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大房的两个嫡子,大公子善文,二公子善武,两人相得益彰,一直是夫人的骄傲。
可三年前突厥来犯,边境突然告急,大老爷被紧急任命为征西元帅出征,按理,二公子作为他的副将也是该跟去的。
但那时二公子的腿不巧因救人受了重伤,无法成行,一直留守在长安从未上过战场的大公子见状便以懂兵法为由自告奋勇顶替他前去。
可谁知,这一去,却落得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突厥人残忍,擒住了不算,还要百般折辱。
崔家的将士们拼死抢出了半副残躯,用马皮裹着,怆然送了回来。
大老爷经受丧子之痛,一时急火攻心,最后虽逼退了突厥,但自己也身受重伤,不久也病逝了。
夫、子皆亡,对大夫人打击甚大。
多年宗妇的风范使然,她并未失态,只是平静地恳求老国公要他看在大房父子皆为国捐躯只留下了一个男丁的份上,放过她的次子一回,决不能让他再上战场。
白发人送黑发人,且一送就是两个,老国公一夜须发皆白,沉默着答应了。
因此尽管二公子当时一心要上战场为父兄报仇,老国公也没松口,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后,只准他走了文途,供职于京兆少尹。
至于崔家的兵士,则交到了三房手上。
这些年来,大夫人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有时病的糊涂了便忍不住念叨,若是当初上战场的是征战经验丰富的二郎就好了,如果是他去,大郎说不定就不会遇难。
看向二公子时,那眼里也分明是在透过他在看大公子。
但林妈妈却忍不住想,大公子虽死的冤枉,二公子又何辜?
突厥人暴虐,即便是善战的二公子去了,就一定没事吗?
何况大公子战死一事,恐怕没人会比二公子更痛苦。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改往日的少年意气,变得沉稳起来,尤其是近来入了京兆尹做文官以后,几乎活成了第二个大公子……
可命运如此,又能怪谁呢?
要怪也只怪二公子当时搭救的那个女子太过忘恩负义。
听当时的小厮说那女子当时着急回去救人,他们便不顾腿伤,把马车让了她,等她救完人再回来送他们公子去医馆。
可那女子驾车离开后便一去不回,他们公子的腿伤被耽误了,这才数月未好,不得不让大公子顶上了战场。
林妈妈看着二公子一言不发地吃着樱桃馎饦的样子,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崔珩脸上一贯辨不出喜怒,大夫人见他不多时便用完了,净了净手,贴心地关照道:“京兆尹统管京畿,你身为少尹,领巡察之职,平日忙于公务,就不必这般频繁地来请安了。”
那馎饦着实有些腻,崔珩抿了半碗茶,下意识回道:“不忙。”
大夫人心思敏感,他刚说完,大夫人擦着手的动作便慢了下来:“与你从前相比,这少尹之职大约并不算忙,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阿娘当初去求了你祖父,不让你再上战场?”
崔珩顿了片刻,搁了瓷勺:“母亲想多了,儿子如今在府衙待得很好。”
“可昨日太子遇刺,我心忧甚,幸得你长姐派人通传报平安,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你长姐也说,太子遇刺一事是交由了你处置,此事棘手,你如今可有头绪?”大夫人又问道。
长姐是太子妃,太子遇刺这样的大事原也不可能瞒过母亲。
但长姐大约是留了分寸,并未说当时当街持剑开道的人是他,因此崔珩避之未提:“恰好二婶的侄女来投奔,路上惊了马看到了那个匪徒的样子,儿子让她画了画像,已经吩咐张贴下去了,如今长安已戒严,不久后大约就有消息了。”
原来是被二房的侄女撞见了,怪不得他亲自去了梨花院。
只是不知这是真撞伤还是趁机碰上来攀附。
一想起那个出身破落户的妯娌当初是怎么嫁进来的,大夫人便心生警惕,提防她故技重施,于是嘱咐道:“虽是你伤的,但你耽于公务,送汤药这点小事便让林妈妈办吧?”
