 穿过层层轻薄的床帏, 缓缓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人低头, 一人仰视, 两个人抱在一起, 已经不是仅仅暧昧可以形容的了。 魏四说南欢是自愿嫁给了宋暮,宋暮对这桩婚事也并未显现出任何不满。 只有圣人的态度难以捉摸,他深夜降旨赐婚,赐婚的圣旨上关于新娘的来处也写的模糊不清, 第二日便动身离京, 并未亲自参加这场婚礼。 若说这是一桩恩赐, 新娘的出身家世,年龄的确与平北王相配。 但南氏女曾钟情于他人,闹得人尽皆知。 况且降旨赐婚这样突然,以至于平北王因为大婚只能留守京都,丧失参加封禅这项重要活动的机会。 不会有一位家公为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在这样的关头挑这样一位妻子,除非他并没有那么喜爱。 总之,其中曲直,难以捉摸。 魏玉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捉摸的。 宋暮不过就是一个纨绔子弟,运气好托生在宠妃的肚子里,因而行事肆无忌惮。 这个人肆无忌惮到在他去南家提亲之后找上门来,命令他退让。 魏玉当然没有退让。 他没有理由退让,那时魏氏如日中天,他的父亲是右相,叔父是谏议大夫,魏氏子弟占据半朝,那般情境下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宋暮是皇子,那又如何? 这件事就算闹到圣人面前去,丢脸的,夺人妻子要被指着脊梁骨骂的也是宋暮。 最终退让的是宋暮,他三天后就离开了京城前去北州。 他从来没有把宋暮放在眼里过。 南欢的性子有多烈,她那么讨厌宋暮,怎么可能会自愿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 如果她对宋暮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五年前,他就不可能成功从宋暮手里抢到她。 若是南欢是会屈服的性子,她贪慕富贵,就不可能等他到现在。 早在他家获罪之后,她就该嫁去苏氏。 所以这一切,一定是宋暮以权势逼迫她,强娶了她。 至于心思,倒也并不难猜,一半是贪图南欢的美色,一半是不甘心自己居然有得不到的东西。 这一次他想要逼迫南欢,也没有人会在护着南欢了。 这是宋暮的诡计。 他都走到了这里,不会轻易中宋暮的计。 魏玉的脸色冰冷到了极点,“我不信。囡囡。你是被逼迫的对不对?囡囡,你说出来,说出来你的不易。我今日舍了这条命,也要带你走。” 宋暮的语调幽沉,双眸如箭,面上的表情危险的可怕,“笑话,你这一条烂命,偷闯王府还想走?” 魏玉听出对方声音中的杀意,他咬牙强忍着情绪,起身向床帏后的宋暮行了一礼,“殿下贵为皇子。天下女子那般多,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心有他人的女子呢?” 他起身看着床帏后的人,面上扯出一抹虚假却完美的笑容,眼底却波云诡谲,“我无意得罪殿下,更不想触怒殿下。只是想求殿下一个恩典。若今日殿下愿意割爱成全我与囡囡。我不仅愿意赠殿下十位比囡囡姿色更出众的女子。” 他又一撩衣摆,折身下跪,“而且此等大恩,我魏玉与魏氏一族永远铭记心中,愿为殿下效死,不负殿下。此言小臣料想并不能取信于殿下,愿意献上一个足以让肃王判死的把柄助殿下成就大业。” 进入王府前,他就料想过会被抓住,可能会被送到宋暮面前。 这才是他准备的,足以保命的真正杀手锏。 魏家出了事,但魏氏的子弟在朝中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若不是因此,肃王怎会招他为婿。 圣人年事已高,没有一个皇子不想登上那个位置。 他们都需要支持,需要世家的支持。 比起大业,一个女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宋暮与南欢已经同床过,尝过这昔日第一美人的滋味,一个女人就算皮相再美,尝过也无非那么一回事。 一个病恹恹,活不了几日,每日没有好脸色,心不甘情不愿,还记挂着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这世上的男子脾性再好也是受不了的,不仅受不了,还会心生厌弃。 他自己就是男人,难道还能不清楚男人的秉性? 这样的条件摆出来,宋暮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房间内静的落针可闻。 南欢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手已经抓皱了宋暮身上薄薄的寝衣。 她没有想过魏玉会这么大胆。 他竟敢闯进王府,当着宋暮的面说要带她走。 她早对魏玉心死如灰,他与她定下诺言,却背着她娶妻,害苦了她,让她的一腔心意都成了笑话。 她恨不得他死,怎么会想跟他走。 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用肃王的把柄和魏氏一族的支持来换她,却是南欢没有想到的。 听听,十位姿容远胜于她的美人,魏氏一族还有他的忠心效死,一个足以让肃王判死的把柄。 她竟然分量这样重,不仅值十位美人,氏族的忠心,还值一位亲王的脑袋。 他此举究竟将她至于何地,又将那位郡主至于何地呢? 她面色白了又白,抬眸去看宋暮,心中一夕之间涌出一股害怕。 她知道这桩婚事里,她占尽便宜,宋暮吃了大亏。 魏玉提出来的这些条件,分量太重,她不知道自己在宋暮心中的分量究竟有没有那么重。 她怕他会答应魏玉,怕他会拿她换肃王的把柄。 如果是在大婚之前,亦或者再往前一些日子,发生在她下定决心开始好好做宋暮的妻子之前,或许这样的选择也没有那么让人难受。 可是在此刻,她却非常难以接受。 她畏惧会再一次被信任的人毫不留情的抛弃。 她不能再承受一次被亲近之人推出去当成可以交换的货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她不明白的情绪。 南欢无力理清自己所有的情绪,只是急切的想要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没等她动,宋暮已经收紧了放在她腰上的手,将她按进自己的怀中。 他俯下身,两只手臂都抱住她,抱得那样紧,好像要将她揉进骨血去。 南欢仰起头,她用力的撑起身体,去看他的表情。 宋暮低垂着眼眸,眼底的情绪让她猜不透,唇齿微动。 南欢抬起下巴,仰头去亲吻他的唇瓣,堵住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她怕他说出口的并不是她想要听的。 从小心翼翼的靠近,到孤注一掷的笨拙亲吻,双臂攀住他的脖颈。 她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眼睛却睁得很大,认真又不安的看着他,唇齿像是潮湿的水雾慢慢侵入他的气息,没有章法的索取他的所有。 不过一息,她的手臂便失了力,手脚绵软,攀着他脖颈的手沿着脖颈往下滑,落在了他的肩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他肩头的肌肉滚烫,她不由得抓住他衣服,揉皱了不知道是向外推还是向里拽。 安静了太久, 魏玉失了耐心,抬起头来,眼见床帏后两道朦胧的人影,心口一跳。 他不假思索的伸手掀开帷幔。 宋暮从南欢的发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英俊而冷酷的面容。 他的面色冷峻,浓黑的眼睛抬眸看向他,目光凶狠得像是一把染血的刀,扑面而来的杀意使魏玉一惊。 南欢的身体柔弱的向前伏去,趴在宋暮的胸口。 她转过脸来,半侧着脸,露出一张清艳至极的面容,面上无色只唇瓣格外嫣红,额角沁着一层薄汗,仿佛刚经过一场细雨的芍药,衣衫凌乱,眼神恍惚,轻轻喘息着。 说一句‘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也不为过。 不难想象她方才经历过什么。 最让他难以接受的不是南欢在宋暮身下承欢,而是她在这般情景下,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不甘愿,痛苦,绝望。 如果她向他哭泣,说明自己的情非得已。 他会原谅她的,毕竟他自己也同样情非得已的与他人有了首尾。 无论身体经历了什么,他始终是爱她的,他相信她同样如此。 可她怎么能心甘情愿的与宋暮在一起。 她怎能在他面前就这般与宋暮苟且? 她还知道什么是羞耻吗? 魏玉后退一步,脸色大变,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全,死死盯着眼前二人,牙关几乎咬碎,额上青筋暴跳。 他站在原地,急促的喘息着,心头涌上一股被欺骗的愤怒,与被背叛的憎恨与恼怒。 直到这一刻,他亲眼看着南欢这样伏在宋暮的胸口,方才有了一种自己彻底失去了她的感觉。 那感觉很痛苦,像是被砍去了一只胳膊,又像是被人从心口生生剜去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我为了你放弃一切,你竟然背着我转投他人的怀抱?南欢,你懂得什么叫做廉耻吗?!” 。 第五十四章 南欢听到这话, 她捂着嫣红的唇角,低低的笑了一声, “不知廉耻吗?” 下一秒, 她的手探进宋暮的领口,拉开他本就松散的衣襟,露出他强健却并不十分夸张的身体, 紧实利落的肌肉线条。 这是一具充斥着力量与危险的躯体,每一块肌肉在昭示着蓬勃的欲望。数道长短不一从胸口到小腹的疤痕,就像是猛虎背上的斑斓花纹,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压迫感。 宋暮的身体一僵, 他低眸看着南欢,手指微动又放下, 视线无所适从的飘忽了一瞬, 又定了下来,冷冷的盯着魏玉。 不敢去看南欢,亦不敢碰她, 更不敢阻止。 南欢的目光缠绕在宋暮的身体上,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和表情, 乃至于动作都表现得无比自然, 就好像这样掀开宋暮的衣服, 抚摸他的身体, 她已经做过千百遍一般。 她贴近他,彼此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物互相传递,他的身体是滚烫的,像是靠近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只有宋暮能够感觉到南欢触碰他身体的手, 紧张到掌心出了一层潮湿的薄汗。 她的演技的确很不错。 分明在做着这样放浪又大胆的举动, 可南欢那张梅花霁雪般高洁柔丽的面容上却无一丝羞愧之色, 反倒带着隐隐的笑意。 魏玉的眼睛看不到宋暮,南欢占据了他所有的目光。 他觉得眼前这张脸陌生的可怕,面上神色变幻,一时连呼吸似乎也变得困难起来。 “我对着我的夫君,在我们的床上。夫妻之间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顾御史连王爷的房中事都想插手,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玉指从锁骨慢悠悠的滑到男人的胸口,像是生怕魏玉看不见,她的手指沿着伤痕轻轻的摩挲。 宋暮的呼吸变得微不可闻,他屏住了呼吸,难以控制心跳。 往常南欢绝对不会做这种举动,可此刻她从魏玉的神色中品味出了一丝快意。 她想要让他品尝她曾经承受过的屈辱与痛苦。 魏玉愤怒到了极致,反倒冷静下来,“囡囡。我知道你生气我不认你,假名顾安。我作为御史作为顾安的确没有立场来指责你, 可今天我是作为魏玉来这里的。你忘记我们曾经定下的誓言了吗?我们青梅竹马那么多年的感情你就要这样轻易舍弃吗?” 南欢眼含讥讽与嘲弄,“原来如此。你想要做顾安时,我便是疯妇,得滚远一点。你想要做魏玉时,我便是囡囡,得跟着你走。你此时竟然还有脸提当年的誓言,你背誓娶妻时,又将誓言,将我放在何处。” 魏玉听到这话,一时气短,声量弱了下去,“这件事算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是有苦衷的。” 南欢,“什么苦衷?是郡主强抢民男,还是有人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另娶?你既有二意,为什么不来信一封告诉我?” 魏玉的双眼布满血丝,那双总是多情自持的桃花眼,此时仿佛笼了一层粉红的血晕。 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能喃喃道:“我心中仍有你。囡囡,我心中只有你。” 他要怎样回答,回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成婚后告诉她。 一日又一日的拖着,想着只要再等一等,或许能瞒住,或许他回京,她也不会知道。 只要给他几年,让他恢复旧姓,手握大权。 那时风风光光的去见南欢,一切都来得及。 他下意识的逃避做出选择,他没有办法去选择放弃南欢,也舍不得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 其实他心中一直都是知道的,他太清楚南欢的性子,她性情刚烈,绝不肯低头。 此事若让她知道,她必定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所以只能瞒着,瞒到无法再瞒,赌她心中对他的情意有多重,日后慢慢弥补。 他总想着他们的情谊深厚,只要他诚心弥补,总是能让她与他重修旧好。 他没想到她会生病,更没想到她会另嫁他人。 魏玉从怀中摸出半面银镜,他急切的上前,想将镜子递给她看,“囡囡。你看。当年的镜子我一直都好好的贴身带着。我心中是有你的。” 南欢伸手,夺过镜子毫不犹豫的将它掷了出去。 听着镜子落地的脆响,魏玉面色霜白。 南欢却是大笑一声,她的目光徒然锐利起来,“我早都说过,你我的情意就如同那半面摔碎的残镜,早都毁掉了。你已背誓,我与你便再无半分关系。” 她侧头看向身边的宋暮,目光又柔和下去,仿佛含着一汪春水,“如今我心中只有殿下。” 从前囡囡可是连碰到他的手都会脸红退后三步,可如今靠在他人怀中也泰然自若。 初识人欲,是因着年少时的一个荒唐的梦。 梦境中少女娇声若莺啼,冷香清到骨,声声玉郎,让他明绿染春丝,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明了自己的心意。 自此他面对她,再难心静如水,私下将她的名字描摹千百遍,辗转反侧。 即便在梦中,他仍舍不得冒犯她,又生怕自己表现的孟浪会吓到她,只不停在心中劝告自己,君子当洁身自好。 他年长她几岁,本来一切顺理成章只要耐心等待,便总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魏家出事并非他所愿。 这些年他一直盼着与她再见,重逢,明媒正娶使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他。 让一切重回正轨。 ‘我的夫君’,四个字刺破了他所有的幻想与自欺欺人。 此时他方才了悟,想要带走她是不可能的了。 他已经彻底失去她。 无论她是生,是死,她的心中都不再有他。 她嫁给了宋暮,不是被强逼,而是心甘情愿的嫁予了他人为妻。 她会与另一个人恩爱情长,白头偕老。 心中疼痛难休,好似尖刀剜骨。 魏玉以手抵住心口,强撑着维持最后一点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理智,“囡囡。就这么恨我吗?我们真的就没有一点可能了吗?” 南欢懒洋洋的靠在宋暮的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就像是一只得宠又慵懒的猫,用手指按压着宋暮的胸口的肌肉,眼底闪过一线饶有趣味,“夫君。他既成心想为你效忠,何不全了他的心愿。不过也不能没个章法,若是人人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后咱们王府的颜面往哪里搁呀?” 宋暮听闻此话,硬朗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低声问她,“你想怎么处置他?” 南欢观察着魏玉的表情,将他的所有情绪都收入眼底。 真奇怪,曾经名满京城以风姿卓越出名的魏公子,一袭澜衫,永远风云不惊,矜贵疏冷。 她生怕忘了他的风采,将他俊秀的眉眼亲笔描绘了千百遍,总觉得这张脸是世上再无人可比。 可此刻看着眼前的人,却跟记忆中的人分毫都对不上号了。 他狼狈的样子,原来跟她一样可笑。 原来他也会感觉到屈辱,原来他也会因为被背叛而伤心。 此时才后悔才伤心,未免也太晚了。 “小惩大诫一番,我看宫刑就挺合适。这样方便将顾御史留在王府中,也好日夜为您尽忠。” 她竟然这般憎恨他,竟能想得出宫刑这样恶毒折磨人的法子,留他在身边做个太监让他日日看着他们恩爱。 心底那根弦在某一刻绷紧,奏出一声哀鸣,徒然断裂,空空如也的心房只剩一阵阵的悲鸣回荡。 魏玉的目光落在女子面上,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睛,红了眼圈。 宋暮沉默的点了点头,像是将这话听进去了,又像是在肯定南欢的想法。 魏玉后退一步,他怆然惨笑,“士可杀,不可辱。囡囡,你既然这般恨我,何不亲手杀了我?” 宋暮一把抓起手边的锦被,用被子将怀里的人裹起来,抬眸瞥向窗外,“你们还在等什么?” 嘭—— 一声巨响,几个人破窗而入。 这是几个南欢从未见过的人,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禁军的衣服,也不是府中仆从的衣物。 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魏玉便已经被制住。 他像是一条遭了重击的鱼,反应呆滞,连个挣扎的动作也无。 最后只固执的抬起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南欢,一直看着她,直到他被拖出门去。 宋暮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动作熟练的捂住魏玉的嘴,几个人将人拖出了房间,只留下一个人跪在床前。 “属下失职,请殿下惩戒。” 他垂着头,不敢直视床上的二人。 人被拖走了。南欢从被子里钻出个头,又挣扎着弄出两条胳膊,她手中匆忙的将宋暮的衣襟合上,动作匆忙,指节又擦过男人紧实的腹肌。 宋暮低低抽了一口气,南欢的手不甚明显的一颤。 她收回手,掌心撑着床榻起身,背对宋暮去将床帏拉上,深吸一口气,问床榻前跪着的人,“我院子里的婢女现在如何了?” 男人垂着头,恭敬的回答,“王妃放心,入院的凶徒一共七人,另有两个人在府中内库点火,皆被擒住。王妃的婢女有两个人受了轻伤,其他人被迷药迷昏。我们请来了大夫看过,她们明日便能醒来。” 宋暮是第一次宿在王妃的居处,他们怕打扰了王爷的好事,将本该内外防守三米之内的人都撤出了三百米。 就是这三百米,使得内库起火,全王府的守卫都被抽调去救火。他们反应过来时,魏玉已经趁机带人闯进了房间。 他们不敢贸然强闯,只能守在门窗之外。 这种等待,是基于对宋暮本身武力值和魏玉武力值两相对比所做出的判断。 宋暮的反应很平静,“自己去领罚,让今日当值的禁军统领来见我。” 第五十五章 人退了出去, 南欢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殿下,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她的目光不太敢往宋暮的脸上放。 人前,别人的目光会给她一种压力,尤其在魏玉面前, 她拼命的想要展示自己与宋暮是情投意合。 但私下里,她与宋暮并没有她所展现出的那么恩爱。 在意外同床睡了一晚上,又遇上魏玉这件事,她激动之下亲手扒了宋暮的衣服后,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暮。 宋暮挑了挑眉,“这会儿你不该说对不住。你知道你该说什么吗?” 南欢一怔, “说什么?” 宋暮倾身靠近她, 他一靠近,南欢的上半身就往后仰。 宋暮按住她的肩膀,笑着看着她, “你应该说多亏夫君在, 夫君真好。” 南欢眨了几下眼睛, 感觉面上发热。 但眼下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清楚。 南欢抬起眼看着宋暮, 夫君当然是叫不出口的。 她岔开话题, 认真解释, “今日的事情,我事先并不知道。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 魏玉突然闯进来,这是她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 他说的那些话, 讲给旁人听, 又加上她曾经与魏玉的关系。很容易生出一些是她事先与魏玉商量好私奔的猜测。 如果不解释清楚, 她怕会让宋暮心生嫌隙。 南欢的表情认真,宋暮的神态也正经起来。 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后,宋暮做出过一些努力,也想过用权势从魏玉的手中抢人,逼迫南氏嫁女。 但那些疯狂的想法都终止于他偷偷的跟在南欢身后,看她虔诚的跪在佛前,在并生的古树下供上象征姻缘的红牌。 他在她走后,取下那块红牌,红牌上是她的笔迹,娟秀的小楷一字一句写着对魏玉与她未来美好的祈愿,字字句句都是钟情。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与君子这两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权势或许能让他不择手段的抢来南欢,但南欢并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人。 人心与恋慕,不是权势能够强夺的。这样浅显的道理,他还算清楚。 放弃两个字太难,他做不到,却又看不到任何希望,苦闷难消,只能离开京城,逃避她的幸福。 最是桀骜不驯的少年,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伤心的滋味。 听说魏家出事,他们的婚事未能如约举行,南欢为了魏玉被赶出家门。 宋暮回到京城,这几年她在等魏玉,他又何尝不是在等她。 他旁观了她这些年的固守与坚定,比谁都更清楚曾经魏玉在她的心中占据多么重的分量。 他思索片刻,方才抬眸看着她,试探着开口道:“我相信你。如果你对他仍有些许不忍亦或者念及旧情,我也可以理解。”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了南欢的意料,她拧眉看着宋暮。 这种心绪很难形容,他的信任让南欢先觉得高兴,可很快又想生气。 高兴是因为他愿意这样相信她,没有小心眼的因此而不虞,对她心生间隙,生气则是因为他未免也太容易相信她,太宽宏大量。 她发现自己好像更希望他小气一点,斤斤计较一点。 复杂的心态反复拉扯,南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按下思绪,面色冷淡,“我与魏玉早已没有任何干系,我对他没有任何旧情可念,最多也就是有些仇怨要报。” 若说宋暮全然不在乎魏玉方才那些话,一点都不会记恨情敌,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几年他明面上并没有跟南欢有过多的接触,私下却一直在派人看顾着她,当然魏氏一族的动向,也瞒不过他的耳目。 魏氏与肃王勾结在一起,魏玉娶了肃王小女儿的事情,他比京中大部分人都更早知道。 这几年里,他对南欢没有表露出任何心意,只能艰难的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生怕有一点越界会让本就讨厌他的南欢,发现他的心思更加憎恶他,甚至于躲避他。 两个人没有发展出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几年的努力,宋暮自觉也不过是让南欢对他的态度从眼中钉肉中刺,变成了平淡的点头之交。 他没能撬动南欢的心,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魏玉这个人。 明明他与南欢也是自小相识,只是迟了魏玉一点点而已。 魏玉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南欢的心,这份感情几乎毁了南欢。 最可恨的是魏玉拥有这样一份感情,却丝毫不懂得珍惜。 魏玉今天的行为,更是踩到了他的底线。 他愿意为南欢做出一定的退让,但前提是南欢仍旧在乎魏玉。 既然连曾经深爱魏玉的南欢都这样憎恨他,那么他没有必要再对这个家伙留情了不是吗? 宋暮轻笑了一声,眉眼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似乎心情很不错。 “那么你想如何报仇?宫刑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他的语气好像在怂恿她去挑个更残忍的法子的出气。 南欢迟疑了一瞬,“其实我刚才说宫刑,只是为了羞辱他而已。” 说什么宫刑,让魏玉做太监,日夜伺候。 不过是她知道魏玉心高气傲,故意折辱他罢了。 实际上且不说她没有这种让太监日夜观摩夫妻生活的爱好,就说她与宋暮之间的关系,他多待上一个时辰,她都演不下去了。 方才那一出,已经用了她毕生的演技。 退一万步,魏玉愿意做这个太监,她都不愿意留他在眼前碍眼。 谁敢把仇人放在身边,万一他鱼死网破下毒亦或者持刀行刺怎么办?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不想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死。 宋暮目光凝在她脸上几秒,没作声。 南欢领悟到宋暮眼神中的失望,解释道:“此人多诈,话不足为信。但总归是货真价实的郡马,殿下不如将他留下,细细拷问,问清他口中那个可以让肃王死的把柄究竟是什么。就算问不出肃王的把柄,能问出一些其他的信息,比如说肃王平日跟他的幕僚交谈内容,近期有什么打算也好。” 她话音微顿,又补充了一句,“问出这个把柄究竟是什么,让他将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殿下再杀他也不迟。” 她一开始很怕宋暮会拿她跟魏玉做交换,但转念,她又觉得这种担心毫无必要。 魏玉是自投罗网,进了王府就自身难逃。 这个送上门的把柄,他们想要知道,魏玉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一顿刑罚下去,他不开口也得开口。 圣人偏爱幼子,而肃王是皇长子,占了一个长子,朝中也有不少支持者。 她即便身处市井,也常常听到百姓争论不休,这两个人谁更适合做太子。 如今她作为宋暮的妻子,已经彻底绑在了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得不多做打算。 她的确想要报复魏玉,他是自己撞进她手里的。 强闯王府这样的行为,他作为御史,说出去就是知法犯法,轻的可以按一个冲撞王驾,重可以按一个心怀叵测,刺王杀驾。 无论是法理,还是人情,他们扣住他都说的过去。 他会这么蠢,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南欢本以为自己还要再等一等,精心谋划一番,才能让魏玉从云端跌落。 搞清楚南欢要留魏玉一命,并不是因为旧情,只是要物尽其用。 宋暮果断答应下来,“好。此事依你。” · 魏四站在窗棂后,推开窗户,仰头看着初升的朝阳。 距离魏玉带着人进入王府,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魏四无从知晓魏玉的行动是否顺利。 两个时辰前,王府上空亮起冲天的火光,滚滚烟雾笼罩了大半个王府。 紧接着,大批禁军从北衙赶来,一车一车的水被运来灭火。 一个时辰前,火灭了。 王府周围一里地被层层禁军把守,城内各个要道都被禁军封锁,动静之大使城内的居民百姓都不敢上街。 眼下到了开城门的时间,但魏四觉得今日城门是不会开了。 等在王府角门的车马在北衙的禁军到达王府前就只能回撤。 车马可以撤走,但王府内的人却没有按照计划出来。 这一次行动本来就准备的很仓促,更没有提前排练的可能,失败在意料之中。 他们这下有大麻烦了。 魏四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怎么才能把公子救出来?你快想想办法吧!” 魏四捏了捏眉心,“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光催我。有本事你来给我一个办法。” 年轻人一副天塌了的表情,“那咱们这不是完了。大公子要是没了,咱们可怎么办?” 这些死士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对魏氏一族尽忠,更具体一点就是对魏氏的宗子尽忠。 魏玉是嫡支,更是长房长孙,一出生就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宗子。 他父亲死后,他本该接替这个宗子的位置。 不过是因为魏家出事,族中子弟都在流放的路上,不好明目张胆的回到崖州在宗祠祭奠先祖,举行仪式,才耽搁了而已。 魏玉若是死在这里,他们真的是命都不够抵了。 魏四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胡话,什么公子就没有了?闭上你的乌鸦嘴。现在我是没有办法,但说不定金庭那位有办法呢?” 年轻人眼前一亮,激动道:“对对对。金庭那位大人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赶快给他去信一封吧。” 魏四抬手去收回支开的窗棂,他瞥了一眼满大街的禁军,“再等一等吧。这会儿信鸽可飞不出去。”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爬梯脚步声。 一个人捧着一叠信推门而入,“大哥,金庭来信了。” 第五十六章 听到金庭两个字, 房中的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这会儿满街都是禁军,他们想送信都送不出去, 这一叠的信究竟是怎么送来的? 而且这封信送来的时机也卡的太准了。 魏四神色复杂的盯着那封信上不算陌生的笔迹和质地明显产自金庭的纸张, 他产生了一种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的感觉。 时隔千里,无论是魏玉突然回京,还是他莽撞的行动, 失败的结果,一切都在那位大人的掌握和预料之中。 他抬头看向送信的人,“这信是怎么送来的?” 那人挠了挠头,“刚刚我听到后院咚的一声, 去看的时候,发现有人从墙外将包裹扔了进来。打开包裹就是这些信。” 这小院算是他们的暗中聚点, 平时由一对母女住着, 佯装成客商的外室,避人耳目,知道的人仅有魏四和不超过五个较为核心的死士。 魏玉本人都未必清楚这个地方。 一年他们也不见得会来一次, 也不会经常碰面, 主要是因为平时各自都有需要去做的工作和任务。 魏四和魏大不同, 他才是真正负责整个京城几百个死士日常活动的人。 他们用了很多年, 才将人手插进各个需要的地方, 收集各种消息。 可以说, 京城中大多数门户对魏四没有秘密可言,那些高门大户的阴私,他比他们自己可能都要清楚。 魏玉是魏四的主人,他是板上钉钉的宗子, 号令死士的信物在他手里。 严格来说, 魏四除了魏玉之外, 不需要,也不应该听从第二个人的命令。 在魏玉出事之前,他无权越过魏玉向金庭通信。 可这些信就这么轻松的递到了他们的手上。 年轻人咂舌道:“大哥。金庭那位还真是神通广大啊。他们那边的人怕不是一直盯着咱们吧?你见过他们的人吗?” 魏四神色复杂的摇头,“没见过。” 