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娇暗暗打量他的神色,见他没有再纠结风筝还是大雁,紧绷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些许。
李熙和在她屋子里待到下午礼佛开始了才离开,走之前他对傅娇说:“姨母,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成日待在屋里身体会不好的。”
傅娇愣了下,目光柔和眷恋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拿过放在墙角的伞递给他:“外面下雪了,带着吧。”
李熙和让林望潮给他撑伞,两人一齐走出傅娇的屋子。
李熙和对林望潮说:“父皇总说姨母不待见我,但我总觉得她很好。”
“太子殿下有仁爱之心,所以看谁都好。”林望潮微叹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傅娇说想出门走走。侍从都听到晌午太子殿下劝她出门,不疑有他,当即便拾掇了带她出门。
李洵现在不像从前那样严密地看守她,但出门的随从总是少不了的。宫人起先服侍的那两年还小心翼翼,唯恐她有任何闪失,但照看了四五年,她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话都很少说几句,渐渐就放松警惕。
她们陪着她在梅林里走了片刻,傅娇忽然皱眉说:“我腹中有些不适,想更衣。”
侍从们左右看了下,不远处有处院舍,料想那边应当有净房,便引着她过去了。
早些年的时候,傅娇来过几次方寸山。那时候李洵还是太子,皇上每年带他来礼佛,他便悄悄将她带上,让她一同来玩儿。虽是数年不往,但她当年跑遍了方寸山的每一寸山野,对这里再是熟悉不过。
她安静了很多年,对李洵言听计从,却早就在心里谋划了无数次,如今真的付诸行动,才发现一切都比想象中的难。侍从宫人都守在净房门外,除了大门,净房便只有一扇狭窄的窗户。窗户外是高墙,她放轻动作推开窗,然后脱了鞋子蹑手蹑脚爬出去。
为了放低李洵的戒备心,她这几年都不怎么出门,身法早就不似从前利索,翻墙的本事更是早不如从前。她将腰带取下来,费了好大功夫才挂在墙外的梅花树上,借着树枝的力量,艰难地攀上墙头。
她坐在墙上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雪地,鼓起勇气往下一跳。以前做起来无比利索的动作,心在却僵硬无比,下坠的时候甚至扭伤了脚。她却忍住没有喊痛,心里反而升腾起一阵难掩的兴奋。
她知道从这里过去后山是一处山崖,顺着山崖下去是会川河,河道四通八达,只要能下到河边找到船,蒋木兰和江俞夫妇的船在下面等她,李洵就很难再找到她。
距离年初在南诏遇到蒋木兰夫妇,已经快一年过去。她没想到蒋木兰夫妇会如此重信守诺,当初从京城离开之后,他们脱离李洵的视线之后,便一直在找机会接近她。
七年,李述死了已经七年了,他们谨记着当日的承诺,要帮傅娇脱身。在南诏的时候,李洵把她看得很紧,她根本找不到机会。蛰伏良久,终于等到这一天。她去方寸山之前,让玉菱专程进了一趟宫,请她帮忙和蒋木兰取得联络。
她夜观星象,知道今日必有大雪,大雪能很快掩盖她的脚印。所以昨夜她以烟火为讯,告知他们今日准备离开。
晌午的风筝是蒋木兰放的,她已经准备好一切,就在崖下等她。
她循着记忆里的方向,一瘸一拐往山崖跑去。
到了崖边,却看到了一个人。正是好久不见的韩在,他转过头看着她,似乎并没有丝毫意外:“你要走了?”
傅娇面色被冻得微微发白,脚踝的痛意一阵阵传来,她身体紧绷,好似戒备的小兽。
“驸马爷。”她抿了抿唇喊他。
韩在说:“傅姑娘,我都不叫你瑞王妃,你为何要唤我驸马爷?”
傅娇在摇晃中站稳身子。
韩在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些什么东西,扔到她面前:“会用吧?”