一提到这位表妹,腿上的伤忽然隐隐作痛。
崔珩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那便依母亲的意思。”
他看着并不在意,大夫人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
从凝晖堂出来后,崔珩心事烦闷,到祠堂对着父兄牌位站了许久,而后去了坐落在光德坊的京兆尹,将搜捕事宜一应吩咐下去。
直到华灯初上,月影朦胧的时候,他才在宵禁前回了府。
刚进门,却见杨保和一个打扫书斋的女使两个人对着一个包袱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连他回来了也不知道,不由得沉了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杨保被这声音一吓,慌忙迎了过去:“公子回来了?”
崔珩边走边解着大氅,扫过那包袱时眉梢微冷:“这是什么?”
杨保将那包袱递过去,解释道:“这是二房的陆小娘子遣人送过来的,嘱咐我一定要送到您手里去……”
又是这个陆表妹。
一看见这包袱,他便想起了当年的事,转眼又浮现出那位表妹故意往柱子上撞的情景,眼帘一掀直接打断了杨保的话:“清邬院何时这么随意了,谁的东西都能送进来?”
第8章 发现
气氛忽然冷了下去,杨保被他的冷眼一扫,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立即低下了头。
崔珩连看都没看那包袱一眼,解了大氅丢下去便直接进了屋,独留下杨保和负责安寝的秋容面面相觑。
“早跟你说了,别多管闲事。”秋容将那包袱直接丢了过去,声音有些不耐烦,“若是让大夫人知道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表姑娘送的是她临摹匪徒的画,为的是帮着捉拿匪徒,一番好意怎好推拒?”杨保也有他的道理。
“什么好意?”秋容见多了这种贴上来的表姑娘,冷笑了一声,“她指不定存着什么心思呢!”
杨保当日也是见到了那表姑娘故意弄伤自己的那一幕的,思忖了片刻,有些犹豫:“那这些画怎么办?”
“丢了呗。”秋容扬着下颌,干脆地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啊?”
杨保睁圆了眼,一时有些犹豫。
秋容是家生子,自小便是侍候笔墨的,余光里瞟了一眼便乐了:“怪不得公子连看也不看呢,这画技委实不像个大家闺秀,果然是江左那小门户出来的。”
“这话可不敢乱说。”杨保合上了画觑了她一眼,“咱们这府里又不是只有这表姑娘一个是江左来的,梨花院那位不也是?”
那位啊,秋容撇了撇嘴,新入府的不知,可他们这些家生子自小便听爷娘说过几嘴。
不过也就是江左陆氏一个破落户旁支出来的,要不是二爷落难,偶然被那位二夫人从水里救了起来,叫人看见了失了清白,她哪里有资格嫁到这博陵崔氏来,和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的嫡女做妯娌?
眼下倒好,二公子丁忧刚满,她便一下子接了两个侄女过来,这心思昭然若揭,简直要叫人笑话死。
秋容不屑的扫了眼那画,看来这位表姑娘和她姑母又是一个路子的。
不过他们二公子可不像二老爷那样风流多情,心慈手软。
她收回了眼,挺着背进去:“觉得可惜你就留着,若是留在这里惹了二公子烦心,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杨保被她狠狠地一睇,原本那点心疼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手一抖将那匣子丢到了篓子里:“我哪敢打搅二公子,丢了就是。”
*
梨花院的厢房里,夜色已经深了,四下里悄然无声,只有窗边的一丛凤尾竹被夜风拂过,泠然作响。
晴方支着下巴,眼皮沉沉地坠下去,正昏昏欲睡的时候窗外忽然起了风,她浑身一冷顿时清醒,却见雪衣还伏在桌案前。
昏黄的烛光晃动,将她长长的睫毛投到了墙壁上。
晴方拿了件披风搭上去:“娘子,已经三更了,今晚不如先歇着吧,剩下的明天再画也来得及。”
雪衣揉了揉眼,卷翘的睫毛被浸湿,声音也变得浓重,却仍是摇头:“再多画几张,你明天一早一起送过去。”
先前已经送去过一摞了,如今手边又摞了二三十张,晴方看不得她这么辛苦,劝道:“即便是为了讨二公子的欢心,也不需这般拼命,先前那一摞还不够证明娘子的诚心么,二公子定会明白的。”
雪衣执笔的手一顿,却摇了摇头:“也不止是为了二表哥,那日这匪徒的凶悍你是见过的,留着这么大的隐患在长安城里保不准他又会惹出什么祸端来,咱们从前被恶人欺侮过,幸得有人出手相助,如今我既见过这匪徒,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一想起那位把马车让与她自己却身负重伤的郎君,雪衣便心生愧疚,时至今日也不知他的伤如何了……
“呀,原来是我想窄了。”晴方脸红,讪讪地低下了头,也上前去帮她研墨,“娘子真是个心善的。”
“其实我也有私心。”又一张画完,雪衣眨了眨眼,将画举起对着烛火打量了一番:“你说,我画了这么许多,有没有进步一些?”