他走上前拿过那一叠信,发现每封信都用特殊的封蜡糊住了信口,外皮上只写明了交由谁,却并未写明信是谁写的。 但那位大人的字迹本就已经是最好的姓名标注。 一封又一封的信,厚薄不同,需要转交的人也不同。 年轻人在一旁嘀咕道:“大哥。那位这是什么意思啊?” 魏四将信塞进他怀里,“上面的大人是什么心思,哪里是你我能揣摩的,去送信吧。” 他相信最后的转机一定在金庭那位的身上。 毕竟除了那位,他们现在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了。 · 王府突然起火,火势绵延,烧了一部分宋暮所居的主卧。 万幸他当时并没有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这个消息惊动了太后,当日宫中来了人,手持懿旨请王爷与王妃入宫。 南欢是成婚后第一次套上王妃的朝服,以宋暮妻子的身份跟她一同入宫。 本来成婚的第二天,她就应该入宫谢恩的,不过那时她还在昏迷,便也就作罢了。 到太后的寝宫,女官承嘉一见到南欢便笑,“王妃可还记得我?” 南欢见到故人,低声唤了一声,“承嘉姑姑。” 她跟着宋灵做伴读,太后身边的人都十分熟悉。 承嘉是太后眼前最得力的女官,性子很温柔,做事仔细,听说十四岁就入宫在太后身边伺候,现在四十多岁也未曾成婚。 宋灵和她以前都受了这位姑姑不少照顾。 承嘉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笑盈盈的说道:“没想到一转眼当年那个小姑娘就这般大了,这身朝服啊,我见过不少亲王妃了,还是穿在您身上最好看。” 宋暮跟南欢并肩坐下,咳嗽了一声,“承嘉姑姑。皇祖母呢?” 承嘉走上前,从身旁小宫女手中的托盘取下两杯茶,弯腰放在两个人的手边,“二位先坐一坐,娘娘正在见礼部尚书柳大人。殿下,您稍微等一等。” 南欢喝了一口茶,状似无意的好奇问道:“柳大人。哪一位柳大人?” 她其实离开这个圈子已经很久了,正常社交都是前几日才恢复。 开酒舍的几年,她躲着权贵走,生怕遇到故人,遭人耻笑。 有关于朝堂局势,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印象中从她那位舅舅被问斩,她的外公跟着辞官卸任,离开京城,柳家就一直不温不火。 京城势头最猛的世家一直是魏氏一族,领的多是要职,她记忆中的礼部尚书还是魏家的一位旁支出身的魏大人。 不知道这柳大人又是她哪位好舅舅? 承嘉,“柳简柳大人。说来这位跟王妃您的母亲是同族呢。” “好像是见过这样一个人,”南欢问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同时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便自然的将话题转开,“姑姑,我记得以前您做的云糕最好吃了。” 太后之所以亲近承嘉,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承嘉有一手好厨艺,经常会亲自下厨做一些对太后口味的糕点。 承嘉笑道:“难得娘娘还记得我,这盘云糕是今早做的,您尝尝?” 南欢,“姑姑还是跟以前一样喊我三姑娘吧。” 小宫女捧着托盘上前,南欢接过糕点,盘子捧在手上,小心翼翼的捏起一块尝了一口。 她眼睛微微弯起来,真心夸赞道:“姑姑,这糕点比记忆中还好吃,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承嘉笑得愈发真心实意了,“哪里的话。若是三姑娘喜欢,等会儿我给您装点带回去吃。” 南欢自己吃了一块,还没忘了旁边坐着的宋暮,转手将盘子递过去邀请他,“殿……夫君,你也尝尝,这别处可吃不到。” 宋暮其实很少来太后的宫中。 他和宋灵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来太后这里如果打起来,一定是他吃亏。 他们两个很有默契的划分出自己的势力范围,宋暮不会踏入太后的寝宫周围,宋灵也不会去容妃的宫殿周围。 不过他此时发现南欢在太后这里,不能说是如鱼得水,也是收放自如,态度自然的比在王府还要松弛些。 他本来还担心她入宫会紧张,现在来看完全是多想了。 就连这位他见过几次,却从来记不住名字的姑姑对她的态度也比对他好得多。 这份亲切绝对不是因为她是王妃。 南欢又推了推盘子,不解的侧了一下脸,“我脸上有什么吗?你怎么不吃?” 宋暮眼里闪过一线顽劣的笑意,张开嘴,他指了指自己张着的嘴。 南欢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宋暮是让她喂他吃糕点。 可这……提前没说啊! 察觉到周围宫女和承嘉姑姑投来的目光,南欢不能大庭广众下不给这个面子,她硬着头皮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宋暮的嘴里。 她略有几分郁闷的盯着宋暮,有些怀疑宋暮就是吃准在人前她一定会陪着他胡闹才会这样。 这一大块糕点,他一大口咬下去,簌簌的往下掉渣滓,像是小雪花一样落在蟒袍上。 南欢见他这样毫不讲究的吃相,拿着他咬剩下的半截糕点,不知如何是好。 宋暮囫囵吞下口中的糕点,又凑上前将她指尖的半块糕点叼走,一口吞了下去。 这么一番动作,身上无可避免的落下了更多的糕点渣滓。 南欢手忙脚乱的放下盘子,又拿出帕子去擦他蟒袍上的糕点渣滓。 擦了两下,她的手就被宋暮的手扣住了,十指交缠,他垂眸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周身的威势似乎都淡化了几分。 南欢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想将手往外抽,却又抽不动,只能抬眼有几分紧张的看着宋暮。 宋暮攥着她的手抬起来,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糕点真的很甜。” 南欢的脑袋顿时只剩下一片空白了。 承嘉姑姑看着两个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心中暗暗感叹,这刚成婚的小年轻就是甜蜜。 一阵珠帘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安静。 南欢一把将手抽了回来,她将那只手缩在袖子里,面上强作镇定,起身向太后行礼,但手指却无意识的蜷缩颤抖。 “起来吧。” 南欢坐回原位,这一次特意稍微离宋暮坐的远了点。 但下一秒宋暮就挨着她坐下,照旧是二人肩并肩。 太后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见两个人都全须全尾的才松了半口气,又定睛看了南欢几眼,眼见着她瞧着面色红润还算健康,方才将那口气完全松了。 “哀家一早听说平北王府着了火,这心就一直砰砰砰的跳,担心的吃都吃不下。平白无故这火到底是怎么起得?” 宋暮,“让皇祖母担心了,昨日有几个小贼闯进王府点了火。人都已经抓到了,皇祖母不必担心。府中没有人受伤,只烧了几间房子。” 太后在主位坐下,“人没事就好。这些贼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真是可恶。我听说你的主卧都被烧了。要不然老七你回宫住上些日子,容妃的宫殿现下也是空着的。” 圣人离宫,带走了几位得宠的嫔妃伴驾,其中就有宋暮的生母容妃。 “王府烧得不算厉害。臣都成婚了,不好再住在宫中。况且……” 宋暮侧过头看着南欢,南欢让他看得心口一跳,有了种不妙的预感,果然接下来便听他说道:“主卧虽烧了,但南欢的居处无事。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两个人住一间房就够了。” 他说的那么平静坦然,让南欢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丢失了一段他们商讨好住在一起的记忆。 太后看着两个人之间搅不开的甜蜜氛围,面上也多了点笑意,“哀家见你们感情这般好,也算是放心了。” 第五十七章 南欢娴静的垂下头, 对此不发表意见。 太后又关切的问道:“小阿欢,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南欢抬起头, 柔情蜜意的看了一眼宋暮, “多亏王爷对我这些天的照料,我的身体好多了。” 宋暮对她这番柔情蜜意照单全收,看不出半点不自然。 南欢垂下眼, 心口微动。 或许宋暮这样才是对的,她太胆怯了,也太扭捏了,总是把自己放在被动的境地, 被动的接受成为‘王妃’这件事。 想要真正去做更多,她应该主动一些。 况且, 她现在扪心自问, 对宋暮并不讨厌。 她脑海中鬼使神差回想起宋暮背着她走在月光下的场景,耳后又有些发热。 她用余光悄悄的瞥了一眼宋暮,又飞快的收回。 宋暮对她的确很好, 不论这份好日后会如何。 至少他给了她很多很多的关心和照顾, 在她最需要关心和照顾的时候。 她抬起眼, 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看小辈和和美美, 幸福美满。 太后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她抬手对南欢招了招手, “来。小阿欢,来哀家这里。” 南欢依言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褪下自己腕子上的一串佛珠。 承嘉在一旁看得眼皮一跳,太后贵为一国之母,当然不至于缺首饰。 只是这串佛珠大有来历, 据传是一位身具大功德的得道高僧的遗物, 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高僧加持。 珍珠翡翠易求, 这样一串手珠却天下难求。 宋暮的目光并非落在佛珠上,事实上他对于女性的首饰和佛教用品的价值根本一窍不通。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承嘉,从这位女官的表情变化猜出了这佛珠的价值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更珍贵一些。 太后伸手牵过她的手,抬眸看着她柔声道:“哀家知道你跟灵儿那孩子不同,从小就体弱。哀家看你从小贴身就带着长命缕,成婚那日腕子上没了长命缕,这人也去了半条命。 这佛珠乃是高僧所赠,护佑了哀家这十数年。今日哀家赏了你,你便贴身带着吧,希望它能代替长命缕护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为皇家早些开枝散叶。” 这种亲昵的姿态与口吻比从前都更深一步。 一番话既点明了太后以往对她的关注和恩宠,又暗暗表达了太后对她将来的期望。 宋暮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南欢的腕子上,他记忆中南欢的手腕上的确有一条长命缕。 那东西一般是父母给孩子编的,或者……夫婿给妻子编。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腕子上不再有那条长命缕。 他开始仔细回忆了一番,最终确定,时间大概在魏玉回京之后。 曾经南欢腕子上束着的长命缕是魏玉亲手所编,从带上起便多年不曾离身,直到下定决心毁去那面镜子,撕毁那些画像,长命缕自是也剪断了。 看着那串佛珠,南欢的喉咙好像哽住了一口气。 她不希望自己的手腕上再多出任何东西,无论那玩意是长命缕还是别的什么。 她从太后的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跪在了太后的膝前,“此物我不能收。请您收回懿旨。” 太后蹙眉,有几分不悦,“为何?” 气氛陷入凝滞,周围的宫女齐齐垂下头去。 这样的赏赐代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看重,以往南欢不是没有在太后眼前待过,但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厚赏。 或许宋灵真的将她看做姐妹,但南欢始终清楚无论太后表现的对她有多喜爱,她自己的位置都不会改变。 她并不是太后的孙辈,只是一个借住的外臣之女。 因此她平日对待太后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这种小心让她拿捏好了进退不至于失度。 太后此刻的示好,与其说是赏她,不如说是在赏宋暮。 太后的赏赐从来都可不是轻易能拒的,尽管她并不想接受。 那就得想点别的办法了。 宋暮思索着怎么开口打这个圆场,话还未出口。 南欢眼眶微红,她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泪光在眼中打转,哽咽道:“太后为重,妾为贱。岂能以妾身的贱体独占这宝物,令您蒙受危险?” 太后眉宇舒展,被南欢的情绪感染,也双眼微红。 她想起那几年南欢生活在宫中的日子,她弯下腰扶起南欢,“好孩子,起来吧。哀家知道你一向是个孝顺的。”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南欢又应付了几句,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宋暮的目光落在南欢身上,眼底漫开一线柔和的笑意。 气氛重新变得缓和而轻松。 “前两日安南的郡守柳宣送来一对祥瑞两只苍鸟。承嘉,领阿欢也去瞧瞧,沾一沾祥瑞的福气。” 南欢这便清楚太后是有话想跟宋暮单独说了,她起身向两个人行了一礼,跟着承嘉离开。 长廊里挂着几个材质不同的鸟笼,人一进来,笼中的鸟听到声响就振翅鸣叫起来。 鸟鸣声此起彼伏,啼声颇为美妙。 多年没有进宫,此时回到这熟悉的地方,景致与鸟啼声都没什么太大改变。 两只有半人大的苍鸟被养在假山上,它们像是鸡一样在山石上行走,亮丽的羽毛在阳光下流转着华彩。 南欢站在走廊里,瞧着不远处的两只鸟“这样放着鸟会不会飞走?” 承嘉笑道:“这对鸟送来的时候还能飞,后来剪了几根羽毛就老实多了。您别看它们漂亮,但平日是要食肉的,凶着呢。站在这里看一看,您可千万别往里走。” 南欢笑着称赞,“不愧是祥瑞,这吉鸟非常漂亮。” 两个人交谈了几句,有小宫女来找承嘉。 南欢柔声道:“姑姑回去吧。我想多沾一点祥瑞的福气。” 承嘉,“好。娘娘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她们就是。” 她弯腰向南欢行了一礼,带着两个小宫女离开了,更多的宫女仍被留下来。 目送着承嘉姑姑离开,南欢找了个僻静阴凉的地方坐下。 王妃命服的衣服有些重,在这个时节又显得格外厚,更别提最厚的一层外袍下还有四五件衣裙,一套下来更是闷热。 她站一会儿就站不住了。 一个人坐着,她忍不住开始思索起太后和宋暮会聊什么。 在见他们之前,太后在见礼部尚书柳简,宋暮和太后要聊的事情会不会与柳简有关? 她的目光偏移到假山上的两只苍鸟身上,安南的郡守柳宣,前两日才送来的祥瑞,偏偏又是一对苍鸟。 太后不喜猫,喜鸟,年纪越大,就越笃信起了佛道鬼神之说。 又是祥瑞,又是苍鸟。 这祥瑞来的还真是又妙又巧。 南欢没坐太长时间,宋暮便跟太后聊完了,带她一起出宫去。 一坐进王府的马车,南欢就抬手解开了命服的外袍。 宋暮坐在马车里,看着南欢的动作一怔。 南欢拉开衣襟,一面脱衣服,一面在他身边坐下。 她的动作从容又自然,坐下时已经脱下了最厚的那件外袍,抱在怀中。 没有跟以往一样选择坐在对面,她这一次选择与他坐在同一侧。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身上都带着潮热的气息。 南欢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不留一点缝隙。 宋暮敏锐的察觉到南欢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 他侧过头看向南欢。 南欢上身罩着一件稍薄一些的罗裳,她在宋暮的注视下有些僵硬,但还是强作镇定,做出一派自然的表情转过身将怀里的衣服递给他。 她向他提出请求,声音又轻又柔,“夫君,可以帮我拿一下这件衣服吗?抱着太热了。” 宋暮眼皮一跳,心口好像跟着也重重的跳了一下。 他定睛看了南欢几秒,还是伸手接过衣服。 “苍鸟好看吗?刚才你去看苍鸟有遇到什么人吗?” 南欢侧过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她面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苍鸟很漂亮,它们是一对两只,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就跟锦缎一样美丽。 但我不喜欢这种被剪了羽毛飞不起来的鸟。鸟还是飞起来更好看一些。你说呢?” 南欢对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当然她以前也是很少会躲闪的。 宋暮回想着南欢看向他的目光变化,在宫中时,少女总是对他故作视而不见,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润,充满警惕,像只聪明的灵鹿。 对着其他人却很温和,无论面对是父皇还是夫子,她都没有像是他的姐妹一样露出畏惧的神色。 他从北州回来在酒舍中见到她,她看见他时,眼神震惊,只一瞬,震惊便化为浓浓的警惕。 随着时间流逝,她看向他的目光不再那样警惕,而逐渐变得冷漠平静,那双曾经无比明亮璀璨的眼睛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变得黯淡,看人开始习惯性的闪躲。 她好像开始畏惧面对他人。 魏玉回京这段时间到她生病,他脑海中闪现出她一次又一次哭泣的面容,满溢着痛苦的泪眼,灰暗疲惫了无生机的目光。 此时南欢的双眼明亮的注视着他,再不见一丝灰暗。 在这样的注视下,他的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鸟兽归林,方是仁德。” 南欢看着宋暮,她掐了一下掌心,才努力将想好的话说出口,“我就知道夫君能理解我的想法。” 这样的话说出口,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又是一声夫君,空气都好像弥漫着甜味。 宋暮看了南欢好几秒,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嘴角越飞越大,他喃喃道:“我以为人后永远听不到你心甘情愿喊我夫君了。” 第五十八章 南欢, “我好好想过了,你对我很好。” 不止对她很照顾, 而且几乎事事顺着她的心意。 而且相处下来, 她发现他身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优点。 宋暮眉骨抬起,插话道:“所以你要报恩以身相许?” 南欢摇头,“不是以身相许。我是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报恩舍命都容易, 可以身相许是一件没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了解自己的性格,她很执拗,固执,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其实有很多大的小的缺点。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伴侣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一年面对一个不喜欢的人, 可能一时能够因为恩情而怀揣感激之心和对方很好的相处。 但十年,二十年,恩情与感激消磨殆尽, 难以处处都依顺。 如果要委身一个她所憎恨的人, 不喜欢的人, 同床共枕度过十年, 百年。 她宁愿选择死。 答应成婚, 一半是万念俱灰, 破罐子破摔。 一半是想要死前最后报复南袤一次,出一口气。 现在她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够活多久,但她渐渐走出了之前的绝望与颓丧,心情不再那样沉郁悲伤。 伤口会慢慢愈合, 情绪会随着时间消退。 这桩破罐破摔答应的婚事并不算糟糕。 她承认这段时间的相处, 自己有一点点被打动。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近, 宋暮一转头就几乎是在贴着她耳边说话,“试着喜欢我吗?” 温热的气息吹进耳朵,半边脸都烫得过分。 这种情况下,南欢下意识挺直了腰,她侧过头与他对视,一板一眼的纠正道:“试着成为你的妻子。我会努力做好我该做的事情。” 三姑娘哪怕脸红到了脖子,也仍旧很擅长嘴硬。 “成为我的妻子,没有什么该做的事情。” 宋暮的眼睛像是包容的,温柔的海洋,“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就好。我并不缺仆从,也不缺一个管家。我希望我的妻子每天都能开心,你不用在任何人面前勉强自己,更不用在我面前勉强自己。” 或许让别人听到都很难相信,威势深重,说一不二的平北王口中会说出这样温柔的话语。 宋暮有无数个机会强迫她顺从他,可他一次都没有。 独一份的温柔,仅仅对她一个人的包容和退让。 这种包容让她感到微妙的安全感。 又总是觉得太过于好了一些,好到让她难以完全放心。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南欢的话音微顿,“你的变化很大。” 她看着宋暮的表情,斟酌着说道:“这段时间对我未免太过于容忍了。” 这几年其实她隐隐有感觉到他对她的包容。 如果不是确信他会答应,她也不会把想见魏玉那种离谱的要求对他说出口。 她知道他面对很多事情都大概率不会拒绝她,嫁给他之后,他应该会对她不错。 这是她在答应跟他成婚时就有所预想的。 但他对她的容忍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类似的问题,类似的话,南欢说过不止一次。 她反复问同样的问题,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行为暴露出她对这段关系的不自信和对自己的不自信。 宋暮眉目如峰峦,他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曾听人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山野里遇到一只很漂亮的鸟,发现它能够口吐人言,而且鸣声动听,他惊讶极了,因为发现一只会口吐人言的鸟,一只跟其他任何鸟都不一样的鸟。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鸟,鸟很高兴,愿意与他亲近。日久天长,鸟喜欢这个人,就衔来野果送给他。人更加喜欢鸟,想要占有这只独一无二的鸟。 他便骗鸟进了笼子将这只鸟带回家。用自己最喜欢吃的肉和牛乳去喂鸟,鸟却不愿意吃,没有几天就死亡了。” 一番话娓娓道来,不紧不慢,他的目光落在南欢的面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南欢的表情微妙,“所以我是这只鸟?” 这些话不像是宋暮能够说出来的,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在说谎。可以说,这段时间他对她一直很坦诚。 给宋暮讲这个故事的人是谁? 她大概能猜到这个故事是什么时候讲给宋暮听的。 宋暮对她的态度改变是从她离开南府开酒舍时起,再见到回京的宋暮,他对她的态度跟在宫中完全不一样了。 是因为故事中的鸟被人抓走之后未能成活才让宋暮改变了对待她的态度? 能够用一个故事劝动宋暮做出这么大的改变,这个人可不简单。 而且她应该感谢对方。 因为对方故事中的那只鸟与她有某种相似,她设想了一下自己如果被宋暮以权势相逼入王府,的确最大可能是自杀,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开始心甘情愿的成为宋暮的妻子。 她将宋暮身边的人思索了一遍也没有头绪。 宋暮掌兵,身边应该也有幕僚,所以那个人是他的幕僚吗? 南欢的反应在宋暮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一开始将这个故事讲出来是想当时南欢的状态会把周围所有情况都下意识往坏的地方想。 这个故事,南欢可能会将自己代入那只鸟,因而更加难过,悲伤,感到无助。 现在南欢的状态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明显的悲伤情绪。 “你当然不是鸟,这个故事只是一种类比。我就像是那个愚蠢又短视的人。你在我的眼中独一无二。我当然希望占有你,希望成为你的丈夫,每天都能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了解有关你的一切。我更希望你对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不过我以前已经弄砸过一次,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弄砸这一切,不能禁锢你,也不能再做招你讨厌的事情。” 南欢,“殿下……未免太过于坦诚。” “所以我一直想要讨你的喜欢。三姑娘,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能告诉我我有讨到你的喜欢吗?” 南欢有些难以相信宋暮会直接就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他总是这么直接,她只要问就回答,答案明确。好像不会有什么丢脸,不好意思,羞耻难以开口,更不会犹豫。 无论她什么时候问,怎么去问,答案都永远是同一个,清晰明了,坚定不移。 这份坦坦荡荡的真心可真是比任何阴谋诡计都让人心慌意乱,无法招架。 她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想要占据主动,想要,想要跟他更进一步。 但每每真正面对他,让她失去主动的都是这份完全不在她预料之中的炙热真心。 现在他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同样抛给了她一个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有讨到她的喜欢吗? 南欢思索了半响,还是决定坦诚一些,“喜欢这种情绪很复杂,我现在并不讨厌你。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 她眨了一下眼睛,声音低了下去,艰难的说出了口,“或许有一点喜欢,我也不确定。” 宋暮,“只有一点点也够了,足够我开心很久。” 南欢不想再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有些慌乱的想要岔开话题,“是谁告诉你这个故事?”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把心底最困惑的问题说出来了。 宋暮说有人曾告诉他,而没有直说是谁告诉他,其实侧面就在说明他并不想告诉她这个故事出自谁的口中。 没有等她想出其他的话再次岔开这个话题,宋暮已经简单的回答她,“我的母亲。” 这倒不是一个很出乎意料的答案。 其实容妃的容貌在美人云集的后宫并不是最出众的,圣人又一直是个寡情的性子,宠妃短则两三个月一换,长则两三年,后宫中只有这位常青树一直屹立不倒。 更难得是尽管一直圣宠不衰,但容妃没有跟眼下那位嘉妃一般大张旗鼓的要修宫殿,修寺庙,要各种各样的好处,张扬到人尽皆知。 她见过对方几次,宫中的宫婢与太监普遍对她抱有好感,认为她是一位好相处而且善良低调的主子,她的感觉跟其他人类似。 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容妃的话,那就是‘淡雅如菊’。 以前她还暗暗感叹过这样好相处的娘娘生出宋暮这种混世魔王,多少有点奇怪。 宋暮眯了眯眼,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你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母亲在教我?” 南欢连忙摇头,“我没有这种想法。” 宋暮张口好像还要说什么。 南欢心烦意乱,她放任自己冲动的倾身捧住他的面颊,亲了下去。 她确信这是自己此刻想要做的事情。 拙于口舌,不知道怎么解释,也说不出口那些直白的有关于心意的答案。 不如用行动回答。 这一次没有人在旁观看,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宋暮抱住她的腰身,将这个冲动的吻变得缠绵而让人沉迷,压抑已久的情与欲一旦得到机会就像是燎原的火焰,将理智燃烧殆尽。 本就闷热的马车,好像温度成倍增长,连身体也融化在这炙热之中。 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南欢身上方才学会克制二字。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宋暮方才放开她。 南欢面色嫣红,无力的伏在他的胸口,低低的喘息。 宋暮捧起她的面颊,又笑着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相信你没有这种想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做这些事情没有人教我,我只是很想让你开心一些。” 第五十九章 南欢的理智还有些不太清醒, 她本能将脸埋进宋暮的胸口,逃避回答这又一次直白的表露心意。 马车停了下来, 马夫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殿下咱们回府了。” 南欢条件反射直起身,却又被宋暮的动作的制住。 宋暮抖开命服的外袍将她裹住,然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经抱着她走下了马车。 垂着头在迎接的全安一惊,继而担忧的问道:“殿下。王妃的身体不舒服了吗?要不要我现在去请太医?” 南欢将脸埋在宋暮的胸口更加不敢抬头了。 宋暮的脸上很平静,“不请太医, 去北衙请胡大夫来。” 说来很奇怪,南欢其实是不想被宋暮抱着回去的, 但半路上她就意外的在宋暮怀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可能是因为今天起得太早了,见了魏玉又进宫见了太后,来回奔波, 闷热又出汗, 太过于疲惫了。 南欢撑着身体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床的内侧传来一道有几分含糊的声音, “睡醒了吗?想喝水吗?” 南欢吓得心脏怦怦跳, 原有的几分不甚清醒的睡意也瞬间没了, 她瞪大眼睛往床榻内侧看去。 只穿着一件单薄寝衣的男人慢吞吞的坐了起来。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话出口,南欢自己就反应了过来,“主卧烧毁了。” 所以从今天起, 他们真的要跟正常夫妻一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是啊。主卧烧毁了。我只能和你住在一起。三姑娘, 应该不会介意把床分我一半吧?”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松散低沉的, 尾音总有些轻飘飘的,好像还带着困意。 南欢干笑了两声,“夫君这话说得,我怎会介意呢。妾身好生心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睡的时候又被喂了药,说这话的时候南欢不仅舌尖发苦,苦意从舌尖蔓延到了喉咙眼。 