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只见头顶上的红罗帐子被微风轻轻地拂动着,一下一下轻柔的拂过她的脸。
“这是怎么了?”一个身着青衣的女使掀了帐子进来,连忙凑了过去,“您又做梦啦?”
雪衣汗涔涔地盯着头顶上的红罗帐,半晌才回过神来。
原来又是在做梦。
自打及笄后她便一直深受梦魇困扰,百般求医皆不得法,偶然去相国寺参佛时,方丈却说这是她的缘法,不必怕。
不过相比于从前零碎的片段,这次她终于看见了全景,原来未来……她竟死的这般早。
死法还这般的不光彩。
梦里的剧痛还未完全消退,雪衣动抚了抚额上的伤,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我这伤,是怎么回事?”
“娘子忘了?”
晴方讶然,复又解释道:“今日是咱们来长安投奔您姑母的日子,谁知马车刚过了平康坊,恰碰上金吾卫当街拿人,您受了冲撞,磕到了额角当场昏了过去。”
仿佛确实有这么回事。
雪衣想了起来,慢慢放下手臂,当看清这四周古朴典雅的陈设时,这才有了几分实感:“这么说,咱们已经入了博陵公府了?”
“可不是。”晴方回忆道,“说来也巧,今早冲撞您的正是崔家那位名满长安的二公子崔珩,知晓我们是来投奔公府的,亲自派了人护送了我们进府。您瞧,有他一句话,咱们分到的屋子竟比您那位长姐的还宽敞。”
崔二公子?
雪衣印象寥寥,那场梦里她与他并无什么接触,只得知他仕途坦荡,青云直上,未来年纪轻轻便入了鸾台了。
真正令她忧心的,乃是梦中的姑母和……那个人。
他们陆家早已没落,姑母是高嫁到崔家二房的,此番突然叫了她来长安一叙,雪衣从前只以为是姑母好心,如今做了这梦后,她方知姑母原来是看中了她的命格要她给她的儿子——崔家三公子冲喜来了。
若只是冲喜也便罢了,可恨的是当她的儿子好转之后,姑母又开始嫌弃她的出身,非但毁了婚约还害的她殒命。
至于那个人……
雪衣一回想便头疼欲裂,看不清脸面,眼下只模模糊糊记得他也是个出身显贵之人,指腹粗粝,上有薄茧,磨的她微微发疼,料想是个经久从军的武将,后腰还有一闪而过的月牙印。
余下的,便是一些零碎难堪的场面。
她那时懵懂,只当是情到深处,现在想来那人分明是只把她当做一个玩.物,才那么肆意玩.弄。
所以,他也压根不在乎事情败露之后她的下场。
如今,她既做了这许多日的梦,得了先机,便万万不能再走了老路了。
雪衣抓紧了帕子。
然而既来之,依姑母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家里又回不去。
为今之计,她须得在姑母开口冲喜之前嫁出去,嫁的人还必须让姑母有所忌惮,才能不插手。
可这样的人如何好寻?
长安虽是遍地贵姓,但在这“五姓七望” 之中,博陵崔氏也是无可争议的一等士族。
雪衣头疼,恍恍惚惚间忽然想到了晴方的话,复又坐了起来:“你说,今晨是崔二公子撞了我,而后带我们入府还替我们安排了屋舍?”
“正是他。”晴方从没见过这样的英姿,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忍不住慨叹,“这位崔二公子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着实有世家嫡子的风范。”
那时坊市嘈杂,雪衣戴着幂篱,并未看见这位二表哥的形貌,依稀只记得他擦身而过时衣袖带起的如孤山篱落般的清气。
——和他的声名格外的相符,十足的君子。
这样的清贵君子,将来又是入主鸾台的文官,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雪衣心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这位二表哥,岂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这位二表哥听闻最是谦谦君子,便是她引诱不成,大抵也只会像寻常读书人一般,轻声斥责两句便无事了。
她借口将冲喜之事换了个法子说了,侍候的女使晴方似懂非懂,只含蓄地劝:“不过,白日里匆匆一见,这位崔二郎芝兰玉树,清隽儒雅,恐怕不是个容易接近的性子。”
雪衣何尝不知,可除了崔二郎,她实在不认识别的人了。
正思忖间,一抬头看到了额上的伤,她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心思:“不是还有这伤么?听闻这位二表哥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不小心伤了我自然是要来看望的,兴许可以借此伤与他多些接触。”
她一笑起来,眼睛亮如星子,熠熠动人,颊边浅浅的两个窝,更是格外招人喜。
连晴方一个女子都挪不开眼。
论门第,这崔家是天下第一高门,若是这世上有论美人的,她们娘子定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崔二郎身份高贵又如何,说到底也是个男子。
晴方愣了片刻,拿着手中的药无措:“那这药,娘子不用了?”
雪衣思索了片刻,对着镜子比了比额上的伤,果断摇头:“我瞧着这伤还是太轻了些,怕是过不了几日便好了,坊内的闭门鼓已经敲响了,待会儿这位二表哥下值后说不准会来,你过来,替我再弄的重些。”
“啊?”晴方张圆了嘴,“您还要自己再伤着自己?”
