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是拿捏住了长孙丹的七寸,她不得不安抚何芝道:“阿芝,你先回去吧。”
冬柚之所以不怕长孙丹,也就是笃定了她家县主这堂姐最是好面子,在人前更是要维护其贤惠大度的做派的,所以并不怵她的威胁。
却说何芝退走时,迎面过来的新来的客人正是陆行和陈一琴两人。陆行这是拟将陈一琴送至垂花门再返身去前头从侧门入的,男宾和女宾通行的门并不是一处。因为陈一琴是第一次在京城出门做客,她又素来有些害羞,所以陆行才会多此一举,却不曾想竟见着了华宁县主的一个大丫头是如何“欺压”安国公府大姑娘的。
陈一琴也是被这做派吓坏了,迟疑地不敢上前,甚至想立即打退堂鼓走人,在她心里这华宁县主已经等同于吃人的罗刹了。
长孙丹见陈一琴有些陌生,心里念头一转就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能得着帖子上门的可没几个是她不认识的。因此长孙丹带着忍辱负重的神情朝陈一琴笑了笑,“这位妹妹是初到京城的么?以前却从没见过。”
冬柚却是认识陈一琴的,因为陈家的帖子就是她亲自送的。她见着陈一琴也赶紧迎了出来,“陈姑娘。”
陈一琴拘束地点了点头,又朝长孙丹笑了笑。
“哦,原来是陈相公的女公子,难怪我从没见过呢。不如咱们一道进去吧。”长孙丹道。
陈一琴迟疑地回头看了看站在一丈开外的陆行,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朝长孙丹又笑了笑。
对陆行,长孙丹也很陌生,但想着既然跟陈一琴关系不菲,想来也是出身名门的。
且说冬柚这边派了喜杏领着长孙丹和陈一琴两人去了今日宴客的香雪海。
孔、史等咏荷社的人见着长孙丹前来自然迎了上去,将她簇拥在了中间,她们咏荷社有二十人,比长孙愉愉那群人却是多了不少,人多力量大,这样一簇拥倒显得宁缺毋滥的长孙愉愉有些形单影只了,反倒是长孙丹成了最耀眼的那个。
陈一琴没想到长孙丹如此受欢迎,跟着她也被其他姑娘围在了圈内,只是人人看她却有些欲言又止,让她感觉十分古怪,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还以为是哪里弄脏了。
就在这时,长孙愉愉等人也迎了过来,她们是主人当然得迎客,何况陈一琴一出现大家就知道她是谁了,毕竟只有她一张生面孔,很是显眼。
但韦嬛如等人却没想到事情居然就是这么巧,陈一琴这新客居然穿了跟长孙愉愉一样颜色的衣裙。
低头检查完裙子并无脏污的陈一琴抬眼就见着了群星拱月似的长孙愉愉,当即就愣住了,她是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颜色的女子。
先才骤然见着长孙丹时,她心里已经在感叹,京城贵女当真是美貌如花,那容色那姿仪直是百里挑一,哪怕有些尴尬的狼狈,可依旧还是大方得体的。
然则面对这位华宁县主时,陈一琴却痴了。
时人喜爱以花喻人,陈一琴却觉得即便把春日里的花园所有的花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喻其美。当真是姹紫嫣红不如她展颜一笑,明珠万斛却输她秋波一睐。
站在她面前,没人会不自惭形秽,陈一琴不用人介绍便已经猜到眼前人就是华宁县主了。似她有这种容色,先才她的丫头欺压长孙丹一事似乎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她这样的美貌本来就该配着那样的霸气性子才是。
因为无论是容貌还是脾性,对人都该是碾压似的。
被长孙愉愉的美貌所震慑,陈一琴甚至都没思量到自己的衣裙和她是一个颜色的这事上去。对她而言这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长孙愉愉的视线在陈一琴的衣裙上淡淡地扫过,陈一琴立即就敏感地低下了头,却也不是为撞色,而是为自己衣裙的寒碜而羞涩。
在场每一个人的衣裙都比她华丽秀美,而她身上的衣裙却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裙了。
尤其是长孙愉愉,陈一琴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长孙愉愉的衣裳。