宋暮的神态散漫,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面颊,“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放心,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嗓音很哑,我去给你倒点水。” 南欢听到宋暮这话,稍微松了一口气,她目送着宋暮从自己身上翻过下床去倒水,“我睡着的时候药已经喝了吗?” 宋暮倒了两杯茶,自己喝了一两口,端着另一杯走过来递给她。 南欢接过茶杯,意外的发现这茶水还是温热的。 宋暮的回答幽幽落进耳朵里,“嗯。喝过了。我一勺一勺喂着你喝的。” 她听到这话咳嗽起来,差点让茶水给呛到。 宋暮,“慢点喝。” 南欢赶忙喝了两口茶水缓了缓,她喝完水,宋暮又很自然的收走了她手里的杯子放回桌边。 “你看,我跟你住在一起还是有点用处的。” 南欢沉默了一瞬,“劳累殿下亲自照料妾,妾身甚为惶恐。” 她大概能猜到宋暮是因为她醒了又坐起来有了动静才被惊醒的。 如果她被别人惊醒,多少都是会有些起床气。 记忆中宋暮上学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被夫子叫起来都要发火。 她自己睡够了醒了,把他吵醒,心里有些愧疚不安。 宋暮揉了揉她的头顶,“没什么好惶恐的。你是我的妻子,再说这种话就太客气了。” 他倒是怪不客气的,南欢捂着头顶躺下。 两个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仍旧是两床被子,两个枕头。 南欢背对着宋暮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她翻了个身,看着前面的人。 房间里黑漆漆的,她看不清宋暮的面貌,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 时间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忍不住开口,轻轻唤他,“殿下,你睡了吗?” 宋暮很快回答她,“没有。有些睡不着,我们聊会儿吧。” 南欢,“殿下是不是一直睡得很浅?” “倒也不是。以前一直睡得很沉,去北州有一天半夜有人摸到了我的床上。从那以后有人就会睡得轻一些。” 南欢想起扒了宋暮衣服看到的伤口,“殿下,不,夫君身上的伤就是那时受的吗?” “嗯。大部分都是那段时间受的。” 南欢看着宋暮不甚清晰的轮廓,眼底划过一丝犹豫。 其实那天有看过几眼,但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谁有心情去仔细观察呢? 她一直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了解的事情造成这样大的变化。 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我能看一看吗?” 黑暗中没有人回话,但南欢能听到他的呼吸,她紧张的握着胸前的被子。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有一点点后悔,但很快她又定下心来。 她虽未经过那事,但年纪已经不算轻了,比邻倡肆住了几年,就算没见过也听过。 凡是夫妻,又是年轻的夫妻,同睡在一张床上,发什么都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只是看看伤口而已。 有点亲密的行为也算不上冒犯,就算真发生了那种事情,也是迟早都会发生的。 宋暮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以的?” 南欢撑着身体往前躺了一点,慢慢伸出手揭开自己身上的被子。 彼此的距离拉近,她方才能够看清宋暮的面目。 南欢触及对方含笑的视线,便好像心口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她红着脸将手伸进他的被子。 宋暮,“娘子需要我帮忙解衣吗?” 南欢的手指触到了男人的衣服,她听着宋暮说话,有一瞬的闪神,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手仍然向前,掌心一下按在了男人的躯体上。 她的掌心微凉,掌心隔着一层薄衣触碰到的肌体却很热。 彼此触碰在一起都是一静。 南欢反应过来宋暮说了什么,又根据形状猜出了自己掌心摸到了哪里,她浑身僵住了。 宋暮握住她的手腕,他看着她的表情,“这位置可不对。” 南欢没有反应,默默垂下眼,躲避他的目光。 宋暮松开她的手腕,她却又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的手在被子下面交握。 他握着她的手腕上移,另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衣服。 南欢的手跟着他,掌心沿着他的皮肤一点点的摩挲,最后触碰到了紧实的肌肉上隐隐凸起的伤痕, 南欢的手指一点点摸过凸起的伤痕,双眼虽然未曾看到,脑海中无可避免的浮现出了画面。 “当时很疼吗?” 他得胜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就连酒馆中来自不同地方的商人都在谈论。 起初人们都不相信这个自小就没什么好名声的年轻皇子能够打胜仗,有人说肯定是圣人有意为幼子镀金,将其他老将的功劳一并揽在了督军的宋暮身上。 也有人说北蛮的进攻未必有传出来的那么厉害,可能来了只有一支流浪的牧民,被夸张成了一支劲旅。 后来同不断传回的战报一同到来的还有从北州而来的行商。 北州左卫从北蛮手中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其中一部分由军队送回京城,一部分被封赏给将士。 行商跟着军队,从左卫的兵员手中用现钱去交换那些异域的宝物,让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北州的军人能够快速把手里的物品转化为看得见的银钱寄回家供养家人。 行商则带着这些换来的商品来到京城,能够翻几倍卖出更加高昂的价格。 大量来自北蛮的战利品和商品流入,见到这些战利品,那些质疑都慢慢消散了。 人们热切的谈论着宋暮,在一次又一次传来得胜的消息中夸赞他是将星下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说书人为他编出传奇的故事,说他每一次都能料敌先机,他的武艺高强到刀枪不入,博得满堂叫好。 没有人知道这位战无不胜的将星受过伤。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手摸到,她也不会相信,这一道道的伤痕会出现在宋暮的身上。 腹部,胸口,比手掌还要长的伤口。 她轻轻触碰着,脑子里却忍不住想出他受伤时,伤口未曾愈合时,鲜血淋漓翻卷着的画面。 这些位置真的很凶险啊。 “当时很疼。”宋暮望着她蹙起的眉心,顿了顿,“不过养一养就好了。” 他云淡风轻的说道:“都是一些皮外伤,看起来严重而已。我是男子,当时又年轻,恢复的很快。” 南欢低低的应了一声,心中猜想当时的场景估计没有他说的这样云淡风轻。 宋暮捉住她的手拉出来,放在自己唇边一吻,“娘子,是不是嫌我身上有疤痕很丑?” 南欢的声音很低,“没有。” 怎么会丑,这是他的功勋。 她鬼使神差又想起他曾经的话,拿所有军功向圣上换了自己挑选妻室的圣旨。 她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宋暮,他眉眼英俊,透着一股懒散,望着她的眼睛含着些许笑意。衣袍半敞,胸口的肌肉线条分明,顺着紧实的腹肌隐没入黑暗,数道伤痕盘踞在这具强健的身体上,更添几分危险。 南欢在他含笑的目光中,一时心口都软了下来。 宋暮拉着她的手,将人往前轻轻一带,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南欢小小的惊呼了一声,一只手抵着他的胸口,说出口的质问没有一点气势,反倒尾音软绵绵的,“你干嘛?” 宋暮用双臂将她圈在怀里,微微低头“你刚刚说话的声音太小,我听不见。这样就能听见了。你刚才说的什么?” 南欢定下神来,她抵在他胸口的手一点点上移,爬上他的肩膀,主动更向前了一些。 “我刚才说——” 她话音微顿,面颊向前贴住了他的侧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夫君很好,一点也不丑。” 第六十章 宋暮喉结滚动, 沉默着没有说话。 南欢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前抵着她,意识到什么, 她面上一点点晕开红晕, 紧张的僵直了身体,一瞬间心中涌出很多想法,最后却没有动, 只是闭上眼睛。 宋暮抚了抚她的头顶,在她耳边低语,“快睡吧。” 他说完这话,放开南欢, 自己想向后退,却发现南欢轻轻攥着他的衣服。 南欢睁开眼, 到嘴边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心绪也乱糟糟的,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嫌恶我吗?” 意识到可能发生什么的时候, 她心中有几分不愿和紧张, 但心知肚明这种事情迟早都会发生。 他放开她, 她心中本应该放松。 可是, 可是第一时间涌上来的是预想落空的惊慌失措和不安。 紧接着的各种各样难以控制的糟糕猜测, 对于宋暮的猜测, 对于他们未来的设想。她将问题统统归咎于自身,在设想中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自己,产生巨大的无助和耻辱感。 就像是一脚踏空,她预感到自己马上会重新回到那种危险而痛苦的处境里。 她试图让自己保持理智, 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但情绪很难完全控制住。 她抬眸看着他, 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很快积聚起水气。 宋暮心口一跳,“不。我怎么会嫌恶你。我有什么可嫌恶的?” 南欢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沿着眼尾落进鬓角。 “我名节已毁,开酒舍卖酒为生。但我,我不做皮肉生意。我这几年没做过那样的事情。” 京城跟酒业沾边的,无论是酒舍,还是酒坊,十间之中九间都要一同卖皮肉。 她并不觉得隔壁倡肆的那些姑娘有多低贱,她们大多都是苦命人,没得选被家人甚至丈夫卖进了倡肆,落进贱籍容易,想要脱籍却难如登天。 她泪眼盈盈的望着他,“我离开南府,算是一个自由身,却发现天地之大无处可容。我初时想开一间书坊,但书和纸比酒贵太多了。要人脉要门道要一大笔钱,我没那么多钱,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自甘下贱……” 一句一句的向他解释,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无措,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解释不对,但她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能看着宋暮。 宋暮听着她说完所有话,沉默下来,伸出手怜惜的蜷缩手指,用指节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珠。 “我知道,”宋暮倾身上前抱住了她,“我没有嫌恶你。我不会嫌恶你。听我说,你是南欢,你是我的妻子。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做的都没有错。你当然不是他们口中什么自甘下贱。谁这样说你?你告诉我,别哭。对你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做错事的人。” 南欢仰头望着他,眼尾殷红,“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是自甘下贱想要去做那种事情的。我是实在寻不着他,但凡有一点其他的法子。我都不会这样做。你相信我。” 这几年南欢究竟过的如何,每日在做什么,身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恐怕没几个人会比宋暮更清楚。 宋暮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我相信你。” 南欢低下头,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心头那种不安慢慢褪去,缓缓松了一口气。 “你要注意身体,今天胡大夫为你诊过脉,说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但药一天都不能停,你需要仔细的调养很久才能慢慢恢复健康。多休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快睡吧。” 这才是他没有碰她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嫌恶。 南欢闷闷的应了一声。 感受到怀中的人呼吸慢慢平稳,宋暮睁着眼睛却是睡不着了。 其实胡大夫说的不止这些,他说南欢现在的身体如果怀孕,很难留得住胎儿,就算侥幸怀到足月。 寻常女子生孩子都是走鬼门关,母体这般孱弱,真正到那会儿才是九死一生。 第二天南欢醒来时,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窗外日头已高,宋暮一早去北衙了。 梳洗好,吃完药膳,又是几大碗端上来的药汤和补汤。 南欢却瞧出不对来,“今天的药汤怎么少了?” 全安笑眯眯的回答,“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昨日胡大夫为您诊完脉,说您身体好了许多呢,还给您换了新方子。这量可不就减了。” 胡大夫昨日来了,她听宋暮晚上说了。 能少喝两碗药,倒是好事一件。 南欢没多说,熟练的端起药往下灌。 许是因为换了新的方子,这药喝下去,她便觉得困倦,一天都在床上歇着,到了下午睡醒,吃点东西喝了药便又困了。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她睡得沉,院子里伺候的人都不敢打扰,来去轻手轻脚。 睡得时间过久,便总是在黑暗中产生不断向下坠落的感觉。 万幸这种感觉常常会被关门声短暂的打断,她隐隐能够感觉到漆黑之中有什么东西包裹住她,缠绕着她的肩膀,腰身,像是靠在一片干燥温暖的云朵之中。 次日醒来,尽管床榻上总是空无一人,但南欢知道昨晚有另一个人与她共眠。 · 泰山。 男子坐在棋盘前,按下一白子,“你知道你方才走的这枚子意味着什么吗?” 对面的中年男人掌心中把玩着两枚黑子,垂眸看着棋盘沉思。 “为什么魏大人不敢下了?方才走那一步棋的时候,我以为魏大人已经料到眼下的境况。我是您亲自开蒙的,您应该十分了解我才对。” 魏德沉默了片刻,他按下一枚黑子,缓缓说道:“棋盘上的变化,我可以预知。但棋盘之外的东西是人无法预知的。” “您的意思是魏玉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你们也不知道无法预知的?” 宋睿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您觉得说这样的话。我还会相信吗?”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他骤然得知宋芸扇了魏玉一个耳光,将自己的丈夫打得连夜跑了,只觉得惊吓。 宋芸是他最小的妹妹,虽并非同母所出,但也算是他自小看着长大,多少心中是疼惜的。 平日里宋芸虽然娇惯了一些,但他的了解她还不至于不懂事到这种地步。 身为妻子敢对丈夫如此苛刻无礼,简直是惊世骇俗! 更何况她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魏玉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遭此大辱,激愤难平而离去,实在太正常不过。 因着这个大错,连他的父王都觉得面上无光,倍感羞耻。 况且,这一次离京伴驾的都是权贵,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瞒不住他人的耳目。 短短几日的时间,他们肃王府养出来一个跋扈到敢对丈夫动手的郡主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所有人的耳目。 还有几个御史以此事参肃王教女无方,闺薄汗漫。 皇爷爷为此专门叫了肃王提点了几句。 父王回来狠狠训斥了一番小妹,小妹日日以泪洗面,他都看在眼中,私下一面火急火燎的派人去寻魏玉,一面向魏氏这边赔礼。 可谁知道,这寻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结果,今日一早倒是京中传回消息。 “我妹妹寻了她这夫君多少日子,一路上眼泪都快流干了。他可倒好,转头回了京城去了王府。他若是回了我们肃王府便也罢了,他竟闯去平北王府让人当场拿住,眼下扣在北衙大狱。平北王妃是南氏女,当年魏玉与南氏女的纠葛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宋睿越说越是气愤难平,一掌拍在桌案上,棋盘上的棋子都是一震,“他这是什么意思?将我妹妹置于何处?将我们肃王府的颜面置于何处?” 魏德端坐在棋盘之后,脊背挺得笔直,神色淡淡,“事到如今,您如此愤怒的向我发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盘棋终归还是要继续下下去的,除非您真得想要掀翻这张棋盘,让之前所有的筹谋都功亏一篑。” 宋睿,“还下?这怎么下?魏玉都跑了,你让我们能怎么样?” 魏德目光平静的看着宋睿,“魏玉离开,此事的错在贵府的千金身上不是吗?若无因,何来果。世子不如消消气,想一想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局。” 宋睿冷冷的看着眼前人,“你认为我现在还有必要帮你们解决眼下的困局吗?魏玉已经让我妹妹成了一个笑话!” 魏德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宋睿,“眼下的情况的确如您所说的那样。令妹因为动手打了自己的丈夫成为了一个笑话。但小臣必须要提醒您的是,令尊能够从峡州回到京城,您享受着今日伴驾泰山风光无限的滋味时,也要想一想这一切因而而来。是谁帮着你们肃王府添了这样的光彩与颜面。” 宋睿脸色微变,呼吸变得粗重,“你是什么意思?” 魏德把玩着手里剩下的一枚光滑的黑子,“有些话应该不用小臣说的太明白。一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很伤感情。如果不解决眼下的问题,丢脸的恐怕就不止令妹了。我想世子是个聪明人应该懂我在讲什么,您说是吗?” 宋睿跟魏德对视许久,他最终还是移开眼,咬着后槽牙说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别误会。我今日上门只是与世子下棋而已。” 魏德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将信压在桌上,两指推到宋睿面前,“另外这有一封肃王殿下的旧友托小臣转交的信。有劳世子代为转交罢了。” 宋睿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瞳仁紧缩。 第六十一章 傍晚, 太后一道懿旨传到了平北王府,召平北王入宫, 旨意却落了个空。 这会儿人根本不在王府。 南欢恰好醒着, 带人出府接了这道圣旨,眼见着来送诏书的人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承恩,又是一位旧识。 一面差人去北衙找宋暮, 一面留了人在府中喝上两口茶水稍作休息。 此时宋暮正在北衙的内牢之中。 魏玉身上只剩一条被浸着斑斑血迹的脏裤子,□□着上身,头发如同蓬草一般,坐在一张凳子上, 双手双脚都被铁具锁住。 他面上脏污,却仍旧能看出眉眼俊秀, 姿态落拓却又仍是一身矜贵, 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带着几分鄙薄与讥讽看着眼前人。 “这便是平北王您所有的手段了吗?盛名难副啊,不过尔尔。” 几步之外的一人立在阴影之中。 一身朱红的锦袍, 周身煞气深重, 使得身上的颜色在这暗室之中却更显出刺目, 平白让人生出这一袭锦袍都是鲜血染就的错觉来。 宋暮抬眸扫过房间中的器物, “听到了吗?人家说你们不过尔尔。” 禁军内牢中无论值班还是用刑的人员都是行伍出身。 负责审讯的吴宜神色愤愤, “殿下, 这几日能用的刑小臣都用了。这小白脸嘴跟他妈的铁打一样,硬是撬不开。您看要不要咱们给他上点厉害的家伙事?” 这牢狱中的刑罚与各种器具自然也有轻重缓急之分,人体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尤其未曾习武的文人, 身体大多文弱, 有的刑具一上恐怕不死也得残废。 行刑是个技术活, 这内牢关的最多的是禁军内部触犯军纪的军人,人员普遍在行刑方面不算熟练。 在行刑这项技术上,越恒遥遥领先京城其他同行。 宋暮面上瞧不出波动,不置可否,“哦,厉害的家伙事?” 吴宜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魏玉,“我听说越恒弄出了一种新的刑具,是在木条上嵌入小的钢钉,一条一条的将木板编起来,两排木板将人呀就这么夹在中间。一用力,这人便浑身都开了小洞,跟那个野蜂的窝似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咽不下去,保准伺候的魏公子舒舒服服的。” 这人将话讲的绘声绘色,一双眼睛跟狼似的盯在魏玉的身上。 魏玉将此话听在耳中,面无惧色,倒仍旧是一派讥讽的笑容,“没想到堂堂平北王也要学起酷吏的做派了。刑不上大夫,您这般对我,就不怕凉了士族的心?寒了肃王的心?” 宋暮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对你才不至于凉了士族的心呢?寒了肃王的心?” 魏玉没想到今日宋暮会这般好说话,他稍微一怔,竟有些看不懂宋暮的来意。 他盯着宋暮,“我本无罪,任殿下怎么审。一张白纸上也不可能找出点墨来。” 宋暮并不显露情绪,只慢慢的说道:“你认为我不敢杀你。是吗?” 魏玉的身体向后一靠,摊平了双手,坐的懒散,这一番动作牵动身上的铁链,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如今刀在殿下手中,我不过一粒微尘,任由殿下处置。” 若宋暮真的要杀他,应当早都就动手了。 这些天虽上了刑罚,但始终都没有真如南欢所言那般上宫刑,更没有重刑。 “好一个任我处置。”宋暮负手而立,长睫低垂,瞥来寒凉一眼,“魏公子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一句话不说,我便什么都查不出来。你魏氏的子弟迟早都会将你救出去?” “我不懂,殿下究竟是想要查什么。” 魏玉话音微顿,眯了眯桃花眼,薄唇微勾,“哦,殿下是不是想知道当年我与囡囡年少时曾一起做过些什么,又互送了些什么诗词?还是说,殿下想知道当年囡囡从宫中回来是如何评价你的?” “你想用这些激怒我。可惜,眼下被南欢所憎恶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以为我会在乎你说的这些吗?” 魏玉的神色一僵。 宋暮面上神色很淡,“今日来,我本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但你实在是冥顽不灵。” 魏玉定下神来,料定宋暮这话不过是诈他。 他抬眸冷笑一声,“机会?殿下大可不必给我机会,有什么要使的,我都接着。” 这么一句话提高了声音,想要提振气势,但他嗓子却早已经哑了。 宋暮步伐缓慢的在牢狱内走了两步,阴影自上而下的将魏玉笼罩其中。 “你们坐罪流放的这几年,有几人真正流放到了北州,又有几人脱逃。你做了什么,你那位好叔叔又做了什么,肃王因何而嫁女。魏玉,你以为真的没人知晓吗?” 魏玉脸上的冷笑变得僵硬,有些端不住了。 宋暮侧眸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冷冽如冰,“吴宜,去将门口的人带进来,也让魏公子瞧一瞧。” 吴宜领命称是,转身离去。 牢房之中便只剩下魏玉与宋暮两人。 魏玉听宋暮将话讲到这般地步,又见对方这般从容的态度,心知对方多半是有备而来,只是他不知到宋暮到底知道多少,一时心中难免敲起鼓来。 要是那些事情全被翻出来,恐怕就不仅仅是流刑这样简单了,真要落个身首异处,桩桩件件牵出来他的那些族亲也逃不过去。 这一次恐怕是要比几年前还要严重的多,不知多少高门又要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他心头一沉,脑海中却又想起南欢的面容,原本沉重的心情又添上几分苦涩。 他筹谋多年,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却最后因着心爱之人一败涂地。 这些年,他提防的人太多,就连对她也没泄露过分毫踪迹和谋划。 这一趟回京实在是莽撞,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般情景下,他再来一次恐怕还是会想要赶回来再见她最后一面。 只是他想要带她离开,却没想过她对他已经没了情思。 那一日在望月山上的掷镜所言,他只当是她一时气话,不愿意相信她竟然真的要与他恩断情绝。 他以为她会一直等着他,等到天荒地老。 她对他的情意,就如同磐石,世事变化也无可转移。 直到在王府见到她与宋暮同塌而眠,才知道那些想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这世上再坚固的情意,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他负她良多,又怎能奢求她仍对他心存情意。 囡囡从来都不是温柔到百依百顺没有任何脾气的性子,更非受辱也笑着容忍的痴傻之人。 他倾慕于她的风骨凛然,更得意于她对他的情根深种。 她为了他已经改变了很多,是他没有珍惜。 只觉得一切都来得及,她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皎月独照,已是令世人艳羡的厚爱。 她原本就是求娶者如过江之鲫的女子,若非一腔真心全给了他,怎么会没有第二个选择呢? 想到她已为他人妻子,他心痛难忍,却又不免想到当初她得知他另娶时是否是同样的心情? 负了的情意用命来抵倒还好说,可这事情牵出来要死的绝不止他一人,那些宏图大志也只能转瞬成空了。 世事弄人,他落进了宋暮的手中,能做的就是咬死不开口。宋暮若是真知道了什么,只能说明他早对他们虎视眈眈不止一两日。 魏玉长叹一口气,徒生出几分悲凉,只能寄希望于事情还没遭到他所想的那般地步。 牢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玉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眸看去。 阴暗的牢门被狱卒拉开,门上缠绕的铁链互相碰撞,刺耳的声音在空荡阴森的监牢里一圈圈回响。 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他其貌不扬,穿一身藏蓝的袍子,进门便诚惶诚恐的向宋暮行了一礼,“小的见过王爷。” 宋暮,“起来吧。” 魏玉的目光凝在这人的面上,仿若受到重击,目光中最后一点藏得很好的锐芒也黯淡下去。 宋暮,“魏公子瞧瞧看,此人你可识得?” 这人转过身,面对魏玉,面上闪过一线愧色,眼见着魏玉的惨状,神色复杂的低头低唤了一声,“大公子。” 魏玉闭了闭眼,“不必再说了。你们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宋暮转身,衣袖上金线刺绣出的盘蟒流转着光彩。 “宋暮,我今日并非败在你手!而是因着我心中对囡囡有情。” 魏玉话音微顿,语气艰涩,“你娶了她,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宋暮停下脚步,“这话用得着你来说?” 他转过身来,看着魏玉眼神冷的瘆人,“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魏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男人,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南欢这辈子吃的苦全要算在你头上。我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将你那颗心掏出来瞧一瞧,长得到底是人心还是狗心。” 他冷眼瞧着魏玉那张丰顺俊朗的面容,想起几年来南欢无数次悲伤落泪,只觉胸口中燃起一把火,熊熊燃烧直往头顶蹿。 本没有这般恼火,只是此刻听到魏玉竟仍好意思舔着脸说这般话,方才激怒了他。 “她是我的妻子,我若不是想要与她恩爱情长怎会娶她。我会与她白头偕老,让她享尽富贵尊荣。你大可放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魏玉一样混账无情。” 宋暮压住心头杀意,甩袖离去。 魏玉看着宋暮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的想起什么,张开口,不假思索的问道:“囡囡的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可惜,那人已经走远,只剩下他的声音在空荡阴森的牢房中激起盘旋的回音。 没有人会再回答他。 第六十二章 人方出内牢, 便迎面撞上王府的太监。 “哎呦,殿下。可算找着您了。太后召您入宫, 懿旨传到王府, 王妃正在府中等着呢。您瞧现在是先回府还是先入宫?” 宋暮脚步一顿,面上神色沉着,“不急, 先回王府。” 马车一路驶过长街,回了王府。 宋暮走下马车,府门前守着的人便迎了上来。 南欢抬眸见他,漆黑的双眸漫开波澜。 这么些天, 她喝了药便困乏,多时都在榻上静养。 早间又不必如其他妇人一般要晨昏定省的去给婆婆请安, 只管自己睡到几时便是几时, 往往南欢醒来时日头已高。 宋暮不在府中,晚上她倒是睡得早,宋暮又回来得晚, 两个人的时间总是错开。 细细算来, 两个人已是多日未见了。 此时见到宋暮, 南欢不自觉唇边勾起了一抹笑容。 一日的暴晒, 眼下地面仍是烫的, 刚一出马车便扑面而来一股热浪。 宋暮眉心微皱, 一眼扫向站在一旁的全安,“外面这般炎热,你是疯了不成?将王妃从屋子里拉出来,让王妃在这里等。” 全安面色一紧, 额上沁出汗水。 心道这哪是他将人给拉出来的, 这不是王妃自己个愿意吗? 王爷平素也没有这般不讲理, 怎么遇上王妃的事情就开始不讲道理了呢? 南欢抱住他的手臂,笑道:“哪里我就体弱成这般,连点太阳都晒不得,又不是冰雪堆得人,日头一照便化了。” 宋暮垂眸瞥了一眼她压在自己红锦袍袖上的手,手掌连着腕子,日光下雪白莹润,便说是冰雪雕出来的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侧过身,声音低了下去,“今日的药吃过了?” 