傅娇低眸,看到他扔到地上的冰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韩在却没有再看她,转过身径直走了。
傅娇沉沉地望着他的背影,捡起冰爪沿着崖壁往下爬。下雪天的崖壁很滑,幸亏有冰爪,深深嵌进山崖里,她才平平安安下到崖底。
蒋木兰在崖底等了她三天,昨日终于等到她的讯号,今天在崖底徘徊了无数次。终于看到她的身影,飞快地迎上前去,拥着她喜极而泣:“傅姑娘。”
傅娇点了点头,出奇地却没有掉泪,反而抬起手揩了揩蒋木兰的眼泪,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万丈山崖,仿佛有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松开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没事了,都过去了。”
“赶紧走吧,船就在前面。”江俞在一旁催促道。
蒋木兰忙把披风给她披上,拥着她上了船。
*
侍从在净房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傅娇出来,她们喊她的名字也不见回应,终于慌了,冲进去一看,人早就不见了。
她们看到洞开的后窗,追到墙边,看到挂在梅花树上的腰带,还以为是她们的疏忽让她找到机会逃脱了。她们害怕受到责罚,没有第一时间禀报李洵,还以为她们能追回来,便立马循着脚印追去。
却没想到追到一半脚印全乱了,她们根本找不到她的去向。她们发现事情往预想之外的方向发展去了,她们再也兜不住,这才上报。
整个方寸山都沸腾了起来,所有随行的侍卫都被派去找傅娇。李洵没想到傅娇能跑那么快,一直以为她还在方寸山,直到在山上搜了几圈仍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时,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地上的脚印全都乱了,他根据宫人的指认,猜想有人帮着傅娇迷惑视线,严加盘问之后,才知道韩在那个时候在山中走动。
侍卫把韩在带到李洵面前的时候,李洵面色铁青,表情阴森可怖,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他撕碎。
“她人到哪里去了?”李洵冷冷地问。
和李知絮成婚这么多年,韩在其实很少看到李洵,只听说过他阴森暴戾的凶名。
李知絮在一旁着急得不行,忙道:“韩在,你快说啊。”
她眼眸里满是悲愤与不解,这么多年,他分明已经静下来下来和她做夫妻,他们相敬如宾,像平常夫妻一样过平淡日子,他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帮着傅娇逃离?
韩在一直沉默不语,李洵从侍卫腰间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喝道:“说!”
韩在抬眸,混沌的眼珠子里竟然迸出异常的光华:“你找不到,这辈子也找不到她。”
李洵胸中升腾起如潮涌的怒意,他把刀狠狠压进他的脖颈,顿时出了一道血痕:“你若不说,朕杀了你。”
她看到李洵阴森可怖的面容,她太清楚李洵对傅娇的执念,若是韩在不说,他真的会杀人。
“韩在,我求你,你快告诉皇兄,就当为了我和甜姐儿,你别嘴硬,我求求你了。”李知絮终于慌了,扑到韩在身上大哭道。
韩在重重将她推开,十分嫌恶,甚至觉得被她触碰一下那块肌肤都会变得肮脏腐臭。他冷眼看着她,笑了声道:“我不怕死,我早就不怕死了。自从和你成亲,每一天我都过得无比恶心。你们兄妹二人,如出一辙地令人作呕,除了仗势行凶,你们还会做什么……傅家满门忠骨,傅家姑娘却白白受你折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以为她这些年放下心中芥蒂了,其实她没有,一刻也没……”
李洵挥起了手中的刀,刀身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落了下去。
仅是一瞬,血光闪过,韩在就永远闭上了眼。
“韩在!”李知絮尖叫一声,疯狂地扑到他沾满血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李洵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扔下手里的刀,亲自找人去了。
整个方寸山被搜了好几遍,他也猜到人早就不在方寸山了,但四周都有侍卫把守,将整座山围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唯有山崖,因为悬崖陡峭,所以没有让人把守,是山上唯一守卫宽松的地方。
他带人去到山崖。
烈烈寒风从垭口灌上来,吹得他脸上生疼。但他感觉不到疼,一直看着崖底,看得眼睛生疼。
“陛下,这里坡陡崖深,就算是白日也很难从这里下去,更何况她一个弱女子,下着这么大的雪……”侍卫禀报道。
李洵连想也没想,直接否认道:“别人不行,但她一定可以。”
“崖底是什么?”李洵问。
侍卫道:“崖底是会川河。”
“传令下去,封锁百里之内的河道、陆路,挨家挨户地搜,一个人一个人地查,一寸一寸地地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李洵的声音比刀子一般的雪风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个十来章完结吧。快得很了。