湖水碧的颜色好似上等翡翠,流光蕴彩。那上面的花儿似绣非绣,随着她的每一次摆动,都能折射出不同的光泽来,既典雅又隽秀,这样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好似鸡蛋白似的,白得那样无暇透秀,是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的甜嫩。
她胸口挂着一个八宝璎珞系海棠式样金锁,那璎珞上镶嵌着各色宝石,虽有大有小,但最小的也有豆大,光这璎珞就价值千金了。
她臂上挽着一条白狐毛的披帛,一丝杂色也无,显得既暖和又华贵,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而陈一琴一冬甚至连个大毛衣裳都没有,穿的衣裳许多都是姜夫人的旧衣服改的,难免生出自卑的怯怯。
当然这些眼神官司自然是在见面的瞬间就完成了的,陈一琴不知道长孙愉愉的规矩,但其他人却都是知道的,于是乎都有些看热闹地看向长孙愉愉,想知道她要怎么处置陈一琴的撞色。
“你就是陈家妹妹吧?”长孙愉愉含笑迎了上去,“多谢你肯赏光到咱们的琴会,你是第一回 来,容我给你介绍一下。”
陈一琴却没想到天仙似的长孙愉愉待人竟然还算客气,但她依旧有些局促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裙。忽然想着自己还没行礼,又赶紧朝长孙愉愉施了一礼,“县主。”
长孙愉愉侧身受了半礼,也还了一礼,这才指了指韦嬛如朝陈一琴道:“这位是韦相公的女儿,嬛如姐姐。”
如是众人依次见了礼,已是费了好大功夫。
招呼过陈一琴之后,长孙愉愉就丢下了她留给韦嬛如招呼,自己则还得去迎接乐平公主。
“乐平姐姐。”长孙愉愉朝一个容貌秀美的妇人含笑招呼道。其实乐平本非皇帝的亲女儿,而是荣亲王的郡主,因着要出塞和亲这才封了公主,如今年纪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已经守寡归朝。
乐平笑道:“是愉愉啊,我走的时候你才只有我腰那么高,不想如今却已经是大姑娘了。”
长孙愉愉热情地拉住乐平的手道:“乐平姐姐,你回来就好了,以后咱们可以多在一处玩耍。”熟悉长孙愉愉的人都知道,她是很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的,更遑论主动拉住人的手的。哪怕眼前人是一位公主,也当不得她如此。
因为即便是宫里皇帝的亲女儿,长孙愉愉也没有如此热情过。
乐平已经许多年没见过长孙愉愉了,也不太知道她长大的性子,所以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知道这位县主似平和实则高傲,却是没想到她对自己一个守寡的公主如此热情。
但不管怎么说,主人家热情,对客人总是件好事。
一时寒暄完,长孙愉愉引了乐平公主去与众女汇合,众人也都围了上来,却独不见陈一琴,长孙愉愉却也没有出声询问。
众女围着乐平,孔重阳上前对乐平行了一礼,口呼“表姑。”
这孔重阳是吏部尚书孔廷秀的女儿,她的母亲乃是乐平公主母亲的外甥女儿,所以才喊乐平为表姑。这京城里的人本就是亲戚套亲戚的。
乐平公主一时没认出孔重阳来,毕竟她离开京城都七八年了,之所以认出了长孙愉愉,乃是她那样漂亮的小姑娘是没办法不记得和认错的。
孔重阳看出了乐平的迟疑,赶紧道:“表姑,我是重阳啊。”
乐平立即惊叹一声,“啊,重阳?天呐,几年不见你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了。”这算是夸赞了。孔重阳小时候却是个丑姑娘,如今么梳妆打扮之后勉强称得上是标致。
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乐平在一群小姑娘里自然就扮演起了半个长辈的角色。众人也都十分崇敬她,包括长孙愉愉也是。
众人都拉着她问长问短的,主要是问些塞外风情和风俗。乐平一一答了,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悲苦,那塞外的生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另一片天地的快乐。