南欢察觉到周围仆从隐晦投来的目光,对于在王府的门口大庭广众之下跟宋暮咬耳朵,还是感觉有些面热。 “吃过了。”她轻轻侧过头,牵着宋暮的手,拉着他往府中走。 两个人并肩迈过门槛,往里走了一段路,仆从远远的坠在二人后面。 南欢向身后看了一眼,眼见着仆从都在七八米之外绝对听不清二人说了些什么,这才放心。 “殿下身上有血腥味,方才是去见魏玉了吗?” 她对血腥味很敏感,对宋暮身上的气味这些天也算得上是熟悉,刚一靠近便闻到了。 前后联系一下,不难做出这种猜测。 宋暮坦率的承认,“是。我刚见过魏玉。” 南欢抬眸观察着宋暮的表情,声音温柔,“太后召你入宫,这件事好像与魏玉有关。殿下知道吗?” 十指相交,宋暮体会着这难得的亲昵,食指轻轻扣住她的手指,感受着她掌心细腻的肌肤,“你从何得知?” 南欢微微仰起头,漆眸中映出宋暮的面容,“来送懿旨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承恩,我与她有些旧情,留她喝了两盏茶。她与我说了几句闲话,透露太后正在为肃王传回的书信而烦心。我想这应该与魏玉有关,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日光投在美人面上,她肤色太白,稍微一晒,面颊上便晕起了一层粉霞,更显出肌理柔腻。 这般瞧着方才算是染上了几分俗世的烟火气,不像是从前那般虚弱单薄到让人疑心这份美丽过于虚幻,随时都会消逝。 宋暮的眸光愈加温柔,“对。应该是与魏玉有关。” 南欢踟躇了一瞬,还是问道:“殿下,魏玉这几日的情形如何?” 从那一日见过魏玉起,她便没有再过问他的情况,怕的是问魏玉问的太多,会让宋暮生出别的猜疑。 没有在丈夫面前,天天问旧情人的道理。瓜田李下总要避嫌。 眼下却是不得问一问。 宋暮沉默了片刻,眸光幽邃,“算不得好。他嘴巴意外的硬,什么都不肯说。” 他下意识隐去了魏玉那些有关于南欢的话,不愿让她知道。 南欢没有就魏玉的情况再问下去,听到他情况不算好,表情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仿若只是听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殿下觉得肃王这一次传信回来是为了保住魏玉还是为了责罚魏玉呢?” 宋暮给出了一个答案,“当然是为了保他。” 南欢紧接着问道:“为什么要保住他?因为他手中捏着那个肃王足以被判死的命门吗?殿下认为这个命门是什么?” 她刚与宋暮成婚不到一年,身体又不好,整日缠绵病榻,跟娘家又是翻脸的状态。 即便有心做些什么,也不是一日能做成的。 无论是培植一二亲信耳目,结交一些高官亲眷,做到耳目灵通,都需要时间和精力。 时间,精力,这两样恰恰是她眼下缺乏的。 既然自己去找答案不好完成,倒不如直接拿着现成的问题来问宋暮,刚好也可以瞧瞧他的态度。 她心中觉得宋暮不像是那种迂腐到认为女子就该安于后宅,不问世事,更不能插手政事的性子。若是如此,上一次他也不会把安州旱灾的事情拿到她面前来讲。 南欢发觉自己总是在试探,试探宋暮对她的态度。 或许,她需要用这种反复的试探来确定宋暮对她的底线,才足以安心。 宋暮静静的看着南欢,微微一笑,“我这位长兄在我出生时就已经离开了京城,他常年待在封地。我没有见过这位兄长几面,对他不算了解。 不过这些年御史弹劾我的奏章能填满咱们府中的池子,但我这位兄长数年来可是一次都没有被弹劾过。他没有过分的爱好,行事循规蹈矩,相比较而言是父皇最省心的一个儿子。 对于王侯来说,财富是与生俱来的,种种欲望都能够轻易满足。那么能让他贪求的,无非也就是那么一样东西了。至于什么样的罪行严重到能让一位亲王性命不保,这个答案同样简单。” 南欢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么殿下你呢?你所贪求的是什么?” 她更想问的是肃王所贪求的那样东西,也是他的所求吗? 宋暮看着南欢,他突然笑了,“是我的问题。” 他放开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去。 南欢一惊,下意识去推他的肩膀,但她用了全力他仍旧纹丝不动。 男人的肩线很宽,臂膀结实,像是坚硬又沉重的石柱。 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原本平静的眼神终于起了波澜,眼尾微红,含着几分羞涩,“别,有人看。” 宋暮笑容有几分坏,捧着她的面颊亲了下去。 南欢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攥紧他的衣服,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味,纤腰细得不盈一握,唇齿间是甜的,甜的让他整个人都好像被火焰点燃。 跟她同床共枕的每一天,他都想这样对她,甚至想要更过分。 每天都想,夜夜都想,没有一刻不想。 他太喜欢她了,喜欢到愿意克制那些暴虐的杀人想法,愿意克制自己熊熊燃烧的欲望,静静的守护在她身侧,只看着她沉静的睡容,便足够他感觉到甜蜜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他想要在她面前做一个温润君子,装成她喜欢的样子,让她每一日都过的开心,那双眼睛永远含笑而不是含泪。 可她竟然问他‘你贪求的是什么?’ 难道她真的以为他无欲无求? 他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让她切实的感受到他所贪求的是什么。 南欢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此刻的感觉与之前那些温柔细致的感觉都不同,宋暮这个混蛋,简直像是一头饿了好久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野兽。 他的唇齿滚烫,肆无忌惮的侵占着她的每一寸气息,好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南欢怎么推都推不开他,手上渐渐没了力气。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方才餍足的放开她,倒还有脸笑着问她,“三姑娘现在知道我贪求的是什么了吗?” 南欢低低喘息着,用一只手推他,另一只手捂唇。 指腹抚摸着唇瓣,她发觉自己的嘴唇都肿了,负气道:“我不知道。” 宋暮低下头,贴在她耳边,湿漉漉的唇角擦过她的耳垂,声音好似含着无尽的柔情,“那要怎样才能让三姑娘知道,我贪求的是你呢?” 南欢想要后退,宋暮的手却扣住了她的腰,使她动弹不得。 “殿下心中贪求的只有我吗?皇位呢?” 话是气急了脱口而出,说出口的瞬间,她便立刻冷静下来,意识到这话不是不能说,只是未免说的太明白了一些。 “皇位?”宋暮贴在她的耳边,“那不是贪求,那是我理所应当得到的东西。” 桀骜不驯又狂妄的口气,这一刻的宋暮方才依稀对上了十年前南欢记忆中那位飞扬跋扈的七皇子的样子。 好一个理所应当,不是贪求,而是理所应当登上那个位置,因为他早将皇位看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她无端想起那天宋暮听见魏玉给出的价码时没有半分意动的反应。 他说魏玉的情况不好,这些天什么都没有说,肃王会保魏玉。可他谈起这一切却没有任何焦灼急躁。 是不是根本用不着魏玉开口,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想之中? 南欢内心震动,她舔了舔唇瓣,忍不住试探,试探宋暮究竟做到那一步。 “那若是得不到呢?” 这样的话说出口都是禁忌,好像在犯谋逆的大罪。 可是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因为某种可能而蠢蠢欲动。 此刻她才发觉,她好像有着格外旺盛的野心与不同寻常的胆量。 宋暮在她耳畔低笑一声,“不会有那种可能。” 第六十三章 南欢沉默了片刻, “殿下对我这般信任,简直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宋暮放开她, 他抬手用袖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你是我的妻子。我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你知道的。不过现在我觉得这里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南欢仰头看了一眼虽然临近黄昏, 但仍旧颇具热度的太阳。 “的确。外面太热了,殿下今晚想吃点什么?还是说现在入宫?” 宋暮,“宫门已关, 不论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现在我只是一个奔忙了一天的丈夫,回到家只想陪妻子吃饭。无论谁来也叫不走我。” · 另一边的肃王府,却远远没有王府这般平静。 肃王伴驾离京,只带了几位宠妾。 肃王妃年纪不轻了, 懒得再灰头土脸的来回奔波这一趟,便留守在王府掌管着府中的大小事务。 这离京的官员大多如此, 长途跋涉带的都是貌美年轻的妾室, 正房夫人留在家中教养子嗣,孝敬公婆,没几位愿意跟着去受那个奔波的苦楚。 嬷嬷一面为肃王妃拆头发, 一面说道:“夫人, 您一早说芸姑娘这成了婚还留在府中迟早出事, 还真是半点没错。 现在消息是还没传回来, 再等上几日消息传回来。咱们府中定然要成了其他人的笑话了, 一个郡主竟然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打自己做御史的丈夫, 这都什么事啊。” 肃王妃本姓苏,一早让圣人钦点嫁进王府,只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两个女儿一个嫁了鹤州的豪族, 一个嫁到了京城的高门, 都是远嫁,几年才能见上一次面。 生完最后一个男孩,肃王便自觉完成了任务一般,很少再往王妃房中来,与之相对的是连着几年不断进门的良妾。 苏王妃只能宽慰自己,相比较端王,睿王后院数十位姬妾,肃王的妾室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根本算不上好色。 这么些年,妾室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的生。 如今肃王膝下女儿一共八位,但请封了郡主之位的也就三位,两位嫡出的小姐封了郡主是情理之中,这庶出的小女儿却是肃王特意向圣人讨了一个恩典。 封郡主的折子批下来,府中又是好一番庆祝,原本宋芸的母亲侧妃玉氏就很有几分轻狂,这宋芸的郡主一封,更是轻狂得没边了。 苏王妃面上不见得如何,她倒不至于跟一个教坊出身的伶人争宠,也不至于与一个小女孩为难,左右女儿养大了都要嫁出去。 谁能想到眼看宋芸到了年纪,肃王竟给她挑了这样一位夫婿,又将她留在家中。 明面上是招婿入赘,实际上宋芸嫁的又哪里是什么寒门小户。 若不是她的两个女儿早都出嫁了,这么好的一个婚配人选哪里轮得到宋芸。 一想到宋芸,镜子中映出的面容便沉了脸色,却还要牵出一抹笑来,皮笑肉不笑的拖慢了声音说道:“这小娘养出来的女儿到底还是缺了几分家教。” 嬷嬷跟了王妃多年,最懂王妃的心思。 她轻轻的替王妃梳理着长发,“可不是吗,咱们大郡主那才是真真的金枝玉叶,性子更是再好不过,谁见了不说一声温柔似水。” 提到大女儿,苏王妃的面色这才稍微好了一些,“环儿的性子到底是软和了些,我就生怕她在外面吃亏。若是她有宋芸这丫头三分,我也不至于担心了。” “王妃您今日劳累了一天,等会儿您好好洗个脚,休息一晚上。明天您估计还有的忙。天底下啊,再找不出您这样和善的嫡母了。” 苏王妃将一缕发攥在掌心,用玉梳细细梳理着,“可不是有的忙吗?明日若是咱们那位姑爷还放不出来,只能让我豁出老脸,走一趟去求平北王高抬贵手。” 嬷嬷忍不住为王妃叫屈,“真不知道王爷怎么想的。宋芸将自己的丈夫打了,他让姑爷回京便也就罢了,怎么还叫人去平北王府呢? 这姑爷也真是的,不知道先跟咱们通个气就往人家府中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苏王妃瞥了她一眼,“王爷怎么想的,哪里是我们能猜得到的。” 这嬷嬷是她从苏家带来的陪嫁,跟着她久了,知道的事情不少,但到底也就是个下人。 王爷传信回来说什么是他让顾安回京去平北王府见宋暮,才引出了这样的误会。 可苏王妃才不信事情有这样简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这个籍口。 宋暮这个弟弟年纪比他们的儿子还要小上几岁,长兄与幼弟之间年纪差的都超过一轮去,兄弟二人平时也少有交集,哪里就值得让肃王专门派姑爷回京来见了。 她抬眸看着镜中的人,“不管王爷什么意思,他说什么咱们做什么便是了。” 不就是要把魏玉捞出来吗? 尽管宋芸这姑娘,她称不上喜欢,但这姑爷可事关重大,说什么都得捞。 · 第二天一早,苏王妃便登了平北王府的门。 马车停在王府门外,派了个小厮去叩门。 很快小厮便回来了,立在马车下,贴着帘子说道:“娘娘,门房说您来的不巧,他们王爷一早上朝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中呢,让咱们要不等下了朝再来?” 这倒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帘子内传来一道声音,“他们王爷不在,王妃总是在的吧?去跟他们说,我来是见他们王妃的。” 嬷嬷替苏王妃揉着腿,悄声道:“这平北王府好大的架子,听到您来,也没个人迎一迎。” 小厮的声音又传回来,“娘娘,他们允了。不过咱们的车不让进府呢。而且这个点大门不能开,说按例让咱们从侧门进。” 嬷嬷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这么些年咱们哪家没去过,倒还没见过这么难进的门呢。” 苏王妃沉默了片刻,隔着帘子扬声道:“走吧,去侧门。” 马车绕了一圈,行到了侧门,人下了车方才是进了王府。 进了门,迎上来的男人,打眼一瞧便是宫中出来的太监。 一个老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笑呵呵向她行礼,“奴才见过王妃。我是府中的管事,您跟我来吧。” 苏王妃瞧在眼中,心神微动。 虽然按例规定亲王府中是可以使用太监二十五人,但他们一家常年在封地,远离京城,府中并无太监。 不是养不起,只是讨不来。这种人几乎只有宫廷中才能看见,每一个都是登记在册的,调人都要内廷经手。 她压下心头的惊讶,“劳烦了。” 五十年前,礼官就对亲王的府邸建造做出各种条框约束,稍有不慎就是僭越的大罪。 可这座王府仍修的恢弘雄伟,最重要的是触目所及的一切几乎都是崭新的,铺地的砖石平滑不见裂痕,雕木画梁上的漆彩鲜亮无比,就连府中随处可见的双喜红字也都是簇新的。 尽管一早就知道圣人偏爱幼子,但亲眼见着这座王府却是第一次。 苏王妃这一路上将王府的布景看在眼中,头一次觉得自家京中那座继承了前代某位绝嗣的亲王府是太陈旧破败了一些。 全安态度客客气气的将人请到了待客的花厅,奉上茶点,让苏王妃等一等。 苏王妃尽管心知自己这登门也没有提前给个帖子多少有些冒昧,但等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疑心起这位新王妃怕不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平北王这位新王妃的事情,近日她倒是没少从他人口中里听到。 说来她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位姑娘还是数年前一次酒宴遇上堂姐,谈到有一位堂侄正准备议亲,准备定下白马公府的女儿。 那时旁人谈起这位声名远播的贵女都是说不完的赞叹,虽然四姓之间彼此通婚已经是寻常事,但娶这么一位贵女进门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那日的光景在她心中隐约刻下个才华横溢,出身高贵的女子形象。 后来这位南氏女绝食拒婚行为太过于离经叛道,自然引来了不少口诛笔伐。 落在她耳中,便也只是贵妇闲谈的又一个话趣儿罢了,在她的生活中兴不起什么波澜,很快便忘在了脑后。 当年的光景,多少人都料定这位南氏女再翻不了身。 定下魏玉与宋芸的婚事时,她连想都没想到过这位远在天边的南氏女。 宋芸再怎么说都是堂堂郡主,被赶出家门的南氏女再忠贞不二,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谁又能想到今日这位南氏女摇身一变竟能与她平起平坐,不,眼下的情形倒还是她这个做嫂嫂的有求于人。 正当苏王妃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见到从门外款款走来的美人。 眼见着这位美人,苏王妃有一瞬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年少时,依稀从来人身上窥见了昔日故人的身姿。 美人笑颜如花,“让嫂嫂久等了。” 苏王妃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伸手去握南欢的手,“咱们一家人,哪里用说这样两家的话。” 南欢不动声色的垂下手,恰好躲过了苏王妃的动作,嘴上话说得亲昵又自然。 “不知怎么回事今日第一次见嫂嫂,我便觉得您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很面善呢。嫂嫂来得这般早,可要坐下与我一起吃早饭?” 苏王妃涌到嘴边的话被南欢这个吃早饭的提议打断了,“早饭?” 南欢自然的在桌边坐下,示意一旁的婢女倒茶,“让嫂嫂见笑了。我身体不太好,一向起得晚。全安,让厨房的人把菜送到花厅,再添一双碗筷来。” 没有让主人家饿着肚子陪客的道理,苏王妃只能坐下来跟着南欢一起等着吃饭,想着饭桌上说不定更好开口。 可等菜上来,她一开口,还没出声。 南欢便温柔的一笑,“嫂嫂,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咱们吃完饭再说。” 第六十四章 这可能是苏王妃吃过最煎熬的一餐早饭。 平北王府的餐点不似她预想中丰盛, 甚至相较她们府中都有所不及。 满桌不见一道大鱼大肉,一眼望去满桌清汤寡水。 她心中有事, 一早出门又早用过餐点, 勉强陪在桌边,眼见着这一桌都没一道合心的更是不想动筷子,只频频往南欢面上看。 南欢让她这样瞧着竟仍是一派安之若素的样子。 到底是世家教养出的贵女, 一举一动娴静得如临花照水,自有一股难言的气度。 苏王妃坐了一会儿,在这小辈面前竟生出一种自己太沉不住气的感觉。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南欢用完了早膳,仆从将餐盘碗筷收走。 苏王妃自觉终于找到了可以开口的时机, 她挂起一脸亲热的笑容,“以前女夫子教说秀色可餐, 这我还不信, 世上有人能那般漂亮。今日亲眼见着你,我可才知道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南欢用软帕擦拭着唇角,听着这么一番夸张的称赞面色平静, 仍是柔声细语道:“让嫂嫂见笑了。我素日口淡, 这菜是简单了些, 看嫂嫂都没动几筷子。改日嫂嫂与王兄再来, 提前知会一声, 我们好好置办一桌。” 以往都是旁人奉承她, 苏王妃这么些年少有主动开口奉承人。 南欢的态度不热络也称不上冷淡,她自觉碰了个软钉子,面上笑容倒是还能端得住,“一早听说平北王成婚, 我今日是第一次上门。若不是我家那位爷眼下不在京城, 我们定然一早就上门来贺了。 听说妹妹的素来体弱, 你许是不知,我们封地特产黄羊,诸道之中色味是最好的,这羊肉也是滋补。我今日来特意准备了一些肉脯,一应都是羊羔肉,算是个小零嘴,刚好为妹妹补补身子。” 她回过头跟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人捧着箱子奉上。 南欢瞥了一眼打开的箱子,心道这位嫂嫂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就连她的饮食偏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她面露困乏之色,捻着帕子掩唇打了个哈欠,“这怎么好意思让嫂嫂破费。” 苏王妃见南欢这兴趣缺缺又困乏得好像随时准备离开回去休息的样子,心中一慌,面上的笑容都有些端不住了,“是我忘了妹妹哪里会缺这点吃食。” 她踌躇了一瞬,想接着说几句话拉一拉关系,但眼见着南欢这般神态又心慌觉得这圈子兜下去说不准人下一刻就走了,索性直言开口道:“实不相瞒,今日嫂嫂上门是有一件事要求平北王帮忙。” 南欢放下帕子,一双漆眸沉静的望了一眼苏王妃,“原来是这样。那嫂嫂再等一等吧。王爷下了朝才回来。” 苏王妃忙道:“跟平北王说,还是跟你这个王妃说不都一样吗?左右你是这府中的女主人,一样做得了主。” 南欢喝了一口茶,不接苏王妃的话,“我可做不了王爷的主。” 苏王妃双眼盯着南欢,心中已经有些急躁了,“可这事与妹妹你也有些关系。我听说你曾经有一位未婚的夫婿,姓魏,名玉。你们二位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现下他出了些事,还要请你帮一帮忙。” 她知道自己此时重提这些旧事有些不成体统,如今对方已经是平北王的妻子,这门婚事是圣人亲自下旨,太后主婚,过了明路有宗室玉碟的王妃。 整个京城都知道南欢从前与魏玉的关系,但没有人会当着南欢的面再提起,除非想要以此触怒平北王。 魏玉这一次入狱,苏王妃心中料想恐怕也有平北王为了这个妻子而记恨对方的原因。 眼下想要将魏玉捞出来,最好还是让这位王妃劝一劝平北王不要死咬着魏玉不肯松口。 无论如何,她曾经为了魏玉自毁声名,等了好些年都等不到魏玉才嫁了他人。这份旧情总不会作假。 看在旧情上,年纪轻的小娘子一般都心肠软,她再提上几句魏玉如今该多可怜,南欢又惊又喜肯定不会拒绝。 就看魏玉在这位王妃的心中有多重了,若真是重于她自己的性命,说不准还能用这个心上人控制着这位弟妹为他们所用。 南欢听闻此话并没有苏王妃料想中惊讶与担忧的神色。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没什么表情的说道:“我如今已经嫁做人妇,嫂嫂与我还提起这人是什么意思呢?” 苏王妃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她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这件事恐怕对方是知道的,那可就更不好办了。 南欢侧过脸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沉沉的落在苏王妃的面上,“难道嫂嫂今天来原是专为取笑我来的?” “瞧瞧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苏王妃让她看得心慌意乱,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小心思好像全成了笑话,干笑道:“嫂嫂我嘴笨不会说话,你跟我计较个什么呢。对了。我想起来府中还有些事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南欢目送着苏王妃匆匆离去的背影出了堂屋,“全安,把这盒肉脯带上送一送嫂嫂。” 登上自家的马车,嬷嬷便忍不住道:“夫人,咱们还没等到平北王回来,怎么就走了呢?” 苏王妃,“这还等什么。他们夫妻是一条心的,我跟平北王说了也没用。现在只能靠御史台出面了。咱们姑爷好歹现在是御史不是吗?刑不上大夫,就算有罪,台官犯罪,也轮不到北衙来审,只要御史台出面能将人要出来便行。” 人从北衙提出来,要怎么审,由谁来审,审到什么程度,可就不是平北王能决定的了。 嬷嬷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老奴听说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都跟着圣人离京了,御史台的几位大人应该也离京了吧?” 苏王妃说道:“你以为王爷传回来的只有家信吗?御史大夫魏大人昨日便回京了,今天想来已经在朝上提出来了。这事应该问题不大。” 这话她说的十拿九稳,但心里若真是觉得问题不大,也不会今天早上特意走这么一趟了。 眼下不管行不行,她只能回王府等下朝传回来好消息,期望那位魏大人能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苏王妃坐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等着仆人过来掀帘子,迎接她进王府。 可外面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她觉得有些奇怪,示意身边的嬷嬷出去看看。 嬷嬷刚一起身,帘子的右下角便刺进来一杆铁枪。 枪尖闪烁着一点寒光,那点寒光落进苏王妃眼里,震得她面色惨白,倒吸一口冷气。 嬷嬷吓得直接坐回了原位,浑身发抖。 枪尖挑着软布而起,苏王妃瞧见车驾下站着的并非家奴,而是一位身形高大,面有疤痕的老人。 苏王妃一眼认出此人,失声道:“许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这位许将军祖上乃是圣人母族许氏的家仆,因而先祖伶俐聪明得以赐主姓,后来年少时得幸入高第,成为圣人的玩伴,因有勇武而被任用。 但真正让他扬名于世,为人所知的是他三次平叛,这三次叛乱分别使圣人的四位兄弟,两位叔父死于刀下。 十五年前他得封左金吾大将军,其后上书年事已高,得了圣人的恩典,从此深居简出,近些年来寻常都不怎么露面。 她一共也没有见过这位老人几面,但这位老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毕竟圣人寡恩,这些年来的宠臣不少,但纵观下来能够伴君数十年却安享高位的也只有这么一位了。 见着这本该在深宅中荣养的老人突然披挂着银甲,提着□□出现,苏王妃面色诧异,隐隐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许晖沉声道:“愣着干什么?懿旨在此,速速将这罪妇拿下!” 苏王妃闻声一怔,高声道:“我乃肃王元妃,有何罪?” 许晖怒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肃王封东川,擅没民田,豪制乡曲,伙同州官敛财刍粟数十万,聚亡命之徒无赖少年上万人,厚金暗结朝中要员,宫中太监,刺取密旨,以伺谋变。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岂容你狡辩!” 许晖每说一条,苏王妃的面色就更白一分,最后已经是半分血色都没有了。 一想到这许晖的手上已经沾过不下六位亲王郡王的血,苏王妃双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一日之内,京城变了风云。 宋暮的车驾应时回府。 全安迎到门前,眼见着车马上走下的人一怔。 这走下来的并非宋暮,却是个双鬓斑白的妇人,她一身粗布旧衣,满脸的局促不安。 既非美人娇娥,又不是墨客文人。 是个怎么都不该出现在亲王车驾中的人物,亲眼见着对方从宋暮的车马上下来,倒让全安费解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后传来,宋暮翻身下马,“这位便是王妃乳母王嬷嬷,你不得无礼。王妃现下在何处?” 全安缓过神来,忙向宋暮行了一礼,“王妃现下在自己的院子里等您一起吃饭呢。” 宋暮侧首对王凤珠说道:“嬷嬷跟我来吧。三姑娘见到你,一定十分开心。” 全安向宋暮行完礼,转头又对王凤珠笑道:“原是王嬷嬷,老奴是这府中的管事。您以后有什么用的缺的,只管找老奴便是。” 王凤珠强作镇定的点了点头,她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又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她抬步跟上宋暮走进王府,亲眼见着一路行来的雕梁画栋,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第六十五章 南欢坐在窗棂下, 正在跟几个侍女交谈。 这院中的侍女都是全安或者说宋暮特意挑的人,她身体不太好, 这些天总是在休息, 自己院中的人都没有仔细认过。 现在也是时候把院中,府中的人也都认一认了。 她想要做点事,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人手, 需要了解并熟悉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助力。 别的不说,苏王妃上门送礼对她的饮食偏好都一清二楚。 以前就算了,以后她至少得确保有关于自身的消息不会被随便泄露出去,不会一点小动作就暴露的人尽皆知。 正聊着, 院子里传来动静。 南欢听到脚步声起身,“静秋, 快去把门打开, 瞧瞧是不是王爷回来了。” 半阖的木门被从外推开,阳光洒落在桌台上。 金灿灿的阳光下,南欢望着来人的面目一怔, 表情全都僵在脸上, 眼睛却立时红了。 王凤珠的目光上下将南欢打量了一遍, 瞧着她面上有血色, 身量不似从前那般枯瘦, 这才松了口气, 面上绽开一个笑容,“小姐。” 全安跟在后面想往里走,却被宋暮伸手拦下。 南欢回过神来,激动的几步上前, 抱住了王凤珠的腰身, 头埋在她的肩头哽咽道:“奶娘, 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你怎么就舍下我一个人走了?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她在南府受了多少委屈,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奶娘了。 她一想到这些,哭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没觉得如何,见到王凤珠却委屈的抑制不住,好像又变回了个小孩子,只想躲在大人怀里撒娇。 王凤珠的身上没什么香味,只有熟悉的淡淡烟火味,南欢感觉自己的后背和发顶被人轻轻的抚摸着,激动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 奶娘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小姐如今嫁了人,是大姑娘了。总哭鼻子可怎么是好呢?好了好了,莫哭啦,莫哭啦。奶娘回来了。以后再不走了。” 宋暮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二人,唇角微勾。 南欢抬起头,仰着脸对王凤珠笑,“都是奶娘的不对。奶娘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这么久才惹了我哭。” 这话实在是太不讲道理,怕也只有对奶娘才敢这般不讲道理了。 王凤珠心疼的替她擦眼泪,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不对。” 她轻轻拍了拍南欢的肩膀,眼神忍不住往一旁的宋暮身上瞥了一眼,“今日是王爷一路送我来的。小姐,别光顾着哭了。” 她给南欢使了个眼色,“快去跟王爷说说话吧。” 南欢对上宋暮的目光,她慢慢觉出一点不好意思,“多谢殿下替我找回奶娘。殿下快进来吧。我都等候多时了。” 她想着等宋暮回来问一问他肃王的事情,没想到却等回了奶娘。 