第97章
禁卫军有他们传递密令的方式, 用讯鸽传信,只需不到两个时辰,封锁各路的信号就能传到各处, 他们迅速行动,带领兵马将方寸山周围百余里地。
蒋木兰找的一艘漕运的船,船只很大, 行驶在水面上颠簸感很微弱,风平浪静的时候跟陆地没有区别。傅娇站在甲板上,冷冷的风迎面刮来, 风中带着刀子, 割得脸生疼。
船只行在山野只见, 两岸绵绵的远山不断被甩在身后, 夜雪悠悠飘下来,在晦暗不清的夜色下宛若茫茫的梨花雨。
她似乎觉得不到冷,伸手接着自天际飘洒下来的雪花, 仿佛年少时春日里架着雍雍穆穆春风的梨花,飘过时间的洪流,落得她满身。
西风烈烈吹得她衣袍鼓动, 她用手紧紧地扣着斗篷的绦带, 孤身一人站在甲板上,不肯进船舱里休息。甲板屋檐下的灯笼随着风飘摇, 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也在风中摇晃。
水面上浮现火光,起初只有零星一点, 但很快火光一点一点串成线, 蔓延成好大一片。它们移动很快, 仿佛无声潜行的野兽, 在暗夜中张开血盆大口慢慢靠近。
傅娇捂着嘴,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她以为是李洵的人追了过来,但随着他们的靠近,她反应过来,这些人不是官兵。
“山匪,有山匪!”她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船上的人都醒了,无数盏灯亮了起来。山匪见船上有响动,便不再掩饰,扔出带爪的绳子,紧紧抓着船身登了船。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山匪就冲到了船上,顿时传来利刃相交的声音。
打砸声、咒骂声、哭喊声……一时之间不绝于耳。
混乱中不知是谁打翻了货仓里的灯,货舱里放了几百匹上京华丽的衣料,被火点燃,很快就烧了起来,不知不觉烧了半个货仓,船陡然间往旁边侧翻。
“船进水了,马上要沉了。”有人大声呼喊。
原本就混乱不堪的船上一时之间陷入更大的慌乱,傅娇在混乱的人群里搜寻蒋木兰的身影,却没有找到他们,只好随着船上的百姓往另一头涌去。
冰冷刺骨的河水不断涌入船舱中,人挤着人,船下沉的速度很快。登船的山匪趁乱烧杀掠夺,惨叫声直抵苍穹。傅娇不敢露面,抹了一把船上的灰将脸上涂黑,压低帽檐缩在角落里。
血腥气不断地窜入她的鼻息间。
她意外地没有害怕,手里捏着一把刚才趁乱捡起来的匕首,无比镇定。她从炼狱来到人间,见过最面目可憎的怪物,早就不惧怕人间的魑魅魍魉。
若是有人敢冒犯她,她一定会利索地将匕首狠狠插入他的脖颈,就像那一年,她杀了耶律隆齐。
“官兵来了。”远处火光漫天,无数的火把将半边天照得亮如白昼。
傅娇趴在窗边,朝外面看去,真的看到几条官船破水而来,速度极快,声势极大,一字排开几乎将河面铺满。
她一直冷静的心,此时此刻忽然震颤不已。
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或许只是附近的官差听说山匪出没前来剿匪,但随着大船的迫近,看到站在船首负手而立的那个人时,身子倏地僵住。
他来得太快了。
摇摇欲坠的船只在众人的踩踏下沉沦得更快,她脚边已经感受到冰冷的河水。
她抬头看着黑沉沉的河面,又看向远方滔天火光里李洵的身影。刺骨的寒令她清醒、镇定,她解了头上的珠花、身上的斗篷,从身后的箱笼中随意找了几件粗布麻衣,草草地拢在身上之后,她抱着一块木头悄无声息下了水。
这样的天气下水跟过刀山没有什么区别。但她没有选择,如果李洵把她捉回去,以后一定会对她严加看管,他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对她放手,她这辈子只能在深宫中老死,像一只没有自由的鸟雀,在笼中等死。
下水也是九死一生,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大胜算,与其回宫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等死,她宁愿今日去拼那万分之一的生存机会。
河水又黑又冷,傅娇趴在浮木上往前游去。每一次动作身上就跟无数把刀一齐在砍一样,她咬着牙、忍着痛,拼命地往前划。但是很快,她手脚麻木,渐渐地感受不到冷了。
但在这一刻,她内心是那样地平静,脑海中闪过她的一生。
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在家人的疼爱呵护下,无忧无虑长到了待嫁年华。她有令人歆羡的身世,身边站着令人仰望的男子。
他曾将她捧到世上女子都仰慕的地方,又被他无情地拉入炼狱之中。
失去意识之前,她竟然想不起李洵丁点的坏,只记得有一年春天,他们去京畿跑马。那天晚上太常寺要献编钟,他们回宫太晚,编钟表演已经结束了。
李洵知道那是她最期待的节目,所以在宫门前拦着太常寺卿,非要他再表演一次。
太常寺卿为难地给他跪下磕头:“编钟只为陛下娘娘而奏,请殿下恕罪。”
李洵顿时不依,揪着太常寺卿的衣襟道:“孤是以后的皇帝,娇娇是以后的皇后,孤要你现在便为她演奏。”
后来,李洵被皇上重重责罚了一顿,打得他好久不能下地行走,还被禁足。傅娇泪眼婆娑地去看他,劝他说:“你跟陛下告个饶吧。”
他说:“我不,太常寺卿轻慢了你。我不许任何人轻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