“那公主你为何要请归呢?”陆甜甜天真地问。她是定军侯的独女,也是咏荷社的一员。
只是陆甜甜这话问得就太失水准了,也怪定军侯夫人有许多书本以外的事儿没教过这个女儿。
乐平有些尴尬,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陆甜甜。
长孙丹赶紧拉了拉陆甜甜的衣袖,示意她别再问了。
韦嬛如开口替陆甜甜解围道:“这是因为塞外的风俗和咱们不一样。他们有弟继其嫂的习俗。”
这下陆甜甜可听明白了。乐平毕竟是中原贵女,怎么受得了丈夫死了嫁给他弟弟这种事儿,所以才请归的。
长孙愉愉对乐平道:“乐平姐姐你可千万别介意,其实我们大家心里一直最崇敬你。当初和亲时,所有人都不愿意,只有你挺身而出,咱们京城的姑娘谁提及你都得竖起大拇指。”
乐平笑了笑,却有些苦涩。
第13章
一时冬柚来禀说是客人差不多到齐了,长孙愉愉便起身道:“今日以琴会友,许多小节就不必太在意了,咱们一同去‘云蒸霞蔚’吧,庆阳王兄和其他世兄都在那儿了。”她先说不拘小节,这就是在提醒大家,是要男女同席了。
于是乎众女三三两两地跟在长孙愉愉身后去了云蒸霞蔚。
云蒸霞蔚就在香雪海里。宁园的香雪海乃是一大片梅花林,其中收集了约有三十几种梅花,能从十月里一直开到次年三月,在京城的园子里很是有名。
此刻梅花林里开的大部分是宫粉梅、玉粉梅,真真就应了云蒸霞蔚之词。而林下还有小溪环绕,特地引了淡烟池那边的暖流过来,冷热相激,升腾起一片白雾。
这粉的梅、白的雾交织,竟好似瑶池一般,若再来上几盘仙桃,那的的确确就是昆仑仙境了。
几位受邀而来的贡士哪里见过此等富贵胜景,都忍不住驻足玩赏。
“到底还是京城的贵人会享受啊。这冬日的烟霞胜景,在别地儿可看不着。”四十岁的老贡士叶公勉捋着胡须道。
二十岁的李本清却似乎有些苦大仇深地道:“在我看来,这繁华丽景无处不是民脂民膏。路有冻死骨,这里却拿碳火烧水任其流淌。还有那煮茶的水,侍女还特地介绍说是从百里外的玉秀山上运回来的泉水,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在眼下这场合里说起,多少有些叫人扫兴。
应和李本清之言吧,却没几个能如他般理直气壮,在场的多是勋贵,便是新中的贡士里其余几人也都是来自诗书门第,不说朱门酒肉臭,却也家有良田至少百亩之人。
这年头,最终读书读得出人头地的,已经很少有来自赤贫人家的子弟了,从这一方面说李本清能得中贡士,真是十分难得的人才了。
然而其他人不应和吧,又显得自己对百姓之苦不上心。
“还有那茶,华宁县主的侍女还专程上门来询问我等的喜好,我略提了句龙井,竟就上的是这等见所未见的好茶,行止兄你来说说这茶是不是珍贵?”李本清似乎觉得一个人激愤有些孤单,所以点了名。
被点名的陆行只能站起来道:“的确是茶中珍品。明前茶芽,一片茶山也就能采半斤。”
“瞧瞧,是不是?这还只是我一人之茶,想来诸位的茶也都是珍品,区区一个县主,办一个琴会就如此奢靡,这天下危已,天下危已啊。”李本清说着说着两行泪就下来了。
庆阳王的脸色已经铁青,怎么遇到这么个书呆子?真想立即找人将这呆子轰出去。
叶公勉见气氛已经十分僵,捋着胡须道:“本清兄,话也不能这么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本清也正要反驳,却见得一群压牡丹、赛春兰的丽人正分花拂柳而来,当先一人的衣裙在那烟雾里飘动,真真就是“洛神图”再现。
众人一下就呆住了,便是李本清也愣了神。
当先的长孙愉愉自然是倾国倾城,好似天女下凡,洛神凌波,但若只有她一个人出现,也不会有此震撼人心的美,一群百媚千娇的女儿家同时出现,那才是真真叫“云蒸霞蔚”里的男人抵挡不住的。
环肥燕瘦,总有一款是他的偏好,看呆了才是应该。
陆行的视线却是掠过了长孙愉愉而看向她身后那群人,却没有见到陈一琴的身影,不由蹙了蹙眉。
在一群呆子里竟然见到个皱眉头的年轻男子,长孙愉愉少不得要打量一眼。
陆行,长孙愉愉自然是不认得的,但见他一袭学子的青袍,头上发髻只用一只木簪挽住,脚上一双厚底黑布鞋,甚是简朴,便知道这人肯定是这一届的贡士,只不知是哪一位。不过他看到自己等人首先却皱眉头,该不会是个最见不得女人抛头露面的学究吧?