虽然她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奶娘说,但总归以后的日子还长,什么时候说都使得。 宋暮在哪里找到的奶娘,奶娘这段时间究竟被南家安排去做什么了,这最好还是私下问一问宋暮。 奶娘跟着她被赶出南府的时候,身籍给了她,她一早将奶娘放了籍,怕就是怕南府又想法子让奶娘签了卖身契。 全安将南欢面对王凤珠的情态都看在眼中,心下是很有几分惊讶的。 自王妃入府以来,这些日子待人接物都很沉稳,面上淡淡的,什么时候都不动声色。 不,与其说是沉稳,不动声色,不如说这位是自始至终都对所有东西兴趣缺缺,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事物。 寻常女眷喜欢的锦衣华服,金银首饰,乃至于精细美味的食物。 搁着这位,太后赏得上好的贡品锦缎,她瞧都没瞧几眼就搁进了库房,好不容易说要裁一身衣物,却是要给王爷裁。 至于首饰,她入府这么多天,王爷花了心思奉上各样的珍宝首饰摆着让她挑,她都交由侍女来决定。 食物就更别提了,她身体不好,只能吃些清淡的药膳,而且日日都得一碗一碗的往下灌药汤。 那些食物,他在旁边看着都没有食欲,至于那些药,闻着都能感觉到舌根发苦。 偏偏王妃一日一日的这样吃着,半点怨言都没有,面对那一碗碗的药,喝下去连眉头都不见得皱一下。 像是他们这样没根的人,就靠着揣摩主子的喜好过活。 全安在宫中见过不少妃子,却从没见过王妃这样的主子。 倒不是说王妃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她从来没为难过下人,给什么吃什么,不管事不多事,相比较他跟过的那些主子,王妃简直像是一尊漂亮的玉佛。 每日安安静静的卧在房中,只要按时擦洗,摆上贡品就可以。 揣摩不出她的心思,更摸不出她究竟有什么喜好。 旁的小娘子喜欢的,她不见得喜欢,物欲极低。 想要讨这么一位主子的好,可真是太难了。 他总听那些个文人爱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人要是真活到这份上,连个悲喜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 他这还是第一次见王妃见到一个人这样激动,喜形于色。 想来这个人一定对王妃十分重要。 他上前笑道:“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王妃找回了奶娘。您瞧瞧咱们府中这空着的几个园子,这位王夫人住哪一个合适呢?” 王凤珠忙道:“不敢称夫人,小姐这院里给我一间下人房便是了。哪里还用得着什么院子。” 南欢拉住王凤珠的手,“这怎么能行?” 她仰头去看宋暮,“我觉得这院子旁边空着的那间园子便不错,殿下觉得呢?” 王凤珠在一旁看着也有几分紧张,她这几年都辛苦习惯了,眼下进了王府,觉得能在这院子里有一间下人房都很不错。 其实心里不愿意因为自己让南欢难办,又习惯性的依从南欢的意愿。 宋暮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垂眸望着南欢,表情称得上很温和,“此事由你决定便可。” 王凤珠松了一口气。 南欢面上露出笑容,拉着王凤珠还有些依依不舍,她再三叮嘱,“奶娘。你先去休息。有什么缺的,就跟我说。” 目送着王凤珠离开,南欢在桌边坐下。 宋暮目光灼灼的望着她,“现下娘子心安否?” 她提起茶盏为宋暮倒了一杯茶,弯着眼角,笑盈盈的软声道:“殿下今天可是辛苦了。见到奶娘,我这里心里算是落了一颗大石头。殿下在何处找到的奶娘?” 宋暮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在安州南家的一个田庄中找到的人,路途不算短。这般来回才费了些时日。” 南欢尽管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吃了一惊,“安州的田庄?可奶娘,我早都给奶娘放了籍。他们怎么能让她去田庄?让她去田庄做什么?” 宋暮,“你父亲是个很看重规矩的人,王嬷嬷当初跟你一起离开南府,在他看来就是不守规矩。我在白马公府与他谈好,让他将你接回南府。但王嬷嬷和你都不知道此事。 我的人问过王嬷嬷。当时你病得很重,南府的人登临酒舍,说可以接你回南府,但她得离开你。她便依从了南府的意思,被送回了安州的庄子上干苦活,算作是不守规矩的惩罚。” 南欢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乳母是南府的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祖上本就是安州人。但她出生在京城,在府中没干过什么重活。如今乳母年纪也大了。多亏殿下办事细致,若是将她留在庄子上,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南氏一族本就是起家于安州的豪族,南欢作为白马公府的小姐,可太清楚自家的手段。 京城能听得见天子的王令,到了乡曲,王令都不如豪族的一句话好使。 田庄之中全是南氏的族人与家奴,以及各种依附的家族。 若是刻意在其中隐匿一两个人,外来多少人都是找不到的。 她一度很悲观,想此生恐怕都再难见到奶娘了。 在南府时她母亲和侍女有意对于奶娘去向问题的回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她知道南府有多重规矩,接纳她这个被赶出门的女儿已经是很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还会接纳愿意跟着她离开南府的旧仆。 恐怕在她父母眼中,还会责怪是奶娘带坏了她。 她没想到宋暮竟能这么快将王凤珠找回来,只是她心中还另有一种担忧。 担忧奶娘被送到田庄上,恐怕又是被强逼着,诱哄着签下了卖身契。 南家不会那么轻易的放人,奴仆就算逃走,只要身契在手,他们多得是手段。 宋暮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担忧,他开口道:“她的身契我已赎回令人消了。现在她是自由身。” 南欢听见宋暮沉稳的声音,才算是全然放下心来,她感觉自己身体好像都轻松了几分,唇角上扬。 “多谢殿下。” 宋暮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连,心口一动,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瓷杯。 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至少在这一刻,她眼中的开心不是作假。 那双眼睛果然还是笑起来时更好看一些。 “你我的关系,再说这种话就太见外了。听说今天肃王妃来了府中?” 南欢说道:“确有此事,您那位嫂嫂上门瞧着话里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忙救魏玉。这样拖下去不是事,总不能等到肃王回京,到时候魏玉要是咬死仍不肯开口,恐怕人是关不住的。” 宋暮的身体前倾,挑了一下眉梢,“哦?她让你帮忙救魏玉?” 那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眸光暗沉,语气中有微妙的火烟味。 南欢察觉到他的不虞,她心下有几分好笑。 她微笑着直视宋暮,“是。苏王妃的意思,好像还以为我会对她的女婿余情未了。殿下不会也跟短视的妇人一般,有这样无稽又可笑的想法吧?” 第六十六章 南欢话说成这般, 宋暮自然不能承认。 他收回目光,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水, “你都说这是无稽之谈, 我怎会信?” 南欢,“殿下不会信便好。我将这位嫂嫂搪塞走了。不过她怕是不会打消想法。咱们还是要早做打算。殿下若有什么安排不妨告诉我?下一次这位嫂嫂亦或者其他人再上门,我也好有个应对。” 宋暮照实说道:“我这位嫂嫂不会下一次登门的机会了。” 南欢大吃一惊, “殿下这是何意?” 她知道魏玉手里多半有肃王的把柄,要不然肃王妃不会特意登门,算盘都打到她身上来了。 此举在她看来纯属病急乱投医,但侧面也能证明魏玉这个便宜女婿对于肃王府来说非常重要, 而他们眼下的情形算不上好。 让南欢吃惊的是宋暮居然说肃王妃没有下一次登门的机会。 难道说他已经拿到确切的肃王把柄,可以让肃王府几日之内就被定罪吗? 魏玉没有开口, 他只要脑子清醒就不会开口。 他一日不开口, 一日就能拿自己知道的东西吊着宋暮,留住他的性命想让他开口。吊着肃王府,让肃王和他的党朋夜不能寐, 拼了命也要把他捞出去。 她又想起日前问宋暮面对魏玉提出来的条件时不为所动到轻蔑的反应, 以及她问出那个问题后, 宋暮狂妄至极的回答, ‘不会有那种可能’。 难道说真的跟她所想的一样, 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想之中, 魏玉知道的所谓肃王的把柄,他根本一早就是知道的。 南欢越想越觉得便是如此,只有这样,一切才解释得通。 但她又不敢相信。 肃王年长宋暮超过一轮, 平日里名声很好, 常年待在封地, 一位王爷在封地中做些什么,外人如何能得知? 况且这样要抄家灭门的大罪,肃王理应更小心才对。 她不是小看宋暮,只是不敢相信他的耳目灵敏到这般地步,几年来都在京城待着,还能将肃王的罪证搞到手。 宋暮面上不见波澜,双眸始终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今早监察御史云竭当朝上书,痛陈肃王谋逆的罪状,证据证人一应俱全。太后震怒,立刻下了懿旨问罪。若你有兴趣,此时可以去肃王府瞧一瞧抄家的盛况。” 算是尽职尽责的在解惑,只是这番话落在南欢耳中无异于一道惊雷。 南欢呆坐在原地片刻,也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来。 半响,她回过神来轻声问道:“这位监察御史大人的名字我从未听过,云也不是大姓。殿下,他受谁举荐提拔?” 四姓备受世人推崇,便是因为四姓的官员遍布朝野。不是四姓出身,与四姓扯不上关系,在朝堂之上可以说寸步难行。 云,并非大姓,甚至是她根本未曾听闻过的小姓。 小姓出身却能登临御史台,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魏玉假名顾安,受了肃王推介,同样能一举入仕。 顾安是由肃王推介,那么这位云竭又是由谁推举呢? 宋暮的声音含笑,“受谁的举荐提拔,娘子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这话便算是肯定南欢的想法了。 南欢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总觉得我对殿下的了解太过于浅薄,总是空作妄思。” 她这里还在思考怎么搬倒肃王,让魏玉获罪。 那边宋暮都已经出手,一出手就是干净利落的杀招。 等她醒悟过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宋暮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你慢慢会更加了解我。这需要时间。” 南欢,“这位云御史,我可以见一见吗?我想多见一见殿下的身边人,也让他们知道有我这么一位王妃。” 早有不少人表露过想来上门送新婚的贺礼。 按照京中的一贯传统,家中有喜事,亲朋故旧心腹下属都少不得上门贺喜,自然也少不了主人家做东宴饮款待客人,也让人认一认新妇,彼此熟悉。 只是因为南欢的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这些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才一概让他按住了。 南欢主动提出要见他身边的人,这对于宋暮来说当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至少说明她开始在意他,愿意尝试更多的参与他的生活。 一想到能让那帮小子都亲眼看看他们有多恩爱,宋暮方才因着苏王妃拿魏玉的事情上门找南欢的那点不虞都消了。 “当然可以。五日后的休沐日如何?” 话音落下,他又想起好像还有别的机会,咳嗽一声,双眼闪过一线期盼,“对了,明天好像寿安郡王要过寿宴,应当会去很多宗室王孙。他们也给我递了帖子,你想不想去瞧瞧?” 多让那些个宗亲瞧一瞧他们夫妻的恩爱,总不会还有人不长眼到以为南欢对魏玉还有旧情吧。 光是想到南欢的名字会和魏玉一同出现在他人口中都让他负气。 南欢拧眉,“寿宴便算了吧。五日的时间,我会提前准备好在府中的宴饮。殿下可以提前跟我讲一讲,您身边亲近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出身哪里,喜好什么。” 宋暮的期望落空,他压了压自己失望的情绪,面色愈发显出威严,“了解他们的喜好干什么?我的夫人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还敢不吃?” 他心中暗道他的夫人都没有这样详细的过问过他的喜好呢! 他们何德何能让她费心? “行。殿下到时将人请来就是。” 南欢再次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事,我院中皆是小女儿,日后若是要出府亦或者使人出门卖点什么,做点什么都不太方便。殿下能不能给我拨几个身手好的利落人?” 宋暮轻抬了一下眉梢,一口应下,“一件小事,这有何难。” 南欢双眼荡开笑意,软声道:“夫君真好。” 宋暮攥着酒杯的手无意识收紧,一句话脱口而出,“几个人怎么够?一百个。我给你拨一百人!” 南欢一怔,继而笑得伏在了桌子上。 宋暮的面色微沉,眼中闪过窘迫,偏要问她,“很好笑吗?” 南欢笑个不停。 宋暮沉声问道:“你在取笑我吗?” 这话出口,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从前年少时不止一次相似的场景和对话。 南欢强忍着笑意起身,她绕过桌子,走到宋暮身边,双手抱住他的肩膀,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夫君,妾身哪敢与您取笑,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女子的嗓音又柔又细,伴随着温热的气息吹进耳朵里,口气带着几分狭促。 哪怕明知道她是在拿他取笑,宋暮仍有一瞬心跳停滞。 这样亲昵放松的说笑,已经是他几年前不敢想的场景。年少时她私下里对他取笑,却也一样保持着世家贵女与男子该有的距离,不曾有半分越界。 短暂的一瞬安静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脉搏中滚烫汹涌的热潮。 他侧过头,凝视着面前的人如花般的笑容。 南欢笑着与他对视,一双漆眸中流转着清亮柔和的光芒,“夫君真生我的气了?” 宋暮深深的望进她的眼中,缓缓展开笑容,“在我这里,你永远都不必担心这个。” · 锦州,行宫。 在容妃房中伺候的大宫女月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圣人身边的大太监敬康带人叫醒,说进门快点把娘娘扶起来,圣人要见。 她伺候的这位主子年纪与其他宫妃相比已经不算轻了,年年都有新进宫的小姑娘,嫩的能掐出水来,年纪轻的足以做容妃娘娘的女儿。 虽然容妃还算得圣宠,各道的官员送上来的珍奇贡品,先紧着太后与圣上,接下来就是她们娘娘。 圣人元后去的早,一直没有立后。四妃之中就数她们娘娘资历最老,声名最好,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自然也都是顶好的。 但眼下的光景要说与十数年前一般,自然是不可能。 近两年宫中最受宠的是嘉妃,一位异国献上的美人,年岁轻,姿容艳丽,能歌善舞。 圣人得了这位美人之后宠得是人尽皆知,接连提位份,一路提到了四妃之一便不说了。平日的赏赐更是流水一般,还为嘉妃在京中兴修了不少异族的寺庙。 羡慕得宫中不知道多少妃嫔眼睛都红了,也就是她们娘娘平素最不爱计较这些。 在宫中的时候嘉妃夜夜专宠,离京这一路上十日里也有九日是嘉妃承宠。 月水心中忍不住埋怨,圣人怎么今日深夜却又想起他们容妃娘娘了呢?大半夜的将人叫起来,简直是存心折腾人。 容妃大半夜的被叫起来,仍有些困倦。 听月水说完话,她抚了抚鬓角,神色温和,“圣人召我,一定是有要事。月水,你扶我起来吧。” 月水心中暗道,也就是她们主子才有这样的好性子了。 敬康带着人回了圣人的院子,替容妃推开门,“娘娘,您请吧。圣上在里面等着呢。” 房间门一打开,便扑面而来一股奇异而浓重的香味。 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披散着微卷的长发,怀中抱着另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那女孩脸埋在女人的怀中,身上穿一件花纹极具异域特色的青色长袍。 容妃迈步走入房间,一眼便认出这貌美的女子正是嘉妃。 对方拥着怀中的少女,抬眸狠狠瞪了一眼容妃,眼中似有恨意。 皇帝手里捏着一封锦书,坐在书案旁,苍苍白发披散在肩头,好像同样是睡到半夜被人惊醒的。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来,面色不太好看,“你来了。” 容妃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向皇帝弯腰行礼,“妾身见过圣上。” “起来吧。你知道朕找你来是为什么吗?” 第六十七章 这样的语气, 像是在问罪。 容妃面色不变,安静的摇头, “妾身不知。” 嘉妃开口道:“姐姐可知道你的儿子做了什么好事?” 她们虽然同为四妃, 但容妃入宫的时间更长,又诞下一个皇子。 按照礼法,嘉妃是应该在见到她时行礼的, 可她不仅没有行礼,还用这种气势汹汹的口气质问容妃。 容妃的性子一向淡漠,但此时面上还是流露出些许难堪与不快。 她克制的抿住唇角,沉默不语。 皇帝将二女的情态都看在眼中, 开口道:“此事我看容妃也是不知的。” 嘉妃抱着怀中的妹妹,“陛下将重兵委以平北王之手, 本是信任这个儿子的忠诚可靠, 期望他能够保护民众安居乐业。可他怎么能放纵自己的卫兵侵扰屠杀我的族人?不论容妃姐姐知不知道,平北王做出这样的事情都是做母妃的失职。” 嘉妃怀中的少女仰起头,碧绿的眼睛里盛满泪水, 哽咽着低声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蛮语。 嘉妃听了少女所说的话, 神色一时更加悲伤, “我阿父一直告诉我陛下的威武, 我是仰慕陛下的天威, 才央求阿父带我来嫁给您。 自从我父接受您的赐封, 我们便再无二心,一心以儿国自居。王爷却这样欺辱我的族人,今日我说了王爷的坏话,得罪了王爷的母亲, 明日王爷怕不是连我这个嘉妃也要杀了吧?” 皇帝听到这话已经是面色极为不好看了, “朕保你无事。” 容妃听懂了嘉妃此话的凶险, 她面色微沉,“陛下。事情不能只听一人之言。我虽不清楚嘉妃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但白麟的性子您再清楚不过。他绝不是那种嗜杀之人。” 嘉妃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声调,盖过容妃的声音,神色更显出一种不同寻常中原女子的狠厉与盛气凌人。 但她生的漂亮,这般神色在她脸上反倒更显出美得野性难驯。 “姐姐的意思是我妹妹在说谎,我也在说谎吗?” 皇帝起身,将锦书掷在桌上,满脸冷厉之色,“出去。” 嘉妃一怔,她很快反应过来,得意的看向容妃,“姐姐为什么还站在这里?没有听到圣人的话吗?” 皇帝盯着她说道:“容妃留下,你带着你妹妹出去。” 嘉妃变了脸色,却因为几年来深受宠爱,连低头都不愿意,甚至还要开口质问。 “有过而不惩,陛下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的面色铁青,看向她的眼神没了半分柔情,一如看向其他人一般孤高冷傲,浑身威严深重。 嘉妃心头一颤,却又因为心头的激愤而强撑着与对方对视,只是眼底已露出慌张。 她怀中的少女似乎被吓到,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嘉妃揽着她的肩膀站起身,一甩袖,“我们走。” 竟然真的就这么带着妹妹扬长而去了。 守在房内的太监,眼角抽动,只觉得这一位的脾性未免太大了一些。 六宫中不知多少美人,哪有一位敢像这位一般对圣人甩脸子。 皇帝目光扫过房内的侍者,目光寒凉,“你们也都出去。” 所有人都离开,这行宫的卧房之中便只剩下一盏孤灯,两个人。 皇帝沉默的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容妃静静的站在原地,接受对方的打量,神态娴静。 哪怕刚刚经历过一个比她年纪轻得多,更受丈夫宠爱的妃子的欺辱,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仍旧没有一线的怨怼与愤怒。 那双眼睛就跟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一般清澈而沉静,好像是一泓永不干涸的清泉。 这些年前朝的局势变化,他变得更加苍老,她的容貌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她看向他的目光从未变过。 皇帝的神色慢慢变得柔和,“从你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兰儿,这二十余载你可曾怪过朕?” 容妃,“陛下对我如此厚爱,能够陪伴在陛下身侧已经是我的福分,我怎会怪陛下。” 这样的话让旁人来说,会让人觉得是假话,是阿谀奉承,巧言媚上。 但由她这般平淡而温柔的说出,却会让人觉得这的确是一句从心底说出的实话。 她不计较,皇帝却不由得开始计较了,“你不怪朕方才没有替你惩戒嘉妃?你不觉得朕太纵容嘉妃,嘉妃也做的太过分了吗?” 容妃微微抿了一下唇角,垂眸静思片刻,方才低缓道:“陛下这般做定然是有陛下的用意。” 这便是容妃不同于其他人的魅力了。 后宫中的妃子太多,多得是得了一点圣宠就喜形于色的人,也多得是见旁人得了圣宠就满眼妒忌的人。 太多妃子想要事事掐尖,力求在皇帝这位江山之主面前抢到关注。 只有容妃什么时候都不争不抢,不骄不躁,云淡风轻。 皇帝看着她秀美的面庞,一时忍不住感叹道:“白麟这孩子怎么半分都不像你呢?” 容妃抬眸,面色微动,眼中含着担忧,“陛下,白麟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自己的孩子是什么秉性,容妃自己是清楚的。 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宋暮三五时的闯点祸事出来。 只是这几年她本以为宋暮已经日渐成熟,不会再像是小时候那样轻狂不懂事,到处闯祸惹事了。 眼下父母离京,没人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个架势倒像是憋了几年准备闯个大的? 想到方才嘉妃的控诉,她心中愈发犹豫不定。 一方面她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嗜杀之人。另一方面她也太了解宋暮的性格,胆量,闯祸的能力…… 皇帝面上多出了一点笑容,轻哼了一声,“你可是为我生了一个好儿子。这混小子胆子不小,现在连先斩后奏都学会了。” 容妃察觉到圣人口气中并无怒火,反倒有几分笑意,心口微松,知道事情大概没有她所设想的那般严重。 皇帝宽慰道:“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嘉妃会这般轻狂无礼,朕也是未曾料想的。日后她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容妃听出皇帝口中的呵护和歉意,安静的点头。 · 嘉妃气冲冲的离开了皇帝的居所,一出门,便有几个人急忙迎了上来,就连伺候嘉妃的太监和宫女都慢了一步。 “哎呦,这是谁呀。这不是娜尔,我的好妹妹吗?” “娜尔,你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领头的男人头发编成两股,垂在胸前,耳坠金钩,一袭花袍,他抬手制止了其他人继续乱糟糟的说话。 “娜尔,那老头子可信了你的话?” 嘉妃见到族人面上气愤的表情少了一些,脚步一顿,目光隐晦的扫向一旁的侍女和太监。 见他们个个都因为听不懂异族语言而一脸懵,这才放下心来,同样以蛮语回答道:“他当然信了我的话,我看他非常生气。” 她转过头一脸轻蔑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太监和宫女,用官话说道:“去去去。没看到我正在和我的族人说话吗?都滚开!”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领头的大太监先行了一礼,转身向后退去。 虽然退开了,但宫女和太监其实也没有退开太远的距离,这种退让更像是象征性的服从。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主子的脾气一向是后宫众多妃子中数得着的不好惹,性格跋扈张狂,稍有不顺心意就鞭打宫人,甚至她自己还能使鞭子。偏偏平日又很受帝王宠爱,连这种象征性的退让都不会存在。 虽然这不是在宫廷,但按照中原的习俗,妃子娘娘入了宫就不应该再和外男见面了。 太监和宫女们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独处。 嘉妃能够感觉到明里暗里还是有很多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烦躁的紧皱着眉头,用蛮语骂道:“真烦人。这些人就跟苍蝇一样,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被盯着。” 男人一脸急切的开口问道:“那个老头子有没有说怎么惩罚万人敌?” 嘉妃眉心微皱,“没有说。” 男人听到这话,面上毫不掩饰失望,“老头子这么晚把你赶出来,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一旁的人也说道:“对啊。娜尔,你怎么这么晚被赶出来。难道你还抢不过一个老女人?” 嘉妃不耐烦的大声叱责道:“你不要再胡说了!怎么可能!” 男人见嘉妃生气,面上很快露出安抚的笑容,伸手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 但他的手刚抬起来,便感觉到有数道目光芒刺一般紧紧盯着他,还有人低声咳嗽。 男人的动作一僵,默默收回了手,只能笑着对嘉妃说道:“你也别生气。我可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娜尔,你是我们部族最漂亮的姑娘,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你的。你要好好抓住老头子的心才行。” 旁边有人帮腔,“中土的女子都很温柔,娜尔,你也不要太骄傲了。改一改性格吧!” “虽然你很漂亮,但老头子毕竟是皇帝,不要跟他吵架嘛。娜尔。万一他真的生气了怎么办?” 嘉妃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的说道:“她们都是绵羊,一群蠢货。我用得着学她们吗?不过是一个老头子而已!” 男人只能点头,顺着她的话说,“娜尔你当然跟她们不一样。魏大人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就夸奖你。你比所有姑娘都聪明,官话学的这么好。这一次是魏大人的亲人遇到了危险,娜尔,你多对老头子吹一吹枕边风,多闹一闹他。万人敌不能再留了,魏大人的侄子你也一定要把人救出来。” 嘉妃听到对方提起魏大人,她不由得正色起来,低声说道:“放心吧。我会做到的。” 第六十八章 第二日照旧赶路。 一早由诸卫开路, 中郎将南筱清点兵员,却发现羽林军十六卫中缺了四卫将军与人马。 一人手持令牌前来传信, 却是圣人身边的太监, 这人只道:“圣人有令,抽调四卫先行回京探路。” 南筱听在耳中,查验了令牌确认无误, 面上不动声色的点头应允,并未多问一句。 直到中午,他见到南辞,方才不经意一般问道:“你注意到今天有什么变化没有?” 南辞的官职不及他高, 仅仅只是一个中书,但胜在可以常常在御前行走, 为圣人解惑, 提供建议。官职低微,却是显贵。 这离京与回京的路线早在一两年前就定下,沿路的各级官员, 尤其那些小官小吏本来一辈子都难得见天颜一次。 一旦听闻圣人要经过自己的辖区都一个个牟足了劲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在圣人面前展露展露自己的能力。 就算不能讨好到圣人, 那要是能巴上朝中大员也是受用不尽。 因而这中午专为百官在行道旁建了数栋小楼, 备下茶饮。 南辞一进屋就热得脱了发冠, 敞着襟口, 双手捧着碗, 灌下去几盏冷茶。 “变化?什么变化?” 他抬起头一脸茫然,片刻后,点头顿悟道:“是有挺大的变化。” 南筱坐在他对面,侧耳凝神听了一二, 确定隔墙没有耳朵。 他这才压低声音, “什么变化?” 南辞擦拭着额上的热汗, 笑道:“哥。你不觉得今天比昨天还热吗?” 南筱却没有与他说笑的意思,只眸光更沉了一些。 南辞让南筱这样瞥了一眼,不由得笑容一僵。 他咳嗽了一声,正色起来,“哥,你说的是什么变化啊?我看今天圣上精神头挺好的,还是跟嘉妃下下棋,由着尚书他们陪着说笑。没什么特别的?” 南筱压低声音,“你没有发觉少了一部分卫兵吗?” 南辞听到南筱的话,沉思了片刻,“要说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今天圣人召见了肃王,表扬他此番泰山之行的辛劳,又提及两年前礼部员外郎魏行的建议。当时魏行谏言,肃王为圣人诸子之中最长,东川苦寒,易当改封临江。此事重提,圣人的意思似乎是让肃王现在回封地收拾行囊,待他回京便改封地。” 南筱目光微冷,眉心微皱,“你怎么不早说?” 南辞一摊手,“这些日子圣人大肆封赏本就是常事,封禅泰山这样的幸事,百官抢着来,不就是为此吗?圣人心情好了,要为肃王改封领地,我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南筱,“圣人今日便让肃王离开?” 南辞肯定道:“是今日就让肃王先回封地。”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皆从中品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若是单单要为肃王改封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偏偏现在让肃王就回东川呢? 调离四卫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事先没有半点消息,一早突然就下令,多少有些奇怪。 但看两件事都不是大事,放在一起却耐人寻味了。 南辞喃喃道:“哥,你说圣人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南筱,“今日的话,你知我知,不可再传入第三人的耳朵。此事我们断然不能牵涉其中。” 南辞,“真的能不牵涉其中吗?哥,这事要不咱们还是给京城传个信吧。我听说咱们囡囡现在是王妃了,这样的消息还是应该告诉她。” 他想到被同僚说恭喜时的场景,仍然觉得好笑,自家妹子成婚的消息,他居然要从旁人口中得知。 好像整个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又传到他们这些离京之人的耳中,一圈下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连一杯自家妹妹的喜酒都没有喝上,更不用说其他。 