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这三月的天说不出躁闷,淡淡地应了一声,负着手神色如常地出去。
这一点小插曲搅扰的雪衣颇不平静,等人都出了门之后,她脸上的热意才降下来,仔细一回想,心里却敲起了鼓,二表哥不是在京兆尹供职的文官么,为何指腹会这般粗粝?
竟像那梦中那武将带给她的感触一般。
雪衣心里乱糟糟的,拿帕子擦了擦过热的脸颊,又安慰道,兴许是批多了文书吧。
二表哥这般清贵的君子,她怎能将他与那个阴狠的人类比?
她正纠结的时候,半掩的门却未经招呼便被人直接推了开。
“哟,这才刚到长安第一日,你便能让二表哥亲自登门,还应允让大房为你送汤药,你可真是有本事。”
来人正是她的长姐,卫氏所出的嫡女陆雪凝,身穿一袭红石榴裙睥睨着她。
雪衣按了按发红的脸,起了身浅笑:“阿姐误会了,我如何能左右二表哥,原是他冲撞了我,心下不忍弥补一番罢了。”
白白受了这么大的恩惠,可她这番话反倒说的好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可真是好心机。
陆雪凝恨的牙根疼,再一扫过她双颊上尚未褪去的残红,愈发的气闷:“二表哥讲礼,可你也要想想自己是不是有福分消受,你出身摆在那里,莫要痴心妄想。”
“我何曾多想了。”雪衣仍是一副笑模样,“再说,我出身有何不妥,阿姐不是与我一样都是陆氏的嫡女吗?”
她算什么嫡女?
一个商户女生的女儿也配跟她吴郡卫氏的女儿并称嫡女?
陆雪凝一想到阿娘这些年受的委屈便恨的牙根疼,可正欲发作的时候却忽然被门外的一声低咳打了断。
一回头,却见一个穿着对襟直领,绫罗罩衫的妇人不知何时到了门口。
“怎的,你们姐妹在说什么悄悄话?”
那妇人由一个婆子并两个女使拥簇着缓步进来,声音虽带着笑意,但是到底上了年纪,眼角的笑纹挤在一起,褶皱里藏满了脂粉,仿佛带了一张假面似的,走动间,仿佛有脂粉簌簌掉落。
陆雪凝被那余光一睇,连忙闭了嘴,弯身行礼:“姑母安好。”
雪衣笑容有一丝僵硬,须臾又恢复了平静,弯身一福:“姑母过来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也好叫我去迎一迎。”
“快起来,你还伤着,不必这般多礼。”崔二夫人没去扶陆雪凝,反倒先搀了雪衣一把。
这场景落在陆雪凝眼里,又有些不悦。
陆雪凝心中发闷,走上前去拉着雪衣的手笑:“我们在说今日惊马之事呢,其实说起来,妹妹本不该伤的。出门前我便多次叮嘱于她,要她小心谨慎些,万不可贪玩,可她见平康坊热闹,偏偏要拐弯,这下好了,不但伤了自己,还耽误了表哥办差,可十分地不划算。”
晴方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心想这位大娘子真是好没道理,当时街市大乱,明明是这位大姑娘拉了她们姑娘挡了一下,她们姑娘才被二公子的马冲撞了的。
如今倒好,她非但不感念她们姑娘的救命恩,反倒借机反将一军,世间怎会有这般不讲理的人?
晴方张着唇,欲反讥,雪衣不着意地伸手将她往后按了按。
看来这位长姐还没看清现在的形势。
姑母既对她有所求,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一定不会允许危及她的性命。
雪衣不知是该羡慕长姐的天真,那位卫氏把她保护的太好,还是该笑她愚钝,轻轻挣了开:“当时街市混乱,阿姐怕是记错了,那时是你往后退,一不小心反把我推出去了,你是没瞧见那马蹄高高扬起,仿佛要将人踏成肉泥的样子。”
“竟然险些伤及性命了?”
不出所料,崔二夫人眉头紧皱。
一个侄女的伤势她的确是不在意,姐妹间的明争暗斗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小娘子和她的儿子八字相合,是专为着冲喜接来的,若是伤及了性命,那她可就不能容忍了。
崔二夫人登时便冷了脸色,朝身旁垂着头的陆雪凝睨了一眼:“你身为长姐,理当照顾幼妹,可刚来的头一日便出了这样的事,这可不是一个大家族长女应有的体面,此次雪衣的伤我便全权交由了你,你可不要让我和你母亲失望。”
让她去照顾陆雪衣?
陆雪凝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抬头看见了雪衣眼中的笑意,这才明白是被她借着姑母的手敲打了,愈发添堵。
但她此番前来是奔着崔二公子来的,若能成事,还需得仰赖姑母的支持。
陆雪凝不得不忍下了气:“姑母放心,绝不会有下次了。”
“那便谢过阿姐了。”雪衣温温柔柔地拜谢,看着长姐面色发涨的样子终于解了些郁气。
然而虽赢了一场,由此却也看出这位姑母这么紧张她的命,等闲定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大好的心情又低落了起来。
房间里一时有些安静,眼下也没什么心思再聊了,崔二夫人拉着她又说了片刻客套话后便离开了。
雪衣心里乱糟糟的,撑着笑应了是。
“这大姑娘未免欺人太甚,明明先夫人才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您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如今倒好,她阿娘非要嫁过来做平妻,鸠占鹊巢了还耀武扬威?没见过这么没脸皮的!”
晴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冲着那门缝啐了一口:“还有您那姑母也是仗着权势,不把人当人的。怎么,她儿子的命是命,您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雪衣何尝不知道这个理,揉了揉笑的有些僵硬的腮,疲累地坐下:“说到底,左不过一个权字罢了,若我那后母不是吴郡卫氏的旁支,我阿耶又岂会上赶着攀附?若姑母不是碰巧嫁到了这崔氏高门,她又岂敢诓我来冲喜?”