不过这些心思都只是一瞬,长孙愉愉的视线也仅在陆行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就把他整个人给忽略了。
倒不是说陆行其貌不扬,只是他并不在长孙愉愉的审美范畴内。他的肤色不是时下京城士子流行的那种白皙之色,而是略带古铜色,加之他的五官偏向冷峻而立体,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薄,离长孙愉愉喜欢的“俊美小白脸”的距离可就差了老远了。
就那好似被风吹日晒过的肤色,就已经让长孙愉愉可以完全无视他的长相了。
“庆阳表兄。”长孙愉愉进了云蒸霞蔚后先给庆阳王行了礼,在座以他为尊,然后又朝众人行了一礼这才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似有些不愉快,是不是华宁招待不周?”
长孙愉愉很敏锐地察觉到轩内的气氛不是很好。
庆阳王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当着主人的面把李本清的话重复一遍。
但李本清着实是个呆子,他此刻已经回了神,挺直了脊背看向长孙愉愉,张嘴要说话,却摄于她的容色,竟然涨红了脸,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这才稳住心神朗声道:“是我先才说,县主办一琴会而奢侈太甚,不念民生之艰难。”
“怎的就奢侈太甚了?”长孙愉愉含笑而问。
“就譬如那些糕点,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精细如此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最后吃不完却都只能付诸沟渠。”李本清道,“这实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哦?公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就算是奢侈了?却不知公子年几何,大江南北可曾走遍?东倭国、南海国可曾去过?”长孙愉愉说着一点儿也不客气的话,但却带着依旧甜美的笑容,“再且那些糕点,再精贵,也就是米粉、面粉之类做成,价值有限,怎么就奢侈了?”
李本清没想到这女子如此美貌,却如此口舌伶俐,少不得有些急,于是结巴道:“还有,还有那茶。”
“哦,这个啊,用来招待客人的的确都是好茶,全是贡茶,乃是皇上所赐。按照公子的意思,我这些皇上赐的茶当该扔了不喝才不奢侈是吧?”长孙愉愉笑着道。
“公子是不是还要说那水?似这等好茶,就该用那普通沟井之水泡来牛饮解渴就不是奢侈对吧?”长孙愉愉笑得越发灿烂了。
“你,你,你这女子……”李本清急得说不出话来了。
长孙愉愉扬扬眉,“我这女子怎么了?公子是天生瞧不起女子么?却不知令慈听了作何想法。”
“你,你……”李本清气得手发抖。
长孙愉愉见李本清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才收敛了笑容道:“公子不要气恼,先才本县主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然则你这横空而出的指责却是无凭无据。我家里就算豪奢,只要不是强取豪夺,偷抢拐骗来的,是不是就该由我自由支配?”
“难道天下人都要衣衫褴褛,死守钱财而不用,才能叫太平盛世?”长孙愉愉问,“在我看来,却是要物阜民丰,人人都有饭吃,有余力去追求生命里美好的事物,那才叫国泰民安是不是?”
她这话虽然有些狡辩和强词夺理,听来却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