知道南欢被赐婚时,他心中不仅诧异还酸涩,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喜悦。 本来南欢这几年在外面受苦,他心里对这个妹妹就是有些愧疚在的,好不容易将人接回来。 他虽然不知道是府中为什么将人接回来,总归这是一件好事,自家妹妹都病得这样严重了,瞧着真让人不落忍。幸好人接回来了,从此南欢虽然不能说跟离府前一样过日子,总归不会亏了她。 他没想到越恒会上门求娶,更没想到南袤为了保住养女,会把病得那么重的亲生女儿推出去。 宋暮将人带走,他打心眼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跟着宋暮走,总好过落在越恒的手里。 他本该将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府中其他人好像都放下了,可这离京的一路上他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囡囡。 她小时候粉雕玉琢好像一个小粉团一般,时常糯声糯气的喊着他兆安哥哥,白马公府没有第二位小姐。 她年纪稍长一些,便能为他的箫声伴奏琴声相合。 这样一个妹妹曾经不知让他在同龄的公子中有多得意,他的那些玩伴总爱拐弯抹角的从他这里寻找有关他妹妹的只言片语。 可他这样好的妹妹却被赶出了白马公府,从那以后,即便当街遇上他也只能故作不识。 南欢倒在污水中哭泣的样子,总是时不时的浮现在他脑海中,想起便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一下。 魏玉这样欺辱他的妹妹,真是可恨。可怜南欢那时根本不知道魏玉入城时已经是郡马,仍旧是一片痴心在等他。 更可怜是南欢遭魏玉弃了一次,又让亲生的父母舍了一次。 他总忍不住想,若不是他招惹了越恒,说不准那一日越恒就不会来白马公府,是不是南欢就不会带去见越恒。 那么现在她便应该在白马公府好好养病,等着他回去还能见到她,给她带各种礼物。 南欢不在府中时,他知道她在那里买酒,不见得去见她,可心中总是知道他们仍能见上面,南欢仍在这城中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可这一次南欢离开,离开的那么突然,成婚成的也突然,他为她高兴,可却又忍不住的难受。 南辞喃喃道:“也不知道七皇子会不会对囡囡好,她身体不好。皇家太凶险了,稍有一点差错就是万劫不复。咱们做哥哥的得给她撑腰,帮一帮她才是。” 南筱沉默了很久,声音冷沉的说道:“父亲说囡囡不愿意认我们白马公府,你也不必总想着她。多半她心中对我们是有怨的。” 南辞不明白,他睁大眼睛看着南筱,眼圈微微泛红,“我们是一家人,身上流着血都是一样的。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心中有怨也是正常。 哥,难道你心中就不难受吗?那一日咱们妹妹差一点就成了越恒的妾室。她离开时病的那么重,现在都不知道身体好了没有。这几年又吃了这么多的苦。咱们做哥哥的都不帮她还是人吗?” 南筱错开眼,不与南辞对视,他面色冷肃,“今日之事还未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关亲王等一等再说。你不要跟京城传信。” 南辞呆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也没把话听进去。 “我从前觉得魏玉心肠冷。现在发现哥你的心也好冷。” · 这一日宋暮回府,面色却很沉。 南欢,“殿下,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对南欢说道:“魏玉想要见你一面。” 北衙负责看管魏玉的狱卒一直说魏玉想要再见南欢一面。 宋暮怎么可能会允许。 但今天这几日魏玉开始绝食,下面人来报的时候,宋暮一开始没当回事,让人把汤水给他灌进去。 没想到今天这人又玩出了新的花样,自残。 就为了见南欢一面,这姓魏的连脸都不要了。 宋暮很想让这姓魏的死,最好死无完尸,却不想让他死在圣人回京之前,死的这么轻松。 事到如今,就算让魏玉再见南欢一面又能如何呢? 他做出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总不会还痴心妄想以为南欢会跟他和好如初吧。 况且,这件事选择权在南欢手中。 南欢听到这个消息一怔,她想了想,慢吞吞的重复了一遍:“见我一面?” 宋暮的目光沉沉落在南欢的脸上,双手背在身后,“你不愿意就算了。” 南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仰头看着宋暮,“殿下陪我一同去吧。” 宋暮有些意外,他挑了一下眉梢,“我跟你一起去?” 南欢笑盈盈的望着他,“是啊。你跟我一起去。殿下不愿意吗?” 宋暮不知道事情怎么从南欢愿不愿意见魏玉变成了他愿不愿意。 他当然是愿意的,甚至是求之不得。 “我明日陪你去见他。” 次日一早,南欢跟宋暮一同乘车去了禁军北衙。 衙门口轮值的将军见到王府的车驾有些惊讶的上来笑着询问,“殿下,怎么今日乘上车了,难不成是生病了吗?” 宋暮是禁军的直属上司,平时也不爱摆架子,不少将官都是曾经跟他上过战场,背靠背的打过硬仗,一起出生入死,立下战功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样的下属彼此之间自然比京中其他衙门要亲近的多。 只有一点,这些靠着搏命军功的将官大多是粗人,不见得有京中文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有那么几位从最底层的士卒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一身混不吝的将官遇见这位上司也敢与他开几句玩笑,怎么罚都不见得改。 一道声音从内里传来,听着比平日更冷淡沉稳些,“你放行就是。” 偏偏这将军跟没听见一般,伸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嬉笑道:“殿下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还是前两日吴老二那莽货跟您动手没轻没重,给您落下暗伤——” 话音未落,人就横飞了出去。 第六十九章 周围的卫兵都是一惊, 今天殿下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 将官捂着护心甲从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面色微红, 挥了挥手, 支支吾吾道:“放,放行放行。快给殿下放行。” 马车长驱直入,经过北衙重重岗哨, 停在了牢房门口。 早有几个狱卒在这里等候,见到马车里走下一位罗裙艳红的美人也不见惊讶。 南欢跟着宋暮走进长长的地道,刚一进地道,她就因为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气打了个激灵。 盛夏的时节, 这地道内跟外界温度差得很大。 宋暮脱下身上的外袍罩在她的肩膀上,他身量高挑, 朱红的锦袍罩在她的身上, 她根本撑不起来,滚了金边的衣摆本到他腰间,在她身上却坠到了脚踝。 南欢仰着头, 安静的站在原地让宋暮给她拢好衣服。 宋暮伸手从狱卒手中接过烛火, 叮嘱道:“此处太暗, 你扶着我, 小心脚下。” 狱卒忍不住有一瞬的侧目, 为宋暮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而感到惊讶, 只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 心道这样美丽的妻子,恐怕任谁都是要珍宝一般捧在手中的。 南欢伸出手牵住了宋暮没有持烛火的另一只手,跟在他身边慢慢往下走。 在地道尽头,最后一间牢房见到了魏玉。 牢房空荡荡的, 房间内没有窗口, 十分阴暗, 只有一个犯人孤零零的垂头坐在角落里。 靠墙坐着的人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慢慢抬起头来。 他□□着上身,右臂上缠绕着白布,布条上沁出血痕,长发蓬草一般披散着。 整个人乍一看就如同流民一般,几乎让人认不出这竟是名满京城,当为世家公子冠首的魏公子。别的不说,他身上那股矜贵冷傲的少年意气,此刻是半分也瞧不出来了。 南欢却仍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张脸她放在心上记挂了多少年,想忘得一干二净只能是妄想。 那双素来多情的桃花眼,此刻爬满了红血丝,看得出来他过得不算很好。 这样她便放心了。 若他在牢狱之中安然无恙,过得舒舒服服,南欢心里怎么能舒服呢? 狱卒手里攥着一串钥匙,说道:“二位贵人先等一等,我来开门。” 南欢在栏杆外站住脚,垂眸,冷眼瞧着牢中的人。 魏玉的双手双脚都锁着铁链,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往她的方向走,长长的铁链在地上摩擦出叮当的脆响。 他的一双桃花眼落在她的身上,紧紧盯着她,眼中闪动着哀伤的神采,显得愈发深情动人。 南欢的面庞秀丽素白,站在阴暗的牢房之中,便如同一枚熠熠生辉不染纤尘的明珠。 魏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沉重的铁链束缚着他的四肢,他像是一只在黑暗中艰难爬行着企图靠近唯一光源的虫子。 宋暮眉心微皱,目光瞥向一旁的南欢,心中有几分烦躁,忍不住将掌心中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他怕的是这姓魏的用一副惨样真博得了南欢的同情。 此情此景下,南欢面如霜雪,没有一丝情绪。 她垂眸看着魏玉,目光便如同冬日湖面上的薄冰,透着很淡的冷意。 在叮叮当当的铁链撞地的声音里,魏玉终于一步一步挪到了栏杆旁,双手握住栏杆,将脸贴在粗糙的柱子上,望向外面的人,轻轻唤了一声,“囡囡。” 狱卒终于打开了门,南欢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站在牢狱之外,神色漠然,“有什么话,现在赶快说完。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魏家跟肃王勾缠在一起,肃王坐罪,他们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脱身。 就算别人能保住一条性命,魏玉作为肃王的女婿,算是主犯,绝无逃脱的可能。 即便他这一次有通天的本事能活下来,她也会想办法送他去死。 魏玉听到南欢的话,眼神愈发哀伤,却是勾着薄唇轻笑道:“囡囡,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南欢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满足的,这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 魏玉的目光扫过南欢跟宋暮牵在一起的手,笑容苦涩,低声说道:“我不后悔这一次回京,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带你走。囡囡,你恨我也好。等我死了,你总不至于忘记我。有你一个人记着我就足够了。” 男人的嗓音如同从桃花林下流过的泉水,温柔含笑,让人听得耳朵都酥了。 他一向是最懂该如何说情话,讨女人欢心。 南欢偏不想让他如意,她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我不恨你。我只觉得你恶心,可笑。你废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要走了。” 魏玉垂下眼,长睫掩住眼底的微红,他压下泪意,再次抬眸再看向南欢,好像要将她的容貌刻在心里。 “的确,我说的都是些废话。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若是早知道今日,我当初一定带你一起走。说不定我们的孩子现在都能走路了。” 他红着眼睛,笑道:“囡囡,你等了我几年,被我欺负得这么惨。以后可不要再这样傻傻的去信男人的鬼话了。天下男人都是我这般,宋暮也不见得就比我好。你可要小心一些,把他盯得紧一点。别让他背着你跟其他女子鬼混。” 宋暮的目光突然变冷,如两道利箭一般落在他身上。 魏玉却还是跟没看见一般,一双桃花眼自始至终只有南欢,“你身子自小就不好,凡事千万别勉强自己。天冷添衣,日常饮食多注意。以后,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了,不被我这个坏人欺辱了。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他偏过头,用额头抵着栏杆的柱子,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了。 南欢垂眸,面上看不出表情,宋暮却感觉到掌心中的那只手攥紧成了拳头。 “对不起啊。囡囡,我太没用了。没能履行当初我们的誓言。这几年让你空等,不敢回来见你。我怕让你看见我落魄的样子,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魏玉用头抵着柱子,水滴一滴一滴的落在他手上的铁链上,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南欢第二次见到魏玉落泪,第一次是他闯进王府跪在她床前。 只是这一次,魏玉比之前更狼狈,比任何时候都落魄。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南欢转过身,艳红的裙摆在砖石上轻扫而过,她牵着宋暮的手往外走去。 魏玉抬起眼望向牢狱之外那道逐渐走远的单薄身影,热泪潸然而下,从栏杆中伸出手,却也只能抓个空,口中大喊道:“囡囡,囡囡——” 南欢牵着宋暮的手,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最终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出了地道,一头扎进热烈的阳光中,南欢方才停下脚步。 宋暮站在她的面前,跟着她一同沉默,静静的陪着她。 南欢垂下长睫,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扫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半响,她才开口道:“我不想再见他了。” 她以为情势逆转,自己会万分快意。 但她发觉这般滋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慰。 无论是爱,还是恨,这样的情绪都太重了太累了。 她方才的话倒也不是作假,比起爱恨,她更希望自己能忘记他。 早知道今日是这样的一场结局,若是当初就从未相识该多好呢。 她不为他心痛,却也为当初年少时自己曾付出过的真心而难受。 看着魏玉眼下的样子,她想起的是当初自己骤然得知他回京时有多么欣喜,被他当面装作不识,叱责为疯妇的心痛。 那些刻意忘记的旧事重新翻出来,仍旧会让她疼,让她揪心。 宋暮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想法,立刻应了下来,“好,以后不见他了。” 南欢垂着眼说道:“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了。” 宋暮毫不犹豫的答应她,“好。以后谁也不许在你面前再提起。有人提起,我就把他拖下去砍了。” 这话霸道又暴虐,偏偏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传出去简直像是为了讨妖妃开心的暴君。 南欢抬起眼,她安静的看着宋暮,眼底流露出些许沮丧,“算了。提起就提起吧。殿下能捂住一个人的嘴也捂不住所有人的嘴。我的确做过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不认的。” 宋暮用掌心贴了贴她的面颊,他低头看着她,开口安抚她,“三姑娘,没事的。那些都过去了。” 魏玉说那些话,他心中不是没有火气。 见到南欢因为魏玉而不好受,他不见得就好受。 但他已经过了肆意妄为那个年纪,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仅仅是能光明正大时的站在她身边,在她难过时小心翼翼宽慰两句,这样的举动都是他用几年的努力换来的。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并不容易。 这几年来在南欢的身上,他学的最多的就是忍耐和克制,压着自己的脾气,压着那些涌到嘴边但不能说出口的话,忍着妒意,忍着怒火。 南欢眼圈一红,抱了上去。 宋暮心口重重跳了几下。 他抬起手,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头顶,想起她今日发鬓盘的精致,又半途换成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南欢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抱住他的腰身,“我只有你了,你不能跟魏玉一样负我。宋暮,你答应我,以后不能对不起我。” 宋暮的声音没有迟疑,唇角扬起弧度,“好。我答应你。” 南欢揪着他的衣服,“你不许娶妾,不许娶侧室,不许幸宫女,不许置外室。只要我活着通通都不许!” 她突然不想做什么贤妻了,想任性一次。 宋暮,“好。我只有你一个人,什么时候都是,只有你一个人就够了。” 第七十章 蹲在墙根下的人问道:“诶诶诶, 你看到了没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校场角落里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都仰头往唯一爬上墙头的人身上看,眼神灼灼。 踩在他肩上趴着墙头往外看的钱六激动道:“哎呦, 抱上了!抱上了。” 人群爆发了一阵骚动, 有人憋不住跳了几下,“让俺也看看王妃长个什么样子!” “今天轮值的人说见着了,王妃长得可好看了。你快看看是不是那么好看啊?” 墙头上的钱六回道:“看不清脸, 但光瞧着身形都漂亮的不得了,跟个仙女一样。” “王爷也真是小气,成婚了也不让我们见一见。我说怎么昨天突然让咱们今天一大早全到校场集合。好家伙,原来是今天要带王妃来。” “就是。瞧瞧他小心眼的, 这自打成婚以来天天都是一身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成婚了。咱们兄弟又不是那种无礼之徒, 多看一眼还能把王妃给看坏了不成?” “听说王爷正在选人, 好像要送去王府做护卫,以后归王妃管。嘿嘿嘿,我明个就去找王爷报名。让王妃管着, 肯定比让王爷管着舒服多了。不行成天瞧着个天仙也开心啊。” “你还是省省吧, 就王爷这小心眼的样。你多瞧两眼王妃, 怕不是眼珠子都要给你扣下来。” 突然一道暴喝远远的传过来, “一群王八蛋, 不好好训练干什么呢?” 墙头上的人往下一缩, 连着被他踩着的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群人鸟作兽散。 · 连着几日总有人私下找上宋暮,一个个态度空前积极的想要去王府做护卫。 宋暮找来李无敌问道:“咱们禁军给的奉银是不是太少了?你在京中食用奉银够用吗?” 李无敌挠了挠头,“我住在北衙,平时又不怎么出去。咱们禁军管吃管住, 没有什么不够用的。我每月还能存好多往家里寄呢。” 宋暮,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抢着去王府做护卫吗?” 起初他以为要说动这些搏命拼杀上来的禁军需要多花一些功夫, 谁能想到他们倒是一个个趋之若鹜的。 他们源源不断私下来主动请缨的热切态度让宋暮很费解。 旁边的将官使劲给李无敌使眼色。 李无敌费解的看了一眼使眼色的将官,话音微顿,接收到他的眼色却有些迷惑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将官心中哀嚎了一声。 这李无敌怎么脑子缺根筋啊? 宋暮跟着转头瞥向将官,眸光微冷,“你有什么事吗?” 将官眼角抽了两下,神色萎靡下去,一个弯到膝盖的鞠躬,双手抱拳,“没事。殿下我走了。” 宋暮抬了抬下巴,“滚吧。” 将官就地滚了两圈,滚到门槛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走出门去。 宋暮重新看向李无敌,“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李无敌据实相告,“他们说去王府做护卫不仅月银高,还能天天看见美若天仙的王妃。让王妃管着肯定比王爷管着舒服多了。” 宋暮背在身后的手指捏紧,冷笑了一声,“哦?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李无敌板板正正的站着,“殿下找我还有事吗?” 宋暮垂眸,“你下去吧。” 李无敌行了一礼,“是。” 不过两日,禁军新进了一批弓箭,为此全军特加了一项弓箭训练,适应新的武器。 为了配合射箭,还要另外加上臂力锻炼。 盛夏时节在烈阳下练箭,这滋味实在不算好受。 尤其宋暮这位顶头上司日日都盯得很紧,比之从前严格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往宋暮虽然练军下狠手,要求也高,但仅限于训练时,私下没有什么皇子架子,时常还住在北衙,跟大家一起挨饿受苦。 皇子都受一样的罪,大家心服口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自宋暮成婚后,他不说放松要求,但的确很少再在北衙居住,每日都按时来按时走。 别的不说,亲近些的将官都能感觉到宋暮就连脾气好像一下都好了不少,每日都是阳光普照一般。 可自这批弓箭批进来,宋暮简直变了个人,不仅冷若冰霜,而且做事更狠了,练军不是下狠手,简直是下死手。 搞得禁军从上到下见到他都大气不敢喘一下,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恨不得贴着墙根走,生怕被逮到去加练。 几日下来,禁军全军几乎都被晒掉了一层皮,翻遍整座北衙都找不出一个面白的,一个个都晒得跟黑炭一般,每日被|操|练的欲|仙欲|死。 训练结束,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互相搀扶着走到树下,一到阴凉处就扑通躺了下去。 乍一看,树下歪七扭八的在树下躺了一地的人,一个个都满身汗臭,气喘如牛。 “你们说殿下这是干什么?怎么最近这么狠?这是拿咱们当仇人练啊?” “我看没准是跟王妃吵架了。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倒霉死咱们这些池鱼了。” “老天爷啊,求求你开开眼吧。让王爷跟王妃快快和好,永远和和美美的。” 那天见了李无敌的将官张琼秀看着自己这些笨蛋同僚,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怜悯。 这些傻子,他们哪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夫妻吵架。 这不过是一个小心眼的丈夫的妒火在燃烧罢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李无敌,张琼秀,吴峰。点名的人过来。” 瘫软在地上的张琼秀头皮一紧,拖着酸软的四肢从地上慢吞吞的爬起来。 远处立在树影之中的男子一袭鲜红的锦袍,声音中已有不耐,“磨蹭什么呢?” 李无敌跑的跟旋风一样冲了过去,张琼秀盯着李无敌这小子的背影,气得咬牙,却没办法,也只能提起腿脚跟上。 三个人你追我赶,奔命一般跑到了宋暮面前。 宋暮端量着三个人一个比一个黑,不仅黝黑,还黑中泛红的面容,面色冷峻的说道:“今日随我回王府,我请你们吃饭。” 三个人都是一怔。 宋暮眉梢微挑,“怎么?你们还不愿意?” 吴峰的声音里透着紧张,“绝对没有这回事。” 张琼秀很快反应过来,笑嘻嘻的说道:“殿下请客我们兄弟哪里有不愿意的,愿意的很!” 李无敌直白的问道:“殿下,吃什么?” 这三个人都是宋暮一手提拔上来的将官,身手在禁军中都是一流,曾与他并肩而战,随他刀枪箭雨的浴血拼杀过来,一向关系称得上亲厚,更难得是这三位都十分年轻。 对于与宋暮同桌而食这件事,旁人可能会诚惶诚恐的谢恩,但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宋暮一向在军中很得人心。就是因为他对待手下的将官一向出手大方,打了胜仗大摆庆功宴,每逢节日更是为将士们置上各色美食美酒,从不吝啬。 该赏的时候厚赏,该罚的时候绝不容情,身为皇子在前线时也没少跟将官们一起肩并肩苦哈哈的啃干粮。 张琼秀见不是坏事,得寸进尺的提出要求,“殿下,兄弟我肚子里馋虫都要爬出来了。今天能喝酒吗?” 这三人在京中全无根基,人品与能力都足以相信。 他答应南欢带她见自己的身边人,亲近之人,挑这三人去王府宴饮,让南欢见一见,再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宋暮还有另一重思量。 他瞥吴峰一眼,“想的美。还想喝酒?有你一口汤喝不错了。” 吴峰犹豫了一瞬,开口问道:“殿下,我们要不要换身衣服再去王府?” 三人之中吴峰性情最为谨慎,家境也比其他二人稍好一些,他家中世代都是边军,虽然只是低级军官,但怎么着也沾个官字。 不比李无敌大字不识一个,张琼秀只认得一篇千字文,吴峰正儿八经的上过几年私塾,虽是武夫却是个识礼之人。 宋暮上下看了他一遍。 吴峰黑红的面膛变得更红了一些,他眼中闪动着不好意思,低声说道:“要不,您给我们几个一点时间。我们去洗洗,换身衣服,不好这样登贵人门。太失礼了。” 碎金般的树影映在鲜红的锦缎上,更显出男人面白如玉,眉目英俊而夺目。 他唇角微勾,“不用换了。这样正好。” 吴峰想说什么,但又将话憋了回去。 他想不通,一身臭汗和脏衣服有什么正好的? 张琼秀有些稀奇的多瞧了几眼宋暮的衣服,又嗅了嗅风中淡淡的香味。 他心中同样想不通,殿下怎么日渐花哨了? 三人被宋暮带回王府,府中宴席早已准备好,宾客都到齐了,只待主人。 除了这三位年轻的禁军外,来客一应皆是些中老年的文士。一个个不是满面风霜,就是鬓角已染了霜白,挺着富贵的圆肚子。 外间传来脚步声,大门推开的一瞬,沁人心脾的女子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见到王妃的一瞬间,原本正在与宋暮攀谈寒暄的声音都静了下去。 受邀前来的客人即便称不上宋暮的心腹,也与他关系密切,今日来此,心中对于这一次宴饮的目的都有所猜想。 但亲眼见到这位曾经名满京城的美人,还是一惊。 张琼秀忍不住侧眼去看宋暮。 满堂或老或丑或者又老又丑的文臣,还有他们三个面膛黝黑,灰头土脸的背景板更衬出刚进门的平北王是鹤立鸡群一般,出奇的英俊。 此时张琼秀方才是了悟了,那个正好是好在哪里。 他眼角抽动了两下。 南欢慢慢走上前来,俯身行礼,“殿下。” 第七十一章 南欢身体刚弯下去便被扶起。 宋暮对她一笑, 一只手扶着她的手臂,半让过身, “夫人,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人是禁军的将官,吴峰, 李无敌,张琼秀。” 三人皆是身躯一震,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拼杀过来的人,此时对上那双明眸投来的目光却是难得的慌乱。 禁军里连耗子都是公的, 哪里有机会见着女眷。更何论这样尊贵美丽的女子。 李无敌最先出声,上前行礼, “小臣李无敌见过王妃。” 另外二人如梦初醒, 跟着上前见礼。 一旁的云竭跟着上前来向南欢介绍了自己。 南欢站在宋暮身侧,记下了这张脸。 她对这位御史早有耳闻,也很有兴趣。 御史台一向是个宝地, 御史们大多文辞斐然, 以笔为刀, 谏议时政。 肃王是圣人长子, 立嫡立长, 如今没有嫡子, 占着一个长字,朝野之中也多有拥簇。 刀笔对准肃王,成了就是滔天之功,未成, 怕是全家都性命不保。 敢接这样的活, 做第一个出头鸟, 足以说明云竭的胆量很大,也是一柄分外好用的刀。 莫说天家帝王,就说她的好父亲,这些年守着一个国公的爵位,来来回回也就领了几个虚衔,从没领过什么机要职位。但京中谁又敢看低白马公府三分呢? 南氏一族不是没有要员,南袤不领要职,不过是将柳家和魏家的变故看在眼中,不愿真正走到圣人面前去担这样的位置,承受这般的凶险。 有些话用不着家主亲自去说,有些事更用不着家主亲自去做。 执刀之人有意,只消宴会上几句话,刀自然便会落下。无论是血溅三尺,还是崩了刀刃,都万万不会脏了执刀的手。 南袤只领着虚衔,平日里做做文章,还能搏个淡泊名利的雅士名头,也能让圣人宽心。 凡事不求争先,只求无过,能退就退,能避就避。 越恒不过一个小人,他这样的小人还有很多。 圣人重用小人,不是因为他偏听偏信,软弱好欺,而是他需要各式各样的刀,对准世家下刀。 所谓过则归臣,善则属君。 早年南袤是有心入仕的,她记得有一段时间经常听到南袤跟族人商议如何扬名,甚至连她都计算在内,让她在某个时刻展露才华获得圣人的欢心,再向圣人说一句‘此乃阿父教我’向圣人表露忠心。 后来不再提及,也不想着再入仕,是因为柳家出了事。 柳家几乎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宗子人选,她的好舅舅被自家子弟砍了脑袋,连着她外公都污了声名,当时柳氏一族的名声臭不可闻。 这一次吓破了京中世家的胆子,南袤作为柳家女婿必须避一避风头,蛰伏下去。 这一避,魏家又日渐露出锋芒,南袤似乎已经习惯了蛰伏。 京中风云几番变化,魏家坐罪,族人大受打击,京中又是不知多少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得不离开京城,踏上流亡之路。 白马公府能屹立不倒跟南袤的隐忍谨慎脱不开关系。 比起柳家和魏家,他要谨慎的多,从未真正露于台前,更未暴露过自己的野心。 南欢想要做点什么,就跟南袤一样需要不止一柄在台前的刀。她没有子嗣,不能将自己的孩子摆在台前,自己是女眷,不能站上朝堂。 换句话说,她需要人,认识更多可以用的人,需要替她站在台前的人。 宋暮用云竭来揭破肃王谋反是同样的道理,这样的事情给云竭是功劳,让宋暮自己亲身来做却会背上手足相残的罪名。 她与宋暮现在是夫妻,夫妻一体,他要用的人,她自然也要见一见。 在见到云竭之前,南欢就对对方有所设想。 她设想之中对方应当是个锋芒毕露的文士模样,没想到此时见到云竭面貌普通,算不得出众。 瘦高个,年纪不算轻,一袭青袍,瞧得出眉眼间有几分书卷气,眼神沉稳,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内敛。 南欢笑道:“原来云御史,我早听殿下提起过你的事迹。今日见到大人果然是大雅君子,非同寻常。” 云竭眼神微动,略有些惊讶的看向宋暮。 宋暮侧眸望着南欢,或许是因着在人前,一双漆眸克制而温柔,好似周身的冷硬气质都柔和了几分。 他从未见过王爷这般神色,看来这桩婚事,王爷真的是十分满意,满意到连前朝的事情都向自己的夫人提及。 云竭收回目光,神色愈发恭敬,垂眸拱手道:“王妃谬赞了,某实不敢当。” 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文臣也笑着挨个来向南欢介绍自己。 一场宴席下来称得上宾主尽欢,南欢趁着这个机会认下这些对她来说称得上陌生的面孔,又在酒宴间向其中几位发出了下一次让他们的夫人来王府同游的邀请,期望进一步增加了解和联系。