晴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多了,我瞧着竟有几分二公子的神韵呢!”
“是吗?”雪衣翘起了唇角,也觉得有几分神似,毕竟是她一笔一画跟着模仿的,颇为满意地将画放下,“既能学到画,又能讨好二表哥,还顺带着帮忙捉拿凶徒,这样的好事哪里去寻?帮我磨墨,我再画上三幅。”
晴方被她一点,也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好事,往上捋了捋袖子帮起她来:“傍晚我送去的时候,二公子身边的杨保爽利地接了,估摸着明早上送过去他更欢喜。”
那二表哥是不是也很欢喜?
雪衣心中一动,在灯下执起了笔,一笔一画更认真地描摹起来。
熬了一宿。
第二日晴方捧着沉甸甸的画纸的时候心中好不得意,料想着那位杨保小哥该会怎么惊讶。
惊讶倒是确实惊讶的。
杨保没想到一夜之后,这位表姑娘竟又画了那么多,看着那鼓囊囊的包袱委婉地劝道:“表姑娘的伤尚且未好吧?这时候该好好休息才是,无需这般劳累。”
“娘子说了,大房的汤药日日送着,她无以为报,养病之余随手画上几幅,也好替二公子分分忧。”晴方没听懂这大宅子里的话,反倒悄声问了一句,“这恶徒还没找到呢?”
“没呢,这人是个老手。”
杨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没想到这又激到了晴方。
晴方面露忧色:“我们娘子也放不下心呢,说是若是有需要的,一定鼎力相助。”
晴方说完,便折身往回走,杨保思忖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位表姑娘的意思是要继续给他们送画,忙追了上去。
可这小娘子腿脚也真快,转眼便不见影了。
糊里糊涂又收了一回,杨保捧着烫手山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秋容倚着门廊,瞧着他的傻样冷哼了一声,一伸手将盆里的水泼到了他脚边:“就你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迟早得惹出祸来,小心到时候两边不讨好,白惹了一身骚!”
杨保连忙跳脚才免得衣服溅上水,可又不得不承认秋容说的有理,只好苦着脸又将那画悄悄丢到了伙房,希望那位表姑娘不要那么热心,正经养个病才是。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自打知晓这恶徒没有被抓到之后,这位表姑娘送来的画一日比一日多,杨保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是又怕解释过后被追问先前那些画送到哪里去了,因而更不敢说。
就这么循环往复着,他也一日比一日心虚,好几次都是等天黑了以后,才偷偷将这一摞画送给伙夫,叮嘱他一定要悄悄地烧了。
梨花院那边却毫不知情。
因着一入府便受了伤的缘故,这三五日雪衣都在梨花院养伤,如今额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恰好那位三表哥听闻也好转了一些,理应去探望探望,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只在鬓边簪了朵花小小的花。
这位三表哥天生痼疾,屋子安排在梨花院最僻静的西北角。
正是三月天,一路上梨花杏花如叠云堆雪,鼻尖满是清淡的香气,在这寸土寸金的义宁坊里能用这么大片的地方去栽花养树,实在是比屋子里摆上多少金器玉器都要来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