“想留住人自然得吃些苦头。”雪衣抿着唇,下了决心。
晴方只好硬着头皮伸出了手,可那指尖颤巍巍的,尚未碰到肿包,又忙蜷了回:“娘子,我下不去手,要不咱们就装一装吧?”
“不可。”雪衣摇头,“叫人识破了就麻烦了,你既狠不下心,我只好自己来。”
她语气坚决,可到底还是个刚及笄的姑娘。
长睫低垂,攥着手心,犹豫了许久,才一咬牙狠心地撞了一下。
闷闷的一声响,晴方连忙捂住了眼,倒抽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门外的小厮也被惊地睁圆了眼。
原打算叩门的手僵在半空,觑了眼身旁站着的那高大身影。
今日二公子办差的时候不慎伤了位柔弱的表姑娘,刚下值便依礼过来探视一番,谁曾想,正撞见了这位表姑娘的惊人之举。
自打二公子丁忧结束之后,时不时便有娇俏的小娘子“偶然”撞上来,惹得公子心烦。
这小娘子听着声音这般和软,没想到也是一个心机女。
身边人的气息骤然沉了下来,小厮拎着手中的药为难:“公子,那咱们……还进不进去?”
片刻没有回声。
檐下风灯摇曳,昏黄的光顺着高挺的鼻分成明暗两边,照的人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那隐没在夜色里的人才掀了掀眼皮,极轻地笑了一声。
第3章 熟悉
明明是在笑,但那笑声中却透着说不出的凉意。
小厮悄悄抬眼,却瞧见了公子黑色织金衣裾上溅着的几滴干涸的血迹,呼吸一窒,顿时头皮发紧。
自从大公子走后,世人都夸他们公子温文尔雅,温润如玉,时间久了,他慢慢也这么以为了。
小厮现在回想起今日太子遇刺时公子手握寒铁,一路走,一路剑尖滴着血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连忙告诫自己不可再深想,垂着手恭谨地问道:“公子,那咱们现在是否要回去?”
撞了人这种小事原本无需崔珩亲自来的。
但今日坊市大乱的时候,那女子的幂篱被迎风吹起了一点,露出了一点小巧的下颌。
不知为何,他手中握着的剑似乎在鸣震,震的他手腕微微发麻,这才亲自前来。
可谁知刚到门口,却撞见了这么一副画面——
这位表妹……还真是不可貌相。
崔珩一双眼喜怒不辨,只淡声道:“去敲门。”
小厮听着他微沉的声音,默默地替这位表姑娘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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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
那额上的伤本就不轻,被雪衣这么一撞,现下鼓胀的如鸡子一般,看着格外令人心惊。
“您下手也太重了些,万一留了疤该如何是好?”
晴方捂住双眼的手缓缓张开,从指缝中看了一眼,又立马合了上。
“我有分寸。”
伤处泛起细密的疼,雪衣半晌才缓过劲来,对着铜镜细细地看。
这些年长在内宅里她挨的罚受的伤还少么,什么样的伤会留疤她清楚的很。
晴方叹了口气,着实佩服她们小娘子,对自己狠起来简直不像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雪衣却没这闲心自艾,她眼神渐渐凝聚,偏头看向窗外沉沉的暮霭。
隔着重重的垂花门,坊内的“闭门鼓”声声催人,眼看着就要宵禁了,料想这位二表哥也该到下值的时候了。
正思索的时候,一缕晚风幽幽地吹拂起了珠帘,雪衣凝睇,却瞧见那门正敞着一掌宽的缝,登时便紧张了起来:“这门怎么没关紧,我不是吩咐过到了这府里要事事小心么,方才是不是有人来了?”
晴方顺着她的视线往回看,呀了一声:“大约是被风吹开了。”
“只是风么?”
不知为何,雪衣忽有些不安,眼神一聚示意晴方出去。
方才娘子那一撞动静可不小,晴方也忧心的紧,连忙出去。
可手还没搭到门上,外侧却率先响起了敲门声。
“敢问,陆小娘子歇了否?”
晴方被唬的一愣,定睛细看,才发现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穿圆领缺胯袍的小厮,看着格外清俊爽利。
“未……未曾歇下。”晴方生怕方才的举动被瞧见,警惕地捏住帕子,“您是?”
“我是大房崔二郎身旁的小厮,今早郎君办差时不慎冲撞了小娘子,刚下值便特意过来瞧瞧。”
小厮侧身让了一步,那后头身着襕袍长身玉立的公子忽然映入眼帘。
她们娘子生的美,虽则出身低了些,但往日在江左吴郡每每出门,总是引得一群才俊偷偷围看。
但即便是见了那么多俊俏的郎君,眼前这一个却是无出其右,单是那利落分明的下颌线,便叫人不敢抬眼。
“请二公子安。”
晴方忙垂下了眼,思及方才小厮那温和的态度,料想他们应当没瞧见屋内的举动,妥帖地侧了身引了他入内。