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云竭。 由宋暮送走客人,南欢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进门侍女便送上药碗。 喝完今日的药,她有几分疲乏,还是强撑着坐在灯下等宋暮回来。 宋暮进门的时候,南欢正靠在灯火下,身上只着寝衣,手里拿着一柄玉梳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就连纸屏风上映出的影子都慵懒。 他放轻脚步,绕过桌子靠近她,在贵妃榻上坐下,“怎么还没睡?” 南欢放下玉梳,坐起身扑在他的肩膀上,“在等你回来一起睡。” 其实等他的时候,想的更多的还是想聊一聊今天见到的这些人,想的昏昏欲睡,又心里烦躁。 但真等到宋暮回来,睡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男人的面容在灯火下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他一出现,好像就连那些烦躁都被驱退了,留下的只有安心。 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到他的衣襟,纸屏风上两个人影叠在了一起。 他的双眼盯着屏风,喉结混动,嗓音低哑,“你先去床上睡,我去洗漱。” 南欢瞧着宋暮颇有几分冷淡的侧脸和一身齐齐整整的衣物,起了一点坏心,“你抱我过去好不好?” 宋暮站起身,他转过身弯下腰。 南欢抵住他压下来的胸口,咳嗽了一声,“我说笑的,殿下,不用你抱我,我可以自己走。” 她病得最重的时候都没有让人抱过,又何论现在呢。 宋暮垂眸望来的目光,暗沉沉的,压着莫名的热度,“那可不行。我当真了。” 箍在她腰上的臂膀刚硬如铁,南欢靠在他怀里,她错开目光,突然感觉有些面热,耳根子也发烫。 暗叹自己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短短几步,他将她从美人榻送到了床上,合上床幔,自己转身离开。 南欢听着外间浴房传来的水声,转过身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脚步声去而复返,整个房间一下暗了下去。 他掀开床幔,淡淡的湿热水气扑面而来。 四目相对,南欢又闪躲着移开目光,却不想目光落在了他敞开的衣襟上。 沾着水珠的胸膛线条硬朗,一滴水珠从锁骨向下,滑过一点朱红,整整齐齐的八块腹肌,斑驳的一道道伤痕,最后没入深处…… 南欢惊慌失措的收回目光,听着宋暮在里间躺下的声音,耳根烫的好像要熟了一样。 心道这人怎么衣服都不好好穿,坦胸露怀的,简……简直是成何体统! 宋暮默默瞧着床榻上纤白的人影,眼底滑过一抹笑意。 南欢翻了个身背对着宋暮。 不多时,一具潮热的身体从背后贴了上来。 时间一分一毫的流逝着,南欢能够感觉到吹拂在自己脖颈后的气息,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不知不觉加快。 她闭着眼睛想要装作无事发生,却在某一个瞬间鬼使神差的转过身,正对上一双漆黑而充满热度的眼眸。 宋暮抚摸着她的面颊,吻了上来。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 南欢拖着酸软的身体起身,挥退了侍女的搀扶,一个人走进浴房洗漱。 王凤珠喜气洋洋的指挥着侍女们将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换上一床新的。 南欢抱着膝盖坐在浴池里,听着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侍女们拆被单的脚步声,又想起昨夜的荒唐,忍不住将身子往热水里沉了沉。 她疑心昨夜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让院中其他人都听见了? 一想到那种可能,她羞耻的恨不得将自己都埋进水里。 王凤珠换完床单,喜悦的心情褪去,南欢迟迟没有从浴房出来,她想到宋暮高大的身形和素来的威名,一时又面露忧色。 南欢刚嫁为人妇不知道,但王凤珠曾经在南家待了那么多年,年纪又长,经验丰富,见过听过的可就多了。 听说,这些个武将体魄不是寻常文臣能比,一个个不仅粗野还如狼似虎,很能折腾人,特别是于女人,简直不把人命放在眼中。 他们打仗习惯了城破就为所欲为,女人见过不知多少,沾着人命一路活下来。 床帏之间若是手上没个轻重,受伤都是小事,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以前南府的家伎,私下最不愿意也最怕招待的就是这样的客人。 宋暮自然不算是粗野,但要说眼下朝中风头最劲的武将,抛去皇子身份,宋暮算头一个。 王凤珠轻轻敲了几下浴房的门,“小姐,您自小体弱,若是今天体力不支,亦或者王爷手重给您留了……” 她含糊的顿了下,“不如我来帮您洗吧?或者我给您去找点药来?” 王凤珠这话说得吞吞吐吐,南欢却是听懂了。 南欢面上赤红,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抬起头回答王凤珠,强作镇定,“没事。奶娘,我挺好的,可以自己来。不用给我找药了。” 第七十二章 王凤珠松了一口气, “那我就先出去了。衣服都给您放在门口。” 南欢,“好。” 脚步声逐渐远去, 房间安静下来, 只有浴房的水流声。 她洗完澡,换上新的衣物。 脚步声去而复返,南欢擦着头发推开门, “奶娘?” 看清坐在桌边的人,南欢脚步一顿,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别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红着脸小声说道:“你怎么今天没有去北衙?” 这些天她睡醒的时候,他都已经早早的起来去北衙办公了。 南欢今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没有人, 有一瞬的失落又松了一口气。 宋暮有问就答, 没有半分羞涩,“我想陪你。” 南欢感觉难为情,又有点说不出的喜悦浮上来。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慢慢擦着头发, 从镜子里看着宋暮, “殿下若是有公务在身, 还是去忙你的事情。” 宋暮起身走到她的身后, 从她手中接过毛巾, 垂眸替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发丝。 柔软湿滑的青丝落在手中,阳光顺着发梢流转,冰凉的水珠染湿指缝,他虚虚的握着不敢使力。 “一两日的休息无妨。” 南欢从前不觉得, 此时才注意到宋暮的力度轻柔, 明显是收着力的。 她心下软了几分。 · 比圣驾先到京城的是押送肃王的囚车。 上一次肃王回京时, 街头巷尾人头涌动,争着一睹肃王的风采。 这一日也不例外,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争着来瞧这王侯变囚徒的好戏。 肃王被关在木笼中,双手和脖子被木枷拷在一起,头发乱草一般披在肩头。 他跪在囚车里,因为脖子上沉重的木枷而站不起身,脏污的脸上只剩一双疲惫的眼睛,绝望又颓丧的看着街道上蜂拥而至的百姓。 长街似乎没有尽头,不比肃王有囚车可坐,牵扯进这桩谋逆大案的同党,以及肃王的公子们只能穿着草鞋,带着沉重的锁链,一个接着一个的在烈日下行走。 其中既有男,也有女,人数众多,神色麻木而绝望。 宋芸已经哭了一路,此时眼睛肿的很高,又晒又累,面对那些不曾被她看在眼中的升斗小民的指指点点是完全哭不出来了。 与此情此景相反的是另一边的平北王府。 王府门前车流不断,门庭若市。 这些年不乏有人向要提前下注,压一下这位颇受圣人宠爱的幼子,提前混个从龙之功。 但更多的人,还是保持谨慎。 圣人年岁已高,膝下不是没有过嫡子,也不是没有过才德出众的儿子。 就说太子的位置都两次轮换,几十年里,前前后后折进去多少朝臣。 圣人心思难测,不到最后一刻还真是难以确定鹿死谁手。 如今胜负已分,一批人想着赶紧来示好,混一个从龙之功。 另一批从前与肃王有些勾缠的则连忙上门想要表明忠心,与肃王党划清界限。 人人肚子里都揣着自己的算盘。 宋暮在前面会客,南欢躲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支在榻上看礼单,安排着礼物往内库送,懒得起身。 本来这样的场面,南欢是该去前面看一看的,但她本就体弱,还在调养身体,精力有限,实在是分不出来多的了。 前院来了小太监,一溜烟的进了院门。 王凤珠认出这人是时常跟在全安身边的小太监,将人拦在寝室的门外,“什么事情这般急?” 小太监往房里看了一眼,客客气气的对王凤珠说道:“王夫人,现在王妃醒着吗?” 王凤珠,“醒着的。王爷让你来的?” 小太监,“王爷说来了个客人,姓南,名光。说是吏部的员外郎,您的堂侄。小姐要不要见?” 靠在窗下的南欢一怔,手撑着软榻放下手里的礼单,坐起身来。 若说堂侄,白马公府虽子嗣不丰,但南氏一族却是族人众多。 她出身主支,辈分高,堂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多了去了。 但这位吏部员外郎,她倒是有几分印象。 因为开酒舍那几年,偶尔会遇上几个跑到平乐坊的倡肆中寻欢作乐的旧识。 她从前是白马公府的大小姐,人人都敬着,许多比她年长的南家族人见到她,哪怕是官身,也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姑奶奶,小姑姑。 这一朝被赶出家门,又让整个南氏一族都丢了脸面。 过去的旧识再见面,就少不得要嘲讽戏弄几句了。这位堂侄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几个男人去倡肆寻欢作乐,正赶上她傍晚关门收拾东西。 几个人围着她指指点点,说尽了刻薄话。 当时她刚开酒舍,面皮薄,最后一个人哭了大半夜,连着几天眼睛都是肿的。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次,这一次之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见到她都是绕着走,好像是不屑于理睬她一般。 一度南欢都是怕见到旧人的。 这些天南家的人都没有主动往她面前凑过。 眼下是她爹按捺不住,拿这么个货色跑来投石问路来了? 王凤珠一进门看见南欢的表情便知道方才的话她都听见了,“小姐,要不要见?” 南欢起身走下床榻,推开门。 她面色冷淡,对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说道:“不论他送什么礼都扔出去,不见。南家的人,一个都不许进王府。” 小太监得了令要走。 南欢又叫住他,“慢着,将人叫进来,打一顿再扔出去。就说他踩脏了我们王府的地。” 小太监把这话听在耳中是一个激灵,转身一五一十的原样讲给了宋暮听。 宋暮一笑,看向一旁的全安,“愣着干什么?王妃有令,还不快去。” · 白马公府。 南袤,“他们当真连门都不让你进?” 中年男人捂着肿的跟猪头一般的脸,连连抽气,“可不是吗,人不让进,东西也不收。这大庭广众的把我是往死里打呀。” 南袤坐在桌边,愁眉不展的喃喃道:“看来她果真还在怪我。” 他本来想着肃王与平北王斗一斗,南家坐山观虎斗,两面都不沾,千万别卷进这麻烦事。 就连肃王府被查封,他也想着事情未必这么简单,肃王根基深厚,又是长子,这些年势力不可小窥。 京中太后下了懿旨不假,但圣人远在泰山,肃王又陪在圣人身边。 真正圣人听到这京中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中间肃王这边会不会又出变数,谁也猜不到。 结果这才几日,陪着圣人离京的羽林军就压着肃王回来了。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圣人跟太后的意见这一次是一致的。 难道说圣人真的有意让幼子继位? 如今南欢这般态度,等到宋暮登上那个位置,他们不说作为外戚沾光,恐怕不被报复都算好的。 这些天因为南欢的原因,从前那些三五时送来的邀请都一下少了不少。 柳夫人很少出门再同那些贵妇人赏花喝茶,他受到的影响比柳夫人小,但也不是没有。 如今平北王愈发如日中天,他已经听闻多人想要在圣人回京之后立刻上表,奏请圣人将之立为储君。 一旦宋暮入主东宫,南欢对宋暮的影响又这般大,她都不用真正做些什么,只要表露一二自己的不喜。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自然有人会盯上白马公府,盯上南氏一族。 柳夫人说日久天长,水滴石穿,一点点示好,南欢总会有心软的一日。 那么他们南氏一族的脸还要伸上去,让她打多少次才能满意呢? 南袤根本看不出半点希望。 现下南欢这条路,无论如何也是走不通了。 南袤长叹一口气,挥退了南光。 他颓丧的一个人坐了很久,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想要想出个法子来,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 “囡囡,你要父亲怎么办呢?”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南袤终于收回视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提起笔墨在绢纸上写下三个字,海松子。 南欢刚诞下时,月份不足,因而孱弱了一些。 柳夫人照顾的十分小心,但某一日起,不知怎么回事咳嗽不止,急得家中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一个个大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听说海松子能够止咳,温肠胃。 他特意寻来一些,让人切碎成末,混在粥糜中喂着她喝下。 谁想到这么一碗粥糜几乎要了她的命,喝下这东西之后,婴孩本来皮肤就薄,她身上还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呼吸困难,倒是不咳嗽了,只是什么东西都喂不下去。 他慌得没有办法,找来太医看过也是无用,只能连夜抱着孩子上山找庙,希望和尚们能有个法子留下这孩子。 后来,总算遇到一个高僧,几味草药一剂药汤灌下去。 她将粥全吐了出来,总算能慢慢吃点东西,稍微好些,送到魏家去养着,这才养大了。 海松子无毒,但对南欢来说,就是剧毒之物。 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他从未向他人讲过,南欢也不会记得那么小的记忆了。 南袤盯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迹沉默了很久,“囡囡,别怪我。父亲是迫不得已。你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与其留着一个根本不会为家族带来半分助益,甚至于还将他们视作仇人一般的女儿。 倒不如没了这个女儿。 南欢的身体不好,恐怕很难诞下子嗣。 一个女人不能诞下子嗣,就算一年两年,宋暮对她情意正浓可以容忍。 日后宋暮登上那个位置,天下美人都是他的,他未必会如此时这般情热。 南欢死在这感情最好,容色最美的时候,说不准宋暮能记她一辈子。 看在南欢的面子上,总会对南氏一族有几分容情。 他将纸叠起来,放进了信封之中,招来一个老仆低语了几句。 看着仆人离去,他从书架上翻出一本金刚经,铺开了纸张,一笔一划的抄起了经文。 生下这个女儿,他为她抄了两次经文。 一次盼她生,一次盼她死。 第七十三章 连着两日, 南欢都不曾去外间见客。 这一日却来了个她必须要见的贵客。 宋灵摇着扇子进了门,照旧是一身英姿飒爽的男装, 一见南欢便笑道:“欢儿, 整日蹲在这王府里有什么意趣,不如今日我带你出去耍一耍?” 南欢一怔,还没想好怎样回答, 宋灵已经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不容拒绝的将她拉出了门。 车驾就停在王府门前,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宋灵来的时候就应当打定这个主意了。 这一对兄妹都不是容忍他人拒绝的性子。 南欢无奈的扶额,从马车帘中探出头去, 对着一脸慌张追出来的全安挥了挥手,“回去吧。不必担心, 我就是随公主出去转转。” 宋灵歪在马车的另一边大笑, 乐得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 南欢放下马车的帘子,转过身来。 与宋灵相处,许是她身上那份多少年也不变的潇洒张狂感染了她, 她的神色难得透出些许少女的狡黠。 “灵姐姐, 咱们今日这是去哪里找乐子, 您总得给透个底吧?” 宋灵啪的一声合上了折扇, 用折扇挑起南欢的下巴, “今日呐, 你就是被浪荡公子抢走的小娘子。浪荡公子抢了小娘子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要去寻欢作乐。” 听到此话南欢倒是不惊讶,宋灵一向是这样的性子,爱与人玩笑。 她从宋灵的手里抽过折扇, 给自己扇了两下, 淡笑道:“公子, 咱们这是去教坊寻欢作乐?还是去平乐坊寻欢作乐?亦或者公子你又有了什么好去处?” “还是你懂我。平乐坊这会儿可还没开呢。咱们去教坊转一转。” 她说完这话,似乎又想到什么,唇边的笑容越发灿烂,“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这下老七怕是要吃味了。” “教坊皆是女子有什么好吃味的,”南欢侧眸看向宋灵,“殿下这是酒瘾又犯了?” 本朝专设教坊,官民都将官妓在宴席上作陪视为雅事,还有些落魄文人专为伶人作诗作画,视为风月美谈。 先帝爱好音律,曾命太常卿为教坊授艺,编舞。 男人大多是食色之徒。 在贵女眼中,多看一眼这些低贱的女人都好似会污了眼睛。 圣人膝下公主不少,但任性到这般地步的也就这么一位。 宋灵不爱女红,对嫁人,亦或者修道也没什么兴趣。从年少时就时常跟京中出名的纨绔们混在一起,一起出入教坊饮酒作乐都是常事。 她第一次尝酒,就是宋灵偷偷给她带的果子酒。 宋灵摆了摆手,“有一位相熟的娘子。范娘子,你还记得吗?她说我已经好久没去,邀我今日去教坊。最近皇祖母看我看得紧,要是知道我要来教坊,怎么可能放我出来?我只好说是去找你。这才给我放出来了。” 这位范娘子,南欢是记得的。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很久之前,宋灵的生日宴会,哪一年办的很大,教坊来了数十位女乐起舞为宴会助兴。 这位范娘子一鸣惊人,舞跳的尤其好。 宋灵夸了两句,太后便让这位留在宫中,可以时常为宋灵跳舞。 后来这位范娘子在宫中住了两年,有一次冲撞了一位宫中的妃嫔。 看在宋灵的面子上小惩大诫,万幸没有丢了性命,只是被送回了教坊。 宫中从来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即便有贵人的庇佑,也抵不过旁人的红眼。 南欢那时年纪还小,头一次那么清楚的感受到宫中的冷漠与凶险。 她知道当年这位范娘子之所以被送走,无非是因为舞跳的太好,惹了其他妃嫔的妒忌,她们怕这个身份低贱的舞姬会有宠于上。 同样是借住在宫中的未嫁女,她年纪太小,又有家世作为依靠,才不被妃嫔们视作敌人。人人都愿意看在白马公府与公主的面子上对她施以笑脸。 当时宋暮想要护住范娘子,去找了太后,也只能留住范娘子的性命,无法使她再留在宫中。 后来她面貌稍微张开一些,圣人夸赞她‘六宫不及’,宫中妃嫔们再面对她态度就有了微妙的改变。 南袤急急为她订下婚事,将她从宫中接回府待嫁,也有这么一层原因。 南欢若有所思的看着宋灵,“我记得的这位范娘子。她当年舞跳的很好,今日还能见到吗?” 宋灵,“她前两年伤着腿,年纪现在也大了,舞是自己跳不了的,倒是教了几个徒弟出来,全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瞧着有两个跳的跟她当年一般好,你今日刚好瞧一瞧。” 公主府的车驾招摇过市,很快到了教坊前。 范瑶一早得了信,领着几个女人迎了出来。 宋灵一下马车,范瑶莲步轻摇,走上前叩首,一群人跟着叩首,口中念着请安的词。 宋灵摆了摆手,“起来吧。” 范瑶抬起头,面上带笑,眼神却忍不住往马车内又看了一眼,“奴家日盼夜盼,可算将殿下您给盼来了。” 宋灵微微侧身,将手伸向马车帘。 南欢一只手抓着她的手,一只手提着裙摆,小心的从马车上跳下来。 范瑶的目光落在南欢的面上。 宋灵,“这位是平北王妃。你快准备些好菜好酒来,再把你那几个徒儿叫来给爷跳支舞。” 南欢的目光在范瑶身上转了一圈,记忆中范瑶的面容娇俏,眼角眉梢还有几分稚气,却是个眉目灵动的小姐姐。 如今再见,范瑶身上的变化太大了,她身上不再见曾经那些明亮俏丽的颜色,衣服的颜色很沉,面容比实际的年纪还要显得苍老。 她在平乐坊卖酒,挨着倡肆住了那么几年,知晓这一行有多喜新厌旧。 十岁出头的清倌人,十二三岁初长成,最受男客喜爱,十四五岁算是正当时。十六七岁,便要嫌老,二十出头便没了行情。 这一行当里还有许多女子根本活不到二十三十便香消玉殒。 做白马公府的小姐时,年少不懂世事的南欢瞧惯了身边人对这等人的轻鄙态度,她是有几分瞧不上这些人的。 但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几年,她才算是尝到了做女子的不易。 卖不卖笑,做不做伎人,这样的事情大多根本由不得女子去做决定。 南欢心下一叹,多出许多不忍,“范娘子,好些年没见到你了。” 范瑶诚惶诚恐的又向南欢行了一礼,她的态度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紧张,“王妃还记得奴家,奴家真是满心欢喜。您有什么要的只管吩咐奴家,奴家一定让您今日尽兴而归。” 两个人被请上了阁楼。 白日的教坊静悄悄的,姑娘们见了宋灵与南欢都诚惶诚恐。 南欢在这些姑娘中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对方看到她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深深的低下头。 当初骄傲肆意的郡主,此时穿着色彩艳丽又轻薄得会让一些守礼的正人君子怒斥不成体统的裙装,身量更是消瘦了一大圈。 宋灵挽住她的手臂,声音欢快,“好久没来,你们这摆件换了不少。” 领路的范娘子隐晦又紧张的看了一眼南欢的面色,恭敬的笑道:“半月前有位公子砸坏了些东西,这便换了新的来。” 宋灵好像根本没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南欢收回目光,“我看不仅是东西换了,好像还有些新人?” 她匆匆一眼瞥过去,这一群人中有老有少,不过最年老者,也就三十出头,其中不止宋芸一个熟面孔。 范娘子赔着笑说道:“咱们这地方也不怕您笑话,只要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大人们一开张,教坊是永远不愁新人的。” 凡是大案,要案,主犯或许只是一人一户,但相牵连的绝不止一人两人。 男丁倒还能一死图个轻快,女眷活着,却比死了要痛苦的多,一辈子都是贱籍,卖酒卖皮肉换来的钱财全让教坊收走赎罪,生下的女孩还要继续生生世世做教坊的摇钱树,没个尽头。 其实也不止教坊,不比宫中到了年纪会把宫女放出宫。世家大族的家生子,家伎亦是如此,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南欢沉默不语跟着范娘子进了房间。 范娘子跪地又给两个人磕了个头,“两位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准备。” 很快进来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童,手中端着盘子与酒水,挨着桌边放下,小心翼翼的为二人倒酒。 宋灵挡了一下女童的手,从她手下拿出酒壶,“我来倒就行了,你下去吧。” 小童退了出去,房间中又剩下两人对坐。 宋灵给南欢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身体不好,喝些茶水罢了。她们这里的茶一般,你将就一下吧。” 南欢捧着茶杯暖了暖掌心,“来教坊喝茶算什么饮酒作乐呢?今日殿下带我来便是为了让我见方才那些人吗?您想要她们离开教坊?” 官伎按例是不能赎身的,可对于权贵来说,想要一两个官伎脱籍并不是难事。 宋灵饮了一口酒,“看来我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成王败寇,这样的道理我懂。我那位大哥哥死也就死了吧,他不够聪明,女儿生的也蠢。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姓宋。真要落到这般境地,我的确有几分不落忍。” “殿下将我想到哪里去了,您以为我还在妒恨宋芸吗?” 南欢莞尔一笑,“我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这种程度。” 宋芸的确曾给她带来过很大的伤害,但南欢不认为缘由与过错在这位郡主身上。 跟她订下誓言的人,背弃誓言的人,负心于她的并不是宋芸,而是魏玉。 即便没有宋芸,魏玉有了攀附之心,总会有苏芸,柳芸。 这位宋芸不过跟她一样是被魏玉所负的倒霉人罢了。 眼下对方落到这步田地,昔日的金枝玉叶沦落到教坊卖笑。 曾经南欢也尝过一朝从云端跌落,受人白眼的滋味,此时见旁人落难是说不出什么奚落之语的。 宋灵正色道:“欢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眼里你比我那些亲姐姐跟我还要亲。宋芸她不能与你相比,我想帮她脱离教坊,但到底怎么处置她,我也没想好。不过你放心,只要她不在教坊,今后过的如何我不会再管。今日带你来是因着我不想瞒你。” 南欢慢慢抿了一口茶,“既然要救人就救到底,一朝金枝玉叶落难。这放出教坊,一个小女子孤身一人,怎能抵御世道艰难? 殿下不如将她纳入掖庭,也算有个居处,有口饭食。另外,殿下既然与范娘子交好,何不让她也脱了籍,放她一个自由呢?” 第七十四章 宋灵, “还是你想的周全。” 南欢放下茶杯,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脖子, 越摸越痒, 痒的出奇,不止脖子痒,好像一瞬间全身都开始发痒。 宋灵一惊, “你脸怎么这么红?” 南欢掀开衣服,白皙的皮肤上起了大片的红疹。 宋灵变了脸色,放下手中的酒杯,倾身上前, “欢儿,你怎么了?” 南欢强忍着皮肤的瘙痒和灼痛感觉, 目光扫过房间四周, 冷静的说道:“茶水有问题。” 这间房间没有点香,从进入这里起,她入口的东西只有这么一杯茶水, 而且是只喝了一口马上就起反应。 宋灵低声咒骂了一句, “这些该死的东西。她们竟敢在我们的茶水里动手脚?我现在就去找她们!” 南欢拉住她的袖子, 她的嗓音已经变了, 喘气有些艰难, 身上还在起疹子, 脖子越来越红,皮肤肉眼可见的在发肿。 她低声恳求宋灵,“灵姐姐,你不要急。此事未必这样简单。你现在出去让女童把你身边的宫女叫进来, 不要打草惊蛇。说不定暗处还有其他人。眼下你我, 加上来的仆人一共也就四个人是无法控制教坊的。” 宋灵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该怎么跟她们说?” 南欢的反应很快,“就说想要宫女去替我们买糕点零食。宫女回来了,你让她去平北王府。” 外间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敲门声。 南欢跟宋灵对视一眼。 门已经被从外推开,女童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各色的菜品。 “贵人,菜来啦。” 南欢反应很快松开了宋灵的袖子,稍微侧过身子,挺直脊背,肩膀向后靠坐着,借助房门距离桌子的距离,将头藏在了视线的夹角处。 女童向内张望,只看到她的裙子,并未看到面目。 宋灵起身向外走去,更是将南欢的身影牢牢挡住。 她从女童的手里接过盘子,面上笑盈盈的摸了摸她的头顶,“小姑娘,你下楼帮我个忙好不好?” 女童眨动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什么忙呀?” 宋灵的目光向外瞥了一眼,见到守在不远处的范瑶,她笑了笑,“去帮我把马车里的宫女姐姐叫上来。” 范瑶走上前,眼神不自觉向房间内看了一眼,但视线都被站在门口的宋灵挡的严严实实。 她的目光落在宋灵面上,笑着说道:“公主殿下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什么吩咐不妨告诉奴家。奴家这里什么都有,哪里用得着劳动宫女。” 宋灵轻笑了一声,“呵,我这要的东西,你们这真不一定有。今个我想吃的多了,别的不说就提三道福喜楼的干锅鱼,杏香楼的羊乳酥,春泰楼的炖猪脚。你们这有吗?” 范瑶面露赫色,“这我们倒是真没有。” 宋灵摆了摆手,“别废话了,去给我把人叫上来。” “还不快去帮贵人叫人,”范瑶笑着推了一下女童,又问道:“今日殿下想瞧个什么舞?王妃可是稀客,有没有想看的舞蹈?” 宋灵,“这会儿我俩肚子空的难受,跳舞什么的,等吃了饭再说吧。让你手下那几个姑娘先准备着等殿下我宠幸吧。” 话说到最后又开始没了正形,这下范娘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目送着女童和范瑶离开,宋灵端着木盘,转过身来,神色阴沉的可怕。 南欢在合上门的一瞬间,瘫软在了桌子上,她的状态实在糟糕,就连脸部也开始红肿。 宫女进门看到南欢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听到宋灵的命令。这太后宫中□□出来的宫人,各个都是人精一般,哪能不知道其中利害。 这马上一刻不敢耽搁的起身,离开教坊立刻直奔平北王府而去。 宋灵彻底没了喝酒的心情,她坐在一旁守着南欢,眉心紧皱,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心中难得生出些后悔的滋味。 南欢身体不好,即便来了教坊,也只能喝茶。那下毒之人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南欢来的。 若不是她今日将南欢从王府带了出来,这些人的手怎么可能伸进王府之中? 南欢趴在桌子上捂着肚子,忍着腹痛,低声宽慰她,“殿下不必自责。今日之事非你所愿。况且,况且,等王府来人控制住相关的人,从中审出缘由,说不准事情还有转机。” 她身体很难受,但一个人病的救了便有了忍耐痛苦的能力。 这种痛苦反而让南欢更加清醒。 宋灵,“可你的身体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我还能撑一会儿。殿下,今日你来这里只是因为受到……”南欢捂着肚子吸了一口冷气,声音更小却还是说了下去,“受到范娘子的邀请吗?你怎么知道宋芸在教坊的?” 宋灵稍微回想了一会儿,咬牙切齿的说道:“是安国公的小公子,姓程那小子入宫给太后请安,见着我提了几句范娘子邀我来,当然宋芸这事情也是他说的。这小子真是活腻了,我非把他的皮扒下来不可。” 南欢觉出了些许之前未曾察觉的古怪,“按照常理来说,肃王的案子还未结案,圣人尚未回京。肃王都没有被问斩,女眷应当不会这么快就被送到教坊来才对。” 她似乎抓住了某些线索。 教坊的宋芸是引子,为的是引宋灵,宋灵就是带她出王府的引子。 宋芸,安国公的小公子,教坊,这其中一定存在某些联系。 一环套一环,为的就是把她引到教坊给她下毒吗? 南欢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什么时候这样重要,重要到让人这般苦心谋算也要除之后快。 