这权之一字,压下来真叫人喘不过气。
雪衣看了看这高高的房梁,直到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了阿娘当年的心境。
想当初,阿耶入长安参加科举的那一年,老家遭了洪水,恰好联系不上阿娘,那时他又中了举,正是红火的时候,于是便借口阿娘遭了难为由另娶了吴郡卫氏。
可怜阿娘被洪水卷走,无人寻找,磨破了双脚一路跋涉了回去,看到的却是丈夫一身红衣,挽着新妇的得意。
大婚已成,却出现了两个妻,在场的宾客无不哗然。
然则,吴郡卫氏乃是江左大户,当今的皇后亦是姓卫,因而她绝不可能做妾。
可阿娘也是入了族谱的原配,族老们再三商议,便折衷提了一个平妻的法子。
阿娘当时只以为是命运作祟,只能认了命,于是咬着牙喝下了新妇敬的茶,接受了平妻。
然而卫氏跋扈,阿耶冷淡,阿娘虽有平妻之名,却有名无实,过的连妾都不如。
一次酒后,阿娘怀了她,更是遭到了那位卫氏的嫉恨,被以治病为由送去了庵堂里,而后又意外身死。
这下,卫氏彻底成了正妻。
雪衣自小便不明白,为何同是嫡女,她和陆雪凝却过的天差地别?
直到阿娘意外身亡后,她才醒悟了过来,阿耶怕是打从一开始就根本就不想要这个糟糠妻。
不过,以权压人,迟早会被压。
就像这平妻一样,就是个遮丑的幌子而已,律法里可从没写过有什么平妻,先娶的就是妻,后娶的理当为妾。
阿耶和族老们既然能为了权势装一次糊涂,那自然也能来第二次,端看谁的权更高罢了。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雪衣愈发觉得攀上崔二郎是个明智的抉择。
成了更好,她便是未来的主母,连姑母也要跟她低头,更别提那见利忘义的父亲。
便是不成,也足够让姑母和长姐烦心了。
只是一想到傍晚时他指腹滑过她脸颊时的粗粝,她双颊又烧的慌,忍不住埋在了妆台上,有些懊恼。
两次见面都出了岔子,她明日一定要给二表哥留个好印象才行。
沉思了片刻,脸上的热意消退,雪衣才抬起了头对晴方吩咐道:“你去把那件服红裙找出来,明日我要穿。”
晴方正替她卸着钗环,闻言手一抖,满脸惊讶:“娘子,这才三月,您就开始穿薄纱啦?”
第5章 肖想
三月天,似乎的确有些早。
他们住在二房的梨花院里,此时正是梨花刚开的时候。
这个时节长安的贵女们大多还在穿夹衣,身上披着层层的披帛。
可她今日实在太糟糕了。
雪衣垂眸打量了眼因为冲撞摔倒而便变得皱巴巴的鹅黄襦裙,再看了眼额上红肿的伤,几乎不敢想二表哥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心情。
于是不顾晴方的惊讶,仍是坚持:“你把那几件新做的襦裙都拿出来,我暂且一试。”
晴方心说以娘子您的模样就是披件麻都好看呀,压根不需这么费事。
但这崔二郎见多识广的,也的确不是寻常人,于是还是顺从地打开了箱笼,将带来的衣裙统统翻检了出来。
雪衣逐个摸了摸,这白绫裙太素,间色裙太乱,还是只有这服红裙最合适。
可是这服红裙也的确是薄。
雪衣光是摸着那轻薄的细纱,身上便已然浮起了一股冷意,忍不住蜷了蜷手:“没有别的了么?”
晴方摇头:“卫夫人只给咱们赶做了这么几件新的,余下的都是去年的旧裳了。”
这高门大户里讲究穿着不能重样,便是衣服重了,配饰也绝不能重。
她这几件显然不够充体面的,看来以后还得想想办法。
但眼下,别无可选了。
雪衣纠结了片刻,一咬牙还是拿起了那裙子:“就这件吧。”
冷尚且能忍,可丢了脸就真的没法回头了。
*
博陵崔氏源自太公齐,从分封至今,历朝皆为显赫士族。而如今的博陵公府更是鼎盛,高-祖高-宗朝便已然出了两位崔氏的宰相了,老国公又参与了当年之变,亲手扶了圣人上位,煊赫一时。
如今虽退下来了,但几个儿子或在户部任职,或在边关戍守,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博陵崔氏的宅子在这寸土寸金的兴化坊内独占了六进六出的宅子,不可谓不富贵。
而在闾门之内,崔珩的清邬院一向是整座公府中最清净之处。
阳春天气,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杨保守在屏风后,想着昨日为了太子遇刺一事,郎君在外奔波了一天,今日恰逢休沐,便不如往常一般叫起了。
他正准备吩咐端盆备水的侍女动作轻些,那屏风后头却突然传出了拉帘子的动静,竟是比寻常时候醒的还要早。
杨保忙不迭地绕过了屏风过去,一抬头,却见崔珩已然起了,正抵着太阳穴按着,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烦躁。
“公子,可是这熏香重了?”杨保拿香匙把香团往下压了压,那熏笼里的烟气才慢慢淡下去。
崔珩凛着眉眼,大约是默认了,可脑子里却全是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
昨日初见,当看到了那位表妹的样子时,他便像被虫子啮了一口似的,说不出的不自在,谁知晚间竟做起了梦来,梦里变本加厉,愈发难以言喻……
是个有手段的。
崔珩微微烦躁,浸到凉水里洗去了一手的温软滑腻,才恢复了些许平静:“药送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