能够插手到肃王这样的答案中,影响女眷的处置,这种能力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或许对方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但恰恰是这种天衣无缝的手段,反倒让南欢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 宋灵愤怒的攥紧了拳头,想要捶打却又只能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在这种时候南欢为了不打草惊蛇都强忍痛苦,她又怎么能这么轻率的发火,暴露南欢已经中毒的事实。 她死死咬着牙关。“你是说这事要从宋芸这边查起?她在教坊可能本就是个引我来的幌子?” 南欢费力的撑起身子,抬手捏着茶壶的盖子打开。 色泽暗沉的紫砂茶壶还在一缕一缕的冒着白色的水汽,南欢低头嗅了嗅茶的水汽,又往茶壶内部仔细的看了一会儿。 这茶并不是当季的新茶,更与王府那些千金难得的名贵贡茶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茶叶千百种,每个人口味更是迥异,未必人人都喝的出好坏。 这一壶茶汤稍微嗅闻便能确定是由红茶冲泡出来的,红茶的汤色本就较其他茶叶更鲜艳。 眼下这一壶茶更并不毫不吝啬茶叶,因而茶汤的色泽尤其浓重。 原本茶壶内颜色就很暗,再配上颜色过分暗沉浓烈的茶汤,连其中的茶叶只能看个影影绰绰,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而且光闻茶香,几乎没有任何异味可言。 她还是太大意了,在市井中混了这么些年,几乎失了作为贵女从前在宫中时的谨慎。 这来路不明,尤其是教坊这样的是非之地,任何酒水食物都不该入口。 南欢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曾见过亦或者听闻过的无色无味的毒物,但很快又根据自己身体的反应不符合,一一否定。 她一时又有了一个更大的疑问,如果对方想要杀死的是她,他们怎么确定这毒物不是被公主喝下,而是被她喝下? 宋灵是圣人最喜欢的小女儿,养在太后膝下。万一误伤到宋灵,恐怕后果要比死一个她严重的多。 他们就猖狂大胆到了这般地步吗? 还是说他们有办法确定宋灵绝不会喝这碗茶汤,亦或者,宋灵喝了这茶汤也无事。 现在只靠她还是很难理出头绪,最好等到太医和熟识毒理的人来对这壶茶水查验,或许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而且现在她的身体状态也一定影响了她的情绪,最难受的就是浑身奇痒无比,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 南欢放下茶壶,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灼痛而红肿的脸,强忍着抠挖的欲望。 宋灵面上忧心忡忡,声音都带了哽咽,“欢儿,你还好吗?你撑得住吗?要不我现在带你走吧?” 南欢伏在桌案上,喉咙发紧,她费力的喘着气,轻轻摇头,却是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了。 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将死亡看得很淡,可此时她却是不那么愿意就这么结束生命。 最后这会儿,她方才察觉到自己对这世上尚有着几分眷恋。 亦或者说,这世上还有让她眷恋的人。 她有几分失神的盯着绣屏上大朵的缠枝牡丹,脑海中浮现出望月山上那朵经由他人之手送予她的牡丹。 春光下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大抵她这么多年见过开的最好的一朵。 只是当时她还沉浸在被魏玉所负悲伤之中,没觉出牡丹有什么可贵的,更未觉出送花之人的可贵。 宋灵愈发慌乱,忍不住上前抱住南欢的身子,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怎么还没来啊。怎么就不能快些呢?欢儿,你别吓我啊。” 等待的时间最为煎熬,对每个人都不例外。 另一边,有人暗暗注视着紧闭的房门,掐算着时间,同样心中打鼓。 旁边的人低声问道:“你将那东西真的下进去了没有?怎么还没有反应?不是说只要沾一点点都马上会有反应吗?” 那人费解道:“我下进去了。说不准她没喝?也有可能她根本不渴?” “那咱们怎么办?这次就算了?” “算什么算。这等了多久,做了多少准备才等来这么一个机会。她不渴,总会饿吧。以前你知道她最爱吃什么吗?” “什么?” “我教你几道糕点都是她爱吃的,等会掺点东西进去,一起送上去。” “那咱们得手脚快一点了。” 第七十五章 糕点刚做好, 还没来得及上锅。 嘭的一声巨响,禁闭的门板被踹的四分五裂。 烟雾缭绕的厨房中原本布满了甜的辣的苦的气味, 这一刻却涌入了无比浓重的血腥气。 众人错愕的抬起头。 一道高挑而壮硕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黑袍, 胸口绣豹,那只豹子沾了血污,更显出狰狞。 同样衣着的男子从他背后鱼贯而入。 他们的动作迅猛, 训练有素。 有人被这群黑面大汉吓得尖叫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站在蒸笼前的女人手忙脚乱的放下手里的盘子,沾着粉屑的手下意识往袖子里伸。 她还未触碰到袖子里的粉包,便被一把拧住了腕子, 动弹不得。 “啊——大爷,您这是干什么?” 张琼秀黑沉的目光盯在女人脸上, 冷声道:“鬼鬼祟祟的, 你往袖子里掏什么呢?” 女人被拧住腕子,掐着一把嗓子,将嘴里的话念得婉转动听, “冤枉啊, 这可太冤枉了。冤枉死奴家了。这袖子里哪有什么东西。” 张琼秀掐着女人的腕子, 侧过头眼神示意旁边的人上前给女人搜身。 女人扭过脖子给张琼秀抛了个媚眼, “大爷, 干嘛让别人来搜, 不如你亲自来搜一搜嘛。” 另一个厨娘笑着呸了一声,“一把年纪了,好不要脸。什么时候了,还想占人家军爷的便宜?” 厨房里的人都一个个被按在了墙上, 有哭的, 有喊得, 有破口大骂的,有挣扎着要撒泼的,更难得是还有如女人这般跟禁军调笑的。 李无敌手中亮出令牌,面无表情的扫过房间内的诸女,高声说道:“禁军办案,平北王妃今日在教坊中毒,凶手就藏在你们之中,尔等若是拒不配合,视作同党就地诛杀。” 事实上查案从来都不是禁军的职责,今日不过是事急从权,来不及上报大理寺和刑部。 他们的顶头上司平北王忧心王妃的安危,直接带着人杀了过来。 厨房内的声音安静得的落针可闻,片刻后,才有人颤着声音说道:“军爷,我一定配合,我绝对没有毒害王妃!” “好凶哦,查就查呗。大爷干什么这么凶呀。” “就是,我们那里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毒害王妃哦。怕不是搞错了吧?” 张琼秀接过话,“有没有毒害王妃,我们自会调查清楚。大家放心,在查清真相之后,我们一定会还大家一个清白。” 这下由禁军挨个搜身,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再抵抗。 张琼秀扫了一眼从女人袖子里搜出来的纸包,手上稍微用了力,拧的女人哎呦哎呦的叫痛。 “说!这是什么?” 女人的声音微颤,“知道大人你手劲大,可也别在我们这些弱女子身上使呀,奴家的腕子都要被拧断了。” 张琼秀,“你倒是好一块滚刀肉,脸皮厚是吧?谁跟你在这里嘻嘻哈哈的,我问你这是什么!” 说到最后张琼秀突然提高的,充满愤怒与威吓的声音吓得周围人都变了脸色。 他的脾气在禁军中一向算是好的,但一想到今日的经历,即便是活菩萨怕是也要有火气了。 女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轻巧的翻了个白眼,“哎呀,这不就是一包干果粉吗?做糕点用的。不信你尝尝看好了。” 她家主子最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那壶茶就算再怎么查也是查不出任何毒物的,这厨房里也没有丝毫毒物的残留。 即便平北王反应够快,在她们脱身之前抓住了她们,将这座厨房挖地三尺也绝对找不出他想要的什么毒物和手脚。 她们会全身而退,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另一边也有人从一个厨娘身上搜出了相似的纸包。 “我们一起买的干果粉,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见到粉末就觉得奇怪,这厨房里多的是盐粉,花椒粉,调料粉。坊中娘子的屋子里还有一罐一罐的香粉,大人查的过来吗?” “这不过就是一包干果粉罢了,一尝便知道。”女人侧眸莞尔一笑,“怎么,大人不敢尝吗?” 张琼秀皱眉,不待他开口,女人又道:“若是大人不敢,只要大人松开我,我可以尝给大人看。绝对无毒。” 张琼秀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要畏罪自尽?” 另一个被搜出纸包的中年女人突然语出惊人,“毒不是我们下的,但我知道是谁做的。”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她。 那中年女人顶着众人的目光,大声说道:“自从肃王的同党进了教坊司,她们便日日咒骂平北王。你们可以去问,大家都听见了。她们一定是嫉妒平北王妃,才下了毒!” 李无敌的目光扫过两个女人,将纸包收入怀中,“厨房里所有人都绑好,你们把人看住了。” 嘱咐完这一句,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女人还在他身后喊道:“就是肃王的同党干的。大人,你可一定不能放过她们!” 整座教坊都被禁军封住,坊内所有姑娘都被控制住。 他走上楼梯,沿着楼梯来到了阁楼。 守在门口的吴峰对他点了下头,李无敌推门而入。 宋暮坐在软榻上,南欢靠在他的身前。 金粉一般的阳光洒在房间里,李无敌触及王妃的面容,尽管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仍是一惊。 王妃的面容,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都不会忘记。 可现在她的脸上身上都爬满了红疹,而且整张脸都肿了起来,不只是脸,连脖子都好像肿胀的不正常。 就连他这样的人,看了都觉得心中难受。 宋暮说,“别怕,我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他低头轻吻着她的发顶,声音很轻,语气是李无敌从未听过的温柔。 这似乎是一个不容许他人打扰的时刻。 李无敌从来不通人情的脑子,难得通了一次人情,将口中的话咽下。 胡之行半蹲在软榻前为南欢诊脉,诊完脉,他又起身掀了南欢的眼皮,翻看她的眼睑,口中说道:“王妃可以张一下口吗?” 南欢费力的张开嘴,胡之行小心翼翼的弯下身看了看。 宋灵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是什么毒?能不能解?” 胡之行斟酌着说道:“这般情状倒不像是毒。敢问王妃今日是吃了什么东西吗?还是碰到了什么?” 宋灵在一旁抢着开口,“是茶水。只喝了一口茶水就这样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去拿了那杯只喝了一口的茶水递给胡之行。 胡之行接过茶水,低头嗅闻,又拿出银针试毒。 银针从茶水中拔出,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宋暮暗沉的目光落在那根银针上,冰冷的审视了片刻,抬眸又看向胡之行。 宋灵抢着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胡之行用银针挑了一点茶水入口在舌尖尝了尝,又将银针上的水迹在衣服上擦拭干净。 谁都没有料到他有这样的动作。 宋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胡之行的面色如旧,并没有丝毫毒发的迹象。 “如诸位所见,这杯茶水并没有毒,只是一杯红茶。” 胡之行咂摸着舌头,拱手向南欢问道,“敢问王妃以往喝过红茶吗?也会有这样的反应吗?” 宋灵惊讶的说道:“没有毒?那这是怎么回事?你会不会搞错了?” 这杯茶没有毒,一个在南欢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答案。 她原本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这杯茶中有剧毒,宋灵与她同坐一桌。下毒之人要怎么确保这茶水只毒她,而不是先一步毒死宋灵? 这杯茶根本没有毒,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答案。 南欢用力的咳嗽了几下,努力喘息着,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使自己以一种平缓的语气说道:“我以往有喝过红茶,没,没有这样的反应。既然不是毒,大夫,你认为我现在这种状况是什么病呢?还是说这茶中有什么与我本身疾病相冲的东西?” “算不上是病。有一句话,汝之蜜糖彼之□□。此症若我所料不错,便是如此。我在北州行医便遇到一个小儿。他平日里很健康。但只要一碰到香油,便会喉头肿胀,喘不上气,身上起红疹。跟王妃现在的情态相仿。” 胡之行眼底有几分不忍的看了一眼南欢,说的隐晦,“一般有这种病症的孩子只要有一次因为遇到这种症状,父母便会牢牢将引起他病症的东西记住,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这小儿由我治好后,平常生活都与常人无异,再未产生过这样的症状。两年后再见他,他已经忘了我,也忘了自己曾生过病,甚至连自己不能碰香油都不知道。” 他看出南欢根本不清楚自己还有这样一种病症在身。 一个患者本人都不知道,旁人却知道的弱点意味着什么? 意味那人比南欢自己都要更了解她,这种了解程度,非至亲不可。 三人将这话听在耳中,反应各有不同。 南欢对于南袤的心狠已经有所了解,对这件事是何人所为也隐隐有所猜测。 可真正验证猜测,知晓南袤会厌憎她到亲自出手想除掉她,这份狠辣无情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也就是一点出乎意料罢了。 她的反应平淡,“此症可解吗?” 眼下她的身体才是第一位,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她会百倍千倍的回敬给南袤。 宋暮低眸看着她,眼底情绪愈发复杂。 宋灵迷惑道:“你是说这茶水中有香油?为什么碰到一点香油就会这样?” 胡之行,“人体精妙无比,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引发这种症状的东西因人而异,不只是香油,可能是任何一种寻常之物。我想既然王妃以往喝红茶都无事,大抵这茶中另外还有什么东西吧。” 他侧过身对宋暮说道:“劳烦殿下让人拿来几个白瓷碗,我对这茶汤细细查验一番,找出因由。只有找出因由才能对症下药。” 李无敌上前一步,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纸包,“我在厨房从两个十分可疑的厨娘身上搜到了这个,胡大夫,你看看。她们说是干果粉,我们觉得实在可疑。” 胡之行接过纸包,他嗅了嗅,“的确是一种干果的粉,并非毒物。这个香味十分醇厚。但我一时也分不出究竟是什么干果。或许这一点还是要请经验老到的干果商人来才能分辨。” 宋暮从怀中掏出令牌扔给李无敌,“不用请干果商人了。传我手令,现在立刻去白马公府,将白马公与柳夫人请来。我想他们会比干果商人更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很冷,泄露出些许不同往常的杀气。 南欢轻轻拉住宋暮,“此番一去,白马公定会避而不见。殿下不可莽撞。再等一等,等审出眉目……” 她想说再等一等,让胡之行查验茶水,他们这边再审一审教坊中人,总要找出证据才好拿人。 眼下直接派人去白马公府请人。南袤敢做这样的事情,就一定想好了说辞。 宋灵急得跺脚,“这要等到何时去?一查查个没完了。” 宋暮脸色阴沉,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李无敌,打断南欢冷声道:“若是门房敢说些什么主人不在府中的说辞,便是绑也要将人给绑来。我今天一定要看到人!” 南欢的眼眶微红,嗓音低哑的说道:“今殿下此举必伤声誉,万一他日御史以此与圣人言殿下不贤该如何是好?” 肃王被擒拿回京,似乎已经表明了圣人的态度。 但她心中清楚,案子还没到结案的时候,一切就尚未尘埃落定。这种紧要关头宋暮更应该收敛锋芒,不要招惹是非。 宋暮话音微顿,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情绪,眉眼中却仍旧显出几分桀骜难驯的戾气,“那便让他们谏,让他们说。我的妻子性命危急,难道最后想见一面父母不是天理人情吗?” 他英俊的眉眼有些微扭曲,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若是今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做的事情怕是不止什么不贤了。我要他们赔命不可。” 宋灵直到此时方才想通了前后,面色大变。 她本不是愚笨之人,只是自幼丧母,最受父亲宠爱,根本不会将事情往这种方面想。 作为同样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她想不到有亲生父亲会心狠手辣到这般地步。 但能够设下这连环计的手段,又这般了解南欢的,除了南府还有谁呢? 她气得攥紧了拳头,“别说老七你饶不了他们,我也饶不了他们!” 李无敌手握令牌,弯腰向宋暮一礼,转身离开了房间。 · 另一边张琼秀让人看住厨房中的其他人,将自己一开始就盯上的女人拎到了另一间房单独审。 张琼秀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 他就觉得她跟厨房中其他人并不一样。 教坊到处都是女人,就连厨房里干活的也一样都是女人。 这些女人大多已经不再年轻,一个个体型都很结实。 在日日操劳下,性格变得粗悍是正常的,手上有茧子是正常的。在教坊这样的环境中,举止轻浮也是正常的。 可不正常的是在他们进出入厨房时,她流露出的反应,她反应的速度比其他人快太多了,而之后越是举止轻浮就越像是做贼心虚。 · 这边南袤正准备带着柳夫人出门。 柳夫人有几分惊讶,“去寺庙上香?” 早年刚生下南欢那年,他们是常常去京城周围的寺庙拜访的。 后来即便南欢的身体好了,他们一家人也时常去寺庙上香,算是还愿。 南欢回到他们膝下,一家人去寺庙去的就更勤了。 毕竟她出生时那般孱弱,南府乃至外界都知道她能活下来依托的是高僧指点,算是一出生就跟佛家结了缘。 但这几年除了一些特殊的节日,他们夫妻年纪大了,腿脚没有年轻时那般灵便,爬山去烧香这样的事做起来太过于劳累。 而且踏足那些地方,总会又惹出伤心事,想起那个离家的女儿。 这几年柳夫人仅有的几次踏入寺庙都是收到他人的邀请。 南袤之前也没有提起,今日突然说要离京去寺庙上香,这让柳夫人既惊讶又奇怪。 南袤说,“对。就是去上香。我想去见一见当年妙空寺那位高僧。” 柳夫人狠狠吃了一惊。 这妙空寺的高僧便是当年给他们指点了要将南欢送到魏家去教养几年的僧人。 也就是在妙空寺住了一段时间,南欢的身体才慢慢好了。 她凝神去瞧着南袤的面色,心下涌起惊涛骇浪。 事出反常必有妖,同床共枕数十载,柳夫人怎会不知南袤是什么人。 直觉告诉她,恐怕发生了什么极为糟糕的大事。 她的心脏好像被人捏着,沉沉的往下坠。 南袤说,“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要不然赶不及了。” “只有我们去吗?”她强撑着笑了笑,“要不要带上小姐?” 南袤听到小姐这两个字,他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将那点笑压了下去。 他伸手揽住柳夫人的肩膀,慢慢的说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柳夫人对他太了解了,他的所有表情被她看在眼中,他故作温柔的话语落入耳中,听着却更像是‘放心,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开口问,只能顺从。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可她早已经习惯。 南袤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他揽着她向外走。 柳夫人跟随着他的脚步向前迈步,只是这一次脚步分外沉重。 他们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外间传来嘈杂喧嚣的声音,一个仆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歹人闯进来了呀!” 南袤在他身后看见了他口中的歹人,他面色一沉。 李无敌擦去脸上的血迹,漠然抬眼,“你跟我走,还是我绑你走?” · 南袤与柳夫人被一行禁军押着,送到了宋暮与南欢的面前。 胡之行还在捧着茶碗,对着茶水急得满头大汗,没能分析出这茶水中到底加了什么。 柳夫人看到歪倒在宋暮怀中,面上红肿,呼吸都困难的南欢,脚步一顿。整个人好像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一时头昏脑涨。 她颤抖着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南袤。 南袤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他面色不虞,即使在这般状态下仍不失作为白马公的气度与从容。 他对南欢视若无睹,反倒质问道:“臣比殿下年长,南氏历古承受皇恩。殿下今日何以此辱臣?” 南欢气息奄奄的睁开眼睛,受限于红肿的眼皮,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半,透过模糊的视野去看着到来的两个人。 她蜷缩在宋暮的胸前,喉咙已经红肿灼痛到无法发出声音,苟延残喘着发出奇怪的,类似野兽一样的喘息声音。 宋灵一直压着火气,这时却是再也压不住了,抬手就将花瓶砸向了南袤。 花瓶的碎片四溅,南袤躲闪的还算及时,没有被花瓶砸中,却是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肩头还挂上了几支残花。 这下是全无白马公的体面了。 南袤拭了一把脸上的水,气得脸色铁青。 宋灵指着他的脸,怒声说道:“你敢说今天的事情跟你半点牵扯都没有?” 南袤铁青着一张脸,目光落在南欢脸上,阴沉一笑,“什么事情?平北王劳动禁军闯进臣的府中,臣真不知道何处又招惹了二位殿下这般不满。臣是犯了什么大罪要被这般羞辱?公主这样说话可有证据?” 宋暮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越发艰难,初时还能够言语,此时连言语都无法了。 他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心如刀绞。 他抬眸看着南袤,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杀了他的念头,开口却是,“岳丈,事急从权,今日对您多有冒犯。小婿改日亲自上门赔罪。” 这话相比较宋灵的毫不客气,可以说是十分卑微了。 南袤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南欢,铁青的脸色逐渐好转,“王妃既早已言明与我白马公没有干系。这声岳丈,臣不敢当。” 宋灵攥紧了拳头,“你这老匹夫!” 宋暮小心翼翼的放下怀中的人。 他起身走向南袤,一步步向他逼近。 南袤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但他没有动,仍旧站在原地。 宋暮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拱手行礼,“现在三姑娘情况您亲眼所见,她生了急症,二老可知道她有什么不能吃不能沾的东西?” 南袤脸上的所有情绪都沉了下去,他没有表露出喜悦,也不见得惊慌。 他只是平静而漠然的给出回答,“臣不闻也。”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在我还肯跟您好好说话的时候,希望您能够抓住机会。” 宋暮行礼的手垂下去,他平视南袤,眼神凶狠而冰冷,“我最后问一遍,南欢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 南袤平静的面对着宋暮,“臣不曾闻也。” 柳夫人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被南袤冷冷的瞥了一眼。 她不由自主的将涌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嘭—— 南欢从很多人的口中听说过宋暮的强悍,但这几年来她是第一次见到他动手。 他的身影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在一起,只是此刻更为高大,出手也更加狠辣。 他的拳很快,也极其重。 每一拳都是拳拳到肉,打的鲜血四溅。 南欢怔怔的看着眼前混乱,血腥的画面。 柳夫人尖叫了一声,她扑上去想要拦宋暮,“你不能这样打人,你这样会被圣人知道的!” 宋灵挡在柳夫人面前,柳夫人怎么都无法挣脱她的控制,只能声嘶力竭的哭泣,威胁,“御史一定会告发你。纵然是皇子也不能在天子脚下这样行凶。” 这对兄妹配合默契,一个打人,另一个拦人。 宋灵还要往柳夫人心窝子里插刀子,“父皇知道就知道吧。等父皇回来,我第一个去领罪认罚。反正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宋暮和本宫打过的王公贵族有多少。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我们俩是浑人,可我们俩现在这不还好好的吗?” 她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顶多被禁足一年,大不了给你们白马公府赔个棺材钱罢了。” 柳夫人哭的满脸都是眼泪,“我说!他不说我说,别打了。我知道怎么回事。是海松子。” 画面好像按下了暂停键,宋暮松开手里的人,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的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上沾到的血迹。 “胡大夫,这药现在你能配出来吗?” 南袤颓然的倒在地上,已经被打的看不出原本的面容。 他几乎条理清晰算好了一切,却没料到这位圣人幼子的性子会这般张狂无忌。 讲不通道理,便开始用拳头,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武夫之举。 可就是这样的武夫之举,却破了他所有的筹算。 胡之行忙不迭道:“可以可以。我现在就配。” · 南欢喝下药,喉头的红肿慢慢消退。 过了两日,身上的红疹方才全都退了下去。 她休养的这段日子里不见外人。 京城中却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消息,说肃王的郡主机缘巧合遇见昔日的情敌,见南氏女如今贵为王妃飞黄腾达,自己却沦落风尘,顿时心生歹意,将人给毒害了。 这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教坊闭门谢客,姑娘们整日在一处,惶惶不可终日,竟也听信谣言对宋芸侧目而视,指指点点。 宋芸原本性子就是有几分骄傲的,本来遭受丈夫的背弃已经是她生平最大的打击,没想到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家中遭逢如此大变。 以往那些围绕着她的赞美,敬慕,迎合,转瞬之间全变成了冷眼与欺凌,嘲笑。 她是在回京的路上才从嘲笑她的人口中得知原来她嫁的丈夫并不是什么寒门,而是四姓魏氏的贵公子。 他也不叫顾安,而叫魏玉。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欺骗,魏玉骗她,他的身份籍贯生平过往全都是假的,就连她的父兄也在骗她。 他们一起合起伙的骗她,所有人都对魏玉的身份心知肚明,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的以为自己的夫君是寒门,还体恤他的不易。 也是从旁人口中,她才知道原来如今那位平北王妃,她的小叔母曾跟魏玉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自此,她才算明白为什么魏玉会抛下她回京城,为什么他会一夜之间态度大变,为什么望月山上他见到那位姑娘时那样奇怪。 一切她从前想不明白的,此刻才算找到了答案。 她心中不是没有惶然凄苦,却也不愿与人言,更不愿在人前哭,让旁人看了笑话。 这一路走过来,她眼泪好像早都流干了。 见到南欢的时候,她慌张,畏惧,躲避都来不及,怕对方记恨自己,会来找她的麻烦。 她怎么可能有胆量会主动给王妃下毒? 听到这种谣言,宋芸想要分辨,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辨,生怕越说越错,更怕一句话不当传进有心人的耳朵里又加一条罪名。 她便索性闭口不言,只一个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尽量不去见其他人。 没想到她这般反应,倒是更加做实了其他人的怀疑,被视作做贼心虚。 她变得愈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位小叔母真的出了三长两短会被算在她的头上。 宋芸一直很怕痛,即便到这种境地,她也想活下去。 可是她却控制不住的开始想要一个了断。 或许比起被压到菜市口,在万人瞩目下人头落地,曝尸荒野。 自己了断还没那么痛? 就在她决定将想法付诸行动的那天早上,传来了圣人回京的消息,紧接着一位特使敲开了教坊紧闭已久的大门,送来了一道圣旨。 ‘今圣人立太子,大赦天下,教坊司内的众女除肃王同党女眷,得大赦皆可自行离去。肃王同党女眷皆充入掖庭’。 宋芸听清圣旨,一时之间悲喜交加,激动得晕了过去。 · 跟随圣人回京的诸卫得以放归,回家探望一二。 南筱卸去一身盔甲,刚踏出宫门,便被等在宫门前的大理寺卿拦住,“中郎将。你牵涉谋害太子妃一案,跟我们走一趟大理寺吧。”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三桩大案,一是肃王的谋逆案,牵涉众多,魏氏族人坐罪者十之八九。二是谋害太子妃一案,白马公府被掳去公爵,南氏族人惶惶不可终日。 三是文州水患,文州牧柳兆略买人口,巧立名目私加税赋,贪赃枉法,纵族人为祸乡里,文州百姓深以为苦,却苦于牵涉之多,一时无法查清。 这三桩大案直到半年后,圣人患疾,太子监国,越恒出使金庭而归,捉回要犯魏振。白马公对罪行供认不讳,柳齐盛自文州回返,呈上柳兆以及同党的罪证,方才算是尘埃落定。 四姓自此折损有三,一时世人引为奸妄,不复从前尊崇。 正文完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